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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怀空     盛唐陌刀王txt下载     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协会?帮会?

    人群中走出一个白须老者,捋着胡须摇头晃脑说道:“相传在秦朝的时候,咸阳有一老农家贫饥饿,夜间有神仙托梦,教他制凉皮之法。他将此法献入秦宫,始皇大喜,赏其家财万贯。但这制作凉皮的法子,却在战乱中失传了。”

    “切!“众人朝老者挥了挥袖子,又把目光投向李嗣业,大声说道:“李郎君,把这制凉皮的手艺传给我们,我们可以交加盟费!你给个价!”

    李嗣业把双手捅进了袖子里,稳站在场地中央眯起了眼睛,摇摇头说道:“其实饼的事情我欺骗了大家,熊火帮真正要抢夺的,是制作凉皮的秘方。”

    此言一出,众人大骇,其中不乏有事后诸葛亮,卖弄先见之明:“我就说嘛,这千层葱花饼虽然美味,但工艺却很简单,能够琢磨出来。凉皮的制作手法可是无价之宝!”

    “李郎君,把制凉皮的秘方教给我们!我们愿意花大价钱,也愿意分担其中的凶险,与你一起对抗熊火帮!”

    李嗣业又摇了摇头:“凉皮的秘方虽然珍贵,但我不准备用钱来换。”

    “那你要用什么换?白银?琉璃?难道是黄金?”

    “贡献点,美食协会的贡献点。我发布任务,你们接任务,获得贡献点,积攒够一万贡献点之后,我自然会把秘方传给拥有资格的人。”

    众商贩静默下来,开始细细揣摩李嗣业所说的话,其中的利与弊。他刚刚似乎说过要成立什么美食帮会,大伙一开始都没当回事儿,学了葱花饼就要散摊。谁知道李嗣业又抛出一个自秦时失传已久的凉皮秘方,重新将众人的欲望吊了起来。

    千层葱花饼众人都学会了,这么多人都做,就算分散在长安城中,也不会有太大的利润。而凉皮李郎君可是说了,只要积攒够一万的贡献点,谁就可以最先学会这项技艺。

    李嗣业又抛出一句掀起浪花的话:“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在你们获得一万贡献点之前,我不会用凉皮来牟利赚钱,我要你们亲自见证它重见天日。”

    众人不再疑心,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提出:“贡献点能不能拿钱换。”

    “不能。”李嗣业面无表情地回答。

    “如果我们积攒够了贡献点,你不认账怎么办?”

    “那你们就乱拳打死我,法不责众。”

    “请帮主发布第一个任务。”

    “你们应该称呼我为会长,听好了,第一个任务,我要熊火帮的所有底细,价值一千贡献点。这一千贡献点,一个人打听出来一人得,十个人打听出来十个人分。”

    “第二个任务,也是一千贡献点,在西市周围保护我的安全,为期二十天,同上,参与之人平分。”

    李嗣业的话刚说完,众人就陷入争吵与商量中,似乎已经在分配到手的贡献。两个任务中保护的任务最轻松,但参与人多了贡献点就会被稀释,打听底细听起来很难,但只要获得一条重磅消息,就比他们做二十天护卫来得划算。

    李嗣业才不管他们吵成什么样子,这些人最终会被自己发布的任务拴住,这是非常松散却有效的管理模式。

    他踱步来到仓库的大门外,沙粒吃力地双手提着一篮子铜钱来到李嗣业面前,笑眯眯地说:“这钱有两百多斤重,估计有五万钱,要不您数一数?”

