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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执剑人全文阅读

作者:还能再吃碗饭吗     大靖执剑人txt下载     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心死之人,便是死人

    夕阳残照,将巍峨连绵的雪山镀上一层熠熠金光。风声呼啸,松林起涛浪,声音凄哀婉转,欲是催人断肠。

    已是一天中的黄昏时节,北方冬日的黄昏尤为短暂,眨眼间便会消逝,在那之后,沉沉暮色笼罩,天色愈发阴暗,直至彻底漆黑。

    官马大道上,积雪齐膝,大风扬积雪击面,一众人艰难跋涉,黄昏把他们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呼。”

    老人艰难把脚从雪地里拔出,长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黄昏下,他那张满是褶皱的面庞通红一片,显然是历经长时间的雪地跋涉,有些体力不支。

    相比之下,脸覆面皮掩盖容貌的瑰流就轻松很多,身轻矫捷,踩踏厚厚积雪不会下陷太多。

    “老前辈,您没事吧?”瑰流转头看去。

    老人瞥了一眼瑰流,气喘吁吁勉强道:“小娃娃,你这踏雪无痕倒是好本领。”

    对二人谈话始终漠不关心的大髯刀客闻言,皱了皱眉,随即转头看向瑰流。

    待大髯刀客若无其事般,转过头去,瑰流凑到老人耳边,颇为不满的悄悄低语道:“老前辈,您瞧瞧您这夸张说法,把咱都吓一大跳,还以为我是个隐藏高人呢。”

    老人嘿嘿一笑,看着瑰流贼兮兮道:“老夫看你根骨极佳,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不妨让老夫教你几招?日后行走江湖,有点压箱底的东西傍身,也不至于挨欺负。”

    瑰流当即眼前一亮,期待道:“真的?”

    老人笑而不语,缓缓摊开一只干枯褶皱的手。

    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想学武?先交钱!

    瑰流顿时就失了兴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诶?你这臭小子!”老人连忙追上瑰流,口喷唾沫,“拿钱习武,天经地义!你这小子怎么还有眼不识泰山呢?我这是看你我二人有缘,好心好意想教你几招。要知道当年有人拿钱跪着求我,我看都不看一眼。你可倒好,连情都不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忽然,老人感觉手上凉嗖嗖的,低头一看,竟是一枚崭新的银锭。

    “一两银子,老前辈莫要张嘴了。”瑰流淡淡道。

    老人像握个宝贝似的,将银锭小心翼翼揣到怀里,悄悄又看了一眼这个出手阔错的年轻人,贼溜溜的眼睛一转,随即嘿嘿笑道:“不妨再来一块?老夫就收你为亲传弟子,并且告之天下,以后你混江湖也就倍有面子。怎么样?,你好好想想,两块锭子买一个如雷贯耳的头衔,这买卖是不是良心到家了?”

    瑰流目不斜视,微笑道:“老前辈,您若再得寸进尺,到了霜花城可就要吃苦了。”

    老人秒懂其中深意,说的正是美人评和唱词评的事儿,便砸吧砸吧嘴,不再说话。

    暮色悄无声息降临了,天色愈发昏沉,已经不能继续前行,当务之急是找寻一处能够过夜的地方,最不济也应该避开冰天雪地,找一处能生起火堆的地方,以此驱寒和避免夜间野兽的侵袭。

    镖师风餐露宿是很常见的事情,如若真找不到能够过夜之地,也就和衣倒地而睡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但眼下不同,到处都是茫茫雪地,总不能躺在雪里睡一晚吧?第二天起不起得来都是个问题,十有八九就要变成冰雕了。

    大髯刀客皱着眉,无论如何也得找一处能够避开风雪的地方,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忽然,他精神一振,凭借老道镖师狠辣的眼力,他确信自己看清楚了,距这里四五公里之外,有一座建筑。

    “加把劲,到前面就可以休息了。”大髯刀客沉声道,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三句话。

    雪地跋涉极其艰难,四五公里的距离看似短,却花费了不少时间。终于要接近目的地,天色暗沉,几乎就要彻底漆黑了。

    大髯刀客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在四五里外看到的这过夜之地,是一座荒废的寺庙,到处断壁残垣,枯草丛生,在夜色的笼罩下,有一股戚戚然的诡异感。

    在镖师行内,极为忌讳的过夜规矩有三条,一般而言,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无任何镖师敢违背。

    其一,夜宿死寂无声的深山老林。

    其二,夜宿荒弃寺庙。

    其三,夜宿水边。

    尤其其二,夜宿荒废寺庙,更是很多镖师极其忌讳的。镖行几百年来至今广为流传的鬼怪之事,许多都与驻留夜宿寺庙有关。

    镖师祖师爷曾著书立传,细细讲解各种忌讳的缘由。其中有关寺庙,便说寺庙本是清净朝拜之地,但若是废弃的寺庙,则极容易招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附近无人烟的荒废寺庙,极有可能已经变成阴物的地盘,而路过夜宿之人,便是它们的盘中餐。

    见大髯刀客面色凝重,迟迟不挪步子,瑰流走上前去,笑问道:“据我所知,这方圆数十里便只有这一处能够留宿,怎么?难不成老大您要睡在雪地里?”

    “你懂什么?!”大髯刀怒斥道:“这庙里若有不干净的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歇歇吧。”老人拍了拍大髯刀客的肩膀,“我这糟老头子恐吓小孩的把戏,八百年前就不管用了,怎么到现在还有人信?”

    瑰流点点头,笑道:“就算真有鬼怪,那也肯定如同书上所写,是个妩媚动人的艳鬼。我就算牡丹花下死,也不想在冰天雪地里慢慢冻死。”

    说着,瑰流已经率先朝寺庙走去。

    老人笑笑,紧随其后。

    而那四位雏鸡镖师,也都不信鬼怪之说这一套,显然是很想跟过去的,只不过因为畏惧大髯刀客,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大髯刀客先是看了看率先远去的两道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锃亮的大刀,再看向荒芜破败的寺庙,神色复杂,有些犹豫不定。

    “娘的!不管那么多了,总不能睡在雪地里!”

    大髯刀客一鼓气,将刀握紧,也雷厉风行朝寺庙走去。

    走到寺庙门口,瑰流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抬脚跨过断壁残垣,一头钻进殿中。

    漆黑一片中,瑰流猛然抬头,微愣了愣。

    佛龛之上,是一座裂纹蔓延的佛像,因为许久无人照理,所以佛身的鎏金镀层都已剥落,佛像通体呈现出一种锈迹斑斑的漆黑色。

    虽说佛像全身都残败不堪,但唯独佛像那双眼睛,崭新如初,好像是被用白漆涂抹过,又加以猩红点缀,所呈现出白瞳红目,又作怒目之状,显得诡谲至极。

    自瑰流入殿的那一刻,佛像那双眼睛就好像死死盯住了瑰流。无论瑰流如何躲闪走动,再看向佛像,仍是能与那诡谲佛眼对视上。

    瑰流当即眯起眼,缓缓走到佛像身前。

    “故弄玄虚。”

    瑰流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双佛眼,当即感受到某种黏物附着手上,将手心摊开,隐约能闻到猩红之物的淡淡血腥味。

    而那双佛眼,只剩下惨白眼仁。

    瑰流微微一笑,没有过多理会,随意用衣袍擦了擦手,看了一眼佛像,终于不再能够与自己对视,便满意转身离去。

    恰逢一众人踏入殿内,大髯刀客持着明亮火把,熊熊火光顿时将漆黑驱散。

    见大髯刀客皱着眉,警惕环顾打量四周,瑰流一屁股坐在地上,微笑道:“放心即可,我已经检查完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髯刀客仍是不放心地走了一圈,尤其在佛像前停留许久,看看这摸摸那,确认一切安全后,这才松了口气。

    饥寒交迫一整天的众人,开始搜集寺庙里的枯枝败叶,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久,便有熊熊火堆燃起,驱散了寒冷,驱散了黑暗。

    镖队七人围坐火堆,边烤火边吃东西,用以慰藉一天的疲累。烈酒入喉,瑰流环顾四周,发现那正经镖师五人吃的是相同的干粮,而老人正埋头啃着半个烤地瓜。

    “喝一口?”瑰流笑着把酒壶举到老人面前。

    老人也不做那欲说还休的姿态,拿过酒壶,仰头痛灌一口,随即放下酒壶,大笑道:“好酒!好酒!”

    瑰流笑了笑,又看向大髯刀客。

    “镖行规矩,押镖之路不得饮酒。”大髯刀客沉声道,同时带有告诫意味的目光扫过镖师四人。

    年轻镖师四人只好作罢,神色低落,埋头啃着味道寡淡的粗粮。

    瑰流笑而不语,仰头又痛灌一口酒,作为嗜酒之人,他深知酒虫作怪时是有多么难受。口腹之欲何其难止,想喝酒时若是当即就能猛灌一大口,方是人生最尽兴。

    老人将半个地瓜吃尽,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低着头小心翼翼将那两张泛黄旧纸从怀里掏出,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嘴唇微动,似是念着上面的名字。

    瑰流一眼瞄去,便是看见榜首处瑰清的名字和狐媚子的名字。

    “老前辈,可曾去过春仙楼?”瑰流笑问道。

    “春仙楼...”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沉寂,轻声呢喃道:“五十年前去过一次,只记得去过,诸多细节都已经忘了。”

    老人忽然眼神恍惚,呢喃自语:“五十年前......五十年前前,她就在这个位置。”

    瑰流笑着喝了一口酒,只当老人在胡诌乱扯,春仙楼兴建不过四十余年,楼内女子也仅是四批而已,除狐媚子以外,此前更是从未出过美人评位列前三的女子,何来得老人口中那五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

    大髯刀客忽然站起身,瑰流亲眼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的符箓纸,然后见他把这些符箓纸全部贴在墙壁四处。

    “连这些都有?”瑰流笑问道。

    “行走押镖,难免会遇到些邪门事情,镖师只要不是没有脑子,出任务前都会有所准备。”大髯刀客沉声道,目光又扫过那四个弱弱雏鸡。

    那四个雏鸡镖师略显局促。

    “真的管用吗?”瑰流好奇道。

    大髯刀客皱着眉,一屁股又坐下去,不言不语。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分铜钱几十张的地摊符纸管不管用。

    看得出来老人肚子里的酒虫在作怪了,瑰流便把酒壶仍给老人,示意他随便喝,然后自己微微挪身,小心翼翼坐到大髯刀客身旁。

    “您是武人?”瑰流小心翼翼道。

    “不入流的二品而已。”大髯刀客不耐烦道。

    瑰流微愣,他压根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妄自菲薄的回答。一般的武人,谁不是神采自傲?更何况在这一小撮人群里,武人还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瑰流忽然有些钦佩,如此谦虚不张扬的秉性,倒是像极了那些武学宗师。能在江湖扬名之人,绝大多数都内敛低调,只有那些不入品秩的宵小之辈才会整日里嚣张气焰,仗着自己那点末流功夫,强取豪夺,欺辱妇女,还恬不知耻说自己混的是风流浩荡的江湖。

    瑰流看向身旁男人,笑道:“怎么不试着去冲击那三品境界或是更高。三品之后,就是所谓的入品秩,行走江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说不定还会碰见仰慕英雄风采的美娇娘,到时候她投怀送抱,那岂不是江山美人双双收下?”

    大髯刀客冷冷一笑,“你以为破镜和吃饭一样简单?我二十三岁入一品,之后游历江湖七年,在大大小小的生死厮杀中领悟二品契机,又花了五年世间破镜,其后又花两年时间打磨稳固境界。多少人都像我这样止步二品,至死都没有摸到三品境界的门槛,你倒是嘴皮子厉害,轻言几句就出个三品武人,再讲几句就来个入秩武人。”

    瑰流忽然眼神恍惚,这便是根骨和境遇所带来的差距吗?想当年自己十岁入二品,弱冠之年便已三品,算至今日又三年,三品境界早已打磨圆满,只差一处破镜契机。从小到大,自己在武道一路始终都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捉襟见肘的生死厮杀,没有日日夜夜的苦于炼身,只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然后武道境界就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了。

    瑰流忽然想到了那位冰山美人,自己的亲妹妹,忽然心如刀绞。

    如若是瑰清与这位大髯刀客想必,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距,完全没有可比性。

    瑰清不是武人,和母后一样所修的是气术。若说武人讲究天赋,仅是一小撮人,那气士则更讲究根骨,是一小撮人之中的极少数人。

    每一名气士,都要找寻与自己最为贴切的源流,并将其炼化为自身的本命物,方才可以开始修炼。世上有不同的源流,万事万物皆可成源流,所以也就使气士所修之物极其驳杂多样。

    例如靖王朝昔年那臭名昭著的毒王,修炼瘴气,极为难缠,无恶不作,最后被朝廷高手联袂倾力击杀。

    再例如母后大人,便是修炼道家罡气,成为首屈一指的天下大宗师,位列武评第四。

    再比如天下第十之人,符箓王桦清,传闻其符箓造诣远超古人,境界和造化之高,亦是后人难以攀登的大山。

    这世间有一种源流,最不好炼化,即便炼化为本命物,也极其不好修炼,稍有不慎,修炼者就会被其反噬,最后被侵蚀的无影无踪,尸骨无存。

    煞气,世间修炼者少之又少,天下人将其当作邪术。从古至今,修炼煞气者,无一人有好下场,全都落得个悲惨死法。

    这些人,要么就是被煞气反噬,要么就是被天下正派群起而攻之。几百年前,山上仙家有一场浩浩荡荡的“整风运动”,尤其针对修炼煞气之人。凡是修炼煞气者,无需过问,全部杀除,以肃风气。

    瑰流皱了皱眉,但瑰清不一样。

    他清楚记得,那年自己七岁,在雪地里和爹打雪仗,无意间随处一瞥,就看见瑰清走在漫天大雪中,身旁笼罩一层薄薄煞气,大雪打在她身上都凭空蒸发了。

    那天,得知消息的母后,匆匆忙忙从冀州赶回来,对瑰清查了又查,不仅没有发现半点隐患之处,反倒是弄清楚一个惊天事实。

    瑰清所修煞气,是与生俱来的,并且作为伴随瑰清的本命物,修炼起来不会有半点风险。

    修炼煞气,十岁踏足一境,十三岁跻身二境,十五岁直接跨越到三境巅峰,然后至今日,瑰清始终刻意压制境界,不再破镜。

    她根本无须修炼,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都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真的不敢相信,将一个境界打磨数年之久,底蕴会有多么雄厚。如若有一天,瑰清破镜了,凭她的天赋,是否会直接跻身中三境的最后一境,或是直接站在上三境的高高山峰上?成为那足以睥睨天下的高手?

    瑰流忍着胸口的剧痛,缓缓站起了身。

    即便至今,他的伤势依然很重,尤其在城隍庙动用气运后,甚至比自剐时还要糟糕,不仅是胸口有伤,全身都负满内伤,就像一个漏风的茅屋,武人之气每时每刻都在外流。

    狐媚子那几道火运庇护,哪怕手法玄妙,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不能做到真正的雪中送炭。

    这样的伤势所带来的疼痛也绝非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那是一股噬骨啮心的疼痛,疼的让人几近癫狂,甚至想要寻死。

    可他早已麻木。

    痛莫大于心死。

    无数岁月的朝夕相伴,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顾,却敌不过一场或是浮出水面的阴谋。

    心死之人,便是活着的死人。

    他早就死了,挥刀自剐的那一刻,举目绝望的那一刻,天昏地暗的那一刻,白发如雪的那一刻。

    夜色浓重,苦雪凄迷,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是悲恸,是窒息,是绝望。

    一个白发年轻人,不在乎任何人的奇怪目光,就这么僵直躺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飞雪,面无表情。

    他泪流满面,

    却没有声音。

    天地寂静。

    大苦无声。

第十五章 离家之后,远游便是江湖

    大髯刀客正在守夜,其余人都已经熟睡。寺庙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白茫茫的,凄迷一片。风声凄厉,如女子幽咽哭诉。

    突然,沉闷渺远的钟声不知从天地何处响起,仿佛大地都颤动一下。大髯刀客有些困意,脑袋猛地一个下坠,猛然惊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然打起了盹,于是连忙站起身前去查看镖物,确认一切无异样后,才重新坐回火堆旁。

    火堆只剩下猩红余烬,虽然没有熊熊火势,但仍然炙热温暖。大髯刀客随意用靴子拨了拨余烬,又抓了一大把枯枝添了进去,顿时火舌缭绕,明亮火光驱逐了阴暗。

    先前梵柯寺的千年古钟声响起,代表子时已至。子时是一天中阴煞之气最重的时辰,最容易出现怪事,更何况还是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所以大髯刀客选择亲自守夜,等到破晓鸡鸣,阴煞之气逐渐散去,再换那四个雏鸡镖师看守,而他自己也就睡上片刻,待天蒙蒙亮之际,便又要开始上路。

    大髯刀客忽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怔怔看向寺庙外的风雪。

    不知不觉,这雪势竟然变大了不少,漫天大雪被狂风裹挟,如同一道道白色幽影在死寂漆黑的夜里来回游荡。

    一阵寒风忽然侵来,大髯刀客皱了皱眉,连忙向火炉靠了靠,低头又添了一把枯枝败叶。

    那把气势惊人的大砍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厮杀,布满斑斑伤痕,始终离大髯刀客不过一只手的距离,若有任何异样,瞬间就能够拿起。

    忽然,大髯刀客皱了皱眉,他蓦然发现,这外面的茫茫白色哪里是雪势,分明是起了浓浓的雾气。

    他下意识握住刀,忽然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事实。

    传说深山老林里,每当子时,只要月色惨淡的不足以照亮地面,林间便会有雾气弥漫。那是百鬼夜行,游荡在白茫茫的大雾中,在饥饿狩食,直至鸡鸣破晓,大雾逐渐散去,这些阴物才会重新蛰伏回地下。

    大髯刀客站起身,悄无声息释放了武人之气。

    巨大威压弥漫,一众人顿时被惊醒。

    “躲到我身后。”

    那道声音不慌不忙,只是沉闷至极。

    庙内忽然火光冲天,此前布置在各处的黄色符纸剧烈燃烧着,熊熊火焰里还夹杂些什么,发出嘶嘶的凄厉声音。

    下一秒,忽然吹进一股阴风,扑灭了一切火势。

    庙内瞬间漆黑死寂,毫无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大髯刀客猛力挥刀,锋芒光影闪过。那一刹那,他清晰看见庙外的数十尊阴物正在缓缓渡来。

    “往后躲!躲到我身后!”大髯刀客咆哮道,挥出挥刀,倾泻体内气机,气势惊人。

    庙外的枯树纷纷倒塌,大雪都被砍得稍有凝滞,但那几尊阴物仅是身形放缓片刻。

    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大髯刀客连忙向后退去,漆黑一片里,即便目不能视,但他能凭借周身的气流感受来粗略判断阴物的位置。

    瑰流正在摸黑,不知道前方战况的他,只能凭借声音传来的方向来摸索,好以此躲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间,瑰流摸索冰冷墙壁的手忽然触碰到什么温润粗糙的东西,当即心神一颤,害怕的差点叫出了声。

    “是我。”一道苍老声音自漆黑中响起。

    瑰流愣了愣,稍定心神,才发现自己摸到的是一只干枯的手,小心翼翼道:“老前辈?”

    “咱俩往后躲躲,别被误伤了。”老人的说话声在漆黑中回荡,二人即便近在咫尺,却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对方和自己的脚步声来判断后退的方向和距离。

    二人最后都贴到了墙角,肩膀挨着肩膀,有了触碰的感受,瑰流这才稍稍定心。他循着声响看去,不过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大髯刀客缓缓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细细感受周身的气流变化。他不曾睁眼,却是猛地反转手腕,瞬间横劈出一刀。

    一尊阴物顿时灰飞烟灭。

    阴风骤然凄厉尖锐,像是女子惨烈绝望的咆哮尖叫。白茫茫大雪凝滞不动了。

    一尊又一尊阴物掠进庙内,裹挟煞气,直直朝大髯刀客撞去。

    “给我滚出去!”

    这座小天地忽然有那么一刻,明亮如白昼。凌厉寒光如弧形弯月,在这座小天地横斩贯彻。

    瑰流瞪大眼睛,在那陡然明亮的那刻,他看清楚了大髯刀客的刀法。

    那是侧帽刀法,昔年由刀法宗师高晟之所创。他只差半步就能够跻身后三品,成为那天人共颤的武评大宗师,却被数十位同境界的宗师武人联袂击杀。他死之后,那记载刀法的《侧帽饮水集》开始在江湖流传,对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如今江湖凡是练刀之人,观其一招一式,或多或少都有些刀法宗师高晟之的影子。

    寒光贯穿横斩的那一刻,数十尊阴物被拦腰斩断,最后湮灭消散。

    趁此空暇,大髯刀客连忙换上一口新气,发力的筋肉再次调整到最佳状态。

    庙外数丈之远,大地毫无征兆撕裂,出现一道极窄的豁口。有黄泉从地下喷出,虫蛇满布,腥烈至极,逐渐形成一道极窄的细小河流,那是晦涩古籍中所记载的奈河之水。

    水面煞气缭绕,一尊尊身穿黑金袍服的阴物缓缓浮出。

    黑金色,象征着官服的极高品秩。

    六百年前,灵厉王暴虐无度,于此坑杀肱骨百官。钟灵毓秀的山水,变成凶煞之地。怨念深重,集聚煞气,造化奈河之水。

    毫无疑问,这座坍圮寺庙本该用于镇压煞气,可不知何等原因,竟落得如此荒败下场。

    大髯刀客安定自若,他当然不知道有关这里的故事。那几尊黑金官服的阴物,凶戾煞气缭绕,已经缓缓渡来。

    面向阴物,他看不见。他双手拄刀,一动不动。

    庙内,武人气机疯狂流泻,如江河大渎奔腾千里,气势惊人。

    他要用这把大砍刀,对这些东西好好讲一句话。

    既然不想好好当孤魂野鬼,

    那就死!

