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禅悟
临溪草庐内,两个大男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白猫好像又胖了许多,丰腴得像一团滚滚雪球,正趴在瑰流胸口上睡觉。
负责送粥的年轻和尚见到此幕,连忙把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将漆盘放到桌子上,转身走出草庐,不由愣了愣,在得到那人示意后连忙快步离开。
王姒之悄悄走入草庐,见到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个男人,憋笑憋的辛苦。见到雪球儿躺在自家男人的胸口上,连忙将它抱起,小声不满的嘀咕道:“你呀,黏人也要分个时候,下次不许这样了,记住了没有?”
丰腴的白猫懒洋洋叫了一声,还有些迷迷糊糊,眼睛只睁开一条缝。
她抱着猫走出草庐,心想那两个男人不知道要睡到多久,不如就带着雪球儿和小姑娘去寺庙里逛一逛,刚好新来的许多香客,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
果不其然,当王姒之带着小女孩刚进了寺庙,就看见人海沸腾的一幕,烧香祈福的人从殿内排到殿外,队伍九曲环折,像一条长长的巨龙。
还有很多随意走动的香客,想必应是烧过香或慕风景而来。一眼望去,这些人大多锦衣华贵,男子都腰玉琅琅,女子也都裘衣披肩,应当都是富贵人家。
热闹是好事,但是太热闹了反而是一种聒噪。王姒之顿时就没了兴致,尤其是注意到无数男人投射过来的垂涎目光。她心想还不如去琉璃牌坊那里远眺山下风景,但小女孩明显兴致勃勃,拽了拽她的衣服,指着不远处笑道:“姐姐,我要去那里。”
王姒之看去,当即哭笑不得,不就是聚集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小男孩吗?
她弯下腰,对小女孩柔声道:“告诉姐姐,为什么想往那里凑?”
小女孩腼腆一笑,但竟有些豪气干云,“我要让他们变成我的裙下之臣!”
王姒之惊住了,连忙捂上她的嘴,有些怒气道:“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又是你爹教你的?”
但下一秒,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裙下之臣这种词可不是谁都能说的,至少作为一个三妻六妾的茶商,可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果不其然,小女孩拨开她的手,咧嘴一笑:“是姐夫告诉我的,说我是个美人胚子,以后肯定会有许多裙下之臣!”
王姒之怒从心生,恨不得将那个死男人一口吃掉,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往坏里教,她用力扯住小女孩的耳朵,面无表情道:“好话坏话你应该能分清楚,以后不许再学这种话,你要再惹姐姐生气,姐姐就把你吃掉。”
“知道啦知道啦。”小女孩疼的龇牙咧嘴,蹦蹦跳跳的。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汹涌人海朝两边涌去,人群骚动不止。
王姒之听到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呦,这不是白家的小丫头吗?你爹又新纳妾啦?这是你的新姨娘?”
王姒之皱皱眉,这声音明显充满了尖酸刻薄,像是要故意滋事挑衅。转身看去,只见是一个长相美艳的女子,一身金玉服饰,但气势咄咄逼人。在她身后,站着四个眼神凶煞的豪奴恶仆。
小女孩很害怕的躲到身后,怯声道:“姐姐,咱们快点走。”
王姒之安慰着揉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她欺负过你?”
小女孩显然害怕极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泫然欲泣,“她恨我爹爹,羞辱过我好几个姨娘,还扇我耳光。”
王姒之内心一颤,蹲下身子心疼抱住她,柔声道:“放心,有姐姐在,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她将白猫交给小女孩,缓缓站起身,眯起眸子。
哪成想小女孩直接黏住她,哭腔道:“姐姐不要!”
王姒之有些怒了,轻喝道:“哭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小女孩嚎啕大哭,“我娘亲伤到卧床不起,最喜欢我的姨娘被拐到青楼,都是她做的。姐姐你快走!你快走啊!”
王姒之如遭重击,愣在原地不动。
金玉服饰的女子见到此幕,捧腹大笑,爬山时被扔臭鞋的阴霾一扫而尽。
她蓦然烦躁至极,恨不得将这个狐狸精的面皮扒下来。装什么纯呢?长得再好看,不也只是个贱妾吗?
女人猛地走上前,狠狠一耳光扇去,王姒之当即身子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唇角渗出血丝。
“小孽种,你新姨娘长得真好看呀。你说说,是扒光了让大伙好好瞧瞧,还是卖到青楼里作个花魁妓_女?”
“滚!你这个狗畜生!”
小女孩平生第一次爆粗口,愤怒到极点,将手中紧攥的碎石子全部朝她脸上扬去。
石子尖锐锋利,女子惨叫一声,目眦欲裂,咆哮道:“你个狗崽子!给我扒光她俩!”
豪奴恶仆们互相对视一眼,开始缓缓逼近。
偌大看热闹的人群,尽是达官显贵,却无一人敢拦。
为何?
因为这个女人是当朝宰相庄天机最宠爱的孙女!她爷爷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师父,那可是太子妃啊!”
混在人群中的年轻和尚心急如焚,破天荒不懂礼数拽了拽老住持的袈裟。
老住持瞪了他一眼,怒道:“猴急什么?又不是你媳妇。把嘴闭上,光给老子看着!”
小女孩倔强拦在王姒之身前,尽管害怕到全身颤抖,怒道:“不许碰我姐姐!”
“莲儿,让开。”
仿佛听见了娘亲的声音,一模一样温柔的话语,极其相似的场景,小女孩浑身一颤,下意识转头对王姒之哭喊道:“娘亲快走!别管莲儿!”
女子捂着脸,冷冷一笑,“你娘死了?认这个狐狸精当娘?”
“不过也是,你那个废物娘亲死就死了吧,活着也只是个累赘。”
“不许骂我娘!”
小女孩死死抱住王姒之的腿,哭腔乞求:“姐姐快走,快走啊!别管莲儿了。”
低着头的王姒之,始终沉默不语,缓缓踏前一步,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
很轻的一句话,像是柔柔的催眠歌谣。
“乖,把眼睛闭上。”
小女孩摇摇晃晃,最后昏睡倒地。
王姒之缓缓抹去唇角的鲜血,终于不再刻意压制那一份欲望。
于是,当她抬起头的那刻,是一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整座寺庙忽然颤抖一下,这只是错觉,真正意义上讲是整座梵柯山都剧烈摇晃一下。
一道血虹自天而落,天地在那一刹失色。老住持怒骂一声娘,连忙高高掠出,双手合十化出九道金色法相,庇佑在场众人。
人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因为自己不但被金光笼罩,而且根本看不清前方血虹里的场景。
年轻和尚颤声道:“师父,这是太子妃娘娘?”
老住持怒气无处发泄,狠狠敲了他个板栗,怒骂道:“你这傻子说的不是废话?她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那咱们他娘的就是蝼蚁!”
虹光遮蔽,一条条猩红血线浮动空中。梵柯寺万钟齐鸣,一百零八大佛发出熠熠金光。
如此混乱情形下,有一道隐晦不可察觉的细小金线划过天空。
临溪草庐里,李明昊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他娘的也太帅了吧?”
当那道连通天地的血色虹光终于消散。
在场所有人,无不瞪大了眼睛。
四个豪奴恶仆凭空消失了。
而那先前气势凌人的刻薄女子,竟吓破了胆,失心疯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王姒之眯着琉璃血眸,整个人都变得冰冷暴戾,舔舔红唇,刚刚踏前一步,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脑袋,还有一道柔柔嗓音响起,“你个小贪吃鬼。”
众目睽睽下,白发金眸的男人歪头笑看她,轻声笑道:“好冷艳的大美人,和我家小姒之不太像啊。”
王姒之冷冷看向他,那双琉璃血眸不带一丝情感,伸出手,缓缓在男人胸口划过,竟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老住持内心大惊,双手拉开一丈,作势要猛拍合十。
“不必!”
瑰流怒吼道,强忍着疼痛,一把抱住她,柔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也就是这一刻,王姒之红唇微张,愣了愣,然后渐渐的,眸子里有柔柔弱弱荡漾。她同样抱紧瑰流,不知不觉,眼眸恢复了正常,整个人也变回了温柔如水的性子。
瑰流揉了揉她的脸蛋,心疼道:“打你这了?”
她小小的嗯了一声。哪怕她再强势,但在这个男人面前,还是会觉得很委屈很委屈。
寺庙广场上,当那个白发年轻人转过身去,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丝凉意。
雪白一闪而过,瑰流狠狠掐住女子脖子,眯起那双丹凤金眸,微笑道:“庄天机的好妹妹,欺负以后的皇后娘娘?”
在女子晕厥的极点,瑰流松开了手,厌恶擦了擦手,“听说你之前一心想嫁给我?肮脏的东西,狗都不要。”
女子倔强盯着他,脖颈处蔓延的是猩红瘆人的手印。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金眸男人,她心里杀意暴涨,猛地拔出脑后的钗子,想要刺入瑰流的脖颈,却被轻而易举握住手腕。
瑰流轻描淡写一挥袖,女子整个人倒飞数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忽然有人抛出石块,狠狠砸在女子脑袋上,惨叫声过后是那触目心惊的淋淋鲜血。
瑰流阴冷目光看去,人群中一个人吓到摔倒在地。
他面无表情,摘下刀套,抽出那柄钝刀渌水。
接下来,这个白发年轻人横刀于空中,轻弹刀身,激荡出一道话语,“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被她欺辱过,但无所谓你们怎么说。这个女人,本太子殿下具有处置权,而你们这些庶民,无资格碰她。”
人群忽然想起巨大骚动。
一个手心攥着锋锐石子的女子,扯嗓子喊道:“我不同意!把她交给我们处置!”
一个老妇人恶狠狠道:“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抗议声震耳欲聋。这些人曾都或多或少被欺辱过,所以想要报仇雪耻。
沸腾的人群中,不知谁扔出了一把铜钱,狠狠砸在女子身上。
人多气焰大,这时才不管你是不是凶名赫赫的太子殿下,人群纷纷抛出物品朝女子砸去。
王姒之担忧目光看去,连忙带着小女孩退到安全位置。
场上一男一女,仿佛陷入众矢之的。
夹杂在人群巨大咆哮声的年轻和尚愣了愣,转头看向自己师父,不解道:“为什么太子殿下要帮那名罪无可恕的女子啊?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师父你也是知道的。”
老住持轻念一声佛号,破天荒正色道:“徒儿,仔细看仔细想,此处有禅机。”
年轻和尚如遭雷击,连忙屏息凝神,正襟危立。
杂物如漫天飞雨,纷纷砸向场中女子,但全被青色刀气裹挟止住。
白发男人始终挡在女子,沉默良久,遥遥看向小姑娘,柔声问道:“怎么处置?”
小女孩被吓坏了,脸色惨白,尤其是看见女子满脸鲜血,还不断有人乱砸东西。
瑰流笑了笑,“很简单,你只需要告诉我,我是收刀撤走,还是拦在她身前。”
小女孩不知怎的就大哭起来,咆哮道:“你还我娘亲!还我姨娘!还我家庭!”
瑰流默然不语,打算收刀。
“救救她,救救她,她会被砸死的...”小女孩哽咽出声。
瑰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放心,我知道了。”
离开那柄浮于空中的渌水,缓缓朝跪地女子走去,在她面前停住,他面无表情道:“先前说你脏,是我的气话。我娘亲说过,无论再怎么愤怒,都不能辱骂女孩子肮脏,所以在这里,我向你道歉。”
女子咬着唇,满脸鲜血,痴痴看向他,
瑰流冷声道:“你暴戾恣睢,扰民作祸,我真的很烦你。所以你不要觉得我向你道歉,是出于某种对你的心理。我向你道歉,只是给我娘亲一个交代,她教给我的,我做错了,仅此而已。”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虚握。
流淌一地的青色刀气陡然带有一股浑厚之力,好似重如山岳,四处裹挟扩散,人群顿时人仰马翻。
再将钝刀渌水插进地面,双手拄刀,地面撕裂数十丈,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再敢言语。
这个男人抽刀归鞘,说了最后一句言语,“庄冰妍,命你即刻进宫谢罪,跪拜稷土坛三天三夜。”
然后他一手牵起王姒之,一手牵起小姑娘,只留下离去的背影。
走在回禅院的路上,年轻和尚痴痴不语,老住持也默不作声。
忽然,年轻和尚顿住脚步,笑到哭出眼泪,“我悟了!我悟了!”
“悟什么了?”老住持眯眼笑道。
年轻和尚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反问:“太子殿下为何要问白家小姑娘?小姑娘又为何要放过她?”
老住持听闻至此,仰天大笑,畅快离去。
两个人,都先种下一颗佛心。
至于以后会选择如何的道理,谁知道呢?
反正自那天起,佛家又多出一个持院。
第五十九章 以死相逼,不嫁女儿
回到临溪草庐,不见李明昊的踪影,在瑰流意料之中。这家伙成天跑,没事闲的哪都不去,有些事情要和他讲,倒也不差这一会。
走进狭小的草庐,小姑娘明显更拘谨了,也不像先前随意而坐,甚至连白猫都不敢放下,就怯怯弱弱站在那里。
王姒之看出她的不安,揉揉她的小脑袋,半开玩笑柔声道:“害怕姐姐啦?”
小女孩拼命摇摇头,不说一个字。
她当然不会害怕陪自己睡了好几夜的温柔姐姐。可她根本没有想到,姐夫竟是“瘟神”太子。王姒之这么一问,爱胡思乱想的她,忽然就回忆起好多好多娘亲和姨娘讲给自己的隐晦故事,说那“瘟神”太子如何如何暴戾,如何如何轻佻,如何如何心狠手辣,如何如何折磨女人,
这些虽是无稽之谈,可小女孩天性纯真,不辨真伪,回想起这些添油加醋的故事,再看看那道忙碌煮茶的身影,忽然就面色煞白,整个人都要站不稳。
王姒之连忙扶住小姑娘,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焦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瑰流闻声放下茶壶,快步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用武人的路数替她简单检查一遍身体,发现气机流转并无问题,应无大碍才对。正疑惑之际,看到小姑娘怯弱的眼神,当即就明白了一切。
他悄悄在小女孩耳边轻语:“偷偷告诉你,我是瘟神太子,你姐姐是专吃小孩的妖怪。”
王姒之当即踢他一脚,怒道:“这个时候还没个正经!”
瑰流揉着屁股,嚷嚷着疼,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
小女孩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地上打滚的男人,再悄悄瞥一眼生气的姐姐,心情就像雨过天晴般,豁然开朗,再无一点害怕样子。
瑰流滚到她身边,鬼祟祟道:“悄悄告诉你,你姐姐要把你吃掉。”
小姑娘摇摇头,腼腆一笑,“姐姐才不会吃掉我。”
心病心药医,见小姑娘已经放得开,瑰流也就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火炉上的煎茶已经沸腾,他连忙揭开壶盖,添了一些药材进去。
“那是什么?”王姒之疑惑道。
瑰流漫不经心道:“当归三钱、熟地两钱、白芍三钱、女贞子两钱、山药三钱、田大云两钱、旱莲草四钱、菟丝子三钱、何首乌两钱。我在古医书上学到的,说青木炭火煎茶,加入这些药材,助孕效果极佳。”
王姒之当即涨红了脸,又羞又怒,“我不喝。”
瑰流一脸看傻子的眼神,“没让你喝啊。”
说着,他掀开壶盖,轻舀一勺喝下,砸吧砸吧嘴,满意点点头,味道刚刚好。
他再次瞥向王姒之,那眼神仿佛是在说:“爱喝不喝,不喝别后悔。”
这时小姑娘痴痴笑道:“姐姐,你脸好红呀。”
两个人搭台一唱一和,使得绯红从王姒之的脸庞蔓延到脖颈和耳后,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瑰流苦着脸,“媳妇,你不爱我了。”
小女孩拽着她的衣服,天真笑道:“姐姐,我想要个小妹妹。”
王姒之红唇轻咬,摇摇欲坠站起身,小声无奈道:“别说了,我知道了。”
瑰流让她喝了三杯的量才不情不愿的罢休。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助孕汤药,不过是从老住持那里取的药材,按照古籍里的方法煎成一壶,平时多饮,有静心去燥之效,尤其对戾气重的人有很大裨益。
之后,小姑娘和王姒之坐在床榻上,瑰流搬了个小板凳坐下,三人开始闲谈。王姒之话不多,作为听客,总是被图谋不轨的二人说红了脸,后来实在忍不住,就抱着雪球儿跑到溪边坐着去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可却深得六个姨娘的真传,比起瑰流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草庐里,二人谈得眉飞色舞,一见如故,恨不得就把酒言欢。
草庐外,晚霞粉嫩,像醉酒美人脸上的红晕。山上回荡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远处树林已能见到暮色,这是一天中最宁静最祥和的时候。
临溪处,身子愈发圆润的白猫躺在石头上打盹。王姒之坐在一块平坦石头上,修长双腿曲卷,双手抱膝,下颚慵懒的抵着膝盖,胸脯略微被压出饱满曲线。
她怔怔出神,看着晚霞倒映的溪水,不知为何蓦然涨红了脸,一如天边的醉人晚霞。
李明昊闲逛一天,悠哉悠哉哼着小曲,回来时看到溪边的美人自怜,哪怕明知道这是弟妹,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暗暗感慨,这美人评的女子还真是好看,光是坐在那里就足够万种风情。这以后可不能总花银子逛青楼了,老实本分攒点老婆本,取个美人评上的女子,然后鱼水之欢一辈子,这样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打过招呼后,他径直走向草庐,发现里面没人,看见桌子上有一壶浓茶,刚好觉得口渴,于是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味道不难喝,就是有股中药味,茶香也不是很浓郁。
而这边,送小姑娘回草庐返回来的瑰流,看见那道溪边独坐的身影,便放慢脚步,悄悄来到她身后。
他在她毫无察觉时,用手遮住她的双眼,故意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询问道:“猜猜我是谁?”
王姒之没有回答。
瑰流也默不作声了,一下子迈到她身前,然后蹲下,静静注视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内心忽然很紧张。
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却想不到会来的这么快。
瑰流伸出手,轻轻掐住她的脸蛋,轻声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见她不答,他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她?”
王姒之低着头,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泪水。
瑰流面无表情,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对视,再问道:“回答我。”
她痴痴看着他,红唇紧咬,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瑰流眯起眸子,冷声道:“王姒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回想不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只是觉得天塌了。
一遍一遍安慰自己,他那么爱你啊,就一定会接受这样的你。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王姒之猛地甩开他的手,凄然决然道:“她是我,我不是她,如果你爱的是她,那我可以走。”
“什么嘛。”瑰流懒洋洋起身,嘴角翘起,“什么她是你,你不是她,说来说去不还是一个人嘛。我还以为你被夺舍了,吓死我了嘛。”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你,但是爱你就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你王姒之所有的样子,我都很爱。”
瑰流认真道:“我不管你是谁,不想说就不必说,哪怕能睥睨天下,但在我身边,你永远只有一个身份,你是太子妃,是我未来的皇后。”
见她依旧深深低头,瑰流怒喝道:“看着我!”
