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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节 莫愁无言藏心事 郗家郎何以佯醉(上)

    小溪边风景秀丽,却是作画的好去处,雨轻时不时就去城外作画,有时垂钓,没想到那位老人也是经常去,雨轻便时常教授他一些钓鱼技巧,甚至二人还边下棋边垂钓,他的钓鱼水平提高了,雨轻的棋艺也进步不少。

    夏日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停后树林像被洗刷干净,分外翠绿,鸟鸣蝶飞,雨轻边作画边哼唱起来,

    “我看到满片花儿的开放,隐隐约约有笙歌唱,开出它最灿烂笑的模样,要比那日光还要亮.......”

    老爷爷今日没有来垂钓,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可惜了这幅绝美的溪边垂钓图无人欣赏了,只能下次去荀姐姐那里时请她来品评了。

    小白来回穿梭于这林子间,可惜山中无老虎,那些小动物们看见小白,都迅速的躲回到自己的洞穴里,不敢再出来。雨轻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小白,不可胡乱杀生,无奈小动物们看不到小白的一片真心,搞得像是小白要扫荡林子一样。雨轻仿佛已经看到小白委屈无奈的眼神——

    这时,有个白袍少年急冲冲跑来,看到雨轻,便停步,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浓浓的眉毛下闪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挺神气地转来转去,左眼下方有颗泪痣,打量雨轻一阵,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你就是那个常常与我爷爷垂钓的女孩?”

    雨轻点头,心想老爷爷没过来,反而让小孙儿专门跑来,这是为何?

    “这是我爷爷算出的答案。”那少年递过来一张纸,雨轻接过来,展开一瞧,不由得笑了一下。

    原来这老爷爷还在惦记着那道算术题,上回雨轻下棋输了后有些气馁,便随口说了一道题,‘栖树一群鸦,鸦树不知数,三只栖一树,五只没去处,五只栖一树,闲了一棵树,请问鸦有多少只,树有多少棵。’问老爷爷能否算得出,倒是把他难住了,没想到老爷爷挺有耐心的,过了两三天就算出了答案。

    “乌鸦共有二十只,树共有五棵,答案完全正确。”雨轻用手弹了一下纸,目光落到最后几行字,竟哈哈笑起来,“老朽彻夜计算,不知对否,若答案有误,请小友不吝赐教,下次棋盘上可以相让一次,以作交换。”

    这老爷爷这么谦虚,还这么风趣,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雨轻嘴角噙着笑,抬眸看着那少年,他的脸越发红了,瞪着她嗔道:“喂,你怎么给我爷爷出这么刁钻的问题,依我看你自己还未必算得出呢。”

    “我不叫‘喂’,难道你的爷爷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雨轻生气道,然后蹲下身子随便捡来一根木枝,在地上用最简单的方程式算出这个答案,仰面哂笑道:“应该是你自己不会吧。”

    那少年低下头,有些赧然。

    “算了,”雨轻起身拍了拍手,笑道:“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少年羞红了脸,声音极小,“谢谢你这些日子陪着我爷爷垂钓,他的心情变好许多。”

    “只是偶遇,又谈得来,不用谢了。”雨轻把那张纸叠起来,交给惜书,然后把那幅画拿到他跟前,笑道:“那就劳烦你品评一下我的画作吧。”

    那少年见她没有再怪罪自己方才的无礼,便露出笑颜,认真看了看那幅画,笑道:“画得有些眉目了。”

    “这是什么意思?”雨轻暗想,自己的得意之作在他眼里只能算这个程度,傅畅都没有这样当面贬低自己的画作。

    “画面布局很别致,在树梢的顶端,用没骨法画出山峰,只是这笔法还略显生涩,岸上柳树全用浓墨,缺少灵动性。”简单几句却已将雨轻的画作概述一遍。

    原来傅畅是故意给自己留颜面了,如今遇到他才知自己画作的真实水平,雨轻竟半晌答不出话来。

    那少年略笑了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了,夏日阵雨频繁,湿了画作岂不糟糕?”话毕,转身离开,走了没多远,又不忘回身朝她挥一挥手,留下一抹灿烂的笑容,身影渐渐消失。

    雨轻望了望头顶那片乌云,双眉紧蹙,这样阴晴不定的天气真是恼人。

    天刚擦黑,雨暂停歇,墨瓷提着雁鱼灯走到廊下,在院中并未寻到小白的身影,便继续往西走,来到西厢一带,这里前面有个小花圃,花影摇曳,树影婆娑,小白竟也不在此处,今日好生奇怪。

    窗前,烛光摇动,雨轻打了个哈欠,写了半截的信放在那里,惜书一边研磨一边瞅着那信上内容,笑道:“这苏妲己美是美,不过心肠太歹毒了。”

    “那你是想要自己貌丑心善,还是蛇蝎美人呢?”雨轻调侃道。

    惜书想了想,还未答话,怜画抢先笑道:“昨晚她还在偷偷数自己这个月的月钱呢,她分明是个小钱迷,什么美貌啊善心啊,她才不管哩。”

    雨轻看见惜书涨红了小脸,忙帮着她道:“她哪里比的你一身轻松,她乡下还有娘亲和弟弟,月月都寄钱回家去,她才不是钱迷,而是名副其实心善貌美的好姑娘。”

    怜画做了个鬼脸,就出去了。惜书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在案边研磨,时不时好奇的瞧上几眼雨轻手中写的封神演义的故事。

    忽然从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虚弱的猫叫,好像连带着碰倒什么东西似的,咣当一声响动。雨轻犯疑,放下毛笔,同惜书出了房门,朝那边屋檐上望去,几点微小的灯火摇曳在院门口。

    “怜画,你可看见什么了?”雨轻问道。

    怜画摇摇头,笑道:“许是小野猫罢了。”

    雨轻点头,思忖片刻,准备转身回去,不料小白跑了来,咬了一下她的裙角,然后扭头朝院门口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下转身,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小白有这样的举动倒是少见。刚刚墨瓷还在说不知小白去了何处,如今它倒突然出现了。

    雨轻就跟随它往院门口去,惜书早已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雨轻走至院外,沿着灯光看到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浑身湿漉漉的,还在瑟瑟发抖,她抬眸看着周遭,满目恐慌,身子逐渐后退,却又退无可退,像是受惊的小鹿,不知如何逃生。

    雨轻这才明白小白方才的那一声低吼,原来是发现了她。

    “你怎么蹲在这里,为何不回家去?”雨轻靠近她,俯身关切的问道。

    那小女孩摇摇头,然后双臂抱紧小脑袋,不语。

    雨轻似乎明白些什么,即命怜画把她带回自己房里,让惜书去厨房准备些热饭食和姜汤,估计她方才淋了雨,必须赶紧喝些热汤驱驱寒气。

    室内,雨轻看着她狼吞虎咽,居然把那牛肉卷饼吃了个精光,又喝了许多豆粥,多半是饿了许久的缘故,仔细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大概比自己小几岁,不过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不是摇头,就是点头,雨轻也弄不懂她了。

    夜深了,墨瓷收拾出来一间客房,把女孩先安顿下来,看着她睡了,墨瓷才放心的离开。

    不过说来这女孩真是奇怪,雨轻连续观察了她好些日子,她竟从未说出一句话,哪怕吐出一个字来,雨轻纳闷,难道她真是个小哑巴?

    左芬一向仁慈,在墨瓷禀告此事后,便让她好生关照此女,如今朝局混乱,灾害连年,流离失所的人也不在少数,自当施以援手,对外就称她是给雨轻新买来的贴身奴婢,与惜书她们一块相处也不会觉得孤单。

    平日里这女孩都是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发呆,或者仰望天空,长吁短叹一阵子,小小年纪倒像是得了抑郁似的。雨轻偶尔靠过来说些有趣的事情吸引她,比如刘宝瑞的单口相声《一字诗》,

    “有这么一个大财主,家里有四个儿子。虽是一母所生,可是这哥儿四个脾气不一样........这个喂完那个喂,那个喂完这个喂……老三说:‘别喂啦,饺子全是你的啦!’”

    小女孩只是眨着眼睛安静听着,到最后点点头。

    雨轻不甘心,再道:“老师问学生,你们知道最早的通讯方式是什么吗?有回答狼烟的,有回答书信的,这时小角落传来一声:托梦。”

    “咯咯咯......”女孩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小声的笑起来。

第十七节 莫愁无言藏心事 郗家郎何以佯醉(中)

    雨轻长呼出一口气,低头在地上画起来什么,女孩侧过脸来一瞧,轻抿粉唇,微微一笑,原来雨轻在地上照着女孩的样子画了一个大头像,头发侧分,扎着包包头,圆圆的小脸,很是可爱。

    “我种了西瓜,你瞧见了吗?”雨轻起身来,伸手指了指那片花圃,然后牵着她跑到那一边,俯身笑道:“再过些日子估计就能吃了。”

    那女孩蹲下身来摸了摸那西瓜,有些好奇,歪着头想了一会。

    “不如我们一起来给它浇水吧,从明天早起开始。”雨轻笑道:“到时候吃起来会更甜的,因为辛勤劳动过啊。”

    女孩点点头,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次日起,她真的开始用心浇灌西瓜地,时常蹲在旁边看好久,仿佛这西瓜能看大一样。

    雨轻认为她能找些事做来转移注意力,这就很好了,旁的心事暂且放下,总会有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洛阳街道上酒肆很多家,唯有一家的青梅酒极好,许多名门士族子弟前来饮酒赋诗,郗遐就是其中的常客。

    从这家酒肆的二楼窗口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还有幽幽酒香。

    “薛兄,今日你又输了,该重重的罚你。”郗遐手中的筷子摇晃晃的指向旁边的一桌子,撇嘴笑道:“就他们几个,除了服散,还会作甚?”

    那桌子的某人听到后,皱紧眉头,转面嗔道:“郗遐,我看你是喝醉了,带着个商贾小子敢来这里败坏我们的雅兴,真真可恶!”

    那人口中的商贾小子正是薛昀,他的父亲在洛阳本地做的生意很多,比如丝绸、药铺、典当行之类,家业也算殷实,如今太子殿下的生母谢淑媛就是他的姨母。

    他也算沾着点皇亲,平日里读些儒学,诗作就平庸许多,只是因他乐善好施,为人谦恭,郗遐便与他结交,不过当今商贾之家地位很低,从不被士族家子弟瞧得上倒是真的。

    对面桌上有一位少年眼神颇为微妙,轻笑了两声,把酒杯推到一边,起身笑道:“郗遐,那日你的诗作当真不同凡响,拿我兄长的事做渲染,烘托了你的诗境,我是应该赞许你的才华还是斥责你的无礼呢?”

    郗遐侧脸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人,暗暗叫苦,怎么遇上他了呢,忙不迭的赔笑道:“哦,原来是瑶谨兄啊,看来我真的有些醉了,昨日之事哪里还记得呢,让瑶谨兄见笑了。”

    王秀(小字瑶谨)乃是尚书仆射王衍幼弟,因其父早亡,一直由兄长王衍抚养长大,王秀敏而好学,更有过目不忘之才能,王衍甚是宠爱自己这个弟弟,感情如同父子,他今日自然是要为兄长讨回颜面的。

    “郗遐,你莫要欺我,”王秀眼角的余光瞥向坐在郗遐身边的薛昀,露出一个复杂的神情,笑道:“不成想你也跟这种人在一起。”

    “这种人是何种人?听说王大人已经和皇上议定了太子的婚事,要把王氏之女嫁给太子,说起来你们还是亲家呢。”郗遐呵呵笑道。

    王秀脸色略沉,开口道:“休要胡说,太子议亲的事还未定下,即便议定了,这亲戚也不是他想认就能认的。”

    “哦,我明白了,”郗遐仍旧喝着酒,往嘴里丢进一颗花生米,开口道:“你们琅琊王氏家大业大,看不起穷亲戚也很正常。”

    王秀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名流人物,自然不会因几句话而生怒,心想郗遐不过是来自兖州高平郡的中等士族,其叔父如今也只是赵王府里的掾吏,郗遐借着与荀邃、傅畅等人结交,行狂放不羁之事,他自是不看在眼里的,但面子上总是过不去。

    如今若不还击就作罢,岂非是琅琊王氏软弱无能?

    “陈留阮宣子(阮修)就喜欢一边逛街一边找酒喝,他常常在洛阳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我听闻那日你恰逢遇到阮宣子,欲要上前施礼搭话,阮宣子却已持杖走远,不知君当时心情何如啊?”

    郗遐笑着,随后无奈地摇摇头,偏头望向楼下,一片热闹的气氛。

    王秀此刻正死死盯着薛昀,他神情有些窘迫,欲要起身又被郗遐一把按住,挣脱间开口竟有些结巴,“我......我去楼下脚店.....买些熟食......”

    郗遐这才放开手,眼光却落在刚进酒楼大堂的几个男子身上,为首的男子头戴葛巾,一身暗灰色布衫,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其中高个子面色潮红,不时拿着个大蒲扇呼呼扇着风,矮个子脸庞如刀削一般,一对大眼睛却有些无神,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

    “来三碗汤饼,”为首的男子先坐了下来,看了看高个子,便喟然道:“今日就不要喝酒了。”

    高个子沉默无语,扇子也搁在案上,矮个子神色古怪,包袱就放在腿边,四下里望了望,当与楼上的郗遐四目相视时,他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像是个懵懂的孩子般对陌生人微笑起来,郗遐也讪讪的笑了笑,回过神来继续喝酒。

    薛昀刚要走出酒肆时正撞上傅畅与荀邃,便含笑着施礼道:“傅兄,荀兄,多日未见,近来一切可好?”

    “上回邀你同去爬山,你竟推辞不去,何故啊?”傅畅笑问。

    薛昀笑道:“许多名门公子都在,我又何必再去凑那个热闹。”

    “君子贵在坦荡,你顾虑太多,才处处受人辖制。”荀邃道,目光熠熠看着他。

    薛昀深知他从未轻视过自己,只是许多时候的无可奈何又无法说出口,自己出身寒门,岂能妄想与他们比肩?

    “郗兄就在楼上,你们可去寻他,我去去就——”话还没说完,傅畅已经挽起了他的手,摆出了几分强势的态度:“既然巧遇,怎能不共饮几杯?”

    郗遐已然认出了他们,起身站在楼梯口往下望,挥手道:“世道兄,道玄兄,还不赶快上楼,絮叨什么,”然后伸着脖子声音压低道:“王瑶谨也在呢。”

    傅畅听后笑了笑,挽着薛昀的胳膊,跟在荀邃身后,快步走上楼来,王秀微怔,略施礼道:“道玄兄。”

    “瑶谨,方才在来的街上碰到阿龙(王祷小字)了,他正在到处找你,不知所为何事。”荀邃淡淡说了这么几句,就撩衣坐下。

    王秀无奈,王祷是他的堂兄,平日里王祷发现他的错处就会直言不讳的指出来,让他着实头大,正要下楼去,却被郗遐喊住,“瑶谨兄,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王秀回身,眉头一挑,驻足楼梯口。

    郗遐悄悄对傅畅道:“今儿这顿酒钱就算在王瑶谨的账上好了。”

    傅畅愣住,郗遐却从袖中掏出两块银子,一大一小,放在两手心上,笑问:“瑶谨兄,你说这两块银子同时从这窗口扔到楼下,哪块先落地呢?”

    王秀不假思索的回道:“自然是大的那一块了。”

    “我觉得它们俩会同时落地。”郗遐唇角一抹笑意,傅畅却一脸困惑,王秀觉得他这样说甚是可笑,这样的赌局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郗遐走至他面前,摊开两手心,看了看这两块银子,笑道:“为了公平起见,还是瑶谨兄拿出自己的银子来做这个演示吧,到时也不会质疑我作假。”

    王秀心想他定是喝醉了,才能想出这么个无聊的赌法,不过他当然应允,稳操胜券的事情为何不赌,他自拿出两块银子,一大一小,看了小厮一眼,那小厮便蹭蹭跑下楼去。

    王秀的友人太原温氏二兄弟,温宏和温玮,还有刘琨之侄刘演,他们甚是好奇,也下楼去,想要一睹这个有趣的实验。

    许多人站在楼外,还有一些围观看热闹的,就等着王秀抛下那两块银子。

    “若我赢了,就由瑶谨兄替在下付了这桌酒钱,若你赢了,我也亦是如此。”郗遐含笑着说道。

    王秀点头,心下却犯起了嘀咕,看他如此镇定自若,莫非其中真有玄奥?