    他终于拔起刀,竟是直接消失在原地,等再次出现,刀光爆闪,一尊阴物直接裂成两半。

    阴风骤然凄厉。

    无数尊阴物裹挟煞气,朝他疯狂袭去。大髯刀客不断变换身形,刀法诡谲,游走于漆黑之间,仿佛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就将一尊又一尊阴物开囊破肚。眨眼间,原本围攻而上的阴物荡然无存。

    荒废的寺庙内,刀光一闪而逝,复而一闪而现,晦明不定,如同漆黑雨夜时不时划破天空的闪电。

    瑰流极力瞪大眼睛,在电光火石间,极力捕捉大髯刀客的身影。这哪里是二品武人能拥有的气象?这家伙分明是三品巅峰的武人!

    忽然,瑰流猛地挥出一拳。

    一尊阴物偷袭不成,被拳罡轰散。

    瑰流心头一沉,既然自己这边会遭到偷袭,那四个毫无自保能力的雏鸡镖师会如何?

    一道怯怯声音响起,

    “小娃娃,你也是武人?”

    “之前未告知,还请老前辈见谅。”

    瑰流笑道,下定决心,伸出手缓缓摸过自己双眼。

    一双金眸,流光涌动。

    他望向某处。

    漆黑某处,有一双诡异猩红的眸子。

    两道目光相撞在一起。

    庙内,忽然爆发出一道极为凄厉瘆人的尖叫声。

    原来是大髯刀客手起刀落,将那尊从奈河之水爬上来的鬼母断头而斩。

    瑰流身形掠出,深吸一口气,一身拳意已成。

    那几尊阴物都不是主要的,这座寺庙之所以招惹阴物,是因为那座鎏金剥落的漆黑佛像。

    早在入庙之初,瑰流一眼便看出,那尊失去香火供奉的佛像早已被一尊阴神炼化。

    同样是邪祟之物,但之所以被称为“阴神”,是因为阴神已经开了心智,远比阴物要恐怖。

    某本野史有这样一篇记载,“荒泽大庙,佛像鹤林,凶煞成佛。”

    假如再让这尊阴神肆意妄为几百年,是否它就能占据佛像之位,杀性成佛?

    “去你娘的。”

    瑰流冷笑出声,倾力撼出一拳,重重打在佛像上。

    佛像岿然不动,涌出磅礴煞气,形成一道猩红瘆人的巍峨法相。

    天地间忽有袅袅梵音。

    原来这尊阴神竟是即将成佛。

    瑰流猛然抬头,怒不可遏,“滚你娘的成佛!”

    他猛然拉开一道拳架。

    自身体为中心,层层气流激荡。整座寺庙,地面撕裂,声声如炸雷。

    大髯刀客猛然转头,看向漆黑某处,眼神惊疑不定。

    好强大的气息,这小子是品秩武人?

    瑰流酝酿拳意,缓缓打出一拳,看似轻若飘絮,却一拳打散扑面袭来的煞气。

    此拳架来自于武学孤本《耄耋习拳录》,撰写之人境界不高,一生练拳,不曾入品秩。可这本书的拳法宗旨,可谓壮哉千古。

    瑰流缓缓递出一拳又一拳,不同于先前那倾力一击的霸道,每一拳都柔和平淡,拳意流淌如涓涓细流,不求攻势,只是将那尊法相天地的攻击打散。

    那毕竟是一尊即将成佛的阴神。瑰流有时候拳意稍有凝滞,便会被抓住弱点,然后被倾力痛击。

    本就身负重伤的他,宁愿硬扛,也不愿打断愈发入神的拳意。

    所以他胸口血肉绽开,鲜血淋漓,触目一惊的一大摊。

    一拳又一拳接连递出,打在磅礴煞气中,如同滴水入江湖,仅是泛起小小的涟漪波动。软绵绵的拳力,毫无气力可言。

    一拳两拳不行,但如若无数拳呢?

    仔细看,原来瑰流每一次缓慢出拳,都是悄悄在佛像周围布下拳力,这些缓缓流淌的掌力逐渐凝聚汇集,逐渐形成一股气象。

    这便是《耄耋习拳录》的拳法宗旨,不在于出拳有多快,不在于出拳有多猛,而在于能够出多少拳,能够走多少路。

    前代王朝的江湖,一个七十岁老人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每一步都是打拳而行,即便一拳打出去需要好久,甚至十拳都比不得别人打出的一拳,但是游历江湖路程的天高水远,他没有少打一拳。

    他打拳走过名山大川,打拳仰望过摩崖石刻,打拳看过五岭春明,打拳走过北风冻原,最后,他打拳走到一处消逝了的山村。

    在那里,他碰见了一个人,一个凭借一己之力让整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人,天下至高拳师,天下第一人。

    游历江湖数十载,每一步都是缓缓打拳而行,他终于迅猛打出一拳。

    一个练拳一辈子仍只是三品的年迈老头,即便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又能有多厉害?

    于是那个举世无敌的武评第一人,甚至没有躲,只是凭借淬炼至极的体魄,去迎那可笑至极的三品拳力。

    一拳过后,四周无人,只见一处深深凹陷的大坑。

    那天下第一人,拳法至高,经脉寸断,睁眼而亡。

    自此,《耄耋习拳录》闻名天下,无数人追捧习之,却再无一人名动天下。而在如今靖王朝的江湖,这本武学秘笈已经无人问津,成为悲恸绝唱。

    但是《耄耋习拳录》仍流传于世,哪怕只有一人习之,哪怕只出现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

    随着瑰流缓缓布下的拳力到了极致,煞气呈现出消散之势,显然强弩之末。

    瑰流一身拳意流淌,所过之处,煞气动摇破碎。

    他的身形突然凝滞不动。

    满头白发,如狂魔乱舞。

    大髯刀客喃喃自语:“这小子哪里是品秩武人,分明是才破境而入的啊。”

    寺庙外,原本静静而落的漫天大雪忽然狂舞,直直朝寺庙一个方向坠去。

    瑰流缓缓摊开一只手,

    当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又转瞬消融,

    他猛然握紧拳,在那刻,拳意攀升直至巅峰!

    轰!

    尘埃弥漫,浓烟滚滚。

    那座佛像先是裂纹弥漫,然后砰然炸碎。

    磅礴煞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瑰流收敛气机,擦了擦手,走出莽莽尘烟,眼眸里的金色流光逐渐散去。

    他悄悄抹去嘴边鲜血,遥望极远处的雪色和月色,神色感慨。

    原来离家之后,远游便是江湖。

第十六章 敲锭如丧钟

    阳光灿烂,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事先说好,只分胜负,不分生死。”瑰流笑道。

    “那是自然。”

    大髯刀客眼神炙热,已然有些按耐不住。他一直所期待的就是像这样的一场三四之争。三品巅峰的武人和初入品秩的武人相比,难道真如天下流传般,差距如天堑鸿沟?

    尽信书不如无书,道理如此,只有亲身试过才知道。

    他将大砍刀插在雪地里,痛快笑道:“来来来,用全力打,让我体验一下品秩武人拳头的滋味。”

    “这可是你说的。”

    瑰流咧嘴一笑,脚步微微后拧,瞬间掠至,猛力轰出一拳,毫不拖泥带水。

    大髯刀客双臂护在身前,咬牙硬抗这倾力一击。

    雪地自二人为中心,层层激荡扩散,碎雪漫天飞舞,遮蔽了观众的视线。

    老人瞪大眼睛,不自觉前挪两步,心急如焚想要看到结果。

    白茫茫飞雪散去。瑰流站在先前出拳的位置岿然不动,大髯刀客只是向后踩出几道脚印。

    “如何?”瑰流轻笑道。

    明知道方才那一拳只是出于礼貌性的试探,大髯刀客却是摇头道:“不疼不疼,轻若棉絮,你是不是没吃饱饭。”

    “明白了。”瑰流点了点头。

    大髯刀客没来由感到心烦,怒道:“啰里啰嗦的,出拳!”

    他这一次不再做那挨打的木桩,换上一口纯粹新气,向后退步拉出一道拳架,一身拳意愈发凝成。

    瑰流咦了一声,自认饱览天下秘笈,能看出江湖上九成套路,但眼前这道拳架,他的的确确没见过。

    这朴拙拳架气势动魄,像是雷声敲鼓,但拳意流淌不成火候,倒像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花拳路数。

    雪松颤动。两道身影同时冲出,相撞一起。大髯刀客凭借一口精粹气,连续冲出十五拳,声声如炸雷,道道如残影。

    这一幕把四个雏鸡镖师和老人都看傻了,这是武人吗?根本不是人啊。

    面对暴风骤雨的攻势,瑰流不慌不忙,边退边挡,拳法始终圆转如意。

    次次出拳没有得手,大髯刀客一口精粹呼吸已是穷弩之末,下意识想要后退,先拉开距离,然后换上一口新气。

    而这时,始终防守姿态的瑰流忽然黏了上去,势必不会给他换气的机会。拳法依旧圆转如意,交叠挡拳出拳,攻守兼备,像是拖泥带水,反正就是要将大髯刀客那口呼吸消耗殆尽。

    终于,当大髯刀客必须强换一口气,瑰流找准时机,一拳轰向他胸膛。

    老人有些不敢看下去,这一拳打出去,不得把胸膛轰烂啊?

    四个雏鸡镖师也不懂其中门道,只觉得自己的老大好像要败。

    忽然,瑰流皱皱眉,后知后觉,想要赶紧拉开身位。

    为时已晚,大髯刀客终于呵出死死憋住的那口气,竟像是搏命之姿,朝瑰流胸口打去,与他互换一拳。

    可瑰流胸口本就有很严重的伤,只不过内穿软甲,看不出来而已。

    挨上三品巅峰武人的倾力一拳,众目睽睽下,这个白发男人身形凝滞,一动不动。

    而挨上品秩武人轰出的一拳,大髯刀客脸色极其难看,猩红发热,眼睛渗满红血丝。

    瑰流一手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他颓然后倒,重重倒在了厚厚雪地里。

    他呆呆望天,看向湛蓝天空,胸膛又是猩红淋漓的一大摊,触目惊心。

    强行压下气血翻涌,大髯刀客惊疑不定,“怎么会?你受伤了?”

    这个六神无主的男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呆呆望天。

    大髯刀客紧紧皱眉,眼前这个白发男子分明才弱冠之年,却散发出一种沉沉暮气,像是行尸走肉,带着一股腐朽和凋零之意。

    一生行走江湖押镖数十余载,对于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这种眼神,无法伪装,无法回避,只有一个人彻彻底底的绝望了,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和念想了,才会自然而然的流露。

    很难想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武人变得如此绝望,以至于弱冠之年便头发满白。

    纵有万般惊疑,几经犹豫,大髯刀客还是没能问出口,抬起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应该启程了。

    他不管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抓住他肩膀,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沉声道:“方才你咳出来的是淤血,说明你伤势许久,并且毫无好转之势。照这样下去,即便你是武人,也很快会撑不住的。先是会跌境,并会因此落下病根,再难以重返原有境界。如果还是得不到医治,气血长期亏损,怕是神仙难治,九死一生。接下来的路,你回去吧,留你在这里,也只是累赘。”

    瑰流终于回神,无奈叹气,“您这话说的还真是无情。”

    他忽然感觉肩膀被碰了碰,转过身,就看到老人的满脸忧虑。

    “小娃娃,真没事?要死也得晚点死啊。你要是提前死翘翘了,我找谁去要美人评?我总不能追到阴曹地府里吧?”

    “前辈放心,晚辈千金一诺。等到了霜花城,晚辈第一时间就去官府买上一整套册评送给前辈。”

    老人顿时眼睛一亮,先前说好的只有美人评和唱词评,今日竟是直接承诺买下全套。全套册评,那是什么概念?可以说是汗牛充栋!纵然你是门阀世家或皇亲国戚,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么多不算考虑之内的盈余,会不会买上这一整套册评之后连锅都揭不开。

    “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发啊!”老人迫不及待,已经憧憬日后躺在册评上睡觉的场景。

    车马已被大髯刀客牵好,还有那四个雏鸡镖师,五个人早已在官马大道上停留等候。大髯刀客不同于上次的脾气火爆,挥刀咆哮催促上路。这一次,他只是牵马耐心等待,脸上也丝毫没有厌烦之色。

    看见瑰流和老人返回,大髯刀客皱眉,刚想法问一句:“你怎么还不走?”,就被瑰流出言打断:“我去一趟绿带城,你们先行。”

    大髯刀客点点头。

    瑰流笑道:“那么就在此地分别吧,我应该会先行抵达霜花城,到时候再见。”

    “等等!”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老人环顾众人,最后的目光停留在瑰流身上,嘿嘿一笑,“好巧不巧,我也有些事情,需要去一趟绿带城。咱俩正好可以结伴而行,免得路途遥远,寂寞难耐。”

    大髯刀客当即冷笑出声:“你口中的事情,该不会就是那一整套册评吧?怎么?心心念念惦记着还不够?还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一把老骨头来回折腾,也不怕折腾散架子。”

    瑰流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啊对啊,羊肠小道雪厚难行,前辈还是歇歇吧。”

    “休想!”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冽,死死盯住瑰流,冷哼道:“你说实话,是不是夸下海口后想要跑路?我告诉你,这趟绿带城我跟定了!在我没拿到册评前,你休想甩掉我这个糟老头子!”

    瑰流轻轻叹气,“前辈,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老人神气豪横,装作假寐模样,不作理睬。

    瑰流万般无奈,只好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将老人的手一点一点掰开,然后将金锭塞给他。

    “老前辈,这枚锭子您先收着,我去去就回,真的,绝对不骗您。”

    老人睁开眼,斜视着看了一眼手中熠熠闪光的金子,掂量掂量分量,一切无误后,这才仿佛深思熟虑的嗯一声,语气就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嘱咐告诫道:“早去早回,听见没有?可别被哪个美娇娘给骗了,要是被做成人肉包子,连个坟都没有,你爹你娘都没地方哭去。”

    瑰流无可奈何,“前辈,分别在即,你就不能说些好话?”

    老人不耐烦摆摆手,“滚滚!”

    “得嘞。”瑰流闻言,如遇大赦,生怕老人下一秒来个反悔,身形轻掠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镖队继续行走,很快就遇到两个刚好从山上走下来的人。其中一人身穿道袍,头戴莲花冠,显然是个道人。另一人斜挎长剑,腰悬琅玉,气质温润不凡,倒是有些翩翩公子的美韵。

    大髯刀客一眼就看见道人踏雪无痕,顿时心生戒备,目光谨慎盯着逐渐靠近的这两人。

    “这位道友,敢问前方是何处?”头戴莲花冠笑着看向大髯刀客。

    “前面是绿带城,再往前是青钱城。”大髯刀客沉声道。

    “多谢。”

    挎剑之人道谢一声,和莲花冠道人转身离开,轻轻踏出一步,竟是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髯刀客眼神深邃,似是若有所思。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喂,老小子,你说这绿带城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啊?怎么都往那边去。”

    大髯刀客不言不语,缓缓抬起头,望向绿带城的方向,忽然皱了皱眉。

    那里的天空,竟是一片漆黑墨色,黑云低垂滚滚,仿佛是山雨欲来。

    除此之外,无垠广袤的天空皆是一碧万顷,湛蓝澄澈。

    行走江湖数十载,凭借惊人的眼力和丰厚的经验,他一眼就辨认出那滚滚低垂的黑云,不是别的,正是滔滔压降而下的煞气。

    也就是说,整座绿带城,都笼罩在煞气云海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座绿带城万户百姓的性命,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阶段!如果没人能够出手阻拦那片煞气云海,整座绿带城,顷刻之间就会被霸道煞气腐蚀的一干二净。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凶象?

    大髯刀客下意识看向京城方向,面露担忧。

    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如此惊天异象,哪怕去再多的人,都只能是去送死。除非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宗师,位列天下前几的那种,只有这种人出手,才有可能让其避免生灵涂炭。

    昔年压的一整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魔头,如今母仪天下地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坐镇靖王朝北方之人,唯有她,才有出手相救的资格。

    而至于先前问路而去的那名挎剑之人,以及那位踏雪无痕的道人,即便能一步千里,但他依旧不认为他们有这种资格。

    若是真有资格,除非这二人皆位列天下前十。只不过一座小小城,能同时聚集三位天下前十之人,可能性几乎为零。

    大髯刀客收敛飘远的思绪,悄悄瞄了一眼身侧的老人。

    如果这个白发年轻人真的是因此而去,以他仅有的三品实力,还有一身严重伤势,极有可能是回不来了。

    所以他给出这枚金锭,或许是让老头子自己去买册评。也就是说这枚金锭,是他最后的绝赠。

    而这边,老人用手指轻敲金锭,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大髯刀客没来由感到一股悲怆凄凉,这分明是敲丧钟送行啊。

    知其不可奈何而义无反顾,这是何等壮阔动魄的情怀和胸襟。

    身死而道义长存。

    而不像自己,苟且偷安,选择一份镖师职务一做就是浑浑噩噩的十余年。

    大髯刀客闭上眼,缓缓长出一口气,脑海里逐渐浮现昔年游历江湖的峥嵘岁月。

    也曾年少春衫薄,也曾入朱门,也曾醉酒当歌,也曾为美人挽发插簪。

    也曾衣衫褴褛,也曾睡过雪地,也曾饮血充饥,也曾走投无路,为虎作伥。

    “我敬你酒,如果你能活着回来。”

    大髯刀客轻轻道,对那个早已远去的白发年轻人。

    刹那间,这方小天地,风雪席卷,到处弥漫着凌厉的武人之气。

    一道道武运气息,仿佛天上之水奔走而落。

    压抑许久的境界,曾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此刻竟是有了松动的迹象。

    武人之气疯狂流泻,大雪飞扬,枯树纷纷折断。

    最后,大髯刀客缓缓睁开眼,长吐一口气,仿佛将数十年的压抑和郁闷一吐而尽。

    他仰头望天,声音不大,

    “我入品秩了。”

第十七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分明是白天,绿带城却漆黑如夜,仿佛一头巨兽蛰伏在亘古的黑暗中。

    举目望去,到处荒凉死寂,鳞次栉比的店铺全都挂上打样的告示,一向热闹的勾栏酒楼甚至没有点灯燃烛。

    若是从上空俯瞰这座城,便会发现,这偌大一座城池,纵横交错的条条道路,竟是空无一人。

    唯一值得宽慰的,不至于让人觉得这是一座死城,是万家万户向外透出的点点烛火。

    城内百姓只以为一场暴雪即至,并不知道此刻头顶的上方,极高之处的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天灾,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倾覆压下。

    万人空巷的绿带城,漆黑如墨的街道,出现了一道晦明不定的火光,还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一个白发年轻人,手举火把照明,缓缓走在城内主道上。

    磅礴的煞气云海已经带给这座城池巨大的压迫。狂风骤起,声音凄厉尖锐,像是女子凄然惨绝的尖叫,瘆人至极。

    而那道白发身影始终闲庭信步,像是重游故地。

    他缓缓来到一处精巧而成的荷塘,晦暗不定的火光下,模糊可见汩汩泉水从石罅里涌出,风声稍稍安定,也可隐约听见清泉流响。他蹲下身子,将火把凑近,细细品看了会儿清澈而涌的泉水,不久后站起身,缓缓走到湖泊中央的水心亭。

    这个男人轻轻伸出手,抚摸红漆剥落的粗糙廊柱,喃喃自语:“明年夏日,荷花又该开了吧?十五岁那年中秋,你跟我说你喜欢荷香阵阵,喜欢绿波间绽开的新荷,还有花上动人的黄鹂。我那时答应了你,要陪你来这里赏荷,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好害怕,怕我来不及,怕你等不到。”

    他坐在栏边那张美人靠上,怔怔出神。

    十几年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地,尚未大兴土木,也没有如今巍峨拔起的绿带城。

    有一年的夏天特别燥热,一个小男孩跟随娘亲来这里避暑赏荷,住在临时修建的行宫里,本以为赏赏荷花,吃吃莲子羹,躲在清寂的行宫里避暑,日子也就平平淡淡的,将燥热难耐的夏天消磨过去。

    但是有一天,午睡醒后的小男孩发现娘亲不见了,左呼右唤也无人应答,便心急如焚到处寻找,最后狂奔到了水心亭。

    沉重的脚步猛然停止,还未走入水心亭,他却怔怔愣在原地。

    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微风轻轻吹动十里荷花,水面清圆,涟漪荡荡。水心亭里,淡粉色纱幔轻撩,一个小女孩乖乖坐在娘亲身边,娘亲轻轻揉着她的小脑袋,一大一小,不言不语,只是静静遥望赏荷。

    宁静的午后,睡醒的午后,水心亭清风阵阵,荷香飘溢,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即便后来,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但儿时的这幅美好画面,依然还会在他心底柔柔的荡漾。

    此后,在那座避暑行宫,日子不再平淡如水,反而总是很有趣。两个小孩子的快乐,简单而有趣。那一年的夏天,行宫里始终有稚嫩的欢声笑语回荡。

    盛夏过后,总是要回宫的,起初那几天,小男孩茶饭不思,小女孩也总是泪眼汪汪,多情自古伤离别,更何况还是两个幼小的心灵。

    但是后来,小男孩才知道,原来娘亲也要带着小女孩回宫。也是回宫那日,小男孩从娘亲口中得知了小女孩的身份,并且那一刻也恍然大悟,难怪很多时候小女孩都有些拘谨小心,甚至有些低卑姿态,原来她是自己的小丫鬟。

    回宫之后的数年,小男孩很少能够看见小女孩,只是偶尔有时,娘亲会把她带来。

    这个儿时曾居住于此的白发年轻人,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过水心亭的廊柱,昔年上色的朱红早已尽数剥落,感受着廊柱的粗糙,细细体会岁月的沉淀。

    瑰流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眼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那幅烙印在心底的惊鸿画卷。

    十几年如一日,梦回千转,终于重游故地后,反倒是内心宁静。

    这一天已经让他等太久,不过还好,不算晚。

    这个身穿猩红雪袍的白发年轻人,双眸金黄,缓缓朝城主府走去。

    煞气滔滔,云海下垂。

    忽有一股清风自天地而来,灌入绿带城,吹开那道朱红色的巍峨高门。

    一道金色身影,仅是瞬息,就冲到高堂之上,将紫衣玉冠的城主高高提起,又按着他的脑袋,重重往地面砸去。

    烟尘弥漫,地面寸寸龟裂,声势骇人。

    双眸金黄的瑰流,冷冷而笑,“可曾记得我?”

