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镜花(12)
一年后,夏绿如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就像许朗瑜未曾走进过她的生命一般。只是偶尔她会做梦,梦里她拥有想要的幸福生活,醒来怅然若失之余,也越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他的不可能:他们生来就是两条平行线。
金文杰要回老家接手诊所的消息让叶艳秋很是兴奋,她盘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自己跑到乡下,想要说服女儿在诊所的边上开家儿童服装店。
“要是你愿意,我把麻将给戒了,店我给你看着,账目什么的也有你爸给你弄,你只要负责进货,其他时候你照样可以在这里摆弄你的花花草草,这总可以了吧?”
夏绿如有些为难:“卖衣服我一窍不通,亏了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管,我调查过了,现在大多数家庭都只有一个小孩,所以孩子身上最舍得花钱,只要质量没问题,生意肯定好的。再说我和你爸也有事情做,省得他整天就知道钓鱼,你不是也一直不希望我搓麻将吗?还有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跟我一样不踏实不是?你说你三十不到的人,也不上班,也不嫁人,这说出去,我们脸上也无光,你心里就过意得去?”
夏绿如觉得母亲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答应考虑考虑。叶艳秋回去第二天就以女儿的名义租房子,办手续,不到一个月,一家名叫“玉童”的儿童服装店就红红火火地开张了。夏绿如见母亲如此上心,也只能硬着头皮到市里大大小小的儿童服饰商店逛了一圈,调查受欢迎的款式,以及价格,然后去隔壁市的批发市场淘货。
金文杰回来那天,夏绿如正和父母忙着整理货架。金文杰进来,先喊了“姑姑,姑父好!”隔了一会才叫她:“绿如!”
夏绿如一边应着,一边抬眼看向他。一年不见,金文杰清瘦了许多,原本圆嘟嘟的脸蛋有了棱角,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笑吟吟地望着她。夏绿如见他托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提着军绿色的行李袋,肩上还有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就笑道:你这是多久没回家了?这大包小包的。叶艳秋上前接过金文杰手里的袋子,招呼他坐,又问他:“我听你妈说,你这次回来,是要接手你爸的诊所。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回杭城了?”
金文杰点点头,放下行李,走到夏绿如身旁,一边帮她整理衣物,一边问她:“开店很辛苦的,你吃得消吗?”夏绿如朝叶艳秋努努嘴,低声道:“我妈非要整这个,我也没办法。再说我也想通了,能赚钱最好,那样他们也能安心;要是赚不了钱,我妈有事情烦,也就不用整天在我身上打主意。”
金文杰就笑:“你能这样想最好了。”
夏绿如问他:“你真准备接你爸的班啊?”见金文杰点头,又问:“你在杭城不是挺好的么?医院没留你?”金文杰没吭声,夏绿如也就不好再多问,反而转过头来安慰他:“自己开诊所也不错。我小时候就想着长大了跟我外公外婆那样,生活简单又有意义。”
金文杰听了一脸惊喜,差点没握住她的手,咧着嘴笑道:“那你不会嫌我没出息?”
夏绿如斜飞了他一眼,嗔怪道:“我干嘛要嫌弃?你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我妈要是再唠叨我,我就跑你那躲,干脆帮你干活好了。”说到这里,越发来了兴致,“你说我是不是也考个证什么的?”还没等金文杰开口,又自顾自地摇头道:“算了,我最怕背东西。反正就一句话,你有需要就喊一声,我要是不在,就叫我妈。她好歹也是医生的女儿,我外婆以前还说,我妈没嫁人那会,也是帮我外公打个针,配个药什么的。”
金文杰连连点头,一边的叶艳秋看得心花怒放,用手肘顶了顶丈夫,低声笑道:“你看这两孩子站一块,多般配!”夏明峰见女儿和金文杰聊得投机,心里也跟着高兴,一脸乐呵呵地笑着,叶艳秋见了,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这天,夏绿如跟叶艳秋去医院探望姨婆于小兰,她半身瘫痪已经住院三个月了。在病房里呆了一个小时,于小兰一直在抱怨儿子儿媳的不孝:医药费不肯掏,儿媳也不肯过来照顾自己,儿子来了不是呼呼大睡就是玩手机,连上个厕所都困难,要不是自己的弟弟出钱找护工照顾她,她这条命早就还给老天爷了。儿子儿媳却有自己的理由,小儿子说自己儿子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自己又没本事赚不到什么钱,而老人的医药费又像个无底洞,按他的意思,还不如回家养。大儿子呢说自己生意忙,钱不是不肯掏,但是两个儿子应该平摊,没理由都他一个出。儿媳呢都说自己要上班,没空照顾老人,甚至说这都是报应,谁让她害死自己的女儿,活该现在没人服侍。
叶艳秋和夏绿如看着他们,一脸无语。叶艳秋把原本要给姨婆的钱直接交给了医院,好歹可以用在治病上。走出医院,夏绿如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心情异常的沉重。
方笑笑有时候带着儿子来看她,她现在怀了二胎,一心想再要个女儿。有了小孩后,方笑笑的话题就离不开孩子。夏绿如看着她唠叨儿子的顽皮,怀孕的辛苦,丈夫的不是,心里竟生出一丝羡慕:至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生活得充实。
金雅娟跟她打电话,多半时间都在说她那些奇葩的相亲对象,不过这半年对象固定在一个人身上——留学回来的经济学博士。她抱怨他的单板无趣,却也惊叹他的专业能力,至少能让她炒股赚钱;她抱怨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又感动他偶尔的浪漫。
夏绿如发现自己是最无趣的那个。她现在住在外公外婆的祖屋里,每天有大把的时间打理天井里的花草却发现生活并没有变成她所向往的样子。她有时候会去金文杰的诊所帮忙,也只有在那里,她的心情才会变得平静。金文杰的父亲在他回来的那年冬天过世,他一辈子救病治人,但对于自己的病却也无能为力。
水月镜花(13)
大年三十,照例一家三口吃年夜饭。
吃饭的时候,叶艳秋又唠叨她的终生大事:“你说过三十岁后婚事由我做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明年你可就三十岁了。”
夏绿如有些麻木地点点头。
“你说文杰为了你,放着杭城的大医院不呆,回来做赤脚医生,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他会一辈子对你好。”
夏明峰也跟着点头。
“文杰这孩子是不错,踏实善良。”
夏绿如笑道:“难得你们意见统一。”
“我说正经的,”叶艳秋一脸严肃,“你如果没什么意见,过了年我就跟他妈谈这事,她都催我很多回了。”
夏绿如就叹道:“你们问过金文杰的意见了么?”