    但眼下众人都聚集在那里,只能试上一试了,他双手拿着那两块银子,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目掷出窗外,还未睁开双眼,就听到楼下有人喊道:“真的是同时落地哎!”

    “还真是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瑶谨输了,怎么会这样?”

    温宏温玮不禁啧啧称奇,刘演在旁思索,都觉得奇怪。

    唯有二楼临窗而坐的郗遐淡定如常,饮着酒,继续往嘴里丢着花生米。其实方才他并没有看王秀投掷那银子,而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更为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楼下最靠角落的一桌三人。

第十八节 莫愁无言藏心事 郗家郎何以佯醉(下)

    在一位体型丰腴的客人朝店门奔去时不小心蹭到了矮个子那人桌前的水杯,水杯瞬间从桌角滑落,在掉到地上之前的刹那却被一只手稳稳的接住,这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这矮个子定会武功,而且还不低。

    “好吧,是你赢了。”王秀略显沮丧,也不赖账,当即命小厮去前面柜台上结账。

    不过他深感不解,不由得问道:“郗遐,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叫做.......”郗遐想了想,笑道:“自由落体运动,从一个游方道士那里学来的。”

    王秀一知半解,不过也不再细问,转身下楼去了。

    “什么游方道士,”傅畅这才觉察出其中意味,微微一笑,“多半又是雨轻教你的,她脑子里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

    郗遐哼了一声,“哪里是教我,分明就是讹诈我,诓骗了我许多字画,如今我的这口气还咽不下。”

    荀邃哈哈笑道:“这小丫头前日还来找宓儿,说新作了一幅画,叫溪边垂钓图,她还不停地埋怨世道你呢。”

    “怨我什么?”傅畅问道。

    郗遐笑道:“估计是有人当面品评她的画作了,她一时羞恼,当然要怨你之前故意奉承她的画作了。”

    傅畅摇头苦笑,自饮了一杯酒,想起一事,便问:“你们可都听说了,吏部侍郎陈大人被郭尚书弹劾了,贾后已贬他赴涿郡任职了。”

    “我略有耳闻,”荀邃拧眉,低声道:“郭彰乃贾后堂舅,如今郭彰处处与张司空(张华)作对,朝上谁人不知陈英乃张司空门生故吏——”

    “本来就是贾后授意的,削弱张司空的羽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郗遐淡然说道,手摇了摇酒壶,竟然滴酒未剩,索然无味,又要再叫人送酒来,傅畅却伸手拦住,劝道:“今日你还没醉够吗?薛兄,你也不劝他一劝?”

    薛昀涩笑,道:“我也不过是被他拉来陪着喝酒的,你们也看到了,他心中不忿,今日不醉倒是难回去的。”

    傅畅嗔道:“你的叔父那日还说你整日东游西荡,舞刀弄枪,不成体统,今日若看到你醉成这般,定是没好话的。”

    “你看他哪里醉了,分明是装醉,方才是在拿人家王秀消遣呢。”荀邃笑着推了推郗遐,戏谑道:“长水校尉裴大人时常夸赞你有这一身好武艺,眼下军营里正缺人才,不如你干脆弃笔投戎?”

    郗遐再斜睨楼下那三人,已然消失不见,顿觉无趣,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垂下眼帘,懒懒的说道:“好吧,改日我毛遂自荐,若人家真能看得起我这两下子,也省的叔父天天训诫我了。”

    傅畅嗤笑道:“你这嘴皮子,也就雨轻能与你唇枪舌战一番了。”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郗遐起身,笑道:“薛兄,你最该有所体会了。”

    薛昀俊面微红,他已年过十八,如今他有一妻两妾,其中的争风吃醋他也是见识到了,如今被郗遐这么无意戳中,倒显得多少有些囧然。

    在一间只有简单陈设的屋内,桌上摆着各种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雨轻本来手上端着一碗酒,刚想要用舌尖舔一下这酒水,突然感觉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酒水便洒了一地。

    她揉了揉鼻子,走至灶台旁,蹲下来,继续添柴烧火,火势太旺,烟雾弥漫,她快要睁不开眼了,便起身来到台阶处,坐下来,单手支颐,前思后想。

    近日在研究蒸馏酒的制作方法,因为晋朝的酒还算是米酒之类,没有经过过滤蒸馏,所以酒上面会有很多浮渣,白居易诗中曾云,“绿蚁新焙酒”,其中的“绿蚁”就是指这种有浮渣的酒,也称为‘浊酒’。

    雨轻从古掌柜那里得知这间胭脂铺子并不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产业,在城郊庄子上还有几家造酒作坊,都是常年给洛阳城中几家大型酒肆供货,有了酒源,雨轻做蒸馏酒的想法也可以付诸实践。

    前世里她便对物理学甚感兴趣,只不过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操作这样的事情,如今倒可以大展身手了。只是在现今有限的条件下,实施起来还是比较麻烦的。

    那女孩时常过来蹲坐一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惜书和怜画好奇心爆满,凑过来说要帮忙,可是却越帮越忙,最后都被雨轻撵去别处。

    “........根据酒精的物理性质,采取使之汽化的方式,提取高纯度酒液。只要达到某种温度就可以获得汽化酒精,如果再将汽化酒精输入管道冷却后便是液体酒精.......”

    雨轻不迭的讲解着有关提取酒精的原理,也不知这女孩是否听明白了,不过身边有个聆听者,心里的这些想法也能一吐为快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雨轻随口说着,“葡萄酒具有和谐的果香和酒香,如果自己能够酿造出来,喝上一杯就好了.......”

    她又开始絮叨起葡萄酒的酿造方法,以及品尝葡萄酒的器皿最好是郁金香杯,什么白兰地、香槟种类很多,在什么场合什么时期喝哪种酒,都是有讲究的。

    女孩双手放在双膝上,看着雨轻忙来忙去,不一会又坐过来,脸颊上沾着些许黑灰,她便递过来一条手帕,指着雨轻的右脸颊略笑笑。

    雨轻用衣袖随意擦了擦,摇头笑道:“不妨事,别弄脏了你的手帕,平日里我看你都特别爱惜这帕子,是不是你娘亲送给你的?”

    女孩手上的帕子是用上等的蜀锦所制,她时常抚摸着手帕出神,这些雨轻早就看在眼里。

    这时雨轻从脖子上将那块玉坠取下来,笑着说:“这是我娘亲生前留给我的,我从未摘下过,戴着它,感觉娘亲就在我身边。”

    女孩点点头,她能感同身受,会心一笑。

    天上一层淡淡的云,似乎遮住了那轮皎月,只剩下一片白白的光,隔了树照过来的一缕缕残光映在矮个子灵活的身影上,他已然纵身翻越出了高墙,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咂嘴道:“真是的,又是一趟白忙活!”

    “难道是你看错了?”高个子阴沉的问道。

    矮个子跑到灰衫男子身前,低语道:“魏老大,我不会看错的,那小女孩绝对是进了城,应该就在城西一带,不过眼下寻找有些麻烦。”

    灰衫男子冷哼了一声,手中长剑微微出鞘,露出一抹寒光,折射在那矮个子粗糙的面皮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高个子笑道:“嘿嘿,傻大个,你还别不信,要不是我眼尖,你早被那伙人穿膛破肚了.....”

    “石短腿,那伙人还不是你想偷夜明珠才引过来的,我还没找你算账——”

    “都给我闭嘴!”魏大雄敛容斥道:“石彭,常祖,你们俩分头去找,我们已经寻了半月之久,若再无消息,主人那里你们自去复命。”

    二人缄默,常祖径自往西去,石彭便去东边寻。

    雨轻的蒸馏酒实验已渐入佳境,相信不出多少时日就能提取出酒精了。她最近不再跑步,而是换做每日清晨在院中做些瑜伽动作,那女孩也会跟着练习,不过有时重心不稳,容易失误倒地,雨轻看到便耐心指导她,演示更为基础的动作让她练习。

    不过古代的五禽戏与印度瑜伽很是相似,都是利用肢体的锻炼来达到养生的效果,只是五禽戏功法简单、缺乏创新,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

    溪边垂钓时,雨轻发现老爷爷也会时常练习五禽戏,若论颐养性情、强身健体,不如打太极拳。她便试图推荐给他,无非是讲一些太极拳基本特点及要领。

    “.......习练者针对意、气、形、神的锻炼,以柔克刚,以静待动,以圆化直,以小胜大,以弱胜强......太极拳松沉柔顺,圆活畅通,用意不用力,既可消除练拳者原有的拙力僵劲,又可避免肌肉关节损伤,是修身养性的最高层次的人体文化.......”

    老爷爷笑道:“依你所说,太极拳就是顺从阴阳变化之理,在一招一势动作之中,阴中含阳,阳中具阴,阴阳互变,相辅而生。”

    雨轻不善易学,阴阳之理也只能泛泛而谈,便起身给他演示了一套太极拳,凭着昔日看过小区里老大爷练太极的一些印象,从起式到右揽雀尾再到单鞭,大致模仿了一遍。

    老爷爷捋须笑道:“好是好,不过你练的很生疏啊。”

    雨轻强自解释道:“太极拳是慢拳,速度快了反而不得要领。”她这般说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其实自己才是那个不得要领的人。

第十九节 旧寒新暖人情长 欲将沉醉换悲凉(上)

    已至仲夏,一轮边缘金黄、耀眼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绿油油圆滚滚的大西瓜牵着藤子躺在园子里。

    雨轻早已经命人采摘了好几个大西瓜,由小厮们挨个搬到牛车上,又叮嘱一遍说道:“先去离咱们近一些的江家,然后是羊家,王家,郗家,荀家,一家送两个,路上小心些,这天很热,辛苦这一趟,回来人人都有赏!”

    小厮们一听有赏,心里乐开了花,送寒瓜这样的稀罕物,本就是个美差,运气好的话两头都有赏,当然更卖力些,赶忙就驾车驶去。

    庾萱前几天就连吃带拿的抱走好几个西瓜,还说要亲自送去傅家,让表哥尝一尝,兴奋劲十足,好像这西瓜是她种出来的一样,这自豪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雨轻就随她去捡,她还装着会挑选瓜的模样趴在地上拍两下,好生有趣。

    一静室内,奴婢把百濯香加进形同小蓬山的香炉中,便悄悄退下,朦胧香气与墨香交杂在一处,左芬放下笔,用娟秀的小楷写下几行诗,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惟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她眉头蹙起,轻声念道:“啄木,啄木,吾甚歆慕。”

    裴姑缓缓走近,凝视着那几行字,心内翻腾,却又沉默无声。

    左芬侧脸望向裴姑,笑道:“看来我也该去一趟悬瓠观了。”

    “汝南那边动向尚不明朗,太妃何必涉险?”裴姑劝道。

    左芬苦笑,“这个称呼对我已经太过陌生了。”

    “是,夫.......夫人,”裴姑垂首,连日来快马赶路她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精力了,强自撑在那里,笑道:“夫人不必自苦,自杨骏被诛杀后,诸王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各怀异心,日后恐怕会生变——”

    “昔日杨皇后在时,每每与她谈及心事,我都倍感温暖,因为她懂我、怜我,不想却惨遭贾后荼毒,我心难安——”

    这时门外有压抑的哭声传来,裴姑听到迅速开门去看,一个女孩瘦小的身影忽现,只见她双目含泪,委屈的痛哭起来。

    裴姑诧异,上前询问,她抽搐着泣道:“杨济是我的爷爷。”

    左芬大惊,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孩竟是杨骏的侄孙女。

    其中曲折待她细细讲来,才知原来当年她是被自己的乳娘偷偷抱出府去,得以逃生,在杨氏旁支一处小庄子落脚,一晃数年,却又来一队人马抓捕她,庄子上的人都被烧死了,幸有表姑舍命救她出来,连日的追捕,她的表姑已经命丧城郊,她自己孤零零躲进一辆牛车里来到城内,才有那夜在院门口的相遇。

    “苍天垂怜,没想到杨骏三族仍有后代在世。”左芬颤抖着合起双掌,热泪盈眶,开口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甜甜。”她哽咽道,“爷爷给我起得小名,大名还未取,他们就都不在了。”

    “甜甜,”左芬躬身抚摸着她的小脸,帮她擦拭掉眼泪,挤出一丝笑容,道:“泉水清冽甘甜,你的爷爷在天上会保佑你以后像汩汩的泉水般自由活泼,无拘无束的。”说着她抱住这女孩,难掩激动的心情。

    门外站着的身影略微晃动着,地上一盘切开的西瓜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分外鲜红,那人影渐渐远去。

    这个叫甜甜的女孩竟然会说话,她还是杨骏的侄孙女,经历数次暗杀得以逃脱后,她或许已经不愿再说话,言多必失,况且又是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里。

    雨轻心里想着这些,脚下踢着一个石子,看见小白走了来,便开心的揉了揉它的后背,笑道:“小白,原来她叫甜甜啊,我们今后又多了一个小伙伴。”

    然后唤来几名小厮,让他们挑几个大个西瓜,送到前面铺子里去,雨轻则牵着小白走出院子遛弯。

    当来到前面的胭脂铺子前,冲店门外的伙计辛柱和辛梁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到铺子里,四下扫视着摆放的各色胭脂,还有一些名贵香料,例如茵犀香、百濯香、麝香草,荼芜香,月支香等等,好些都是产自西域。

    在汉武帝时,红蓝花由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国内,因为这种花来自焉支山,所以汉人索性称其为“焉支”,后改为“胭脂”,其实就是化妆品。

    至于那些熏香的香料大多产于西域诸国,西域离中原路途遥远,同时中原的海外贸易还没有发展起来,宫中仅有的香料都是通过西域诸国的朝贡得来的,所以西域的香料对于当时的百姓而言无疑就是一种奢侈品,也就只有士族门阀贵妇人才能用得起。

    而眼前这间不大不小的胭脂铺子却成为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商铺,即便所卖之物与现代限量款香奈儿迪奥一般昂贵,贵妇们仍趋之若鹜的购买,看来不论古今,女人们对美貌的追求从没有尽头。

    “古掌柜今日怎么不见?”雨轻随口问道。

    辛柱抱着两盒东西进来,放在最靠里面的桌子上,堆笑回道:“今日应该会有一批新货到店,古掌柜去城外候着了。”

    “哦。”雨轻点点头,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几个西瓜,笑道:“天热,吃些西瓜解解暑吧。”

    “谢谢雨轻小娘子,”辛柱憨笑着单手抹了一把汗,然后示意小厮把西瓜搬到后面房里去。

    当侧身看到辛梁正端着一盒胭脂朝门外走时,便拿起手边那盒香料,叫住他:“那位华夫人最喜蝉蚕香,你可一并带了去。”

    辛梁是辛柱的弟弟,平日里送货的事情原都是交与曾牵的,可巧曾牵这两天告了病假,辛柱才派自己的弟弟去送货。

    “知道了。”辛梁回身接过那盒蝉蚕香,便叫来阿六驾牛车二人一齐朝南街去了。

    这时,一个黄衣蓝裙丫鬟走进来,辛柱看到后就迎上去,笑道:“紫燕姑娘来了,王夫人觉的上回送去的那胭脂如何?”

    “嗯,还是要上回用的那种。”紫燕娇柔的应道,低首摸了摸桌上摆的那些胭脂,不时打开闻了闻。

    “辛柱哥,”顺着清脆的声音望去,又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提裙迈过门槛,快步走来,笑道:“上回青珠姑娘买的胭脂,我家小娘子闻过很喜欢,今日也要一盒这胭脂。”

    “真不巧,如今只剩下这一盒了,明日就会到新货——”

    “这盒胭脂自然是我家夫人的,什么绿珠红珠的,也敢与我们争不成?”紫燕轻蔑的瞟了一眼那小丫鬟,心道,金谷园里的狐媚子,也配和我家夫人用同一种胭脂,可笑至极。

    那丫鬟垂首,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琅琊王氏是名门大族,紫燕又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是不敢去顶撞的,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满。

    “小枝姑娘,明日再来取也是一样的。”辛柱宽慰道。

    小枝看着紫燕一脸傲气的走出去后,便气得跺了一下脚,不想用劲太大,脚底都有些麻了,娇声嗔道:“她真是过分,回回都要与我家小娘子作对。”

    “这也犯不着生气,”雨轻走至辛柱身前,笑道:“把我的那盒胭脂拿给她就是了。”

    辛柱微愣,摇摇头,道:“雨轻小娘子,这怎么可以——”

    “无妨,平日里我用到的时候就不多,”雨轻微笑着看向那小丫鬟,继续道:“你若空手回去总是为难,即便你家姑娘体恤你,但明日还是少不得要再跑来一趟,这天很是炎热,万一中暑了岂不是更难受?”

