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天从土里抬起头。
平地的爆炸结束了,炮弹碎裂的冲击熄灭了周围的火焰,现在眼前是一片黑暗,在炮火声也退去后,这个世界只有声音在变得清晰。
小孩的哭泣声,大人的恐慌声,还有失去亲人悲伤的嘶竭。
糟糕透了。
他没站稳,一个女人就像发了疯似地跑了过来,抓住他:“我的丈夫呢?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丈夫。”
听到这句话,时天心收拢着,快要拧成了一团。
他答不出来,他害怕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这里。”旁边是监狱长摇晃着身体起来,“我没事,你先去找莉莉,刚才我看到她往那个方向走了。”
女人答应着,她匆忙之间离开,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语气有些虚弱,身子站立的姿势开始变形。
“你怎么了。”时天连忙扶住他。
“不小心被碰到了。”监狱长勉强地笑,“七十多口径的炮弹快赶得上七十度的酒了,这威力真不是盖的。”
时天懵了一下,在这种距离下,能被炮弹影响到的情况,除了近点的爆炸冲击和高温,就是弹片。
他得马上知道中弹的位置在哪儿。
“没事,你先扶我躺下去,脑子震得迷迷糊糊的。”
监狱长呜的哼了一声,时天的手里是血,他早该想到了,这个男人刚才挡在自己前面,背部鲜血湿成了一片。
“你别管我,先看其他人,我皮糙肉厚。”
时天想让监狱长坐在地上,可他马上就支撑不住的想躺下去,只得又急急忙忙帮他翻了个面,像是掀翻烙在锅里的煎饼。
可自己没有多少治病救人的经验,考虑到弹片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时天想到要先止血,他焦虑地念叨着:“绷带?这里附近哪里还有绷带?”
“你要找绷带,身上有的不就是吗?你反正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也给我几片得了。”
裹在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被时天手忙脚乱的取了下来,他扒拉着监狱长背上的伤口,可黑暗的视线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全凭感觉。
监狱长笑着说:“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咋还当真了,别一会儿没把我救活,你倒先跟着去了。”
时天的手在半空中抖着,上面裹着血的还没有擦过眼睛,可空气中满是焦土的气味,他的鼻子酸疼。
都什么时候了,你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别急,慢慢来。”监狱长说话声音放小,“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啊。”
是啊,我一个大男人我哭什么啊。
时天他只是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在黑暗中他连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出来,可他现在担心自己像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会哭得泣不成声。
他咬着牙,用绷带绑扎流血的地方。
“不怪你,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总得有一个人要顶上去......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是我低估了它们。”
监狱长疼得龇牙咧嘴,到最后拉紧绷带打结的时候,趴在地上的他身子一挺,差点没给昏死过去,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强撑着说:“你得扶我起来。”
时天只当他是疯了没有搭理。
可监狱长依然坚持:“别让我女儿看到他老爸跟个死鱼一样躺在地上。”
时天只好抬着他往地上坐。
“再稍微站远点,也别撑着我,我女儿聪明得很,四岁那年我骗她说我生病了,要她糖葫芦吃都没给,现在可不能让她一看就知道他老爸受伤了,你知道的,做父母的总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担心。”
监狱长像是扎了针的球,说话没停却泄着劲儿。
“而且以后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最起码得在小时候,让她记住她老爸无所不能,以后长大了在外面受人欺负,怎么也都能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挺她的爸爸,天塌下来都能稳稳帮她扛住。”
时天静静地看着,监狱长的身体很虚弱了,他现在不停嘚吧嘚吧地说着话,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焦虑,当一头怪物从天而降祸及太多人的时候,你总得想办法让自己去相信些什么。
可他人的丧亲之痛远比那絮叨要来得激烈,有人喊着“我的孩子”,有人喊着“妈妈”,方才的理想与豪言壮语,很快埋葬在了那一声炮响之中。
“对不起,我骗了你。”
监狱长再次开口时,时天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不难想象他的怆然。
“我想我们是应该走了。”
时天没办法反驳。
世间的艰难与残酷,它可以许你百年太平,也可以在你满心欢喜的时候,肆意践踏你身边的一切,不管你愿不愿意。
今天是两头穷奇,未来又会是什么呢。
连一口喘息都没有,你引以为傲的努力和证明,你殚精竭虑的刻苦与辩解,在它面前什么都不是。
“爸爸!”
天空燃起一发照明弹,监狱长的妻子恰好将女儿抱了过来。
“莉莉,刚才跑哪去了呀。”
看到女儿没事,监狱长脸上挤出了难看的笑容。
“爸爸,刚才什么动静这么大?你为什么要坐地上?”
