时天听得一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当街得罪一个贵族,是一个非常不体面的行为,事情的双方都不可避免卷入舆论的漩涡中,从而连续扩散造成不利的影响,虽然整顿防务需要大刀阔斧,但上面的人不会喜欢一个不受控制的人物,对于自上而下的机器而言,一颗稳定的螺丝,要远比一个太有想法的扳手来得实用。”
江书院把巡逻卫队的高礼帽解扣,蓬松的头发随着帽子落下,剑士的装束在外人眼中是内敛的光鲜,他却不怎么能适应和在乎的样子,斗篷和外套也被他一并脱了,和礼帽随手一团放在了长凳上。
“我并不知道拓跋念大人,到底要出于怎样的目的帮助你,但是我能想到的是,像他这样内心坚定的人,应当早就计较好了得失,要么是你对他很重要,要么就是帮助你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
“江书院,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赵光指责道,“帮助他对于拓跋念能有什么好处,你是在暗示我们的事务官大人准备要对抗宫廷吗?”
听这话题要往危险的方向发展,在勇者公会见识过恶端惩戒的时天,可不想出来吃顿饭到时候还被抓起来,域外的王都不比其他地方,要让闲杂人听见哪还能有他们好果子吃。
“依我看呐,这个叫拓跋念的人,估计是与男爵有什么私人恩怨,我不过就是刚好在场嘛。而且他不是说这什么月影人要来了吗,估计这城里有月影人的内奸啊,他整顿防务估计没少操心,反间谍最容易疑神疑鬼了,压力大了就怀疑到咱们男爵大人身上来了。”
时天觉得他这个猜想非常合理,拓跋念与自己素未谋面,肯定就是冲着别人来的,再说这男爵一口一个什么恩体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搞不好把别人老婆抢了,给男人一顶绿帽,刀没见血都得算拓跋念涵养,别看他壮得跟头牛似的,保不准这还是个文化人。
赵光:“你说的有道理啊,我就说嘛,那么大的城门楼子,怎么每年月影人都能想办法偷摸绕进来,还专挑夜里城门紧闭的时候,肯定就是有人当了内鬼,三面城墙都拦不住,三个城区都有他们的人。”
街边路灯的明亮撑散了黑暗,热气腾腾的烤鱼被摆上了餐桌。
本来都是在闲聊,主题还是在吃饭,赵光估计也是饿得不行了,招呼大家各自动手,自己先捡了一大块雪白的鱼肉进了嘴里。
鱼的表面被火烤干了水分,筷子插下去噼里啪啦的响声,特制的酱料盐分不咸不淡,配合外撒的白芝麻,鱼皮吃得焦香酥脆,等咬进了里面的鱼肉,鲜美得舌头都要跳起来。
这价钱虽说过日子是败家了,但要图一个口舌之快,也算贵得有那么一点道理。
两条大鱼能有五六公斤,去骨头四个人吃都还绰绰有余,赵光吃得高兴了,就打算歇息一会儿继续聊天。
“王兄弟啊,你剑术哪学来的?以这本事,虽说与我们队长还差得远,要来赶考跟我们做一个剑士,好像也不难呐。”
时天打着哈哈:“我就一个三脚猫的功夫,是你们逼得急了,我要是不拼命哪能行。”
“我当时就想吓唬吓唬你,别看我是剑士啊,血我都没见过几次,哪知道你下得去手啊,连咱队长你都敢顶,你可不知道他常跟我们说,这冷兵器真打起来,基本上就没有能收得了手的,一招一式你要收了力,刀剑不长眼,到时候吃亏的准是自己。所以王兄弟你了不得呢,队长一般不动武,要是剑刃出鞘了,基本就是冲着砍死你去的。”
时天心说那我可谢谢他了,这话题又得绕回去拓跋念,要没他出面,搞不好自己身上还得落一道口子。
“若以队长的论剑之道。”江书院忽然开口了,“我怎么觉得,是王兄弟还留有余力?”
“哈,江书院你书读傻了吗,没看着是队长在压着他打呐,他都说了是我们围着他打,不拼命不行了,哪还有什么余力。”
“我最近听说,边境上常有邪魔出现,有双翼兽面的怪物唤作‘穷奇’,险些酿成大祸,却被一年轻男子当场击毙,所用武器不过就是铸铁素剑,不知王兄弟可有印象?”