    “不必了。”李嗣业蹲下来,从沉甸甸的快要散架的篮子里抓起一把铜钱,塞给了沙粒道:“做得不错,你今天晚上的所做所为,值得上一千个贡献点。”

    ……

    李嗣业从店铺中醒来,裹紧了身上的衾被,门外窸窣的言语声传进了他的耳膜中。他扭头往门窗上看,有好些人并排站在门外,探头往里面窥探。瞧见李嗣业醒来后,连忙扭过头去站好,好似忠诚的卫兵。

    他扭头看到了身边的铜钱篮子,又赚了这么多的钱呐,若是李枚儿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他揉了揉眼睛翻身而起,伸了个懒腰,起身推开小门走出,眼前豁然……吓了他一跳,六十多号汉子手持棍棒短刃守在他的门外,齐声高呼:“帮主。”

    好家伙,搞得像个山贼巢穴。

    “别叫帮主,要叫我会长。”李嗣业揉了揉脑壳,头疼道:““你们别全聚在这儿呐,若是让西市署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在此聚众闹事。””

    “可是,帮,会长。”米查干凑到跟前说道:“我们昨天晚上接了你的任务,现在正赚取贡献点,保护你的安全。”

    “那也没必要这么多人都守在这儿,选出精干强壮的,留在此处十几人即可,别耽误大伙儿做生意。”

    “生意事小,贡献点才大,再说我们都是自愿的。”

    “嗨,我的意思是说,保护我用不着扎堆。比如说你米查干,你的店就在我对面,你就守在对面做饼,捎带监视来往的可疑分子。”

    他又指着站在身边的众人指挥道:“还有你们,凡是在这条街上做买卖的,能在五分钟之内赶到的,都回去做生意。剩下十几个人留在这儿,还有无事可做的,就在街上溜达。”

    米查干又问:“五分钟是多长时间?”

    他差点儿忘了,他们没有这个概念,连忙改口说道:“一里地之内。”

    “会长!”一个穿着葛布襴衫书生凑跑到李嗣业跟前,手中托着一叠散落的纸张。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这书生脸颊削瘦,眼圈通红有血丝,看来是昨天晚上忙着争任务的事情,竟然一夜没睡。

    “你也是协会的人?”他不敢相信,商贩中怎么会混进读书人。

    “对,对。”书生大声说道:“这个米副会长可以给我证明。”

    李嗣业扭头问米查干:“你什么时候成了副会长了?”

    米查干略微羞涩地挠了挠头:“大家推举的,众望所归,没有办法。”

    “会长,会长。”书生抢过话头,努力吸引李嗣业的注意力:“昨天晚上我们商议了一下,拟出协会人员的名单,一共一百三十六人。您先过目一下,免得到时候你……”

    这书生的潜台词是怕完成任务后李嗣业不认账,或是怕不明来路的人也混进来赚贡献点。

    李嗣业从他手中接过账本,一边翻看一边问:“这都是昨晚交钱学饼的人?”

    “对,对,某昨晚熬了一个通宵登记名字,还在每个做报名做任务的人下面做了标记,做保护你的任务是用墨勾的,做打探消息的任务是用朱砂勾的。做这些不仅耗费了朱砂和墨,还用了我三张白麻纸。”

    李嗣业明白书生的意思,无利不起早,谁都不是白干的。他笑着点点头说道:“做的不错,给你三百钱,外加五百贡献点,以后你就是咱们协会的文书,你叫啥名?”

    李嗣业话音刚落,十几道嫉妒的目光投向了书生,莽汉子们心中感慨,还是读书人好啊,老子们幸幸苦苦守了一早上,能得多少贡献点还不一定。这书生不过登记了百来名字,就能坐收五百。

    书生被众人目光所慑,慌忙低下头,跟着李嗣业进入店中叉手禀道:“会长,我叫高适,是一名落魄书生,在这西市上摆摊代写家信为生。”

第四十六章 店小排面大

    李嗣业突然扭头,盯着他看了几眼,直至盯得高适脸色通红,忙叉手问:“会长,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一个读书人,不去考功名,要跟我学做凉皮?这算不算不务正业。”

    高适抬头挺胸说道:“无论做什么,并不妨碍我读书考取功名,人总要先填饱肚子,才能够考虑前途。况且我加入协会,不只是因为吃,也是因为对会长你感兴趣。”