    小枝点点头,含羞的收下这盒胭脂,付了钱,便转身匆匆离去。

    “她家小娘子是谁啊?”雨轻不觉好奇。

    辛柱笑道:“是卫尉石大人最宠爱的绿珠,听闻绿珠姿容绝艳,擅吹笛,又善舞,只是许多人只闻其名,无缘得见。”

    “原来是她。”雨轻皱眉笑了笑,金谷园的绿珠,那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千古一跳,岂能是凡品?

    晴云轻漾,深深庭院,繁树遮蔽着曲径通幽之处,轻纱随风飘荡,廊下一只鹦鹉似乎看到熟人,开始学舌,“青珠来了,青珠来了!”

    “红珠姐姐,你今日可好些了?”

    只见一婀娜的身影现于窗下,她俏皮的伸出纤纤细指逗了逗那只鹦鹉,鹦鹉的翅膀扑棱扑棱的,随之拉扯着那根脚链,她莞尔一笑,然后提裙走进室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案边那把琵琶,红珠善弹琵琶,略通文墨,常常吟诵毛诗,书案上仍放着那本抄录的毛诗,清风吹来,纸张忽剌剌自动翻起。

    袅袅的香气扑面而来,红珠赶忙抹掉眼泪,撩起幔帐走出来,一脸病容,长发只用一根绸带系着,缓缓说道:“青珠妹妹来了,鸢儿——”

    这话还未说完,眼角的泪就又不自主的流淌下来,鸢儿是她的小婢,前几日因被叫去宴上斟酒,那客人却并未饮酒,主人便命侍卫将她拖出去砍杀了。

    “红珠姐姐,”青珠不知如何劝她,只是皱眉问道:“那日究竟是哪个狠心的家伙害得鸢儿?”

第二十节 旧寒新暖人情长 欲将沉醉换悲凉(中)

    红珠低声道:“是冠军县侯郭彰。”

    “哼,贾后的堂舅,和贾谧简直一丘之貉。”青珠言语之中有些蔑视的味道,“去年主人为了谄媚贾谧,就把我的两名贴身婢女茹儿和菱儿一并送与了他,我当时简直要疯掉了,足足哭了一月之久,可如今再看,自己再挣扎也无用,就随她们去吧。”

    红珠点点头,含泪道:“都是飞蛾扑火罢了,我们姐妹七人如今只剩下五个,还不知日后会怎样.......”

    “上月我已悄悄命人给橙姐姐和黄姐姐修葺了坟冢,夏日雨水多,多半恐被冲坏,也算全了我们姐妹的情意。”青珠附耳小声告诉她,“绿珠姐姐也是使了钱的,你就莫要再怪她了。”

    红珠想了想,用手帕拭了眼角的泪珠,淡然道:“我怎会怪她,她现在可是主人的宠妾,风光无限。”

    一阵悦耳的风铃飘来,只见小枝手上拿着一串风铃走进来,笑道:“我家小娘子刚刚买了五个风铃,让我特意给红珠姑娘送来,不想青珠姑娘也在,小柳也往你那儿送去了。”

    青珠略笑了一下,目光里有几分慵懒,对小枝的突然而至也有些错愕。

    夏夜,一丝风竟也没有,雨轻将那沉甸甸的竹简搁在一边,就躺在竹席上,小憩一会,不想小白又开始啃咬起那根羊骨头。

    墨瓷坐在她身旁,摇着羽扇,笑道:“雨轻小娘子,小白今日可在院子里耍了威风,那些鸭鹅吓得都不敢出窝棚了。”

    “它不会随意咬人的。”

    雨轻看着小白,它长大许多,快要比自己都高了,所以她特意给它准备了一间宽敞的卧室,供它跑动玩耍。

    下人们开始很惧怕它,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毕竟雪獒一般情况下不咬人,如果发生突然状况,为了护主,也是能咬死人的。它的凶猛程度不亚于狮子,将来有它傍身,谁敢靠近?

    惜书整理了一堆竹简,按照顺序放到了架子上,侧身禀道:“雨轻小娘子,荀家送来的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共三十卷,全部都整理好了。”

    荀家文化底蕴之源远流长,皆因是荀子后人,府中藏书无数,自与荀宓相识后,雨轻时常借阅一些竹简,然后在左伯纸上用小楷誊抄一遍,装订成册,简单易放。

    这抄录的手都快握不住毛笔了,只能躺下歇歇,虽然酷暑难耐,但学习不能荒废,在魏晋这个时代,除了门阀士族,寒门子弟只有靠满腹才华,才能够定品被举荐,出仕之路才算开启。

    自己虽不为男子,但也要做一名励志的女子,所谓巾帼不让须眉,自己怎能甘心落后于他人?

    “雨轻姐姐,”甜甜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跑进来,神秘的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雨轻不解,起身就要去看,她却退后一步,将那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慢慢打开,竟是一个用几片皮缝合成的球壳做成的足球,雨轻拿过来踮一踮,还是充气球。

    “甜甜,你真厉害,我那天随口一说的蹴鞠,没想到你今日竟做成了。”

    雨轻开始练习用脚来回踢球,虽然不及现代足球那样多的灵活旋转,好歹能踢着玩耍了。

    甜甜低首看着她两手提着裙裾,露出足下青丝履,白色夹袜也看到了,雨轻踢得颇有些意思。

    甜甜忍不住笑道:“那日你讲了许多有关足球的事情,可如今看来,这足球应该不适合女孩踢吧。”

    “也对。”雨轻停下来,俯身抱起足球,思忖片刻,玩笑道:“如果能够组建一支足球队的话,我们就可以在场下观看了。”

    “足球队?那又是什么?”甜甜眨着灵动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似蝉翼般呼扇呼扇的,很是可爱。

    雨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恬然笑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这时,窸窣的脚步声音渐渐传来,雨轻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便赶紧将足球藏到帘后,然后乖巧的迎了上去,笑问:“夜深了,母亲怎么还不去歇息?”

    裴姑见惜书和怜画在侧,就示意她们下去,墨瓷也跟着掩门出去。

    左芬跪坐案边,面带倦色,双目却有神,说道:“明日我要启程去汝南,你们暂去左家住一阵子。”

    “母亲,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裴姑前些日子才从青州回来,明日你又要去汝南?”雨轻心里纳闷,觉得母亲有事在瞒着自己。

    左芬握住她的手,笑道:“看到你如今这般苦读,我很欣慰,你是长大了,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你就做的很好。”

    “母亲?”雨轻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是去一趟汝南的悬瓠观还愿,又不算太远,不需要担心。”左芬抚摸着她的小脸,满眼心疼,清瘦的容颜上泛着薄薄淡淡的笑。

    “真没想到你能种出西瓜来,还挨个送给你的小伙伴,连东宫也送了,你这样有心很好,可惜它性寒凉,我不能多吃,但我很喜欢。”

    她又瞥见那已拆开的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底,轻声问:“太子今日写信与你说了些什么?”

    雨轻慢慢说道:“太子殿下说赵王司马伦今日进宫拜见贾后,面色不悦,似乎是碰了一脑门官司,本来赵王谄媚侍奉中宫多年,今日不知是怎么得罪了贾后,倒显得很是滑稽。”

    “司马伦是要求任录尚书,张华、裴頠坚决不同意,后又要求当尚书令,张华、裴頠又不同意,他只好作罢,心生怨恨倒是真。”左芬心里暗想,目视着她,沉默半晌,又道:“你只是充当太子的聆听者,切勿多言,以免日后惹祸上身。”

    “雨轻记下了。”

    左芬点点头,然后又牵住甜甜的手,微笑道:“甜甜,雨轻略长你一些,她这个姐姐当得不称职,我是知道的。”

    “不,雨轻待我极好,”甜甜自然流露出笑容,又拉着雨轻的手说,“我们无话不谈,她总是给我讲好多好听的故事,懂很多我根本不明白的格物论,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简直就跟.......跟那个.....百科全书一样。”

    左芬虽然不知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出自何处,但看到她们姐妹俩相处的甚是融洽,也就心安了,于是淡淡笑道,“你是甜甜的姐姐,要好好照顾妹妹,今后你们姐妹俩要互助互爱才是。”

    雨轻与她相视一笑,这份纯真的感情比什么都可贵。

    “我那个哥哥自入仕以来谨小慎微,你们若待在左府,我也能放心,只是你需记着一件事,他那些金谷友人时常会去拜访,你要尽量避而远之,少理会他们。”

    左芬最不喜贾谧郭彰之流,借助贾后之势常常以高门自诩,耀武扬威,金谷诸人又是以贾谧唯首是瞻,故而左芬常常对他们这等人物嗤之以鼻。

    金谷二十四友中以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才华卓然,其中潘岳被誉为“古代第一美男,”雨轻在前世里早已知晓他的大名,只是如今至元康年间,想来潘岳已经人到中年,不知可是魅力依旧。

    而那个陆机就是华亭鹤唳典故中人,临刑前还想再闻华亭的鹤鸣声,不知那时是否已后悔来了洛阳,若长居吴郡,或能保身。

    左芬又开口道:“甜甜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和你姐姐再说一会。可怜的孩子,你以后不会再无依无靠的过了,雨轻会照顾好你的。”

    小姑娘答谢一声然后走了出去,出门的步伐中透出一股欢快轻松。望着那背影雨轻笑了,然后转身开口道:“母亲,到底所为何事?”

    左芬道:“我明天就要出门了,你现在也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我想你也猜到一些了,不过我还是和你完整说一下吧,你母亲叫裴若澜,是裴家四老爷长水校尉裴绰的独女,不错也就是你裴爷爷,他其实是你外公,但是你父亲秦一和你母亲的婚事确是一桩难断的公案——”

    “你父亲从西域而来,据说是当年定远侯的部将之后定居西域,当年他来到洛阳城遇到你母亲,彼此互生情愫。但是他的身份毕竟不是士族,所以他们两个的婚姻被阻止,不过万万没想到你母亲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居然能下定决心和你父亲私奔,直到若干年后带着身孕才回到洛阳。不过裴家人固执,始终不同意这门婚事,对外宣称你母亲已病逝,也决不允许他们与裴家出现任何牵连。”

    雨轻心想,这些自己早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不过很快还是把心中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那我的父亲现在何处?”

    左芬心想孩子长大了,知道这些居然能轻易承受,这样也好,心里顿时觉得放心很多。

    转而答道:“没人知道,当年他只说有笔生意要谈就出门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这几年我也多方调查,而且前几天听你外公的意思他也在查,但是都了无音讯。”

    雨轻心中思量,居然如此神秘,心中对父亲的拼图打上了好几个问号。

    左芬见雨轻沉思状,就说道:“孩子,这些事情迟早要告诉你的,今日专门跟你说,就是因为这次出门可能不会很快回来,但是洛阳城中还是有关心你的血亲在的,有事可以找你外公,时间不早了,你自己也早些歇息吧。”

    左芬起身,灯下人影绰绰,倏尔风起,热气遣散,望着母亲渐渐消失在走廊中,雨轻心头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想就这样吹吹夜风,于是蹲坐门口,仰望星空,看这满天繁星闪耀,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在空中画着什么。

    “雨轻姐姐,你在数星星吗?”甜甜这时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来,仰头望向那片星空。

第二十一节 旧寒新暖人情长 欲将沉醉换悲凉(下)

    夜静,倦鸟宿巢,三个人影晃过游廊,从花园急速穿过,欲将越墙而走,怎料一点光亮隐隐而现。

    三人余光扫过那提着灯笼的仆人,其中一人刚要拔出两把弯刀,却听见一阵恣意的笑声,风吹过他的长袍,脚步虽快,却有条不紊,指着其中那人便道:“我们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对吗?”

    风拂动着广袖,他秀美的剑眉微皱,嘴角上扬勾起一道弧线。

    石彭握起弯刀的双手先松了松,眯眼笑道:“公子说笑了,小人怎会见过您——”话音未落,刀光一闪,他已扑将上来,不想两刀劈人落空,十多个魁梧家丁早已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石短腿,费什么话!”

    喊出的瞬间,长刀寒芒乍现,照着一个家丁面门就砍下去,不想他双手持盾抵挡住那重重一刀,又是一个侧身,躲过魏大雄的剑锋。

    另一个家丁手持长矛刺向石彭。常祖两眼怒火,刀法愈快愈狠,面前的盾牌被一劈为二,那家丁双手微颤,后退不及,一刀砍在了他的脖颈上,鲜血四溅。

    对面两个家丁的长矛一齐被常祖挥刀砍断,紧接着那一刀,犹如朝阳一般划开了漆黑夏夜,刺眼的刀锋照亮了家丁的脸庞。

    “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魏大雄纵身跃起,长剑舞动如蛇,让人目不暇接,招招致命,数名家丁已经倒在血泊中。

    郗遐远远站在一边,眉头蹙起,心中隐隐泛起涟漪。

    两柄弯刀如月,迅如疾风般划过那些家丁背上、胸前、颈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石彭越打越兴奋,嘴角一抹坏笑,包围圈已经被冲开,最后几名家丁边打边退,他们的体力早已不支。

    常祖单刀挥过来的刹那,一个高个家丁猛然提起身后那口大水缸直直砸向常祖,“砰——”的一声水花飞溅,碎片满地,常祖用力甩了甩头发,血水顺着额头滴下来,眯缝着被水浸湿的眼睛。

    家丁趁势抄起长矛就猛刺过来,常祖犹如暴怒的野兽般嘶喊着,单刀迅捷异常,连人带矛一齐被劈开两截,鲜血汩汩流淌,将草丛染成一片腥红。

    最后两名家丁赤手空拳,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想在这一刻,一道银光划过,狭长的双眸闪着异常的光彩,笑道:“有些意思。”

    魏大雄疾步上前,划过的剑风带着凌厉的杀气和锐意,只是郗遐稍一侧身,便轻松躲过了全力的一击。

    “你这剑法还差得远呢!”音落,冲天飞起,手中长剑化做了一道飞虹,寒冽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绿叶飘飘落下。

    魏大雄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郗遐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魏大雄当头洒了下来,他疾步后退,自己的剑法此时却显得那么笨拙,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剑刃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喉间。

    “为何到我府上?”郗遐笑问。

    这时单刀猛烈的朝他劈下来,郗遐冷哼了一声,手指轻拈剑柄,鞘中短刃迅而飞出去,正刺中常祖的腹中,手中单刀咣当落地,人霍然倒下。

    “真是好剑!”石彭正欲急舞着双刀砍杀过来,魏大雄却一声大喝:“快走!”然后趁着郗遐稍稍移动剑刃这隙间,脚尖挑起那把断剑,稳稳接在手中,想要刺穿他的胸膛。

    郗遐冷笑着扫视他,剑光旋刺直向他的臂膀,他手一松,断剑垂落,唇角鲜血流出。

    石彭咬了咬牙,双手紧握弯刀,却不敢再靠近,只能纵身一跃翻过墙去,剩下的家丁刚要去追,就被郗遐叫住,“不必追了!”

    魏大雄双膝跪地,唇边渐渐溢出浓浓黑血,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

    郗遐将剑入鞘,沉吟道:“近来洛阳城街要不太平了,洛阳令这回真要头疼了。”

    他即命几个小厮把庭院收拾干净,然后仰首望了一眼忽明忽暗的星星,笑道:“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夜空。”然后持剑缓缓离去。

    两个女孩还在门前蹲坐着,似乎还意犹未尽。

    “我是狮子座的,”雨轻在地上画了狮子座的符号,然后抬眸笑着对她说:“你的农历生日是四月初三,也就是双子座。”

    雨轻推算了一下,农历四月初三就是阳历五月二十五,正好是双子座,然后在地上也画出了双子座的符号。

    “双子座。”甜甜歪着小脑袋思考着什么,虽然她对星座什么的不太懂,不过听着有趣,更对自己这个专属的双子座有些遐想。

    次日清晨,左芬就离开了胭脂铺子,身边只跟着裴姑和几名小厮。

    雨轻和甜甜则坐着牛车来到左府小住,虽然左媛总想寻她的麻烦,但自从有小白跟着,她就吓得直接躲到芳姐姐身后,再不敢趾高气扬的,从此绕道走,很是好笑。

    夏末秋初,雨轻呆坐在古松树下,看着左思与芳姐姐刚下了一局棋,自然是左思这个当爹爹的赢了,棋艺悬殊太大,与其说是对弈,不如说是学棋。

    “雨轻可有兴趣,再来对弈一局?”