    城主踉跄支起身子,当他看清了那双独特眸子,猛地惊醒,连忙向后退去,竟是打算直接逃跑。

    一道金色流光自天间狠狠坠入,重重砸在城主身上。

    这位六品大圆满有望跻身上三品的江湖宗师,一身浑厚修为竟是直接被废掉。

    那名真实身份是大奉王朝密谍的端酒美婢,一步跨过身边众人,袖里淬毒匕首,趁机袭向白发男人的要害。

    “滚!”

    男人咆哮出声,腰间佩刀炸鞘而起,甩出一道磅礴刀气后,密谍被拦腰而斩,身体截成两半。

    “给我上!”城主目眦欲裂。

    瑰流反拧手腕,瞬间横劈一刀,与大髯刀客使用侧帽刀法的动作如出一辙。但这一刀,更有神意和气势。

    一刀过后,凌厉攻势荡然无存,数十人被震飞摔出,墙壁上留下十几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瑰流一把抓住他的脖子,笑容狰狞,“来!继续威胁我!继续掣肘我!”

    城主艰难出声,怒极冷笑,“当年你早产夭折,你娘亲不惜一切代价将靖王朝气运悉数转交给你,可到头来,你不过是个消耗国运作威作福的败家子!”

    “来!杀了我!然后国祚衰败,靖王朝不过四世而亡!”城主目眦欲裂,咆哮出声。

    瑰流面无表情,“当年陆姓一氏如日中天,堪比皇亲国戚,朝廷里便有流言谶语,说陆家是乱臣贼子,日后必定引发祸乱。朝廷尚未定论,你那时被人追杀,急需投靠朝廷得到保护,便不辨事情真伪,屠戮陆姓满门,还将一个天姿绝艳的陆氏小姑娘送给我娘亲。最后你也如愿以偿,朝廷帮你摆平了追杀,你再也不需要四处流亡,反倒是摇身一变成了京畿之地的绿带城城主,整座城都是你的私人封邑。”

    瑰流忽然眯起那双眼眸,“陆氏一家,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我不关心。朝廷有没有错,我也不关心。哪怕当年娘亲纵容你,我也可以视而不见。”

    一股寒冷杀意悄然弥漫。

    “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我身边的人来掣肘我。”

    面色狰狞痛苦的城主猛然瞪大眼睛,震惊错愕,满脸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皇后早就知道?!”

    “即便你给小姑娘下了毒,但我娘亲仍然放你走,并且还让你永无后患之忧坐起了封地皇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瑰流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出一道整整十几年都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要我死。”

    “这其中也包括你。当年你将小姑娘送给我娘亲,自然想到她会变成我的侍女,所以你给她下毒,你知道如果我特别喜欢她,亲眼看着她毒发身亡,一定会失心疯掉,大道溃散,即便身负王朝气运,终究也不过是个废人。”

    “你还真的差点就要成功了。十五岁那年中秋,我守在床榻上看她呕血,看见娘亲都束手无策,看见满屋子低着头的太医,看着她的惨淡笑容,我以为那是临终前的容颜。那一刻,我真的要疯了,我恨不得用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我恨不得瞬间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

    “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让我死,他们觉得我不配继承帝王基业,不配成为日后的天下共主。他们想杀死我,没问题,可以来,尽管来,哪怕千人万人,我都无所谓。但像你这种人,用卑劣手段妄图掣肘我,如果你有亲人,我恨不得诛你全家。”

    瑰流猛地用力,将城主整个人都嵌入进石墙。

    痛苦咆哮回荡大殿,久久不绝。

    “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要夜起,都要去偷偷看看她,我生怕你随意性起就夺走她的生命。十几年,我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每一次都能梦见她临终前惨淡的笑容。”

    “我求过我爹,求过我娘,求过国师,求过无数人,我求他们把你杀死,可我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种。你暗中投靠大奉,韬光养晦十几年,早就摸清了所有能够针对你的人。既然谁都帮不了我,那好,我自己将此事做成便是。你以为我败絮其外败絮其内,难成大患,我若不这样,又怎能让你放下戒心?我娘说等我入了品秩,就能够动用气运,也就能杀你。所以我入品秩以后,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

    城主怒笑道:“天下大势你不要?就为了一个贱奴婢?”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一只手猛捏住他的头颅,五指如鹰钩凹陷,模糊了血肉。

    城主面色狰狞,七窍淌血,忽然觉得畅快至极,冷笑看向这个几近走火入魔的男人,露出猩红牙齿。

    瑰流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当他再次睁眼,竟然恢复了平静。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差点疯掉的孩子?为了杀你,我熬了十几年,心境早就趋于圆满。”

    瑰流五指凹陷用力,在城主脑袋上硬生生拽出一块白花花的肉。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副惨绝人寰的骇人面孔。

    这个白发年轻人,终于展现出了魔头的一面。

    “我的四个丫鬟为我挡下无数明刀暗箭,无数次双手染血,无数次身负重伤,甚至无数次深陷死地,无数次在鬼门关回荡。所以此次离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要找那些人报仇。他们想要我死,不用他们冒死进入皇宫,我瑰流亲自去,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只要我能杀一个人,就能稍微弥补心中愧疚。能全部杀干净,她们就能够乖乖陪在我身边,做红袖添香的丫鬟,不用再做死士。”

    “你几次差点杀死我丫鬟桃枝,所以这次出城,我便第一个杀你。”

    “你放心,你不会在黄泉路走的太寂寞。你死之后,很快就会有人下去陪你。”

    瑰流轻轻一甩,紫衣玉冠的男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入了城内主道,当场断气而亡。

    “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也不能忘。”

    这个帝王之气惊人的金眸男子,缓缓朝外走去。

    风雨如晦。

    城内主道,铁甲蜂蛹,密密麻麻,竟足足数千人,如狂潮涌来。

    满目望去,举城皆敌。

    瑰流不急于破阵,缓缓闭上眼睛。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十八章 诛仙

    领头武将甚至没看一眼那具尸体,这位实乃大奉王朝怀化大将军的武官,淡漠看了一眼瑰流,缓缓调转马头,轻描淡写道:“砍下头颅者,封开国郡公,食邑两千户。”

    暗中调兵遣将,军兵伪装平民,买通靖王朝边关,最后瞒天过海来到这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这就是大奉王朝的惊人手笔。

    鹿泉铁骑,怀化大将军的亲军,号称“天下骑兵第三”。昔年大奉王朝与大靖王朝两线作战皆溃,唯有鹿泉铁骑十次冲杀十次皆胜,且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硬生生用三千轻骑拖延住一道万人军阵。

    等了十几年,还真是一场好等。

    这位功高震主的大将军,暴怒咆哮,

    “起矛!!”

    鹿泉铁骑的动作如出一辙,高高举起漆黑长矛。

    天地间不知谁先咆哮了一声,悍然向前冲刺。

    铁骑马蹄,声如炸雷,震彻整座绿带城。

    铁甲铮铮,如黑色潮水狂涌,高堂之上的那道芥子身影眼看就要被数千人的巨势淹没。

    明明已是满城皆敌,明明已经身处绝境,但这个白发年轻人仍是岿然不动。

    怀化大将军狰狞笑道:“你以为你是那万人敌?”

    瑰流嘴唇翘起,“我是你爹,干你老母。”

    很难想象这是那位歌咏《八声廿州》的温润公子说出的话。

    还未等那位被骂娘的怀化将军有所反应,一道金色长虹,笔直撞向浩浩荡荡的千人军势,面对千万锋利长矛,硬生生从密密麻麻的黑色铁甲中撞出一条血路。

    他浑身浴血,甚至连脸庞都模糊不清,披散长发也黏粘在一起,有猩红缓缓滴淌。

    他模糊不清的脸看不见任何表情,却带着一股极其可怕的戾气,浑身弥漫着的是如同暴虐之君的帝王气。

    这个白发年轻人,嘴唇颤抖,有着极其小声的自言自语。

    “只要我能杀一个人,就能稍微弥补心中愧疚。能全部杀干净,她们就能够乖乖陪在我身边,做红袖添香的丫鬟,不用再做死士。”

    撞,硬生生的撞,无论面对多少锋矛。

    那道被黑色潮水淹没的身影愈发凝滞,动作渐渐变得极为缓慢。

    可这算什么?轻雪、桃枝、秋荔、金栀,哪个不是次次如此陷入死地?

    满城皆敌算什么?

    举世皆敌的心态,那年十五岁中秋他就有了!

    所以这个男人只会一往无前!

    名刀渌水炸鞘,青色刀气滚过,连斩十三波冲杀。

    最后一波由百夫长组成的精悍冲杀,他没有躲,也躲不开。

    全身被长矛贯穿,他握刀一扫而过,满地头颅滚落。

    如同被血池子捞起,血衣血发,满脸血污,这个白发年轻人终究以惨绝人寰的姿态,冲破了鹿泉骑军的冲杀!

    他一步就来到怀化将军面前,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死死掐住他脖子,将他高高拎起。

    那是张狰狞笑容,“砍下一颗怀化将军的脑袋,封王,食邑万户。”

    这位功高震主的武将,没有半点惶恐,艰难出声,说出一句惊骇世俗的话,

    “我们大奉还有仙人。”

    毫无征兆,一把金色拂尘破开天幕,三千金丝剥离抽出,形成一道贯穿天地的雪白光柱,作出镇压之势。

    瑰流掐断那柔软脖颈,不再刻意压抑磅礴惊人的帝王气运。

    他呵出一缕缕金色气息,一手撑天,脚下亮起六道巍峨的金色光柱。

    你以天道规矩镇压我,我就以人间规矩反之!

    这场仙人和帝王之争,注定山河失色。

    那道缥缈身形震怒开口,声音从天地间响起,响亮如洪钟大鼎,

    “违背天道,还不速速去死?!”

    一道金色光柱轰然倒塌。

    雪白光柱逐渐缓缓下压。

    瑰流嘴角渗血,仿佛身扛重物,直不起腰,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道缥缈身影冷笑不止,猛然挥袖,“你不是心忧天下吗?贫道就把你喂给那尊阴物,然后亲眼见证它祸乱人间。”

    第二道金色光柱毫无征兆崩塌。

    瑰流的身形猛地下坠,七窍开始流血,肌肤寸寸绽裂,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更是模糊了整个身体。这一幕,惨绝人寰,极尽悲惨。

    极远处的高屋檐角之上,站着两个人。一人头戴莲花冠,一人青衣挎剑。

    “那是?”挎剑之人皱眉道。

    莲花冠道人笑道:“天道规矩,众生不可逾越,否则就会遭受天谴。这位仙人,是我们道门的一位祖宗,五百年前在龙潭飞升,以仙人之姿斩尽魔教之人,随后登天而去。道门也因此得天道馈赠,故而力压佛道和儒道,盛极不衰。”

    挎剑之人轻叹口气,心中剑意逐渐退去,放弃了出手救人的念头。

    第二道光柱崩塌以后,很快第三道,第四道光柱也随之崩塌。如空中楼阁的帝王气运,终究无法和无垢仙人抗衡。

    此时此刻,瑰流反而内心平静。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只是有些可惜,还有很多遗憾,很多未完成的事。不能陪轻雪去夭江畔看灯盏了,不能陪桃枝看荷花了,也没有机会去赎那位慵懒温柔的女子了,看不见明年漾月湖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喝不到十年一龄的江南烧春,采不到桃花黄鹂,吃不到秋天里的螃蟹,再也看不见父王母后,再也不能坐在沁瑰宫和瑰清对弈,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其实自剐那天,自己从来没有怨过她。

    瑰流轻轻呢喃,“放下了。”

    第五道光柱轰然崩塌,整座城都震颤不止。

    只有一道光柱独木难支,便再无什么能够拦住那座巨剑山,生死已成定局。

    头戴莲花冠的道人神色漠然,“走吧。”

    挎剑之人突然皱眉,“那尊阴神怎么办?”

    道人转过头,叹气道:“没听我家老祖宗说吗?把太子喂给它,然后任它祸乱。不过不用担心,京城那位不会坐视不理的,这毕竟是京畿之地,她的家门口。”

    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率先转身离开。

    “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挎剑之人缓缓握住剑鞘

    剑推鞘一寸,剑气弥漫。

    “你不配这顶莲花冠,你的老祖宗也不配飞升仙人。”

    莲花冠道人猛地回头,下意识看向某处,惶恐震怒道:“你疯了?!得罪老祖宗,你我都得死!”

    “那我便疯给你看。”挎剑之人淡然出声。

    这位天下公认的剑道魁首,生平迎敌无数,鲜有人能逼他推鞘七尺。

    接下来一声清寒,剑鞘分离,七尺长锋清凉如水。

    与此同时,他终于不再苦苦压抑一身凌厉骇人的剑气。

    天地间,一道剑气,悄然纵横扫过。

    轻描淡写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悄无声息,那道贯穿天地的雪白光柱被一砍而断。

    那道缥缈身形的头冠法器,也被一斩为二,随之化作天地灵气,湮没无踪。

    雪白光柱撤去,瑰流颓然倒地,生死不知。

    “孽障,我杀了你!!”

    那位仙人暴怒咆哮,甚至不惜再不能重返天门的代价。施展了道门无垢神通,从天上引下磅礴道气,重重压胜,摆明了要与其搏命。

    挎剑之人被压胜在一座芥子世界,一身剑气也完全被压制,微弱不堪。

    “还不去死?!”

    一道掌印重重拍出,在芥子世界十分渺小,但却是天下江山的微小缩影,蕴含着无穷的巍峨巨力。

    头戴莲花冠的道人转过身子,不忍再去看接下来的画面。即便是剑道魁首,天下剑道第一人,可面对拥有惊天神通的仙人,也只有死的下场。这就是天道,这就是道法自然。

    天地间忽然吹过一阵凉风,吹开绿带城的巍峨楼门。

    一道樊笼剑阵,将那道天下山岳化为的芥子掌印牢牢困住。

    剑气何来?

    和掌印一样,天下来之!

    那道仙人之姿的缥缈身影毫无征兆向后掠出,一掠再掠,千里之外又百里。

    莲花冠道人猛然瞪大眼睛,因为他看见一道极其细小的剑气横斩而去,而且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转瞬即逝。

    千百里外,缥缈身影暴怒咆哮,但仍是抵御不住这一剑的攻势,飞升之后苦心修炼五百年才修得的无垢金身就这么被轻而易举的破开。

    一道身影缓缓浮现,站在瑰流身边。

    与那道目光对视,莲花冠道人猛地打了个寒颤,一颗道心险些就要崩碎。

    哪怕那剑道魁首生性狂放不羁,自认剑道无敌于世,竟也肃然起敬,对着那道身影作揖行礼。

    已经在鬼门关游荡的瑰流忽然感到被一股巨力拉扯,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起一幕幕难以忘怀的回忆,然后便听见一句低喝声音,“速速归来!”

    白光刺眼,瑰流猛地睁开眼睛,惊坐而起。

    下一秒,他目瞪口呆。

    “一个锭子换一条命,这桩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那是一张笑眯眯的褶皱脸庞。

    瑰流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震惊道:“怎么可能?老前辈?”

    “想不到吧?”老人笑眯眯道。

    瑰流愣了愣,随即苦笑出声,“我就说嘛,太安镖局怎么可能找一个...找一个...嗯...仙风道骨的老人来当镖师,他们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老人眯眼而笑,“仙风道骨可算不上,只是某人先前还嫌我聒噪,还用评册威胁我。”

    瑰流陡然大怒,狠狠拍腿,唾骂道:“这种人就应该扒皮吃肉,有眼不识泰山的玩意儿!”

    老人笑而不语,转头望向那道缓缓掠回的缥缈身影。

    无垢金身破碎后,那道身影愈发稀薄缥缈,仿佛风一吹就会散。这般惨淡光景,哪还有半点仙人之姿?

    老人忽然抬起一只手,随后便没有任何动作,那仙人却如临大敌。

    “不妨猜猜我是谁。”老人对身边人说道。

    瑰流微微一笑,“老前辈的身份,不难猜的。”

    “哦?”老人顿时来了兴致,“这么说你知道?”

    瑰流眼神蓦然充满敬意,踉踉跄跄,作揖行礼,沉声道:“晚辈瑰流,见过赵秉聂老前辈。”

    听到“赵秉聂”三个字,老人忽然身体一颤,缓缓闭上眼,仿佛缅怀追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

    瑰流犹豫不决,但最后笃定内心,轻声道:“前朝遗老,四甲之秋。两百多年的岁月,沧海都已化作桑田,更别提如蜉蝣般短暂的人世。眼看国破山河在,身处异乡为异客,这种生活,一定是很不好受的。”

    老人摇头笑道:“两百多年了,什么家国情恨,我早已放下。靖王朝锦绣江山,太平盛世,夜夜歌舞升平。反观当年隋朝,气数败尽,民生凋敝,君主暴戾专虐。如此看来,隋王朝的灭亡是冥冥天意,是人心向背,是自身酿成的灾祸。既然如此,便也没有什么值得满腔热血的家国情仇了。”

    瑰流忽然小心翼翼道:“听闻老前辈您曾一人敌万人之师,还是靖王朝战力最为冠绝的铁煌重骑,后来更是破镜跻身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境界,这些全是真的?”

    老人轻描淡写,“前者为真,后者为假。”

    瑰流点点头,心想还好还好,否则这也太变态了。

    但下一秒,他忽然一个踉跄。

    只因老人淡淡的话语。

    “跻身那九境,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五六百年前的江湖乃至千年前的江湖,九境虽然少有,但不是没有。只不过是近来几百年的江湖越来越不景气,费尽千辛万苦也才出了我这一个。”

    瑰流看向这位百年前便无敌于世,如今更是无敌于世的剑神,心里暗暗合计,凭这九境实力,世间所有高手加在一起,似乎也不过是一剑的事,真的就可以随性而为了。

    老人忽然瞥了瑰流一眼,“看你这么对我胃口,先前也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着,又是天下唯一知我的人,那老夫就赠你一物。”

    瑰流这才发觉老人从始至终都抬着一只手。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股极为窒息的剑意。

    至高天,遮天蔽日的煞气被破开,一道极为耀眼璀璨的金色光柱倾泻而下,重重砸入大地。

    “看那边。”老人笑道。

    瑰流猛地瞪大眼睛,原来一道凌虚剑影已经将仙人拦腰斩断,并连带着将阊阖天门毁去。

    金色洪流终于倾泻而尽,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配鞘长剑。

    天空中,终于再也没有那道法通天的仙人身影。

    修得五百年证得大长生的天上仙人,竟就这般陨落,化为尘世的泥埃。

    在场之人,莲花冠道人,青衫挎剑的剑道魁首,数千受伤倒地的鹿泉骑兵,以及瑰流,全都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风声呜咽,

    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老人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炸耳,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诛仙。”

第十九章 你耳聋?

    老人眯眼笑道:“愣着干什么,拿起来掂量掂量斤两,看看趁不趁手。”

    瑰流闻言,点头如小鸡啄米,走到那把插在地上的剑前,犹犹豫豫,始终不敢伸手,还是小心翼翼道:“真行?”

    老人装作没听见,扣了扣耳朵。

    没得到回复,瑰流只好咬牙伸出手,轻轻握在剑柄上。

    一股灼烧剧痛从手心传来,迫使他连忙松开手。

    老人忽然皱眉,语气严肃,“屏息凝神,摒除杂念,用心去感受。”

    瑰流深吸一口气,犹豫一下,缓缓伸出手去握剑柄,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算了吧。”

    老人死死盯住他,呵斥道:“你在怕什么?!”

