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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芜深     芍河以南txt下载     芍河以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章:鹿溪2

    淮水镇是他们第二次来,尤其是左芪,上回待了好些日子,轻车熟路也就算了,一路上还招呼上了不少人,寻去朱员外新宅的时候是夜里了,发现大门被印上了封条。

    “那六个人都死在里头,肯定有落魂的。”左芪趴在锁上,透过门缝往里面瞧:“先抓只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要是武知蹊,还真没这个把握可以抓个残魂来问话的,她虽是女子,阴感却大大不如左芪,这小子通阴的本事比印术还要精通。

    “看不见鬼气。”武知蹊绕了几步。

    “所以啊!”左芪已经一只手攀上了围墙,“就因为看不见鬼气才奇怪,残魂微弱,让我来找找,说不定跟鬼啊,没什么关系呢!”

    琉璃瓦光滑,他爬的有些吃力。

    “你觉得是妖?”

    “我觉得……有妖。”

    左芪已经站在墙头,看见了朱府内的一切,浑身都僵硬了。

    院子正中央的水池上方,数十个泛白的魂魄依次成列了一个圈,从各自的脚腕处牵了很多的链子系在水池的一根柱子上,那些魂魄都很年轻,不断挣扎着往外爬,奈何枷锁不松,再伸长了手也爬不出这个水池子。

    让左芪惊讶的是这个阵法还在运转,像是通往什么地方一般,水池里的魂越来越少,到最后也只剩下了区区四个,疯狂的往四个方向爬,却仍在原地挣扎。

    “看到什么了?”武知蹊仰着头问他,预备自己也上去瞧瞧的时候,身后队伍整齐奔跑的声音传了来,回头一看,是一群整齐的官兵举着火把往朱府来。

    为首的两个人速度很快,还没一句问候的就跟她交上了手,武知蹊这里还没逃脱,左芪见她以一对二,也从墙头跳下来,抬着拳头就迎了上去,张嘴便喊:“哪个给你的胆子居然欺负我吞鬼山的姑娘!”

    “朝督司乙部,奉赦王之命缉拿凶犯。”

    等武知蹊将对面那人反手束缚在身下的时候,官兵已经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左芪那胜负也已分,他一脚将那汉子踹的爬不起来,见周遭这样一闹,气焰减半,往武知蹊身边一靠,小声嘀咕:“衙门的人?”

    怎么又是朝督司?

    武知蹊纠问:“你说奉谁之命?”

    “你是……”外圈挤进来两个人,走的慢慢悠悠,等到谢昀走近了,借着火把看清了武知蹊的脸,乐的将手中的酒壶往孙迁怀里一抛,忙道:“我的命。”

    “是武姑娘?”孙迁好奇:“姑娘怎么到淮水镇了?深更半夜,怎么又攀朱宅大门?”

    左芪倒看见谢昀,从知蹊身后走出来,理了理衣裳,朝着谢昀一拱手,“浮水楼一别,今日重逢竟是这等光景!公子竟是衙门的大人呀!此时好说好说。”

    “曾在此地帮朱员外捉过妖,今日街道听他喊我师弟名字,我们便起疑,恐不是寻常案事,所以夜里来瞧瞧,不料惊动孙大人,实在惭愧。”武知蹊只当自己不认识谢昀,就对着孙迁实事求是说了一遍。

    旁的谢昀却也不理睬左芪,只冲着武知蹊嘲讽:“武姑娘你的时间不是很有限吗?这种事情也要管?也你一颗心是多疑的,寻常不寻常干你何事了?”

    “伤天害理,妖邪作孽,我就要管。”武知蹊这话说的轻巧却十足底气,她又对着孙迁行了个礼,再解释:“孙大人若信得过我,便允我师弟跟着您,他方才说里头有妖。”

    “当真?!”孙迁汗毛林立!为甚总叫他碰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宁愿是连环杀人案,聪明才智于人也罢了,妖鬼什么的,是叫他最无能为力的。

    左芪连连摆手:“不不不,里头没有妖。”

    知蹊凝眉:“你方才说着好玩的?”

    “里面有个很诡异的阵,是妖术所结,拘禁了一些生魂,都是年轻人,敲上去是书生的打扮。”左芪想了想,问她:“师姐,为什么都是生魂?那我便问不出来什么了。”

    孙迁不解:“什么是生魂?”

    “左芪,你看见了多少?”知蹊只急忙的问。

    “瞧的不真切,估摸着来算,多的十五左右。”

    “什么叫多的?到底是有几个阵法?”她问的语气很不好,似在训斥一般,叫左芪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只一个阵法!我爬上去看见的时候有十五左右,会慢慢的变少,下来之前只剩四个了!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听左芪那样一说,武知蹊一时间也想不出来究竟,只惊心一点,就近拉了谢昀的手臂,急切问道:“先前书院死的那些书生,都葬了吗?身体何在?”

    谢昀自然不知道,扭头看向了孙迁,“问你呢,葬了吗?”

    孙迁抹汗,又去看随从的小官,“赶快向王爷禀告!”

    那小官扑通跪在地上,只报:“回王爷!昨日死的六个还没来得及葬!仵作说要留查,如若需要,小的连夜就给葬了!”

    “我的大乖乖!葬个什么!还是生魂呢!”左芪跳脚,他此刻也明白过来武知蹊的意思,咋呼道:“生魂就是活人的魂魄!那些人可能并不是死了,只是被妖锁了魂!你们仵作要怎么验?”

    “剖……剖开验……”

    “剖了几个了?”左芪苦笑。

    那小官舌头打哆嗦,只道:“六个人是昨日夜里死的,先前的仵作因为家里婆娘生产所以他特意向小的告假……”

    谢昀脸色一沉,出声打断:“只用回答,剖了没有?”

    “回王爷,还,还没。”

    武知蹊几乎是松了口气,抓着谢昀的手也跟着一松,这才发觉有些冒失,往后退一步,对他说:“这六个人好生安置,寻到生魂是可以活的。白日里我听说近两个月那鹿溪书院都出了人命,不晓得前些的人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既然左芪看到的都是生魂,那么肯定至少还有十五个人是活着的,先前那些人的身体只要没入土破坏,寻到生魂了,就都可以复生。”

    “你想怎么做?”谢昀问她。

第30章:鹿溪3

    “想请孙大人聚集所有鹿溪书院出事书生的身体,让我给他们下一个续阳气的印术,然后还没出事的书生也都要召集在一处,都要保护起来。再去书院看看究竟,既是妖为祸又设了阵法,必定有弊端。”

    武知蹊说的头头是道,恨不得一人分身三个去处理,末了还不禁像谢昀埋怨:“淮水镇离临城并不远,按理崇欢殿受朝廷命令维护妖乱治安,也要给这里的衙门派遣两三名仙师才对,为何每次出事都不能及时发现异样?凭白死了更多的人,也让官府做了无用之功,更让百姓惶恐不安。”

    竟敢埋怨朝廷!

    此言一出,朱宅的门前群人无声。火把的焰,生生跳动在夜色里,在风中勃勃有力的发着光。

    “世道如此,你管的过来吗。”谢昀轻轻的说,伸手霸道的将武知蹊拉出了人群,偏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漆黑到她抬头一看,就能见到繁星拥簇,浩瀚壮阔。

    “有什么说什么,为何动手拉我!?”

    谢昀忽然反问:“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手有多长?什么闲事都要管,这些跟你没有关系,带着你的庸俗师弟,尽快离开。”

    茫茫黑夜里,她只能分辨的出那样一个身形轮廓,金加身的奢靡富丽,反的细小微光,还有那双眼睛,如河如潭。

    “我知道人间太大,光凭我一人是做不到河清海晏的,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只能用我这双手,去做我眼前的事情,至少让我看的到的地方,看的到的土地之上生活的百姓们,都少一些困扰和忧愁,少一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再少一点。”

    “你不是很惜命吗?你执着的这些东西,会叫你死。”谢昀忽然记忆起一些话来,眼前这个娇小却强悍的姑娘声音,她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和自己说过——万事可量,唯命不可。

    武知蹊靠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仰着头看了又看。

    她说:“我是惜命,就单这星罗密布,就很不够我看。”武知蹊又往他那个方向瞧了瞧,谢昀似乎也在抬头,她又道:“但是人总是会奢望一些什么,我想要长命百岁,就是想做更多我愿去做的事情。这一生,总要有什么事,有什么人,是值得去赴汤蹈火,不计死生的。”

    “旁人懂吗?”

    “无需。”

    “武知蹊。”

    “怎么?”

    “意外吗?我懂。”

    谢昀靠过去,往前伸了伸手,实际隔着她还有些距离,但是墙上的微弱影子,却已经触碰在了一起。

    “你能懂什么?”武知蹊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冷漠,她抬腿往外走,边说:“你的命最不值钱,几罐子酒便能换走的。”

    “走那么快去哪里?”他跟上去,茫茫中准确无误的抓了她的手臂。

    “你不是懂吗?我现在就要去见那些缺魂的书生,不要碰我!”厌恶同人碰触的武知蹊,将胳膊一甩,眸色流彩,三分狠戾透了出来,警告道:“谢昀,各走各的路,你别招惹我!”

    谢昀似乎怔了一下,忽然就很恶意的伸手将她的脑袋一碰,另只手又去搂她的腰,将武知蹊整个人儿都揽在了身前。

    她只下意识的要挣扎,能清楚的感受到面颊咫尺外的另一个人气息,他就离得那么近,近到再动丝毫,两人就要贴在一处,耳畔一声低沉传来:“头和腰是吗?我如今都碰了你又能怎么样?武知蹊我告诉你,世上多的是事与愿违,就算我懂你在想什么,这件事情你也不能插手!”

    武知蹊奋力推他,将谢昀推撞到对面的墙上去,隐约听他吃痛的嘶一声,她抬手就是一拳,无奈被谢昀挡下。她隐忍到了极点,也只是很愤怒的用平静语气反驳道:“我插手了又怎样?杀了我?谢昀,我很不服霸道。”

    “找生魂镇妖邪,全天下也不是只有你会。”谢昀将背后的弓拿到手上,反手揉了揉后背,语气还是生硬到不行,却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些书生,我连夜叫人回临城。”

    “回临城干什么?”

    “崇欢殿那群也不是死尸啊!”谢昀厉色:“我会让他们来处置,至于你和你的师弟,最好连夜滚出淮水镇。”

    她一时也没了举措,如果说崇欢殿的人来,她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很不明白为什么谢昀始终不允许自己插手。他很变扭,明明似乎在共鸣一些心事,可之后又大力斥驳,认同的是他,不认同的也是他。

    武知蹊尝试重新理解他的这些话,想来想去都是很难以接受的,这些生硬冷漠又极端的话,将人心堵得很难受。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走?”她轻声的问:“有人要借这次事情害你,而你不愿连累我,对吗?”

    若非如此,武知蹊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孙迁一起出行公务,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水深,他推自己,也是在保护自己。

    “武姑娘在做梦呢?”谢昀几乎脱口而出:“我是赦王,先帝嫡子,当今圣上亲侄,谁会害我,谁敢害我?”

    得了这样一个欲盖弥彰的回答,武知蹊突然轻笑出声,她转身就走了。谢昀落她眼里,便成了个撒谎嘴硬的孩子,是个可怜孩子。

    她又想了想,他似乎永远不会承认心中所念,就算被猜中了,就算现实摆在眼前,他都一定会心是口非。

第31章:鹿溪4

    次日一早,晨曦烂漫,武知蹊在从客栈前往鹿溪书院的路上,被谢昀堵住了。

    “王爷早!”

    左芪有模有样的向他行了个礼。对这个浮水楼的‘知己’公子,左芪自从晓得他便是‘名动天下’的废太子谢昀后,也没觉得有传闻中那么扎眼,但是的确是耀眼的,细眸薄唇,一张脸生的无可挑剔。红到发光的金线巴兰服,在旁人身上套着,许是暴殄天物外加奢靡妖艳,可他穿着就意外的适合,似乎谢昀这个人就该是要这样一身装束来配的,红的张扬,金的尊傲。

    谢昀只看着武知蹊,将手一抬,往她们来时的街指着,“走错方向了,镇子出口在你身后。”

    “什么时候我说了要离开淮水镇?”武知蹊将他的胳膊一打,头也不回的就往前走,眼睁睁见着不知道从哪里跳下来个人影将她去路给挡着,随即又跳下来两个人,三人皆穿黑衣劲装,为首的人她也算是认识——丙冬。

    谢昀慢腾腾的走上去,背着手,晃着脑袋的就越过他们,走的很是潇洒肆意,朗声道:“武姑娘啊武姑娘,就知道你不自觉,于是我叫了丙冬来,他会看着你出镇子,如果走不动的话……”

    左芪忙问:“怎样?”