    “因为我?”李嗣业诧异地回过头来,若不是因为他叫高适这个名字,非掐着脖子问问是不是熊火帮派来的卧底。

    “是,”高适面色无惧,郑重说道:“我在西市盘桓日久,对各地风土人情,各样人物都很感兴趣。”

    他指着门外的众商贩说道:“李郎君入市才不过几天,就能够聚集起这样一帮人物,令高适十分佩服。”

    李嗣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谦虚有点作,骄傲有点过,只好面无表情跪坐在地板上。

    “最令我佩服的是郎君你管理约束会众的方法,列出任务,以贡献点发放,把清凉小菜当做诱饵,使众人纷纭趋利,看似方法松散,却能使他们心甘情愿为你驱策。高适佩服至极。”

    李嗣业嘿笑了一声,读书人就是麻烦,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个行道来。他刻意掩饰地挥手说道:“我就是个粗人,哪里懂什么道理,只不过是想到了就去做。”

    “好一个想到了就去做,我再问李郎君,你这方法有缺陷,若是这些人合伙起来,把你发布的任务奖励贡献点,集中到一个人手里,很快就能凑足一万。他们只要一人学会你手中凉皮技艺,然后再传授给其他人,你这方法不就不济事了吗?”

    李嗣业哼了一声,笑眯眯地反问他:“如果你是他们,你愿意把学到手的技艺传给别人吗?”

    “高某愿意。”

    “他们愿意吗?”

    高适说不出话来。

    李嗣业闲适地躺在地板上,手撑着脑袋说道:“这手艺,一个人掌握就是独行生意,人都是很自私的,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那您为什么愿意传授呢?”

    现在轮到李嗣业说不出话来了,他闷头想了半天,才反问高适:“你会做诗吗?”

    高适慨然笑道:“在大唐,每一个读书人都会做诗,只不过胜在优劣高低罢了。”

    李嗣业可以确定了,这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精神面貌却不穷,高适就是高适。

    “我的志向其实并不在这里,用小菜做诱饵来御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我就知道。”高适盘膝坐下,拍着膝盖道:“观兄身形伟岸,气宇轩昂,必不是宵小之人,和愚兄一样心怀大志。”

    “是吗?”李嗣业心情舒畅,下意识抬手去抚弄额前发丝,才发现头发都被包到了幞头里,才讷讷地放下了手,对着外面喊道:“把米查干、蒋通宝和沙粒给我叫进来。”

    只见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喏,便跑去找人。等了不大一会儿,西市美食协会的三位‘元老’鱼贯而入。

    李嗣业招呼他们坐下,大大咧咧地伸手说道:“米查干,你不是要当副会长吗,那就给你个副会长,你们三人都当副会长,高适当文书。米查干,保护我的任务交给你来管,这些人每天都向你点卯。沙粒,你暂时负责跑腿,传话。蒋通宝,你负责熊火帮的情报底细,他们向你汇报,你来报给我,贡献点也由你来分配。”

    “行了,你们三个回去做生意吧。”李嗣业三两句话把两人打发走,又探出头来,对在门外站岗的十三人说道:“你们也别耽误了挣钱,我这儿不是家当都有吗?轮流上手烙饼熟练一下,卖饼挣到的钱你们自己分了买酒喝。”

    小贩们早就手痒了,得到恩准后齐齐叉手:“谢会长!”