    瑰流沉默不语。

    老人冷笑不止:“好,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帮你说。”

    “十九年前,钦天监堪舆气运和天数,推演出你娘胎中的婴儿,也就是你,其实是个死胎。当年钦天监监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件事偷偷禀告给你爹。你爹本来想瞒着,却被你娘无意得知。你娘为了救你,不惜动用靖王朝几百年的国运福祚,不顾文武百官和天下人的反对,执意要逆天改命,再加之你爹的庇护,所以哪怕仙家势力和江湖武人联袂杀入皇宫,哪怕已经围剿太和殿,哪怕已经走到了你娘的面前,但最后你娘还是成功了。”

    “你继承了靖王朝数百年的国运福祚,忤逆天道死而复生,一座王朝的兴衰都与你息息相关,自然容易引起极大的变数。所以天下很多人都想杀死你,只要你一死,气数自然会重新归落,重回正常秩序。所以这些年,你遭受的刺杀应该比喝水都要多,你娘亲一定会安排死士保护你,但她从不跟你说,你也从来不曾知道。等到后来,出于某种契机,你才知道亲近之人为了救你,是何等的不幸。当年你娘为了救你,大道根基破损,此生无望九境,否则以她的资质,就是九境巅峰又有何难?你爹也差点被人下毒杀害。你那妹妹也被你牵连,几次遭遇刺杀。”

    老人冷笑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就好像吸食鲜血的蚂蟥,是个厄运缠身的灾儿,身边人的种种不幸都是因为自己。”

    “所以当你想明白这一切,你抛下荣华富贵,放弃太子身份,甘愿涉险江湖经历腥风血雨,只有这样你才会稍稍心安。”

    老人眯起眼睛,语气淡然,“归根到底,不过是个求死之人。”

    那柄诛仙忽然出鞘,飞速圆转,划出一道禁制,将其他人与天道规矩隔绝。

    老人衣袖一挥,点点光幕浮现,凝成一道画面。

    那是一副狼烟烽火的场景,流血漂橹,残骸满地,天地间耸立着一座又一座巍峨大山,全部是尸体筑堆而成的京观。

    瑰流蓦然泪流满面。

    因为在那副画面上,他看见一袭染血白衣,背着一个战死的龙袍男子,正缓缓往京城走去。而身后,是兵败如山倒的溃军态势......

    点点光幕变换。第一幅画面的最后场景,是巍峨城楼下,那道白衣身影被一根巨弩钉死在墙上,脚下是战死的龙袍男子,她没能带他回家。

    “按照天机推演,你将三次游历江湖,在一次又一次生死厮杀中逐渐将帝王气运消耗殆尽。国无福祚,天下大乱。届时,战火连城,生灵涂炭,诸侯十六国合纵一起,将矛头直指你们瑰家。更有大奉王朝百万骑兵压境。而在此前,你娘替你抗下天灾劫数,早早殒命。你爹阳寿已尽,没几天就随之而去,只有你和你妹妹相依为命。即便那时你已经跻身八境,成为首屈一指的天下大宗师,你妹妹亦是八境巅峰,但面对浩荡百万叛军,结果只能是必败无疑。这幅推演画面所讲的就是最后一战,你瑰家亲军仅有二十万兵力,而叛军几百万兵力尚未倾力而出。你孤身一人直面三万铁甲重骑,最后力竭身亡,你妹妹身负重伤,想要背你回家,被一道床弩贯穿心脏而死。”

    瑰流泪流满面,怔怔摇头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老人一挥袖,又一幅画面出现。

    画面上,春仙楼一片汹汹火海,如人间炼狱,无数尸体被烧灼的滋滋作响,渗出油水,使火势更加猛烈。一个神色淡漠的狐媚女子,端正坐着,最后抿上娇艳口脂,最后照了一眼铜镜,最后遥望一眼京城外某处,泪光闪闪,挥刀毁容。

    “不要!”瑰流撕心裂肺哭喊,狠狠伸出手想去抢下那把匕首,但他触及不到。那张狐媚至极的脸庞被匕首一点一点的割烂,鲜血淋漓,惨绝人寰。

    老人淡漠开口:“这是春仙楼那头牌女子,为了不成为大奉王朝那位骠骑大将军的禁脔玩物,挥刀毁容。她逃到南疆,给你们兄妹二人立了无骨冢,最后被那位推演天机的大奉国师找到,骠骑大将军怒其自毁容貌,将她焚煮剔骨,用那套美人骨披挂将军甲胄。”

    瑰流颓然跪在地上,内心痛到极致,七窍开始流血。

    “最后这幅画面,你不妨好好看看!”

    老人猛地挥袖,光幕化作一道道光点,尽数涌入瑰流身体。

    十几年来所有美好回忆,在瑰流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儿时与娘亲去永安、交芦等古刹礼佛,在佛前许下了一个个幼稚美好的愿望。四五岁的那场秋宫夜宴上,面对数千文武百官的浩荡场景,害怕大哭,躲到娘亲怀里才敢吃饭,惹得百官们啼笑皆非。那一年六岁,上元灯节看花灯,骑在爹的脖子上就能够摸到那些会转动的走马灯,开心得手舞足蹈。那年八岁的春天,宫中桃花开了,灼灼其华,连忙叫瑰清来看,一起走到桃树下,恰好看见花上有黄鹂。

    长大之后,陪爹去林海打猎,经常收获满满。陪轻雪游城隍庙求签,不是鸳鸯胜似鸳鸯。秋日游广陵拾起落花作《谒金门》随意赠人。和瑰清下棋饮酒。陪爹娘亲自为新的一年挂宫灯。夏日在绿带城避暑赏荷。秋水轩唱和醉罢吟咏青词。漾月湖二十四桥明月夜......

    一幕又一幕,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虚弱的雍容美妇,迫不及待接过刚生下的小婴儿,原本因为疼痛而皱着的眉逐渐舒展,那柔柔的目光充满爱意。她很小心很小心,轻轻亲了小婴儿一口,轻声细语道:“以后呀,你就叫瑰流。当哥哥的,可不能欺负妹妹。”

    瑰流一手捂住胸口,泪眼朦胧,想要抓住什么,却颓然放下了手。

    悲恸无声。

    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脖子,将他高高拎起。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活着的代价!如何?!不然老夫送你一程!”

    瑰流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人冷笑不止,猛地施加气力,“向我求饶?也得先说出话来!”

    他双指并拢朝天,磅礴剑气倾泻,结成一道樊笼剑阵,竟要直接将这个白发年轻人剿杀!

    瑰流嘴唇剧烈颤抖,仍是说不出话。

    “怕死?没活够?”

    老人双指一压而下,如雷池禁地不可逾越的剑气樊笼倾轧在即。

    莲花冠道人不忍再看,转过身去。青衫剑魁摩挲剑柄,最后还是止住了。

    可谁都想不到,接下来会有一口唾沫狠狠吐在老人脸上。

    那柄诛仙忽然颤鸣不止,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

    天地间弥漫一股肃杀之意。

    凌厉骇人的剑气波动,就连莲花冠道人和挎剑之人都不得不向后掠去,一掠再掠,一退再退。

    莲花冠道人后知后觉,眼神惊疑,这是那小子在出剑?

    一道身影狠狠撞向老人身前那座剑气樊笼,一拳过后,剑气樊笼砰然炸碎。天空中划过一道流光,又是简单的一拳,朝老人狠狠打去。

    一柄雪白长剑紧随而来,其后是无数的凌虚飞剑,如雪白大潮天悬一线。

    老人双手抵挡,周身的剑气似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中流砥柱。他心意成剑,于雪白剑气大潮破开一条道路。道路极窄,有强弩之末之嫌,而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能够前进一步。

    瑰流双手推剑向前,一寸一寸的挪动,手臂血肉全都绽裂爆开,露出白骨,是那拼死的搏命之姿。

    他每向前挪动一寸,老人就后退一寸。

    整整二十寸。

    这位五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九境大宗师,真正意义上的无敌之姿,可杀仙人,可破万骑。自他无敌于世起,天下从未有人能逼其后退半寸。可今日之日,却被一个年龄悬殊极大的后辈给硬生生逼退两步之远!

    诛仙过后,天地再无异象。

    老人紧皱着眉,低头看见脚下后滑的痕迹,沉默不语。

    诛仙归鞘,落在瑰流背后,这位气势凌厉的金眸男子,对天下第一之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过后,天地寂静。

    似乎连仙人都噤若寒蝉。

    那句话是:“老子说要杀了你,你耳聋?”

第二十章 秋波流转最动人

    暮色沉沉,落日已经不见,天边是朦朦胧胧的淡粉色,大概是月亮从云层后升起的缘故。

    深宫之内的一处庭院。

    亭子里,瑰清身披雪白狐裘,正在自饮自斟。火炉正温热,透出微弱火光,将她的俏脸映照的极美。

    江湖庙堂皆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诞下的女儿,也就是靖王朝仅有的公主,其姿貌如仙,国色天香,气质雍容冰冷,不染纤尘。便是与那祸国殃民的狐媚女子相比,竟也毫无逊色。故那搜罗网尽天下貌美女子的美人评的榜首之位,便有两人。所以那天下第十的动人女子,实则不入一甲,算是有些名不副实了。

    美人评榜首虽是天下皆知,但天下之人能够一睹其芳容的,则少之又少,十不足一。靖王朝公主深居内宫,从不抛头露面。另一位又被春仙楼深深藏起,从不轻易示人。这就苦了那些慕名的江湖游侠或风流才子,只能请丹青圣手作画一卷,用于慰藉心灵。

    瑰清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皱眉,以往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来了。

    不多时,庭苑的碎石小径迎来一名女子。道旁石灯隐显,散发着柔和微光,她莲步微移,行动间尽显袅娜妩媚。

    当她的目光落在亭子里那绝美人儿身上,那双水润诱人的眸子便绽放精光,脚步也略显急促,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女子入亭,将拎了一路的酒水放在桌子上,然后白皙玉手轻轻掐住下颚,微微用力,竟然撕扯下一张面皮。

    露出真容的女子,狐媚之相,惊骇世俗,正是那被冠以“祸国殃民”之称的春仙楼头牌。

    深宫内苑,一处小小石亭,两名女子,竟都是那四海八荒最最绝色,若是流传出去,必定会震动天下,也会是一段艳称千古的佳话。

    “少喝些酒嘛。”狐媚子声音柔糯。

    “先疗伤。”瑰清语气淡然,放下了酒杯。

    “凶巴巴的。”白落霞红唇撇撇,就仿佛一个黏人的小猫咪遭受了冷落,样子很是委屈。

    石亭里,一道道火运从她白皙修长的玉手凝练成针。

    “可能会有些疼。”

    她轻声道,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瑰清弄疼,试探性的在她背部扎下一根炙针。

    即便这样,瑰清仍是忍不住轻哼一声。

    白落霞强行抑制住想将眼前这个大美人好好享用的欲望,手中凝出第二根炙针,又轻轻扎下。

    亭子里,气机流动的十分平缓,如涓涓细流。一根又一根炙针自狐媚子手中凝现,随之又扎入瑰清后背。

    这针灸手法极为玄妙,针头处始终渗出丝缕黑气,被微风吹散。

    不多时,狐媚子收敛气机,轻轻坐到瑰清身边。

    “如何?”瑰清问道。

    “最迟需要一旬,前提是这数日里不饮酒。”

    瑰清微微皱眉,看向那一坛古酒,“剑南烧春?”

    狐媚子当即点点头,又是期待又是撒娇道:“能奖励奖励我嘛?”

    瑰清对此犹如未闻,修长玉手缠绕煞气,轻松打开泥封,为自己斟上一杯。

    看到自己被冷落,甚至还不如一坛酒,狐媚子当即泪眼汪汪,赌气般离开瑰清身边,蹲坐下去,身子靠着亭子的亭柱,将小脑袋埋进怀里,开始轻轻抽泣。

    这一幕无疑是极让人怜惜,但瑰清却视而不见,只是悠哉饮酒。

    看似有些无情,但她恰恰最了解这个狐媚子。表面看上去温柔似水,体贴可人,却有着狐媚心性,只要是略微尝到一点点的甜头,就仿佛是要吃人般,根本无人能够遏制,就好比星星之火,最后蔓延成燎原之势。

    突然,一直低声抽泣的狐媚子站起身,迈开长腿走到瑰清面前,恶狠狠威胁道:“你不要我,我就跟别人走,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哦?”

    瑰清竟是破天荒微微一笑,红唇微掀,“有人要你?”

    “怎么没有?”狐媚子冷哼道:“前几天我救了个白发男子,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赎我。”

    瑰清举起酒杯,微微仰头,刚要饮酒,动作忽然凝滞。

    狐媚子眨了眨诱人的桃花眸子,内心欢喜,这一招果然有用。

    但她不曾想到瑰清的态度会陡然冰冷。瑰清放下酒杯,眯起美眸,冷冷道:“他是不是胸口有伤?”

    狐媚子愕然,“你认识他?”

    瑰清不再说话,没来由觉得这坛剑南烧春有些碍眼,面无表情一挥袖,砰的一声后,酒水迸溅,坛子粉身碎骨。

    狐媚子被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下意识后退一步,红唇紧咬,有些怯怯弱弱,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很怕瑰清动怒的。而现在,她能感觉到瑰清的巨大怒意。

    这个天下皆知的冰山美人,平时只有在两个人面前才会稍有柔和。一个人是娘亲秦芳,一个人便是狐媚子。就连作为亲爹的皇帝瑰启都不行。

    可她生气起来,就会变成现在这幅冰冷到让人心悸的样子。每次她这样,狐媚子是不敢坐到她身边的。

    瑰清面无表情,亭子里气氛僵硬。

    许久之后,终于响起一道柔柔怯怯的声音,“他伤的很重,被我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为了救他,我消耗了不少气机。即便这样,他现在的伤势应该不容乐观,甚至可能开始恶化了。”

    狐媚子说的小心翼翼,悄悄观察着瑰清的脸色。

    “他现在在哪?”瑰清语气冰冷。

    “他只留宿一夜,然后就不辞而别了。”狐媚子又悄悄看了眼瑰清。

    瑰清这时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她,声音有些冰冷和质问,“他没对你做什么?”

    犹豫一下,狐媚子摇了摇头。

    瑰清眯起眼,她知道狐媚子紧张时会下意识揉捏衣角,只有一种可能,她在撒谎。

    “说!”

    她几乎是呵斥道。

    狐媚子很少被她这般凶嚷,当即感到委屈,于是眼眶开始泛红,渐渐的桃花眸子里有泪水打转。但她不想哭出来,因为瑰清最烦她哭了,所以她紧紧撇着嘴,极力憋着,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流出。

    女子欲哭不哭时,最惹人怜爱。尤其是她这样狐媚动人的女子,欲哭不哭的委屈模样,好像是全天下都犯下了过错。

    瑰清站起身,说道:“你走吧。”

    狐媚子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子就沾湿了脸,强忍颤抖声音,轻嗯一声,然后转头离去,再无来时的轻快步伐。

    她的步子很慢,不知是伤心难过,还是在等亭子里的那人回心转意。

    “等一下。”

    瑰清忽然叫住她,微微扬头看向她,有种威仪之姿。

    “想不想去漾月湖?”

    那道身影颤抖转身,一下子哭的更厉害了,拼命点了点头。

    瑰清沉默不语,缓缓转身离开。

    哭成泪人的狐媚子破涕为笑,她熟悉瑰清的性子,知道她不表态就是同意了。

    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好像心情也是如此。刚才还凄然决然的转身离开,哭的梨花带雨。这会走在出宫的路上,女子步伐轻快,哼着婉约小调,柔柔嗓音如天籁,是人间最最好听的声音。

    狐媚子偷偷潜入皇宫多次,早就熟悉禁军的巡逻路线,所以一路都可以避开。但她并不知道,皇宫不仅有禁军巡视,还有藏匿各处的武人和观望云气的术士,而她无疑暴露在他们眼中。

    按理来说,擅闯皇宫是弥天大罪,她之所以平安无事,是皇后娘娘下了密令,不许任何人去管束她。

    这是皇后娘娘的偏爱,如若换成别人,胆敢私闯皇宫,尤其还是帝王子嗣所居的深宫,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山,枯草丛生,登山的小径被冰雪覆盖,湿滑不可蹬。

    向来很少有人涉足的荒凉之地,又是冰天雪地,竟然有两道登山的身影。

    其中一人,是一名瞎眼的年迈老道,身穿青色道袍,佩有一把无鞘桃木剑。另一人,腰悬琅玉,气质儒雅,应是读书人。

    行至不久,忽然,瞎眼老道停下脚步。

    “道长何以教我?”读书人轻笑道。

    漫天覆盖,尽是阴煞之气。年迈道士纹丝不动,仅是低声默念道号。

    男子脸色阴沉不定,已经不能再耽搁,如果这个牛鼻子不出手,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终于,他不能再沉住气,双袖飘摇,浩然气倾泻。

    他刚要出手,猛然抬头,看向漆黑无比的天空,后知后觉,原来那牛鼻子老道士已经出手。

    天地间,一道道金光朝同一个方向汇聚,如百川汇入大海。

    瞎子道人衣袂飘飘,他开口说话,声音如洪钟响亮,俨然道气长存,

    “天地苍苍,其正色邪?”

    男子仰头遥望天空,蓦然瞪大眼睛。

    壮哉!

    一道道璀璨流光汇聚成文字,竟是那道家名篇《逍遥游》。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流光浮动,自极为辽阔的天空平铺而下,像极了黑底金字的恣意书法。

    轰然一声,这座孤山某处,那头藏匿蛰伏于此的阴物砰然炸碎!

    一瞬间,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又是一片熠熠耀眼的茫茫雪景。

    年迈道人率先赶路而去,微笑道:“省自复省省,真幻持两端,非省非非省,应作如是观。”

第二十一章 两个天下第一!

    莲花冠道人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持剑后分明只有七品伪境的年轻人,竟能将九品大宗师逼退两步?

    这得是何等的搏命之姿啊。

    而那道身影,手臂血肉绽开,露出条条白骨,是那般的惨不忍睹。

    “真以为自己能打?”赵秉聂讥笑道。

    “我是你爹,干你老母。”

    声音久久还在回荡,两道身影早已同时消失。

    瑰流再度引下帝王气运,磅礴如雨坠入人间,无数道天柱流华直直轰下。

    “连天道规矩都扛不住,还想压住我?!”

    赵秉聂轻轻挥手便随便斩去。

    虚影闪逝,仿佛从千里外瞬移至老人面前,一道璀璨流华轰过,瑰流又轰出一拳,即便被赵秉聂双拳接住,但他仍有一剑。

    杀力冠绝的诛仙,高高悬在老人头顶,铮铮颤鸣。

    “下!!”

    瑰流咆哮暴怒,七窍涌出鲜血,甚至没有换上一口新气,拼死了要再与赵秉聂换上一拳,让他无暇应对脑袋顶上的威胁。

    当拙朴简单的一拳轰出后,天地间有一道极其细小的雪白剑气开始遥遥下坠,像是银河落九天,势头越来越惊心动魄,从一粒芥子细小逐渐变成巍峨如山岳。

    雪白剑光仿佛贯穿了天地。

    莲花冠道人眼观鼻鼻观心,那双眸子有紫金之气流淌,用道门的无垢神通来观察这场山河失色的大战。

    但他看不见被雪白剑光吞没的赵秉聂。

    他叹叹幽幽道:“死了?”

    青衫剑魁淡淡出声:“五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九品武夫,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忽然响起一道格外刺耳的嗤笑声。

    “只有这点能耐?”

    没人能够看见,倾泻而下的雪白剑光里,有丝丝缕缕的透明剑气汇聚,愈发的多,愈发磅礴,最后竟形成大潮之势,自下而上,一涌而过。

    像是清水涤荡而过,打碎了雪白剑光。

    柔柔剑气四处扩散,天地清宁。

    瑰流大口大口的呕血,双手拄剑勉强站起身后,身形踉跄,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已是强弩之末。

    老人握住那柄诛仙,讥笑出声:“不修已心修外力,像你这种人天下全是,老夫有剑无剑皆可杀之!”

    瑰流微微张开嘴,说不出话,反而是喉咙里有鲜血狂涌。

    莲花冠道人猛然瞪大眼睛,因为他读出来了年轻人想要说的话。

    下一秒,青衫剑魁与他共同脱口而出,“我有一剑。”

    赵秉聂愣了愣,哈哈大笑,“来来来,让老夫看看你那临死前的最后一剑。”

    瑰流转头看向家的方向,颤颤巍巍抬起手,眼眶通红。

    爹,娘,打的过就帮儿子报仇,打不过就好好生活,都是极好的。

    瑰清,你是我妹妹,却从来没有叫我一声“哥哥”,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你要是不想当妹妹想当姐姐,那我就做弟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老人却轻咦一声,身后顿时化出数道凌虚剑影,结成仙人也不可逾越的剑气樊笼。

    莲花冠道人运用“镜观水月”的道门神通,瞪大眼睛,终于看清楚那一幕。原来这小子早就提前藏匿了一剑。

    煞气云海被破开一道天窟,极小剑气斩过,一刹那,整座城剧烈动摇。

    可那座剑气樊笼岿然不动。

    莲花冠道人摇了摇头,收回神通手段,这一剑最多只有六品气力,别说伤不到赵秉聂,就算打在自己身上也是不痛不痒的。藏匿的虽好,可不如不出。

    赵秉聂微微一笑,“这就是你临死前的最后一剑,还以为是什么剑劈山河,真的吓死老夫了。”

    所有人都以为到此为止了。

    那道白骨裸露的身影却开始忽然狂奔,拔出钝刀渌水,整个人向前撞去,硬生生撞入那座樊笼剑阵。

    当死则死!