“刚才你孙叔叔......你孙叔叔点了一发大炮仗,爸爸和大哥哥都被吓到了,吨的一声,我们就给掉地上了。”
“爸爸羞羞哦,我都不怕。”女孩认真地说,“下次再点炮仗的时候,记得把耳朵捂住就好了。”
“莉莉好棒,爸爸知道了,下次不会再坐地上了。”
监狱长妻子:“莉莉从小就这么勇敢又聪明,长大了以后也要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嗯,我以后也要像老爸.....”她看向时天,“还有这位大哥哥一样去保护大家!”
心间掠过一道电光,时天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警惕。
“莉莉乖,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和妈妈先回家。”
“爸爸呢?”
“爸爸还得见一个老朋友,一会儿就回来。”监狱长朝女儿的额头吻了吻,“上床睡觉前记得要洗脸刷牙。”
他最后安抚着妻子惊恐:“快走吧,我会赶上来的。”
“你自己要小心。”
妻子把女儿的脸埋在自己怀中,她不想让女儿看见监狱长口中的那位老朋友。
遍体鳞伤的怪物缓缓走来,它没有死,照明弹的光照在它的脸上,是爆炸的高温在毛发上炙烤出的火星,以及破碎的弹片和血肉模糊。
现在撕裂的眼眶放大了它瞳孔里的敌意与疯狂,沉闷的龇牙声既是呻吟痛苦也是发泄愤怒,每前进一步它的爪子便要深深嵌入土里,不怀好意的审视光线下的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类。
“结结实实吃了一发炮弹也没死,这畜生的嘴里怕是得镶了钻。”监狱长像是在挥洒自己最后一点的幽默,“我来拖住它......”
时天没有留给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男人来表现勇敢的机会,他走过去,颤抖着身体也握着拳头。
监狱长想接着说些什么,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他看着周围的人们从悲伤变为了慌乱,那张脸面目可憎但也可怕,而他们当中也许已经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义无反顾的人了。
俩人于是彼此无言。
是的,在这个时候,总得有一个人顶上去。
这与理智无关,连勇敢都不是。
时天将手附在自己的胸口,那是他的第二个界能突破,他的命运要交付于此,那并非全无半点胜算,可确凿又是一场赌博。
“界能突破......”
用咒语唤醒的意志让时天陷入了幻境,天空照明弹的亮度黯淡下去,几百个声音像浪潮同一时间涌来,它们音色各不相同却喊着同一句话。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它们密密麻麻又成群结队,时天内心跟着升腾起恐惧,他看到空间像是镜面整个裂开,可又像碎石一块接着一块掉落。
一个孩子趴在地上,他向时天伸着手,眼里是不甘和哀求。
“救救我......”
时天下意识递出去,触电般弹了回来。
穷奇可怖的脸从黑暗中伸出,它狰狞着和那个哀求孩子一并离自己越来越近,在视线中它们的体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撑满了视界的范围还要拓展出去,直到时天看到孩子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野兽獠牙里沾满的每一滴鲜血。
巨大的死亡阴影浸润在呼吸的气息中,时天感觉自己要死了,他想着快跑快跑,可身体灌铅入髓动弹不得,近在咫尺的野兽高大得像一座山,时天在它面前像剔牙的肉。
它冷笑一声,吃掉了面前的那个男孩。
不。
时天无力的在心里说。
为什么......
他喊着。
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强烈的悔恨和懊恼挑起了体内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瞬间变得暴怒。
“界能突破!”
黑暗和小男孩一同不见了。
可穷奇巨型的身躯没有消散多少,原来那并不是幻境,它真的就近在眼前!
时天握紧拳头,可他赴死的决心被突兀的打断,一个人形兽影挡在了他的前面。
“做得好,时天。”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那只毛绒绒又瘦长的臂膀伸展出去,穷奇的利齿在缓慢移动,面对如剑在喉的危险,猴子仍然全无惧色的侧过脸来。
“但是,你要看好了。”
黑色的线条不断聚向他伸出的掌心之中,塌缩成一个细小的点。
“界能突破是这样用的!”
他奋然捏碎黑色线条聚合之物,时间的停滞消失了,周围的物质开始重新移动,天空直劈下来一道闪电,它击打在穷奇的身体上,掀起数万道光芒。
如果以目测来看,扩散的威力足以吞噬方圆数十里的任何活物,可忽然间光芒的轨迹不可思议的扭转回去,穷奇身体周围像是产生一道吸引能量流动的磁场,它不断的在上面回流,集中,爆炸,回流,集中,爆炸。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在混乱的景象中,比爆炸声剧烈的是穷奇的悲鸣,它的身体在光影中分离,如轮回地狱。
眼前能再次细致地看清景象的时候,地上已经化为了烫红的的岩渍,它的中心径直陷落下去,就像是火山熔岩里凿出了一井溶洞,那确如地狱般。
至于巨兽,连骨架都看不见,它或许是落入地狱,百受折磨,也或许是存在被毁灭,抹为了空气中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