    众人开始生火忙碌,把鏊子从屋里搬出去,和面的和面,切葱的切葱,忙得不可开交。

    李记葱花饼铺门外一字排开十多个汉子,一人烙饼其余人看场子,店主在屋里指挥坐镇,身边还有文书铺开账本儿记账,好像做得多大生意似的。古往今来摊贩有这个气势的,估计也只有快活林的蒋门神和肉铺里的镇关西可以媲美了。

    西市街上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路过,看到这幅场景,惊讶之余发出耻笑:“这小本生意做的,比我们家绸缎庄里的人手都多,这么干若是不赔钱,我跟他姓。”

    米查干去而复返,领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盘桓。做饼的几个摊贩见来了生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又用麻布挡住案板,生怕别人看出其中门道。

    李嗣业招手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米查干用油手擦了擦袍子下摆,叉手笑道:“我有个熟人,也想加入咱们帮会,不,是协会,他不但想学做饼,还想赚贡献点将来做凉皮,会长你看?”

    “可以,以后想入会,就按照这个规矩来,必须自己人引荐担保。来登记上名字,交四百钱的加盟费,到门口跟他们学做饼去吧。”

    ……

    封大伦忙完了工部的差事,特意挤出时间,领着疤脸、马脸等恶棍朝西市而来。

    他们刚走进李嗣业店铺所在的街巷,就迎来了不怀好意的警惕目光。

    街口第一家是卖饼的,葱花饼搭配胡饼生意火爆,店主笑脸迎客,猛一看到疤脸,脸色陡然变化,悄悄从案板下面摸出菜刀,装作若无其事地吆喝:“饼啦,千层葱花饼,胡饼啦。”

    封大伦怡然不惧,冷笑着扭头问疤脸:“这就是那李嗣业?”

    疤脸摇了摇头:“不是,李家的店还得往前走。”

    提篮子的少年绕过封大伦,急匆匆地跑到李记葱花饼铺来报信,踏进门便喊:“李郎君,熊火帮的人又来了!”

    守在门外的汉子们从脚下拿起棍棒等凶器,站在门外叉手问道:“会长,你下令,我们办他!”

    李嗣业凝起眉头略一思索,挥挥手:“不要轻举妄动,继续监视。”

    熊火帮众人做出悠闲散漫的样子逛街,封大伦终于有所察觉,刚刚与他擦肩而过有十几个汉子,个个显露敌意,把手伸到腰间像是在摸兵器。

    还有几个人已经来回从他身边走过五六次,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演技低劣,不善于隐藏敌意,可偏偏这样才越让他心惊。

    西市这条街上的人都沦为李嗣业的帮凶打手了么?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此刻真想把骆兴常叫来问问,这个李嗣业到底是什么人?

    马脸突然停住脚步,颤抖着手指着李记葱花饼铺说:“封老大,到了,就是这家店。”

    封大伦扭头目视,看到一间门窗破旧不足三丈宽的小店铺,此店与街道其它店铺并无不同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店门两侧站了十来个彪形大汉,个个神情凶狠,毫不顾忌地与他对视比拼眼神。

第四十七章 唐皇问饼

    一个汉子正在低头专心烙饼,不过因为这个阵仗太唬人,可能吓跑了不少顾客,所以没什么生意。

    封大伦稳住心神,强撑气场,指着烙饼的汉子问:“这是李嗣业吗?”

    马脸怅然地摇摇头:“不是。”

    “我再看看,”他自言自语后,左右移动身体探看,偏偏那烙饼汉子的身形挡在门口。对方专心致志做饼,动作缭乱,只能从他肩膀或胳膊的下方,窥探到门里面的情形。

    马脸恍惚可见李嗣业侧躺在地上,手撑着脑壳悠闲得很。他身边盘膝坐着一名书生,摊开了账本放在膝盖上。

    “看见了,看见了!”马脸惊喜地指着说道:“就在店里面躺着呢,身边还有账房。”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封大伦脸上的愠怒,疤脸在一旁气的跺脚:“去他娘的,一个臭卖饼的!摆这么大的谱!比咱封老大还排场!”

    这骂声躺在店里的李嗣业当然听不见,守在门外的十几名大汉却听见了,当即有一人指着疤脸对骂:“你说啥!臭泼皮!再说一个试试!”

    “臭买饼的!老子说了又怎么样!”