    雨轻笑着摇头,一边看着芳姐姐收棋子,一边用手指蘸水在小石桌上写字。

    “雨轻,姑姑已经离开足足两月,想必早已到了悬瓠观。”左芳微笑道,端起一盏茶,细细品着,很是惬意。

    雨轻自从母亲离开后,就开始计算日子,虽然知道算日子毫无意义,但总是想念,期盼母亲能早些平安归来。

    这时,管事的堆笑走过来,禀道:“大人,著作郎陆大人来府拜访。”

    “哦,陆士衡(陆机小字士衡)来了,快请到前厅来。”左思深眸微闪,捋须笑道:“来的正好,我新作一琴曲,名《山中思友人》,可先让他品鉴一番。”

    “此曲甚妙,可与《招隐》比肩,”左芳大赞道,不过转而赧然一笑道:“可惜我琴艺不佳,尚未弹奏好这首曲子。”

    雨轻见芳姐姐如此自谦,倒越发觉得古代大家闺秀的端庄内敛,睿智而不张扬的姿态在她身上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让人无不钦佩。

    “雨轻小娘子,小白它——”惜书神情紧张的提裙跑过来,站定又喘了一口气。

    “小白它咬人了?”雨轻疑问。

    惜书摇头,说:“不是,是在府门口盯着一只黄犬看,路人都围过来了。”

    “哦。”这么不痛不痒的事情还值得慌张的跑来禀告,雨轻觉得惜书越来越小题大做,让人白虚惊一场。

    “那只黄犬看见小白,不知怎么地浑身颤抖,直接就跪在地上了。”惜书还在不迭的强调着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雨轻长舒一口气,笑道:“惜书,我不是告诉过你,小白不是普通的犬类,是犬中王者,见到王者岂能不跪拜?”

    “啊?是这样啊。”惜书不再讲下去了,乖乖的走开。

    左思走至一半,又转身来说道:“我险些忘了,那是陆士衡养的狗,名叫黄耳,雨轻你应该去看看,万一黄耳胆怯,被吓晕过去,岂不成了我们的过失?”

    雨轻连连点头,觉得有理,就一路走到府门口,唤道:“小白,回来,不许对客人无礼!”

    谁知小白对着那黄犬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黄犬瞬时丢了魂般的瘫倒在地。

    雨轻心里一沉,坏了,该不是这长得像柴犬的小狗吓死过去了吧?

    “小白,还不快退下!”雨轻微怒,它才扭头走回来,似有不舍的慢慢走回后院。

    没过一会,陆机就匆匆赶来,急唤道:“黄耳,黄耳!”

    这拥有红褐色的毛色的狗有些像柴犬,可怜兮兮的倒在地上颤抖,陆机俯身将它抱起,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黄耳如此惊惧?”

    “都怪小白,我代小白赔礼。”雨轻低声,四目相对,这个‘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陆机俊朗非凡,年过三十气宇轩昂,可比现代小鲜肉,妥妥颜值在线的古代贵公子一枚。

    陆机眉梢一挑,声沉,“小白可是那个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雨轻一脸囧然,这样形容小白似乎不太礼貌吧。

    见黄耳已缓过劲来,陆机也笑了起来:“哈哈,失言了失言了,只是方才见小白在院内跑动,真让人望而生畏,不过看它不像是生长在中原之地,倒像是来自西域的罕见大猊。”

    雨轻心想,他可算有眼光,小白那是獒中绝品,一般人哪配得见,放到现代也是非常稀有的珍贵犬类。

    “陆大人谬赞,”雨轻施礼道:“既然黄耳已无恙,请陆大人继续回去听琴吧。”

第二十二节 一曲琴音话新解 因缘际会成师徒

    陆机见她神情自若,并无任何扭捏造作之态,顿感清朗,笑道:“我常听泰冲兄提起你,雨轻,说你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整日里奇思妙想,还当起了果农,无缘尝到你种的寒瓜,倍感可惜啊。”

    雨轻垂首,脸色微微发红。

    “你和我一同去听琴,我倒想听一听你的高见?”陆机深邃的眸子闪着异彩,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雨轻脸色一凝,却又不好拒绝,只能应声同去听琴。

    此曲名为《山中思友人》,曲声悠扬,如流水般徐徐响起,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像访友时怀着的万般期许,当不遇之后怏怏而回,琴音就变得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心仿佛也跟着在颤抖,直到琴声止住,人还沉浸在这一丝丝伤感中。

    “士衡,此曲如何?”左思含笑问道。

    陆机不答,只是望向一边的雨轻,笑道:“小丫头,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放心觉得不好尽管说我给你撑腰,你舅舅不能为难你。”

    左思见此,失笑道:“也好,雨轻虽尚未习得什么乐器,但见识总是不凡,但说无妨。”

    雨轻崇敬地望着左思,缓缓说道:“友人不遇,故而思之,昔年阮步兵(阮籍)由于心中苦闷,有时独自驾车随意行走,不按路径,走到无路的地方,就大哭一场才回来,他是感到前途无望,悲伤所致;若已归隐,自是看遍繁华,走向空净,相不相逢也就变得没有这么重要,就如这悠扬的琴音,随心拨动,不知何时开始,又不知何时停止,真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此言甚妙!不愧是左太妃之女!”陆机拍手称赞,“好一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知何人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雨轻刚才还在暗暗担心,听陆机夸赞自己,如今也宽下心来。

    “雨轻天赋异禀,胜过我的两个女儿。”左思起身微嗔道:“只是平日顽劣的很,需要约束才是。”

    “我看她一副天真自然之态,不须过分雕琢,横加约束岂不是要把人变的呆傻可欺?”陆机如玉般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玩味的笑容,好像越发觉得她新奇有趣。

    雨轻笑而不语,不时瞧着这位帅叔叔,想起前世里就知道陆机善章草,其作品《平复帖》,有“法帖之祖”的美誉,不知何时才能亲眼目睹此等绝妙书法呢?

    这时,惜书小心翼翼走了过来,一一奉茶后,挨近雨轻,低语道:“雨轻小娘子,今日还带小白出去吗?”

    雨轻这才想起今日该出城去遛狗了,便向左思施礼道:“舅舅,今日我该带小白出城散步了。”

    “嗯。”左思点头,笑道:“也好,不如你陪陆大人同去,他也正准备出城散心。”

    陆机乃逸伦之士,倾心儒家学术,非礼不动,除却书法,诗文更是上品,雨轻心想:若能得到他的指点,想必自己的书法造诣会更上一层楼吧。

    遛狗途中,雨轻发现他对小白愈发的喜爱,于是笑道:“陆大人若喜欢小白,可以经常来左府看它。”

    陆机微笑着打量她,只是不语。

    雨轻又道:“我已经练习了多年钟太傅的楷书和隶书,也算稍有造诣,不过张芝的草书委实临摹不好,还望陆大人指点一二。”

    陆机含笑点头,对雨轻道:“你可知昔日张芝兄弟以帛为纸,临池学书,先练写而后漂洗再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为之黑,后称张芝墨池。你练不好,自是不够刻苦用功。”

    雨轻示意惜书拿出前几日写的一幅草书,双手递上,恭敬的说道:“小女拙作,还望陆大人点评。”

    “张芝的‘一笔书’,书写时讲究一气呵成,上下牵连,偶尔有笔画断开之处也是笔断意不断,前呼后应气脉相通,即使隔行的两个字之间也是如此,如同清水长流,意趣无穷。”

    “而今观你的字帖,似乎是当断则断,毫无精神气可言,想是你的笔力不够,你不妨取玉石金铁之物做笔杆制一笔用以练习,必可增强笔力,待以时日必有所成,不过女孩子能写一手簪花小楷就是不错了,不要太勉强。”

    雨轻道:“我欲能在书法一道精益求精有所成就,望以后可以多多求教先生。”

    陆机道:“也好,若有疑问,自可问我。”

    一个散步,一个散心,无非都是为了遛狗,遛狗二人组今天正式成立了。

    没想到陆机当真是爱狗人士,平日里极其宠爱这只黄耳,十分注意它的饮食起居,不过后世流传的骏犬传信倒是不实,想从洛阳到吴郡甚是遥远,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坐牛车往返也需数月,一只忠犬再灵敏识路,也是困难重重,飞鸽传书倒还可信些。

    两位爱狗人士碰撞在一起,聊天也都围绕着养狗的心得,畅谈甚是愉悦,加之雨轻时而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来,陆机倒觉得与她一起遛狗变得有趣许多,可以解忧,开怀一笑,自此便邀她一起出城遛狗,二人也逐渐熟络起来。

    一日,两人正带着狗在林间走着,雨轻开口道:“这些时日来受先生指点受益良多,多谢先生了。”转头道:“惜书。”这时惜书从后面快步走来,手中端着一个锦盒。

    雨轻又开口道:“先生这里有副字贴,算作我的谢礼,望先生笑纳,惜书打开。”陆机展卷一观,大惊道:“此莫非蔡伯喈的飞白体真迹,如此珍贵,我岂能收。”

    雨轻笑道:“先生喜欢就好,此等珍品当有先生如此大才,才当受之。若先生觉得雨轻心意够重,不妨收下雨轻这个蠢笨学生如何!”

    陆机爽朗大笑,摇头不答。雨轻见他发笑,骚首赧颜道:“是我说话造次,让陆大人见笑了。”

    “不然,只是我还不曾有收徒的想法。”陆机停下步子,黄耳也驻足不前了,很安静的在旁边低首嗅着什么花草。

    “用功固然重要,只是求陆大人写书法时允许雨轻旁观足矣。”

    陆机笑道:“许你旁观,那也等于是登堂入室收你为徒了,明日你当面写一幅书法,看看你笔法进步如何?”话毕带着黄耳径自回城去了。

    雨轻心中大喜,求师胜利在望了。

    次日,陆机午后才到左府,见雨轻早已开始研墨铺纸,甚是专注,左思和他的长女左芳都站在一旁观看。

    只见雨轻口里默念《演连珠》中的几句,“臣闻因云洒润,则芳泽易流;乘风载响,则音徽自远。是以德教俟物而济,荣名缘时而显。”

    陆机顿觉诧异,她竟知晓《演连珠》五十首中的这首连珠,看来真是做了功课,或者说是昨夜临时抱佛脚,为了取悦于他也未可知。不过看她在酝酿情绪和书意,单凭此项,就知此女于书道已颇有领悟。

    雨轻落笔了,用钟繇的楷书写下这几行字,然后搁下笔,退后一步,说道:“请陆大人指教。”

    陆机自始至终在看雨轻书写的全过程,这时与左思一齐近前细赏,半晌,陆机问:“此诗句何意啊?”

    雨轻答道:“‘洒润’、‘载响’,描写动态细微传神;‘芳泽’、‘音徽’,布采鲜净,清新文雅,显然融进了作者的情致,流露出作者对仁义教化和能人贤才的衷心赞美和希望,使主客观达到完美的统一,极富艺术感染力。”

    陆机点头道:“你能有如此深刻了解,可见你的悟性很高,后日来我府上,我要给华亭友人写信札。”

    雨轻闻之大喜,当即跪下向陆机行拜师礼。

    左思捋须满意的点头,在身旁替雨轻担心的左芳这才长舒一口气,暗笑道:“这个鬼丫头,《平复帖》或者《文赋》两篇都是佳作,可她偏偏要选那《演连珠》其中一首,好在过关了。”

    雨轻最初是想写《赴洛道中作二首》,可惜其中诗词太过悲凉凄恻,怕陆机看后再平添思乡之情,而《平复帖》乃陆机写给华亭同乡病中友人的书信,又不吉,故弃之,《文赋》过于冗长,不易书写,斟酌再三,才敲定这首偏冷门的《演连珠》,好在母亲以前抄录过五十首,自己早已熟读了解,今日自己是有备而来,不能不成功。

    自拜陆机为师后,雨轻更加勤练书法,尤其在楷书方面,有陆机在身侧时时提点自己,楷书写的确实更飘逸许多,深得其精髓,当庾萱看到她的书法在短短两月又进益好多,除了瞠目结舌外,就是那浮夸的赞赏,好像雨轻的楷书已经书写的出神入化,无人能及,幸亏她没有当着陆机的面称赞自己,不然她这个学生可要羞愧死了。

第二十三节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一)

    深秋已至,陆机作为南方人难以抵抗北寒,时而咳嗽,雨轻格外留心,连日做出一罐秋梨膏,亲自送往陆府,陆机身处异乡,难得感受到这般温暖,竟有些感动。

    一张雪白的俊美面孔,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喝着这杯雨轻刚调制好的暖暖花茶,笑靥如樱花,温和笑道:“这是杭白菊,微甘而香,加枸杞泡茶倒是新颖。”

    “杭菊能清肝明目,加些枸杞,能滋补肝肾,更加适合先生您的体质。”雨轻一面解释道,一面把这次带来的枸杞和杭白菊交给陆府的仆婢,并告知冲泡方法,很是细心,不遗漏一处。

    陆机笑道:“没想到你还懂得医理,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只是略微读过几本医书,认得些药材。”雨轻淡淡说着,低首把带来的食盒打开,拿出几碟奶酪。

    这时,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讶然道:“你是何人?”

    咦,好个单眼皮清秀的小哥哥,皮肤白皙如玉,双目冷峻,看了雨轻一眼,又看了陆机一眼,最后目光还是落到那碟奶酪上。

    雨轻笑盈盈的看着他,拿起一块奶酪递给他。

    陆机轻咳一声,道:“士瑶(陆玩小字),还不见过雨轻妹妹。”

    “我叫雨轻。”她欣然伸出手,主动要与他握手,“士瑶哥哥,很高兴认识你。”说完却想到古代人没有这样的握手礼仪,便收回手,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依旧看着这位小哥哥。

    陆玩猜她定是堂兄新收的那位女学生了,原来是她这么个小丫头,真不明白堂兄一向孤傲,怎会突然有收徒的想法,还竟然是个女学生?

    他跪坐一旁,吃着那块奶酪,目光却仍盯着雨轻,上下审视着,总觉得她稀松平常,无甚特别之处。

    雨轻心想:有个典故讲陆玩曾到王导那里吃奶酪,却因而得病,后陆玩与王导通信时则写:“我虽是南方的人,但差点成了北方的鬼。”

    这其中原因或是两点,一是奶酪储藏不当,变质了,陆玩吃后自然腹泻生病,二是陆玩本身就有乳糖不耐症,今日看他可有状况,就能知悉原因。

    过了半晌,陆玩仍面色如常,看来世说新语中的那个典故还真是奶酪变质所致。

    “奶酪产自北方,南方潮湿多雨,不易储存奶酪,放久易变质。”雨轻细语解释道。

    陆玩愣住,点点头,不知她为何讲这些,着实奇怪。

    “明日子治兄(顾毗小字)邀我同去登翠云峰,阿虎到时也会去。”陆玩笑道。

    “阿虎?”雨轻疑道,想了想,又笑道:“是卫家小郎君啊,他近日可有什么变化?”

    “你怎么这么问?”陆玩思忖片刻,又道:“最近阿虎似乎真的变了许多,从前最不喜大汗淋漓的锻炼身体,如今竟天不亮就开始练剑,还特意拜了名师。”

    “这是自然,强身健体很重要的。”雨轻道,偏头看向陆机,一本正经的问:“先生,我说的对吗?”

    陆机默默点头,仍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似乎不太关注他们二人的交谈。

    “我听说阿虎上个月被人打了。”陆玩甚是替他打抱不平,道:“不知谁这么粗鲁,打着救人的幌子去打人,真真可恶!”

    雨轻暗笑,心道:上月自己和知世去到荀姐姐那里,恰好遇到了弱不禁风的卫玠,后世皆说是看杀卫玠,我看分明就是他疏于锻炼,不知生命在于运动这一真理,自然要好好点拨他,不想他卫家小郎君脾气还挺大,不仅不听人劝说,还口出狂言,说‘无知丫头,安敢欺我!’

    自己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便叫来傅畅与郗遐,称自己识得一高士,擅长预卜先知和诸多奇异的方术,他曾言见过卫玠一面,说他病弱而死,活不过三十。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就与傅畅他们商议,只有先给他重重一击,他方能清醒。于是傅畅就怒打了卫玠,郗遐还放话说,‘若你不改本性,见一次打一次!’

    “孩子之间打闹,本就平常。”陆机放下竹简,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日后卫玠还要感激当年打他之人呢。”

    “士瑶哥哥,明日我陪你们一同去登山吧?”雨轻笑问。

    陆玩眼角的余光很是不屑,喃喃道:“你一个小丫头只怕到了半山腰就累了。”

    “那就比赛好了,如果我登山赢过你,又当如何?”雨轻嘴角一抹笑意,凝视着他,粉唇微启,“难道你怕输?”