她抬头看去,心头一紧。
原来瑰流笑意盎然注视她,那种眼神是要咬人的前兆。
下一秒,他一双牙齿已经微微嵌入王姒之的脸蛋。
一道细小闷哼响起,瑰流心满意足松开嘴,满意笑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又香又甜,真好吃。”
王姒之趁机挣脱他的禁锢,颇为厌弃的擦了擦脸蛋上的水渍。她自然看不见那一圈发红的牙印,不过却能感觉到酥酥麻麻的异样。
起初,她其实真的很烦这个举动,男女亲昵很正常,无非也就亲亲抱抱,甚至鱼水之欢,可咬人算什么啊?这难道有什么值得享受的地方吗?
可她如今再想想,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也许这就是他无伤大雅的小癖好吧。爱一个人,不能只爱你所爱的。真正爱他,当然要爱他的好,但更要去接受他的不好。那种“择其优而爱”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满足自我的自我怜爱,是一味的单向索取,根本不配称为爱情。
“还委屈吗?”男人小心翼翼问道。
“你爱我,我就不委屈。”
她奶声奶气道,心情好了许多,破天荒主动牵起他的手。
溪水潺潺,像是一条发亮的银带。一轮雪白钩月高悬空中,星光隐显,晦明不定。
王姒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胸口上的伤,情绪蓦然低落,心疼和愧疚皆有,小声道:“还疼吗”
瑰流笑着打趣道:“比起这个,我更想问问你,你还真不吐骨头把那四个人吃了?”
王姒之明显不太在意,淡淡道:“他们的肉有什么好吃的,我只是吃了他们的人性。”
瑰流愣了愣,“然后呢?他们就消失了?”
王姒之轻嗯一声,说道:“我吃掉人性以后,他们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瑰流小心翼翼道:“小姒之,你跟我透个底呗,你到底是什么啊?”
王姒之微微歪头,嫣然一笑,舔了舔红唇,娇声软语道:“再问,再问就把你吃掉。”
瑰流哦了一声,不甘心撇撇嘴,但也只能善罢甘休。
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姒之轻声道:“那个小姑娘家境命苦,娘亲冬天上山被拖下水,染上重疾至今卧床不起,她好几个姨娘也全被扒衣羞辱过,还有个她最喜欢的姨娘,被卖到了青楼。”
瑰流嗯道:“你放心,我已经飞剑传书回去,娘亲会派人解决一切。以后的茶商白家,每月会从官府拿到十两金子,只要不嫖不赌,足够过大富大贵的生活。另外,等咱俩回京的时候,就把小姑娘带着,让她去国子监好好念书,她很聪明,是我平生首见,只要她肯用功读书,未来或许会成为当朝女宰相,最不济也会有二三品官位。”
王姒之点点头,轻声道:“可惜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这么幸运。”
“没办法,世道就是如此。”瑰流向后仰头,仪态慵懒,轻声道:“回了京,你就能见到你爹了。以后我还要拿这座天下作聘礼,亲自上门提亲。也不知道岳父大人会不会刻意刁难我,唉,真是想想就烦啊。”
王姒之噗呲笑出声来,想想那副男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她就觉得有趣。
这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才刚刚迈入甜蜜热恋的爱河。
可二人并不知道,王龚乔出狱那天,就已经一头撞死在红柱上面。
那是他活了一辈子,第一次真真正正硬气的像个男人。
以死胁迫,不嫁女儿。
第六十章 风雪将至
红雪白墙,琼楼玉宇,金殿巍峨。
这是吴君志被软禁宫中以来,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在青钱城客栈陪太子殿下演完戏,本想回春仙楼继续过神仙生活,可骑马还没走到京城,中途就被一伍骑兵拦下,最后被“请”到皇宫。
来到皇宫以后,逐渐的,他那颗空悬的心便放下了。这里没有步步惊心,就是有些冷清,偌大的皇宫,可怜得少见人影。他才待上几天,就感觉到孤独寂寞和无聊透顶,也是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后宫妃嫔的深闺寂寞了。
皇宫一隅的庭院里,吴君志依旧坐在屋檐上,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时不时喝上一口,唉声叹气。
天色阴沉,京城灯火点点,应又是风雪将至。
一个向往宫外生活的人,看不见蓝天白云,而是黑漆漆的阴云压迫,他的心境肯定会是凄凄惨惨戚戚。吴君志真是愁闷极了,心里凄凉,又无处话凄凉,如果这时候来两个俏丫鬟美婢女,能够陪自己唠唠嗑解解乏该多好啊...
老子要回春仙楼,老子要小蛮腰...
提及伤心处的吴君志,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后知后觉发现这是最后一口了,当即心疼不已,暗骂自己的嘴馋。
他没注意到,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走进了院子,步履款款,来到屋檐下。
她喊道:“吴公子,下来呀。”
吴君志揉揉眼睛,这不是太子殿下身旁的那个丫鬟吗?进宫就是她领的路。俏丫鬟美婢女,难不成愿望成真了?
欣喜之余,他一脚踏出,竟直接冲出屋檐,凌虚一踏,最后安安稳稳落在地上。
他双手蘸雪,随意摸过头顶,得意洋洋道:“帅不帅?”
他不知道的是,金栀是东宫最腹黑的丫鬟,就连强势的桃枝都不敢轻易招惹。本来照顾他,她就已经有了许多怨气,如今对他更不会有什么真心态度。
果不其然,金栀歪头微笑,拍手称赞道:“哇,好帅好帅,真是好诱人的求偶行为呢。”
吴君志愣了愣,怎么觉得这丫鬟说的是反话呢。
金栀看了眼天色,故意抱住肩装冷,一副娇滴滴的动人模样,尤其是那双幽怨眼神,极少有男子能够抵御得住。
吴君志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道:“里面坐,喝壶茶暖暖身子。”
当一阵刺骨寒风吹彻,天地宁静了几分,然后鹅毛大雪扑漱漱落下。
里屋火炉正旺盛,温暖如春。
吴君志沏了一壶茶,屁颠屁颠给金栀倒上一杯,笑嘻嘻道:“姐姐请喝茶。”
他对于自己的烹茶手艺可是相当胸有成竹,这还真不是他自吹自褒,而是整座吴府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尤其是吴佩弦,哪怕再瞧不起自家孽子,但也只喝他烹的茶。
可他吴君志并不知道自己撞到了铁板上。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丫鬟各有所擅,轻雪擅长簪花小楷,桃枝擅长歌舞,秋荔擅长刺绣女红,而金栀尤为深谙茶道。
皇宫有许多茶师,大多年迈体衰,可在金栀面前,也只能毕恭毕敬喊上一声“师父”。这不是僭越辈分的事,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金栀虽年轻,可早已是茶道大家。放眼全天下,不算那些潜龙在野的“品茶至圣”,她便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杯茶被摆在面前,金栀玉手托腮,不动声色。光见其色泽和香气,她便知道眼前这茶只能算做“中人之姿”,故而没有想要饮用的欲望。
见她一动不动,吴君志有些着急,小心试探道:“姐姐?”
金栀装作这才回过神的样子,抱歉一笑道:“对不起呀,我昨日刚看了郎中,特意嘱咐我不能饮茶。”
吴君志哦了一声,顿时兴致缺缺,自己喝了一口后也就放下。
他只当金栀是来陪自己聊天解乏的,不曾想接下来她的一番话语,会让他差点失心疯掉。
只见金栀百无聊赖,漫不经心道:“你爹以为你是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你以为你爹是两袖清风的忧国大臣,真是好一对‘心灵相犀’的父子。”
吴君志喝茶的动作停下了,皱眉道:“此话怎讲?”
金栀坐直身子,眯起眼睛,目光死死盯住他。她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陪他聊天解乏,而是要将皇后娘娘说的话,一字一句不漏的讲给他听。
“你是太子殿下的幕僚,想要查出朝廷上的反叛势力。在青钱城,你放下鱼饵请君入瓮,却迟迟没有大鱼咬钩,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吴君志脸色阴沉不定,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声道:“别卖关子,赶紧讲!”
金栀微微一笑,也不恼怒,轻吐道:“因为你们吴家呀,就是那条大鱼。”
气氛死寂了片刻。
吴君志猛地站起身,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金栀微笑道:“怎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很正常,因为一开始我也不敢置信。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明明是吴家长子,日后定要坐上家主的位置,可你爹反倒是放纵你,这是为什么?”
一道威严声音忽然响起,“你爹想让你置身事外。他是乱臣贼子,却是个好父亲。”
下一秒,一位宫装美妇凭空出现。
金栀大气不敢喘,连忙站起身,弯腰敛袖,低头轻声道:“金栀见过皇后娘娘。”
秦芳嗯了一声,命令道:“金栀,你和秋荔即刻去往梵柯山,太子殿下有难,务必保护好他。”
金栀的心咯噔一下,连忙道:“奴婢这就去通知秋荔。”
秦芳轻轻挥袖,罡风画地为牢,开出一道小小世界。
她看向眼神呆滞的吴君志,说道:“很难接受对吧?但事实的确如此。你爹在江南道豢养了一名绝色之姿的女子,其真实身份是我的手下,也是她屡次交递密报,太子才能有惊无险。将你软禁宫中,是一种胁迫他的手段,如果太子出事了,我会第一时间宰了你。”
“前几日瑰清要杀你,是她误会了你,以为你和你爹是丘貉父子,故而才动了杀心。吴君志,你是太子的手下,想查出朝廷内部的反叛势力,这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是你爹,屡次设局杀害太子,既然他想拉着整座吴家陪葬,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用跟我求情,我不会同意,你爹更不会屈服。你爹想做的,就是把你推开事外,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好好生活。
吴君志泪流满面,猛然抬起头,“我爷爷呢?他也是乱臣贼子?!”
秦芳说道:“你爷爷肱股之臣,一生高风亮节,自然不会受到牵连。但除了你和你爷爷,吴家其余人只有死路一条。”
吴君志扑通一声瘫痪在地,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争君臣相宜的美谈你不去争,美谥文正你不去争,偏要去做那遗祸万年的乱臣贼子!
荒唐!
荒唐至极!
“吴佩弦,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他对天咆哮,哭弯了腰。
“你他娘说好的两袖清风呢?说好的一身正气呢?说好的要当吴家中兴之祖呢?你这个骗子,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爹!我奶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大雪漱漱扑落,染白了宫檐翘脚,厚厚积雪铺满深街小巷。
秦芳沉默不语,悄悄走出院子。
说到底,他吴君志和王姒之一样,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她穿过曲折环廊,踏过一道石狮镇守的鲜红大门,遥遥就望见那一道冻得发颤的跪拜身影。
跪拜稷土坛三天三夜,庄家犯下的大错,偏偏要一个女子来承担。
她也是一样的可怜人。
秦芳走近,替她轻轻拂去身上落雪,轻声道:“你不恨你哥哥?”
女子咬唇渗出血丝,浑身打颤,闭口不答。
大雪中跪拜三天三夜,会死人的。
秦芳仰头望天,凄声叹了一口气。生长在这样的家族,究竟是何等的不幸。
她转身离开,难掩疲惫之色,回宫取了一件雪白狐裘,再次返回,将其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苦海回身,望你早悟兰因。”
秦芳走出鲜红大门,一声沉闷巨响后,大门紧闭。
四四方方的空阔院子里,厚厚白雪铺地,中央一座巍峨高大的稷土坛前,有女子跪天跪地。
吴家,庄家,王家,茶商白家。
吴君志,庄冰妍,王姒之,小女孩。
全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漫天风雪中,有人牵出那匹太子游猎时常骑的青骢马,悄悄离开皇宫。
那一骑离京之后,开始纵马狂奔。
巍峨城楼上,秦芳遥遥远望那道身影,忽然想起那道谶语。
磐郢、湛卢、鱼肠,春秋三剑。
是剑侍还是剑主?
她收起思绪,对身后那道人影挥挥手,轻声道:“我终究放心不下,你也去吧。”
那道声音妩媚天成,轻声道:“奴婢遵命。”
当阴谋破出水面,裸露出的会是一张如何丑陋的脸?
秦芳手心紧攥,喃喃自语:“瑰流,千万要平平安安啊。”
回到宫殿,她在案台前坐下,手心攥着那张谍报密信,神色阴沉不定。
密信上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用赤砂之笔写成,触目惊心。
“姚眺”
“谢观照”
“天下第三,祖源良”
第六十一章 风雪将至(2)
梵柯山传遍了太子殿下在溪边结庐而住的消息。许多香客不敢过多停留,烧过香拜过佛就匆忙下山了。当然也有一些胆子大的香客,认为不惹事就没事,人家一个地位尊贵的太子,才懒得去找你麻烦,于是依旧心安留宿,日日吃斋礼佛,沐浴清化。
但总而言之,梵柯山的又变回了冷冷清清的样子。烧香礼佛的人很少,供留宿的草庐也空出来一大堆。
人都走光了,老住持是很乐呵的。虽然香火钱肯定是少赚了很多,但出家人谁会在乎钱财?靖王朝给封了个什么狗屁正统,扰得山上天天不清宁,还谈什么佛门清净之地?得亏弄出云雾缭绕的障眼法,再加上有个凶名赫赫的太子,梵柯山才又变回蛰伏山清水秀的样子。袅袅梵音,禅房花木深,不比聒噪人海声动听?
想要六根清净,首先要外物清净。只有外物清净,方能静心去发掘内心。归根到底就是由外到内,然后推内及外。其实爱情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是相濡以沫才会爱上一个人,而是爱上一个人后,才会相濡以沫。
禅房里,老住持微笑品茗,手里捏着书页一脚,正好看到才子佳人的云雨之景,读完后想要翻页,又总觉得有些不舍,再一次字字珠玑读完后,这才心满意足的翻到了下一页。
这位被江湖以讹传讹称其“肉身成佛”的老住持,受天下人敬仰,却有这么个“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这若是传出去,整座天下估计都会炸开锅。
而知道这件秘密的,只有一个人,正是前几日观禅机悟道的年轻和尚。他作为老住持衣钵的继承人,在庙内身份极高,也是唯一可以随便出入后院禅房的人,故而经常撞见自己师父边看书边乐呵,起初还尴尬到满地找蚂蚁,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可惜老住持并不知道,梵柯山正住着一个同道中人,那人私藏无数珍本,也喜欢夜雪温酒读禁书。如果二人相识,定会是高山流水的风雅意趣,甚至以书会友,成为忘年之交。
临溪草庐里,瑰流脑袋上扣着一本书,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看样子就是焚膏继晷捧卷读了一整夜。
李明昊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成天游手好闲,上山偷鸟,也不见个踪影。
王姒之从小姑娘那边回来,脸上略施粉黛,美艳动人。草庐没关门,她远远就看在脑袋扣书的男人,心中一阵无语。
她动作轻轻走进草庐,在熟睡男人身边坐下,双手托腮,轻叹一口气。
又是无聊的一天,该使些什么坏呢?
她左思右想,想不出结果,无意瞥见瑰流脑袋上的那本书,便将书拿起,开始百无聊赖的翻看。
这东西真有那么吸引男人?
她内心存疑,于是就翻到第一页,认真仔细看了起来。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可就深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了。书中很多娇俏软润的情节,描绘入神,带入感极强,王姒之不知不觉就成了书中人,也不知不觉就涨红了脸。
而对于那些细致入骨的描绘,她仍有些羞涩,不敢去看。可不看吧,总觉得心里痒痒的。最后,她想出来一个自欺欺人的好办法,捂上一只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都偷偷剽上一眼,然后在脑海中将其串联成线,一条条线再组成画面。
不得不说,这是真的好办法。
她看得愈发入神了,以至于时间飞逝却浑然不觉。不知不觉厚厚的一本书,也只剩薄薄的几页。她按耐不住激动欣喜的心情,终于要看到才子佳人喜结良缘,洞房花烛夜初试云雨情,刚要翻开下一页,怀中的书却突然被抢走。
一道温醇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不知礼义廉耻,你家男人怎么管教你的?”
王姒之焦急从他怀里抢书,“快还我!”
瑰流把书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笑容玩味看着她,啧啧出声:“才一本就沉沦了?了不得了不得。”
王姒之后知后觉,羞红了脸。她也是看了才知道,这种东西是真的很诱人。字里行间的香艳,蜿蜒曲折的爱情,男子的道貌岸然,女子的欲情故纵,真的描绘得淋漓尽致,生动到跃然纸上。
她虽然有些羞怒,可心心念念的仍是书中的结尾部分,不愿与男人过多争执,干脆绯红着脸,摊开一只手,直截了当道:“还我,我要看完。”
瑰流愣了愣,见她一脸认真,又稍带着怒气,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不要玩火自焚,便乖乖把书还给了她。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嘀咕道:“算你识相。”
她重新坐下看书,双手托腮,时不时浅笑出声。那章初试云雨情的描绘,可谓淋漓入骨。字里行间,声色皆存。
瑰流走出草庐,冲阳光明媚的天地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妮子笑得正开心,脸蛋红扑扑的,就知道自己以后又要多出一位道友了。
走到草庐后面那处热气缭绕的温泉,瑰流不曾褪衣,却直接迈入池中。在光滑巨石上安稳坐下后,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肌肤每一寸的温润滋养。老住持曾告诉他,梵柯山作为福地,衍生出的泉涌和温泉都含有充沛灵气,对气士修行大有裨益,对于武人也能起到巩固境界的好处。
一道颀丽飞剑忽然自他穴窍掠出,高高悬浮于泉水之上,随后便一动不动,就好像禅师在打坐。
能够成功炼化这道满庭芳,说起来还是因祸得福。那日吃下续命金丹,体内真气外溢,随时都有溃决的危险,幸好穴窍里有六把需要用真气炼化的词牌飞剑,这才幸免于难,并顺带成功炼化出满庭芳。
如今泡在池水里,瑰流正在汲取真气,用于炼化第二把名叫“醉垂鞭”的词牌飞剑。
这六把词牌飞剑,不愧是能秒杀酒痴的存在,炼化起来简直难如登天。道家的续命金丹,天下罕见,却只能炼化一道满芳庭。而瑰流已经冲击第二道炼化关隘许久,可至今仍无任何进展,也就说明醉垂鞭的胃口要远比满庭大的多。照此状态估计,想要炼化醉垂鞭,怎么也得吃上两个续命金丹才行。
炼化第二道飞剑就已如此困难,这以后的路该如何去走,瑰流真的想都不敢想。若非得到天大的机缘和馈赠,想到炼化傩破浣溪沙和唐多令这最后两把词牌飞剑,那可真就是兀兀穷年几辈子的事情。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道阻且长啊。
不过既然如此,瑰流也就不心急了。这种有生之年的东西,就顺其自然好了。
梵柯山福地的这池温水,是由极纯粹的灵气所化,对气士来说是大补,可对于仅靠一口气机流转的纯粹武人来说,如喝酒一样,“小酌怡情,大饮伤身”。故而瑰流每天在这里待的时间很有限,一般来说都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
当他再次慵懒睁眸,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感觉到今天有些疲劳,就打算不再泡下去。满庭芳归鞘,他缓缓走出温池,衣袍上顿时有灵气消散,变成未入池的模样。
瑰流走回草庐,发现王姒之已经看完了书,正逗弄着怀中白猫。忽然,他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看到白猫也有一双妖冶鲜红的琉璃眸子。可当他再次凝望,却发现那一双兽瞳只是寻常的黄蓝异色。
见他回来了,王姒之放下白猫,盛出一碗尚且温热的粥端给他,轻声道:“吃吧。”
瑰流打趣她,“没有糖馒头?”