    赵秉聂瞪大眼睛,莲花冠道人更是猛吸一口凉气,那颗道心都险些崩碎,“疯了!疯了!”

    连仙人都不敢接近半步的剑气樊笼,他都奄奄一息还一头撞进去?

    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那座剑气樊笼终究是无敌于世之人的精湛手笔,蕴含着浩然无穷的剑气,竟是将渌水死死镇压。而那道撞入樊笼的身影,仅是顷刻便血肉炸开。

    血雾弥漫,遮掩了那道惨绝人寰的身影,除此之外,便再看不见什么。

    老人放声大笑,云海滞留,风声死寂,仿佛整座天地噤若寒蝉。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下第一人,终究还是以举世无敌的姿态,高高屹立在世间剑道最高峰。

    天地间传来一阵剑颤悲鸣,一缕缕雪白剑气缓缓流动。

    这一缕缕剑气来自于大河山川,蕴含着最纯粹的天地之意。

    昔年,曾有人踏遍无数河山大川,每到一处,便用手中之剑斩出一道摩崖石刻。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他成了天下剑道魁首,而那些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摩崖石刻,也纷纷变成练剑之人感悟剑道的圣地。

    故而有他在,天下剑道再拔一筹。

    但是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

    他曾说过,要比这天地剑高一筹。

    观山观江观沧海,

    问剑问天问本心。

    莲花冠道人猛然后知后觉,原来身边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青衫之人,已经正襟危立,闭上眼睛,眼前之景走马观花般闪过,那是一处又一处巍峨壮阔的摩崖石刻。

    山河剑意,转瞬即至。

    老人眯眼而笑:“为何问剑?”

    青衫之人轻声道:“攀登而已。”

    “稍等,且待我找寻一剑。”

    老人随意折了把柳枝,握在手中,说道:“天下人皆知赵秉聂无敌于世,却不知有剑在手和无剑在手的赵秉聂,其实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我这一生,真正意义上的出剑,只有三次。”

    “第一次,王朝覆灭之际,敌万人重骑。”

    “第二次,剑斩酆都鬼神。”

    “第三次,诛十八位天上仙人。”

    老人欣慰而笑:“这天下,还有人值得我出第四剑,很好,不能再好。”

    莲花冠道人有气无力瘫坐在地,“疯子,全都是疯子。”

    青衫剑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缓缓闭上眼睛。

    天地间,山河剑意狂涌,如广陵江大潮,极天一线。

    他不去看这一剑如何,只是闭着眼,细细感受内心的山河共鸣,感受天地的一草一木。

    老人手持柳条,猛然吸气。九境之人吐纳天地精粹,时来天地皆同力!

    他轻轻甩出那枝柳条,虚无缥缈朝青衫之人打去。

    那不是剑气,不是剑招,而是一道纯粹至极的剑意,如中流砥柱,死死横拦住山河剑气,最后弥留的一丝,如柳条般抽打在那袭青衫上。

    鲜血瞬间浸透那一袭青衫。

    这位早早便名动于世的剑道魁首,终究还是落败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含笑意,心有不悔。

    樊笼之内,剑气纵横肆虐,瑰流如同被千刀万剐,面目全非。

    他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的是什么。

    曾有一个人告诉他,不管多么重的担子,都要咬咬牙去挑,挑起来就是挑起来了,哪怕只能撑住一秒。但要是挑不起来,那这辈子就再也挑不起来。人这一辈子,有些担子,不能指望别人去代替你,只能自己挑,往死里扛。

    “娘,我不想看着你替我扛天劫。我爹说过,担子要自己扛。”

    被剑气樊笼死死压制的瑰流,竟然微微动了动手指。

    “瑰清,你不是最恨我吗?为什么要背我回家?”

    “狐媚子,谁他娘的允许你毁容了?信不信老子这就回春仙楼,把你绑起来丢夭江里喂鱼。”

    这一刻,瑰流愤怒嘶吼,泪流满面,“谁允许你们为了我这么做?!你们凭什么这么自私!凭什么!”

    “我不想再像个废人一样,连天劫都要我娘抗,连尸体都是瑰清背回去,连一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女子都保护不了!”

    “哪怕我死,我也要她们好好活着!”想要我死,都冲我来!!”

    云海破开,一道天雷重重砸下。

    老人猛地将那道天雷捏碎,眼神惊疑不定。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竟然能引发天劫。

    又一道天雷重重砸下。

    老人勃然大怒,身后起剑无数,剑气如滔滔大江之水,倒流向天而去。

    那天劫终于没了动静。

    当那袭血衣终于缓缓伸出双手,推刀前行。

    剑气樊笼忽然裂纹弥漫。

    下一秒,这座方才是老人百年来最得意的惊天手笔,这座可以拘押无数仙人的剑气樊笼,竟砰然炸碎!

    那一袭血衣,衣袂飘飘,气势如天人。

    诛仙颤鸣环绕在他身边,如逢故人。他轻轻握住诛仙,一缕缕雪白剑气盘绕而缠,散发着恐怖杀力。

    那一袭鲜血浸透的青衫剑魁,缓缓站起身,再次拔剑出鞘,身后剑气有如滔滔江水,有如巍峨大山,最后融汇成山河剑意。

    不知不觉中,两个出剑之人站在了一排。

    仿佛是两把天下之剑。

    那一刹,老人那双浑浊老眼竟然热泪盈眶。

    透过朦胧泪眼,他仿佛一下子看见了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

    两个天下第一,两个剑道魁首,

    两个在剑道造诣上远超自己的人。

    这天下,有我赵秉聂,很是一般。

    有你们二人,夫复何求?!

第二十二章 当世最顶尖一战

    绿带城笔直主道上,两人战一人。

    诛仙微微颤鸣,散发着惊人的剑气。瑰流持刀且持剑,那双金色眸子带有一种睥睨傲世的气魄。

    仿佛君临天下。

    青衣剑魁缓缓解下腰间琅玉,将其坠在剑尾。

    早已躲在一旁准备拭目以待这场惊天大战的莲花冠道人,忽然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那枚貌不惊人的佩玉竟然是早就遗失几百年的山河玉。

    “咦?”老人惊讶一声,“这是山河玉?”

    青衫剑魁不言,缓缓将脸上血渍擦掉,踏前了一步。

    剑悬琅玉,山河剑意长啸。

    这位剑魁是如此高人风姿,以至于天下无人不仰慕那一袭青衣风流。昔年他御剑过大江,御剑过山巅,惊艳之姿被绘成仙家画卷,在山上修士间广为流传,也惹来不少仙子的歆羡和青睐。

    可就在下一秒,这位始终沉默寡言的剑魁,忽然冒出一句话,使本该愈演愈烈的气氛顿时凝固。

    他说的是:“问剑不问脸,脸毁了,以后找媳妇难。”

    瑰流扯了扯嘴角,赵秉聂一愣一愣的。

    莲花冠道人叹气扶额,因为这一句实在是大煞风景,好端端的高人风采就毁于一旦。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什么,随后猛然看过去,再然后就有些发愣。

    覆盖整座绿带城的煞气云海,竟然正在逐渐流失?

    但他看不到,云海之上,那尊千年阴神正在疯狂逃窜,身后一道身影穷追不舍。

    靖王朝北方之人,真正位列武评前几的高手屈指可数,而能够让这尊千年阴物都抱头鼠窜的,恐怕不用脑子想都能想清楚。

    除了那天下第四之人,坐镇京城的皇后娘娘,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煞气云海被破开,一道身影裹挟着罡风,手里拎着那尊阴神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面。

    那尊阴神的头颅还想反抗,被那人轻轻一甩,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坑洞。

    道家罡气倾泻而下,荡魔除祟,将头颅所带的最后一点煞气都涤荡干净。那道身影再次拎起头颅,微微弯腰,一只手狠狠往地下砸去。

    一连十八响,声声如惊雷。

    看得莲花冠道人眼皮子直跳。

    巨响过后,那人收手,头颅碎裂,化作一缕缕煞气消散空中。

    被无数志怪书籍记载的阴神,曾灭门青阳山,曾夷平章昭书院,曾屠尽陀铃寺几千人,存在千年之久,终于得以被诛杀。

    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实力极强,能将这尊阴神压着打死。

    而是有个人,天下第十之人,符箓王桦清,以战死的代价将这尊阴神狠狠重创。

    他最后用出的紫金符箓,既是他平生最惊艳的手笔,亦是天下大风流。

    天下符箓第一人,就此陨落,身死而道义长存。

    灿烂阳光倾泻,绿带城又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明媚美好。

    那道雍容身影朝某处走去。

    不知怎的,瑰流就眼眶通红,帝王气运也收敛全无。

    他并不脆弱,满城皆敌也好,被拘押在剑气樊笼也好,哪怕面对死亡,他都不曾怯弱后退半步。即便是面对无敌于世的老人赵秉聂,也只会昂首阔步,向死而生!

    但在这个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他都会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那一袭宫装的雍容美妇已经走到瑰流面前。

    他眼眶微红,怔怔看向她,轻轻喊道:“娘。”

    “还知道我是你娘呢?”秦芳瞪了他一眼。

    瑰流开心的笑了,“当然是呀,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娘亲。”

    原本打算佯怒诘难一番的秦芳,听到此话,顿时红了眼眶,几次想要忍住,被慌乱的瑰流一哄,直接掩面抽泣起来。

    瑰流手足无措,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秦芳忽然抱住瑰流,哭腔道:“你私自跑出去,娘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是娘对不起你,娘不应该动手打你,更不应该不信任你,若是娘不那么咄咄逼人,你也就不能自剐一刀。看着你动刀,娘的心都在滴血,像有刀子在划,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秦芳失落低声道:“娘对不起你,是娘不好,天底下没有这样逼孩子的母亲。娘是这世间最最坏的娘亲。”

    那一刻,瑰流的心猛地颤抖。

    他脑海里浮现最后那道画面,耳朵响起那道轻声细语,“以后呀,你就叫瑰流。当哥哥的,可不能欺负妹妹。”

    身边人因为自己,已是如此不幸,可自己还让他们这般伤心。

    他轻轻抱住这个养育自己二十余年的女人,痛心至极,声音颤抖,一遍一遍道:“不会的,不会的,娘就是这世上最最好的娘亲。”

    莲花冠道人神色感慨。

    谁能想到当年暴戾恣睢的女魔头,也会有作为母亲温柔似水的一面。

    心疼不已的瑰流安慰了好些言语,终于让秦芳勉强停止了哭泣。

    挣脱开瑰流怀抱,秦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失落低下头。她知道,既然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那么如今的自己,根本不配说出那句话。

    瑰流忽然小心翼翼拿出一支朴素淡雅的簪子,说道:“娘,把这个给瑰清,告诉她是我对不起她。”

    瑰流忽然笑了笑,“第一次做簪子,手艺是粗糙了些,想必她也不会喜欢。”

    秦芳怔怔看向他,红唇紧咬,眼眸里有泪水打转。

    瑰流同样看向她,轻声道:“那晚过后,我也想了许多。袭杀瑰清之人是我的侍女,而她只是受害者。她平白无故被刺了一刀,无论怎么看,都是我有错。自剐一刀,我不后悔,如果不这样做,我反倒会心里有愧。当然,现在也有很大的愧疚和自责,我知道她会恨我,甚至恨一辈子,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让自己妹妹挨刀,我这个哥哥做的太不称职了,或者说我不配做她哥哥。”

    瑰流忽然咧嘴笑了笑,“当然,我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毕竟我也是被误会,我都要委屈死了。我想那小妮子亲眼看着自己哥哥狠狠自剐一刀,应该也要心疼死了,只不过碍于面子,没表现出来而已。”

    秦芳轻声道:“伤心是肯定的。自那天起,你妹妹明显茶饭不思,平日里就连酒都少饮了许多。幸亏有那小狐媚作伴陪她,讨得不少欢乐,娘亲这才稍稍心安。”

    瑰流有些惊讶,“小狐媚?”

    “是瑰清告诉娘的,说你差点被风雪冻毙,是小狐媚救的你。”

    秦芳忽然面容古怪,“春仙楼那一晚,你没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沉默片刻,瑰流小心出声:“是...有那么一点。”

    秦芳顿时眯起那双压迫感十足的凤目。

    瑰流顿时紧张起来,连忙道:“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我刚醒来,略有防备,就稍稍对她动了手,后来知道是误会后,她也咬了我一口,算是两清了。”

    可能是怕秦芳不信,瑰流又将至今未愈合的牙印露出来,“娘,你看,这是她咬的我。”

    露出白骨的手臂,哪里还有什么牙印,全都是血肉模糊。

    秦芳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强忍着哭意,柔声道:“小狐媚是很温柔的,你若不对她施暴,她怎么会这样。以后不许再欺负人家。她也是娘的心头肉,说夸张一些,地位不比你和瑰清差。”

    瑰流啧啧出声:“娘,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怎么?要收她作女儿?”

    秦芳当即笑眯眯道:“对呀,娘就是要收她作女儿。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瑰流无话可说,只能唉声叹气。

    秦芳冷不丁暴怒一声,“赵秉聂!”

    老人满不在乎,扣了扣耳朵,随意道:“你儿子挺厉害的,能冲破我的剑气樊笼。那把诛仙是我送他的,不用谢。”

    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股凌厉杀意。

    瑰流顿时紧张,低声道:“娘!”

    秦芳瞪了他一眼,那种暴怒的眼神是瑰流不曾见过的,他当即噤若寒蝉。

    “老东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今天就打死你!”

    “大言不惭!”

    赵秉聂已经起剑,绿带城竟然下起了一场剑雨,漫天的剑气纷纷下坠,不伤房屋街道,只是袭向那一人。

    秦芳微微抬手,引下九天之上的磅礴罡气,先是第一道罡气下坠,形成贯穿天地的龙卷,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最后天地间竟穿插着无数道龙卷。

    一眼望去,像是无数道巍峨山岳,贯穿连通了天地。

    整座绿带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两个人终于同时出手了,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整座城剧烈动摇,云海低垂百丈,滚滚如沸水!

    城内主道撕裂数百丈,一道深深鸿沟触目惊心。

    莲花冠道人连忙祭出仙家法器,才避免自己和剑魁被波及。只有瑰流不受任何影响。

    作为八境巅峰的大宗师,在境界之上,其实和天下前三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说这武评的前四位,如果真的赌上性命放手厮杀,未免天下第一真的就是天下第一,天下第四就是真的天下第四。只不过因为没有过厮杀,所以武评所采用的参照是宗师们昔年出手时所展现出的实力以及其影响力。

    所以这一战,亦可称为当世最顶尖一战!

第二十三章 世间最最好的娘亲

    赵秉聂微笑道:“你若坐镇京城,合风水气运,我不敢言能胜过你。但是你应该知道,九境初期和八境巅峰,相隔着的是一道众生难越的天堑。否则也不至于几百年来,就只出现我这一个九境。光凭境界碾压,你就不可能敌我。”

    秦芳懒得听他废话,双袖震颤,激荡出全身内力,将漫天如雨的剑气全部打碎。

    赵秉聂还以颜色,针锋相对,双手一抹而过,天地间闪过一道极细小的剑气,将罡气龙卷尽斩而断。

    “一个活的几百年的老王八,欺负一个二十岁刚出头孩子,你赵秉聂还是不是人?!”

    “你不说了吗?我是老王八。”赵秉聂扯嗓子喊道,完全不要一点老脸。

    秦芳冷笑不止,“好,好一个老王八!我今天就把你龟壳打碎!”

    赵秉聂眯起眼睛,悄然结阵,驭剑千万把,低喝道:“去!”

    千万把仅凭剑意就成形的无色气剑,很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没有纵横肆虐的剑气,就像是一缕清风吹过。

    秦芳袖袍一挥,道家罡气流泻,将数目庞大惊人的气剑挡住摧毁,伴随着清脆锵然的声音,罡气屏障泛起淡淡涟漪。

    但藏匿其中的一缕剑意,愈发凝滞入神,事实上那是赵秉聂剥离出的一份心力。这种折损修为的招式,往往作为杀招,寻求机会肆意而动。

    看似很惊愕,九品武夫与八境大宗师对敌,明明遥遥领先一个境界,为何还要以折损修为的方式出招?这又不是生死关头,境界相差悬殊,被迫只能放手一搏。

    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秦芳的气息有着惊人的改变。依他所猜测,就是皇宫另有高人,借助了国运大鼎和天地之力,甚至搞不好还会馈赠一部分修为,以此让她短时间跻身伪九境。

    人间最高处的瞭望台,紫金眼眸的小稚童负手而立,一缕缕紫金气息从穴窍剥离,缓缓流淌到钦天监的那口国运大鼎里。

    秦芳是气士,而赵秉聂是纯粹武人。气士与武人对敌,如果近身厮杀,武人会占据优势,若是比招式消耗,温养真气的气士可以硬生生拖到武人换气,然后抓住机会将其一击毙命。

    秦芳凤目微眯,哪怕九品武人换气时几乎不可察觉,但凭借对气息敏感的把握,她推算出了他换气的那刻。

    一波又一波气剑仍在撞向罡气屏障,秦芳忽然暴掠出去,右手攥紧握拳。

    “赵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赵秉聂双指并拢朝天,一声怒喝:“笼中雀!”

    那缕完全成神的剑意,藏匿的极好,从始至终都未被察觉,忽然一闪而逝,像钉子般钉在秦芳身前三尺,虽然不得前进半寸,却将她一身的罡气全部压制。

    老人捻须微笑,神色得意,“九品和八品,一字之差,气机流转却是千里之外又百里。你以为你算准了,实际上我还有半口气,足以再撑上一柱香。说到底,你还是太心急,如果再等一等,确切抓住我换气的时刻,你有可能杀了我,最不济也能将我重伤,而不是像这样,一身罡气被压制,还即将被我拘押在剑气樊笼里。”

    说着,一道隔绝天地禁制的樊笼凭空而现,带着不可逾越的压胜之意,将秦芳完全镇压。

    “娘!!”

    瑰流红眼咆哮,一步踏前,重重摔倒在地,喉咙里涌出鲜血。先是一人敌千人,然后被仙人用天道规矩镇压,再然后差点命丧剑气樊笼,他的身体能撑住,已经太过匪夷所思。而现在,他终于倒下了。

    瑰流泪眼模糊,一股倦意狂涌,轻声喊道:“娘。”

    天地间,仿佛有人轻轻诶了一声。

    然后一道身影凭空踏出,来到莲花冠道人门前。

    她摊开一只手,语气冰冷,“道家金丹给我。”

    那表情,好像只有你敢不给,我就敢把你打死。

    莲花冠道人苦涩出声:“一气化三清?方才那个只是假身?”

    秦芳不想跟他废话,眯起凤目,心中有杀意酝酿。莲花冠道人见状,连忙掏出一个百年难炼的道家金丹,挤出一个笑容,“以后多来贫道的洞天坐坐。”

    秦芳撂下一句,“不是白拿,以后会弥补你”,然后走到蹲在身边,将那枚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喂下。

    金丹药效刚猛,立竿见影,秦芳小心翼翼抽出多余真气,见瑰流的呼吸逐渐平稳,这才放心站起身。

    赵秉聂已经收回神通手段,淡淡道:“一气化三清,想不到你一个只修道家罡气的旁观者,也会这种神通手段。”

    秦芳语气讥讽,“既然所修道家罡气,自然学一些道家术法增进裨益。不像你,宽窄剑道走了一辈子,两百多岁才熬出个九境初期。”

    这一次,老人破天荒没有还嘴。

    秦芳忽然大怒:“赵秉聂!你简直是疯子!你明知道那是我的孩子,竟还敢往死里下手!”

    老人冷声反驳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他又有什么资格能让诛仙认主?有那一场剑气樊笼拘押,以后的天下,只要让他成长,他势必再无敌手!”

    秦芳瞬间来至赵秉聂面前,拎起老人的衣领,眼神冰冷,语气更是冰冷至极,“赵秉聂,你再说一遍?”

    可是老人只在意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和涌来的沁人心脾的香风。

    秦芳忽然怒声呵斥道:“赵秉聂!”

    不知怎的,老人顿时涨红了脸,略显促狭,双手无处安放,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莲花冠道人都瞪大了眼睛,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他悄悄怼了怼身边剑魁,幽幽问道:“你觉不觉得赵老前辈喜欢皇后娘娘?”

    剑魁言简意赅,“喜欢。”

    秦芳忽然松了手,语气低落,“王桦清真的死了......”

    老人眯起眼,沉声道:“死了,魂魄被那尊阴神吞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若不是他拼命重伤阴神,你也不能如此轻松将其斩杀。”

    老人望向远方,怔怔出神,小声呢喃道:“天下再无符箓宗师王桦清。”

    忽然,趁他不备,秦芳狠狠给了他一掌。

    老人顿时如遭重击,狠狠摔了出去,重重吐了一口血。

    即便是九品高手,也断然不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伪九境的倾力一击后,还能够安然无恙。

    老人踉跄站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含糊不清嘀咕一大堆,反正谁都没听懂。

    秦芳冷声道:“你伤我孩子,同样的,我让你重伤,理所应得。”

    老人吐出那口鲜血,看起来轻松了不少,无奈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心狠手辣。”

    秦芳冷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邋遢,越来越老了。”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瑰流眨眨眼,娘亲与这个糟老头子,似乎认识?