    “我怎么可能输?”陆玩薄嗔道,当发现雨轻的脸颊贴他太近,他顿时起身,道:“我不喜别人靠我太近,你最好与我保持一尺远的距离。”

    “好吧,不如再画个三八线。”雨轻摇晃着小脑袋,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只要是男女同桌都会画三八线,大多都是男女有别的思想在作祟,于是她撅起小嘴,轻声问道:“如果明日我赢了,你可愿受罚啊?”

    “输了自然认罚,不过我不会轻易输的。”陆玩笃定的眼神扫过她,似乎她很是不堪一击,径自走开了。

    秋日里的翠云峰,那浓浓的绿意不再,好似魔术师手持画笔用温柔的手轻轻地挥向着山峰,绿绿的树叶有的染黄了,有的却变红了。鸟鸣啁啾,丝丝凉意伴着风而来,接连着好几辆牛车徐徐向前行驶着。

    雨轻改扮成清俊的小郎君,一袭湖绿色长袍,头戴逍遥巾,不时整理着这头巾,偏头笑问,“昨日我做的那个小实验,你想明白了吗?”

    陆玩瞥了一眼她,又往旁边坐了坐,思索一会,沉吟道:“鸡蛋为什么会在水里浮起来呢?”

    “你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得先赢过我才行。”雨轻得意的笑了笑,掀起车帘向外望去,秋风凉爽,后面那辆牛车上的人也挑起车帘正朝这边张望着,当与她对视后,那人皱了皱眉,眸子清澈,似乎想到什么,忽而又摇摇头,刚要开口问话,雨轻便放下了帘子,有几分心虚,那人正是卫玠。

    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牛车停下,陆玩和雨轻先下了车,后面的两人也陆陆续续走过来,这两人分别是顾毗和贺昙,只见他们褒衣博带,神采奕奕,谈笑风生。

    “弘之兄(贺昙字)刚来洛阳不久,可有去拜访司空张大人(张华)?”陆玩笑问。

    顾毗笑道:“你还说呢,那日去拜访司空大人,宴上他便抚奏一曲,不想王敦酒后戏言,说他琴技稍逊于崔意,他便耿耿于怀,如今正要去寻崔意呢。”

    贺昙沉默了一会,“自然是崔意更胜我一些,不然皇上也不会把焦尾赠与他了。”

    雨轻笑了笑,道:“都还未比呢,你怎么就先认输了?”

    贺昙听她声音柔和,脸上带着稚气,有些奇怪的刻意瞧着陆玩,“这位是——”

    “我的一个族弟,叫小雨,刚从吴郡来的,没有多少见识,让弘之兄见笑了。”陆玩略施礼道,眼角余光扫过去,雨轻撇嘴,知趣的又后退了一步。

    贺昙点点头,也施了一礼,心想:父亲如今刚补任太子舍人,人脉不广,唯有著作郎陆大人和廷尉正顾大人在朝中帮衬,也是势单力薄,自己何苦再与清河崔氏比较高下,即便赢了,也无甚意义,反而惹眼,白白遭北方门阀子弟嫉恨,得不偿失。

    “士瑶兄!”只见白袍少年向陆玩招手示意,疾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小厮,手里提着一篮梨子,笑道:“这是我家园子里种的梨子,吃着很甜,上回我和道玄兄(荀邃字)他们登山前就带了许多。”说着一一递给他们。

    当递给贺昙时,他略停下,笑道:“贺弘之,你的琴艺高超,若他日你与崔兄一决高下,定要让我先听为快。”

    “承蒙卫公子谬赞,弘之不胜惶恐。”贺昙施礼道,虽然他在会稽早有耳闻卫玠之名,但今日还是初次与他见面,见其风度姿容远胜他人,更是自叹不如。

    雨轻看到他已伸手递过来,便要接过梨子,不成想他手又缩了回去,眉头一挑,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从未见过。”雨轻从他手里夺过那梨子,然后又望了望陆玩,退后几步,不再说话。

    卫玠一时也摸不着头绪,觉得自己可能言语冒失了,便略笑了笑,他们一行人正要拾阶而上,忽然雨轻感到背后飘带被人拉扯两下,随后一只手轻巧的从卫玠身边的小厮篮子里取了一个梨子,身影一晃,早已走到他们前头。

    “啊,是你!”卫玠微怒道:“郗遐!”

    “哈哈!”郗遐回身笑道:“怎么,才吃你家一个梨子,你就生气了?”然后步履轻快的拾阶而上。

    “我今天一定要超过你!”卫玠脸颊气鼓鼓的喊道,然后撩起衣袍,大步向上登去。

    “我拭目以待哦!”郗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林间。

第二十四节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二)

    雨轻也有些惊讶,停足却撞上顾毗,转身羞怯的朝他笑笑,然后让开道,让他先过。不想他彬彬有礼的躬身道:“还是你先请吧。”雨轻见他如此礼让,忍不住笑道:“我家兄长都未如此让过我,还是顾哥哥更谦和些。”

    陆玩瞪视着她,颇为不满,又不能解释,只能闷声继续前行。

    蜿蜒的石路不平,山间的风吹得有些凉,红叶翻飞,傅畅早已看到陆玩他们,便加快了脚步。直到贺昙回头望见他,他才微笑着喊道:“郗遐是不是已经超过你们了?”

    “嗯。”贺昙并不认识他,有些错愕。待到顾毗转身,耳边听到,“傅兄,真是不期而遇啊,你定是和郗遐一起来登山的吧?”

    贺昙诧然,原来他便是北地傅祗之子,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常跟郗遐在一起的不是傅畅便是荀邃了。

    “这是会稽贺循之子,贺弘之。”顾毗含笑介绍道。

    傅畅与他施礼,笑道:“久闻贺兄最善抚琴,可惜无缘聆听。”贺昙也寒暄几句,便和他们继续登山。

    “小雨?”傅畅笑着朝雨轻的方向望了望,携着顾毗的手,又低声道:“陆玩何时又多了一个族弟?”

    陆玩无奈,虽然与傅畅只见过几次面而已,但大抵知道其为人正直,有重名,如今不知如何解释。

    傅畅也不点破,只是悄悄走至雨轻身旁,笑问:“雨弟,这卫家的梨子可甜啊?”

    雨轻还未吃梨子,便直接塞到他手里,笑嗔道:“给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多谢。”傅畅笑道。

    雨轻于是对着陆玩做了个鬼脸,然后快速拾阶而上,心想早些登上峰顶才好。

    “想要超过我,没那么容易,”陆玩心道,然后扭头对顾毗和贺昙道:“我们山顶见喽!”然后加快步子上山去了。

    “我看他们兄弟俩关系有些微妙呢,”顾毗嘴角微扬,笑道:“像是铆足干劲比赛登山,不知到最后谁会赢呢。”

    傅畅回身望了望后面,依稀可见有四个人正慢悠悠的走着,便朝山下喊道:“你们还不快些赶上来,今日的最后一名可是要有惩罚的!”

    后面的四人正是温家兄弟,温宏和温玮,还有祖涣和刘演。

    “好吧,咱们也得加快步伐了,我可不想当老末。”祖涣侧脸看看刘演,开口笑道:“始仁兄(刘演小字),今日比试一下脚力如何?”

    “正有此意。”刘演目光清明,撩起衣袍,因有些武功傍身,步伐轻盈,与祖涣并肩,时而超过他,时而被他赶超,温家兄弟自知不如他们,走走停停,早已落在最后。

    秋天的阳光,温暖而不耀眼,郗遐很快就登上山顶,一个颀长俊美的侧影立在那里,唇角微微上扬,直到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来,才不紧不慢的自语道,“早知阿虎的脚力如此不济,我就在半山腰看看红叶了。”

    “独自一人欣赏山景岂不无趣?”傅畅这时已然来到山顶,稍有些疲累,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笑道:“方才我看到阿虎了,他扬言要赢过我们,那气势不容小觑啊!”

    “他是有些进步了。”郗遐侧身注视着他,玩笑道:“只是你倒是退步了。”

    傅畅含笑摆摆手,走上前来,眺望峰峦叠起,山间一片秋色,雄壮而朴素,风时而温柔,时而呼啸,过了半晌,沉声道:“听闻近来洛阳令一直在着手调查你家被夜袭之事,也不知进展如何。”

    “自是无果。”郗遐苦笑摇了摇头,道:“他也就是做些样子给我看而已。”

    “哈哈!”傅畅指了指他,笑问:“洛阳令真是难办的很,若无法给你个交待,他岂能安枕?”

    郗遐忽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便好奇的回身瞧了瞧,不禁笑起来,调侃道:“这不是雨弟吗?真是不简单啊,你竟然真的赢过陆玩了!”

    雨轻气喘吁吁的,脸颊绯红,鬓发有些乱,双手抚着前襟,垂于后背的头巾两脚也被风吹起,略顿了顿,抬眸笑道:“你们都会武功,我自然不跟你们比了,不过比士瑶哥哥嘛,还是要强些的。”

    “你的口气倒不小。”郗遐淡淡地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老君观,笑道:“我们先去那里歇歇脚好了,这样等着他们很是无聊啊。”

    “我才不用你等呢!”声音略带沙哑,似乎走的太急,喘气明显,循声看去,却见卫玠正倚着一棵树,斜目望着郗遐。

    陆玩也紧跟着上来了,步履还算平稳,双颊泛红,神情失落,垂首不语。雨轻走上前去,发觉离他太近,便又往后退了几步,笑道:“你看,这应该有一尺远了。”

    陆玩抬首,迟疑片刻,艰难挤出几个字:“我认输。”

    “士瑶哥哥,”雨轻抿唇一笑,“你放心,我还是会告诉你答案的。”

    “真的?”陆玩缓慢的问了一句,“君无戏言?”

    “陆兄怕是累糊涂了,她岂是君子?”郗遐对陆玩轻笑道,然后径自去老君观了,傅畅走过来把那梨子还给她,微笑不语,慢慢走开。

    雨轻正觉有些渴了,便咬了一口,多汁又甜,这梨子确实不错,看到陆玩和卫玠也朝老君观走去,她便赶紧跟上去。

    翠云峰上林子很多,树木遮天蔽日,透过那一丝丝缝隙,照进来的阳光,格外的少,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晴的感觉,祖涣摇了摇那竹筒,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便驻足往下望去,见刘演已经追上来,就喊道:“始仁兄,我看前边不远处应该有山涧,我们去喝些水解解乏可好?”

    “也好。”刘演两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来,跟着祖涣便去往旁边的林子了。

    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山路上,斑驳的影子映在他们的脸颊,笑意浓浓,潺潺的流水声伴着微风传入他们耳中,他们脚步加快,不一会就来到一处幽静的山涧。

    “始仁兄,你觉得陆玩这人如何?”祖涣蹲身用竹筒舀了一些水,喝了一口,看向他问。

    刘演直接双手捧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开口道:“陆士瑶行书造诣颇高,不过如他堂兄一般倨傲。”

    “那个贺弘之我今日倒是第一次见,言语谨慎,很是谦和,不像陆士瑶,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们,好生气恼。”

    “吴郡陆氏在洛阳现有陆机、陆云兄弟,他们自然有一番谋划,无外乎重振陆氏一门,自东吴灭亡后,他们江南士族像陆、顾、张、贺等名门子弟皆来洛阳谋职,骨子里充满傲气也是常有的。”

    祖涣笑着摇了摇头,“我看陆玩的那个族弟就很好啊,刚才在爬山时还给我说了个有趣的事情。”

    刘演扭过脸来,听他饶有兴致的说着,“他说自己正在组建一支.......什么足球队,就是一种蹴鞠游戏,什么定位球、滚动球、反弹球和空中球,各种花式脚法听得就津津有味,我都忍不住想要去看了。”

    “这果然新奇,”刘演皱眉想了想,虽不太理解这种足球运动,但对那个叫小雨的少年颇为好奇,有种说不上来的特别。尤其在他与傅畅对视而笑的瞬间,竟有些女儿之态,难道他真的是......思绪混乱,他低首在溪边洗了把脸,整个人清醒许多。

    祖涣又舀了一些水,拧上竹筒盖子,然后起身,四处巡视一番,微微顿了顿:“那边好像有个山洞。”

    “嗯?”刘演也站起身,看他已经走过去,自己便也跟上去。

    山洞口被一些杂草覆盖,祖涣伸手拨开,探头往里望,却见一尊金光闪闪的神像,他怀疑自己眼花了,便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洞里确实有一尊巨大的神像。

    “你看,里面真有一尊神像。”祖涣惊道,一脚踏进山洞,刘演也看到了,不过他总觉的这里阴森森的,有些古怪,犹豫之际便被祖涣拉了进来,他只得小心的环视四周,树藤缠绕山洞内壁,远处的雕像散发着奇怪的金芒,祖涣欣喜,拉着刘演快步上前,突然脚下木板翻动,“啊”一声二人一齐坠落下去。

    老君观里雨轻他们五人坐在殿内,卫玠跪坐在一个蒲团上,仰头问:“同体积的盐水要比清水重?”

    雨轻含笑点点头,右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继续解释道:“物体是否能在水中漂浮,取决于它的密度,当盐水的密度大于鸡蛋的密度时,鸡蛋所受的浮力大于重力,鸡蛋就会浮起来。”

    傅畅笑问:“这又是你所谓的物理学?”

第二十五节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三)

    “嗯。”雨轻走到门口,看着落叶纷飞,郗遐皱着眉在院中踱着步子,当看到顾毗他们终于爬上来时,眉头才舒展开。

    “咦,祖兄和刘兄怎么不见?”雨轻诧异,只望见贺昙、顾毗和温宏温玮四人,却没有祖涣和刘演的身影。

    “祖兄和刘兄一直走在我们前头的,难道他们现在没和你们在一处?”贺昙愣了一下,又转身看了看温家兄弟,他们二人也摇头不知。

    “翠云峰山路崎岖,该不会是迷路了?”顾毗轻声道。

    郗遐沉默了一会儿,傅畅此时已经走到门外,看看顾毗他们,开口道:“如今已至申时,他们应该早就爬上山顶才对,多半是走岔路了,郗遐,我们去找找他们,若天黑之前还未寻到,这事就麻烦了。”

    郗遐点头,陆玩和卫玠也要同去,再看了看雨轻,摇头笑道:“你可不许去。”

    “对于野外生存的了解,你们未必强过我。”雨轻不满,争辩道,然后转身看向傅畅,轻抿嘴唇,“世道哥哥,爬山时你也看到了,我的体力并不差,况且我还有这个。”她说着从腰间方包里取出一个望远镜。

    这是她平日无聊时托古掌柜找能工巧匠打磨了无色水晶制成两片透镜,然后用薄铜片做的筒身,工具有限,这个双筒望远镜自然远不及现代的先进,但总归能用。

    听她这样说,傅畅有些担忧的神色才放下来,又笑了笑,“也好,你总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想法,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陆玩拿过来细细研究着,雨轻笑道:“士瑶哥哥,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的。”

    “无功不受禄。”陆玩斜目,一脸不屑,立时把望远镜还给她。

    雨轻哼了一声,冲着他吐了下舌头,心想:这种神情分明是在说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陆玩还真是个冷面贵公子,让人高攀不起。

    这时卫玠凑过来,笑道:“我不要,但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制成的?”

    “等你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我便告诉你。”雨轻微微一笑,跟上傅畅他们的步伐,径自下山去找寻祖涣和刘演。

    到了半山腰,东边有一处密林,郗遐俯身看了看地面上略显零散的落叶,有些萧瑟。西边则是一条羊肠小道,路面上并无什么脚印可循,傅畅他们便决定走东边,雨轻跟在后面,卫玠时不时看着她腰间的方包,悄声问:“这包里装的是什么?”

    雨轻笑而不答,快步走至傅畅身边,眯起眼睛笑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口渴了,然后绕路去找溪流?”

    “有这个可能。”傅畅笑道。

    风起,黄叶飘落。傅畅贴近她,然后伸过手来从她头巾上轻轻的摘下一片黄叶,雨轻则踮起脚尖从他肩头也取下一片黄叶,在他眼前晃了晃,莞尔一笑。

    她转身跑到前边,又回头对着郗遐喊道:“我猜前面定有山涧溪流,我先去探路啦!”