“没有!”她没好气道,又有些害怕他会来一手霸王硬上弓,便干脆离开草庐,抱着白猫躲到溪边去了。
不得不说雪球儿又丰腴了许多,比青钱城初见时要肥了整整一圈。打个比喻,就像是吃不饱的穷人摇身一变,成为大腹便便的富家翁。
对于雪球儿体重的变化,王姒之无疑最有发言权了。她亲自见证一只猫如何从骨架轻盈到沉甸甸的像个巨石。一开始抱它,哪怕走了很久的路,也不会觉得很累。可现在,只要将它抱在怀里,就感觉胸口被压了一堵墙,喘不上来气。
此刻,她坐在溪边巨石上,怀里抱着雪球儿。雪球儿丰腴身子,偶尔扭动身子,都会挤压得那胸脯微显饱满曲线。
忽然,雪球儿眨眨水润兽瞳,将一只猫爪轻轻搭在柔软饱满之间,懒洋洋喵了一声。
王姒之眯起眼睛,轻拽它的小耳朵,轻喝道:“胆子大了啊?信不信以后不抱你了?反正你这么胖了,抱起来沉甸甸的,以后你就自己走路。”
雪球儿顿时泪眼汪汪看着她,委屈软糯的喵了一声,将整个小脑袋都埋进她怀里,不断的蹭,企图得到她的原谅。
王姒之冷哼一声,“那几个人都被你吃了,到头来我还得替你担着,我只帮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瑰流并不知道,庄冰妍的那四个豪奴恶仆,王姒之根本没有打算吃,反倒是这个憨态可掬的丰腴白猫张开血盆大口,连骨头渣都不吐的将他们全部吃掉了。
这也是为什么它又胖了许多的原因。
白猫懒懒喵了一声,算是对于她的回应,不过显得有些敷衍。
王姒之顿时眯起眸子,认真道:“再有一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白猫眨眨眼睛看看她,当即蔫了,委屈喵了一声,耳朵耸拉下来。
坐在溪边的她,没有注意到老住持早已悄悄飘到草庐里。
他端茶而来,空手而去。
并且送给瑰流一句祝贺,
“恭喜太子殿下散尽戾气,明日午时,即可再入光阴长河。”
看似猝不及防,却在意料之中。
因为那场山上闹剧之后,一个人被宽恕,一个人悟透禅机,一个人散尽戾气。
第六十二章 纵有千万语,不如回家人
秦芳走了一圈太子东宫,此前就驱散了一波宫女,如今又少了四个随伺的大丫鬟,所以宫殿里只有寥寥几个宫女的声音,倒显的有些空荡了。
不过正合秦芳心意,原本东宫里的丫鬟太多了些,冗杂不说,成天泡在女人堆里,难免会影响身心。还挺好的年纪,可不能因为纵欲过度把身体毁掉。
她拿起床凳妆奁里的一根乌木簪子,轻轻摩挲许久。
娘有点想你了。
在梵柯山吃睡还习惯吗,别总欺负人家小姒之,还有等你回来时候啊,咱家就是每天六个人吃饭啦,以后小狐媚也是你的妹妹,可不许欺负人家。
纵有千万心头语,不如一个回家人。
可你还要多久,多久才肯回家?
秦芳喃喃自语,一步踏出,转瞬来到钦天监。
瞥了眼国运大鼎,负责暂代看守的道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稚童。秦芳也不客气,平淡出声:“国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稚童不曾睁眼,懒洋洋应答:“给镇压回去了,多亏那个莲花洞天之主,否则不会这么好办。”
秦芳步上台阶,俯瞰大鼎气运,轻声道:“藏匿蛰伏这么多年,吴家终于开始动手了。姚眺和谢观照北渡,应该是去梵柯山。茶商白家那边,估计也已经准备好收网了。”
小稚童这才睁开眼,说道:“茶商白家那场局,本是针对太子所设。后来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发现不妥之处,故而只能用以辅佐。姚眺跟随吴佩弦身后这么多年,真正的杀局,怕是就在他手里。”
秦芳点头道:“道理如此,但局不能不破。四个大丫鬟,两个先去霜花城白家,两个去梵柯山,最后四人在梵柯山汇合,保证太子安全。吴佩弦既然敢明牌,就不会忌惮我。那位天下第三已经开始北渡,估计就是截我之人。”
小稚童笑道:“白衣拳仙姚眺,可不是于家昕谢射之流能比的。那四个小丫鬟哪怕一起上,都赚不到半数的胜算,更别提还有一个武评十七的谢观照。太子这次,凶多吉少。”
秦芳怒极反笑,“国师不出手就算了,还反过来说风凉话?”
“不敢不敢。”小稚童面带微笑,“我说的这些,想必皇后娘娘早已心知肚明。皇后娘娘之所以还能沉得住气,该不会是寄希望于那个老住持能够出手吧?”
秦芳冷哼一声,“钦定梵柯山为正统,他没有理由坐视不管。而且陛下和他早有交情,哪怕他不主动出手,但太子性命攸关时候,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想的不错。”小稚童眯起那双紫金眼眸,微笑道:“那如果,他被逼无奈不能出手呢?”
秦芳当即皱眉,“国师此话怎讲?”
“皇后娘娘是不是忘记莲花洞天和梵柯山的百年恩怨了?依照推演结果看,那位莲花冠道人很可能出现在梵柯山,作为掣肘的存在。如果老住持出手救太子,他大可以趁机斩断天池金莲,如此一来梵柯山气运大跌,这场百年之争便是莲花洞天赢了。太子殿下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最多也就是与朝廷交恶,失去钦定正统地位。但如果梵柯山输掉,那便是道家压佛家一头,百年意气之争,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小稚童最后说了句盖棺定论的话,“那位老住持,根本不可能出手相帮。”
秦芳深吸一口凉气,双手微微发颤,“一万铁甲浮屠,够不够?”
小稚童微笑道:“区区万人,谢观照一人拦之。”
好像看破了秦芳的心思,小稚童开口道:“让他去?皇后娘娘应是不知,那女子魂魄已经存放不了几天,每天都需要大量的灵气灌溉才能维持。想必他也已经到了灵气干涸的地步。您让他去,不仅那女子会提前魂飞魄散,面对拳仙姚眺,他也只是送死而已。”
秦芳紧咬着唇,沉默不语。
小稚童平静道:“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太子,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秦芳冷冷一笑,“国师还真是无聊。”
“无聊?”小稚童嘴角翘起,“有他在绿带城击退赵秉聂半步,我就不这么觉得。万一姚眺就真死在他手上了呢?万一他就亲手杀了吴佩弦呢?”
秦芳冷冷道:“好一个白云苍狗。”
走出钦天监,阳光有些刺眼。
一颗心也始终酸涩发苦。
既然见不到瑰流,那就去看看瑰清吧。
于是秦芳来到沁瑰宫,遥遥就看见一个大美人坐在亭子里,好巧不巧正在插簪。
朴素无华的簪子,很容易辨认是瑰流做的那个。
秦芳走入亭子,轻快绕到瑰清身后,调皮般抽出她刚刚插好的簪子,刹那,青丝如瀑垂落。
手心握住簪子,秦芳开玩笑道:“想你哥哥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答复,刚想坐下,秦芳却愣住了,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然后就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小妮子,
竟有些悲伤?!
要知道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得。秦芳连忙在瑰清身边坐下,小心酝酿措辞,柔声道:“清儿,想你哥哥了?”
瑰清摇摇头,轻声道:“她要走了。”
秦芳愕然,“是陈鹭瑶?”
瑰清沉默不语。
秦芳暗暗惊奇,这小妮子连哥哥都不在乎,怎么突然在乎起一个宫女?而且正是陈鹭瑶行刺的啊。
要是说陈鹭瑶是可怜女子,激起了这小妮子的同情心,这也太不现实了。陈鹭瑶是可怜女子,但是这天下那么多命苦可怜的人,为何唯独为她而难过?况且难道自家哥哥就不可怜吗?遭受委屈离家出走,为了几坛酒差点被打死,现在又要陷入危局。
不可怜自己哥哥,可怜一个刺杀自己的女子。
秦芳蓦然有些火气。
忽然,瑰清轻声道:“娘,让我去梵柯山把他带回来。他欠她的,让她见最后一面。”
秦芳摇摇头,“你哥哥不会回来的,娘和你爹劝不动,哪怕是你,也带不回他的。况且你哥哥如今置身危局,姚眺和谢观照两个武评宗师马上就要对他动手,一切都太危险了,娘不可能让你去的。”
瑰清眯起眼,“倘若杀了他俩呢?”
秦芳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轻喝道:“瑰清!”
秦芳猛地站起身,罕见的生气神色,冷冷道:“你要是敢破境,娘就把你锁起来。哪怕关你一辈子,娘也绝不允许你破境,娘绝对说到做到!”
瑰清破天荒黯然神伤:“娘,你还是不相信瑰清。”
秦芳顿时有些心软,语气缓和了些,“不是不相信你,娘这是为你安全考虑。娘就你和你哥哥两个孩子,你哥哥注定要经历腥风血雨。但你是女孩,娘只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就像现在这样。”
从秦芳手里拿过那根簪子,瑰清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回宫殿。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秦芳无奈叹了口气,忽然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在意自己哥哥,只是嘴硬罢了。
去看看陈鹭瑶吧。
一想到这三个名字,秦芳的心就微微颤痛。
可怜女子。
一步跨出,下一秒来到一栋私人小宅。年轻道士正在悠哉饮茶,陈鹭瑶双手托腮,不知道正在思考什么。秦芳一眼就看见放在茶桌上的红色符箓,颜色较前些日子已经褪色大半,这是灵气溃散殆尽的征兆。
见是皇后娘娘来了,年轻道士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陈鹭瑶也有些惊讶,款款起身行了个礼。
秦芳言简意赅,“最多还有几天?”
年轻道士毕恭毕敬道:“回皇后娘娘,最多七天。”
秦芳沉默不语,主动拿起那把油纸伞,一只手牵着陈鹭瑶,走出小宅。
“皇后娘娘,还是奴婢来撑伞吧。”
秦芳没有让她撑伞,而是为她撑伞,轻声道:“陈鹭瑶,什么时候回去看看爹娘?”
女子歪头想了想,然后给出答案,“那就最后一天?”
沉默许久,秦芳轻声道:“如此也好。”
二人走过一处池子,虽是冬日,但有宫女往里灌温水的缘故,故而池边云遮雾绕,隐约可见池内几尾大金鲤游动。这些金鲤全是昔年太子殿下游陇州归来时在集市所买,作为礼物回宫之后送给陈鹭瑶。当年只是几条小小鲤鱼,羸弱可怜,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已经金黄灿灿,憨态可掬。
“陈鹭瑶,真不愿意见他一面吗?如果你想见,现在还是有机会的...”
女子摇摇头,蹲身掬起一捧水,轻声道:“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多情自古伤离别,徒加烦恼而已。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秦芳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家瑰清,很舍不得你。”
女子开心笑道:“我也很舍不得公主殿下呢。如果可以,真想和她变成好姐妹。”
秦芳微微摇头,“那孩子平时是不会心疼人的。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吗?”
女子微微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忘记了诶。”
下意识的,她又开始哼唱那首曲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乱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秦芳听出来了,那既是瑰流最喜欢的曲子,定也是他教给她的。
纵有千万心头语,不如一个回家人。
原来三个人,都在想他啊。
第六十三章 围杀之局
六尺小巷,阴暗潮湿。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红漆剥落,桃符腐黑。坐镇的石狮子遭受风吹雨淋,发黑腐朽严重,已然面目全非。
昔年,这里是霜花城最富贵之地,达官显贵都曾居住于此,小巷也因此得名“金钱巷”,寓意满地流金,最富有之地。但因为一件祸事的发生在茶商白家身上,许多人害怕殃及池鱼,就赶忙搬出了巷子。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据说茶商白家得罪了京城权贵,相传更是与当朝宰相庄天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被狠狠收拾了一通,从此一蹶不振,被踢出茶商四大家族。
这条巷子最深处的那户人家,也是最后一户人家,便是家境败落的白家。几乎无人知道,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至今白家仍受到庄家的压迫和欺辱,日子过的是相当贫寒。
走到幽邃的小巷里,脚步声空荡荡的回响。她站在朱漆剥落的斑驳大门前,仰望头上那块写有“气冲斗牛”的恢弘大匾,思量了片刻,然后轻轻扣响门扉。
等待了片刻,便有一道年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啊?”
女子言语清冷:“官府的人。”
犹豫片刻,大门被小心翼翼推开,咯吱一声,院子仿佛抖动了一下。
老家仆见眼前女子一袭淡雅白衣,腰间悬挂玉牌,有些内敛不张扬的贵人气,不像是官府那些气焰嚣张的官吏,于是环顾四周,将声音刻意压低,说道:“姑娘可是来找人的?”
女子点头道:“我来找雁妃。”
老家仆面露难色:“大奶奶如今重病缠身,卧床不起,怕是...”
女子出声打断她,“我是来救她的。”
老家仆愣了愣,细细思量片刻,说道:“姑娘请进吧。”
高高的门槛,很容易绊脚。作为待客的礼数,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搀扶女子,却没有被领情。来访的女子后退了一步,语气微冷,“您先进。”
走过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便进了内宅。映入眼帘的便是砖石甃砌的池子,尽植莲荷,岸边桃李梨杏,杂树相交。只可惜冬日之景,池中荷叶枯黄,树枝光秃,倒更显凋敝之景。
池旁有假山嶙峋,两峰之间,清溪泻雪,沿开凿好的河路蜿蜒曲折,最后将一座四角攒尖的亭子环绕。若是夏日,坐在亭子里,便可濯足戏水。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之意,故亭子题名为“沧浪亭”。
于咫尺内再造乾坤,显而易见,这茶商白家的后宅院子,必定是某位园林匠师的得意手笔。
茶商白家不愧是昔年的天下茶商之首,即便家境败落已经十余载,可宅院仍彰显出富贵人家的气派。尤其是走到内堂之后,那覆以铜瓦的墙壁,镌镂龙凤,灼灼耀眼,不可逼视。昔日之盛景仿佛历历在目。
女子等候在屋外。老家仆快步走进屋,轻轻来至床榻边,轻声道:“大奶奶,有客找您,是一名女子。”
榻上那人面容枯槁,双眼凹陷,看似大限将至。
她嘴唇喃动,只发出蚊虫般的微弱声音,“把她请进来。”
当女子走进屋子后,老家仆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然后把门关紧。
性子清冷的女子,走近床榻,言简意赅道:“第一件事,御医过几日就到,会为你诊疗。”
“第二件事,以后每个月去官府领钱,足够你们吃饱穿暖。”
“第三件事,以后你的女儿会到国子监读书,一切都由太子殿下亲自安排,不必担心任何事。”
床榻上病恹恹的女子,猛然瞪大眼睛,流下两颊清泪。
她猛地抓住女子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推了她一下,好像要把她推出这个屋檐下,推出白家宅院,推出霜花城。
走,快走!
她眼神慌乱,嘴唇颤抖,嘶哑声音极小。
屋子外,早已悄然站了七个白家的妾室,确切说是七个六品的杀手武人。
屋子里,老家仆缓缓撕开那张面皮,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狰狞的男人笑容。
谁也想不到,一个佝偻身子的年迈家仆,竟就是失踪十几年的家主!
原来这是一场苦肉戏,白家和庄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设局布网十几年,就是为了今日的围杀之局。
十几年前,有个意气风发的茶商,挣钱挣到了金山银山,足够任意挥霍几辈子。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想做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永恒不朽。
有一天,一个阴阳家的大修士找到他,给他看了一幅未来三十年以后的画面。
烽火四起,饿殍满地,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而这一切,全都因为那个男人将国运占尽,才导致乱世提前到来。
阴阳家大修士问他,杀一个人,换一个人的姓名,是错还是对?
他毫不犹豫给出否定的答案。
阴阳家大修士又问他,杀一个人,换十个人的姓名,是错还是对?
他犹犹豫豫给出答案,这一次仍是否定。
又一次问,杀一个人,换一百个人的姓名,是错还是对?
他犹豫了许久,嗫嚅几句,最终没能给出答案。
最后一次问,杀一个人,换整座天下太平,是错还是对?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截了当道:“是正确的。”
自此,他笃定内心,要将天下苍生视为己任,而不是目光狭隘去做一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所以他甘愿散尽家财,甘愿以家人为棋子,联合庄家设局。再根据阴阳家修士的推演预测,他将自己女儿送到山上,给自己的夫人下了寒毒,又以迎娶妾室的身份将七个顶级杀手悄悄藏在家中,苦心积虑十几年,终于成功谋划出这盘围笼之局。
这场局要杀的人不是太子,他一点也不意外。
早在几年前,阴阳家那位大人就推演过,这盘棋的气数有失偏颇,只能做辅佐之用。
而真正杀他瑰流的棋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儿女情长,骨肉亲情,能比得上四海升平?
他白仕荣不这么认为!
牺牲我一人,牺牲我一家,换天地宁静,换太平长存。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双膝弯曲,整个人崩射出去,双拳作锤狠狠砸向女子脑后。
距离不过几尺,他却未能触及她,那凌厉拳锤砸在了一道罡风屏障上。
屏障上泛起淡淡涟漪,没有任何受损的迹象。
此刻,轻雪腰间悬挂的玉牌发出柔和光芒,一缕缕纯粹的道家罡气流泻。
这是皇后娘娘赠予她的玉牌,可抵御七品巅峰武人的倾力一击,是一道保命符。
而显然,才六品中期的男人想要将其打破,恐怕难如登天。
他眼神惊疑,扭头吼道:“愣着什么?一起上!”
下一刻,攻势再次发起。八道不同的气机倾力轰击屏障,可屏障只是泛起一圈圈波纹。
而这边,轻雪只是握住重病女人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淡声道:“我带你走。”
“来不及了。”
重病女人摇摇头,那双干瘦的手忽然变得极其有力,牢牢拽住她,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我的孩子喜欢吃韭菜饺子,喜欢过年穿红衣裳,喜欢豆沙馅的月饼,喜欢胭脂水粉......她今年几岁?应该能有八九岁了吧?长得好看吗?我想应该是个美人胚子吧?对了,以后过节别让她给我烧纸,做娘的,没理由让孩子苦成那样,我不配让她惦念...”