    疤脸挽起袖子往前一步,几名浮浪少年也赤膊上阵挡在老大面前,十几个商贩操起了木棒和尖刀,两帮人马在街道两边对峙,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李嗣业从店铺中走出,双手交抱在胸前,烙饼的炉火在他面前升腾,扰乱了气流波纹,使得他的面部表情亦有几分扭曲。

    大人物这个时候通常是不说话的,双方只有眼神的威视交流,瞧瞧谁的气场能落了下风。

    熊火帮今天来西市的人手着实不多,街道上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可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赚取贡献点的。

    封大伦眼看势单力孤,冷眼对身旁的人下令道:“我们走!”

    这场乱子自然不可能闹得起来,西市上有西市署,还有金吾卫的武侯铺,一旦发生斗殴,大家都得吃官事。

    李嗣业给众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放开一条道路,让这些人灰溜溜地离去。

    粗鲁的商贩们不忘趁机起哄:“滚吧!西市不是你们熊火帮的地盘!”

    “就这点儿能耐是吧!我看你们不应该叫熊火帮,而应该叫熊货帮!”

    李嗣业站在店前满意地对众人说道:“今日大家都表现的不错,本会长破例每人奖励一百个贡献点。”

    众商贩发出了热闹的欢呼声。

    他扭头吩咐站在身后的高适:“现在就记上。”

    高适点头喏了一声,靠近李嗣业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这熊火帮的,肯定不是因为葱花饼和凉皮。嗣业兄,你要当心了,这熊火帮是长安城地面上一股很大的势力,身后有官府的背景。”

    李嗣业当然清楚,不然驸马杨洄的人也不会找到熊火帮来对付他,接下来应该是选择后路投奔太子的时候了。可他又不太情愿加入到太子李瑛的阵营中。因为历史证明,太子势必要败死在与武惠妃及驸马杨洄一伙的斗争中。

    他能够改变历史吗?那可不一定。

    封大伦带着众人从西市走出,他脸上余怒未消,对身边的两名手下说道:“吾观这李嗣业,身形伟岸,有几分威仪,不像是混迹在市井之人。”

    两人不明所以,都不敢胡乱搭腔。

    “我本想帮骆兴常这个帮,讨他一个人情,可谁想到竟磕到了门牙。骆兴常这混蛋究竟碰到了个什么倒霉玩意儿?”

    他沉着脸问两人:“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疤脸没什么脑子,自然站在一边不吭声。马脸主动上前说道:“属下倒是有一策,我们可以到西市署去告他,告他个纠集商贩,欺行霸市。他身边的这些商贩根基都在西市,只要他在西市混不下去,自然树倒猢狲散。”

    封大伦拽着唇角的撇须沉吟:“这倒是个办法,可以试试,可惜治标不治本。可恨此人竟然污蔑我夺他的食货配方,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吗?想我封大伦这么多年来在长安万年地界上,干的都是大买卖,沾上这种狗屎瘪三,徒增他人耻笑。”

    封大伦隐隐感觉骆兴常对他有所隐瞒,今日他亲眼见到此人,不似骆兴常说得那样势单力孤。若真是只臭虫,为何三番五次捻不死他?

    李嗣业该不会是长安某个豪贵王公府上的家将部曲吧?这些人岂是他能得罪得起的。骆兴常这厮若是敢给他下这种套,他非把他揪出来撕了脸不可!