    丙冬一丝不苟,垂头扶剑,答曰:“打晕了,抬出去。”

    “不是……赦王爷!”左芪要跑上去,丙冬伸手就将他拦了下来,他则一脸的不可思议,居高临下的将精瘦略矮半截的丙冬一瞪眼,低声质疑:“小爷我自小在师姐们的拳头堆里长起来的,你居然敢拦我?不用兵器敢不敢打一场?”

    “敢是敢,但能用剑就绝不用拳头。”丙冬严谨,偷偷往武知蹊的袖口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一大早将自己提过来堵人,反正早上的警告很严厉苛刻,谢昀对他说:“如果送不走武知蹊,我就送走你。”附加条件还要是:“安然无恙”。

    如果说她要是把莲子姑娘喊出来怎么办?对着那么娇嫩单纯又可爱的小蛇妖拔剑,是要遭天谴的!

    这太难了!丙冬表示,这是一场掘坟行动。

    左芪皮笑肉不笑:“我觉得你可以挑战我的师姐,如果赢了,恭喜你,能排到平澜武榜至少第十五名!”

    他往后退一步,给武知蹊让了路,还怂恿道:“打!咱不怕的师姐!”

    武知蹊仍忽略他,飞身要略过那三人去追谢昀,丙冬皱着眉头起跳,用身躯挡下她的途径,二人都落了地,走出去有段距离的谢昀才回头,朝知蹊招招手,说道:“崇欢殿的人连夜赶来,过几个时辰便该到了,你安心走吧!”

    “就算如此!谢昀!我在淮水镇也不单是要管朱府的事情,我也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你以为叫丙冬把我堵在这里就算完了吗?!”知蹊喊道。

    左芪在旁搭腔:“打打打!一个小小侍卫难不成还打得过天下第十六名的高手吗!”

    丙冬一笑:“鄙人不才,平澜武榜,排名第十。”

    左芪原地渡劫升天,一句话都吐不出。

    同样惊讶的还有武知蹊,眉心微蹙,她意识到如果真动了手,丙冬就可以将她制服,另外两个人拿捏左芪应当也不在话下,如果真被赶出了淮水镇,那还找个什么诡器!

    “我绝不插手你的事情!谢昀!我要找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出淮水镇!”武知蹊觉得自己妥协的太快,却也无能为力,谢昀藏得深,丙冬这个高手就够坑害她的了!

    谢昀闻言倒真犹豫了,问:“找什么?”

    “诡器,妖物。”

    “如若插手?”

    “任凭处置。”武知蹊也算是下了决心不插手,全权丢给崇欢殿便好,比起寻诡器先保命,其他的事情可搁便搁,等到有命做了,再不遗余力的去努力。

    丙冬听二人对话,太阳穴的青筋就此消平,辛亏语言和解,辛亏只是拦了两下,如果真要他拔剑动手,实在不好拿捏分寸,重了恐伤人惹谢昀屠刀,轻了恐放人惹谢昀砍刀,总之是个极其难办的差事!

    谢昀命丙冬让了路,武知蹊和左芪便离去,擦肩而过之际,听得他戏谑道:“武仙师保重,武仙师慢走。”

    左芪倒是很在意另外个事情,还扭了头招呼丙冬,问道:“你的名字我没听过啊!什么时候,怎么算是前十名了!?我记得第十是卢丘国的那位将军啊!”

    “哦这个。”丙冬舔了舔嘴唇,如实答道:“去年跟那位呼延将军交过手,他败了来着,因为私下动的手,所以未请公证,也未正式上榜。嗯,呼延是输了。”

    左芪一身冷汗,走的步子都要乱了,扯了扯尚泰然自若的武知蹊,小声嗫嚅:“师姐,呼延聚是卢丘国的高手,去年排第十,今年第九!如果丙冬跟他交手赢了,那我们是真的不能跟谢昀起冲突,咱打不过丙冬啊!”

    武知蹊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同他道:“其实我跟谢昀交过手,他亦在我之上。”

    “我的个大乖乖!怎么都这么会瞒!”左芪惊归惊讶,只安慰自己道:“不过咱们还有灵印术嘛!仙门之中少数可以对人起攻击的术法,若肯用,也不一定输得很难看!”

    “离魂印不可对人用!”武知蹊再三重复:“我是说不到万不得已,除非保命,记住了吗?”

第32章:鹿溪5

    谢昀堵完武知蹊之后,便回了当地的一座大宅子住下。

    还是县里的县令老爷的旧宅,应当很爱护,修缮的完好又简约,宅子里原本住着两个守房的老人,昨日见到赦王大驾,老头吃了大惊吓,一口气没喘上来,如今棺材已经下到地里了。

    谢昀倒是比较中意这里,他甚至还萌发了让丙冬回去接沈扶风的念头,后来一想,还是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说,适合养病啊,说不定心一静,多活个几年呢?

    崇欢殿的仙师到的时候,又快是傍晚了,孙迁听到下属来报,起初还是很不情愿道声晓得了,可听到站前领人的人姓燕,却是急忙起身,亲自去迎人了。

    “在下朝督司乙部少卿,孙迁。”

    略微一拱手,算是很客套了。孙迁原本以为势力的崇欢殿,即使接到赦王命令也只是派几个小人物来敷衍,没想到名动临城的燕公子还亲自上门了!且这位公子真正是一派周正,站的端,坐的直,连拱手低头也很有风范。

    “小民崇欢殿燕骊,见过孙大人。”燕骊倒没多少意外,指着身后的六个稚嫩弟子,只说:“这些弟子资质尚轻,若有行事不周,望大人担待!”

    丙冬正在屋顶上给谢昀守门,遥遥的就见到这边的动静,罢了又躺下去,翘着脚,拿手臂遮了眼睛,反正王爷嘱咐过的,怎么搞随便孙迁,别去烦他。

    孙迁感觉像是来了救世主,忙动身,将他给带去了鹿溪书院。

    燕骊听他将大致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又把武知蹊昨夜的判断也告知了,然后查看过那六个人的身体后,只狐疑的问道:“武姑娘说这些书生都被敛走了生魂?阵法就在朱宅?”

    “大致是如此,那阵法昨夜都开门进去瞧过了,左仙师道是设在一个水池子里,我们看是看不出什么,武姑娘却肯定了是有妖作祟。”孙迁想到昨天后半夜开门之后所见的景象都是入场,偏武知蹊和左芪一人一句咬死,知道身边有妖孽经过,却看不见的感觉,实在惊悚,身子一抖,问道:“燕公子,我们如今是先捉妖,还是先找生魂?”

    大约有十七具尸体就被列在山脚下的茅草屋里,密密麻麻的摆成一排,有些都被放进了棺材里,听过武知蹊的话后是连夜撬棺抬出来的。

    燕骊蹲下去细致的查探了又查探,他带来的那六个小弟子也很尽心的去检查,结果和武知蹊的并无二致,确实是还活着,生魂全丢了。

    “捉妖不难,只是找妖比较麻烦。”燕骊说:“此妖可徒敛生魂,足以见得道行高深,藏身何处不知,如果排找起来废时废力,这些还有生机的书生等不起,我如今只能先用符保住他们生机不流失,七日之内没有寻回生魂,便真的要入土为安。”

    孙迁不信:“堂堂崇欢殿,总不能连一丝妖迹都难寻吧?”

    一个小弟子闻言,蹭的就站直了,接嘴道:“大人外行自然不知,我们仙门擅用符术,驱邪捉妖收鬼皆是领先!燕公子本事通天,他若说了有难处,必定是此妖太过狡猾!”

    燕骊将他一看,那小弟子即刻便委屈的往后退一步。他又问孙迁:“既然武姑娘他们见过那个阵法,定然较为了解,怎么不请他们相助?”

    孙迁摇头,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含糊道:“总之请燕公子尽力而为!此事已经传到了陛下耳边,特派的赦王来督办此案,鹿溪书院的事情,务必要及时有个结果。”

    燕骊表示竭尽所能也会寻到妖迹。

    然而又到了夜里,他将孙迁转述的一些出事地点都勘察了一遍过后,也无发现什么异样,尚还有意识的书生,也只剩下了两个人。

    等到小弟子通报,道是其中的一个书生回家了一趟,也被敛走了生魂后,燕骊彻底坐不住了,他只身去了那书生的家中,不料路途经过羊肠草径,迎面碰上了两个身影。

    算是山外小丘旁,周遭昏昏暗暗,只看得清楚有人,却并无法识别是谁。

    三人皆驻足,稍醒目一些的是燕骊,一身华白的长衫衣袍,在野外尤为扎眼。左芪见到这样一个人从山里出来,只小声的问武知蹊:“不会是山魑吧?”

    “魑魅魍魉皆是灵体,即便幻化出了人的样子,也是静止的,你看那人衣袍被风吹的阔大,怎可能是山魑?”武知蹊向前走,边说:“不过这种深山里肯定是会有的,夜半胆敢出入的人,长衫白袍,估计同我们一般。”

    左芪想了想:“师姐是说,可能是崇欢殿的人?”

    “如果是……”武知蹊再止步:“怎么会从前面山里过来?我们是到什么地方来了?”

    她不知,左芪又哪里知道,他只清楚刚才吃晚膳吃到一半,师姐突然就浑身出汗,燥热的当下把那碗才吃了两口的面推给了自己,结账后就要走人,奈何急迫,自个为了不拖后腿,又为了能填饱肚子,自掏腰包将将碗筷也给买了,端着边走边吃,一路洒了不少汤,等埋头吃过来,就已经到野外了。

    燕骊也在揣测他们,往前再走了几步,听到了清脆细微的铜铃铛响声,似乎有些确定下来,率先抬手作揖:“在下燕骊,前面可是武三姑娘和左芪公子?”

    “还……还真是……真的是狭路相逢啊!燕公子别来无恙!”左芪将身板崩直,端端正正的走过去,有模有样的也行了个礼,才朝身后不断用袖子擦汗的武知蹊招呼:“师姐聪慧,果真是崇欢殿的人。”

    她走上来,抱拳潦行小礼,往他身后轮廓模糊的大山看过去,不确定的问道:“不知燕公子从何处来?这是要去哪?”

    “得赦王请令,来查鹿溪书院一事。”燕骊往后一指:“就在那座山上,我测了一日,也不得什么线索,唯剩下的两位书生,其中之一也于傍晚在家被剥了生魂,正要去那再看看。武三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武知蹊浑身燥热,基本都要湿透,衣裳粘腻在手上腿上极其不舒服,先前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站了一会儿,唯独西边让人觉得稍微好受一些,她便得了这缺德的诡器感召往西走,一路慢慢好转,就走到了这个地方,然后碰上了燕骊。

    如若这样,那诡器居然会是在那个方向,那座山!

    她有些烦闷,如果诡器真的跟鹿溪书院有关,她去找,算不算插手?倘若叫谢昀知道了,又让丙冬将自己赶走如何是好?

    见她不回复,燕骊将目光放在了左芪身上:“二位难不成要去鹿溪书院?”

    左芪摇头:“我只管跟着我师姐,旁的一概不管。”罢了,饱嗝打的山响。

    “我也不清楚。”武知蹊惆怅的将四周看了看,虫子藏在草丛里嘶叫,风过草伏叶晃。

    一时三人无话,也不动作,武知蹊汗都流到下巴了也没顾上擦,直到燕骊递过来一方手帕,洁净的白布就到了自己的手上,他说:“武三姑娘擦擦汗吧。”

    “多谢。”武知蹊也不矫情忌讳,将脸擦了一遍,风吹过来,稍稍凉意。

    燕骊问:“燕某尚有不解,那些被困在阵法又被转移了的生魂,究竟是要被妖物拿去做什么?那阵法又是一个什么样子的阵法?”

    “简单的锁魂镇,设在小水池中,妖力不俗。”武知蹊将帕子捏在手心里:“尚不知道究竟是何恩怨,死的都是书院里头的人。”

    “七日之内无法找到生魂,那些书生都有性命之忧。”燕骊弯腰拱手,提出请求:“燕某无能,想请武三姑娘同左公子相助,符术寻法薄弱,恐将逾期。”

    左芪摊手,无奈道:“左某不才,我们印术也不擅寻!况且赦王明令不允我们插手,这才叫的你们崇欢殿!”