    道家金丹不愧是世人皆求的仙物,虽然伤势还有,但至少不再是那白骨裸露的凄惨模样。

    “之后,你要去哪里?”秦芳随意道。

    老人抬手,一道璀璨金光划过天空,最后落在老人手中。

    看着那把剑,秦芳有过短暂失神,虽然她与王桦清并无过多交集,但她知道这柄天下名剑,曾经是青阳山的掌门之物。

    老人轻声道:“王桦清死之前,特意将这柄镇妖托付给我。我打算去一趟酆都,手持这把镇妖之剑,和那尊阴神好好讲讲这世界的道理。”

    “在此之后,便再无什么事情可做。既然已经九境,那最后三境又已早早失传,便不必再苦苦追求。无非就是喝喝酒打打盹,然后等待自己老死。”

    老人轻轻叹气,神色感慨,“太老了,两百多岁了,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得了。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所以说这世上无放不下之事,只是未到放下时。”

    秦芳面无表情,“说完了?”

    老人点头笑道:“说完了。”

    老人最后看向差点就联袂问剑的二人。

    他先是看向瑰流,点头笑道:“瑰启的儿子,真不赖。手持这柄诛仙,且不往远说,就说这十年后的天下武评,都必定有你那一席之地。至于那天下第一,你可以试着去争一争,也未必没有机会。另外,你戾气太重,内心杂念太多,不如去梵柯山,修得几个月清净,如此一来,对你日后的修行一途,既扫清隐患,也有所裨益。”

    他又看向青衫剑魁,眼里流露出欣慰,“你走的剑道,纵横于天地,以山河为剑意,是人间最宽阔的剑道。世俗之人大多目光狭窄,包括我,都选择了一条狭窄短暂的剑道,以至于我在甲子之年,便已剑道停滞,再能前进半步。即便以后的岁月里有所感悟,但剑道已经到头,所增进的,不过是剑意和剑法。”

    “我看得出,你的剑道有拨青云见青天之势,有望将人间剑道再拔高一筹,甚至有望去寻得那虚无缥缈的最后三境。至于在剑道造诣超过我,则无疑是板上定钉。”

    “等我从酆都回来后,不妨教你几招。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给你指点迷津。”

    剑魁恭敬朝老人作揖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笑道:“后生可畏啊。”

    最后,老人最后再看一眼秦芳,说了句“走了”,然后身形便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莲花冠道人略显仓促,脚底抹油,赶紧跑路,像仙人般腾云驾雾远去。

    鹿泉铁器早已逃之夭夭,但注定会被围困至死。中年剑魁也缓缓离开。偌大主道上,只有娘俩二人。

    秦芳心思琢磨,既然自家儿子戾气过重,要不把道家心经也抢来?

    这时,瑰流好奇问道:“娘,那赵老前辈?”

    “他呀。”秦芳眨了眨眼,“几百岁的老人了,当年喜欢你娘亲我,还追过我好长一段日子。但他实在太老了,又没有你爹有魅力,所以娘才没答应。”

    瑰流有些发懵,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一个押镖相识的老人,是无敌于世的剑道至尊也就不说了,和娘亲相识也可以理解,但竟然还曾追求喜欢过娘亲。要不要这么巧合啊。

    秦芳瞥了一眼瑰流手中的诛仙,轻声道:“这把剑应是有所损伤,需要在剑鞘温养数日,如若没事,你也就不要随意将它拔出来了。”

    瑰流点了点头。

    但马上,秦芳又补充说道:“当然,你也未必拔得出来。”

    瑰流眨了眨眼,试着拔剑出鞘,果真拔不出来,即便使出吃奶的劲,诛仙依然岿然不动,没有任何想要出鞘的意思。

    瑰流脸都绿了,好不容易有了无敌于世的名剑,竟然都拔不出鞘,这不是天天能眼看猪跑,但就是吃不着猪吗?这谁能扛得住啊?

    秦芳笑道:“一般来说,越好的剑,越是难以驾驭,所需条件也就越高。诛仙这种位列天下前几的,更是需要高境界的支撑。你现在实力太弱,自然拔不出鞘。想要拔出,最不济也要六品实力。方才你之所以能够驾驭,是因为你动用帝王气运短暂跻身七境巅峰。”

    “所以,”秦芳微笑道:“想要一劳永逸,还是想想就算了吧。要加油哦,争取下次见面时,娘亲能看见我家小瑰流已经能拔剑出鞘,手持诛仙,威风凛凛。”

    瑰流愣了愣,轻声喊道:“娘。”

    “怎么?”秦芳嫣然一笑,“是不是以为娘肯定会软硬兼施,让你回家?”

    瑰流点点头,嗯了一声。

    “娘呢,起初是这么想的。想到要是有一天能够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带回家。毕竟你身负气运,天下不知几双眼睛在盯着你,没有娘的庇护,你极容易遭遇危险。但是你爹的一番话点醒了娘,你是帝王家的孩子,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宦海沉浮,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你无可避免的要经历。娘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也绝不愿意次次都躲在轻雪桃枝她们身后,你需要成长,需要羽翼丰满。”

    秦芳轻轻抱了抱瑰流,轻声道:“所以这一次,娘等你回家。娘会很想你,会很担忧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瑰流坚定道。

    秦芳点点头,似乎是想再好好看看这个眼前人,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晃这么多年,真快。当年在这里避暑赏荷时还是个跟屁虫小不点,如今都变成玉树临风的大美男啦。”

    提起避暑赏荷,瑰流笑道:“娘,好久都没来绿带城了,再去那里走一走。”

    秦芳点头笑道:“你若不急,就陪娘走一走。”

    二人走了许久,走过那处亭子,走过堤坝对岸,走过那道后来才修建的石拱桥。

    一直从晌午走到黄昏。

    城门外,即将分别的两个人,影子被金光拖拽的斜斜的,两个影子紧紧凑在一起,似乎都不太愿意离去。

    但瑰流还是踏出几步,最后转过身,和秦芳作最后的告别。

    秦芳不语,红了眼眶,却笑着挥手道别。

    瑰流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说:“娘,簪子别忘给瑰清。”

    “知道啦,走吧走吧。”秦芳开始赶人。

    瑰流笑了笑,转身离开。

    夕阳下,一人远行,一人送行。

    此去一别,相思相见知何日?

    但有些离别,有些远行,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

    这以后的路,

    离开之时,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羁旅之时,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客栈梦时,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第二十四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经过绿带城,再往南下,会途径一座小镇,小镇过后,再走近百里路,就是青钱城。

    夜色浓重。

    瑰流身披猩红雪衫,雪白长发肆意披散,身后背着的是那柄雪白诛仙。

    气质出尘,貌若仙人。

    在他身后,仅相隔几步之远,一位女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看似有些拘谨和不安。

    一路上,二人没有任何言语,应是并不相熟。

    自绿带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瑰流虽然身负重伤,但原本在体内严重堵塞的淤血都排了出去,又有道家金丹重塑骨肉,所以不仅没有落下病根,反而因祸得福,成功在四品初期站稳了脚跟。

    而和瑰流分别后,秦芳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对那莲花冠道人穷追不舍。哪怕这位道家洞天之主有着神通法宝,能够缩地成寸,但还是被秦芳用全力追上。最后,秦芳从莲花冠道人手中“求”来一本心法书籍和一个檀香小盒,给瑰流送去后才返回京城。

    眼下,瑰流踏雪微痕,一吐一纳之间都可见气机流转。这是一种道家独特的吐纳方法,长久习之,可淬炼身体,清净凝神。这对于一般武人来说功效甚微,可对于瑰流来说,用处极大。

    为什么?

    因为赵秉聂一句话点醒了他,说他戾气太重。

    瑰流忽然眯起眼睛,已经能够隐约看见火光,那前方应该就是杏花镇。等到了地方,就可以看一看那本道家的正统心法,既然是一个洞天之主赠予的,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宝了。

    瑰流刻意放慢脚步。

    女子原本正在怔怔出神,不知不觉,已经和那个男人并排而行。

    瑰流嘴角翘起,装作故意又像是不故意,轻轻撞了她一下。

    女子疑惑看去,懵懵懂懂,像只幼小麋鹿。瑰流只是歪头微笑,不言不语。

    不多时,女子被瑰流看得有些迷糊,刚想开口说话,却感到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女子怯怯弱弱,不知道是害怕摔下来还是害怕这个轻佻男子。

    “才不。”瑰流迈开步子,懒洋洋道:“你走的那么慢,等到了杏花镇,连饭都吃不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抱紧我,否则摔地上摔伤了,我可不会负责。”

    女子闻言,连忙搂住瑰流的脖子。

    瑰流忽然停下脚步。

    下一秒,他竟直接飞掠而出!

    紧张至极的女子并不知道,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在跻身四品后,在绿带城生死一战后,是何等的快意风流。

    因为至少,他再也不是他自己心目中的废物。

    寒风猎猎,瑰流目光灼热。

    走这一遭江湖,四品只是开始,要往更高处走,五品?六品?够吗?远远不够!

    要像娘亲说的那样,手持诛仙,威风凛凛。

    要比瑰清强,否则没脸回去!

    瑰流看向怀中的她,眸子有金光闪烁,

    “御剑凌空九万里,想不想体验一下?”

    女子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绿带城一战后便再无任何动静的诛仙,在这一刻,突然出鞘。

    一抹雪白直直冲向云霄。

    九万里云海之上,罡风浩荡,有人御剑而行,气势惊人。

    ......

    ......

    杏花镇,很多人都看到一抹雪白直直下坠,不知落到何处。有个在墙角摆摊的年轻道士,正给一位姑娘看手相,左摸摸右摸摸,啧啧暗叹,这柔荑小手可真是又软又嫩,然后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剑光砸中。

    年轻道人赶紧拍拍衣服,心有余悸,得亏随身挂着护身桃符了,否则不死也得伤成残废。

    他的耳边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别在这揩油人家小姑娘了,赶紧滚回宫去,帮我娘看着点事。”

    镇中某处,瑰流收回诛仙,将女子轻轻放下,哪成想女子双腿瘫软,竟是摔倒在地上。

    瑰流连忙将她扶起,帮她理了理狐裘上的尘土。

    而至于女子脸上的泪痕,他根本没有注意。

    女子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捂着嘴,那双通红湿润的眸子恨不得将瑰流吃掉。

    但也仅限如此了。她心生出一种无力和苍凉。眼前这个男人是大靖王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天子共主。而自己呢?不过一个刑徒之家的可怜女子罢了。

    瑰流扶着女子,并不出声安慰,也不出声催促,只是安静眺望远方潋滟水色。

    那里有很多画舫歌船,有些已经离岸,有些还没有离岸,有些已经接客,有些则招揽不到客人。

    直直冲向云霄,又直直下坠,这一场惊魂动魄的御剑飞行,差点把女子的魂魄都给吓出来。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身,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走吧。”

    “你想吃什么?”瑰流瞥向她。

    “随便。”女子冷冷回答。

    杏花镇人不多,本就是依水而兴,自然也不是很繁华。尤其此刻即将入夜,街道上行人稀少,颇为清冷,甚至不少店铺都已经挂牌打烊了。

    瑰流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一处环境相对不错的面馆。风尘仆仆赶路,饿了一天,又是风雪苦寒,能够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简直是灵魂的慰藉。

    女子冷着脸,手却突然被身边男人牵起,不由分说就被迫小跑进面馆。

    店家小二看见这对衣饰不凡的男女,误以为是某两个豪富世族的天作之合,便更显热络功利,堆积笑脸迎前问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瑰流看了会菜品木牌,然后笑道:“两碗阳春白雪面,另外再来一坛酒,再给我家夫人端一杯热水。”

    “得嘞,您先坐。”小二说着就跑向后厨。

    二人落座,女子用力抽回了手。

    瑰流笑道:“做我夫人,还委屈你了?”

    女子语气从容,“殿下身份高贵,妾身不敢高攀。”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原来是刚刚跑到后厨的店小二跑了回来,一坛酒放在瑰流面前,另一杯热水,也心领神会地放在瑰流手边。

    瑰流笑着掏出一颗碎银,“酒钱面钱,不用找了。”

    店小二接过那颗碎银,欣喜若狂,“谢客官!”

    面馆里只有寥寥几桌人,清冷的很。

    瑰流拿起那杯热水,轻轻放到女子手边,看似是多此一举。

    “这一天冻坏了吧?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女子瞥了眼他,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还是轻轻喝了一小口。

    果不其然,下一秒,瑰流笑道:“看我多关心你啊。”

    女子放下杯子,忽然语气温柔,轻声道:“太子殿下,”

    她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想要说些什么。

    但还没有开口,瑰流却眯起那双凤眸,语气陡然森冷,“我劝你安静吃饭,别给自己添麻烦。”

    女子颓然放下一只手,红唇颤抖,眼眶通红,有泪水打转。

    很快,店小二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白雪面来到瑰流这桌。看见女子泫然欲泣的样子,他愣了愣,悄悄看了眼白发男人的脸色,识趣闭上嘴,悄悄的离开了。

    瑰流率先动筷,还不忘悠哉饮酒,只不过散发的阴冷气质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女子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着面,泪水模糊了眼眶,那碗面也总是咸咸的。

    等瑰流将一碗面全部吃完,女子连半碗都没吃到。

    “你慢慢吃,不用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说着,瑰流拿着那坛酒,走出面馆坐在石阶上,对月独酌。

    他的目光再次遥望远方潋滟水色,流经这座杏花镇的,那也是夭江之水。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很多画舫歌船都已经离岸,星星点点的灯火若隐若现,还能隐约听见一些嘈杂的琵琶声和觥筹交错声。

    每当他想到夭江,就会想到春仙楼,就会想起那位慵懒温柔的狐媚女子。

    同样是女子,境遇同样凄苦。

    凭什么呢?

    瑰流痛灌一口烈酒,方才因女子而起的心中阴霾消散了许多。

    不多时,女子走出来,见他坐在台阶上,犹豫片刻,也轻轻坐下。

    瑰流打趣道:“裙子会脏。”

    女子将下颚抵在膝盖上,柔声道:“无所谓了。”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放下酒杯,冷不丁的,在她脸上咬上一口。事后,还不忘帮她抹掉水渍,并嬉笑一句:“真香。”

    自绿带城出发,这一路以来,面对种种的轻佻调戏,女子始终隐忍不发,百依百顺,柔得像只小狸奴。但这一刻,她终于忍无可忍,哭着扬起手,要狠狠扇这个男人的脸。

    甚至能感受到凌厉掌风,可瑰流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那只手明明近在迟尺,却颓然停住。

    女子瘫软无力,笑容惨淡。是啊,整座天下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自己不过是个身贱命薄的凄苦女子,又能拿他怎样?

    瑰流轻轻拨开她的手,语气淡漠:“你爹拉帮结伙,引发朋党之争,祸害朝廷,险些酿成大祸,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宰相和百官联袂上书请决,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接连宣布王龚乔八大罪状。整座朝廷,矛头全部指向你爹一人。你一路跟着我,对我百依百顺,任凭我做什么都可以,无非是想借我之手,救出你那个道德败坏的爹,或拯救早已腐败成风的权贵王家。说慕我风采,心甘情愿做我侍女,这是假的。想要救整个王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王家被抄,家眷受牵连者十之八九。要么入狱,要么发配,要么大难临头逃命。你王姒之,作为罪臣之女,按规定本应送你入空门礼佛。而你今天之所以能够跟着我来到杏花镇,没有被官役抓走,你应该感谢我娘。我娘念及你是女子,遭遇家破人亡,处世艰苦,便心生怜意。”

    瑰流眯起金色眸子,语气陡然冰冷,“王家落得今日的下场,本就是罪有应得。我娘救你一次,已是出于对王家的怜悯。而你来求我,想让我救王家,是贪得无厌,是恬不知耻。”

    女子早已泪眼朦胧,乞求道:“别人我可以不管,求求你,救救我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为奴为妾,我都愿意。”

    瑰流冷笑不止,“你不会愿意的。我不想要一具碍眼的尸体。”

    女子顿时面如死灰。

    她悄然握住那支簪子。

    既然身不由己,至少命要由己。

    她泪光点点,毅然决然,握紧簪子猛地往脖子上扎去。

    “别死。”

    离肌肤仅半寸,她那只握簪的手被钳制住了。

    瑰流轻声道:“你爹,注定要死的。但是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再看他最后一眼。”

    女子猛然抬头,瞪大眼眸,乞求道:“让我见见我爹,一眼,一眼就行。”

    瑰流冷吸一口气,“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对吧?”

    女子眼泪满面,“愿意,我什么都愿意!为奴为妾,做下人做丫鬟,我都愿意!”

    瑰流轻轻抹过女子的红唇,语气轻轻,“我之所以帮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居心叵测,企图占些便宜什么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光是你,如果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是别人,我一样会去帮。”

    “我娘亲说过,女子命苦,最不容易。对于这句话,我深有体会。我有四个侍女,桃枝从小就没了亲人,轻雪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秋荔娘亲因生她早产而亡,她爹认为她是灾祸,于是卖女葬妻,幸亏我娘救了她。只有金栀稍微能好些,爹娘都是淳朴的农民,对她宠爱有加,不过前几天也去世了。”

    “看见那些画舫歌船了吧?我知道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是何等的不公。身不由己的女人,更是活的极不容易。今日的你,不过是千千万万她们的缩影,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不是贪图垂涎你的美色,而仅仅是为了娘亲的那番话,为了心中的那一份坚持。”

    瑰流忽然歪头一笑,“长得好看,很了不起吗?”

    那只抹过红唇的手陡然在女子下颚处用力掐起,最后竟是撕下一张做工精致的面皮。

    面皮下,方是女子真容。

    瑰流忍不住啧啧出声,“真好看,不愧是榜上有名的大美人。”

    女子颤抖出声:“方才你咬我,就是为了验证这个?”

    “不傻呢。”瑰流揉了揉她的脑袋。

    忽然,一瑰流的声音在女子心湖响起,却是一番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这次远游,我娘哪怕再忍心撒手不管,也不可能真正做到视而不见。这天下想杀死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能处处都是,可能就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这些日子里,始终都有一个人秘密跟随我,他藏匿的极好,训练有素,应该是皇城里不可多得的高手,想必是我娘的亲信。但我确信,等咱俩到了青钱城,离开京畿地区,他就不会再跟着了。我信我娘亲,我相信娘亲同样相信我。”

    女子愣了愣,听的有些迷迷糊糊。

    瑰流笑了笑,忽然说道:“爱不爱我?”

    女子懵了,呆呆无语,幡然醒悟看见他的嘴型,嗫嚅几句,羞红了脸。

    “快说呀快说呀。”瑰流催促道。

    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爱!”

    瑰流忽然极为贴近女子的脸庞。

    然后下一秒,她猛然瞪大眼睛,惊慌失措。

    正打算到店铺外面喘口气的店小二,撞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忙转身呢喃:“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晚,一道密书传回京城,放置在帝王寝宫的案台上。

    秦芳轻轻将其打开,然后双手颤抖。

    白底黑字,寥寥数句话。

    “殿下与罪臣之女,情投意合,接吻定信。”

    “客栈住宿,亦是一间房。”

第二十四章 每年春天,花开如雪

    “帮我揉揉腰。”

    只见瑰流躺在床上,一脸苦相。

    女子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喃喃自语:“什么御剑九万里的大剑仙,还不是在地上睡了一夜就腰疼了。”

    瑰流一本正经,说的话却完全跟她搭不上边,“每一个失败的男人,背后都有个厉害的女人。”

    “不要脸。”女子脸色绯红,缓缓在床边坐下,轻轻为他揉捏腰部。

    “手法不错嘛,你以前伺候过人?”瑰流打趣道。

    女子不言,却有些黯然神伤。

    瑰流侧过脸,轻声道:“官府抄家,拿走了你爹贪污的银子,抓了近百人,该入狱的入狱,该发配的发配,偌大一个家族也只有你幸免于难,从此京城再无权贵王氏。这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女子摇头:“不知道,也许走一步看一步,也许就饿死冻死。”

    “那怎么行?”瑰流坐起身子,直勾勾盯着女子,颇为不怀好意。

    女子与他对视,“怎么?想把我送春仙楼去?”

    瑰流点点头,“天下第八的美人,卖给春仙楼,应该能狠狠赚一笔。”

    女子俏脸平淡,抬头看向眼前男人,轻声道:“你不会忍心的,否则也不会帮我。”

    她忽然极为凑近,瑰流甚至可以感受到幽香涌来。她拿起眼前人的一缕雪白长发,轻握在手中,回忆起那年上元灯节萍水相逢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一袭猩红雪衫,头戴玉冠,风流如忘忧仙人。

    她有些好奇他的头发为何变得雪白,用手指揉了揉,轻声道:“那年上元节,你还不是这样的。”

    瑰流同样想起那次初识,嘴角翘起,“白发的我,不是更好看了?”

    女子轻嗯一声,“多了些阴柔,少了些纨绔气质。”

    “就当你是夸我了。”

    瑰流慵懒躺下身子,心满意足,感慨道:“这床是真软啊,比硬邦邦的地板舒服多了。果然过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身子骨也越来越矫情,睡不好吃不香,都会惹上毛病。”

    看见女子仍然坐着,便微微用力扯住她,迫使她也倒仰在床上。

    一张柔软床榻,两个人安静躺着,就好像躺在野茫茫的大草地上。

    “今天不走了吗?”女子轻声道。

    “不走了,腰疼的要死,休息一天。”瑰流慵懒道,那只手有些僭越之嫌,轻轻扣住女子的柔嫩玉手。

    女子轻轻抽了抽手,就也任由他这么扣住了。躺了好一会儿,女子忽然侧过身,看着他那张无可挑剔的白皙脸庞,似是为了看清楚什么,又贴近了许多。

    瑰流眯起那双好看的金色眸子,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还有那幽幽香气,使他内心杂草疯长。

    他不自觉凑近。二人已经极为贴近,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彼此的轻轻鼻息。

    女子红唇轻启,吹气如兰,打在他的脸上有些痒痒的,

    “金色的丹凤眸子,真好看。”

    “看也看够了,不然让我再咬一口?”