    回去再找骆兴常问问,看他如何回答。

    ……

    大明宫紫宸殿后殿中,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倒映着宫女们丰腴飘逸的身影,一名太监手执拂尘在前面引路,宫女们手中捧着鎏金龙纹盘,上面覆盖着錾花缠枝卷草纹银罩,款款地挪着脚步往后殿走去。

    隋唐两朝宫廷贵族喜欢用黄金器皿,迷信地认为用金碗金盘能够延年益寿

    宫女们的百褶罗裙红绿交织,拖在地面上覆盖了脚面,所以她们行走时迈步幅度小,以踢不到裙子的前摆为准。戏曲花旦上场时的小碎步,怕就是从这里学来的。

    毕竟大明宫里还住着一位戏曲艺术家,梨园行里的祖师爷。

    玄宗李隆基盘膝胡坐在后殿书房中,翘头案上放着笔架与砚台,以及两方印鉴,他手中捏着用硬黄纸写就的奏疏,来自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耀卿。

    李隆基冷淡地将纸张扔在一旁,高力士恰好踩着点儿过来,躬身说道:“请陛下先用膳吧。”

    皇帝用手指揉了揉鬓角,伸腿说道:“也好。”

    高力士亲自蹲上前去,把陛下的靴子穿上,将他引入右殿室。

    一只黑色波斯猫在殿内来回跳窜,从宫女的裙摆下穿过,琥珀色眸子倨傲自若,无视任何人,在皇帝的宫殿里,只有畜生不用守规矩。

    宫女们将金盘端到板足案上,将上面的银罩取掉,露出丰盛的菜肴。

    说丰盛只是相对于同时期,其实没什么可吃的,烤乳羊需要天竺胡椒才能去膻味,牛肉禁令食用,皇帝当然要以身作则,其余的素菜则乏善可陈,当然还有后来传到日本的生鱼片。

    高力士端着青瓷小碟,手捏银箸把所有饭菜尝了个遍,李隆基还得耐心等着。

    李唐皇帝崇尚道教,不喜荤腥,李隆基惯常吃的还是加了桂圆红枣和肉沫的米羹,高力士亲自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又将半块胡麻饼和一块薄饼夹到碟中,推到了他面前。

    “陛下万事劳心,还是多吃一点儿干的。”

    李隆基点了点头,伸出食箸到盘中夹麻饼,却见盘中躺着一块两面金黄的薄饼,似有墨绿色的葱花夹杂其中。

    “这种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敢是宫中御厨所创之点食?”

    高力士躬身答道:“非也,陛下,这是坊市间新近流行的一种饼,名为千层葱花饼,奴婢特地搜罗而来献给陛下。”

    李隆基笑笑:“力士有心了。”

    他用食箸夹起放入口中,轻嚼了几口说道:“嗯,虽然有些油腻,但胜在味道独特,松软脆香。”

    皇帝食欲大增,多喝了两碗米粥,盘膝对高力士问道:“最近长安坊间可有什么新鲜事,奇谈怪闻?”

    高力士低头抿嘴一笑:“说到奇谈怪闻,还真有一件,且跟陛下食用这葱花饼有关。”

    “哦,说来听听。”

    “此饼乃是来自京兆高陵的乡户李嗣业所创,不过他挟此技艺来到西都,竟遭到长安地面豪强觊觎欲行抢夺。李嗣业迫于无奈,只好将此饼技艺广泛传授给西市上的商贩。”

    “胡说,”李隆基指着面前的葱花饼说道:“此物虽然味道独特,其实与毕罗,胡饼并无两样,稍加琢磨,便能推导出配方,何需抢夺?”

    “陛下圣明,”高力士赔笑道:“此事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在坊众间口口相传,自然不可轻信。不过奴婢还听说,这位做饼的壮士还怀揣一项技艺,相传是秦朝失传千年之久的晾皮美食。听说这晾皮色泽如白玉,入口滑爽,特别在这季夏炎热之时,更是沁人心脾。”

    高力士说完这番话,喉咙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

    李隆基抬头斜看着他,捋须笑道:“听你这么说,朕也有些口馋了,稍后便给你下旨一道,将此人召到宫里来。”

    高力士靠近皇帝耳边低声说:“陛下许久无有鱼龙潜服……”

    ……

第四十八章 闻染香囊

    戍正时分,弯月倒映在悬山屋旁的水中,水面波纹荡漾,连屋顶的灰瓦都泛起了光泽。这是平康坊中曲的妓馆,封大伦在此处唯一的产业。

    封大伦跪坐在一间静室内,远处隐约传来箜篌低沉的声调和女子调笑声。他端起面前席上的酒具倒酒,一面自斟自饮。

    糊着黄麻纸的隔扇门拉开,骆兴常脸上春风荡漾步入房间,跪坐在封大伦面前的蒲团上,笑问道:“封大郎唤我来,可是除掉了那李嗣业?”