    武知蹊这边身体仍旧有火气,她只决定先往山里再走走,看看身上的燥热是否还会消减,就去鹿溪书院的山脚站一站,如若诡器真的同那有关,自己决心插手了,背心的布衣也就不灼热了。

    而后她一言不发的就往前走啊走,走在最前面,左芪和燕骊跟在她身后,时不时的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当她站在山底下的时候,觉得拂面的风十分舒畅,还未提问,燕骊便道:“鹿溪书院便坐落此山腰上,武姑娘想必是来过一回了,走的很是顺利。”

    左芪抿唇,解释道:“第一次来。”

    武知蹊仰头往山上看,视线被茂密的植被挡住了,她只叹了口气,总算认命的回答道:“燕公子勿担心,我必定尽全力协你捉妖,鹿溪书院的这遭事,我管定了。”

    此话一出口,背后那块暗纹布就瞬间冷却,普通的就是一块被汗湿透的布,让武知蹊淌了一夜的汗总算止住。

    她很明白,鹿溪书院,的的确确是跟她要找的诡器有关。‘

    左芪质问连连:“师姐你不是早上才答应了谢昀不插手吗?怎么夜里就变卦了?你武力提升打的过那侍卫了吗?”

    武知蹊转身就往回走,燕骊也问:“书院有人,崇欢殿的六位弟子尚守在上面。武三姑娘不上去瞧瞧吗?”

    “先回去找孙大人,我要见一见谢昀。”武知蹊已经深刻认识到一个道理,谢昀是个麻烦,很大很恶心的麻烦。

    如果她违背誓言真的擅自先插手登门书院了,谢昀知道了定是不依不饶,所以很需要先去说明白。

    “说明白?说不明白呢?”左芪听她表了意思后,略是忧愁的问。

    武知蹊走的很快,她语意坚决:“这次若说不明白,我就只能动手了,打也给他打明白。”

    “也是,你还有莲子呢!”左芪又想到一条路,几近欢呼:“那侍卫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凡人!莲子这个妖孽总不会落他下风吧?!”

第33章:鹿溪6

    谢昀在大宅子里过的并不好,宅子四处封锁,只余他一人在院子中央,仰天躺在那里,周遭摆满了小酒坛,多有几十罐歪东倒西的滚着,淌了好些的酒水,夜色的春潮气里便弥漫了酒味。

    武知蹊跟着孙迁几人找到宅子的时候,离着有百步远时便闻到了,再走近一些,瞧见大门口只守着丙冬一人,犹如铁面,对外人很是抵触,剑柄抵着站在最前面的孙迁的肩头,张口便是一句:“夜深,殿下不见客。”

    随之几个罐子破碎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随着一起的,还有一些难受隐忍的呻吟。

    武知蹊几乎是瞬间便懂了他在里面怎么了——酒毒,谢昀犯瘾病了。

    孙迁也是睡到一半被武知蹊给叫起来,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到了此处,果真吃了闭门羹,他只用手去推丙冬的剑,端了两份乙部少卿的架子出来:“王爷见不见也不是你小小侍卫说了算话的!圣上命我等彻查鹿溪书院一案,如今武姑娘有急事要见王爷,你怎不去通禀?!你怎能提剑挡门!?”

    丙冬看向她,不明白怎么武知蹊又跟孙迁燕骊搅和在一起了,眉心拧了一处,“武姑娘若非要一而再再而三不顾王爷劝阻,在下只能对您请战了!”

    左芪从她身后蹦出来,叫嚣道:“请战?请个什么战?!耽误了正经大事你还要不要脑袋了?我可告诉你,我师姐可豢养了只灵妖!是只白蟒,你何不试试向她请战?”

    燕骊也站出来说话,朝着墙内一拱手,对丙冬说:“听见院里有些动静,王爷想必还未睡下,还劳烦侍卫大人进去通禀一声,武姑娘连夜赶来请示,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便是天塌下来了,也请诸位先撑着。”丙冬看向武知蹊的目光有些祈求:“王爷今夜,不见客!”

    而后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又大了好些,原本零丁破碎的声,此刻却接二连三的响,忽然众人瞥见墙头有一道身影掠过,又重重的落下了。

    “都别跟过来,我去说。”武知蹊往前走几步,孙迁巴不得的赶紧退下,担忧的叮嘱:“武姑娘小心。”

    左芪怕她吃亏,跳起来,将从院子里延伸出来的树枝掰下来拿在手上就要跟上去,武知蹊一个回头,严厉打击:“聋了吗?”

    “那倒没。”抱着还带着叶子的树枝,左芪讪笑:“毕竟那人是高手,我想帮帮师姐。”

    武知蹊走到丙冬面前,那剑柄自然也就落在她的肩上来了,二人就站在大门前,同孙迁他们隔着估摸十几步远,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地说:“我知道谢昀正在发病,酒瘾之毒,你让我一人进去,我想办法让他冷静平息。”

    丙冬淡然反问:“那武姑娘可知道殿下病发之时,六亲不认,暴怒难控,甚至杀人?”

    她愕然,小声道:“他发病的时候我曾在场,也许会不认人,可并不会杀人,相反他浑噩醉酒时,甚至任人拿捏欺凌!你们到底在忌讳什么?”

    “姑娘几时见过殿下发病?”丙冬很惊讶,剑出窍两指宽,又问:“我以为姑娘只是听说,到底什么时候见的?”

    武知蹊仰头,义正言辞:“临城赦王府后院的破屋子。见都见过了,我毫发无损,你也无需担心我伤了他。”

    “周遭也许埋伏了很多杀手。”丙冬警惕的张顾着:“说真的我只在两年前见过王爷发病,他用手掐死了误闯入内的一干侍女,整整十八人。不瞒武姑娘,我如今担心如你所言,王爷此刻或许很脆弱,被歹人趁虚而入。”

    “所以你们从临城过来,他只带了你?”

    丙冬冷笑,将远处正在打哈欠的孙迁盯着:“当然还有朝督司乙部的护卫队,可姑娘你觉得,如果此时真的发生了刺杀,那些人会为殿下拼命吗?”

    “就是因为他有危险,所以你守在外面,让我进去,我在里面。”武知蹊没有回头。

    “我知道姑娘是菩萨心肠。”丙冬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殿下骄傲,他落魄的样子不肯旁人见到,所以从不让人服侍在旁。在临城王府的时候,也就只有圣上亲派的御医才能近身,本就是很不得已,很煎熬的一件事情。”

    她朝门缝里看了一眼,什么都瞧不见,但是耳边时刻都有摔酒坛的声音。她似乎出现了幻觉,隔着一扇门,都能看到谢昀抱着酒坛子如同解药一样拼命的喝的画面,可以看见他痛苦到满地打滚,可以看见他挣扎无果的脆弱失力,可以看见他无处发泄的暴怒都反噬本身,逼得他飞上瓦顶,又从上面坠下来,让自己痛,让自己清醒。

    她知道这扇门的里面,正关着一只发狂的野兽,可她仍想进去,听他说胡话,听他的身不由己。

    “如果那是谢昀最落魄的样子,我已经见过了。”

    丙冬担忧,却肯定的猜测:“武姑娘一定不是知道殿下今夜发病才特意来此。”

    “我只知他身中此毒,并不明白毒发规律。”武知蹊真挚吐露目的,“原先是要同你们殿下说鹿溪书院的事情,没想到他今夜会发毒瘾,现在想进去看看他的境况如何,也许有办法平息毒瘾给他带去的折磨。”

    丙冬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正中央退让开。

    武知蹊感激的朝他点头,推门进入,脚刚跨进去的时候,听见丙冬说:“王爷不让姑娘插手,是不想叫姑娘牵扯进来,是保护姑娘。”

    武知蹊回头,目光坚毅:“我只怕凶恶的鬼怪妖魔,从不怕人。”

    ……

第34章:资格

    门关了的时候,左芪没赶上,他只惊悚的拿着树枝朝丙冬挥舞:“我们都听到里面有大动静,什么东西在里面撒野?乖乖!为什么只让我师姐进去?!”

    丙冬不想理睬他,站的笔直,剑索性就从剑鞘里拔出来,提在手上,拦在那里,大有谁上前一步,谁人头落地之势。

    “我师姐今天要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左芪跳脚:“我告诉你!我们师门跟你没完!跟你混账王爷更没完!吞鬼山上下,内门外门弟子林林总总共五百四十八口人!在你身上下个招阴印!叫方圆百里的鬼都要咬死你啊……”

    “闭嘴!”丙冬原先倒还忍着不跟他计较,听到骂谢昀是混账的话后,目光含上杀意,盯着左芪,警告道:“诋毁殿下,灭你三族!”

    “成啊!你将我祖宗十八代从棺材里刨挖出来再灭一次啊!”左芪讽笑:“小爷自幼丧父丧母,不知亲族为何物。”

    燕骊看不下去,将他往后劝阻:“左公子稍安,瞧武三姑娘方才进去的很是平静,应当不会出事。”

    孙迁听他喊了半宿,只好奇的问一句:“左仙师,你们吞鬼山有这么多人呐?内门多少,外门多少?”

    “正经内门我这辈儿的就七人!外门便是余下来的数!”语气很不好,他郁闷的坐在墙根底下,那树枝被他挥舞的半片叶子不存,仍旧气愤地说:“内门弟子只有我是男的!若师姐此番伤着了,我哪里还有个脸!”

    “公子年龄是?”

    “二十!”

    孙迁狐疑:“那武姑娘岂止十八?”

    燕骊只适当解释:“仙门排位只按拜师时间先后论长幼,年龄无妨。”

    “原来如此!”

    ……

    武知蹊走进这个不小的院子里,四处张顾了一番,终于在偏殿屋檐底下,发现了一个瘫倒在地的身影。

    她跑过去,震的腰上铜铃清脆做响,蹲在他身旁的时候,谢昀刚好睁开眼睛,眯了一条缝将她恍惚的望着,唇畔间皆是痛苦的喘息,时不时的蜷缩身体,然后更是难忍的皱紧了眉头。

    武知蹊去搀扶他,他却将她推开来,莫名朝她脚边滚了两圈,惹的知蹊往后退。等谢昀卧趴停下的时候,她这才看清楚原先他躺着的地儿都是碎瓦渣子,也注意到了他背后的衣服被划破的口子,血染湿了好几个地方,因为是夜里,着的又是红装,看不太清楚伤口。

    “谢昀,起来。”她又蹲下去,用颤抖的指头,去撩理他贴在脸上的乱发,“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谢昀,谢昀?”

    他侧着脸,看见了武知蹊,神情并非很懵懂杂乱,甚至那双明厉的双眼,反倒叫她有些心慌,觉着自己像做错了事情般茫然收回手,然后交叠在了胸口,身子往后仰了一些,试探地问:“腾格里庇佑,你现在,能自己站起来吗?”

    谢昀闪了闪目光,眼尾红润,身躯稍微控制不住的在颤抖,太阳穴青筋凸暴,他忽然又往刚才的位置滚过去,毫不犹豫的就重新躺回在那些碎瓦片之上,疼的咬牙,疼的一只手松了松,鲜血从掌心流下来,滴在地面上被尘土包裹,形成颗颗斑斑的血珠。

    “你干什么!”武知蹊险些惊叫起来,她忽而心里一酸很是困惑无措,伸手将他的左手牵过来,谢昀突然紧紧的握起来不给她碰,更多的血从指缝中淌下来,将她的手也染红。

    “里面什么东西?拿出来!”武知蹊一根根的掰开他的手指,眼泪不禁就掉了下去,滚烫的一滴从眼睫处穿过,落在谢昀的虎口上,他躺在那里很是错愕,天边半圆的月,晕开淡淡的华光,同知蹊分明的侧脸交叠生辉,如许温柔,如许复杂。

    武知蹊正掰他的食指,谢昀却自己松了手,这只大手放在她的膝上,掌心血肉模糊,正中央嵌进去一块瓦碎,扎进了肉里,血满上来,掩盖掌纹交错。

    “你一直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她看看他的手,又扭头去看看他隐忍的脸,内心忽而一下子奔溃,那个伤了他的瓦碎似乎也伤了自己的眼睛,一行清泪自左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幸而是侧对着谢昀,武知蹊心想,他看不到。

    谢昀蛮坐起身,用另外一只手将掌心的瓦碎硬生生扣出来,砸到墙头那边去,瞧着武知蹊的神色很是无奈,又很是怜惜,叫她要以为,方才躺在那里自残伤到抽搐的人是自己。

    “预备替我收尸?”他嗓音冷漠,“武知蹊,出去。”

    “你中的是阴毒,需找灵医才能解,去十里州,最有名望的灵医仙门梅海就在那里!”武知蹊再重复:“我上回已经跟你说了很多很多遍了,你一定要记住,去十里州!向梅海执令使求医,才能免此酒瘾,才能活下去!”

    谢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她所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神色愈发的难言,似有一腔的怒火要发出来,最后对着那张娇嫩倔强的脸,只化为一声感叹:“世上像我一样,比我更凄惨的人还有很多,你救得过来吗?不救人,你会死吗?”