轻雪听着女人的絮絮叨叨,沉默着低头不语。
自小父母双亡的她,从来不知道亲情为何物。
幼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不敢学别的小乞儿去偷去抢,怕双腿被打断,所以只能默默蹲在墙角挨饿。
有好几次饿昏过去,是一家粥铺老板施舍的残羹剩饭。
有一年初雪,下的好大,冻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躲在巷子里,却不敢躲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只能靠在墙角,蜷缩起身子。
她浑身生满冻疮,早就没有知觉,可她仍止不住的颤抖,因为她害怕像其他小乞丐一样,会死在风雪里,然后被人随意抛到深山野外。
年幼的她,只有一个想法。
自己的坟要立一块幕碑,到地下好与爹娘相认。
又一年,同样在一条六尺小巷,她冻到发晕,迷迷糊糊中感觉脸颊温热。她恍惚睁开眼,以为是错觉,可眼前女人的柔柔嗓音是那么真实。
她至今记得那句话,
“没人要的小可怜,以后你就是我的啦。”
那年,她五岁,懵懵懂懂被女人带进了宫。
那年,她五岁,躺在床榻上发烧被喂药,看着女人发红的眼眶,她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母爱。
那年,她五岁,全身的冻疮治好了,身子也养得越来越好,开始读书习武了。
此后的日子里,女人会一直陪伴她的身边。
斥责少有,但不是没有。
关爱很多,但不是溺爱。
就像母亲一样尽职尽责。
也正因为有过悲惨童年,所以她知道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有多么可怜。
也因为她后来得到了那份迟来的母爱,所以她知道一个孩子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
刚才重病女人的那番话,让她很难过。
眼前这个舍妻弃女的男人,让她更生气。
轻雪松开女人的手,缓缓转过身。
玉牌光芒消逝,屏障散去。
男人面露喜色,以为是她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直接朝她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七位训练有素的顶级杀手,几乎同一时刻出招,分别针对要害袭去。
八人一体,呈围杀之势。
若有眼尖者,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几百年前的杀阵。四人结阵,可跨一境斩敌。八人结阵,可跨二境斩敌。昔年楚国军神,七品武人,真是被四个不入流的六品宗师用此阵所斩。
可区区茶商白家,从哪里寻来这遗失几百年的杀人阵法?
无疑源于阴阳家那位神秘莫测的大修士。
这场围杀之局揭幕之后,谁都不曾注意,在宅院屋檐上,竟坐着一个桃红衣裙的女子。
女子仿佛狐媚所化,妩媚天成,正悠哉悠哉吃着糖葫芦,红润小嘴和糖葫芦一样诱人。
当她看到那八人一体的杀人阵法后,就知道那个被围杀的女人必定会身负重伤。
可她并不着急出手,甚至完全不打算出手。
高高屋檐上,妩媚女子晃动双腿,自言自语:“做丫鬟的,少杀些人好。”
里屋,女子一袭淡雅白衣上,朵朵猩红绽放。
她的胸口和背后都已是疮痍流血。
双肩被手刃刺穿,腹部更是被一根长矛贯穿。
原来她没有躲,而是与眼前男人互换一招。
古剑鱼肠刺入男人的胸口,凶刀地煞将她胸膛贯穿。
这分明是搏命之姿。
她双手推剑向前,古剑鱼肠震出凌厉剑罡。
直接将其余七人全部震飞,更是将白仕荣撞出这间屋子。
很多人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身边性子最清冷的女子,在军中享有着极高的威望。
在太子殿下身边,她是红袖添香的丫鬟。
在军中,她是统率重甲铁浮屠的大将军。
更是让大奉王朝极为忌惮的万人敌。
浑身染血的她,背起卧床重病的女子,缓缓朝外走去,一眼就瞥见屋檐上看热闹的妩媚女人。
桃枝微微歪头,对她嫣然一笑。
轻雪回以厌恶的表情,背着女人走出宅院。
桃枝吃下最后一颗玲珑剔透的糖葫芦,轻轻跳到院子里。
“真不想杀人呢。”
她双手缠绕红丝。
庭院里,当千万道红丝被一个妩媚女子轻轻拽起,有八颗头颅从身体剥离,滚落在地上。
论杀力,她比不过万人敌的轻雪。
可论精湛的杀人手法,天下无人能及她。
第六十四章 磐郢
当轻雪背着重病女子走出六尺巷,没有看到吆喝商贩的身影和络绎不绝的游人。
所以等待她的,是漆黑密麻的披胄重骑。
若是从高处俯瞰,就会发现,密密麻麻的重骑延伸到了几条街的长度,并且正缓缓朝中心靠拢,如一张捕猎包围的大网,猎物陷入其中便插翅难逃。
桃枝轻轻掠至轻雪身边,眯起眼睛。
看来如皇后娘娘猜测一样,霜花城驻扎的两千人,全已变成这场围杀之局的棋子。
不过照目前看,恐怕远远不止两千人。
茶商白家既然设下这场围笼,就一定会私募兵马。表面上家境衰败,实则韬光养晦,深深扎根地下,根系如开枝散叶般蔓延。
逼迫做困兽之斗,好一场围笼剿杀。
桃枝忍不住笑了,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金栀或是秋荔,这场棋还真的可以收官无敌。
可站在这里的人,是铁甲浮屠的大将军,是让一座王朝都忌惮不已的万人敌。
“万人敌”这三个字,绝不仅是说说而已。
趴在轻雪背上的重病女人绝望出声,“你快走,别管我。找到我的女儿,把我那番话讲给她。”
轻雪置若罔闻,轻轻将她放在墙边。
桃枝后退一步,躲到她身后。
太子殿下的四个侍女中,属当下二人的关系最为恶劣,彼此之间互相厌烦,互相瞧不起。而此刻,桃枝破天荒抛给轻雪一个媚眼,像是美人为出征前的将军送行,轻轻柔柔道:“要赢呀。”
轻雪不说话,缓缓踏前一步。
即便她胸口和背后都有鲜血流淌,即便她的腹部还留着半截矛尖,但她只会义无反顾的踏步向前。
沙场上面对万人重骑会如此,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领头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马匹,怒道:“为苍生太平,杀!”
铁甲如潮水般涌进六尺小巷。
轻雪横臂且横剑,此方天地忽有剑光直直下坠。
最先冲杀而上的披甲骑兵被撕裂的血肉模糊。
剑光撤去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轻雪拾起那第二把来迟的古剑湛卢。
轻吐出一口滋润真气,她轻轻抹过锈迹斑斑的剑身,三尺青锋湛亮如水。
所有人无不感受到一股凌厉剑意。
武将紧夹马腹,死死压抑身下的躁动,冷笑道:“真的自己是那万人敌不成。”
“斩头颅者,赏黄金千两!”
哗然一片。
于是当第二轮冲杀才揭开帷幕,就显得汹涌至极。
铁甲蜂蛹,密密麻麻涌入狭窄巷口。
还有无数游弩手,万箭攒射。
桃枝双手缠绕红丝,将一波又一波弩箭挑断。
巷口处,轻雪只持一剑,古剑鱼肠插入身前三尺的地面,周围死尸堆叠,流血浮胄。
双手拄剑身前,面对千军万马。
讽刺至极。
她何曾不知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阴谋。
不过是单骑赴会罢了。
曾有一个男人说过,“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让我死,他们觉得我不配继承帝王基业,不配成为日后的天下共主。他们想杀死我,没问题,可以来,尽管来,哪怕千人万人,我都无所谓。”
所以明明知道会陷入众矢之的,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青钱城的他,霜花城的她,全都面对铁甲铮铮。
几乎没人意识到,这对主仆极像,无论心性还是此刻的处境。
就连她闭上眼睛轻轻说出的那道言语,都与曾经的他一模一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三波冲杀开始,这一次不同先前,竟是仿铁甲浮屠的重骑兵,如蝗虫狂涌,锐不可当。
霜花城甚至大地震颤如天灾。
又是一波游弩攒射,漫天火雨。
极远处,几张机床重弩终于蓄满劲力,爆射崩出,响起巨大音爆声,速度快到几乎不可捕捉。
这种专破武人体魄的巨弩,威力毫不弱于六品武夫的倾力一击,若是叠加起来,更是恐怖至极。昔年大靖王朝马踏江湖,曾用两百张机床重弩杀死那位天下第三,硬生生将其射成马蜂窝。
武夫一人再无敌,终究是匹夫一人之勇。
沙场百万铁骑,千万巨弩,岂是一人能敌?
故而在沙场面前,武夫所混的江湖不过是小打小闹。
巨弩,箭雨,重甲铁骑,围杀之局。
可是那道双手拄剑的身影始终岿然不动。
身后像是站了一位身形飘渺的高大男子,一双金眸,拄剑之姿。
像是神灵庇护,又像是联袂出剑。
桃枝眯起眼睛,终于来了。
昔年平定余孽之乱,她三剑破万骑。如今一座小小霜花城,几千甲胄,算得了什么?
千年前的春秋三剑,绝迹太久,以至于世人都以为只是儒教典籍里的传说。殊不知这三剑千真万确存在,而且全在一个人手里。
皇宫,一处落满灰尘的私人小宅。安静放置的檀香木盒忽然颤动不止,仿佛其内有东西呼之欲出。
当那柄古剑磐郢确信听到了剑主的召唤,当即高高飞掠而出,转眼消失不见。
京城云海之上,出现了只有后三境的大修士才能有所感应的异象。
秦芳连忙追随而去,在金色云海上看到那柄古剑的遥远身影。
她轻声呢喃:“一定都要平平安安的。”
霜花城,六尺巷,接连拨断数十波箭雨,桃枝双手血肉模糊,却只能咬唇继续坚持。
指间三千红线,将漫天箭雨全部挑断,又拼命燃烧气血撕裂巨弩,她脸色苍白如纸,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她不像轻雪有那般浑厚气机,可以一人敌万人。双手缠绕红线的杀人手法虽能破开任何体魄,但只擅长杀人,而且对自身消耗极大。
显然,此刻桃枝的气机已经干涸,若是强撑下去,用沸腾气血化为气机,无疑会有生命危险。
领头武将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嘴角翘起,大声命令道:“换弓箭!”
数千人的游弩,动作整齐划一,抛下连弩,取下身后所背的长弓。
每支箭矢不是通体寒芒,而是呈现出诡谲的黑红色。
那是炼火淬毒的箭矢,射出之时可燃起熊熊火焰,箭头涂抹的剧毒可以瞬间让人毙命。
天生怪力的武将,猛然拉开那把百石之弓,笑容狰狞,“即便你是万人敌,又如何?!”
话音刚落,一道清风忽然吹开霜花城的巍峨楼门。
古剑磐郢飞掠直走,所过之处,皆有一缕缕清风缭绕。
但那不是风,而是儒家善养的浩然气。
刹那间,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都扑通跪下,人仰马翻,互相挤压,乱作一团,更别提什么搭弓出箭。
轻雪握住古剑磐郢,一剑抹过,武将盔缨尽断。
他下意识扔下弓,将半截红缨握住手中,却感到脖子沁凉。
这个昔年曾进京考取功名的武官,闭上眼睛,严肃庄重道:“君子死而冠不免!”
下一秒,古剑磐郢却从他的脖子上挪开。
还有一道清冷的声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杀你。”
这一日,霜花城再无茶商白家。
这一日,春秋三剑出世,天下尽知。
轻雪背重病女人走进一家客栈,老板早已听闻那六尺巷的惊天声响,顾不上内心惧怕,赶忙上来迎客。
他害怕之余还有震惊,伤成这样还能活下去?
开好房间,轻雪说了几味药名,全是温里驱寒的药物,让他去铺子里抓药。
面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女子,他不敢怠慢,连忙照做。
而那一边,桃枝重新逛了六尺巷,若有所思。
她来到一户红漆剥落的大门前,玉手轻推,用刚刚恢复的一点气机破开那道掩人耳目的屏障。
她提裙走了进去,当场感受到一阵寒意。
四四方方的院子,天井处并无遮挡,阳光却透不进来,呈现出一片阴森森之景。绕廊而过,砖石地面长满荒芜杂草,一摊摊干涸血迹零星散布。
桃枝伸出手,轻轻抚过廊柱。双手占满无数鲜血的她,对于血腥味极其敏锐。
她知道,这道廊柱上,曾撞死过人。
继续往前走,一间亭子有些不合规制,将穿廊隔断。
大理石纹的桌子上,有一摊黑色粘稠的干涸血迹。
桃枝凭借直觉,下意识抬头看去。
果不其然,横梁上悬挂一架铡刀。麻绳拴住铡刀柄,经受风吹雨淋,铡刀锈迹斑斑,麻绳也摇摇欲断。
桃枝想象以前的场景,是谁把脑袋贴在桌子上,又是谁用铡刀将其脑袋砍下?
这座施以秘法来掩人耳目的宅院,定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
而她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霜花城的弃婴死尸,全都葬在城外孤山。可据钦天监术士观望,那座孤山的风水气运正逐渐好转。藏风聚气,阴阳汇聚,甚至几十年后可能衍生出宝地。
可埋尸的极阴极凶之地,怎么可能衍生宝地?
她穿过亭子,站在宅院正房前,停下脚步,细细听着那道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
屋里床榻上,干尸女人缓缓转动凹陷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门外那道阴影。
她用那双白骨,缓缓掀开被褥。
被褥的内侧,是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冰冷潮湿...
她双手在下面用力,发出一道惨烈至极的嚎叫,然后表情痛苦,张大嘴巴,骤然停止了呼吸。
屋子里忽然响起婴儿的瘆人笑声。
刚刚出生的鬼婴,看向门外那道人影,竟开始说话:“白家失败了?”
隔着一道门,桃枝眯起眼睛,“阴阳家既然追求乱世,就不会观棋不语,你就是这场棋的最后一子。”
鬼婴在女人身前蹲下,剥心而食,似乎意犹未尽,缓缓抬头,笑容渗人,“你,好吃吗?”
一颗巨大的阴冥头颅出现在天空。
煞气滚滚,垂落百丈。
这方小天地,已然由这尊鬼物坐镇。
桃枝抹去唇边鲜血,被迫燃烧气血,修长玉手缠绕红线。
连环之局,只有杀了这个鬼物,才是真正的破局。
否则他会死。
所以她必须来这里,必须杀了这尊由阴阳家操纵的鬼物,哪怕付出身死的代价。
反正她是死士,本就应该为他而死。
她想一击毙命,漫天红线结成樊笼,却被煞气轻而易举烧毁。显然,红线缠绕的手法只擅长杀人,而无法对阴物进行克制。
那颗巨大头颅张开猩盆大口,似要吞食女子魂魄。
桃枝冷笑不止,后退一步,裙边的玉牌发出微光,一道道纯粹的道家罡气从中流泻。
整座由阴物坐镇的小天地开始动摇。
道家罡气、儒家浩然气以及佛教佛光,杀力或许不够,但却是邪祟最忌惮的东西。
天空中那颗硕大的阴冥头颅面部狰狞,显然极其痛苦,咆哮道:“看你能撑多久!”
桃枝闭上眼睛,轻声道:“去死。”
既是对它说,也是对自己说。
缓缓触碰眉心,她打算燃烧自身血肉,来一场鱼死网破。
早在出宫前,那位国师就有谶语,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死士嘛,反正就是用来死的。
春草塘边绿,桃花烂漫山。
良人远游外,公子归不归?
她轻声呢喃,“公子,奴婢今天不归了。”
客栈里,打坐疗伤的轻雪忽然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随意抹过。
古剑磐郢飞掠而出。
所携不过一点浩然气。
当一柄古剑像钉子般扎入那颗阴冥头颅的眉心。
一切都宁静片刻。
随后天地间清风缭绕,煞气尽散。
那颗巨大的冥物头颅,面部表情僵硬。下一秒,头颅轰然炸碎,血肉化为煞气,消散在天地间。
这座宅院终于有明媚阳光倾洒而落。
桃枝愣了愣,朝出剑方向看去。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人,嫣然一笑,娇滴滴道:“还挺帅的嘛。”
第六十五章 山上闲事
清晖寂照,山色镀银。月光下,小溪犹如一条发光的细带,清脆水声像是动人的天籁。
王姒之捧猫而坐,肌肤似雪,泛着淡淡玉光。雪球儿在她怀中懒洋洋打盹,时不时扭动身子,都会挤压出那惊心动魄的饱满曲线。
晚风撩动她的披散青丝,使这个清而不寒的美人平添一丝妩媚。
温柔似水的性子,秀色可餐的姿容,天下没有男人会对这种女人不心动。
可却也有男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比如不远处,就有一个男人不愿享受这美人福分。他躺在一块巨大的光滑卧石上,借着湛亮的月光读书,许久都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这次他看的可不是香艳小说,而是正儿八经的传统典籍,有关静心养气,内容驳杂。书中既介绍有诸多打坐法,也有一些武学的基础拳桩,也有一些气士修炼的呼吸吐纳法。
如今境界的瑰流,算得上江湖人称的“小宗师”,既有莲花冠道人赠予的心法,又早就将许多武学孤本的招牌招式烂熟于心。所以他当下看这种基础书籍,倒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的确是多此一举,因为他连书都拿反了。
之所以摆架子装高人风范,而不去陪溪边那个形单影只的可怜美人,原因不难猜出。
他和她吵架了。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而且只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王姒之看不惯自家男人的邋遢睡相,便碎碎念了几句。而瑰流可能也是没睡好的缘故,起床时就带着一股火气,于是对她嚷了一句:“嫌弃我就去找别的男人啊。”
王姒之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性子,从来没和谁有过激烈争吵,所以当即就带着雪球儿离开了草庐。她甚至都没有去小姑娘那边,只是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游荡。从早到晚,情绪很差的她没有吃任何东西。
而瑰流呢,说完那句话就有些后悔了,只不过心里有股倔强劲,所以没有挽留她。哪怕他知道只要自己放低身子去哄他,软硬兼施,她一定会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哪怕他知道是自己的错,不应该意气用事,不应该嚷她。
哪怕他明白一切,可率先败下仗来,他做不到。
年轻男女往往都有一种傲气。这种傲气无关修养和品性,亦无关心境和经历,恰恰是风华正茂的表现,是那春风得意马蹄疾,是那骑马倚斜桥,是那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庙堂之高,我伸伸懒腰再挥斥方遒。江湖之远,我喝完酒再跨剑而行。天地之大,无处不有我,无处不知我。
所以年轻情侣之间吵架,相互不肯低头,不是为了争出孰对孰错,不是为了胁迫对方接受自己的大道理,更不是相互之间不喜欢了,而是都不愿意放下心中那股傲气,就这么简单而已。
临溪这边,王姒之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她有些生气,有些难过,她总觉得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用那双金色眸子笑眯眯看着自己,揩油般喊上几句夫人。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不应该碎碎念念。
而那边,瑰流举着一本倒过来的书,不断长吁短叹。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大脑抽筋了,才会嚷出那种话,想着在心中默数到十就去认错,可这会都数到了三百多,却也没挪动屁股。次次想起身,总觉得身上压了一块巨石,动弹不了。
就在这时,失踪几天的李明昊终于回来了。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带着些纨绔气,但更像是个穷酸乞丐。他从王姒之身前路过,嬉皮笑脸打了声招呼,却没有得到半点理睬。正当他狐疑之际,看见不远处躺在巨石上的身影,当即狂奔过去。
他一脚踹飞那道身影,气势汹汹道:“咋啦?和人家吵架了?”