    卫玠也赶了过去,陆玩与郗遐并肩走着,傅畅侧目笑问:“陆兄,近闻陆大人受邀参加赵王府的夜宴,众人皆知他文采卓然,劝其即兴赋诗一首,他却喝的酩酊大醉,令在场宾客无不失望。”

    “贺先生(贺循)在宴上被王武子(王济字)奚落,家兄心中不忿,岂有兴致作诗?”陆玩稍显不快,加紧步子,渐渐与他们拉开距离。

    “江南士族还真是性格倔强,”郗遐摊开双手,笑道:“陆士衡最近新收了个女学生,这事在南方士族那边已经传开了,你觉得她是怎么做到的?”

    “今日小白没跟来啊。”傅畅随口说着,郗遐哈哈一笑,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水声?”这时傅畅隐约听到了溪流声,与郗遐对视一眼,二人脚步匆匆,忙赶了过去。

    雨轻和卫玠已经站在山洞口了,见陆玩跑过来,雨轻便道:“士瑶哥哥,他们多半就在附近了。”

    其实方才雨轻似乎看到有个人影在洞前闪过,虽然不确定祖涣和刘演是否来过此地,不过为了消除疑虑,必须进洞一探。

    这时傅畅和郗遐走过来,看了看那山洞,郗遐先开口道:“周围并无踪迹可寻,只能进洞去找找看。”说着率先走进山洞,傅畅跟上,陆玩居中间,雨轻和卫玠走在最后。

    洞内有些昏暗,前方似有一尊金身神像,雨轻略停住步子,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木棍,小心的在地面上敲打着。

    “你竟然也懂得这些?”郗遐侧脸看着她,神色认真。

    卫玠不明白,开口问:“这是干什么?”

    “通过敲击的声音,判断地上是否有机关。”傅畅在旁解释道,他深邃的目光稍移至洞壁上,上面似乎还有些图案,只是光线太弱,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忽然,眼前一小片亮光,原来雨轻早就打开火折子的盖子,微微吹气,火苗轻轻的抖动着,她不时还在腰间的那个方包里翻找着什么。

    卫玠好奇的伸头看去,包里面还装有绷带、金疮药等等,他不禁赞道:“你好厉害,东西准备的真齐全。”

    “这都是野外生存必备品,像你这样的公子自然是不懂得。”雨轻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火把,交给傅畅,然后继续拿着木棍敲打着地面。

    “这上面刻得好像是碑文,不过有些久远。”郗遐摇摇头,环顾四周,傅畅此刻也无心细看,继续往里面走。

    “等一下。”雨轻连忙拉住身边的陆玩,木棍在一米内左右敲击着,声音略微不同,靠中间的一块地面似乎是空心的。

    雨轻看了一眼郗遐,他剑眉微蹙,心道:没想到这山洞里真设有机关,不知祖涣他们是不是已经掉入陷阱之中。

    陆玩心惊,幸亏雨轻拉住他,不然会不会——

    “士瑶哥哥,你最好还是离我近一些。”雨轻含笑补充一句:“暂时为了安全起见。”

    陆玩微微肃容,假装镇定,“我知道。”

    卫玠倒是紧挨着雨轻,在他看来,眼前这个人真是涉猎极广,与一般士族子弟不同,能够与他结识,不枉此行。

    郗遐已经走到神像面前,定睛看着某一处。雨轻也近前端详此像,喃喃道:“这神像似乎闭着眼睛哪。”

    “这是火法镀金,不过这莲花台倒是有些掉色了。”傅畅扫过这金像,目光又投向跪地的卫玠,笑问:“你还要再拜?”

    “嗯。”卫玠点头,刚才在老君观他已经拜过一次了,“心诚则灵,祖兄和刘兄定会化险为夷。”然后叩首三次。

    陆玩摇头,忽然莲花台开始慢慢转动,雨轻惊道:“眼睛睁开了!”

    “看来是阿虎的诚心感动了太上老君。”郗遐调侃笑道,然后拂了拂衣袍,敛容躬身一拜。

    “这下面有个暗道。”雨轻扒着已经移开的莲台伸脖子往下望,里面还真是漆黑一片。

    郗遐这时也弄来了一根火把,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雨弟,还不让开,难道你要第一个下去吗?”

    “当然。”雨轻自信的接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暗道前方一小片区域,小心翼翼的顺着台阶一层一层往下去。

    “万一下面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你可不要哭鼻子哦。”郗遐哂笑。

    傅畅则有些担心,紧随其后,甚至还牵住她的手。

    “雨弟的勇气真让人刮目相看。”卫玠钦佩道,赶紧跟上去。

    陆玩此刻也谨慎许多,自觉的拿起一根木棍,像是防身,不过他根本不会武功,闷声走在后面。

    “还是我走前面吧。”傅畅又劝道,随着越下越深,那只手握的更紧了。

    雨轻却神情自若的笑道:“世道哥哥,你怎么先紧张起来了呢?”然后回头微笑,挣开他的手,又冲着郗遐做了个鬼脸,“我很会讲鬼故事的,你们现在要不要听啊?”

    “雨弟,你在开玩笑吧,现在四周阴森森的,还要讲那个——”卫玠心里有些惧怕,根本不敢看石阶两边,他和陆玩都走在石阶中间。

    洞内阴风习习,火把上不断颤抖的火焰显得颓废疲乏,雨轻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像是来到一座迷宫,根本看不到出口,他们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隐约处似有萤火虫一般的光亮,可又转瞬即逝,卫玠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怪物,腿有些发软,轻声问:“雨弟,这里不会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肯定有。”她清脆的声音在洞内回荡,卫玠听后更觉后背一阵寒意,步子歪歪斜斜,很是无力。

    陆玩微嗔道:“你为何故意吓他?”

    “如果我说没有,他就会安心了吗?”雨轻正色问,略顿了顿,道:“与其说些无意义的话,还不如打起精神来,如今我们已经走了多少层石阶了,你可有数过?”

第二十六节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四)

    陆玩一时答不上来,因为他自己根本不曾想过这些。

    “应该是345级石阶了。”傅畅肃然道。

    郗遐停足,沉默片刻,问道:“我方才注意到每隔一定的台阶数就会有个标记,按照标记走,难道我们又转回来了?”

    “鬼打墙?”卫玠失口喊道,双手捂住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雨轻冷笑道:“世间哪有什么鬼打墙,不过是些能够迷惑人的障眼法而已。”

    “那你可有破解之法?”陆玩拉着卫玠快步走下来,直面问她,语气强硬,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雨轻笑着看他一眼,并未回答,随后继续下台阶。心想:也许这就是古人做的一种叫‘悬魂梯’的机关,用之以困人。火把能够照明的区域只有一小部分,可能是涂抹了一种吸收光线的涂料,让人难以辨认方向,通过这样的视觉效果,引导人作出错误的判断。如果现在这梯子是八字走向的,他们就只能一直绕着八字走,找不到真正的路,最终力竭而死。

    不过,悬魂梯对人多的队伍没用。因为总有一面墙壁上会有真正的出口,只要人把梯子堵满了,自然能摸到出口。

    “士瑶哥哥,”雨轻转身注视着他,“你和阿虎站到这里来。”

    陆玩踌躇一下,还是按照她所言走过来,雨轻再看看傅畅和郗遐,笑问:“石阶两边总要有人站,我站最左边,那谁愿意站在最右边?”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

    傅畅皱了下眉,又看了看郗遐,平素的他有些活跃,这时候却安静很多,默默的走到最右边,冷冷地说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咯!”

    雨轻忍不住扑哧一笑,微嗔道:“这个典故借用的不错,但我们可不是什么死马,曙光马上就会出现的!”

    傅畅将信将疑的站在雨轻身边,陆玩也是持怀疑的态度,无奈自己确实不善野外生存技能,只能听信她一次。五个人排排站开,步伐一致的继续走下去。

    随着脚步的移动,火光也跟着摇晃起来,雨轻心下还是有少许的不安,毕竟刚才只是她的一种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只手臂伸展出去,沿着墙边反复摸寻,五指在玄黑色的空间里不停的战栗着,她把这份胆怯深深埋藏在某个角落里,而他们根本难以察觉。

    “找到了!”郗遐微微拧着的剑眉这才舒展开来,侧头看着雨轻的眼睛,笑道:“被你歪打正着,这次算我们走运了。”

    雨轻淡淡道:“我们应该感谢阿虎才对,若不是方才他在太上老君面前虔诚叩拜,我们估计是很难找到出口的。”然后又瞅瞅那边满脸兴奋的卫玠,会心一笑。

    卫玠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微现愧色。

    一旁的陆玩默然久之,对雨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少许钦佩。就这样一众人从这个出口匆匆离去。

    山洞最南方有一隙,有个人正观察着他们的动向,心里不停地抱怨道:好端端的竟然来了这么些公子哥儿,登山便罢了,还误闯进这里来,若换做其他人,自己早就动用别的机关一并结果了他们。

    可惜啊,这些洛阳城的公子哥儿太惹眼,动不得,偏偏那两个倒霉小子还落到陷阱里去了,原打算自己辛苦跑一趟去打晕那俩小子,然后悄悄带出来,现在看估计他们应该快要找到那两个人了,如此自己也省了事,这五个人好歹有点脑子。

    地下有一间囚室,遍地的残骸,或许是山间走兽的,也或许是迷途的人留下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些许瘴气。

    祖涣用衣袖捂住口鼻,不觉作呕,囚室阴潮,他此时也站不起身,刘演这才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连着咳嗽几声,问道:“何人这般歹毒,在此处设陷阱?”

    “到此时你还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祖涣苦笑道:“也不知道傅畅他们能不能寻到我们,好好的来爬山弄得这般难堪,待回到家父亲定要责罚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又脏又破的衣袍,讪讪一笑。

    “好在只有一点擦伤,已属万幸了。”刘演安慰道,抚额望了望头顶,昏暗的光渐渐散下来。

    祖涣手边竹筒里的水已经流淌出来,衣角沾湿了,他双手拧干,又抖了两下,平摊在一块石头上,笑道:“始仁兄,那日在金谷园青珠姑娘的一曲竹影舞很是动人啊,我看她斟酒时对你颇有几分情意呢。”

    刘演的神色严肃起来:“不可胡说,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况且她乃石崇府上的舞姬,岂可随意染指?”

    “话虽如此,可石季伦(石崇字)不是时常将自己园里的侍婢送与他人,我怕哪一天始仁兄再也看不到那位青珠姑娘了。”祖涣嘻嘻笑道。

    身处环境太糟糕,没得趣事调节一下气氛,多少让人难受。

    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囚室右边的石门开了,雨轻疾步跑来,很是关切地望着他们。

    没想到第一个闯进他们视野前来营救的竟是这个年纪最小的‘雨弟’,她手上拿着火把,小小的脸庞在火把的映照下更显稚气,头巾歪斜,宽大的袍子随风飘动,这身装扮似乎不太适合这个娇小的身躯。

    她眼圈湿润,“你们.....可还好......”

    祖涣把她这副欲哭落泪的模样收入眼底,笑道:“只是皮外伤,害你们担心了。”

    “岂止担心,我们也差点没命。”卫玠瞪着眼睛,在刚刚经历过险境之后,他的心情一时还难以平复。

    傅畅和郗遐这时过来搀扶他们起身,祖涣从雨轻身边走过几步,又回头笑道:“也许第一次见面这么说很冒昧,但过几日便到了我的生辰,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家宴。”

    “荣幸之至。”

    雨轻破涕为笑,也许在刚刚看到他们身处一片狼藉之地时,心中起伏太大,一时情绪失控,但能够结识到新朋友,总是欣喜的事。

    陆玩目光淡淡,看着雨轻真诚的笑容,像是足够融化冰川一般,与傅畅他们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那是只属于北方士族的天地,他不想刻意的去迎合,也不愿过分介入其中。

    从根本上来说,他只想远远观望,此番来洛阳不过是探望堂兄,至于交友,南北差异悬殊,时局如此,他无意涉入太深。

    “士瑶哥哥,”雨轻忽然转身,笑道:“到时我们一起去吧。”

    陆玩望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变化,默然走开。

    雨轻嘟嘴,心道:“又是这副目中无人的面孔,不回答哪怕礼貌的笑一下也好,回去向陆先生告状。”

    他们一行人终于安全的走出了山洞,雨轻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凉气,祖涣疲累地笑了笑,问道:“温家兄弟他们呢?”

    “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们,日暮之前务必下山,现在应该已经在山脚下等着我们了。”傅畅笑道。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们的身上,山间还回荡着欢声笑语,山脚下数辆牛车安静的等候在那里,顾毗和贺昙望见他们一行人下山来,这才放心。而温宏温玮两兄弟面上有些倦色,坐在车辕上,窃窃私语着。

    “温玮,都怪你磨磨蹭蹭的,害得我们是最后一名。”

    “这事怎么能怨我呢,不过最后又如何,傅畅能罚我什么?无非就是几顿酒钱而已。”

    温宏不以为然,伸手接过小厮递上的糕饼,吃了两口,就被温玮夺过去,嗔道:“来了这么多的公子,唯独我们温家得了最后一名,你觉得脸上可还有光?”

    站在前面的贺昙这时略微听到些温家兄弟的谈话,心中有些在意,待傅畅他们走来,他上前拱手笑道:“傅兄,你们若再不下山来,子治兄(顾毗字)就要去城内叫人了。”

    “只是发生一些小状况,有惊无险。”傅畅淡淡几句,然后看向温家兄弟,笑道:“你们俩谁是最后爬上山的,还不主动认罚。”

    温宏与温玮对视一眼,他们的笑容中微微有些犹豫。

    “傅兄,是在下体力不支,最后才到达山顶的,温家兄弟倒是好心一直在等着我,如果要罚,念我刚来洛阳,人生地不熟的,就请罚的轻一些。”贺昙轻叹一口气,自嘲一笑。

    郗遐在旁笑了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神情道:“贺昙这单薄的身子能坚持到最后已属不易,罚就免了吧,不过为我们抚琴一曲总是要有的。”

    贺昙点点头,然后目光投向温宏,却见他含笑施了一礼,然后两兄弟上了牛车。

    傅畅和郗遐他们都各自上了牛车,准备回城。

    祖涣虽然同陆玩说了邀请他之类的话,但陆玩一脸冷然,并未立刻回复,直接回到牛车上,残阳从掀开的车帘照进来,并不暖人。

    陆玩看着雨轻与祖涣附耳低语着什么,祖涣还不时咯咯笑起来,他的心里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第二十七节 莫道行人染秋色 庭院三影清平乐(上)

    “还不快些上车来!”陆玩明显没有了耐心,语气加重,又将目光在祖涣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放下了车帘。

    “马上。”雨轻朝着那边喊道,然后与祖涣挥手告别。

    这边刘演与顾毗、贺昙依依告别后,便走到祖涣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陆家的牛车已经缓缓驶去,车帘随风抖动,不时有个俏皮的小脸露出来,向他们挥挥手。

    当牛车驶远了,祖涣微微笑了笑,转身走向自家牛车。

    刘演也笑着点头,“他确实与陆士瑶不同。”

    “嗯,他很率真活泼,也很风趣。”祖涣笑道:“刚刚她还说生日宴会上最不能缺少的是......是叫奶油蛋糕的一种点心......”

    他思忖了片刻,继续道:“蛋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它的味道如何,不过她讲得有来有去的,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再不赶回去的话,我看你今日是什么都没得吃了。”刘演摇摇头,笑着上了牛车。

    祖涣听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道:这下麻烦大了,父亲一向严苛,照着这个速度回到家,只怕天早就黑了,一顿斥责是少不了的。想着立刻跳上牛车,命车夫加快赶路,尽早回去为好。

    洛阳城街的酒肆商铺此时早已悬挂上了灯笼,星星点点的灯光随着夜风摆动,一个墨青色长袍的男子不时揉着太阳穴,走走停停,对面一人朝他招手示意,“薛兄,你怎么才来,就等你了!”

    薛昀今日有些忙得焦头烂额,到了月底各处分店的掌柜纷纷前来报账,他都认真核查一遍,此时才得空出来赴约。

    这家食肆乃是薛昀好友刘敏行所经营,刘敏行的父亲刘庐乃是太傅刘寔的远房子侄,依靠刘寔如今在洛阳的显赫地位,刘庐的产业也日益增多。

    其中洛阳最大的几家食肆皆来自刘家,相较薛昀那蹩脚的亲戚关系,刘敏行向来不与士族子弟来往,自然也少了许多烦心。

    食肆内客人大都散去,灯光昏暗,一张张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收拾干净,室内中心的那桌仍摆放着精美的菜肴,还有几坛陈年好酒,酒香飘溢,刘敏行爽快的给他倒了一碗酒,笑道:“先喝了这杯罚酒再说。”

    薛昀仰头一饮而尽,目光有些黯淡,安静的坐到一边。刘敏行的胞弟刘敏文一边低头吃着汤饼,一边说着话。

    “薛兄,你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

    “已经醒过来了,不过眼睛怕是治不好了。”薛昀叹了口气,略顿了顿,道:“他老人家一向争强好胜,如今双目失明,恐怕一时是很难接受的。”

    “那贼人下手忒毒,洛阳令也没有半点线索,我好像听闻郗家前一阵子也被夜袭过,不知这两件案子可有关联?”