    殊不知武知蹊摇摇头,即刻便答复道:“我不能,你能。你曾是太子,是王爷,你有权有势,你甚至还差点拥有天下。谢昀,世上的人,像你这样的,才更有资格和能力救他们于水火。”

    “我这样的?”谢昀抬了抬双手,笑了笑,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同她说:“我如果听你的话去找灵医解毒,然后以纨绔王爷,或者是庶民的身份活一辈子!即便没了金银财宝权势地位,我还能游湖泛舟山高水长,岂不自在?所以我为什么救他们?为什么要丢掉整个心脏,甚至是性命去赌一个冷暖不知的位子,成为一个类于顽石的皇帝?就为了这些愚笨浅薄虚伪无知的黎民百姓?”

    她忽而无言以对,遐想他所说的山水自在,又去揣测浅薄虚伪的词汇,前者于一个人来说,确实惬意安逸,武知蹊想了想,最后说:“人生自主,除非自愿,谁也无权替你选择。”

    谢昀笑她:“这世上那么多坏,光是看着就足够令人灰心,何况深陷其中遍尝苦楚。等姑娘往后走的路多了,就懂了。”

    他用那双明澈的眸子将她望着,然后又说:“走的路多了,就会读懂‘事与愿违’四个字了。”

    “我不想跟你聊这些。”武知蹊站起来,往四周的墙头望了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对他说:“为什么不带咚隆来?丙冬说外面或许埋伏着要取你性命的杀手。”

    “留在临城了,王府还有沈扶风和盛嬷嬷。”坐着这小片刻,他似乎缓回了些精神,也扶着青砖墙站起来,打趣道:“而我,外有丙冬,内有姑娘,又何须畜生来守我?”

    武知蹊看他站的还不稳,往前走到屋子的门处,使劲一推,站在那里指着里头:“进去。”

    “里面太暖,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凉风适合我。”

    谢昀拒绝,只肯慢腾腾的走过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的台阶处,仰头看了看天,一片混黑只有半边的月亮,发着凄凉的光。他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她来坐,“熬过半夜,便不会发瘾了,你既然来守我,就坐着守吧。”

    说的这样刻意,武知蹊倒想起来那件事情,坐过去,比他高一个台阶的坐着,看着他的肩膀,纠结的开口:“我必须收回早上在巷子里对你的承诺,即使你叫来崇欢殿我也必须插手?”

    “你也信不过他们?”谢昀转头。

    武知蹊想到燕骊他们还在门外,就站起来试图要出去一趟,低头对他说:“不是,至少燕公子并非随意无能之辈,只不过我要寻找的东西跟鹿溪书院有关,也许就是那些书生消失的缘由,我必须亲自去查去找。”

    “连说两个必须,看来你意已坚决。”谢昀伸腿,指着墙头那疯狂晃动的树枝,又哼了一声:“贵师弟真真是个奇才。”

第35章:痴蠢

    左芪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师姐你还好吗?!我们一干人可都等着呢!若不好了就放个信号弹!我就是跟丙冬拼命也去找你!”

    她抬脚就走出去,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一颗石子突然打到脚边,回头看了一眼,谢昀站在檐下,身形笔直修长,他问:“武知蹊,你还回来吗?”

    武知蹊怔了神,直到左芪的声音再透耳膜,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大步的往大门走去。

    左芪一干人还围在离丙冬的十步开外,见她完好的走出来后,众人都松了口气,丙冬询问的眼神也很明显,知蹊小声宽慰:“他有些皮肉伤,天亮了之后记得带些药进去,其余尚好,很清醒。”

    “多谢武姑娘。”丙冬冲她抱拳,话罢转身就要去关门,武知蹊伸手阻止,“我一会儿还要进去。”

    丙冬笑着点头,“姑娘安心,未落锁。”

    那处左芪已经凑上来了,看着她就一连问:“幸亏无碍!师姐说了没?那谢昀是个什么反应?同意了吗?我们现在回客栈吗?马上三更天了!”

    “你们先回吧。”武知蹊想了个借口,“还要跟他多说详细,不必担心我,明早直接在鹿溪书院等我。”

    她望着燕骊、孙迁,一一拱手行了礼,“今夜恕不能同公子一同前往,也劳烦孙大人奔波一趟,都请回去歇息,请诸位于明日晨时在鹿溪书院等我!”

    回头的时候,武知蹊又想起来左芪说的快三更天,于是又忙留下孙迁,假传谢昀口谕,召了支四十人的昭督官兵同丙冬一起守在了外面。

    她对丙冬只说:“后半夜了,谢昀瘾已经差不过要过去,那些人要下手也很难了,先前有崇欢殿和朝督司的在,多半会忌惮一点,我恐他们现在着急杀人闯进去。这四十个人,会不会拼命难说,但留下了,也能多些保障。”

    丙冬又道:“朝督司和崇欢殿的人,都不一定干净。”

    “可我信孙大人,信燕公子。”武知蹊莫名的笃定。

    ……

    她后来又进宅子的时候,谢昀还是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望的还是那个方向,好像一直在等她一样。

    武知蹊陪他一言不发的坐了很久,期间撕下裤腿布条给他包扎手掌的时候,谢昀倒说了几句话,他是问的:“为什么不撕我的?”

    她答:“掺银绣金,不方便撕。”

    谢昀指着手臂上方的那个绣金花样,告诉她:“这是巴兰,只生于大漠戈壁的奇兰,色白无香,花期百日,坚韧顽强,是我母亲终生的信仰,她生于西漠,长于部落,是真正的大漠女子。”

    武知蹊闻言多看了两眼那个绣的栩栩如生的巴兰花,金泽耀眼,很奢华,如果是纯白的活物绽放在大漠在眼前,那一定是很惊艳。

    她听懂了他最后的一句话,真正的大漠女子,一指他母亲,二指她初到临城时便自报来自西漠。

    不过武知蹊倒是注意到另外一点,不觉脱口而出:“你从不自称为王,就像刚才,你唤孟皇后为母亲,而不是母后。”

    “帝后无儿,只有臣子。”谢昀解释了一点,又很骄傲不羁的含糊另外一个问题,说:“不自称为王,是因为我不觉是王,从前自称的是本宫,五年了,丢弃了那个称号,我便也就是我了。”

    五年前,谢昀尚是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

    说到名讳称呼,谢昀朝她望过去,笑意盈盈地见她在自己的手心上小心翼翼的缠绕布条,而后轻声低沉地在她头顶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师父,怎么?”

    “武知蹊,武知蹊。是个很好的名字。”

    “东戎草原有山脉大湖各一,取自知行山与蹊云湖。”武知蹊说到这里,小小的笑出了声儿:“我有一个师妹名为:行云。便是用的我剩下的山湖次字。”

    谢昀听她笑,自己也笑:“可有叫流水的?”

    她认真的摇头:“并无。”

    “姓伍。”谢昀似乎琢磨了一下,问:“天下伍姓,自临国北襄起源,世代居住在那边,也有少数在别国安家繁衍的。”

    武知蹊目光闪躲,只道:“北襄长白伍氏,算是有名的御兽仙门,我一直想去见识见识。而我的武,是文武的武。”

    “原是这个武?”

    “嗯。”

    “说到北襄那个伍。”谢昀身子往后仰了仰,“可惜没落分崩了,原先替北襄皇族驯养异兽,后而被仙门排斥,那伍氏加之又是女子居多,外嫁几番便都散了。早年两国交好,我父皇道那北襄送来的伍氏驯捉的兽类,都还是野悍凶猛的。”

    “你对仙门很了解吗?”武知蹊倒意外他很清楚长白伍氏,这个在邻国的仙门。

    谢昀又否认了:“有意思的会去了解一番。”

    而后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将夜色的云层聊走了,将月亮聊圆了,将天都聊到微微亮的时候,武知蹊一松神,才很困了。

    “那时候只有我一人,那舟是很小的渔船,汹涌的浪头卷上头顶的刹那……”

    谢昀正给她说到前两年去名江游渡,遇到惊天骇浪险些葬身鱼腹的时候,发觉武知蹊侧着脸趴在膝上睡着了,长睫微颤,呼吸的很轻很均匀。

    丙冬见天边破晓,提着药箱推门而入的时候,便看到了他家王爷离睡着了的武姑娘很近很近,独自一人笑了笑,俯下身子用手预备将人抱起来,手才刚碰到武姑娘的后背,她便警觉的抬起头,险些将王爷的下巴给撞着了,后者心虚的往后仰了又仰,将露了鱼肚白的天边一指,“武知蹊,你瞧天都亮了”。

    武知蹊见天色渐明,突地站起来,不料坐了一夜腿麻晕眩,站的不稳,连往前头栽去,谢昀手疾眼快,惊的伸手去揽人时,她却已经矫健的安稳落地。

    丙冬楞在那里,有点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向后,武知蹊抬头就见到他,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武姑娘辛苦。”丙冬朝宅子的偏殿指了指,“往那拐个弯是进后院,厨子在准备早膳了,您吃完先休息一会儿吧。”

    “时不待我。”武知蹊走过去了些,嘱咐道:“你千万要记住,尽快叫谢昀去一趟十里州,去找那里的灵医仙门梅海,只有那里才能解他的毒。”

    “十里州,梅海!武姑娘放心,在下记住了!”

    她很满意的点点头,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又把人给喊住了,丙冬回过头,疑惑地问:“武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武知蹊犹豫了会儿,摇摇头,这次真的走了。她原先是想告诉丙冬,谢昀的伤主要在后背,换衣的时候容易撕扯皮肉,需要特别注意,可转念一想,丙冬也不是傻子,谢昀更不是傻子。

    谢昀抱着手往屋子里走,进门的时候还是停住了,转身来,略有些恼怒地喊她,“你一夜未睡!”

    武知蹊听见了,嘴角轻飘飘地弯了弯,她不回头,一步步的走出了这个宅子。

    她通宵确实是很偶尔的事情,从前是为了追踪恶鬼,而这种东西见不得光,所以只能夜里捉灭,也不常有,像是昨夜那样,为了一个人而彻夜不眠,坐在台阶下吹冷风聊闲话,还是头一回。

    见知蹊已走,谢昀目光还是不移,丙冬不由得发问:“殿下这是允许武姑娘插手那事了?”

    “你叫她见死不救,还不如一刀捅了她。”谢昀一幅对武知蹊了如指掌的模样,再次定论道:“痴蠢的很。”

第36章:崇欢

    武知蹊没去找孙迁,也没去会左芪,在外街的铺子上,吃了三小碗还冒着炊烟的甜酿丸,借了一匹农家的母黑马,便独身上山去了。

    起初天色微暗,草道行路,须得举着简易的火把,才能免于马蹄踩进沼泽地里,后而那轮火红自天边升起,大地明晰后,火把便显得微不足道,武知蹊将它弃在了潺潺溪水里,紧握缰绳,迎着深山雾蒙,潮气露意,策马行进群山怀拥中。

    山中有十几只鹿,成群在溪边饮水,四个白袍的少年郎在鹿群对岸,也俯身捧了甘甜的山溪水,忽而马蹄声近,四人抬头,便见得一蓝衣姑娘架马而过,哒哒马蹄声远去,那若有似无的铃铛清脆也跟着那人,无了踪影。

    鹿群受惊,撒蹄跨过窄浅的小溪蹿进深山里。白袍少年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面上添红胎记的人率先站起来,顾不得抖落身上被鹿群溅上的水珠,指着那马去的方向说:“上山的路就这一条,山里除了书院便没什么可去的了!”

    “那是什么人?”一人边放着袖子边问。

    “什么人不知道,可我许久未曾见过这样恣意洒脱的姐姐了!”这人倒不在乎,笑着就往对面跑去,“咱们快跟上去瞧瞧!”

    前三个人轻功很不赖,后头的少年还在饮水,怪呼了一声,急忙追上去喊着:“你们不能等等我吗?!燕公子叫你们带着我的!”

    ……

    武知蹊沿着这条小路往山上去,到半山腰的时候,方见到那座鹿溪书院,坐落于山侧,面东,此刻正得朝阳普照,四个潦草又大气的字,在古朴的门匾上熠熠生光。

    她将马拴在门口的一棵年久高耸的银杏树干上,然后上前尝试推了推门,发现被人落了锁,只好从墙上越过去,到院内的时候,不巧落在了一滩浅浅的莲池上,布鞋湿透,无奈上岸。

    书院小殿紧闭,也许听见动静,里头破门冲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皆穿着白衣,各执长剑立在那,警惕的望着武知蹊,明显不是书生。

    她想了想,问道:“两位可是崇欢殿弟子?”