瑰流揉揉屁股站起来,袖袍全湿,怒道:“咋滴?没见过别人吵架?”
李明昊顿时瞪大眼睛,二话不说拽起瑰流胸口,“那么好看的姑娘你也忍心?你他娘的还不是人?”
若有别人看见这一幕,定要惊掉了下巴。
天下第一大纨绔,竟被一个乞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忽然,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眨眨眼睛。
李明昊低声问道:“能成?”
瑰流自信道:“肯定能成!”
于是发生了接下来的这一幕。
两个男人好像有血海深仇般,咆哮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瑰流,老子今天不剁死你,老子就是你养的!”
说着,一剑劈去。
剑气呼啸而过,地面撕裂开数丈。
“你他娘的,玩真的啊!”瑰流内心暗骂,演技却相当精湛。躲过那一剑后,他开始贴身反打,左右拳来回递出,杀伤力不大,看起来却相当霸道。
王姒之忧心忡忡看着缠斗的二人,这好端端的怎么还打起来了呢。她红唇轻咬,手指不停揉捏着衣袖。每当她紧张时,就会下意识做出这种动作。
不远处,打斗依然激烈。瑰流略微占据上风,极快的冲拳速度打得李明昊连连败退,只能被动防守。
但这样演戏是不行的。若是打赢了,岂不是白演了?于是他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假装要强行打断拳意换招式。
而李明昊也成功抓到这个破绽,五指猛然收拢,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后,身子带动拳头,狠狠朝瑰流腹部打去。
那道身影挨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后,后退了几步,身形有些踉跄,差点摔倒地上。
李明昊正在犹豫要不要乘胜追击。
下一秒,一双沁凉小手捧住瑰流的脸,还有淡淡幽香扑面。王姒之心急如焚,泪水夺眶而出,“你怎么样?受伤了吗?严重吗?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和你怄气了。我......”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紧紧抱住这个男人。
瑰流环住她的腰肢,轻声安慰道:“不哭不哭,我没事。”
他悄悄给李明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可没人会料到,王姒之会忽然挣脱怀抱,死死盯住李明昊。
而李明昊看到了一双瘆人的鲜艳红眸。
瑰流暗道不好,疯狂甩眼神让他赶紧走。
哪成想王姒之猛然回头,冷冷一笑,“当我看不见?”
瑰流顾不得什么了,扯着嗓子怒吼:“跑!”
李明昊见大事不妙,连忙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林子里,跑出去十几里路。
他后背冰凉一片,全是汗水。
娘的,这特么也太吓人了...
哪有人眼睛会是红色的?
他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那道好像要把自己吃掉的眼神,当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而溪水边,瑰流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向后退去。
“姒之,你听我解释...”
“你听我解释啊...”
“我真是无辜的...”
王姒之眯起眼,步步紧逼。
眼前这个红色眼眸的女人,带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冷艳至极,和昔日温柔似水的王姒之判若两人。
她看待瑰流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一头待宰羔羊。
“你骗我?”
她的纤细玉手轻轻划过瑰流胸膛,看似柔柔的抚摸,竟直接将他的防身软甲划开。
能够抵御六品武人倾力一击的软甲,曾许多次救过他的命,可在这个女人面前却脆如薄纸。
她眯起那双妖冶诱人的眸子,语气轻轻,“为什么不哄我?”
瑰流大气不敢喘,“姒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不说话了,舔了舔红唇,脸庞凑近他的脖颈,轻轻咬下,银牙嵌入肌肤。
瑰流感觉一阵剧痛,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很能搞清楚状况。
现在她不是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子,而是夜色獠牙的女王。
不知过了多久,王姒之终于松开口。大概是红唇浸血的缘故,使她看起来更加妖艳。
“下次哄不哄我?”
瑰流点头如小鸡啄米,“哄,肯定哄,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王姒之满意点点头,“牵我手吧。”
瑰流愣了愣,“呃...姒之,那个...你是不是应该变回来啊...”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要你管?”
瑰流委屈撇撇嘴,“我害怕。”
王姒之哦了一声,转头往草庐走去。
“我以后就这幅样子,嫌弃我就去找别的女人啊。”
这句话似曾相识,给瑰流当头一棒。
他整个人顿时辇了,无精打采跟在王姒之身后。想到以后再也欺负不了她,再也不能吃甜甜的馒头,甚至可能鱼水之欢都要看她脸色,他难过的快要哭了。
二人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王姒之进了草庐,瑰流还在外面神色恍惚的游荡。
走到草庐前,他干脆不进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或许觉得不如摆烂到底,他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嚷嚷道:“我以后就睡这了,姒之你不用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呆呆看向群星璀璨的夜空,已经做好被她暴揍一顿的心理准备。
草庐里,王姒之气不过,“你有能耐就在那里睡一辈子!”
嗯?
瑰流眼前一亮,这不是我温柔媳妇的娇声软语吗?
他当即站起身,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向里看去。
只见王姒之坐在桌边,气鼓鼓的。
瑰流内心乐呵,连忙跳出来,跑到她身边,替她揉捏肩膀,甜言蜜语讨好道:“我老婆这么好,又漂亮又温柔,我才不舍得住在外面呢。”
听出他的拐弯抹角,王姒之微笑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温柔诶,我会吃人诶。”
她伸出修长玉手,随意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划过,茶杯一分为二,断面光滑如镜。
“所以,懂了吗?”
瑰流当场面如死灰。
不远处,老住持一双神通慧眼,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和皇帝陛下一样,以后怕是妻管严咯。”
忽然,他惊讶咦了一声。
有人登山?
第六十六章 再无闲事
王姒之看见瑰流那副吃瘪模样,心情大好,便主动给他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瑰流一动不敢动,疼的龇牙咧嘴道:“姒之,你跟我透个底呗,你到底有几境的实力?”
王姒之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希望我有多厉害呢?”
瑰流咧嘴一笑,“当然是越厉害越好了。”
王姒之眉头一挑,加重手中力气,瑰流当即疼的叫出声来。
“怎么,要我保护你?”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吃几个寻常武人还行。如果遇到后三境的大宗师或大修士,我还是要躲到你身后的。”
“轻点,轻点。”
瑰流忽然平静,轻轻出声:“姒之,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那双敷药的纤纤玉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轻点,疼。”瑰流忍不住道。
凝滞片刻,王姒之将红色药粉全洒在他的创口上,淡声道:“如果有一天你瑰流死了,我就把全天下人吃掉,然后背着你的尸体,走遍整座人间。在那之后我会带你回到这里,就是这间临溪草庐,我会在这里陪你到永远永远。”
想到这个男人无数次浑身是血,无数次身处险境,她蓦然眼眶泛红,猛然抬起头,哭腔道:“不许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拦在前面,你快走!”
未曾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瑰流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眼神坚毅,轻声道:“天底下没有娘们保护爷们的道理,话糙理不糙,你给我记住了,你王姒之永远只能躲在我身后,哪怕你比我厉害数百倍上千倍,但在我眼里,你也只能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瑰流狠狠掐了掐她的小蛮腰,“答应我!”
王姒之拍开他的手,瞪眼道:“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瑰流高声道:“我瑰流,从此视生命如珍宝。危险的地方我不去,打不过的架我不打,冒险的事儿我不做,一切不好的事我都避而远之。我不能死,我还要香香我的老婆,还要吃甜甜的糖馒头,还要试书中的云雨十八招,还要造小孩,所以我瑰流绝对不能死!”
王姒之哭笑不得,哪有像他那样发誓的?
率先发誓后,瑰流捅了捅她的胳膊,催促道:“快说呀快说呀,说你自己是个胆小鬼,一辈子只能躲到我身后,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王姒之羞怒瞪了他一眼,凶道:“闭嘴!”
几经犹豫,她无奈低头叹气,脸庞微微滚烫,不自然的将瑰流的话小声复述了一遍。
草庐内烛火柔和,温暖如春。
回到后院禅房读禁书,老住持微微一笑。素日里他最喜欢用神通手段偷听女子香客不知羞的悄悄话,自然也时常偷听这对神仙眷侣的日常言谈。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样的爱情,就像明月渔火和春草青山一样,天作之合,两两相宜。
他合上那本结局虐心的香艳小说,遥遥远望,轻声呢喃:“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毫无征兆,响起一阵局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和尚跌跌撞撞朝禅院跑来,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师父,出人命了!”
老住持眯起眼,不等听到下一句话,已经消失不见。
草庐里,瑰流原本想要揩油身边美人,忽然感觉心悸不止,一手捂住胸口,出气艰难。
王姒之连忙扶住他,焦急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瑰流双眼无神,鬼使神差,念出一个名字,下意识朝外狂奔出去。
琉璃牌坊处,一个伤势触目惊心的女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呕着鲜血,气机极为薄弱。
一个女子蹲在她的身旁,后背满是鲜血,泪流满面。
“喂,你别死啊!”
倒地女子不断大口大口咳出鲜血,气息藕断丝连,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死死抓住女子的手,渐渐的,她眼神恍惚,瞳孔开始扩散。
被白衣拳仙硬生生打了百拳,五脏六腑早已崩碎,若不是有皇后娘娘的保命符硬生生吊着一口气,早就应该死在姚眺拳下。
她正是接引吴君志入宫的那个宫女,作为太子东宫的大丫鬟之一,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保护太子殿下。
按照皇后娘娘推演,姚眺和谢观照应该晚上一天才至,却不曾想竟是捷足先登了,在梵柯山脚下客栈进行了一场截杀。
不管是霜花城的围杀之局,还是这场截杀,目的都很清晰,那就是削减太子身边的战力。能伤一个是一个,能杀当然更好。如此一来没了庇护,想要杀死一个四品初期的太子,无论对于武评十二的姚眺还是对于武评十七的谢观照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尤其一个名叫金栀的大丫鬟,已是将死之人。
倒地女子艰难转头,双眼血泪迷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可她真的好想好想看见那个人,临死前看上最后一眼,就一眼就好。
赌书消得泼茶香,在那段载歌载舞的岁月里,有人为他歌舞,有人为他刺绣,有人为他写簪花小楷,她则为他素手烹茶。
血泪模糊了脸庞,她最后对自己轻轻说了一句,“看不清了...”
她有些怨恨,恨他不来。她并不知道,此时一个男人疯了般狂奔,白发如狂魔乱舞,咆哮怒吼的声音回荡山间,“谁他娘的欺负你!老子杀他祖宗十八代!不许死!不许死!你他娘给老子活着!”
秋荔听见了那道声音,哭的更厉害了,死死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三个字。
所以哪怕她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了。
他来了。
那一刻,像是放下了心中执念,她嫣然一笑,闭上眼睛,几乎同一时刻,她断气了。
忽有金光大绽,老住持出现,当即有袅袅梵文将倒地女子环绕。
他祭出一盏莲台,同时内心充满惊疑,这姑娘哪怕伤势很重,但明明可以再撑一口气,为何要自断性命。
九瓣金莲护住女子心神,瓣瓣莲生佛光,滋养枯竭的气机和断裂的经脉。一缕缕纯粹至极的生机灵气灌注到她的体内,如甘露浇淋枯井,走过她身体的每一寸。
一缕极其霸道的侵入气机在捣烂了五脏六腑后,终于被佛光碾碎。
老住持低念佛号,眸子绽出金光,如菩萨低眉之姿。他最后呵出一口金色团雾,笼罩女子全身。
雾气缭绕的天池里,那座百瓣金莲悄无声息凋落一瓣。
这一口己身的磅礴生命气机,折损数十年寿命,再加之百年莲座的佛光庇护,终于将女子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看见金栀恍惚睁开眼,后背染血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连忙站起身,朝这位救命恩人施了个万福。
老住持双手合十,低头回礼,轻声道:“施主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女子遥遥望见远处那道狂奔而来的身影,红唇紧咬,蓦然感到天大的委屈,流下了眼泪。
背着重伤的金栀上山,她不敢去想别的,只能拼命往山上跑。她怕金栀会死在自己后背上,怕那个男人会责备自己的无能,更怕自己真的没有能力去救她。
她悄悄往后退了退,阔别已久的第一次相见,不能让主子见到后背上的鲜血淋漓,否则他会不喜欢自己的。
可那地上的一摊又一摊的猩红血迹,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如同刚从血池子里捞起。
没有人会料到,许久之后的主仆相见,竟是这般凄惨之景。
一道白发身影狂奔跑来,蹲在地上,握住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他的手在颤抖。
这个被皇后娘娘取名金栀的丫鬟,蛇蝎心肠,天性毒辣,唯独在他面前是小家碧玉模样。她虚弱不堪,说话都极为吃力,却还是柔柔一笑,声音极小道:“殿下,奴婢现在是不是好丑。”
瑰流满脸泪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强装镇定安慰道:“不丑,一点也不丑。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秋荔悄悄往后退了退,却被一把拉过来,见她后背上的那摊血迹并不是伤势,他松了口气,柔声道:“没伤到就好,你也一样,好好休息。”
然后,这位生平最狂放不羁的瘟神太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老住持砰的磕了一个巨响。
恰好王姒之赶来,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老住持更是眼皮子直跳,连忙道:“太子殿下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瑰流不动身,依旧脑袋磕地,高声道:“先后两次出手相救,这份大恩,晚辈生死相记。以后梵柯山的事,就是晚辈的家事!”
“好说好说,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瑰流站起身,额头其实已经磕破流血,但是漆黑夜幕,很难确切看清。
老住持犹豫一下,小心问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
瑰流柔声道:“我亲自照顾她,有劳您了。”
“无碍无碍。”老住持一挥袖,金光浮动,倒地女子就被转移到了溪边草庐。
“容老衲多说一嘴,太子殿下一定要控制情绪,否则戾气再起,难以控制,也难以进入光阴长河。”
瑰流深吸一口气,“谨遵教诲。”
老住持点点头,转身离去。
接下来,琉璃牌坊,三个人沉默站着。
瑰流瞥了一眼始终都闭口不言的王姒之,还以为她是生气了,便挤出一个笑容,“秋荔,这是你家公子的夫人。”
秋荔自然听说过这位姿容绝美的王家之女,连忙施福行礼,恭敬道:“奴婢见过娘娘。”
红唇轻咬的王姒之终于担忧出声,“你要是受伤了就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这是你家主子又不是别人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不敢和他讲?我在这里呢,你不用怕的。”
瑰流愣住了,自家媳妇不应该生气吗?就像那次初见桃枝一样。
秋荔也愣住了,本以为这位太子妃会先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这般温柔。
王姒之见她不答,一把将她拽过来,皱眉轻声道:“说话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秋荔只觉得有些好笑,连忙柔声道:“回娘娘,殿下对我们这些丫鬟极好,不会欺负奴婢的。奴婢不敢撒谎,只是真的没有受伤,娘娘可要相信奴婢。”
王姒之点点头:“那就好。”
瑰流见两人这般融洽,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坠地,遥遥远望某方,语气微微严肃,“回去吧。”
忽然,几人停下脚步,一起回头看去。
琉璃牌坊处,又登上一个人。
一个...乞丐老头?
邋遢模样和李明昊有些相像。
老头一个不注意,一双破烂草鞋踩进血滩里,于是嘀咕道:“这是谁家死人了?晦气晦气。”
瑰流面色阴翳,右手握住渌水的刀柄,戾气缠身下,心中杀意暴涨。
秋荔连忙阻止,“是他救了我和金栀。”
闻言,瑰流轻轻松开剑鞘。
老头埋腰蹭着脚底板的粘稠血迹,猝不及防冷笑出声:“小娃娃,还敢对老夫拔刀?信不信老夫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瑰流面无表情,说了句“不跟老的计较”,转身离去。
老头将脚底板的血迹全部蹭在玉石镶嵌的琉璃牌坊上,悄无声息打破山水禁制,一步跨出,来到后院禅房。
再度动用百瓣金莲让一人起死回生,对己身也是极大的消耗。老住持此刻正在坐禅念佛,额头渗出汗珠,看似有些虚弱。
老头看见正在打坐的老住持,第一句话就是:“爷爷要砸了你的梵柯山,孙子陪爷爷玩玩?”
老住持岿然不动,像一尊没有火气的泥菩萨。
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抓抓后背痒,随手捏死一粒虱子,漫不经心道:“数十年寿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那座九瓣金莲,我没记错的话,百年破土,百年出水,百年含苞,百年绽放。那么好的稀奇玩意,足以比得上无数个道家金丹,你就这么给用了?就为了救一条普通的人命?”
老住持嘴唇微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头扣扣耳朵,冷笑道:“这是道门的话吧?”
“我佛门慈悲。”
老住持轻吐一口浊气,缓缓睁眼,眸子大绽金光,这一次不像是救人的菩萨低眉,而是金刚怒目之状。
六道法相迭出,作镇压之势。
乞丐模样的老人冷冷一笑,“爷爷我今天就砸了你的梵柯山!”
一道符阵悄无声息衍出。
天边虚影,遮蔽了月光,隐约有巍峨山岳渡来。
老住持微微惊讶,“你是大奉王朝的人?”
“你管爷爷呢?”
山岳陡然压下,将那六道法相直接压垮。老住持的身子直接被压垮一半,死死支撑,嘴角渗出鲜血。
老头不忘冷嘲热讽,“救完人变得这么虚弱?那太好了,爷爷我专挑软柿子捏!”
年轻和尚知道大事不妙,悄悄离开禅房后院,慌不择路狂奔,却被一绊再绊,摔倒在地,崴伤了脚。
恰好碰到往回走的瑰流等人。
心急如焚之下,他焦急大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去撞钟!”
没有半点迟疑,瑰流身形一掠再掠,来到那座巍峨高台,双手拿起棒槌,开始砰砰敲钟。
可是大钟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再度传来年轻和尚的咆哮声,“大钟有灵,需以血衅!”
毫不犹豫,瑰流一头磕在大钟上,鲜血迸溅的同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天地间,唯有沉闷钟声回荡。
传的极远,梵柯山脚下的客栈,甚至是霜花城和青钱城的人们,都能听到这像是野兽的低吼。
有托钵而行的苦修僧人听到这道声音,默念佛号,坐下安禅。
禅院里,老住持猛地挺直身子,眉心出现一道枣印,身后七彩佛光笼罩。
相传佛祖于菩提树下顿悟,眉宇处绽放七彩光芒,散落于天地各处。
乞丐模样的老人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神惊疑,怒喝道:“你既已肉身成佛,何不自渡西天?!留在人间做什么?”