“这还要问吗?”叶艳秋说,“他很早以前就跟我说了,他一直很喜欢你,只不过不想勉强你。”
“那你现在不是在勉强吗?”
“我是希望你说话算数,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要是有结婚对象,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看看你回来都几年了,有带过人回来吗?我不知道你在杭城发生了什么,不过就是天大的事也该过去了。”
夏绿如低头默然。
夏明峰心疼女儿,“你就别说了,她这么大人,自己心里有数。”
“她心里有数?”叶艳秋抬高了嗓门,“你看看她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我看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出家当尼姑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
“好了,你们不要吵了。”夏绿如忽地站了起来,“我听你们的安排就是了。”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蒙头大睡。
叶艳秋得到许可后当晚就打电话给金文杰的妈妈,两个女人在电话里热聊,最后连生孩子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夏明峰原本守着电视看春晚,最后不知道是熬不过春晚的无聊,还是妻子的谈笑声,也早早地进屋睡了。
侯涛的胃癌复发,再次手术后进了重症室,最终没能熬到出来,在年初十的晚上离开了人世。夏绿如接到叶知然的电话时,正在金文杰的诊所里整理病床。她看着雪白空无一物的床铺,眼泪哗哗直流,吓得路过的金文杰赶紧扔下手上的器械,慌慌地跑过来抓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夏绿如抬起红肿的眼,哽咽着说:“候,候总走了。”
金文杰扶着她坐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默默地陪着,直到夏绿如对他笑笑:“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叶知然的话其实没说完,但是夏绿如过于伤心,早早挂了电话。半个月后,她再次打电话给夏绿如,说:“柳元平说要见你。”
“他回来了?”夏绿如为表妹高兴。
叶知然的声音闷闷的,“他美国带了东西回来,说要给你。”
夏绿如忽地就想到了,多半跟许朗瑜有关,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悲还是喜,沉默许久才回道:“好的,什么时候来?”
“后天吧,”叶知然说,“我陪他过来。”
连续两个夜晚,夏绿如都在失眠中度过,无数遍想象着柳元平会带什么给自己,她又将以什么表情面对?沉默,或者流泪,还是微笑?
柳元平和叶知然在夏绿如局促不安的等待中到来。三个人寒暄过后,柳元平递给她一个锦盒,骨灰盒大小。夏绿如便想起自己曾拜托许朗瑜寻找许琰骨灰的事,她接过锦盒,勉强笑着对柳元平说:“谢谢你。”
柳元平看起来心情沉重,也是,谁会喜欢给人办这种事。他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她:“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夏绿如知道他说的是许朗瑜,心猛地一紧,拼命眨眼睛才将眼泪忍了下去,打开文件袋,里面只有一只手表,表针停在2014年2月10日9点14分。
“这是……”夏绿如一脸疑惑地看着柳元平。
叶知然也探过头来,“他还真喜欢送表!”语气酸溜溜的,“不过这是男式的,绿如,他当初不是送过你一只女式的吗?这是什么意思?”
夏绿如的心顿时变得苦涩,她似乎能够明白许朗瑜送她这表的意思。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跟她告别吧,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再无瓜葛。想到这里,心又是一阵刺痛,最后她说:“替我谢谢他!还有,祝他幸福。”
回去的路上,叶知然说:“他倒是真心喜欢绿如,不过他为啥要回美国?既然人走了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巴巴地让你送东西来?”
柳元平没有说话,专心致志地开他的车,脸上却是一片默然之色。
“还有,你也是,美国回来就跟变了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元平许久之后才回答她:“没有,你别瞎想。”
叶知然又问他:“许朗瑜是不是不回来了?”
“嗯。”
柳元平的眼前忽地蒙上一层水雾,良久之后来了一句:“他只是希望她能幸福。”
送走柳元平和叶知然,夏绿如抱着锦盒进了卧室,她盘腿坐在床上,缓缓打开了锦盒的盖子,里面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骨灰,而是两样她熟悉的物件:一张黑白证件照,一本绿底的日记本。
夏绿如拿起照片,转到反面,上面有胶水粘过纸张的痕迹,还有三个黑色钢笔字:“夏绿如”。她忽然想起来,这张证件照是中考结束后,学校的公告栏里张贴了全校前十名的学生成绩表,她的名字前面就是这张照片。当初她和方笑笑去看时,照片已经消失不见,当时笑笑还说:“肯定是哪个暗恋你的人撕走的。”
夏绿如放下照片,拿出盒底的笔记本。绿色的硬壳纸,底部两道亮黄色的横线,在脊背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写着她的大名。这正是当初她找了很久,以为被方笑笑藏起来的日记本,没想到竟然在许琰的手里。
夏绿如用颤抖的手翻开,扉页上正是她抄录的那首诗: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靠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泪水从夏绿如的眼睛里溢出,一大滴一大滴地模糊了上面的字迹:那是许琰念给她听的第一首诗。(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