    “姑娘是何人?”如同刻模般的二人,异口同声。

    她将手抬高,袖子处的吞鬼印暴露无遗,那只独爪的雕很是生动,武知蹊自我介绍:“在下东戎草原灵印仙门吞鬼山武知蹊。”

    “你说太快了!”其中一个很是困惑,耳朵不太好,眼睛似乎也不好,盯着她的袖子眯了眯眼睛:“袖子上是什么?”

    好在另外一个少年较为机灵,甩手收了利剑,也告诉身旁的少年道:“普天仙门,唯有吞鬼山将象征印于袖口,这位姑娘是吞鬼山的内门三弟子——武姑娘。玖叁,快将剑收起来吧。”

    “便是你!!!”那少年万分惊讶,口不择言:“号称武夜叉的知蹊姑娘呀!你的大名不光是在东戎草原,在临城都可听见!”

    武知蹊好奇:“你都听见他们怎么说我的?”

    这个少年正预备说出口,从武知蹊的身后便接二连三蹦出来好几个人,有人抢答道:“吞鬼山的武姑娘是位活神仙!冰清玉洁堪比雪莲!好事做尽就是从不露面!”

    “哪里听说的?”武知蹊忍俊不禁,做好事怎么可能不露面……

    那少年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说:“临城啊!北回街上有一家说书的,百晓老头是如此讲的!”

    武知蹊不准备跟他们贫,开门见山就问:“那些书生的尸体在哪里?”

    一人上前,认真问:“姐姐也查这事?这事情是归朝督司管的,我们无权让姐姐进去,还是等等吧?我们燕公子也许有办法的。”

    “我刚从赦王那边过来,昨夜跟你们燕公子还有朝督司的孙大人都见过面,我知道空口无凭,但是我真的有权看一看那几具尸体,趁着天亮不久,我能揽借周遭阴气续存,也许可凭此知妖径。”武知蹊有些心累,她最近总在跟人解释,如此无力。

    少年疯狂点头,“阴气存了存了!燕公子命我们今日子时便用符困了罐阴气!姐姐再安心等等吧!”

    武知蹊也不好为难他们,基本年龄在十五六岁,想到这个,她倒觉得怪了,崇欢殿内门的都姓覃,按理没有这么多同龄大的少年啊?

    如果都是外门弟子的话,也倒符合了世家的规矩,却不符合崇欢殿的规矩,外门弟子如同草芥,都是单派任务到犄角旮旯的,这六个又怎么能跟大名鼎鼎的燕骊出来?瞧着他们欢脱的样子,也应当没受什么排挤。

    那几个人的名字也都自己报上来了,很普通,按着入门时间分别是:捌玖,玖拾,玖一,玖贰,玖叁,玖肆,玖伍!

    得,知蹊心里想,比师父起名字还随意。

    耳力不好的是捌玖,寡言的是玖拾,有胎记的是玖一,双生子兄为玖贰弟为玖叁,嘴甜喊姐姐的是玖肆,啰嗦的是玖伍。

    这个书院规模不大,总共三幢屋子,正殿当是书堂,侧边的一座是通卧,另外的是藏书阁,院子中央设了方形木台,安置了二十个位置,最前立着块屏风,绘制的是一幅山鹿饮溪图,当是这书院名称的由来。

    屏风前放着一张长一些的桌案,便是先生的讲座,头顶一棵茂密的槐树给这个地方支出小片阴凉。院子里露天的课台蒙了层淡淡的灰,岸上散落些纸笔,豪尖坚硬干涩,许久未有人在这听学写字了。

    武知蹊在等人的这小段时间里,将周遭都观察了一遍。

    燕骊跟孙迁带着几个侍卫徒步走上来的时候,大约是半个时辰后了,蹲在墙头的捌玖远就瞧见了,跳回院子里,通告道:“燕公子和孙大人来了!快开门!”

    掌管钥匙的是玖贰,开门的很利索,弟子六人都在门口处站成两排恭候燕骊,他很知礼数,孙迁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说:“不知武姑娘要什么时候来。”

    然而一进大门便瞧见了,不光孙迁,燕骊也一眼主要到趴在露天课台上睡着的武知蹊,她手里还捏着一支湘妃竹做的笔杆,脸就侧枕在手背上,跪坐在那儿,睡的很安稳。

    玖伍见状,小声地说:“武姐姐来了有一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门口杏树下系着的黑马就是她的。”

    孙迁看看燕骊,又看看武知蹊,颇有些不忍心地道:“武姑娘昨夜同赦王商谈,想必身心俱疲。”

    “那就让她再歇会儿。”燕骊解下单薄的披风,无声无息的走过去,小心覆盖在武知蹊的身上,动作轻柔到警惕如她,未有察觉。

    燕骊走下来露台,询问六个师弟:“子时收的阴气呢?”

    玖叁双手奉上一个透明的琉璃罐子,“燕公子,阴气就全在这里了”。

    他接过来,拿着往存放尸体的正屋走去,一推门,见着那十来具人都僵硬了,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尸体,燕骊面色凝重,质问道:“昨夜自我走后,可有什么东西碰过这些人!?”

    六人皆摇头,玖伍信誓旦旦:“燕公子明鉴,我们两个一组,一直轮流在房内照看,不曾离开,皆未让人接触过他们!”

    “死了。”燕骊上前再探了探,“应该有几个时辰了。”

    守半夜的玖叁当场就哭了,解释道:“当时并未发觉,是弟子粗心!”

    “哭也无用。”

    “我们都有错。”剩下的五个一块低头认罪:“请燕师兄罚!”

    孙迁在外头听到争执,走进去一瞧,只问:“燕公子,这是?”

    燕骊拱手,万分沮丧的禀报:“回孙大人,这些书生都……死了。”

第37章:周淮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孙迁今日身体更差了些,踉跄两下扶着门框,他白日监管查案,空了还要去赦王面前陈诉进展,那王爷不好说话,应付的很是吃力,如今人又都死了,叫他一下就失了脾气,将门板狠狠一砸,朗声道:“公子不是说什么生魂被妖抓走,这些人都还有救吗?!”

    那头睡了一会儿的武知蹊被这一下吵醒,动了动眼睛,从桌子上抬起脑袋来,肩上滑落下什么,她低头去看,是一件白绸披风,未做多想,便顺在手上起身朝着孙迁那边走去。

    武知蹊也不多问,孙迁的恼怒和绝望写在脸上,看看噤若寒蝉的六个少年,又见燕骊也一副愁容,直接跨进去,将视线落在了十八具尸体上,毫无生机。

    “昨夜死的?”

    燕骊点头,“昨夜这里并无异动,便是那妖敛走的十几个生魂已经碎了。”

    她咬着下唇,眉心蹙的很深,一言未发的从这头走到那头,将尸体一具具的看过去,却并未瞧出异样。

    孙迁此刻倒都将希望寄存在了武知蹊身上,毕竟前些日子还找她帮过忙,便将这些人出事的一些经过概括了一遍。

    “第一个人出事是在两个月前,就躺在山脚,柴夫见了报的官,身体每一处是好的,密密麻麻的伤痕,仵作查是道虫蚁咬死的,第二次出事离上回隔了七天,五个书生半夜淹死在那浅滩里,早上晨起被先生发现,仵作这次验出来了,道是淹死!”

    武知蹊指着墙角底下的莲池子质疑:“就那不及我膝的浅滩?”

    孙迁万般无奈,却也点头称是:“很是离谱,却也无人往其它方面怀疑。第三次出事,便是半月前,死了整整十一人!包括授学老先生在内,尸体被发现在不远处的山涧边,死的很惨,仵作验道是被鹿角刺穿腹肚而死,肝脏肠子流了一小溪,场面血腥!再有……”

    他预备继续说,便听见角落站的恭敬的崇欢殿六弟子,其中有两个现场做呕,还有两个脸色也不好,看看燕骊,又看看孙迁,玖伍苦笑,辩解道:“回大人,我们四个今晨在溪边喝过水,如今想来,实在想吐!”

    燕骊看他们几眼,略有宽慰:“山溪流动,肠子什么的早都入河入海了。”

    “那前日死的六个呢?”武知蹊追问,愈发觉得很气愤:“为何死的都是书院的书生?竟无人知晓他们生前做过一些什么?”

    “前日死的六个都在隔壁藏书阁中,很是离奇,一个喝墨,一个吞笔,一个被砚砸烂了指头,一个脸上糊湿纸,另外两个手筋被挑断。”孙迁仍旧摇头,很是复杂的神情:“若是人做的凶,我们自然有迹可循,既然是妖孽行的恶,武姑娘,便得由你们来发挥了。”

    “我们仙师也只不过负责官府协助捉妖而已,怎么人脉调查生前事迹这些都要我们来插手?”玖伍很是不忿。

    燕骊当下便给了个眼神,呵斥道:“大人面前岂容你多嘴?”

    武知蹊倒给了制止的手势,有意将玖伍护一护,说:“小仙师说的并非全错,如若不是诡案,官府也都是要查死者生前接触过哪些人事,妖精害人也并非盲目,况且死的都是鹿溪书院的人,其中缘由未知,便很难查清事情。”她又转过去,将玖伍的肩膀一压,严肃道:“身为仙师,捉鬼伏妖为的便是维稳人间安平,不单只捉住杀了这样简单,所以你要记得,关乎性命之事重若泰山,不可逃责不可旁观。”

    玖伍心存感激,将燕骊小心地望一眼,又眨巴着眼睛去盯着武知蹊,回答道:“武姐姐这些话,燕公子从前也同我们说过差不多的,是玖伍轻率鲁莽了!”

    武知蹊不跟他多扯别的,只又问孙迁:“那昨日夜里的书生呢?是在家出事的?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昨夜我去了那书生的家中。”燕骊说到这个,有小片刻犹豫,顿了顿,才说:“他老母亲眼所见,那书生在恭房内,吃……粪。无人能阻,直到一头栽进去,捞上来便死了。”

    “竟如此?”武知蹊难以言表,如此恶心!

    孙迁年纪不大,胡须一把,捋了捋便叹气:“这要如何查?死的这十九个书生,一个先生,皆是赞誉挂身,听不得什么闲言碎语,不是本官不查,是查不出,书院藏深山中,平日难得出山露面,外人对此,知之甚少。”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武知蹊突然发问:“那还有仅剩的书生呢?问他了吗?现如今人在哪里?”

    “武三姑娘莫急。”燕骊道:“剩下的是一位病入膏肓的公子,在藏书阁事情发生后,官府已做盘问,他皆是一无所知,由官府的人照料在一间宅子里。”

    “我要见他。”武知蹊很是困惑:“朝夕相处不可能一无所知,我要亲自再问一遍,更要亲自照管。”

    孙迁很信赖她,刚要把地址报出,大门外踹门的声音就传了来,露的是谢昀的脸,响的是左芪的声儿:“师姐!”

    众人走到院子里,发现来的不止他们俩,带了丙冬还有另外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瘦弱到武知蹊推翻原先觉得沈扶风是瘦弱之最的理解,他才是真正的弱柳扶风,那身衣服披在骨架上一般,晃荡来晃荡去,似乎魂魄游体,不着地。

    “就剩下这么个活人了,孙迁我问你,如何能让官府的人照看?妖来了他们能抓还是能杀?”谢昀开口成针,一下戳的孙迁身躯僵硬,拱手弯腰,无言以对。

    “便是他了?”武知蹊倒喜于不用特意下山去找这个人,几步要走到那书生旁去,路过谢昀的时候,被一把擒住了手臂,她正意外,却见谢昀将自己手上挎的一件白绸披风夺了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往树底下的泥巴里一丢,道:“手要留来捉妖,不是替人拿衣裳的!”

    武知蹊瞪他一眼,自顾将那书生带进了另外一件屋子:“你叫什么?”

    “周淮。”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气短胸闷到脸通红,半晌回过神,狠狠的咳嗽起来。

    “你们得罪过谁?”想了想,武知蹊又补充:“我的意思是,鹿溪书院得罪触犯了什么东西?你的同门和老师,都已死了。”

    周淮慢慢的摇着头,眼窝凹陷,硬生生的刻板的答:“鹿溪子弟之和睦,当为天下书院楷模。”

    武知蹊耐心不多,蹙眉再说:“我不是说你们自己人出的问题!你再想想,有没有触犯到其他什么离奇的事物?”

第38章:周淮2

    “姑娘非官府中人。”周淮又咳嗽起来,挡不住的鲜血大口大口的喷在寝榻的被褥上,来势汹汹,让人担心他下刻呼吸不存。

    左芪旁观这么一会儿也很听不下去,凶道:“病秧子怎么了病秧子!问你什么你答就是了!我师姐是一等一的仙师!你的同门都是被妖害死的,你得指着我们给你报仇呢!”