    说着,瑰流竟真朝女子脸上咬去。

    女子颇为厌弃,用瑰流衣袖擦掉脸上的水渍,但那一圈微微发红的咬痕却清晰可见。

    “真好吃。”瑰流嬉笑道,轻轻掐住她的脖子,歪头笑道:“我总觉得天下第八美人不应该这么美,快说,你是不是用什么小把戏欺骗了我?”

    女子却忽然想起什么,甚至完全无视瑰流的无理行为,好奇问道:“春仙楼那位头牌女子,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呀。”瑰流眼含笑意,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最后说了句极为欠揍的话,“反正比你好看。”

    “是吗?”

    女子自嘲一笑,“长得没有人家美,命还比人家凄苦,你呀你呀,还真是个小可怜。”

    瑰流悄悄瞥见她的黯然神色,不再说些什么,走到桌边,拿起那碗早早就被她拿上来的粥,开始吃早饭。

    杏花镇并不大,无非几十条街和几十里路,连一个可以好好游玩都地方都没有。这里很多人都带着乡下的泥土气息,所以一路走来,很少能看见衣着明艳的年轻男女。

    既然今日要在杏花镇休息一下,那么也不能一直闷气待在客栈,女子想要去街上逛逛,瑰流虽然腰疼,却也欣然同意了。

    天下第八美人的名头无疑是震惊天下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客栈之前,女子便戴上了轻纱遮垂的帷帽,用于遮掩容貌。

    即便是悠闲逛街,但瑰流佩上了钝刀渌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于他而言,出了皇宫,出了京城,失去了娘亲的庇护,不管走到那里,脚下的就是暗流涌动的江湖。

    小镇有小镇的好,清净宁静,走在路上,人们的脚步都很缓慢,悠悠白云常常滞留不前,就连这里的时间,好像都被放慢许多。

    二人走过昨夜吃面的店铺,好巧不巧,店家小二正抵着窗户打瞌睡,脑袋猛地一个下坠,惊醒过来,就看到窗外经过一对男女。风稍稍起,撩起女子的帷帽轻纱,店家小二当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女下凡。可等他回过神来,那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于是他连忙出去,却只能遥遥看见两人的背影,不免心生惆怅失落。

    “走,去这里。”

    瑰流牵起女子的手,来到一家店铺。

    刚踏过门槛,浓重脂粉味铺面而来。

    经营门店的大婶看到这对服饰华美的年轻男女,深谙这可是一对销金大户,于是连忙上前招待。

    女子本打算随便看看,并没有要买的意思,但瑰流却出声笑道:“老板娘,有什么好的胭脂水粉,不用藏着掖着,尽管拿出来。价钱无所谓,我家夫人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瑰流拿出两枚银锭,放在柜台上。看见柜台上有个翠绿好看的竹笛,还顺便摸了摸。

    “夫人?”女子暗暗好笑,不过是花言巧语罢了,这个荒唐名声传遍天下的男人,身边从来不缺美伴尤物,恐怕不知道已经管多少女人说过这同样的话了。

    妇人的脸都要笑烂了,收起那两枚锭子,当即就带二人朝里走去。

    店铺里没有点灯,越往里走越是晦暗,女子忽然被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亏瑰流一把将她扶住。她惊魂未定之余,低头看向脚下,但却很奇怪,什么也没有。

    瞧见这一幕,瑰流笑而不语。

    终于,妇人在一处尘封多年的高高匣墙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掏出那把钥匙,将其插入轻轻转动几下,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胭脂水粉。

    瑰流一眼就认出,这一盒胭脂是京城云画堂的仿品。

    女子作为权贵王氏之女,也有极高的眼力,自然也一眼辨认出这是一盒伪劣的仿品。

    妇人小心翼翼看向她,“姑娘,您看可否满意?”

    话音落下许久,帷帽白纱遮掩面容的女子没有说话。

    妇人愣了愣,又看向一旁的瑰流。

    瑰流凑近女子,小声道:“夫人,可是不喜欢?”

    妇人顿时如临大敌,额头渗出汗珠,天下女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云华堂出产的胭脂,除非她认出了这是仿品。如果真是这样,欺骗只是小事,关键是刚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两枚银锭,岂不是要白白退还?

    忽然,垂遮轻纱下,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挺好的,拿给我吧。”

    妇人小心翼翼将胭脂递过去,顿时感到如释重负,悄悄松了口气。

    瑰流笑道:“老板娘,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手饰头饰,您就不必跟着了,必要时,我会叫你。”

    妇人点了点头,不再跟随。

    走到饰品区,瑰流随意拨弄琳琅满目的簪子,微笑道:“为什么要接受,你应该知道,那是一盒粗制滥造的仿品。”

    女子语气清冷,反问道:“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挑挑拣拣?有总比没有好。”

    瑰流哑然失笑,当即伸出手掐了掐女子的脸蛋,气笑道:“你呀,总是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就好像我亏待你似的。下回不许再这么说,要不然我又该心疼了。”

    女子沉默不语,目光在那一支支做工粗糙却流华烂坠的簪子上扫过,本以为会没有相中的,但目光却忽然停下。

    她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支朴素簪子。

    瑰流目光看去,点头轻笑道:“这支簪子好,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不餔其糟而啜其醨,倒有些像高人隐士的意蕴。”

    “可以买这支吗?”女子细看许久后,轻声问道。

    瑰流笑了笑,当即高喊老板娘。

    妇人心中一喜,连忙小跑过来,说道:“姑娘,喜欢就试一试,不碍事的。”

    女子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下意识看向他。

    “不碍事的。”瑰流笑道。

    摘下帷帽的女子,露出真正倾国倾城的真容。老妇人经营胭脂铺一辈子,阅览过无数美人,但像眼前这般美若天仙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忽然有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

    犹豫片刻,她仍是小心翼翼,悄悄向男人问道:“公子,你家夫人,可在那美人评榜上有名?”

    瑰流点头笑道:“确实位列其中,只不过排名不高而已。”

    女子略有不忿,轻轻踩了他一脚。天下第八不算高?要知道靖王朝总计千万女子,不是谁都能登上美人评,更不是谁都能位列天下前十。

    不多时,女子披散及腰的如瀑青丝被绾起,插簪后更显娴静优雅。

    瑰流细细打量一番,歪头笑道:“呀,这是哪家小娘子,长得怪好看的。快说你是谁,我可就要不喜欢王姒之,喜欢你了。”

    哪怕明知道是不走心的轻佻话语,女子还是脸颊微红,小声说了句:“走吧。”

    “姑娘!”老妇人突然高声道。

    不知为何,她面色紧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次次鼓足勇气后,依然没能说出口。

    女子面色温柔,“婶婶请说。”

    老妇人愣了愣,再一次鼓足勇气,终于大胆说出口,

    “其实老朽经营这家胭脂店铺,向来都是乡下女子光顾。她们毕竟是乡野女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肤厚实的很,用上这些劣品也没用事。这杏花镇,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一家胭脂铺子就不错了,卖些名贵脂粉,又有谁能买呢?”

    老妇人看向女子,眼里充满惭愧,“姑娘,早知您这般水灵动人,老朽也不会拿这盒假胭脂来欺骗您。这劣质胭脂,是万万也不能涂到您脸上去的,你还是将它扔了吧。至于那两个银锭,老朽也没那个脸收下。您若喜欢这支簪子,不用付什么钱,尽管拿去,就当是老朽的赔礼道歉了。”

    说完这些,老妇人惭愧低下头。

    她已做好心理准备承担接下来的一切后果,但还是略显局促不安。

    一双纤纤玉手却轻轻搭在她的双肩,还有幽幽香风涌来。

    “谢谢您。”

    老妇人愣了愣,有些迷迷糊糊。不应该是自己道歉吗?怎么就变成是别人向自己道谢了?

    她后知后觉,连忙回过神,却发现那两道身影已经远远出现在客栈外。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他与她,手挽着手,没有转头。那两道背影,光彩夺目,是如此神仙眷侣。

    她愈发感到惭愧,吃力挪动步子,走到柜台。

    那两枚银锭还静静待在那里。

    她蓦然感觉心很慌乱,却又蓦然感觉心很安静。

    缓缓坐在店铺高高的门槛上,她看向远方街景。

    清冷的街道,随风而晃的酒旗。

    一年又一年,好像从没变过一点模样。

    唯有逐渐老去的容颜。

    杏花镇,五十年前,有一个大美人。

    其美艳姿容,甚至惊动了朝廷,撰写美人评的官员亲自来访。

    这件事沸沸扬扬,杏花镇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都以为她将入选美人评。

    但最后,册评公布天下,从头到尾,并没有她的名字。

    她落选了。

    吝啬的官员并未给她一席之地。

    也就是同一年,她的丈夫和儿子,在押镖途中被贼匪杀害,死无尸骨,坟冢无骨。

    送葬丈夫和儿子后,生活总要继续。她倾尽家产,卖掉嫁妆和首饰,终于勉强开了一家胭脂铺。从此,她独守一隅小地,寸步不离。

    哪怕日子再苦再难,她始终没有把自家男人的竹笛拿出去换钱。她知道当年不应该倾心于他,不应该被那好听的竹笛声吸引,否则凭自己的貌美姿容,嫁个京城富户又有何难?

    可她不后悔,因为她爱他,所以知悔不愿悔。

    五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刀刻斧凿,留下深深的烙印。

    胭脂铺后,那块小菜地,低矮枣苗长成参天大树,高高的树冠遮盖了半座铺子。每年春天,花开如雪。

    她从不去扫那些落花,因为她早已过了见花流泪的娇俏年纪。

    只是每年春天,她会折下两条花簇饱满的树枝,放在那两座无骨坟冢上。

    她知道自己太老了,也许再过几天,也许再过几年,也许再过十几年,就也要溘然长逝。

    今天遇见那对男女,她很开心。

    也许,他们是世界给予的,最后的善意。

    谁知道呢?

    老妇人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日头好长,这才晌午。

    “睡一觉吧。”她心想。

    一个年迈的老妇人,靠在门框上,昏昏而睡。

    嘴角抿起,笑靥如花。

    悠扬竹笛渐渐的从远方传来。

    她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仿佛就是她的一生。

    梦没有醒。

第二十五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杏花镇客栈,瑰流又睡了一夜地板,毫无疑问老腰更疼了。若说昨天还能忍痛出去逛街,那今天就只能扶墙走路了。

    眼下,他一只手扶墙,一只手扶腰,表情因为腰疼而微微扭曲,每走一步都要哎呦叫痛好几声,十分吵闹,一幅活不起的样子。

    说到底还是声色犬马惹出的毛病,十年一觉青楼梦啊,能不腰疼就怪了。

    王姒之到底是柔柔怯怯的性子,看他腰疼这般严重,便有些害怕了,担忧道:“要不去看看医师吧。”

    瑰流眨了眨眼,这妮子上当了?那太好了,今天正好再歇息几天,听说那天下第十一的美人今明两天就要途径杏花镇,说是游山玩水,但阵仗可是不小,带了好多家仆丫鬟和武人扈从,可能是要为下一次美人评鼓吹声势。

    瑰流揉着老腰,诶呦一声,表情痛苦道:“快扶我去床上歇会。”

    王姒之连忙扶他上榻,又轻扶他的腰,帮他轻轻躺下。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瑰流悠哉惬意一声,感觉舒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闭眼打了会盹,又侧过脸看向身边女子,问道:“今晚我睡床榻,中不中?”

    王姒之轻嗯一声,说道:“那你睡床,我睡地上。”

    “别啊。”瑰流急了,差点都要坐起身,连忙道:“地板又冷又硬,哪有暖洋洋的床榻舒服啊?我看这张床榻也不小,咱俩互相挤一挤,能够凑合一晚的,也更暖和不是?而且你是女子,身子孱弱,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万一你染上风寒,我岂不是要愧疚死?就算你不怨我,我的良心都能把我谴责死。所以啊,咱还是一起睡。哦对,你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噜不揣被子,当然你如果你踹被子,我还可以给你盖被。”

    王姒之觉得有些好笑,柔声问道:“殿下这算不算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难道天下流传甚广的传言都是假的?否则以殿下的性子和手段,想要逼迫我听话服从,又有何难?”

    瑰流点点头,一脸赞叹,“败絮其外,金玉其内,说的就是本太子了。”

    王姒之忽然正视他,认真问道:“我在你身边算什么?”

    “你觉得自己算什么?”瑰流反问道。

    “丫鬟婢女?或是给我个妾室名分?”

    瑰流悠哉悠哉,打趣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就这么低啊?”

    王姒之深吸一口气,说道:“请太子殿下直说。”

    瑰流瞥向她,眼神古怪,“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都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难道还听不懂吗?”

    王姒之沉默不语了,静静坐在床榻边。

    瑰流不依不饶,继续问她别的问题,“那年上元灯节过后没几天,我过生辰,我爹摆长龙大宴,百官入宫献礼吃酒,浩浩荡荡几千人,不乏有许多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或是说认识也不感兴趣。就在生辰日好几天前,我亲笔写下请帖,让身边丫鬟给你送去。因为一直没有得到答复,或是说遭到准确的拒绝,所以我一直心怀期待和侥幸,结果我过生辰那天,我精心留置的位置是空的,你没有来。”

    “为什么不来?”

    瑰流死死盯着她。

    气氛有些僵硬。

    王姒之从容不迫,语气平淡,“那时候,我和殿下很熟吗?”

    “现在呢?”瑰流紧接着追问。

    见王姒之不回答,瑰流没来由感到心烦意乱,缓缓坐起身,猝不及防,一口朝她脸上咬去。

    “你!”

    王姒之气的直咬银牙,她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登徒子乱刀刺死。

    而专趁别人心情不惹是生非的瑰流,只是微微歪着脑袋,笑的比小孩都天真无邪。

    “不服啊?那你可以咬回来呀。”

    王姒之不是那没有半点火气的泥菩萨,虽然性子柔弱,但还是被这个男人惹怒了,冷冷一笑,“狗咬我,难道我还咬回去?”

    瑰流当即眯起那双丹凤眸子,“你再说一遍?”

    王姒之忽然眼眶通红,委屈撇了撇嘴,敢怒不敢言。

    忽然,客栈外锣鼓喧天,有沸沸扬扬的人群声。

    瑰流也不装那副腰疼要死的模样了,一步来到窗边,向外探出个脑袋,结果就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扈从武人和丫鬟们拥着一个纱帘垂遮的步辇,如众星拱月。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那位天下第十一的美人来了,这阵仗还真不小,稚嫩娃娃和七老八十的拄拐老头都在其中,妇孺老人皆有,有点举家搬迁的感觉了。

    一转头,瑰流就忘记了先前不愉快的事,或者说忘记了王姒之的不愉快,连忙走到她身边,焦急道:“快下楼快下楼,天下第十一的美人来了。”

    不由王姒之说什么,他就已经牵起她的手,急匆匆朝楼下跑去。

    好巧不巧,步辇在客栈门口停下了。女子掀开帘子一角,犹豫一下,走了出去。

    杏花镇的人不多,全都拥挤在这条街道上。当看见那位女子的真容,不知谁先喊了一句神仙娘娘,然后紧接着各种赞美各种讨论,纷纷不断。

    耳边已经听清楚好几句中听的美话,女子心满意足,颇有倨傲神色,心想距美人评重选还有段日子,自己上次之所以未进前十,不是长得不够好看,而是世人有眼无珠罢了。所以这次,她鼓吹声势游行,就是要让天下人好好瞪大眼睛,让他们知道到底谁才是那美人评的魁首!

    瑰流拉着王姒之的手跑到楼下,见着那位姿容的确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悄悄问道:“感觉怎么样?这次有没有希望入选前十?”

    王姒之并没有任何异样情绪,只是平心而论,说道:“希望不大,尤其是这种倨傲作风,皇后娘娘不会喜欢的。”

    瑰流点头表示赞同,“我娘啊,最烦的就是这类女子,就像讨厌写诗求仕的读书人一样,太显功利热络了。”

    王姒之心有感触,轻声呢喃:“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对,就是这个理儿。”瑰流笑着,竟对那站在步辇前的女子晃了晃手臂,还吹了个颇为轻佻的口哨。

    “敢对我家小姐无礼,你好大的胆子!”

    瑰流不去理睬那位老妇,眯起那双让世人惊羡的丹凤眸子,歪着脑袋笑看女子。

    妇人还想说写什么,却被呵斥,“住嘴!”

    女子嘴角翘起,盯向瑰流,似是来了兴致。

    她胆大迈开步子,不管瑰流身边还有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反正也没自己漂亮,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走到瑰流身边,她笑意盎然,轻轻开口,语气带着诱人的韵味,“你找我?”

    瑰流微微一笑,刻意压低声音,“谢射在哪里?”

    女子一愣,惊慌失措后退一步,下一秒立刻恢复镇静,捂嘴浅笑,“可是那个武评上的那个谢射,不认识诶。”

    瑰流笑的纯真无邪,好奇问道:“这样啊,那你后退什么啊?”

    女子反问道:“听到如雷贯耳的杀手名字,第一反应是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瑰流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原来如此,恕我无礼,唐突佳人了。”

    “不碍事的。”女子笑着摇摇头,开始打量起以面皮伪容的王姒之。

    细细打量一番后,她暗暗嗤笑鄙夷,中规中矩罢了。

    告辞一声,她转身离去,表情晦明不定。上了步辇,长呼出一口气,仍有些心有余悸。

    这人到底是谁?又怎会知道自己认识谢射?

    明明按照那个男人的嘱咐设局,不可能出现纰漏才对,可目标没有出现,反倒可能是招惹上了麻烦。

    管不了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悄悄把这个男人做掉,否则事情败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女子眯起眼,杀气腾腾。

    锣鼓喧天逐渐远去,围观人群逐渐跟着前拥,客栈门口重新恢复了冷清模样。

    瑰流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掀开那张易容面皮,哼着小曲,心情不错。

    王姒之轻轻坐下,瞥了他一眼,“腰不疼了?”

    瑰流表情得意,“不疼了。”

    “不疼了就睡地板。”

    此话一出,瑰流呆呆发滞,久久无言。

    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那啥...,我逗你玩呢......”

    瑰流一脸真诚看向她,不忘揉揉自己的老腰,假装轻轻哎呦一声。

    王姒之不置可否,微微向后挪身,一只手轻握住瑰流的雪白长发,喃喃轻语:“该梳理一下了。”

    瑰流本想打趣说一句:“那你就动手啊。”,结果王姒之已经走入客栈,向掌柜要了一个木梳子,然后又重新坐回他的身边。

    “转过身去。”王姒之淡淡说道。

    瑰流有些讶异,不曾想她还真的主动伺候人,于是转过身子,将后背留给她。

    王姒之手法轻柔,为他梳理白发,不知怎的,双手有些颤抖。

    她忽然想到某种可怕的事实。

    这个男人本就被全天下所唾弃,朝廷庙堂皆不得,以后哪怕继承了帝王基业,又怎能归拢人心,使四海臣服?

    这种道理,寻常女子都懂,他又怎会不知?

    这个男人看似衣食无忧,可前途多舛,处境已是艰难。

    王姒之红唇颤抖,轻声呢喃:“我是罪臣之女,只会拉你下水,为什么要帮我?”

    瑰流平静回答:“我和你说过的,不只是帮你,如果在我面前的是其他女子,我照样会去帮。”

    “那你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袂弹劾我爹,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如果天下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于你而言不更是雪上加霜吗?这天下还会有谁能拥护你?”

    “你不懂。”瑰流平静道:“举世皆敌的心态,我早就有了。这天下怎么看我,把我描绘的如何劣迹斑斑,我都无所谓。当年我娘生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何曾在意过天下。因为对她来说,儿子的命是一万个天下也换不来的。那么今天,我帮你王姒之,道理也是如此。”

    瑰流骤然高声:“你想见你爹最后一面,我反悔了!”

    女子双手颤抖,面如死灰。

    “见什么最后一面?有能耐就天天见面!老子就算把弹劾史官的腿给打断,就算孤身一人闯大牢,也要把你爹给救出来!”

    “你王姒之,给我好好的生活!”

    她愣住了,两颊清泪流淌,清澈眸子柔柔荡漾着。

    娘,你曾说过,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对你好,都可能只是哄骗的把戏。

    但如果有个男人愿意陪你一起共患难,尤其是为了你,不惜抛下什么或舍弃什么,那这样的男人再好不过了,是值得托付的。

    所以你说你后悔嫁给我爹。

    娘,你看看,女儿还是挺幸运的吧?