老住持低念一声佛号,声音虚无缥缈,“阿弥陀佛,闻所闻而来,做所做之事。”
这位跋涉千里,今夜登山而来的大奉国师,再无嚣张气焰。
没有出招的勇气,他离开了禅房,却没有即刻下山,而是随意拐到一处草庐,在那里住了下来。
大奉王朝的国师,天下符阵第一人,二十年前两大王朝联袂武评,赫然位列天下第五。
今夜,面对这位既不入评亦不被天下人熟知的老僧人,他心境大损,同时也跌境了。
第六十七章 山上夜黑
临溪草庐里,秋荔帮床榻上的金栀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将那套鲜血淋漓的衣裙整齐折好,小心翼翼放入玲珑盒子里。
做完这些,她朝门口轻喊道:“殿下,可以进了。”
门外,瑰流刚牵起王姒之的手,却被她挣脱开。
“怎么了?”瑰流疑惑看向她。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待会。”
瑰流愣住了,一动不动,怔怔看着她。
王姒之微微弯身,修长玉指拎起雪球儿,将它抱在怀中,似是觉得方才的言语有些冷淡,于是对他歪头一笑,柔声道:“进去呀,还站着干什么?”
瑰流动作慢慢的,走到她身前,像个孩子一样轻轻抱住她,小声道:“姒之,我好害怕你会生气。”
他忽然觉得嘴唇一疼,腴润幽香袭上心头。
而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松开嘴,红唇撇撇,“笨蛋,以后再找你算账。”
躺在那柔软香腻上的雪球儿似是在争宠,软糯喵了一声,慵懒拱了拱身子,伸出一只小爪子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胸膛,似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瑰流眉头一挑,“你是她的小猫,她是我的小猫,懂吗?”
雪球儿眨眨水润兽瞳,赌气般将小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像极一团圆滚滚的雪球。
瞧见那动人心魄的饱满曲线,瑰流眼馋不已,暗骂句小畜生好艳福,又觉得这小畜生明摆着是在占自家夫人的便宜,于是思忖一定要让它分清主次尊卑。
只见这个男人后退一步,歪头微笑道:“老婆,喵一声给我听听嘛。”
王姒之无奈道:“你跟它争宠什么?”
瑰流瞪大眼睛,一脸委屈模样,竟有些女子之姿,略带哭腔道:“你难道不是我的小猫吗?”
“我愚钝,我痴想,是我自作多情,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下次不会再这样问了,我......”
王姒之一阵肉麻,连忙出声打断他,“别说了,我知道了。”
她无奈叹口气,脸色忽然绯红,犹犹豫豫许久之后,红唇轻启,软软喵了一声。尾音带着诱人的余韵,酥麻入骨,摄魂夺魄,瑰流只感觉魂都要被勾走,内心更是有一股难以忍耐的躁动。
他一把拉过她,来而不往非礼也,用力咬了咬她的软腻红唇。
或许是有些疼了,王姒之忍不住轻哼一声,皱眉将他推开。
瑰流笑着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向她怀中的白猫,果不其然,雪球儿那双兽瞳变得水汪汪的,充满了委屈和难过。
余留酥麻异样,王姒之下意识咬了咬唇,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声音柔的像只温顺的小猫咪,“敢喜欢其它小猫就咬死你。”
用最温润的语气说最狠的话,瑰流下意识想到吃人的她,眼皮子颤了颤,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先进去啦?”
王姒之轻嗯一声,“快去吧,你可是主子呢,要好好照顾她才行。”
夜风凄冷,瑰流将黑色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她转身离开,忽然转头看去,看见那道微微佝偻的身影。她内心有些颤抖,因为她清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压抑气息。
像是颓废,像是阴冷,更像是没有生机的枯木。
爱你的人总是将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你,会耐心细致陪伴你,会愿意听你诉说一切。
可他转身就变了一个人,那孤零零的背影,像是独自走在漆黑无人处,默默承受内心的创伤与苦难。
她缓缓来到溪边,再也忍不住,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她好后悔,自己不应该那般任性放纵,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怀和爱护才对。
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互相喜欢?春草青山,缺月梧桐,金凤玉露,两两相宜,既然彼此深爱,天作之合,就应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瑰流蹲在床榻前,怔怔望着金栀的苍白睡容。伸出手,想要轻轻抚摸她的脸蛋,却颓然放弃,身子愈发佝偻。
满头白发,像个老人。
下意识笼了笼袖子,嘴唇微动,无半点声响发出,用心语和秋荔交流。
“把一切告诉我。”
瑰流身后,秋荔红唇轻咬,一道声音在他心湖响起。
“吴家举家逃往大奉王朝,吴佩弦不知所踪,算是公开明牌。娘娘怕您有危险,便让奴婢和金栀来找您。奴婢和金栀登山至半途,被那武评第十二的拳师拦住了去路,他骂了一大堆侮辱您的话,扬言您若下山必然有去无回。金栀听不惯,便冲了上去,结果不敌,被打成这副样子。奴婢本应也难逃死手,被殿下您要拔刀相向的乞丐救下,他说金栀还有一口气,让我赶紧背她上山,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于是您就见着奴婢了。”
她说完,犹豫片刻,红了眼眶,继续以心语道:“那拳师自划一道天地,奴婢破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金栀挨上一拳又一拳。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无能,奴婢甘愿受罚。”
瑰流面无表情,出声道:“是应该罚你,过来。”
秋荔咬唇走去,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一旦冰冷起来,是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他对丫鬟们是很好,轻雪甚至可以管教他,桃枝甚至可以揩油他,可他同样冷酷无情,他曾亲手将一个仆役扔进水井里,封上盖子,七日后捞上的是一幅浮肿死尸。
他会怎么做?扇耳光,打骂,还是更严酷的刑罚?无论怎么样,她一点都不在乎。
看见他抬起一只手,她红唇紧咬,闭上眼睛。明明不害怕,可她还是泪眼朦胧。
直到那只手温柔的放在她的头顶,还有一道柔柔声音响起,“罚你去换一身干净衣裳,洗沐一番,然后好好休息。”
她怔怔看向他。
瑰流还想再说什么,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什么,当即神色慌乱,连忙收回手,冷喝道:“听见没有?快去!”
秋荔闷闷不乐走出草庐。
这个男人连忙将王姒之推到椅子上坐好,谄媚为她揉捏肩膀,笑道:“姒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现诶。”
他以为王姒之会生气,毕竟刚才那副画面不可谓不亲昵,但他马上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她的泪痕和她通红的眼眶。
他下意识就以为她被气哭了。
可出乎意料,王姒之奶声奶气道:“喵,要抱抱。”
瑰流只好抱住她,蓦然觉得心疼,以为她是吃醋受委屈了,于是安慰道:“姒之,你放心,我这辈子最爱你了,你就是我的全部。”
可他越这么说,她越觉得愧疚和心疼,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女子哭时,最为牵动心肠。瑰流心疼不已,手足无措,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为她擦拭眼泪。
忽然响起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走进来的那个人,浑身褴褛,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正是失踪了好几天的李明昊,整个人身上散发着腐朽气息,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本想大喊一声:“爷爷我入四品了!”,却敏锐嗅到一丝血腥味,然后就瞥见床榻上的那位陌生女子。
然后他看见缠绵悱恻的二人,当即目瞪口呆,嘴角抽搐。
娘的......
堂而皇之的脚踏两只船?
哪怕帝王也没有说图方便把两个女人整到一间屋檐下去啊!
你丫的好歹装一装犊子啊!
而这边,王姒之看见突然而至的李明昊,连忙慌乱从他身上下来,红着脸躲到他身后。
瑰流用那双狭长凤目不和悦的盯着他。
李明昊咽口唾沫,硬着头皮走上来,悄悄问道:“那姑娘是?”
“金栀,我丫鬟。”
瑰流没好气道:“回来做什么?继续玩失踪啊。”
李明昊蓦然心生豪气,摇头晃脑,“小爷我,这几天闭关修炼,连破两境,如今已是入品秩的宗师。”
瑰流哦了一声,冷冷笑道:“这么厉害?敢不敢和我杀一个人?”
“杀人?”他眉头一挑,“那感情好,小爷我这剑还没衅血。你尽管说,要杀谁,小爷我后退一步就是孙子。”
瑰流摩挲刀柄,缓缓出声:“武评第十二,白衣拳仙姚眺。”
李明昊以为是自己耳朵长茧了,再次问道:“你再说一遍,谁?”
瑰流笑呵呵重复一遍,“武评第十三,白衣拳仙姚眺。”
这次,李明昊听清楚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娘的,杀天下第十三人?
这他妈不是去送死?
脑抽抽了吧,活着不好吗?非要去找刺激?
暗骂几句,咽口唾沫,开始苦口婆心劝说,“那啥,我说兄弟啊,无冤无仇的,杀人家也不好。怕咱肯定不怕,咱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像他那样的人,但你说,无缘无故就把人家杀了,这传出去也不光彩啊。那咱不就变成江湖魔头了吗?名誉重要啊兄弟,你是不缺女人了,兄弟我还想找个漂亮仙子一起游江湖呢。”
瑰流点点头,说了句有道理。
李明昊顿时松口气,还好这小子打小聪明,不是那冥顽不化之辈,遇到事无非浪费点口舌,也就都能解决。
下一秒,白发男人猛然站起身,一手抵在刀鞘上。
王姒之下意识扯住他,声音颤抖,“你去哪?!”
第六十八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瑰流没有转头,声音严肃,“知道我为什么要让秋荔把那件染血衣裳收起来吗?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忘记她们为我付出的一切。轻雪有染血衣裳三百七十五件,桃枝有三百九十件,秋荔不擅厮杀,故而最少,但也有三百三十七件,金栀最多,明明是个符阵师,不擅肉搏厮杀,却不要命的维护我,她有整整四百四十件染血衣裳。当然,今夜再添一件,那便是四十四十一件。”
“她们为我挡下无数劫难灾祸,无数次身负重伤,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她们也是姑娘,却不能安静的红袖添香,做一些丫鬟该做的事。所以我这一次出游,就是要肃清一切反叛势力。他们想杀我,不用他们费尽心思潜入皇宫,我会主动现身,主动入局。我知道这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毙命,可她们哪个又不是次次为了我而刀口舔血?我如果一直藏着,她们终有一天会因我丧命,就像这次金栀被打的就剩一口气。我走出去,暴露在他们视线当中,他们针对的是我,她们就能够安全。”
“在绿带城,我杀城主,是救桃枝。青钱城,我其实又偷偷杀了一个酒铺老板,他在五年前袭杀过我,是秋荔帮我挡下的毒箭。轻雪是万人敌,无人能在她剑下活命,所以我无需多做。今夜金栀被打成这样,一切都是因为我。做主子的,没理由让丫鬟苦成那样,所以我必须报仇。”
这个佩刀佩剑的白发年轻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去他娘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开始朝外走去。
王姒之慌张拦在门前,一向温柔似水的她,竟破天荒动了怒气,大声道:“去做什么?找死吗?”
瑰流挤出一个笑容,“媳妇,让开,我一会就回来。”
王姒之哭喊道:“你骗我!你说过从此视生命如珍宝。危险的地方你不去,打不过的架你不打,冒险的事儿你不做,一切不好的事你都会避而远之。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瑰流自嘲一笑,“算是吧,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
一手抵在刀鞘,迈出一步,竟是打算强闯。
李明昊怒喝道:“娘的,反了你不成?给老子回来!”
李明昊一下子扑过去,还未碰到那道白发背影,忽然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
一道武人威压将他压制的动弹不得。
一向乖巧听话的秋荔破天荒僭越本分,轻呼道:“殿下!”
瑰流没有转身,只是歪头微笑:“媳妇,让开好不好。”
王姒之红唇紧咬,渗出细微血丝。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要与最心爱的男人针锋相对。
五百年前亦是如此。
“你真以为我还是她?”
她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看他,眸子妖冶动人。
草庐陡然如坠冰窟。
像针锋相对般踏前一步,青丝竟是开始褪成白色。
所有人都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眼前这个红眸白发的女人,妖冶诡异,气质冰冷骇人,和素日的王姒之判若两人。
瑰流单手握刀,轻轻道:“一定要苦苦相逼?”
王姒之冷笑不语,玉手轻抬,竟是将那柄渌水夺过。下一秒,连诛仙都被她握在手中。
瑰流面无表情,“没有刀和剑,我一样可以打赢。”
“你要打我?”
她终于怒了,控制他的身形猛地朝墙壁砸去。
若有钦天监大观士在此,便可一眼看见,天地间有一道道猩红之气,缓缓流淌进她的穴窍。
某处草庐里,一位乞丐老头仰头看天,震惊不止。
一连十八响,声如炸雷。瑰流一身气机荡然无存,毫无还手之力。把他死死掐在墙壁上,王姒之抽出脑后金钗,眯起眼,竟是要朝他胸口扎去。
一直隔岸观火的老住持终于坐不住了,缩地成寸,下一秒出现在草庐里。
他还未出声,王姒之就猛地转头,冷冷一笑,“老东西,想死了?”
她回过头,一只手用力掐住瑰流脖颈,眯起狭长眸子,冰冷道:“你骗我?”
瑰流被她掐的喘不过来气,艰难道:“你不是王姒之,你到底是谁?”
“这么快就不认我了?”她眯眼而笑,松开手,娇艳欲滴的红唇愈发靠近他的脸庞,轻声道:“我怎么不是你的小猫咪?要不要我给你喵一声?”
“喵~”
妩媚天成的声音,仿佛天生尤物,极其勾魂摄魄,的确和秀而不媚的王姒之有着天壤之别。
她再次掐住他的脖子,这一次没有立即用力,“说说看,我哪里不好?抛弃个大美人不要,非要去送命?”
瑰流哪怕嘴角渗出鲜血,仍摇头道:“你是不会懂的。”
王姒之勃然大怒,毫不留情,猛地用力,“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老住持双手拉开,又猛地合十,轻声念道:“我见真佛。”
忽然相迭出六道巍峨法相,作出镇压之势,削减天地间丝丝缕缕的猩红之气。
“滚!”
王姒之暴怒转身,玉手虚抓,直接被迫老住持双手分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脸上的暴戾杀意。
趁此机会,瑰流艰难的换上一口纯粹气息,右手猛拍刀鞘,渌水高高炸起!
闭鞘养刀这么久,炸鞘而力足以媲美一位六品宗师的倾力一击,如此近距离,王姒之不得不退。
终于不再被钳制,瑰流握住刀,冷冷道:“你不是王姒之,把她给我还回来。”
王姒之抬手细细端详剑鞘雪白的诛仙,忽然开心的笑了,如果挨上这一剑,换他不要下山,就算死也值得。
玉手轻推,诛仙出鞘一寸,无人不感受到滔天弥漫的剑意。这柄剑可斩仙人,以杀力冠绝而著称,殊不知只是曾经有个人随手抛弃赠与人间的东西,算是出于怜悯之心的施恩福泽。
“想让她回来?”
“很简单,来杀了我。”
说完,王姒之竟将诛仙抛给瑰流。
然后微微歪头,嫣然一笑,“来啊,杀了我。”
因金栀一事而心中戾气暴涨,且原本戾气就如滔天大罪。忽然衍生心魔,鬼使神差,瑰流将眼前之人认成了姚眺,竟是双目猩红,真要一剑刺去。
明显感觉到滔天杀意,老住持内心大惊,出声如佛陀作狮子鸣,“太子殿下不可,她是太子妃!”
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贯彻五脏六腑,瑰流如大梦初醒,呆呆看向眼前人。
王姒之顿时脸色冰冷,猛地挥手,一抹猩红之气打去,却被老住持的护体佛光挡住。
瑰流不敢置信,吸了一口凉气,“你真是王姒之?”
老住持破天荒动怒,“你如此作为,对他有什么好处?!五百年前若不是你固执已见,又怎会让他惨死天水河!难道你都忘了吗?!”
老住持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有些话,老衲已经憋在心里太久了,今日不妨一吐为快。太子妃,当初你被古剑扶乩所杀,魂魄缺失,就是仙人也难救活。老衲耗费二十年修为,涉足光阴长河走了一趟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找到那位大隋皇后尚存的魂魄,这才救了你的命。太子妃您现在既是王姒之,又是那位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但同样,你就是你自己。”
“之所以你能依然爱太子殿下,因为王姒之爱,大隋皇后也爱。而你王姒之,就是大隋皇后的转世。”
老住持转头看向瑰流,缓缓道:“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有一位鲜红眼眸的大隋皇后,暴戾如血,间接害死了那位金眸的大隋皇帝,从而导致大隋灭国,这些都是老衲从光阴长河里看见的。”
瑰流声音颤抖,“你是王姒之,又是大隋皇后,对吧?”
残缺记忆里,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那场浩荡灾劫,正是自己将他惨惨害死。她不愿承认,于是沉默不语。
可往往无声的回答要胜过有力的答案。
瑰流缓缓走到她面前,颤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声音亦是颤抖,“为什么?”
王姒之红唇颤抖,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你说我不懂,问我为什么,可到头来你才是那个自私鬼。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你现在不是潇洒一个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难道不是你的小猫了吗?你明明有我了,你明明有了个牵挂的羁绊,可你为什么还是这样自私?你骗我,你说过你会为了我好好的活着,你骗了我,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
“我不想背着你的尸体走遍整座人间。万水千山,我想和你一起走。如果你执意要死,我也决不允许你死在别人手里,杀了你之后,我会随你而去,绝不会苟活。”
她的披散白发开始变回青丝。
妩媚天成的气质也变回了以往的温柔似水。
瑰流一把将她揽过,嘴唇颤抖,酸楚到极致,泪水溃决,久久不能说话。
许久之后,他哽咽出声:“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忍不住大哭起来,在他怀里。
忽然,瑰流小心翼翼道:“媳妇,你再变回去呗?”
她有点发懵,“干嘛?”