    “左芪!”武知蹊手指门外:“出去拐个弯,看看那些尸体是否有残魂,如果有,你可以开始读生迹了!”

    “不可能啊!”左芪做赖:“那些人魂先离体的!生魂在体外死,其余魂魄皆灰飞烟灭,我怎么读生迹啊!”

    “出这个屋子。”这几乎是个命令,左芪闻言,不能不从,拖沓出门。

    谢昀坐在桌案前,看他灰溜溜的走出来,一只毛笔丢过去,“武知蹊比你还小两岁,怕她做甚?”

    左芪反驳:“她是我师姐,这是敬,不是怕。”

    “她不讲道理,你也服她?”

    “武师姐一般都很通情达理,再者,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万,唯独我吞鬼山的姑娘们是不能招惹的,我会护的很好!”左芪说的很认真,蹲到谢昀身边去,袍子拖在地上。

    “这是为何?”谢昀起了兴趣,较真反问:“吞鬼山的姑娘难不成都是喝露水修成的仙子格外稀有?你其他师兄弟都有如此觉悟?”

    左芪吸了吸鼻子,摇摇头,“阴盛阳衰,男弟子,只我一人,不过据说早年是有个大师兄的,因受不住其他仙门的指指点点,便辞师下山了。”

    谢昀大笑,悲悯地望着他,“这多好!周遭粉艳环绕,几多快哉!”

    “不是!王爷这话听着实在奇怪!”左芪皱了脸,盯着谢昀看,继续道:“世上女人只有两种,金银可量的和无价可估的,我吞鬼山的师姐妹就是后者,所以我绝不可能去染指!”

    “世上大多都是后者。”谢昀想了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种,三生难遇的。”

    他俩就蹲在露天课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女论。侧房之中,武知蹊的进展很艰难,因为周淮真的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孙迁见他要晕过去了,连喊了卫兵来抬他走:“送他回家吧,不必带去看着了,请个大夫过去。”

    “孙大人!”武知蹊想制止,得燕骊一手拉着,他轻摇着头,示意她别阻止。

    孙迁摊了摊手,“武姑娘瞧着这周淮的模样!即使妖不杀他,也活不下去了。”

    周淮被扶起来的时候,勉强的朝着孙迁颔首,然后说:“多谢大人。”

    他也不能骑马,送走他有点麻烦,武知蹊一颗心就揪着,看着两个人抬着一个简易的担架将他抬下了山,周淮一动不动的躺在上面,干瘪瘦弱,就像是一具还未硬化的尸体。

    思考到这个,武知蹊倒有点觉得不对劲,正巧谢昀站起来,看了一眼被抬走的人,笑的很嘲讽:“至于吗?先前我都是用马一路驮上来的,不也一样好端端?”

    “他虚弱成那样你竟用马颠他上来的!?”武知蹊难以置信,看着谢昀,觉得自己在看一头畜生。

    “你着什么急!”谢昀见不得她看自己的那种神情,不认同、疏离,还有厌恶。

    武知蹊突然觉得跟他失去了计较的意义,有种错觉,仿若醉酒时候的谢昀,比较不那样招人讨厌。她不习惯他白日的这幅盔甲,浑身是刺。

    “武姑娘。”孙迁将她请到一边,连同燕骊一起,三人在树底下商谈,孙迁主张:“方才送走周淮,一部分原因是觉得他命不久矣,另外的意思,想必二位也能理解?”

    燕骊很通透,只说:“我和三姑娘尽力保他不死妖口。”

    武知蹊也明白过来,附和道:“他是书院唯一的活口,妖若是对鹿溪书院有怨,必定不会留下周淮,我们以他为诱饵,借机势必见一见妖怪真容。”

    “本官正是此意!”

    “你有什么意思?为何不来请示我?”谢昀坦荡的走过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叫人退避三尺,孙迁抬手行礼,方才欣慰的笑容一扫而空,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回王爷,此计便是以周淮为饵,让武姑娘随行埋伏,然后捉妖。”

    谢昀想都不想的就吼回去:“干什么让她去!她这种身板斗的过什么妖怪!若是斗的过,我为何喊崇欢殿的过来?”

    这句话听着怪别扭,左芪琢磨着不对劲,嘀咕一句:“听着是质疑师姐,怎么感觉好像是特意把崇欢殿的喊来送死。”他声音小,无人听见。

    燕骊听赦王这般开口了,自然拱手应下:“那妖来历不明,嗜血凶恶,未免三姑娘遇险,便由在下暗中随行周淮罢。”

    谢昀一听这话,又不满意了,眼神寒浸浸的盯着燕骊,“这本就是你的差事,不要说的像是替她渡劫,怎么?要武知蹊对你感恩戴德铭记终生?”

    “王爷误会,在下并无此意。”

    看谢昀一来,气氛剑拔弩张弄的好生僵硬,武知蹊索性伸手将他一推,推出脚下树荫之外,冷着脸色,委婉赶人:“我等仙师,同妖魔鬼怪打交道惯了,身上都是阴气,未免沾染给王爷,您还是走的远些,再者山上微寒伤身,王爷还是下山歇着去吧!”

    “我就不走。”谢昀一本正经,“淮水镇妖怪多哉,我走在哪你就得跟在哪,护我周全!”

    左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站在武知蹊身后搭腔:“师姐你看这人真蛮横!现在分明是你走哪儿他跟哪儿好不好!”

    武知蹊转个身,对燕骊道:“鹿溪书院和周淮家,我们必须各自守一处,如今交由其他谁人我都不肯全放心。”

    “那便有劳武三姑娘在山上守了。”燕骊笑的如风,温柔提醒:“虽已是四月末,山上夜里仍寒,姑娘记得添衣。”

    武知蹊感激他替自己着想,却拒绝了,她坚定地道:“我要守周淮,这并非信不过燕公子,我只是想这样做,你能理解吗?”

    燕骊稍沉默,在认真思索,最终颔首答应:“虽非万分理解,燕某仍支持姑娘选择。只一点,若出事应付不过来,姑娘需放个信号弹,即使千万里,我必速行全力以赴。”

    “信号弹没了。”武知蹊讪笑:“一路上并未多带。”

    燕骊又想了想,提议:“不如姑娘挑一个崇欢殿的弟子带在身边,事发紧急,弟子可催动我们仙门独有的提偶术,我便可在远处操控弟子躯体以助姑娘!”

    左芪闻言很是稀奇,“你们崇欢殿还有这样的术法?!”

    武知蹊想拒绝的,独来独往的方便一些,可燕骊的好意难以拒绝,又是周全的法子,只得答应,往那六个弟子中看一眼,挑了个沉稳的。

    “那便让玖贰跟我去吧。”武知蹊道:“事不宜迟,我们先下山了,最好这一路都护送着周淮。”

    玖贰才应下来,玖叁便不干了,结结巴巴的跟到门口去,带着明晃晃的祈求眼神看着武知蹊,她尝试解读,问:“你是想跟我下山?”

    玖贰则站一旁,正确翻译:“他是想跟着我。”

第39章:周淮3

    “玖叁从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跟兄长一起,长到十四岁,从未分离过……”玖叁可怜兮兮地说着,又去看燕骊,小声问:“燕公子,燕师兄,能不能让我一起去?”

    燕骊淡然表态:“这得问武三姑娘。”

    “三人行动实在不便。”武知蹊干脆利落道:“如此我便不带走你的兄长了,换那个嘴甜的吧!”

    玖肆跳出来,喜滋滋地求证:“姐姐是说我吗?玖肆荣幸之至!”

    “话说师姐,为什么不带我呢?”左芪从角落旁站起来,拔掉脑袋上的一根草,问道:“我们配合一路了,会很默契,绝不添麻烦!主要这山上待着不舒服,让我浑身难受。”

    “你印术武力皆在我之下,带你我怕要分身乏术,带玖肆是因为燕公子可以隔空驱使他用符术,二术合力,保障就大很多。”武知蹊感受到一股很幽怨的目光看向自己,一侧脸,瞧见谢昀丝毫不躲闪赤裸裸的望过来,她突然语锋一转,对左芪说:“你跟着赦王去,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势必护他免受妖邪侵扰。”

    “这个……”左芪假意咳嗽,实则小声递音:“我还是在山上助力燕公子吧!”

    谢昀这次什么话也不说,就直勾勾地将武知蹊看着,看她辞别众人,看她面无表情的转身,看她跃身上马,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几棵茂盛的大树后。

    他不张口,孙迁也不敢多有动作,只又想走回到停尸的屋子里去,没曾想自己刚跨进去,谢昀后脚就跟进来了。

    只见他将那一张巨大的又长的布掀开来扔到地上,“死都死了遮什么遮,都不是正常死亡,可见生前也没少做缺德的事儿!”

    孙迁只得附和:“王爷说的,在理。”

    谢昀并不只有这样一个动作,他伸手将那些还穿着衣裳的尸体撕的干干净净,从第一具开始着手检查,有些僵硬的掰不开,居然用带鞘的匕首来撬,边皱眉边指示孙迁:“从知道是妖邪所为后,朝督司的或者当地衙门的,都不再尽心查检尸体!你别杵着不动,从另外一头翻尸体,一个地方都不要漏过!”

    孙迁本就惊讶于谢昀亲自上手,此番听他的教训,头一次觉得有些羞愧,而不是无奈和郁闷,他卷起来宽大的袖子,正准备翻尸的时候,谢昀淡然又威严地命令道:“外袍脱掉。”

    他只得脱了宽大的外袍,真正开始效仿谢昀认认真真的检查。

    谢昀动作快,翻找到第四具尸体的时候,见到那尸体耳后的一滴干掉的墨迹,忽而眉头一皱,抬起头来问查到倒数第二具的孙迁:“孙迁我问你,你查的那两具尸体身上可有墨迹?”

    “回王爷,有是有,一个在右手腕处,眼下这个在胸口,都只是一点。”孙迁说着说着,发觉不对劲,反问道:“如若是寻常墨汁溅去,怎会只这样小小一点?”

    谢昀想不明白,“我这边查的四具,三具皆有此迹,耳后,掌心,唇边。”

    他说道,转身去复查那具没有找到的墨点的尸体,再一遍的时候,却也不甚清晰的在腰侧看见了一点墨。

    “四具都有!”

    孙迁煞是疑惑,“难不成妖也同江湖杀手一般,杀人后留个身份象征?”

    “若是真的如此嚣张,怎会只留这样小的一点?”谢昀猜测着道:“或许是害人之时不得已才留下的印记?”

    燕骊原先只在旁看着,如今见状,只上前去观察中间那些还没有被他们查到的尸体,无一例外,不论是哪具,皆有墨点。

    “确实,有些妖怪害人之后会留下不能抹去的痕迹,同原身是不可分割的。”燕骊又道:“意思就是,寻妖,可从和墨有关的下手。”

    孙迁即刻便明白了,“书院之中但凡和墨沾边的物件,都有劳燕公子带着弟子们查验一番!”

    “藏书阁呢?几百本书,成千页纸,数百万的字,都要一一去测吗?耗时多长?一天?一个月?还是半年?”谢昀目光在屋子里轻飘飘的扫过,继而开口:“还要趁着周淮活着时,再问一些东西。”

    “他是病秧子。”孙迁还想说下半句话,就被谢昀立即反驳道:“病秧子我府上也有一个!并不会如他这样三问三不知!除非瞎了盲了,怎能是周淮那样说什么都无用的!?”

    左芪在门口听的清楚,一脚踩进去,插嘴道:“就是!太不像话了,我师姐多问了几句就很是抗拒不耐烦,若不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光那个有些阴郁的眼神,我就觉得是他杀的人!”

    “下官是想说,回想周淮被捉来询问的时候,面对满门质疑稍显淡定,并无惊讶和恐惧,这点着实反常。纵然他是病秧子,也不能不查,只是为了保寿,须得下山去见他才是。”孙迁小心的给自己解释完,拢了拢袖子,等着谢昀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走到院外,将手放在墙根那片小浅滩里洗了洗,里头尽是枯枝败叶,底下的几块石头摆放有序,大小不一,却是错落有致。

    谢昀没多想,站起来就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不安,能帮到的也很少,犹豫此刻该往哪里去,是留在山上,还是去山下。

    左芪抖着肩膀走过来,隔着三步就喊见过王爷,却没行礼,他试探性的问了问:“王爷看上去有些忧虑,在想如何盘问周淮吗?”

    “说白了与我无关。”

    “那你在想什么?”左芪不明白。

    谢昀转过身来,凝眉问他:“我问你,武知蹊到底在找什么?”