时天心说别吧,猴子出来还炸死一只呢,怎么就记住我了,只好说:“这些奇谈怪论,我暂时还没听人说起过,只是这世上别说有没有《山海经》里穷奇这样的怪物,就算是一头没长翅膀的老虎,让正常人撞见了,能保住性命就算万幸,故事的来历多半是文人骚客向来夸大其词的习惯,杀只野鸡他们都能给你说是宰了凤凰。”
江书院并不这么认为:“要让普通人去面对吃人的野兽,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上古时期的祖先茹毛饮血,以石器磨成的武器,就可以对抗数十吨的猛犸,如今的人类有了更为先进的科学与武器,怪物还是那个怪物,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他看着时天:“我虽不怎么精通剑法,也看得明白王兄弟持剑的稳重,能做到面对众人围攻全身而退,只怕是刀剑无眼,而人有心了。水平相当的较量,也不会在来回的交锋中,僵持不下,体力消耗若是各有差异,一旦一方有了破绽,真剑对决,势必非要见血不可。没有深厚的功力,性命要有了危险,情急之下握剑的手都会在颤抖,要做到见招拆招,莫不是早就看穿了别人的打法,不是恰恰说明了以王兄的实力,是在刻意收敛,没尽展其力吗?”
时天不明白江书院哪来这大侦探的本事,真的侦探老早就在旁边专心吃鱼了,合着江书院是他们剑士的情报人员,非要问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旁的赵光,俨然和他就不是一个画风,片刻沉吟过后,夹了肉的筷子还没进嘴呢,先拍桌惊呼:“这是一把善良之剑啊!”
说着还若有其事地补充:“啊,不对,是两把。”
“我只是在想,要是王兄果真深藏不露,这箭被逼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是拓跋念大人,作为整顿城防的事务官来说,该如何决断才好?是应该吝惜一个异乡的客人见了血......”
江书院缓缓地说道。
“还是该担心剑士的队长在未可知晓的危险当中不幸殒命?”
烈火的炙烤,很容易让人忘记外酥里嫩的草鱼也会是多刺的,赵光的筷子一哆嗦,到嘴的鱼肉掉在了桌上。
“说起来,你又为什么要帮他呢?”宫语然放下了她的筷子,“在拓跋念之前,你本可以有一个让你的朋友砍倒他的机会,但是你却制止他这么做,该说是心血来潮,还是说你也太过善良?”
这个问题相当的尖锐,时天看着江书院,要是他当场说出一句“因为我后悔了”,也不会感到意外。
但他笑了笑,失落地,笑得很轻,隐有自嘲之意。
“是啊,为什么呢。”
他侧过脸,看向人工的湖水,此刻没有白日的光照,灯光柔软地映着湖面的轮廓。
“说来也是笑话,我并不怎么会用剑,之所以能成为剑士,是托了一位故人的帮助。”
时天问:“有人帮助的话,不是一件好事吗?难道你不喜欢这份工作?”
“对于我来说,成为剑士无所谓喜不喜欢,无非是要活下去。但是人就是这样,即使已经过得很好了,也不会知足,人们常想着捞月的是猴子,也不妨碍他们欣赏湖面的月色,我不怕被人笑话,只恐辜负了用心者的好意。”
江书院言语之中,是没有明说的苦楚和失落,要是针砭时弊,不过就是一个朴素的道理,谁都想在广阔天地间能驰骋自由,但又有多少人能如愿。
时天:“如果我给你惹了麻烦的话,你是要抓我回去吗?得罪了男爵什么的,你应该也不好向帮助了你的人交代。”
“你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江书院的神色黯淡,“身份的尊贵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不应触及的烦扰,但帮助我的人已走到了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那些烦扰也早就离我远去了,能做到的事情,连仰望都是未可知晓。”
夜里的乌云遮蔽了天边的光,黑色的阴影磨平在江书院棱角分明的脸上。
“人是活在一瞬间的动物,有壮志凌云的豪气,有恪守笃定的决心,热血得仿佛要把千年的冰川都给融化掉了,所以人们常常怀念过去,因为时间终将流逝,会让每一个人都觉得相比于以往,他们在今天出卖了灵魂。”
“岁月蹉跎成为了上天给予凡人最好的惩戒。拥有的记忆,曾经的誓言,它们都永远都无法再实现了,可你却永远也无法麻痹自己忘记它。当渴望触碰在现实的屏障上,许诺就像薄薄的纸,在无法跨越的墙壁面前,不会坚硬地折断,只会缓缓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