    封大伦却不说话,吊起三角眼从中透出几许幽冷光芒盯着他,犹如盘尾据守的眼镜蛇,等着眼前的敌人露出破绽。

    骆兴常被他盯得乱了心神,以为暴露了什么机密,佯装镇定地反问道:“怎么?封大郎,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如何没有对你说实话!”骆兴常身子前倾,也聚起眉头与封大伦瞪眼对峙。“封大郎,此事如此简单,你取人性命,我欠你人情。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反而对你没有好处。”

    封大伦收回了咄咄逼人的视线,冷笑出声:“骆四郎的那些恩怨破事儿,我当然不想知道。但我封大伦也不想糊里糊涂栽个大跟头。”

    他手指做出鹰钩状,指着地板继续说道:“我今日跟你在这儿不谈别的,就说你要除掉的这个人!他真没有根基吗?他真的没有底细?他就只是一介白身?”

    “当……”骆常兴猛然停住话头,把所有的事情在脑袋里又过了一遍,才信誓旦旦道:“当然!若不是底细一清二楚,我怎敢劳你封大伦大驾。他入长安孑然一身,身边只有个妹子,在通化坊外卖艺为生,可能手上有真功夫,只当过几天不良人,除此之外,别无傍身势力。难不成是那张小敬?”

    “别瞎猜了,”封大伦斜依矮几从牙缝中吐出话语:“想破天你也猜不出来,他如今在西市做一种奇怪的饼,入市不过三五天,便聚敛万贯钱,招揽数百人,身边随时有数十人护卫伴行,当真是威风得很。”

    “怎么会这样?”骆常兴神情有些失落,连跪坐的姿势都松软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半晌。

    骆兴常头脑中神经却突然调转了弦,猛然半蹲而起把脸靠近封大伦脸前:“此人越有能耐,便越不能放过他!假以时日,他若出人头地,便是你我死期!”

    封大伦反而不着急了,手中把玩着三彩缠枝酒盏,翘着胡须触角笑眯眯地问道:“骆四郎,你说应该怎么办?”

    骆常兴额头上凸起青筋,口中铿锵地蹦出三个字:“西市署!”

    “那就无关我的事了,骆四郎乃京兆府七品参军,官场上的事情,你比我能耐多了。”

    ……

    李嗣业决定回一趟宣阳坊,把手里的这几万钱弄到院子里,放在西市既不方便也不安全。

    他将葱花饼店交给高适,身边跟了十三四人,轮换用扁担担着铜钱,前呼后拥地走出了西市。

    去宣阳坊之前,决定先去闻记香铺看看妹妹,住在别人家里,毕竟不像自己家那么随意,不要惹人家讨厌了还不自知。他甚至还有些担心闻染的性取向,这个可是会影响别人的。

    一路沿着永安渠两旁街道来到敦义坊,他让身边这十四人呆在香铺外面等待,自己挑着担子走进了香铺中。

    闻染和枚儿都待在铺子里间,两人各自坐着一个胡床,正小心翼翼地搓制合香。

    李嗣业突然出现,站在二人身后笑道:“枚儿!闻染。”

    闻染手哆嗦了一下,拍了拍胸脯抬头恼怒地看着他,李枚儿也用埋怨的目光盯着哥哥,好像他是个不速之客,突兀地打扰了她们的二人世界。

    “咋了,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李枚儿头上扎着双丫髻,双手捏着香,伸长了脖子回头对李嗣业说:“阿兄,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会做香了,闻染阿姊教的,我以后可以在家里做香,自己拿出去卖,将来我养活你。”