    左芪顿时语塞,不知道他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才道:“诡器知道吗?百家仙门都会收集一些,就是在人间有危害的物件,我们就在寻这个,一路南下,攒积经验,开阔眼界。”

    谢昀相信左芪所说是他所知的,可他不信只有这样简单而已。

    “怎么不说话了?”左芪觉得他挺奇怪也很有意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周淮不简单。”

    左芪又不懂了:“你不是说跟你无关吗?那你计较什么呢?”

    丙冬只低着头,默默接嘴:“因为武姑娘牵扯进来了。”

    “你不信我师姐?!”左芪倒吸一口凉气。

    谢昀硬生生的看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说了,跨马就下了山,左芪指着飞速跟上的丙冬,问了句:“你们王爷什么意思啊!”

    丙冬随主,不作解释。

第40章:周淮4

    武知蹊带着玖肆一路跟随着周淮,因为他几乎脆弱,送他的侍卫走的都很慢,唯恐将这人给颠死,所以到周宅的时候,已经是快黄昏了。

    说是下山,不过是从一座山下去,再去了另外一座山,周淮家里住的偏僻,幸而住在山脚,一间不大的茅草屋,一个不宽敞很凌乱的院子,门前数百步外是一条河,此处依山傍水,倒是一个好的住处。

    奇的是方圆可见,并无人家烟火,只此一户显得格外孤零,好在周边草木葳蕤,桃树延绵,当得上是一处世外天地。

    武知蹊眼看着那些人送周淮进了茅屋,自己和玖肆也从河上的一座桥上过去,这座桥不宽,甚至有些窄,是座石桥,桥头立着一块不规则的扁石碑,上面刻着‘雀桥’二字,底部有一个浅浅的鸟纹,玖肆瞧见了还觉得奇怪,问道:“姐姐?为何那鸟缺了一边翅膀?”

    “我吞鬼山的象征还是独爪雕呢,见怪不怪。”

    “崇欢殿的印记不如你们的威武,我们是环鱼,只不过外室子弟无资格佩戴,除非天资出众,能力绝伦,就像燕师兄那样的,他就有资格佩戴双环鱼玉佩。”

    武知蹊带着玖肆,在一棵很大的桃树上躲着了,这个位置很好,前头还有几棵树挡着,但是只要跃的高一些,露一个头,便可看见周淮家的全貌,可谓屋外一览无余。

    “周边这样多的桃树,辟邪很好,姐姐啊,如果那妖怪不打算要他性命怎么办?”玖肆等了一会儿,突然提问。

    武知蹊也在想这个问题,边道:“我也总觉得这个地方很想不通,那妖为何只害鹿溪书院的人?那山脚分明还有村庄活人,像是报仇,可为什么不杀绝了?独独留了病秧子一人?”

    玖肆不明白,掰着身下的一根桃枝儿树皮,嗫嚅道:“很抱歉,我经验很不足,燕师兄这次会带我们六个出任务也很是意外,也许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

    “那些书生是分批死的。死在山脚、淹在浅滩、生吞笔墨、离奇吃粪……”武知蹊觉得很接近那个疑惑了,可还差那么一点点,玖肆就说:“可都是不至死的啊。”

    “是了!”武知蹊醍醐灌顶,终于知道奇怪的点在那里了,她只絮叨:“致死的是剥离生魂并且粉碎,可为什么那妖会制造出这些荒唐难以置信的假象呢?”

    “也许是为了误导官府,让他们只往这些东西上面查?”玖肆揣测。

    武知蹊即刻便否定道:“不是,不会是的,世上不只有官府!仙门百家遍布天下,但凡离奇到官府也无能为力,便一定会联同仙师查办的。”

    “听说姐姐和你的师弟,是在镇上朱员外新宅子里,发现了一个扣押生魂的阵法?”

    “是。”武知蹊想到这里又卡顿了,“如若我们晚来一步,绝不可能看到那个池水阵,但是在鹿溪书院却查不到妖气甚至是妖迹……阵法的事情先不论!我目前只能怀疑,那妖做的这些假象,很有可能是折磨手段,一种玩弄报复。”

    “为何不直接用那样的方式强制致死呢?姐姐我是想说,例如吞粪,压制那书生的脑袋在恭桶里抬不起头,是会窒息闷死或是淹死的!不是更解气吗?”玖肆问的问题又在点子上,武知蹊想了想,推测道:“最终目的可能不止是致那些书生于死地,是要留着他们性命以便揽走生魂,没错啊,就是那个阵法的缘故!整个书院的书生出事的时间都不一样,但是左芪昨夜看到的生魂至少还有十几个,代表那妖一直在收集生魂,等待着另有用途!”

    月亮爬上山头,在云雾笼罩中依旧缥缈无端。

    “既然如此,为何放过周淮?难道是因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阵法,惊慌之下昨夜就捏碎那些生魂了?”武知蹊仍旧想不明白这一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今夜就白来了,那群生魂已经被捏碎,既然放过了病秧子,便不大会再来杀一人。

    乱糟糟的思绪,被一阵马蹄声给踏碎了,武知蹊悄然潜上树梢,看见两个人骑着快马正从桥上朝着周淮家奔去,依稀可辨得是谁。

    “姐姐,看见是谁来了吗?是妖吗?”

    “你见过骑马杀人的妖吗?”武知蹊很纠结困惑,索性从树上跳下去,吩咐他:“是谢昀和他的侍卫,你待在树上不要出来,藏得高一些,远处有任何异动,记得给我递一个消息。”

    “那姐姐不藏了吗?”玖肆看着她踩着轻功走出去好远了。

    武知蹊两条腿不如四条腿跑的快,她没能在谢昀靠近茅屋的时候挡下他,等二人下了马,她才追上去,开口便质问:“你跑来做什么?”

    “那妖不会来了。”谢昀直接了当。

    “你是怎么知道的?”武知蹊很是纳闷:“如何得知的?”

    谢昀贼笑:“猜的。”

    “你……”她已无言以对,这个人连猜都这么笃定。

    收了不正经,谢昀将院子的大门一踹便往里走:“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我早上已经问过了!”

    “你问错了。”

    “如何是问错了?”

    “你看着。”谢昀拽着她就走到茅屋门口了,那门不用踹,轻轻一推就开了。

    周淮端坐在桌前写字,灯烛柔光的映衬下,显得他脸色很不错,看上去好了很多,听到动静抬头看人的时候,眼神里都有了遮挡不住的精神气,虽仍旧瘦骨嶙峋,虽一身灰扑的长衫旧袍,可早上见过他的,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

    “病至此,怎么不卧床?”谢昀坐到他对面去。

    周淮答:“想写遗嘱。”说着自己一愣,将那纸张揉在掌心然后放进袖口里。武知蹊眼快,见到那几个字写着‘鬼终归于地狱’。

    “门前那条什么河?”

    “野河而已。”

    “正经倒算不算正经,却是淮江分支,淮河,对是不对?”

    周淮面对谢昀的逼问,苍白地笑问:“王爷似乎对那河很感兴趣?”

    “岂止!”谢昀站起来,指着门外清晰可见的桥:“我对那座桥也很感兴趣。雀桥?鹊字可有差错?谁人修的?”

    “无差无错,便是野雀的雀,是镇上的李员外捐款修的。”周淮难得说的长,又继续道:“王爷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你养妖了。”

    谢昀一言既出,全场无声。

    武知蹊听着听着,还是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只听谢昀又道:“那些死去的书生尸体上都有墨点,你豢养的这只妖,跟墨密不可分。武姑娘我问你,死物能成妖否?”

    “死物为怪,不具备敛生魂的能力。”武知蹊问:“周淮!妖是为了你才杀的那些书生吗?”

    周淮的声音清晰可闻,如此漠然又无力,他说:“我一直都想死。”

    “因为什么?”谢昀是最淡定的一个,他拉开一条很陈旧的椅子落坐,“五天前,你被同门以盗窃罪告上衙门。”

    “他们说我偷了一尊香炉。”周淮回忆,“可我并未。”

第41章:周淮5

    谢昀点头,很笃定的说:“你被冤枉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武知蹊听的一头雾水,她还不明白谢昀在说的是什么。

    “孙迁自打来了淮水镇,一门心思都在钻研如何应付我,他不会沉下心来办这桩案子,也就更不会特意去查一个病秧子的基本事迹,因为看起来是很无关的。”谢昀顿了顿,仰头对她说:“武姑娘啊,我今天告诉你,看人不是看皮就可以的。”

    “我不要你教我如何做人!谢昀,你查到了什么就快说!”武知蹊越急切就越暴躁,亏得声音压的很低,却还是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荡开来,听的很清晰。

    “周淮因为被污蔑偷盗所以被官兵抓走,那办案的地方小官说了,初见他的时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嘴角还淌着墨水,额上糊着一些干皱的纸屑,而且……”谢昀的视线落在周淮的左手,他的手缩在了宽大的衣袖里,根本看不到。

    周淮静静的听完了他的话,迎上武知蹊探寻的双眸,将左手袖子撩开来,露出一只枯槁柴瘦的手,说道:“太冷,所以藏在袖口里。”

    “尾指不是被砸烂了吗?好的这么快?”谢昀问的很直接:“武知蹊,会治病伤人的妖,你有把握吗?”

    武知蹊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周淮被同门污蔑偷盗香炉,所以在报官之前就被动了私刑,他也被灌过墨水,面上糊纸,甚至砸烂了手指头!

    谢昀明了地戳穿,“所以你被关进衙门的第二天,那欺辱你的六个人就出事了,那妖在帮你报复他们,吞墨糊纸砸手,难道不是吗?正因为是在你被关进衙门之后他们出的事情,所以比起毫无头绪的偷盗罪,衙门更关心这出妖乱的命案,更别说在那之后,香炉就被人发现是放在那告状死者的家中了。”

    “所以那六个人是因为欺辱你而死去的。”玖肆问周淮:“那妖在哪里?是什么妖?”

    周淮摇头否认:“不知。”

    而后无论再问什么,他都不肯再说了。

    谢昀提议要打断他的胳膊,然后等那妖来报复自己,结果被武知蹊给拦到屋外去了。

    两人走到那座不小的桥上去,她望了望波光粼粼的水面,很是忧心地道:“与其先知道那妖是为了周淮而杀人,我更想知道她收那些生魂有什么用?昨夜忽然捏碎,又是什么目的?”

    “让崇欢殿和孙迁在找了。”

    武知蹊想了想,又问谢昀:“你有没有发现周淮,跟早上见到的状态,有一点变化?”

    “指的是什么?”

    “生机。”她解释:“早上见他的时候,周淮身上都是死气,那是将殁人才会有的征兆,可是方才再看,瞧上去虽然还是那般病态,可明显精神多了,一股抵挡不住的生机正不可抑制的从他身上滋长出来。”

    谢昀懵懂:“也就是说,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生机浓厚者,长寿。”武知蹊就像是摸到了一根线,即将知道那头栓住的是什么,只需要轻轻一提就可看见,可这一下就堵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周淮身上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妖给他增寿?”

    “不可能的。”武知蹊否定:“我从未听说过增寿,没有这样的法门,这是逆天之举,闻所未闻!”

    “榆木脑袋!”谢昀毫不避讳抬手就往她脑门上敲一下,“世上大了去!你没听说过就是不存在吗?那要如何解释突然长寿的周淮?”

    “确实是闻所未闻!!!”

    武知蹊没计较被碰了头,倒是被通点开来,想了想,道:“当然只是我未闻!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法门,早已经是明令禁止,除非是有什么歪邪的物件!”

    “就是你想找的东西?”

    “诡器?”知蹊沉默。

    她倒还真的忘了这一茬,诡器的能力很蹊僻,如果被妖利用,或许真的是有增寿也说不定,不过单纯增寿是绝无可能的,“我们都错了,不是增寿,是续命,以旁人之魂,加续周淮之命!”

    “还能这样?”

    “是了!”武知蹊通透,“所以妖只是敛走了所有人的生魂,等到凑齐了再一同捏碎,就是为了给周淮续命!”

    “找诡器。所以这个就是你不得不留下来的原因吧。”

    谢昀的发冠歪斜,他俯靠在桥栏之上,垂着头,瞧着有些困倦。

    “你发冠很歪散。”武知蹊支颐在一个石刻的莲花蕾上,盯着他的侧颜,几缕发丝轻轻的撩过精致的面庞,那双细长的眼睛被撩痒,他不舒服的眯起来,即刻伸出手指缠住那几根头发,而后指尖卷曲,猛然往下一扯!动作利落,一看就是经常这样做惯了的。

    武知蹊觉得他狠,对自己。

    谢昀发觉她有些怔住,随即笑起来,凑过去轻飘飘的哼了一声:“我很招姑娘痴迷的!”