瑰流撒娇道:“诶呀,你先变回去嘛。”
王姒之不情不愿,变回白发红眸女子,依旧是气质冰冷,妩媚天成。
瑰流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面跑。
“诶,你干嘛呀。”
月色下,小溪像一条发光的细带,静静流淌,映照着璀璨星空,被二人涉水踩碎,涟漪荡漾,碎碎圆圆。
只愿君心似我心,换我心,为你心。
他有一句话,如潺潺小溪,在心里静静流淌。
“我爱你,五百年前如此,五百年前后亦是如此。”
据说,有情人踏碎一溪风月,就能长相厮守。
第六十九章 山下拳仙剑仙,山上四宗师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寒风呼啸,如泣如诉,如女子哭诉。
梵柯山下的客栈,高高门匾前挂着几颗头颅,被风吹的摇摇欲坠。门首嵌缀的桃符被摘下,供奉两边的石狮子的头顶也各自摆有一颗面容骇人的头颅。
古香古色的客栈内,早已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尸体堆叠,鲜血淋漓,到处弥漫着让人作呕的猩味。
客栈后花苑,女子紧紧贴在墙壁上,退无可退,清澈的秋水眸子充满惊恐,红唇紧咬渗出鲜血,拼命摇头。
一只手悄悄攀到她的脖颈,猛地用力,青筋暴起,将她整个人高高拎起。
面容枯槁的男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掐断那相当柔软的脖颈后,缓缓转过身。
不远处,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慵懒靠在廊柱上,看见这一幕僭越行为,只是眯眼笑问:“你杀了她,和吴佩弦怎么交代?”
枯槁男人瞥向他,声音沙哑,“你是他奴隶?”
白衣男人无所谓笑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让他失去一个美人评上的女子,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你觉得你还能走出青钱城?也许到时候取你性命的人,就是我这个奴隶。”
枯槁男人眯起眼,伸出并拢手指,在身前一抹而过。
一股无形剑气骤然爆开。
剑道宗师谢观照,生平仅养形意剑,杀人千里不留行。
白衣男人眯起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期待亲睹这一剑的风采。
枯槁男人轻轻默念:“剑去。”
庭院清风徐徐,枯黄柳枝遥遥,剑气缥缈不定,模糊坠入某处。
天险栈道,云遮雾绕,轻雪忽然抬起头,微微皱眉。
古剑磐郢高高掠出,撞向那道下泻如瀑的剑气。
自她为中心,涟漪层层激荡,整座梵柯山的半山腰,云海晃荡不止。
桃枝抱着看热闹的心理,歪头欣赏这一幕的英姿飒爽,狭长眸子眯成了月牙。
巾帼万人敌,女子也动心。
磐郢已至,又有两道残影高高掠去,一柄清锋清亮如水,一柄朴锋漆黑如砚台,与颀长秀丽的磐郢呈合并之势,倒逆剑潮而行。
桃枝向前伸出修长玉指,轻挑红线,将下泻的残余剑气割散,以免年久失修的栈道被破毁。
三柄古剑仿佛天地间的三粒黑点,自下而上飞冲,速度极快,即便最后稍有凝滞,但还是将剑潮从头到尾撞碎。
一缕精粹剑意重返归窍,枯槁病容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拢了拢袖子,随意而坐。
白衣男子一脸惊愕,“没打过?”
他虽然这么问,却心知肚明,这场试探意味的剑气之争,那女人只是赢了台面而已。破去谢观照的随意一剑,就需要春秋三剑齐出,这差距之大,已是不言而喻。
他嘴角翘起,觉得似乎很有趣,天下第十七的谢观照,再加上天下第十二的自己,不管怎么看,如果京城那位不出手,他瑰流都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到时候,自然会有高人拦下京城那位。大宗师和大修士之间的厮杀,极难出现性命之忧,但却能够拖延很多时间。
就一直守株待兔在这里,只要他敢下山,必定是死路一条。
在这之后,京城那位是否会发疯,会如何做,诸子百家和山上仙家是否会插手干涉,天下局势会如何,那都是后话了。
白衣男人慵懒站起,即便已经刻意收敛拳意,但仍有拳意流淌如涓涓细流。这个两次都差点跻身武评前十的拳法宗师,仰头望天,轻声自语:“十年,还需要十年才能破境,真的太久了啊。”
他随意横跨院内尸体,完全不在意白衣沾血。偌大一座客栈,尸体遍地都是,店家连带着杂役数十人,以及那几位蛰伏此地的死士,要么被掐断脖颈,要么胸口被一拳打出窟窿,总之无一人存活。
接下来就是将尸体全都烧掉,清扫客栈,最后等待吴佩弦携美而来。
白衣男人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说给那个人听,“听说咱们太子殿下身边有个姿容绝色的大美人,还有这两日陆续登山的那四个丫鬟也不错。萍水相逢一场,反正我是不想图穷匕见。”
没有得到回答,他缓缓走出院子。
坐在挂满头颅的客栈门口,他遥遥远望妩媚山色,眼神醉人。
花心定有何人捻,晕晕如娇靥。
我姚眺三次游历江湖,三年破三境,看遍江山秀水,却怎么也看不够你眉眼间的清澈。
傻姑娘,要等我啊,等我打完这一架,我就回去娶你。
你凤冠霞帔的样子,肯定美极了吧?
不过我应该能配得上你吧,毕竟江湖都说拳有飘飘白衣。
临溪草庐里,瑰流正在照顾重伤卧床的金栀,腰间玉牌忽然发出淡淡光泽,愣了一下后,对床上人儿笑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把秋荔远远丢在身后,大步跑向琉璃牌坊,远远的就看见那两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动人女子。
见二女不像负伤模样,瑰流一颗空悬的心终于落地,便也放慢步伐,缓缓朝二人走去。
轻雪性子冷淡,自然不会去争。桃枝小跑上前,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脚尖微踮,抿了抿猩艳红唇,跃跃欲试。
瑰流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心虚后退几步,却被心思细腻的她看在眼里。
她不恼,依旧是那副诱人媚态,歪头微笑道:“殿下亲过别人啦?”
瑰流面无表情,手指屈弹她眉心,“见主子不行礼,没大没小的,该罚。”
桃枝当即有些赌气,“是奴婢不该太想念殿下,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这就回宫向娘娘请罪。”
说着,她径直离开,竟真要下山。
她生气是真的,而且真挺生气的。虽然不像经常话带责备的轻雪,但性子柔媚不代表就不会生气。
美人在怀,他既然躲,并且局促慌乱,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心心念念之人,相见之时却是冷脸相待,还用身份高低来施压。
她越想越委屈,红唇紧咬,泫然欲泣。
那道白发身影不得不卖力冲出,这才拦在她前面。
他不言不语,眼神有些阴冷,隐约带着震怒之意。
金栀被打到只有一口气这件事,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上,使他沉闷的喘不过来气,心情也极糟。眼前桃枝再这么一闹,他破天荒的动怒了,要知道朝夕相处十几年,这种事是几乎没有的。
善以媚态诱人的桃枝,在被心上人伤心后,也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当她看见这一幕,无疑更加伤心难过,干脆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秦芳曾说过,四个丫鬟中,轻雪最识大体,熟捏轻重。桃枝最养眼,却最难哄慰,秋荔最爱哭,但心性最坚韧,金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胆子却是四个人当中最小的。
而眼前桃枝哭的梨花带雨,可谓伤心极了,一时半会想要哄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瑰流最怕女子哭,肚子里憋着的一大团火气都散去,叹了口气,蹲在她面前,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哭什么哭啊,你是不是成心想给主子添烦恼?”
桃枝哪怕在哭,还是拼命摇了摇头。
瑰流轻轻拨起她的头,看见她两颊清泪和哭红的眼眶,心疼不已,语气温柔下来,“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我向你道歉。”
桃枝摇摇头,轻声抽泣道:“奴婢不敢,天底下哪有主子对奴婢道歉的,奴婢就当殿下说错了。”
瑰流严肃道:“你不答应,那好,我就一直蹲在你面前,等你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可能原来我,等你什么时候肯站起来,我再站起来。”
桃枝泪眼汪汪看向他,水润眸子清澈无比,委屈道:“奴婢说到做到,殿下别怪奴婢。”
瑰流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还不了解你,口是心非的小骗子,你还会不喜欢我?赶紧起来,把眼泪收回去,乖乖的,下次带你去漾月湖玩。”
桃枝半信半疑,委屈道:“殿下不骗奴婢?”
“我何曾骗过你?”
瑰流伸出手替她擦拭泪痕,轻声道:“记得我说过吗,哪怕有一天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也要捆你一辈子。你既然命中注定有我,我就不会让你逃走。”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当然也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告诉她,其实一直以来,只是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而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关系。
桃枝破涕为笑,款款起身,知道有人还在被冷落,于是不声不响,悄悄后退一步。
而瑰流也终于得以抽身。站在那名面若冰霜的女子身前,不太敢抬头去看,仅是轻声一句,“平安就好。”
其实很多时候,轻雪不像是丫鬟,更像是处处管教他的姐姐。她那副冷艳模样,生气起来,经常让他如履薄冰。而她总是不争不抢的一方,心甘情愿又不求回报,所以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心怀愧疚,即便有过许多弥补,可始终无法释怀。
毫无征兆,瑰流凑近她的脸颊,除了香风扑面,还隐约闻到血腥气。
他心知肚明,破去必死之局,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敢多问,怕自己心疼,怕更加愧疚,沉默良久只是一句:“伤的重吗?”
“不重,请殿下放心。”轻雪冷淡回答。
瑰流点点头,“走吧,和我回去。我让老住持安排两处住所,你俩好好休息休息。金栀被姚眺打到重伤,卧床不起,这些日子我需要照顾她。”
假意想要牵起桃枝的手,后者下意识去躲,瑰流当即眯起眼眸,冷冷道:“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红唇紧咬,犹豫片刻,桃枝撕开一层用于遮掩伤口的薄皮,露出血肉模糊的双手。
瑰流倒吸一口凉气,心痛如绞,轻声道:“对不起。”
桃枝摇摇头,“殿下说什么呢,不就一点小伤势吗,一会儿奴婢让秋荔上药,几天时间就好,也不会留疤痕。”
“好。”
率先转身,走在最前面,二女都能看见那道白发身影,略显佝偻。
很快,远在京城的皇后娘娘就会受到一封密书。
四大丫鬟已全部登山。
第七十章 可怜人
庄家宅邸离皇宫极近,为皇帝御赐,以此照顾年迈体衰行走不便的宰相庄天机。
冰雪消融,道路泥泞。
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老人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不知低喃着什么。
庄姓老人,正是他将大靖王朝抬入前所未有的盛世局面,让皇帝陛下都叹曰:“功无可封”,其生平事迹必定会被撰写进官史,后世之人也必定瞻仰浓墨重彩写就的“君臣相宜”的美谈。
庄天机在花苑里随意走动,似乎没把这里当作步步惊心的皇宫。简单走动一圈后,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些汗涔涔的,便在八角亭里坐下。
他看向刻有棋盘的石桌,并不感到陌生,昔年自己意气风发之际,皇帝陛下也尚且年轻,就经常在这里对弈。那时候,总会有一个母仪天下的娴静女子在一旁观棋,偶尔指指点点,经常被皇帝陛下呵斥:“观棋不语真君子”,她也经常用那句话反驳,“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帝王家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经常被文人骂作诟病,甚至有戏言称“伴君如伴虎。”
可庄天机不这么觉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就是互不相欠的事。作为臣子,尤其是位极人臣后,就不要去做那些僭越本分的事,否则又怎会不被猜疑?正是因为人人皆有野心,否则“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又有何难?
身穿日服的皇帝陛下悄悄入了花苑,双手拿着棋盒,看那位风烛残年的老臣正在出神,就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他身后,然后一只手冷不丁搭在他的肩膀上。
“爱卿想什么呢?”
庄天机连忙回头,要对这位九五之尊行君臣之礼,却被一双手给拖住了。
“行了行了,陪朕下棋。”
皇帝陛下坐下,将一个盛满黑子的棋盒推给庄天机,笑道:“还是老样子,你持黑先行,我持白反杀。”
庄天机愣了愣,无奈道:“陛下,您这话可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瑰启执起一枚白子,有些得意洋洋,“前几天和国手学了几套棋谱,都是遗失的孤本。你之前不给朕留情面,看这次朕给你杀的片甲不留。”
庄天机伸出双指捏起一枚黑子,眼神恍惚。
上一盘棋是二十年前了吧?
那时候年轻的陛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自己也没有老到这种走不动路的程度。
也许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从出生起就往坟墓里走去。”
庄天机在棋盘落子,一如二十年前那场棋的开局,占据右上角星位。
皇帝陛下笑而不语,捏棋落下,白子占据了左下角星位。
然后这对君臣抬起头,相视一笑。
二十年前的那场棋就是这么开局的,那时的皇帝陛下才是个臭棋篓子,看见宰相庄天机的落子,就照葫芦画瓢的学,结果硬生生把那场棋下成了模仿棋,只不过这种小伎俩仍是没能敌过身为国手的庄天机。
庄天机有些举棋不定,犹犹豫豫后,落子在天元位。
皇帝陛下眉头一挑,“呦,你还是没把朕放在眼里啊。”
若是棋力相当,自然应全力以赴。而落子天元,若不是棋力高超,信手拈来,则是轻蔑动手,不屑用出全力。
庄天机当然不会是前者,只不过是瑰启的打趣话语。
棋盘落子声飞快,因为八角亭里的二人,一个是天下共主,一个是位极人臣,棋力和心力皆是国手中的国手,所以这场棋的精彩程度也属于天下罕见。
瑰启目前在棋盘上占据极小优势,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只可惜皇后没来观棋,否则看见朕的高超棋力,定要甜言蜜语夸朕几句。”
庄天机打趣道:“恕臣直言,若是皇后娘娘在这里,这棋陛下您可能就下不消停了。”
瑰启冷哼一声,“一介女流,懂什么棋?她再敢对朕指指点点,朕就罚她!”
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娇声软语,清脆动人,“臣妾大罪,求陛下饶恕。”
瑰启一个激灵,差点将棋盘掀翻。
原来早在对弈开始时,秦芳就悄悄走过来了,一直站在自家男人身后,不作任何声响。
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走到皇帝面前,竟微微敛袖,要做那跪地请罪的姿态。
这就好比什么?
就好比一个皇帝给一个乞丐下跪!
没错,秦芳是皇帝,他瑰启是乞丐,这就是家庭地位!
眼见这一幕,瑰启吓的魂都要飞了,连忙拽住她的手往上提,巨大的力气让这位皇后娘娘吃痛,当即没好气的甩开了他的手。
秦芳瞪了他一眼,“今晚去别处睡,椒房宫不接纳你!”
说完,她又狠狠踩了自家男人一脚,然后赌气般离去。
瑰启哭丧个脸,像个失去玩具后伤心的小孩子,哪里还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为何?因为今日他才能做那一月一次的鱼水之欢。
本都憋一个月了,本想着趁今夜狠狠发泄直至天明。
可结果呢?
结果呢?!
一个月才给一次机会啊!一个月一次啊!
就这么没有了!
这谁能受的住?瑰启哭死的心都有了!
八角亭里,皇帝陛下呜呜咽咽,哭的像个爱意被负的小娘子。
作为“罪魁祸害”的庄天机,非但不去安慰,反倒是悄悄挪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原本只会越下越厉害的白棋,顿时落入巨大下风。
这位当朝大宰相乐的合不拢嘴。嘿嘿,这回就输不掉咯。
不知过了多久,当皇帝陛下终于认清事实走出阴霾,紧接着发现棋不对,怒斥道:“你是不是动朕的棋了?!”
庄天机一脸茫然,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没有啊没有啊,与圣上下棋,微臣岂敢暗做手脚啊。”
瑰启狐疑片刻,无奈叹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下棋。
结果可想而知,白棋兵败如山倒,被黑子杀的溃不成军。
情场失意,棋场失意,皇帝陛下的心情极其糟糕,连个话都没有就气冲冲走出院子,不知去哪散心去了。
庄天机慢腾腾收拾棋盘,分拣棋子入盒,目光遥望稷土坛方向,开始感到心疼和肉疼。
那里跪着的是他的孙女。
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可他却没有求过一次情。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君臣本职,互不相欠。臣心如水也是建立在这上面的。除此之外,再提出任何要求,就是僭越本分的事情了。
难道就因为自己求情,自己孙女就能从稷土坛社走出来?难道就因为自己求情,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就会赦免一个罪过之人?
他庄天机不这么认为,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天底下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心疼啊,一把老骨头了,心还直颤直颤的。
所以今日朝会结束后,他主动提出留下来,想要与陛下在这座离稷土坛很近的花苑,对弈一局,叙叙旧事。
哪怕见不到自家孙女,但只要身在这里,身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她说上几句话,这就是极好的。
“冰妍,爷爷在这里呢。”
“爷爷想你了。”
而这边,皇后娘娘推开朱红大门,走到稷土坛前,轻轻抱起那奄奄一息的人。
将她抱回寝宫,用厚厚被褥盖好,床榻四周都摆上了碳炉,然后秦芳开始煎药。
炉火沸腾,秦芳回到床边,看着这个本应成为太子妃的年轻女子,幽幽叹了口气。
同样是家中妹妹,境遇却这般不同。
一个虽然性子冰冷,但丝毫不影响被哥哥宠着。
一个原本端庄温婉,却被哥哥作为棋子利用,甚至连死活都不被管顾。
庄天机哪怕再爱庄冰妍,可还能活多久?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
自己儿子早死,然后孙子庄子墨顺理成章接替家主,继续做那乱臣贼子的勾当,用蜜饯亲情作为饵料,继续操控亲妹妹做那牵线傀儡。
她庄冰妍付出一切想要得到的亲情,到头来不过是他庄子墨假惺惺的装模作样。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究竟是何等的不幸。
这也是为什么她和吴君志和白家小姑娘一样,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
还有吴佩弦身边那个禁脔女子,也是一样的悲惨命运。
男人有力尚能自保,可女子呢?手无缚鸡之力,若像浮萍一样无根无据,在这吃人的世道根本活不下去。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女子好些?
秦芳叹气起身,忽然听见身后的微弱声音。
“皇后娘娘。”
秦芳连忙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别说话,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求娘娘放过我哥哥。”
庄冰妍醒来后真正意义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秦芳有些怒意,“你哥哥那般德性,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管,你这傻丫头是不是被下迷魂药了?”
庄冰妍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秦芳胸脯起伏,气的不轻,重重呼出一口气后,手里捻着一颗玲珑珠子,柔声道:“张嘴,把它含住。”
待庄冰妍含住那颗珠子,秦芳道:“算而今,我已经给你哥哥两次机会。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若还是不知悔改,我就再也不会留任何情面。”
庄冰妍微微点头,闭上眼睛。
秦芳声音温柔许多,临走前不忘叮嘱:“好好修养。”
走出宫殿,她仰头望天,呢喃轻语:“都是可怜人。”
第七十一章 且放声
临溪草庐内,王姒之今天换了件青色长裙,及腰青丝束成低马尾,愈发温柔似水。
她怀捧白猫,在床榻前轻轻坐下,仔细凝望熟睡女子片刻,悄悄坐回桌旁。
女人的直觉给她一种近乎准确的感受,如今这个重伤卧床的女人,不会是那温声软语的娇柔性子。
反观他口中名叫“秋荔”的丫鬟,总是一副怯怯弱弱的姿态,性子有些太柔,虽然小家碧玉,但终究缺乏了些雍容大气。
女子温柔自然是好事,可若遇什么事都始终如此,顺人心意,那便不叫温柔,而是怯懦。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做男人的温柔乡,前提是他应该乖乖的。要是他玩物丧志,在外面捅出什么幺蛾子,或是今个儿和她眉来眼去,明个儿又摸摸哪位女子的温润玉手,那还做什么温柔乡?这若不狠狠打他一顿,岂不是成了受气包?