    旁边的圆脸男子斜睨着他,冷笑道:“敏文你是喝醉了说胡话呢,他们郗家是什么人家,能跟咱们扯上什么关系?”

    说话的这人正是许泽北,来自幽州范阳,世代经商,小有规模的酒肆他家开了不少,他自小不喜读书,只认得些字,做生意倒是很在行。

    不过刚来洛阳时曾与某家的小郎君起过争执,当时很是丢脸,只怪自己出身商贾,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自此碰到士族子弟都会绕道走,省的自己平白受气。

    “泽北,这话不对,郗家小郎君与薛兄很是要好,”刘敏文用衣袖抹了一下沾满油渍的嘴巴,然后顺手捡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吧嗒吧嗒的吃着,“当官的还是知道的多一些,借机打听一下消息总是好的。”

    “敏文,今儿你的话说多了。”

    刘敏行瞥向一边的薛昀,知他心里不是滋味,薛昀是家中独子,无兄弟扶持,如今担子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几日下来人都清瘦许多。

    摇曳的灯火中,许泽北从汤碗里夹起一片青菜扔进嘴里,嚓嚓作响。“愁也是过,不愁也是过,薛兄,你别弄得自己跟那些个士族子弟一样唉声叹气的,这不像你的脾气。”

    “可是因为扩张店面的事情?”

    刘敏行一语中的,不过这两日他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都是有关薛家收购铜驼街上的那脚店之事,但脚店的老板似乎不太愿意,即便抬高收购价,他仍不点头答应,不知那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许泽北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眼珠骨碌碌直转,不一会笑道:“要不明日我找几个人去他脚店,吓唬吓唬他如何?”

    “他的脚店虽小,但这条街斜对面便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你若要大打出手,在酒楼里饮酒的公子哥们可就要看热闹了。”刘敏行伸手拿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遇事动点脑子,莽夫所为哪能成事?”

    薛昀给自己倒了杯酒,笑了笑,一口喝下,“总会弄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扩张店面也不急在这一时。”

    刘敏文朝他笑了笑,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下一碗酒,然后兴奋的说道:“我前些天在西街上看到一条巨型猛犬,浑身雪白,甚是稀奇,牵着它的竟还是一个小丫头。”

    “你还有心情瞧这新鲜事儿,今早父亲刚训斥了你,米店的账目有问题,你竟看不出来,幸亏吴掌柜眼尖,不然可就要白白损失数百两银钱。”刘敏行笑嗔道,淡淡地摇了摇头,忽然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侧身往外看。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匆匆掠过,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不是胭脂铺子的古掌柜吗?”

    许泽北伸直脖子也瞅了瞅,然后眯了迷眼睛,神色惫懒,老实说,他很不喜欢古掌柜这个人,明明就是守着个小店铺的掌柜,天天游走于各大士族门阀之间,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幕宾呢。

    “哦,是他,这么晚才回来,他还真够忙的。”刘敏文笑道,端起酒壶想要再倒一杯,可惜酒壶空了,几滴酒落在碗里,令人扫兴。

    秋日的清晨微微寒凉,晨光,就这样,一点一滴,依着云彩,慢慢的跳上了院子里石桌上,那些鲜红欲滴的山楂正经着一个少女纤细的巧手穿成一串串,风儿这时也睁着好奇的眼眸,静谧之下,发丝拂过她的脸颊,衣裙还调皮的飘荡着,她灵动的双目时不时投向身边的女孩。

    “雨轻姐姐,我昨日终于找到一个脚法极好的小厮,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个彩虹挑球过人,他就做到了,四四二阵型的话还差一位得力的中场核心,阿杰对全场的把控能力还要加强......”

    甜甜靠在她的肩头,说了很多,惺忪的眼睛微闭,还连连打着哈欠,看来她昨晚睡眠严重不足,跟熬夜看球的球迷一般模样,不过她是在研究队形,画了许多张图纸,不知有没有成果。

    甜甜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然趴在惜书的腿上,她皱眉问:“雨轻姐姐去哪儿了?”

    “雨轻小娘子赶着去陆府,让我告诉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再研究吧,你的黑眼圈太严重了。”惜书抿嘴笑着。

    怜画这时端过来做好的两串冰糖葫芦,躬身道:“雨轻小娘子特意留给你们的。”

    “那你的呢?”惜书仰头笑问,“该不是你又偷吃了吧?”

    怜画努了努嘴,示意她们望向树下的那位作女红的姑娘,她忍不住喊道:“墨瓷姐姐,我真的不牙疼了,就让我尝尝嘛?”

    “牙疼的人不能吃甜食,你就不要想了。”墨瓷微微一笑,头也不转过来,只是继续绣着那翠竹。

    惜书哈哈大笑,“我险些忘记了,雨轻小娘子说过,牙疼的人不可再吃甜食!”

    怜画气的直跺脚,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她犯了牙疼的毛病,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俩吃,只好转身走开,去做雨轻临走前交待给她的事情。

    甜甜托着下巴注视着那串冰糖葫芦,脑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忙起身朝屋那边走去。

    “甜甜,你不吃了吗?”惜书在她身后喊道。

    她扭头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你若全都吃了,我也不会怪你,但要是夜里牙疼了可不要叫唤哦!”话毕提裙走上台阶,径自回屋。

    惜书撅着小嘴,双手摆弄着小辫子,喃喃道:“雨轻小娘子让我给他们准备统一的队服,选什么颜色好呢?”

    在另一边,有个身穿淡青色襦裙的少女悄悄推开书房的门,轻轻嗅着那淡淡的茶香。

    窗下一个少年正凝神习字,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正蹑手蹑脚的向他靠近,他锁眉看着自己的字迹,似乎在飞白牵丝的承接转合间失了自然,显得有些僵硬,他练习飞白已经有一阵子了,始终无法做到刚柔相济。

    这时一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微怔,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士瑶哥哥,给你的。”

    陆玩斜睨一眼,她正笑盈盈的注视着纸上的字迹,手上拿着那串冰糖葫芦,不停晃动着,“士瑶哥哥往日的行草就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不过在这飞白的轻重徐急中,士瑶哥哥似乎没有把握好节奏,失了一些美感。”

    “是吗?”陆玩皱眉,放下毛笔,嗤笑道:“堂兄近日来对你的书法课业可是只字未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二十八节 莫道行人染秋色 庭院三影清平乐(中)

    雨轻后退两步,娇声问:“意味着什么啊?”

    “太差了,差的体无完肤。”陆玩嘴角扬起一个自得的弧线,余光瞥向她,道:“跟你的画作一样。”

    “哦。”雨轻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踮起脚尖将那串冰糖葫芦塞进他的口中,笑嘻嘻道:“吃了它,也许你就变成嘴甜的人了,这也算功德一件。”

    “你.......”他下意识的舔了一下冰糖葫芦,很是甜蜜,然后咬了一口山楂,细细咀嚼着,酸甜的滋味萦绕舌尖,很是独特。

    “好吃吗?”

    雨轻看了他一眼,然后背着手,在房里来回的踱着步子,随便翻看着一些字帖,一会又摇摇头,自语道:“你这人真是太无趣了,连个新出的画本子都没有。”

    “堂兄今儿去会友了,估计很晚才回来。”陆玩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你今日还练字吗?”

    “不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雨轻转过身来,堆笑道:“明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陆玩已经吃了半串,听她是为了这事而来,略停顿一下,敛容道:“我和他很相熟吗?为何要去?”

    “总归是认识的人,况且人家已经邀请了你,你若不去,岂不是很没礼貌。”雨轻单手支颐,秀目忽闪,似在想着一些事。

    “备上一份礼叫人送到他府上就是了。”陆玩继续吃着冰糖葫芦,走至桌边,俯视着那张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就当陪着我去,好不好?”雨轻害羞的小声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孩子,而且我也不能穿着女装去他府上。”

    “分明就是左大人不许你出门,你竟还编个谎出来。”陆玩眉头一挑,说道:“近日洛阳城里不算太平,少出门为好。”

    雨轻站起身来,又凑过去,笑问:“你这就算是答应了?”

    “拿我当幌子,是不是?”陆玩没好气的质问道。

    雨轻摇摇头,“才不是呢,有你陪着才安心。”

    然后退后好几步,笑了笑,提起衣裙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芭蕾舞谢幕的动作,一抹明媚的阳光照在她俏皮的脸颊上,一溜烟就跑出门去。

    陆玩看着手上的半串冰糖葫芦,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陆府离左宅很近,过两个岔路口便到了,雨轻牵着小白,随意的看着路两边的店铺,牛车则跟在后面。

    当走到一家琳琅小铺门前,她便停足,右手抚摸着小白的脑袋,偏头对牛车上的小厮嘱咐道:“你们在这里先等我一下。”

    这家小铺是专门卖各色精美玉石的,这里的掌柜姓房,原来是做金饰的手艺人,之前就是委托他打磨的清澈水晶镜片。

    雨轻今日就是特意来取做万花筒所用的三棱镜,偏巧这铺子里已经有一位客人在那里和房掌柜说着话,雨轻也不好上前打搅,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桌上所陈设的各种各样的玉石。

    “这块玉石成色不错,有劳房掌柜费心了。”那位客人含笑着与他拱了拱手,身旁的小厮赶紧把那精致木盒接过来。

    当他转身看到雨轻时,薄唇微勾,露出了潇洒的笑容,与她就这样擦肩而过。

    雨轻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奇特清香,与他那俊雅的面庞似乎很贴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慢步走到柜台前,小手在台子上敲打着,看着房掌柜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小木盒,放到她面前,笑道:“你总是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不知道你拿来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的。”雨轻笑道,打开那盒子,拿起那块薄薄的三棱镜,细细端详起来,喃喃道:“再找来一些彩色的碎石片,万花筒就能做成了。”

    房掌柜摇了摇头,轻叹道:“小小年纪竟这般作践好东西,真是弄不懂,若不是看在我与古掌柜的交情上——”

    “谢啦。”雨轻不等他唠叨完,放下酬金,就要走开,忽然又回过身来,笑问:“刚刚那位小郎君身上的香气不像是熏香残留下的,我闻过不少西域香料,都不如他身上的那种微香,房掌柜可识得此香?”

    “那是闻香玉,他身上佩戴着一块古玉,此香气便是玉石所散发出来的。”房掌柜慢慢解释道。

    雨轻点点头,当看到郗遐和一个男子从店前走过去,她便提裙疾步走出去。

    “那小郎君其实是——”房掌柜还想继续说下去,见雨轻已经走远,便也作罢。

    “郗遐,好巧啊!”雨轻蹦蹦跳跳的走到他身边,好奇的望了望那个男子。

    那人不知她是哪家女眷,甚是拘束,时而要抬起头,时而又低下头。

    “郗兄,既然如此,我便先行离开了。”薛昀施礼就要告辞走开。

    郗遐忙笑道:“不必,她与一般女子不同,自然不会介意。”

    “这恐怕.......”薛昀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走又不是,留下也为难。

    雨轻摆手笑道:“前面就是左府了,要不一起进来坐一坐吧。”

    虽然薛昀百般推辞,但挣不过郗遐的拉拽,硬是将他推到了左宅院中。

    院中很是安静,左思今日去拜访潘岳了,中午也未必回来,惠芳姐姐(左芳小字)早上便去知世母亲那里学琴了,顺带着给知世送去一串冰糖葫芦还有一本小册子,而左媛去荀家的学堂读书去了。

    她现今所住的西院离左夫人的住所有些远,况且左夫人喜静,不爱热闹的,自然也很少过来这边。

    惜书端来热茶,一一给他们倒上,然后侍立一侧,香草则捧着一盘点心走上来,轻声禀道:“雨轻小娘子,甜甜她刚刚睡下了,怜画姐姐也已经去往城外溪边了。”

    雨轻点头,吩咐香草把阿杰,小西,小罗叫过来,然后轻启粉唇,对他们道:“我近日研究出一项新运动,足球,想让你们先睹为快。”

    “哦?”郗遐听着这名字有些意思,抿了一口茶,冲着薛昀笑道:“这茶很是特别,薛兄何不品尝一下?”

    薛昀一脸疑惑,然后端起手边这杯茶,喝了一口,淡淡的花香,丝丝甜气,沁人心脾,他讶然问道:“这是什么茶?”

    “菊花茶,加了几颗枣,可以消除疲乏。”雨轻淡淡说道,自己也轻啜一口。

    院中的风偶然经过,还是能刮落许多树叶,目光投向正趴在廊下小憩的小白,莞尔一笑,“昨夜倒也稀奇,小白竟然低吼好几声,它从未如此过,也许是看到了什么,比如哪里来的小毛贼,不过恐怕他们都被小白震住了。”

    “近来夜间很是不安宁,”郗遐笑道:“那日我还见到了洛阳令,他吱吱唔唔半天讲不出所以然来,我倒没了兴致再追问下去。”

    薛昀不语,他只是个商人,很多事他都没资格谈论,尤其在士族子弟面前,自己更显得微乎其微。

    “我叫雨轻。”雨轻先自我介绍,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薛兄这身素色的长袍怕是穿了许久,都褪色了。”

    薛昀被她这样调侃,忍不住笑了笑。

    “这是时下最兴的水绿色,哪里是什么褪色。”郗遐在旁辩解道。

    在汉代规定商人不能穿带有图案花纹的细绫细葛料子制作的衣服,换句话说只能穿没有花纹的低质量的服装,薛昀今日穿的便是低档的粗葛袍。

    雨轻朝他翻个白眼,然后开口问道:“薛兄家里现今可都经营些什么生意?”

    薛昀咳嗽一声,笑道,“几家布行,药铺,典当行,还有酒肆都有涉及。”

    “你们薛家生意涉及范围如此之广,为何还要再扩张商铺呢?难道还没到饱和的程度?”雨轻直接击中他的软肋。

    薛昀手中的茶杯咣当作响,险些滑脱坠地,郗遐幸而接住,他脸色微变,定睛看着她,声音弱弱的问:“你从何处听说?”

    “哦,我不过听左府的小厮们聊天时提过有人想要并购铜驼街上的脚店,但被店家一口拒绝了。”雨轻低首伸出小手指在杯沿边打着转,嘴角噙着复杂的笑容。

    “那怎么就断定是我薛家.......”薛昀此时的话语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是你......猜.....猜的?”

    “对,就是猜的。”雨轻笑眯眯的望着他,进一步说道:“我还猜想你应该想要吃掉洛阳城最大的那家酒楼。”

    “不.....不对......”薛昀使劲摇头,心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错。”

    “不用想了,你们薛家没有走漏消息。”

    雨轻笃定的用手指嗒嗒嗒敲打着桌子,笑道:“我近日总是要去陆府的,路过那边时就能看到你坐在脚店对面的酒肆里,你的位置还总选在最挨近门口处,而你的目光从来没有移开过那家脚店,要说不是你有心,那就是另有隐情了。”

第二十九节 莫道行人染秋色 庭院三影清平乐(下)

    薛昀表情严肃,不再辩驳什么。

    “想要收购一家小小的脚店其实也很容易。”

    雨轻慢条斯理的讲道:“你可以派人打听那家脚店的进货渠道,然后买通供货方,让他们不再卖与那家脚店,不出月余,他家的生意自然扛不住,你薛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使些银钱,到那时你再去谈收购一事,我想那店家会慎重考虑的。”

    “你这法子确实不错。”薛昀笑了笑,“今日受教了。”

    也许是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竟忘记了这一层,幸而有人提醒了他,不过他早就想从官府那里打通关系,如果没有官府的支持,酒肆很难做大。

    郗遐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当看到香草带着几个壮丁匆匆朝这里赶来,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一个圆球,他不禁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足球?”