    王姒之泪流满面,却嫣然一笑,继续给他梳理头发。

    瑰流闭上眼睛,惬意悠闲,心想有首诗怎么说来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二十六章 情字一起,最为误人

    入冬以来的雪下的很大,漫天飞雪如柳絮飘落,又好像一群群白鹤委下身子匍匐在地面上,踏上去松软厚重,脚感极其绵和。

    远眺京城雪景,高楼建筑皎白如琼楼玉宇。遥远处,依稀可见城外千山蜿蜒而卧,曲如白色巨蟒。苍山远阔,瞭望无穷,这一幕倒是像极了宋人的写意山水画。

    宋人作画从不追求设色艳丽,反而是喜用白描,只在宣纸上用笔勾勒渲染出画的主体,其余全部留白,所谓残山剩水,真正做到了含而不吐,余味无穷。

    冬日是酿酒的好季节,尤为梅花酒最适宜。将腊月梅花摘下,洗净沥干水分,糖渍数日,装入备有冰糖和白酒的坛子静等几个月便可以饮用。其功效解暑生津,主治晕热头晕,在酷暑难耐的夏日是极其合适的饮品。

    梅花的花期一般为春秋之间,所以想要酿酒最迟也要等到凛冬腊月,但此刻沁瑰宫后院中已然有一树梅花怒放。

    梅花娇艳欲滴,香气清幽醉人,若有寒风吹过,那一树梅花便好像浴火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天寒地冻里炙热起一处生机。

    树是奇树,为瑰清施以古法亲手栽培,花瓣也是酿酒的极品。

    此刻,瑰清身着与庭院雪景十分相衬的狐白裘,站立于树下,伸出手摘下一朵花瓣揉捏在手中,那双美眸流露着罕见的愉悦。

    她抬头仰望那一簇簇火红,怔怔出神。

    不远处的亭子里,秦芳双手托腮,笑眯起眼,心想自家闺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嘛,自己也没有那么好看啊,怎么就生出这么倾城倾国的女儿来了呢。

    不多时,瑰清走进了亭子,轻轻落座。

    秦芳看向这位冰山美人,笑问道:“今天陪小狐媚去漾月湖?”

    瑰清嗯了一声,想要斟酒,犹豫一下后,还是先拿起温酒器。

    秦芳开心的笑了,她当然知道自家闺女从不喜欢温酒而饮,也知道这番举动不过是在自己面前装装样子罢了。但瑰清刚才犹豫的样子,褪去了冰冷和淡漠,像是一个乖乖听爹娘话的孩子。

    不过接下来,她笑眯起丹凤眸子,有些不依不饶。

    “怎么?怕娘责备你?”

    瑰清语气淡然,答道:“瑰清当然不想被娘责备。”

    秦芳不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大美人,目光充满柔柔溺爱。她不说话,瑰清也沉默不语,亭子里虽然很安静,但气氛很是温馨。最后,秦芳喝了三杯酒,很少饮酒的她有了些醉意,对于瑰清嘱咐一句“出去玩要注意安全”,然后起身离开了。

    穿过抄手游廊,离开了沁瑰宫,皇后娘娘没有回椒房殿,而是往太子东宫走去。

    虽然太子如今在外游历,但寝宫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玉砌香炉内,袅袅青烟盘绕。案台上的白瓷盘里照常摆放有娇黄玲珑的大佛手。桌子上摆满糕点,也全是新鲜的。

    即便主子不在家,丫鬟们也都没有偷懒,全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侯着。偌大一座宫殿,人很多,却很安静。

    秦芳素来不喜繁缛礼节,于是一步直接来到太子的起居室,三个丫鬟正静静侯着,腰间的玉牌便是各自的身份。

    见皇后娘娘凭空出现,三个丫鬟并不惊奇,只是一同施了个万福,轻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环顾四周,又尝了尝桌子上的糕点,秦芳满意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问道:“桃枝呢?”

    无人回答。

    秦芳似是早有预料,也不再过多追问,转头看向其中一个性子清冷的丫鬟,说道:“轻雪,你即刻回军营调动五百骑出城,守在漾月湖四周,暗中保护公主。”

    马上,她又补充一句,“无需你的重甲浮屠,五百骑轻装简从即可,动静不要太大,不能惊扰到百姓。”

    “遵命。”

    一袭白衣很快离开了太子东宫,去往军营。

    京城八景,名动天下。而八景之首,当之无愧是那名声冠绝天下的漾月湖。

    漾月湖位于京城东南,广袤无垠,湖水清澈。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船驶水中,星光潋滟,就好像行驶在璀璨星河中。

    昔年有人在此题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许多文人墨客慕名来此揽胜,饮酒赋诗,快哉风流。也有许多家世显赫的纨绔子弟来此玩乐,他们多在画船上摆置酒宴,又命美人们于桥上吹箫奏曲,所以每逢夏日,漾月湖人声鼎沸,觥筹笙歌不断,更是随处可见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和小家碧玉的闺阁女子,也自然有人在此邂逅相遇后产生爱情。所以漾月湖不仅是天下名景,更被无数人奉为寻找金风玉露的姻缘圣地。

    漾月湖的建筑景观也美轮美奂,让人叹为观止。无数富有情趣雅致的朝堂官员都曾在漾月湖修建亭台楼阁或是烟水长堤,据朝廷统计,永霜十五年以来,漾月湖共有亭台楼阁一百二十七座,水榭舞台一百零七处,烟水长堤二十三座,各种形制的桥梁多达三百余座,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于太子殿下命人修筑的二十四桥。

    后又因太子让二十四名教坊宫女于十五中秋夜在二十四座桥吹箫,曲音婉转绵长,游人心往神之,所以这一举动成为了习俗。从此以后,每年的中秋十五夜都会有宫女于桥上吹箫,又有太子殿下大摆酒宴,不论身份贵贱,来客皆可饮。所以每年中秋节前都有很多人赶赴京城,目的就是为了参与这热闹盛事。

    冬日的漾月湖泽则完全不同于此,惨淡凄清,罕见人迹,甚至连鸟兽都绝迹无踪,仿佛是一处遗忘之地。

    鹅毛大雪仍是漱漱而落,雪势丝毫没有减小,天色有些昏暗。

    雪花落在漾月湖面,溅起微微涟漪。一眼望去,整个湖面水波荡漾不止。

    而此刻,一只乌篷船缓慢而行。

    船篷内没有燃烛,略显昏暗,仅有一个红泥火炉透出微弱光亮。

    火光映照着狐媚子的脸庞,她正在温酒。

    与她面对而坐的,是一袭白裙的瑰清。

    瑰清素来不喜温酒,已经自斟一杯,缓缓而饮。

    狐媚子那双水润动人的桃花眸子百无聊赖,几次想要撩拨瑰清,但后者始终视而不见。

    片刻后,酒已温好,她轻饮一口,小心翼翼问道:“你的伤,真的好差不多了吗?”

    瑰清何曾不知眼前这个狐媚子的小心思,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狐媚子闻言,深知以后再也不能真正零距离接触眼前这个冰山美人,顿时神色失落,低下头去。

    瑰清不去理睬她,悠闲饮酒,悠哉自得,时常常斟满一杯酒水,然后将其一饮而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有股说不出的风流。

    突然,依旧不死心的狐媚子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期待和哀求,“我能坐到你身边吗?”

    话音刚落,瑰清微眯起眼,神色微寒。

    狐媚子连忙闭嘴,睫毛微微低垂,纤纤玉手不安地揉捏着衣角,看起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这一幕极其让人怜惜。

    “不要逾矩,懂么?”瑰清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她更加委屈了,轻轻嗯了一声,把小脑袋埋的低低的。

    不多时,她竟然小声抽泣起来。

    女子所撩拨人心之处有许多,陪伴时的温柔似水,欢愉时的笑语莺莺,难过时的幽咽抽泣,担忧牵挂时的一颦一皱,都足以让她心中的那个他牵挂惦念。

    瞧见她这幅样子,瑰清终是无心饮酒,轻叹一口气,放下了酒杯,语气较之前温柔许多,“狐媚子,过来了。”

    她抬起头,微愣了愣,随后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样子仍有些委屈,轻轻坐到瑰清身边。

    “陪我喝酒。”瑰清轻声道。

    乌篷船随意漂泊着,漫天大雪恣意飘落,绵绵厚重,漾月湖泛起阵阵涟漪。不知过了多久,瑰清已经有些醉意,不胜酒力的狐媚子趴卧在桌上,俏脸绯红,愈加狐媚动人。

    瑰清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陪我出去待会吧。”

    雪还在下,漾月湖遐景渺茫苍白,乌篷船行在湖面,渺小如天地之一粟,唯有无边无际的涟漪扩散。

    二人站在船头,忽有刺骨寒风呼啸而过,漫天大雪纷纷打来。

    瑰清穿的很少,仅是穿了件单薄衣物,寒风刮来时便不自觉的退了退。

    狐媚子犹豫片刻,仍是动手将自己的雪白狐裘披到瑰清身上。

    哪成想,貂裘刚刚披上,瑰清就微微皱眉。

    狐媚子以为是这个举动惹怒了瑰清,连忙道:“下次再也不会了,我只是怕你冷。”

    瑰清声音微冷,“披回去。”

    她愣住了,随即又眨了眨眼,最后小心翼翼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瑰清不作回答,缓缓伸出手,任凭雪花落在手心又转瞬融化。

    她忽然记起那个男人曾说过一句话,“生命是很脆弱的,既可以是永恒的,也可以是流动的。”

    就如这晶莹剔透的雪花,轻轻打落到地上,就结束了它短暂的一生。

    已经有些入夜,漾月湖暮色渐重,可大雪仍未停。

    瑰清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漫天雪花。

    狐媚子陪伴在她身边,并未取回狐裘,却也不觉得如何寒冷。

    她忽然想起那个凄婉动人的故事。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不叫漾月湖,不曾名动天下,亦无恢宏建筑景观,只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芜湖泊。

    只有一对男女拟舟在此游玩。

    一如初冬,一如眼前漫天飞雪。

    那时的漾月湖有着无边的芦苇荡。初入冬的芦苇全部变成灰白色,那对男女停舟于芦苇荡前,十指紧扣仰望看雪。

    就如同灰白色的芦苇一样,二人一起看雪,一起白了头。

    也是那夜,权势滔天的男子对女子许下诺言,定要与她共座天下。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更何况帝王难于江山美人两不误。

    他最终负了她,坐稳了江山。

    她香消玉殒,善始而无善终。

    一丛芦苇注视了千年,

    一轮雪月等待了千年,

    她仍在等他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字所起,最为误人。

第二十七章 灭烛怜光满

    夜半时分,杏花镇灯火全无,乳白色月光倾洒入户,一片安详静谧。

    客栈房间里,瑰流到底还是睡在了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不过这却是他自己的选择。其实熄烛之前,王姒之就已经给他留好床边的位置,而且她自己还往床榻靠墙的地方挪了挪身。不过见瑰流干脆利落的躺在了地上,她神色如常,拉好帘子后也躺下了。

    直至夜深,她都没有困意,想要转身悄悄观察男人的睡姿,犹豫几次,还是忍住了。听不见那微微鼾声,她总觉得只要自己翻身看过去,就会和他四目相对。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漏断人静。王姒之感到有些困倦,慵懒翻动身子,换了个舒服姿势,然后就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是不是做梦了,她好像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努力抓住清醒的间隙,睁开眼眸,直直坐起身子。

    瑰流正在穿衣,被她突然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王姒之掀开帘子盯住他,肌肤泛着淡淡玉光,语气有些质问,“你要去哪?”

    瑰流冲她笑了笑,语气轻松道:“睡不着,出外面走走,你先睡吧。”

    王姒之柔声道:“外面冷,要不就别出去了。”

    瑰流摇摇头,“我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你还是先睡吧。”他穿好衣服,从皇宫带出的钝刀渌水和老人赵秉聂送的诛仙都放在桌子上,他有些犹豫了,但很快就找到一个理由,“我带渌水出去,以防有危险。”

    王姒之下了床榻,将烛台点燃,屋子里顿时明亮。她将自己那件白狐裘披在男人肩膀上,像是贤惠体贴的良人,轻声道:“早点回来,我等你。”

    瑰流轻嗯一声,走出屋子,走出客栈。王姒之平静坐下,随意品尝桌上的软糯糕点,细细端详手里的乌木簪子。

    笔直长街上,一人开始狂奔,在距那女子不过几步距离的时候,猛拍腰间佩刀,渌水炸鞘而起,被他横握手中,当面一刀劈砍而下。

    白天才与他刚刚见面的姚姓美人,探出青葱玉指,轻而易举将刀气卸掉,五指如鹰钩,想要按住男人的脑袋,被男人顺势用肩膀狠狠一撞,当即踉跄倒退几步,唇角渗出血丝。

    瑰流眯起那双让女子艳羡的眸子,微笑道:“谁能想到,在美人评上名列前茅的大美人,真实身份竟会是个杀手。”

    “你到底是谁?”

    女子眼神惊疑不定,为何眼前这个男人会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旧时相识。

    瑰流面无表情,再次问出白天的那个问题,“谢射在哪?”

    女子冷笑不止,“和你有什么关系?等你死了去问问别人,或许有人恰好死在他枪下,能告诉你答案。”

    她换上一口纯粹真气,笃定要在今夜将这个男人杀人灭口,便不再刻意压低实力,武人气息瞬间由四品初期攀登到五品。

    瑰流没有出刀向前,而是做了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收刀归鞘。

    随后,他拳掌相抵,慢悠悠的说了句,“你这个五品境界,还真是纸糊的啊。”

    瑰流脚尖后拧,一下子朝她撞去,先前已经领略到她那不似寻常的厮杀手段,猛力轰出一拳,一手在刀鞘上连拍十几下,刀气如波纹般层层堆叠。

    女子双手微微蜷曲,青葱十指撕开拳罡,双手缠绕细细白线,将荡漾扩散的刀气全部挑断,整个人显得强弩之末,一手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

    瑰流看清楚了女子卸力的手法,像是抽丝剥茧的路数,这和桃枝的杀人手法倒是有些相似,不过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她就像是个拙劣的模仿者,而这不知名的卸力手法很是粗糙,连三流都算不上。

    瑰流一只手轻轻拍在刀鞘上,像是要善意提醒自己还没有出刀,微笑道:“再这么下去,你会死。”

    女子抹去嘴边鲜血,讥笑道:“什么时候一个四品武人也敢对我指手画脚了?”

    瑰流微微摇头,“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一瞬间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脑袋狠狠往地上砸去,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坑洞,女子满脸血污,咬牙勉强站起身,又被他再次按住脑袋。

    她动弹不得,被瑰流高高拎起。当她看见男人始终有一只手搭在刀鞘上,也就是说他仅用一手,当场崩溃绝望,心生出一股无力感。

    瑰流放开她,不去看瘫痪在地的女子,目光遥看远方,冷冷道:“姚予柔,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谢射在哪里?说,我就放过你。不说,你会生不如死。”

    女子崩溃大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谢大人,我知道你在身边,救救我,救救我啊。”

    瑰流微微皱眉,见她不像是撒谎,没来由感到心情烦躁,怒吼道:“谢射,你他娘的要还是个爷们,就赶紧滚出来救她!”

    声音回荡街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姚予柔顿时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瑰流蹲下来,缓缓撕开那种易容面皮。当姚予柔看见那双金色眸子,浑身一颤,骇然惊恐到了极点。她万万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是太子,竟就是自己此番来杏花镇要刺杀的目标!

    瑰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冷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爹是愚君?当真以为我娘不知道你们的计划?”

    姚予柔满脸泪水,拼命摇头,“你听我解释,我只是个卖命的,我......”

    瑰流打断她,讥讽道:“说那么好听干吗?一条走狗而已。”

    “本以你和谢射会配合杀我,没想到人家作为武评宗师,根本没看上你。你说你,可不可怜?安安静静当一个名动天下的大美人不好吗?以你的姿容,再加之你家境殷实,嫁给一个世家大族,两姓联姻,岂不是美事一桩?非要来蹚这趟浑水,这下好了吧?连小命都保不住了。人啊,有时候就是贱,放着富贵福禄不要,非要矫情作态。”

    瑰流松开手,先前也并未如何用力,拢了拢袖子,样子有些失意,轻声道:“唉,小算盘到底还是落空了啊,不过现在想想也是,一个武评宗师,又怎么可能草率出手?只是我有些急不可耐,因为他只要不现身,我就会一直寝食难安。没办法,武评宗师的威慑可太大了。你们也真是看的起我,杀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太子,连武评宗师都能找来。”

    姚予柔胡乱擦了擦脸上血污,一双手忽然死死攥住瑰流胳膊,哭着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为奴为妾,我都愿意。”

    瑰流眉头一挑,这话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呢?好像之前王姒之央求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他推开女子的手,玩味道:“真把自己当做多好看了?天下那么多动人女子,本太子随手就可撷取,还差你这一个?就算你长得好看,是那天下第一美人,又能如何?你以为皮囊是免死金牌呢?退一万步来讲,我身边那位女子,你白天也看见了,她是用面皮易容了,实则美人评第八位,无论是姿色还是性格,都远超于你。你说我要你一个杀手做什么?说不定哪天就偷偷给我捅死了。”

    姚予柔满脸泪水,依旧不肯放弃,像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拼命去抓住男人的手臂,苦苦哀求道:“求求殿下,求求殿下,放小女子一命,小女子愿为殿下出生入死,绝不会有背叛之心。”

    见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马上就要蹭到白狐裘上,瑰流连忙后退起身,怒道:“别乱碰我!”

    将白狐裘脱下,细细查看一番,确定没有沾染任何血迹污渍,瑰流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披在肩上。

    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王姒之看见。她原本想在客栈里等瑰流回来,但不知为何心神不宁,尤其是听到那声巨响后,心悸颤抖,所以连忙跑出客栈开始寻找他。

    瑰流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正逐渐走近,直到察觉到姚予柔异常的目光。他内心震惊,一只手猛握刀柄,以为是谢射就在身后,转过去却看到脸色平静的王姒之。

    王姒之向前摊开手,第一句话是:“狐裘还给我。”

    瑰流连忙将白狐裘脱下,不过没有还到她手上,而是直接为她披好。

    看见深坑里那个满脸泪水的可怜女子,王姒之淡声道:“难怪殿下久久不归,原来是在做强虏女子的勾当。殿下今夜不用回了,祝殿下玩的尽兴。”

    说完,王姒之径直离去。

    瑰流脸都绿了,这他娘的也能叫强虏?那地上有个大坑是眼瞎看不见吗?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干架了吧?

    不过他不敢对王姒之直接这么说,连忙拦在她身前,无奈道:“你先别走,听我解释。”

    王姒之脸色平静,“我不想听殿下解释。殿下要么回去,要么就别回去了。”

    “好,我回去。”

    瑰流看向深坑里的姚予柔,语气微冷,“这次我放过你,我劝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因为即便我放过你,我娘也不会放过你。她早就对你有所猜测,明天会有消息传回宫中,说你在杏花镇抛头露面了,还和我打了一架,你的杀手身份也就随之确定了,我娘就会派人杀你。你别指望我会出手救你,我想你更不会指望谢射救你了,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瑰流和王姒之一起回了客栈。然后王姒之坐在床榻边上,脸色始终平静如水,轻声道:“殿下可是去杀人了?”

    瑰流愣了愣,没好气道:“知道你还毁谤我。”

    王姒之那双秋水眸子注视着他,说道:“以后,这种情况会很多吗?”

    “很多,会多到出乎你的意料。也许今夜,也许明天走出杏花镇,我就会遭到一个武评宗师的拦路截杀。”

    王姒之沉默不语。

    瑰流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你害怕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你跟在我身边,肯定是非常不安全的。若是碰到棘手情况,我可能都难以自保,更别提顾及你。本来打算吧,给你送到宫中我娘身边,但我后来又仔细想了想,我爹娘堪忧我的前途,肯定是特别反对你和我在一起的,所以哪怕我送你入宫,那也是狼入虎口。倒不是说我爹和我娘有多么心狠手辣,而是我害怕,害怕他俩会从中阻断,说到底就是害怕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不到。”

    “所以啊,你只能跟在我身边。只有我带你回宫,有我在,我能护着你,也能救出你爹。但跟在我身边,就像今天这种情况,那娘们是杀手,想要杀了我,于是我先发制人。以后这种情况可能比比皆是,说句丝毫不夸张的话,最迟最迟明天离开杏花镇,我就会对上那个武评宗师谢射,谁死谁活,一切都不好说。如果运气好,我杀了他,那再好不过。如果运气不好,他杀了我,我只希望他能放过你。”

    瑰流看向她的侧脸,柔声道:“听了这么多,害不害怕?”

    王姒之转头正视他,“殿下都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瑰流笑了笑,抓住她的手,说道:“可你性子柔怯诶。”

    王姒之嗔怒瞪了他一眼,上了床榻,身子往里挪了挪,脸色微红,轻声道:“给你留了位置,到底睡不睡床?”

    瑰流眼睛一亮,连忙道:“睡,怎么不睡。”

    他迫不及待将烛台熄灭,然后急不可耐朝床榻走出。王姒之让他把自己的被子带着,他不听不听,直接钻进了她的被窝。也是那一刻,她才感觉这个男人是那般的伟岸,自己则娇小的像只小狸奴。

    这个夜起杀人的男人,躺在柔软床榻上,扣住她的手,很快就睡着了,或许是太累的缘故,有些微微打鼾。

    灭烛怜光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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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执剑人介绍:
有人误入藕花深处,再一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坐落在巨大莲花之上。

传说有樵夫入山打柴,看见一头角悬星辰的五彩鹿。

阴冥之地,有菩萨赤脚行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书生深爱纸扎人,以血画眉几百年。

大靖王朝,有人走遍两座江湖,要去天上看一看。大靖执剑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靖执剑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靖执剑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