    “说实在,我从来没听过你一句好话。”武知蹊望着大河,那儿涟漪微微,印月朦胧,“谢昀,难吗?”

    谢昀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是世道和日子,是过往和未来,可他仍旧一如常态,话锋一转,说的是:“难,怎么不难?!那妖今夜是指定不会来了,你气不气?”

    “偏偏周淮越来越鲜活。”武知蹊的思绪也很快给他引过去,抿唇,又道:“虽然我盼望所有人都能活的好活的长久,可用旁人性命续接的未来,让我很难不痛恨厌恶。”

    “他要是死了呢?”

    “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就算一刀捅进他心脏,周淮也能安然无恙的见到明天的太阳。”她有些挫败:“这就是诡器之恶,违背纲常伦理。”

    “不是,我是说如果他死了呢?”

    武知蹊看他:“那我就能让左芪读魂,但凡生前难忘都可一清二楚,也便能弄清楚那妖是什么,还有这一切一切的过程。”

    谢昀只说:“周淮似乎并不想活着,他若是自己寻死呢?”

    “这个难说。”武知蹊又补充:“不过我能确定,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可以长寿的情况下选择赴死!”

    他不语,只沉默的看着她,四目相对,各怀心事。

    武知蹊转头朝着周淮家走去,谢昀慢腾腾的跟在后面,对着她的背影,忽然问:“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命。”她头也不回的就给了答案,而后跑起来,越来越快。

    她原本还想守在这里的,谢昀叫她回镇子上睡,武知蹊又说要去鹿溪书院,二人争执一番后,玖肆和丙冬留下来看着周淮,准备软禁,他们二人就连夜启程回了书院。

第43章:仁慈

    他是受过伤的,前夜里刚发了酒瘾,身上折磨出来的痛还没好全,这样抛刀的过程中分了心,躲得慢了点,刀剑刺来,腿上便又添了两道血口,一时不忍,险些单膝跪了下去,只咬紧牙关站的笔直,伸手掐上一人的脖子,硬生生的捏断了那人的喉骨,并且拽着这具温热的尸体用作肉盾挡箭。

    武知蹊相比显得有些生硬,她拿着谢昀给的这把刀,只会不断的防守,纵然已经几次差点被击中命门,还是犹豫着一退再退。

    她没杀过人。

    谢昀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此刻手里多了一把刀,防守变得不再艰难,一路朝她靠过去,“武知蹊,仁慈从来不是用在对手身上的!更何况对方现在正要着你的命!”

    “杀不完……”望着寸步不让的黑衣人,她有一刻慌张,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惊的浑身是汗,将谢昀的手臂一碰,却着了满手掌的湿漉,那是血迹,她很清楚。

    四手难敌众拳,他们已经疲累了,至少谢昀身上多处负伤,几度站不稳,终于在前后夹击下,被刺中了后背,整个人就俯身栽下去,重重的跌在地上,且无力撑起。

    谢昀以为自己会死,鼻腔里呛进了浑浊的泥水,却仍旧不服输,将头一抬,看见无数刀锋凌厉的朝着自己捅下来!

    也正是此刻,不远处忽而大放异光,那是一阵很绚烂的暗蓝光芒,武知蹊站在一棵树下,她丢掉了刀,费劲又轻巧的在用手结法诀,威慑连同肃杀之气就从她的身上荡漾开来,那样的不拘不束,待到八芒星图结成,从脚下扩散开去,所及之处的人,一瞬闭眼瘫倒,就像死了那样。

    幽暗的林子里,肃穆了很久,只听得寒鸦飞过,只听得树叶摩挲。

    过了好久,谢昀率先动起来,他从水洼里挣扎着爬起,面对周遭景象,惊罕异常,又见武知蹊一言不发的杵在那里动也不动,眉心皱的越发深,喊她:“你受重伤了吗?!”

    武知蹊抬眼,神色木讷:“这是我第一次用离魂印伤人。”

    “嘶——”

    他背后的伤口不小,刚有动作,血就涌的越发凶,谢昀望着四周横七竖八的人,忽而冷笑起来:“挑的很是时候,毒瘾过后,丙冬不在,深夜幽林,悄无人烟。”

    “为什么杀你?”知蹊蹲到他背后去,见了那道伤口,一时想撕下袖子给他包扎止血,手刚碰上,发现自己浑身是湿透了脏透了的,她掉进泥坑里过。

    谢昀扭头来看她的脸,笑的居然很是轻松,好像伤口都是长在别人身上,似乎今晚的这场追杀是一场游戏,他将武知蹊的纠结和心虚看在眼里,也将她若有似无的担心与在意也一同看在眼中,“想杀我的人总能找着原因,太多了,我想不到是因为哪一点。”

    武知蹊站起来朝四周看一圈,两匹马都死了,插的跟马蜂窝似的倒在泥地上,和那些没魂的人一块。她尝试搀扶他,“先坐到那棵树下去。”

    “武知蹊你杀人了,好多的人。”谢昀痛的眉毛紧缩,也不忘调侃她这样一句,坐在一个树墩上,借着很浅很薄的月色,期待地等候她的反应。

    “没死。”她瞪谢昀,“只不过暂且让他们魂魄离体了一会儿,现如今不过是晕厥罢了!”

    “那真是可惜。”

    他又挣扎着站起来,捡起脚下的一把刀,闭着眼睛就朝一人的胸膛刺下去,动作利落毫不犹豫,甚至武知蹊都没反应过来,他的刀已经插进第二个人的头颅了,第三个,第四个……

    谢昀似乎杀红了眼,他杀了六个人之后,手里的刀才因手臂的伤疼痛难忍而掉落,武知蹊也已手足无措,她有一瞬间觉得心里的一道围墙碎裂了!自己成了帮凶!因为是自己让这些人失去意识,所以谢昀才能拖着伤体杀人!

    “觉得我残忍?”谢昀回头,眼尾猩红,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杀我的时候,可没见着这些人手软。”

    武知蹊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有气无力,在深山的林道上,像是迷失的孩童,万般的迷惑,“可真正要杀你的,另有其人不是吗?”

    “说真话,比起另有其人,我倒比较乐意是这些人看我不顺眼,于是自发组织要取我性命。”谢昀坐下去,在一块很大的石块边,他问武知蹊:“众叛亲离的感受,你知道吗?”

第42章:难降

    刚过子时,夜色正浓。

    两匹马在郊野奔腾着,马背上的两个人扯着缰绳,既紧张又舒畅,白马骑得快些,后头那匹黑的紧随,超不过去,也不差的难看,只隔着半个马脖子的距离。

    “果不然是草原出生的!”谢昀这句话说出来,让武知蹊一时间不晓得他是夸自己还是变相的不服气,侧脸往后看去,说道:“这再怎么偏僻野地,到处都还是树木横生,坑洼乱石,同我在东戎策马的时候相比,已经算是很慢了。”

    骑黑马的男人大笑,罢了缰绳一转,跃过好几截折断的树木,意气风发很是潇洒。武知蹊听见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之中,有谢昀的声音,听到他说:“若不尽兴,往后我陪你回东戎!天高云阔,赛马猎狼!”

    她忽而整颗心就轻起来,好像东戎一望无际的草原就在马蹄之下,好像自己仰躺在草场上遮着日头看着云走,好像他真的就身负长弓骑在黑马上,手里提着一只刚猎杀的野狼……

    这种念头才从脑海里浮了些画面,很快就被一只带着火星的箭给射碎了!

    这只箭从侧面的深林里来,插进了正跃起的白马!马肚子被射穿,发了狂将马背上的武知蹊险些给颠下去,幸而离得不远的谢昀一手将人够着,惊险的拉进了怀里。

    “他们动手了。”谢昀脸色阴沉,拽着缰绳的手越发用力,双臂也牢牢的将武知蹊困在胸前,叮嘱道:“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鹿溪书院所在,你身形小易躲易藏,待会儿将你放下马后,切记只顾往前面跑!”

    “他们是谁?”武知蹊尚不至于怕的丢了魂,却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扶他的手臂,急切问:“是谁要杀我们?”

    谢昀苦笑:“是杀我的人。早知会如此,不是没有警告过你,那时候就应当让丙冬把你丢出淮水镇才叫正解!”

    周遭的火点多了起来,那是一阵箭雨,一阵无情的夺命布局。

    武知蹊很快被谢昀放下了马,将她丢在了一个不大的水洼里,如果她趴着不动,夜色茫茫是无人会注意到的,可她很快就站起来了,并且在谢昀的马倒下的时候,也及时的将他拉扯一把,不至于叫他滚进林子里。

    “这些日子淮水镇都在下雨,火是烧不起来的。”谢昀将她的手腕拉着,目光如炬,朝着深山里望,朝着深山里跑,“他们是在逼我往西边跑!”

    她看见身后已经追上来了很多的黑衣刺客,是那样的迅速和利落,仿佛绊在自己脚下的乱木横枝在他们那里是不存在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很多!武知蹊眉头一皱:“左芪说这附近有瀑布,他们是想让我们自己寻死?”

    “所以偏不!”谢昀拉着她绕过一棵很大的树:“别问我为什么非得跑。武知蹊,这些人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你要明白,畜生一旦费尽心思要致人于死地的时候,是最恐怖的。”

    武知蹊甩开他的手,踩着轻功往前飞了好一段路,她原本以为谢昀会跟上来,没想到他转头往斜方向跑了,那些刺客大部分就都追着他去。

    她也不犹豫,又急匆匆的跟了上去,被两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对面拿着刀,她很难近身,很快就被逼到了和谢昀一处,他似乎受了伤,脚有些跛。

    “人太多了。”武知蹊同谢昀靠在一处,警惕的望向四周,对方刀枪剑戟的围困在旁,他们赤手空拳显得很是弱势。

    谢昀也不拔箭了,他的弓箭此刻也不利,就算箭无虚发一箭双雕,只要他专注瞄准的时候,也一定会在瞬间成为深林中最有吸引力的靶子。

    “啊,要死了怕不怕?”谢昀的声音从牙缝里传出来,那样充满了煞气,“既然都要死了,麻烦诸位将我遗言带给你们主子,就说记得请德高望重的仙师在我死后灭魂,否则谢昀生时恶劣不训——死时戾鬼难降!”

    阴湿诡异的林子里,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众人脚步接近的声音。武知蹊面前的刺客已经动手了,她为了躲避那寒光闪闪的剑,玉质发冠被砍碎,还没一拳过去,谢昀已经把她拉到身后了:“叫你找机会逃听见没有?”

    “不。”

    “为何?你不是逃不掉!”

    “此时逃命,余生难安。”

    谢昀觉得她挺复杂的,分明前一刻还说了自己最重要最在乎的东西是命,这个时候就趁能,说什么余生难安,什么问心有愧。

    武知蹊倒觉得很是棘手,正经意义上来说,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围杀。是啊,要取自己性命的不是妖魔,不是鬼怪,都是人。

    “那你帮我搬救兵!”谢昀拐着弯劝她走“你去找孙迁”。

    她眉头一紧,将迎面刺过来的刀踢远,怒道:“我去哪里找他?!你能想到去搬救兵,这些人不知道吗?!我偏就不信了!人能比妖魔难对付!”

    “……无知”

    谢昀被她倔的胸口发堵,趁机朝天上丢了一颗信号弹,可没等升空绽开,便被人一箭射碎在半途,连树冠都未曾及。

    他抢了一把刀,这会儿子总算有了点反抗甚至进攻的权利,谢昀却在杀了一人后,把刀抛给了武知蹊,喊道:“只知道躲有什么用?拿着!灭妖功夫不错,砍人会是不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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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河以南介绍:
都道临城有三害:妖邪肆虐,鬼怪阴险,谢狗出街。
又可谓,妖可伏,鬼可灭,谢狗没人收。
昭齐三十八年,这位似乎开始走下坡路,储君被废,府邸闹鬼,再丧正妃,腿骨错位……眼瞧他抛下满府的男宠妃妾,竟拉弓策马追着位草原的夜叉姑娘去了!
众人叹息:“姑娘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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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过吗?
芍河以南,万寿无疆,那是所有修仙人向往的归宿与乐土。
有个草原马背上的姑娘南下往阴森的富贵地狱里去,有个丈行山川无垠的公子正往城外爬……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皆是苍茫夜色中的一缕幽魂,盲目的游荡在人世间寻找光明,大多都蜷缩着,闭着眼,关了心,然有的人最先将自己燃成一颗微渺的星子,试图照亮这个无可测的深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变成星子,他们期盼着,渴望着,煎熬着,等到天光乍现,然后陨灭,然后不朽。”芍河以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芍河以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芍河以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