    “嗯。”雨轻招手示意他们站成一排,笑道:“小西,你来展示一下你的脚下盘带技术,你们几个配合他。”

    小西个子有些矮小,不过眼神明亮,只见他带着球向前奔跑,球不离身总在脚下,触球自如,当其他人刚要上前逼抢,他就马上触球,改变球向,晃过对方。

    “小西带球过人时,经常先用左脚外侧,再以脚背快速触球,将球控在脚下,他能在瞬间完成两次触球.......”雨轻开始讲解足球盘带的技法。

    郗遐看得目不转睛,如此有趣,又有如此难度的运动,他竟是头回见到。

    而薛昀早就惊的目瞪口呆,看了一会,他便喃喃道:“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想把这足球踢得好还得花些功夫吧。”

    “这需要勤加练习,”雨轻笑道:“这里有几本讲述足球基本规则的册子,你可以先拿去看看。”说着惜书已经双手递上几本小册子。

    薛昀拿过一本,翻看几页,里面还画有常用比赛场地的规格,长度和宽度都标有具体的数值,他笑了起来,“如此看来,它还是一项大型比赛,那观看的人岂不是有很多?”

    “这是自然,少说得有百人围观吧。”雨轻笑着点点头,“比赛场地自然不能选在城内了。”

    郗遐愣了愣,片刻后,陡然大笑起来:“雨轻,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足球能否推广起来还有待商榷,你就开始谋划场地了?”

    “我当然有办法喽。”

    雨轻一面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鬓角的发,一面与他对视了大约几秒钟,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而郗遐的心中却有些灾难般的惶然,被这丫头这样盯住,准没有好事。

    “就是你了!”雨轻很是镇定,慢慢向他靠近,笑道:“就由你来做这场足球赛的宣传大使吧!”

    “宣传大使?”

    郗遐微微一愕,这个头衔听着新鲜,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扭头看了薛昀一眼,薛昀似乎明白些什么,起身就要走开,这时候把什么仗义早抛到脑后。

    雨轻这时扑哧一乐,笑道:“郗遐,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动动嘴皮的事情,帮我在你的那些朋友面前小小的推荐一下足球比赛而已。”

    “你怎么不去找傅畅或者荀邃呢?”郗遐皱眉问道。

    雨轻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们的口才都不过关,你的天赋极佳,当然要选你了。”

    郗遐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苦笑道:“你这分明就是有预谋。”

    “薛兄,如今有个商机就摆在你的眼前,你怎么还要躲呢?”

    雨轻扭过了头,视野之中,薛昀已经走至院门口,步子稍停,回身问道:“何来的商机?”

    崇绮楼中,一个清丽女子正赤脚踩在象牙床上,迅速走过去后,低首细瞧着抬起的那只脚丫,脚后跟处沾着不少沉香屑,她吐了吐舌头,笑道:“绿珠姐姐,这盒珍珠看来是拿不走了。”

    石崇常常洒沉香屑于象牙床,让姬妾们踏在上面,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珍珠百粒,只要有了痕迹,就让她们控制饮食,以便细骨轻躯。

    “阿袆,你太贪吃了。”

    一边坐着的紫衣女子拿着一根细木棒捉弄着那只白猫,它那对一蓝一绿的鸳鸯眼微睁着,懒洋洋的趴在锦榻边,伸出爪子刚要触到那根木棒,那女子便赶紧把木棒抽回去,几次下来,白猫不耐烦的叫了两声。

    她便呵呵笑道:“你呀,就跟这只白猫一样。”

    “紫珠姐,你叫错了,主人已经给她取了新名字,”青珠轻抿一口香茶,冲红珠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缃儿,还不倒茶来。”

    缃儿是宋袆现在的名字,也不过是石崇在翻看一叠浅黄色的绢帛时,随口改的这个名字,宋袆心中不愿,但既然被卖到石崇府里,她也只得认命。

    本来她之前在青楼待过一段日子,也是擅长歌舞一类的,不过近来胃口好,多吃了半碗饭,如今身体轻盈度就大打折扣了。

    “缃儿的月钱本来就少,你还要故意抬高那盒胭脂的价格,我看你也是钻钱眼里去了。”紫珠纤纤手指戳了一下青珠的腰肢。

    青珠忙躲开她,凑到绿珠身前,笑嗔道:“那盒胭脂本来就贵,我命小婢前去买来,不要跑路费的吗?”

    “青珠,你今日好像换了一种妆容,与前几日不同。”绿珠贴近身旁女子细细看去,是桃花妆,粉嫩而俏丽。

    “估计她今晚又想要魅惑哪个痴傻小郎君了。”紫珠轻轻的抚弄琴弦,缃儿这时也坐过来,开始认真学琴。

    青珠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裾,笑道:“缃儿,你真贪心,一边跟着绿珠姐学吹笛,一边又跟着紫珠姐学弹琴,一心不可二用,小心学乱了套。”

    缃儿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她,继续低头学指法。

    风铃响起,青珠的衣裙摇曳着,缓缓走去。

    楼外一名小婢女正等在那里,见她从崇绮楼走出来,便上前回道:“姑娘,我刚从胭脂铺子回来,还是买的上回那种胭脂,这次不要再被缃儿那丫头抢去才好。”

    青珠接过那盒胭脂,脸色微变,较上一次的轻了许多。

    那名小婢附耳低语道:“那拨人马已经进城了,现在城内应该有不少于两拨人马在找寻那件东西。”

    青珠嘴角微扬,心道:有意思,他们找的东西应该还不一样吧,那个老家伙到底留下了什么,死人的嘴撬不开,活人的嘴自然也堵不住,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走着瞧。

    “小瑑,我们去看看蓝珠吧,她前天扭伤了右脚,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青珠用丝帕擦拭了一下嘴角,双眸闪过一丝冷意,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另一边也有人在盘算着,不过算的是门票钱数,只见薛昀单手在地上画着什么,不时抬首称赞,“若来一百人观看比赛,除去酒水茶果之类的费用,还会有将近五百两的收益,门票的价格还是可以变动的,不过利润可观,可以一试。”

    “那是肯定的。”雨轻自己续上一杯茶,顺带给他也倒满,笑道:“以后若开展联赛机制,那可不是区区几百两的收益了。”

    “联赛?”薛昀起身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口觉得发干,先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何为联赛?”

    雨轻摆摆手,笑道:“那都是往后的事了,眼下能不能办好第一场球赛才是最关键的。”

    “嗯。”薛昀点头,笑道:“如果有需要的地方,我愿意效劳。”

    “就等你这句话呢。”雨轻心道,长舒一口气,再看看不远处在踢球的郗遐,显然这个武艺高超的少年一时还驾驭不了这个足球,身体虽灵活,晃过了前面的人,脚下的足球却滚到另一边去,看来人球合一的境界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傍晚时分,怜画已经从城郊回来了,她手里还捧着一卷竹简,疾步走进书房,见雨轻不在,便要转身去寻。

    却见惜书脸上身上皆沾着许多面粉,很是滑稽,她上前笑问:“你从哪儿来的,弄得这副模样?”

    “还不是雨轻小娘子在小厨房折腾的,”惜书拿着鸡毛掸子在自己衣裙上拍打着,笑嗔道:“你倒是轻松,去了一趟城郊,可把那竹简还给老人家了?”

    “嗯,那老爷爷今儿心情不错,钓上来好几尾鲤鱼,”怜画一边拿着手巾为她擦拭脸颊,一边笑道:“雨轻小娘子不知道给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这回我过去,他便说白纸显字了,脸上很是兴奋,倒像是发现了宝贝似的,我一会儿还要去找雨轻小娘子呢。”

    “你现在去也是没用的,我就是被她赶出来的。”惜书摇了摇头,又问:“甜甜呢?”

    “她肯定还猫在屋里头想什么队形战术呢。”怜画望了望窗外,对面的二楼窗下隐约亮着灯,她不由得笑起来:“她一定是痴了,雨轻小娘子给她戴了个高帽子,叫什么......什么总指挥,总教练的,她就完全陷进去了。”

    “哎呀,我真是忙糊涂了,忘了白天有人过来送信的事了。”惜书不经意间瞥见压在一卷竹简下面的信封,跺脚道:“人家明儿还要来取信呢。”说着又急匆匆重回小厨房。

第三十节 卢家郎门外听琴 生辰宴冷月藏影(一)

    这一日,祖涣已过了舞象之年,对于十六的少年来说,他有许多心事已经不愿对父亲诉说,包括这次的生辰宴,也是完全遵循着他的意思来操办。

    天边微亮,祖逖便乘牛车去往刘琨府上了。一袭锦袍的公子却在院中挥舞着长剑,此剑名‘流萤’,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

    气势如狂风,一剑快似一剑,环环紧扣,他的衣袍随之飘扬在这瑟瑟秋风中,黑眸如隼,剑气逼人,当长剑袭来,侍立在侧的小厮立时闭上双目,不敢直视,那剑把树叶劈成两半,一半坠地,一半则落在他的肩头。

    “刘家小郎君来了。”这时一个小厮从前院跑过来,躬身禀道。

    长剑入鞘,身边的小厮递上手巾,祖涣随意的擦了两下,便把长剑扔给他,他双臂微颤,这剑极重,若不是天天接剑,一般人自是受不住这个重量的,而祖涣已经大步朝前院走去。

    巳时三刻,陆家的牛车缓缓朝祖府驶来,车上的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精美的盒子,车轮辘辘,有时不稳,雨轻怕盒子里的东西颠坏了,干脆放在自己双膝上,手扶住盒子,偏头笑道:“士瑶哥哥,你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呀?”

    陆玩端坐不语,闭目凝神。

    雨轻撇了撇嘴,掀开车帘,一眼望去,已然快到祖府了,远远就能看到许多辆牛车依次停在府门前,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忽然牛车猛地颠簸一下,陆玩赶忙扶住雨轻摇晃的身躯,怀里的锦盒却被摔到一个角落里,待牛车平稳下来,雨轻睁目一看,惊道:“不好!”

    她马上弯腰捡起那锦盒,双手轻抚打着蝴蝶结的绸带,小脸甚是委屈,喃喃道:“我费了好多功夫才做出来的,现在肯定没有卖相了。”

    “浪费时间尽做些无聊的事情,真是自讨苦吃。”陆玩微嗔道,然后伸手掀开车帘,问车夫刚才是怎么回事。

    前面的车夫一脸歉意的回道:“也不知是谁扔在街道上一根树枝,车轮被杠了一下,小郎君放心,我已经把那树枝拿开了。”

    陆玩这才明白,又看了一眼雨轻,估摸她应该无事,便开口道:“抱好你的礼物,若再摔了,只怕到时候看都看不得了。”

    “哼,你就会欺负人。”

    雨轻不想理他,没过一会牛车停下,她小心的把锦盒递给陆玩的随从,随后自己跳下牛车,又把锦盒接过来,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陆玩跟在她身后,前面走来几位公子,相熟的不相熟的,他都略略施礼,寒暄几句,相继走进祖府。

    今天来的宾客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北方士族,有一小部分的江南士族,像顾毗、贺昙他们均到场了,陆玩便上前与他们叙话。

    至于傅畅和荀邃他们则早聚在小花厅内谈笑着,祖涣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雨轻,忙招手示意,喊道:“雨弟,我在这儿呢!”

    雨轻点点头,笑盈盈的抱着锦盒穿过人群,走到祖涣身边,附耳低语着,祖涣含笑不语,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二人朝安静的小径走去。

    陆玩把这一切都默默的收入眼底,至于视野之外的事情他无暇去想,也不愿去想。

    “我听说卢子谅(卢琛)今日也会来,不过他平时很少参加这种宴会的。”顾毗一边说着,一边与他们结伴朝小花厅走去。

    贺昙皱着眉头,随后又想起什么,低声说道:“可是那范阳卢氏,卢琛,当年武帝选中他,准备让荥阳公主下嫁与他,拜为驸马都尉,没想到正式的婚礼还未举办,荥阳公主就薨了,此事无不让人惋惜——”

    “我想他们范阳卢氏还未必想娶她呢。”

    顾毗笑了笑,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毕竟当年荥阳公主死因不明,各种流言一时传的沸沸扬扬,卢琛自此也很少出现在洛阳城,有人说他为了躲避风头,回了范阳郡,也有人说他好老庄之学,四处云游去了,总之他行踪不定,多少带着些神秘感。

    陆玩神情严肃,目光傲岸,对于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他自然是知晓一些的,不过并未如他们一般好奇。

    当年东吴未灭之时,对于北方士族也多有芥蒂,当然像他们陆氏自庐江太守陆康、陆逊父子祖孙三世拥戴东吴政权历八十年,盛而不衰,陆逊更被封为江陵侯,这些自然足可以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比肩。

    只是如今大不相同了,吴国覆灭后,南方士族被排斥,仕进很难,自己的堂兄陆机当时荐贺循表里说,扬州士人现在还没人做到郎官,荆州和江南士人做京朝官的一个也没有,南方士族对中原士族的独霸仕途,心中怨念已久,但又处处隐忍,其中滋味陆玩也是很有体会的,那些来自北方士族的冷嘲热讽,就像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士瑶兄,你家族弟倒是和他们很合的来呢。”顾毗看着陆玩那副似嗔非嗔,似怒非怒的表情,忍不住偷笑道。

    贺昙这时望见卫玠已经朝他们跑了过来,便施礼笑道:“卫兄,我原想着那日登山后你还没缓过劲来,还以为今日你不会来了呢?”

    “为何不来,弘之兄今日定会抚琴助兴,我怎么也要赶来聆听才是?”卫玠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找寻什么,没过一会便问陆玩:“为何不见雨弟?”

    顾毗微笑道:“究竟你是来参加祖兄家宴的,还是特意来看雨弟的?”

    卫玠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当然是来看祖兄的,不过顺道与雨弟说说话而已。”

    “雨弟和祖兄去往小径那边了,你可自去寻他们。”贺昙伸手朝那边指了指,没想到卫玠笑嘻嘻的直接就跑去了。

    顾毗和贺昙摇了摇头,相视一笑,陆玩则快步走开。

    小花厅内,傅畅正与荀邃说着洛阳令陈大人因查案不力而被革职之事,郗遐却坐在一边吃着瓜子,时不时瞟一眼江惇与那身穿蔚蓝衣袍的家伙下棋,他们双方势均力敌,谁都有可能取胜,若他们二人中有一人能棋出险招,也不至于僵持这么久。

    “思悛兄,任远近日难得出来透透气,你何不让他一回?”郗遐喝了一口茶,朝他们笑了笑。

    任远乃是昌国县侯任恺之孙,因其母前些日子旧疾复发,他便日夜在母亲病榻前侍候,月余未出家门,尽孝如此,令人钦佩。

    “我才不用思悛兄相让呢。”任远剑眉微蹙,细长的丹凤眼微睁,手中白子终于落下,僵局犹如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现在胜负已定。

    “哈哈,任远你还是按耐不住了。”郗遐凑过身来定睛一瞧,不禁拍手称赞,“方才我说了,你若赢过思悛兄,就帮我宣传一下足球,如今你可不要抵赖。”

    任远微笑着瞥了他一眼,“宣传推广那不是你的事情吗?”

    “你这个宣传大使当得可真不称职,”江惇借机嘲讽道:“明明是你的事情,你倒好,日日来烦我们,弄得我们都怕了你了。”

    “反正册子已经发给你们了,”郗遐起身,笑道:“朋友之间这点小事都不帮忙,就太不讲义气了吧?”

    傅畅这时也走过来,笑嗔道:“郗遐,就该罚你抄写册子,或者干脆由你来担任这个洛阳令,说不定夜袭你家之事就有眉目了。”

    另一府内,刘琨和祖逖、江统等人也正议论此事,只见江统脸色微沉,开口道:“郭彰和贾谧向来沆瀣一气,他举荐的人自然不堪此任,乐令(乐广)和张司空心中自然有数,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上了洛阳令这个位置,就连赵王和齐王最近也开始活动起来了。”

    祖逖喝了一口茶,心中轻轻漾起一丝波澜,倏尔又变得平静。

    “士稚兄(祖逖字),当年若不是令堂兄曾作过太尉掾,也不会因杨骏之事而受牵连,无辜丧命,眼下贾后弄权,洛阳城内暗潮涌动,又岂是区区一个洛阳令能够平息风波的,无非就是各取所需罢了。”刘琨神色忧虑,望向院中,沉默许久。

    厅内一阵安静。

    “今日不谈朝事,原是小儿在家里办生辰宴,我怕他们闹腾,才来你府上躲清静,现在你们这般模样,我岂不是白来这一遭,还不如我去酒肆喝几杯酒来的自在。”祖逖尽量调节情绪,想要冲淡这紧张的气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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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镜介绍:
细数魏晋风流,璀璨群星,
崔卢裴王,闪亮登场,
金谷密事,贾后弄权,八王相争,谁是赢家?
寒瓜少女,步步为营,摸金校尉,誓死追随;
复仇大计,只看今朝!晋中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中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中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