他好时,那便柔情似水,温顺得像只小猫,好好爱他黏他,让他感受缱绻泛滥的爱意。
他不好时,那便在他脖子上狠狠咬满伤口,若是还不解气,干脆将他吃掉好了。
怔怔出神的王姒之,并未注意到有人正在窗前窥探自己。
草庐外,瑰流悄悄退回去,看见欲说话的桃枝,狠狠瞪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许挑衅,听见没有?”
桃枝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赌气般将头转到另一边。
瑰流感到一阵头疼,上次这两个女人在杏花镇初见,就显得剑拔弩张,暗藏硝烟。上次可以豪气干云喊一句“全是我的,别争了。”,可现在再敢说一句试试?自家姒之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柔柔怯怯的小娘子。天下人谁不知道五百年前那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有一件有关于她的骇人事迹,相传她曾在帝王登基之日,当着万官之面,将一国之首辅剥心而食,血溅当场。即便后来皇帝将她软禁后宫一辈子,但有关那双鲜红眼眸的事,早已传遍天下。
至于她谋杀亲夫,导致大隋王朝灭国,正史早有盖棺定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瑰流,当下很忧郁啊。
女人针锋相对时,最为可怕。那种直来直去的还好,可像王姒之和桃枝这种笑里藏刀的口腹蜜饯,最终受累的还是在夹缝中生存的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颓然叹口气,疲惫蹲在地上,想在进门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可脑袋空白一片,想不出一点办法。
梵柯山不愧是福地,虽是冬日之景,可阳光灿烂,微风甚至有股春意的微醺。
瑰流的披散白发被风轻轻撩起,惆怅之人,愁不过白头。
桃枝这时候像极了赌气委屈的小女孩,尤其是当她猜出他那嘴唇已经被那个女人尝过,内心始终有很大怨气。于是她破天荒有些僭越,未等自家主子发话,便作势要朝屋内走去。那倔强姿态,仿佛势必要与屋内的那个女人争个鱼死网破。
看见这一幕,瑰流心都要跳出来了,既不能大声喝住她,就只能眼睁睁看她朝屋内走去。
可不知为何,桃枝明明已经双手提裙,接下来就要踏过门槛。她却忽然转头看去,红唇紧咬,那双媚眸子既有委屈又有哀怨,就像是在看一名负心汉。她犹豫又犹豫,最终还是悄悄后退一步,委屈蹲在地上,然后竟然眼泪汪汪。
怕他生气,怕他更喜欢那个女人,怕他会偏袒她,然后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所以她在提裙要迈入门槛的那刻,忽然变得极不自信。
在今日之前,她永远都是有恃无恐,和任何女人争风吃醋都没有败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是他的偏爱。
这个妩媚入骨的女子,虽然全身都散发着芬芳馥郁的成熟韵味,可心思却和懵懂女孩一般无二。以前有多么有恃无恐,现在就有多么难过。
而轻雪这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站在瑰流身后。好像只要这个男人不发号施令,她就会一直这么站着。
瑰流站起身,心烦意乱,对轻雪挤出一个笑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清冷美人只是淡淡回答:“奴婢不知。”
瑰流一笑置之,看了眼桃枝,又看向她,“你太冰冷,桃枝太黏人,有时候真想把你俩糅杂成一个人。”
轻雪微微扬头,“殿下是在怪奴婢?”
“没有没有。”
瑰流的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他转过身去,笑容僵硬,这个小妮子,有时候简直跟瑰清一模一样!就这态度,哪里是丫鬟?若是外人看来,恐怕以为她才是主子,自己才是个毕恭毕敬的奴才!
草庐内,王姒之饮了杯茶,微笑不语,玉手轻轻抚去杯边口脂,柔声道:“进来呀,站外面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娇声软语,天籁之音,却让瑰流心神一颤。
原来王姒之早就发觉了门外站着的三个人,不过是想看一场热闹,看看自家男人平时都是怎样的作风。一个掉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又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殿下,身边美婢成群,既有这么大的福分,又怎能乖乖管住手脚,不去做那调笑揩油之事?
她王姒之本来不相信,并且已经做好诘难一番的准备。但方才,她将门外的一切看在眼里,有些小小的满意。
尤其是看到他一脸心烦意乱,又在那位清冷侍女前吃了瘪。
看来这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也不好当嘛。
草庐外,瑰流硬着头皮,一步跨到屋里,挤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容,都有些不会说话了,“那啥...,回来了...”
轻雪也踏过门槛,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然后又是桃枝提裙而进,脸庞还带着泪痕,眼眶哭的发红,模样相当惹人怜惜。
不过当她看见那名熟悉的捧猫女子,当即笑眯起眼,踏前一步。那妩媚妖艳的模样,仿佛天生的尤物,若寻常女子,早就自惭形秽,不敢与之针锋相对。
但她眼前的是个秀色可餐的大美人,位列美人评前十,真正意义上的倾国倾城。
王姒之眯起狭长眸子,微笑不语,歪头看她。
瑰流见状,当即心寒一截。自家媳妇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作出那歪头微笑的甜美动作。
草庐里气氛骤冷,犹如置身冰窖。
一旁的秋荔眨了眨水润眸子。
床榻上的金栀不知何时醒了,微微偏头,饶有兴致。
轻雪依旧是面无表情。
本以为接下来会爆发两个女人的旷世大战,结果一个底气不足但非常硬气的白发男人踏出一大步,高大身影将二女隔开。
瑰流声音阴冷,带着些不容忤逆的意味,沉声道:“适可为止吧。”
不得不说,这位帝王之相的年轻人,若是认真严肃起来,真有种威仪众生的强大压迫。
王姒之到底不是红眸时的冷艳气质,性子本就温柔如水,于是低下头抚摸雪球,不再针锋相对。
桃枝也不再挑衅,退到瑰流身后。
一时间,草庐里静悄悄的。
瑰流手心满是汗,悄悄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这是镇住了,若是镇不住呢?恐怕自己掉层皮都是轻的了。
草庐本就很狭小,这会容纳六个人,有些站不开脚。王姒之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捧着雪球儿去溪边了,看着她踏出门槛的背影,瑰流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随后问过了桃枝和轻雪一路以来的经历,不出所料,吴家已经举家逃亡大奉王朝,得知茶商白家的小姑娘也被作为了棋子,更知道山下客栈有两位武评的顶尖高手,都是来杀自己的。
这个白发年轻人,沉默不语走出草庐,遥望沉沉暮色。
其实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霜花城的那场围杀之局。
看见桃枝血肉模糊的十指,嗅到轻雪身上的血腥气。
那位阴阳家巨擘在幕后千算万算,百般谋划,十几年如一日,岂会疏忽一时留下纰漏?已然是笼中雀的必死之局。
但轻雪和桃枝的确逃了出来。
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这个白发年轻人,蹲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脸,怔怔无神。
他当然不知道一剑将胸膛贯穿,胸前胸后皆是一摊鲜血,其余七剑刺入要害,那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他当然不知道满城皆敌,黑压压一片全是铁甲重骑。
他也不会知道那双红袖添香的纤纤玉手,挑断无数波的游弩攒射后,鲜血淋漓,骨肉剥离。
他一切都不知道。
因为万分凶险,轻雪没有说,桃枝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可他就是没来由感到心酸,感到心疼。
就像看到重伤卧床的金栀那样。
他经常问自己,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她们的生活是否能更好些?被娘亲悉心养育,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刀刃舔血,命悬一线。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吴家和庄家都会做那肱股之臣,死当谥“文正”,史篇也会为其撰写那“君臣相宜”的千古美谈。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那位茶商白家的小姑娘的生活会不会很美好?爹娘宠着,姨娘爱着,钟鸣鼎食,快乐无忧。
而不像现在这样,娘亲重病,家破人亡。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没有吸食国运福祚,生灵涂炭的乱世又岂会到来?
一人苟活,天下人遭殃。
所以这个白发年轻人,始终对整座天下有愧。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自嘲一笑,缓缓站起身。
遥望朦胧山色,他低声呢喃:“瑰清,我不会让你背着我的尸体回家的。狐媚子,你也休想为我守墓。还有爹娘,我才是白发人吧?白发送黑发,没有这样的道理。”
满庭芳从穴窍掠出,飞剑颤鸣。
白发年轻人喃喃自语,“慢,还是太慢了。”
砰然巨响过后,整座梵柯山,忽然有磅礴水汽炸开,万钟依次敲响,声声如炸雷。
一道道浩荡紫气横贯天空,疯狂流窜,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河流小涧沸腾如煮,灵气翻涌。整座天地仿佛置身于虚无缥缈的云海,除了缭绕云雾,就只能听闻到大雨声。数千香客抬头望天,仿佛置身仙境,寂静无声。
老住持心神激荡,连忙掠至山顶天池,亲眼看见那座百瓣金莲开始片片凋零。
被天下誉为半步仙人的大奉国师,仰头望着紫气浩荡的天空,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白茫茫雾气间,有两抹剑光直冲天际,还有一道杀力高出天外的仙剑出鞘,金光扶摇直上。
钝刀渌水忽然炸鞘,青气如龙,破开遮天蔽日的浩荡紫气后,天幕如裂帛。
数千香客心神摇曳,更加寂静。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那个白发年轻人的声音如洪钟大鼎,响彻整座梵柯山,“人生不快意,我一刀斩之。”
且放声!
第七十二章 路遥归梦难成
大靖王朝南方,温暖如春,一处巍峨入云的高山,半山腰可见两道登山身影,一人青衫挎剑,一人白衣胜雪,头戴莲花冠,二人皆云雾沾衣。
这对结伴而游的大道之友,天下皆知,也是互相证道的典范,为仙家修士津津乐道,当年莲花冠道人离开自家洞天,七境尚未稳固,正是从青衫剑魁那里得到心境上的弥补,顺利在大修士境界站稳了脚跟。同样,那时候的剑道魁首不过是个六品大圆满的宗师,迟迟找寻不到跻身七品大宗师的契机,莲花冠道人以神通手段开辟出天下武夫祠堂,让青衫剑魁见到了那位武夫之祖的塑像,剑魁于塑像前悟道七百四十九天,终于看到更宽更广的大道,因此成功跻身大宗师。
不同于大靖王朝北方的严酷寒冬,南方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眼下登山,暖风微醺,黄鹂清脆,到处草木葱茏,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莲花冠道人遥望远方苍翠欲滴的山色,心情舒畅,笑道:“随意春芳歇,何人不愿留?”
仅是粗通文墨的青衫剑魁破天荒接了一句:“若是花上有黄鹂,练剑可以先停停。”
莲花冠道人由衷赞叹一句:“高雅高雅。”
忽然他自嘲一笑,“如今天下大势如诡谲风云,变幻莫测,还有闲心赏花,这是不是心也太大了?”
青衫剑魁轻声道:“那位梵柯山老住持,应该就是要押注大靖太子。”
莲花冠道人微笑道:“京城那位皇后娘娘,十几年前非要把梵柯山册封成钦定正统,不是没有理由的,想必其中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密谋约定。既然那位太子身负气运,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自然要提前做打算。皇帝陛下是世俗之人,日日朝政,所以能与梵柯山交涉的,只有皇后娘娘或是那位大靖国师。不过我真的好奇,究竟是说了怎样一番话,或是付出了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让那位铁公鸡不拔一毛的老住持不惜动用百年金莲来拯救两人的命。眼下他还没有明确给出押注,但是意图太明显了,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出他要押注那位太子。只是不知道他能给出多大手笔,馈赠佛门福地的气运,动摇百年金莲根基?显然可能性不大。估计也就像那位大奉国师一样,做一些师徒之间的事,传道受业解惑,为大道扫平一些障碍。”
剑魁微微皱眉,“那位大奉国师也开始押注了?”
“一个毛头小子,根骨确实是世间罕见,但是太心浮气躁,反正要是我,绝对不会去押注这种人。”
莲花管道人嘴角翘起,“那位阴阳家大修士押注的吴佩弦,和梵柯山住持押注的太子,你更看好谁?”
毫不犹豫,剑魁给出答案:“无论是心性还是天赋来看,那位太子都不可能胜过吴佩弦。此人之可怕,非你我二人所想。我年轻时曾在吴家做过客卿,和他见过几次面,他的权谋心算,的的确确让我感到忌惮。那位大奉老皇帝如此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一个惊天秘闻。知道当年吴佩弦走访大奉王朝,在城外和那位亲自接见的老皇帝唠了些什么吗?”
莲花冠道人眯起眼,一板一眼道:“他想让吴佩弦,去坐那张龙椅。”
剑魁微微震惊,“那位老皇帝不是仙家修士,为何也能押注?世俗皇帝只能做世俗之事,掌一国之民,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参与仙家和仙人的押注,当真就一点也不怕?”
“你想错了”莲花冠道人轻声道:“哪怕有仙人庇护,他也不敢僭越。所以说他让吴佩弦做皇帝,不是押注想要赌一赌,而是真真正正欣赏吴佩弦,想让他将大奉王朝带到前所未有之盛事,就好比大靖王朝宰相庄天机那样。”
“所以说”,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那太子确实有些心性和手段,但毕竟初入江湖和庙堂,还是太稚嫩了些。若是再给他二十年,他与吴佩弦到底孰强孰弱,还真不好下结论,但是眼下大战在即,尤其吴佩弦手底下还有姚眺和谢观照,他只有死路一条。”
剑魁面无表情,“姚眺虽然才武评第十二,但实力不容小觑,便是我对敌,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破境契机,跻身大宗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身边那四个丫鬟,别的不了解,有一个在沙场很出名,被大奉皇帝忌惮的称为万人敌,但在武评上也仅仅才二十几。即便倘若那三个丫鬟都要强过她,但想要打赢姚眺,胜算还是太渺茫了。”
莲花冠道人感慨道:“所以说,他才能一人拦江大奉水师,击溃好几座巨大楼船,抱着那位南诏公主杀出武评高手的重重围杀,得到那大奉老皇帝的亲口赞叹。”
“谢观照一人可拦万人铁骑,姚眺随便打杀那四个丫鬟。至于太子,绝不可能是吴佩弦的对手,尤其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赠予古剑扶乩。大奉国师不可能出手,因为太子和他押注之人会有大道之争。唯一的解局之法,就是选择押注太子的老住持出手相助,即便他不擅长厮杀,但占据地利,还是能随便打杀尚未入大宗师的姚眺和谢观照。只可惜,有我这么个天大的意外,太子殿下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剑魁沉默良久,语气微冷,“你实话告诉我,掣肘老住持,你是不是也想押注吴佩弦?”
听到他这么问,莲花冠道人一点也不惊讶,微微摇头,“非也非也,我对于那些大修士和仙人们的押注之事,可是没有半点兴趣。之所以要出现在梵柯山,掣肘那位老住持不能出手,只是因为几百年前佛家和道家之间的一场恩怨。知道我那座莲花洞天为什么有一个无法修补的天窟吗?就是那位梵柯山老住持在几百年前的打坏的。否则莲花洞天积攒灵气,想要衍生无数天材地宝又有何难?”
“来而不往非礼也。坏我洞天根基,我就要斩断他佛地气运。倘若他真敢出手,我就趁机毁坏他的天池金莲。我和那位太子无冤无仇,不是我故意针对他,我甚至还赠与他两枚道家金丹,否则他早就应该死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所以押注吴佩弦一事,简直无稽之谈。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出手相助,把太子姓名保下,然后我斩断他梵柯山气运,了断这几百年的恩怨,这是最好的结果。倘若因为我的掣肘,他选择坐视不理,如此一来我既没有得手,京城那位皇后娘娘还会动怒于我,那简直就是得不偿失。”
剑魁淡然道:“没有人想要因小失大,人死了可以押注其他人,但是梵柯山就是他的大道根基,所以你希望他出手,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就如你所说,你非但没有得手,而且某种程度上,就是你导致太子的死,所以京城那位皇后绝不可能放过你。她作为天下第四的大修士,便是放眼整个仙家,也难有人能敌。即便你躲回莲花洞天,但丧子之痛,她绝对会掘地三尺找到你。就像十几年前,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逆天改命,让太子死而复生。所以你这么一做,无疑是自寻死路,到时候又有谁能保住你?我劝你收手,不要做没有把握的事。”
莲花冠道人忽然仰头望天,疑惑道:“怎么天上没有云?”
劝过一次不会再劝第二次,既然话已经至此,听不听,就随他了。剑魁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手指摩挲剑鞘,说道:“陪你回莲花洞天之后,我要去一趟斩龙崖。”
对于这句话,莲花冠道人并无震惊,仿佛早就猜到,只是说道;“向更高处问剑是好事,只是千万别死了,否则我会难过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登到山顶,雾水甚至打湿衣服,目光遥望极远,隐约可见白若樗蒲。
莲花冠道人微笑自言自语,“不知怎么回事有点紧张,难道这就是近乡情更怯?”
剑魁摩挲剑柄,转头看向他,“你来还是我来?”
“这一次是贫道回家,那便由贫道来吧。”
修长手指并拢,轻叩头顶莲花冠,道人微笑道:“一阵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遥遥天幕处,先是一粒芥子光点,然后骤然爆开,划过一道照亮人间不知几万里的璀璨金线。
云雾作阶,两人开始步步登天。
天下分三,第一层为无垢天,为仙人所居。第二层为仙家天,是诸多修士的修炼之地。第三层也是最底层,是世俗天,也就是人间,最具浓郁烟火气,成为许多仙家修士的游历之地。
大靖王朝,皇宫中一栋私人小宅。
道士小心翼翼摆好十二春神杯,怔怔出神许久,直到一道清脆嗓音唤回他。
“白日做梦啊。”
陈鹭瑶打趣道,在他身旁坐下,双手托腮,说道:“又拿出来欣赏?还不赶快收回去,要是皇后娘娘来了,你和我可就都完了。”
年轻道士转头看向身形缥缈虚无的女子,眼眶微红,“真不愿意留下来?”
陈鹭瑶没有回答,柔声道:“这十二春神杯,是公主殿下给你的吧?”
道士伤感道:“公主殿下很舍不得你。”
陈鹭瑶歪着脑袋,像是思想到什么,忽然嫣然一笑,开心道:“马上就能回去见爹娘了,真好。”
见他还一脸悲伤,她撒娇道:“哎呀,笑一笑嘛,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好好珍惜一下和我的时间吗?”
“说的对。”年轻道士蓦然开朗。
“陈鹭瑶,咱俩再一起哼唱下那首曲子?”
“好啊。”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乱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窗外,秦芳悄悄转身离开。
鹭瑶,路遥,原来真的是更行更远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