    “你还养活我?”李嗣业得意地说:“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伸手拽开了覆盖柳编簸箩的麻布,露出了堆成小山的开元通宝,每一枚铜钱都外圆内方,美得夺目。

    李枚儿表情恬淡地说了句:“阿兄又赚了几万钱呢。”扭过头去又专心做她的香去了。

    妹妹的反应和他的预料出入太大,李嗣业心里有落差,感情兄长赚这么多钱你一点儿都不意外啊。

    他只好从簸箩地抓出一把钱塞给她:“这是给你的零花钱,给你买饧糖吃。”

    他又抓起一把钱递给闻染:“闻染,这是给你的。”

    闻染红着脸推拒道:“嗣业兄长,无功不受禄,你千万别给我钱,不然父亲知道会骂死我的。”

    “哦,”李嗣业也不强求,刚准备把钱收回去。闻染眼珠一转,突然说道:“要不我给你一块儿香饼,你把钱给我,这样就不算白送了,是在做买卖。”

    李嗣业欣然笑道:“好啊。”

    他把钱放到闻染手中,闻染却从腰间解下一袋香囊,用小手递到李嗣业的手掌心中。

    “呶,香囊里就是香饼,你戴在身上,连蝴蝶蜜蜂都围着你转。”

    李嗣业低下头去看这香囊,做工精致小巧,用紫与绿两种丝线绣出团花和缠枝草,就如它的主人一般秀外慧中。

    他将香囊揣进怀中,弯腰用扁担挑起簸箩,转身说道:“哥走了,下次来再接你,闻染,枚儿,想吃什么我从西市上给你们带回来。”

    李枚儿低头想了想:“嗯,毕罗?”

    闻染头也不抬地说:“我要火晶柿子。”

    李枚儿连忙改口:“我也要火晶柿子!”

    “行!”

    李嗣业挑着担子走出香铺,对蹲在外面的十几人伸手招呼,众人浩浩荡荡地往新昌坊而去。

    他们来到新昌坊的宅子外面,院门前没有落叶碎草,似乎被人打扫过。李嗣业没有细想是谁在学**做好事,上前打开锁,对众人说道:“你们就在外面等待。”

    他挑着铜钱进入东厢房,发现自己这么多的钱,竟然没有个储藏之所。他这些天不会回来,万一遭了贼可就血本无归了。

    李嗣业找到一把䦆头,来到桑木下,向后退了五步,挥起䦆头刨土,脚下掀起尘土飞扬。

第四十九章 西市饼霸?

    没过多久李嗣业重新走出院子,看到懒散的商贩们坐在对面的屋墙下纳凉。他刚准备开口招呼他们走,隔壁的院门吱呀声打开,一袭素色罗裙踏出门槛,突然见对面坐了众多男人,连忙掩面准备退回去。

    徐娘子扭头望见站在院门口的李嗣业,退回去的脚步又停住,款款地向他施了一礼:“李郎。”

    “徐娘子,”李嗣业指着干净的地面问:“我家院前是你帮忙洒扫的?谢谢了。”

    徐娘子矜持地点点头:“李郎客气了,只不过是家里苍头清扫时,我让他捎带把你家门前清扫了一遍。”

    她走到李嗣业面前半掩嘴唇喁喁细语:“昨天晚上李郎门外又有贼人窥探,只是妾身家中只有丫鬟婢女老仆,不敢以身犯险,只好把吠叫的细犬给放了出去,也不知晓是否驱走贼人。”

    说到最后,她自己竟掩嘴而笑,可能是当时的场面除去刺激以外,还给她的平淡生活带来了新奇。

    “是吗?”李嗣业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只不过数次谋面,就帮了自己这么多忙,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邻居了。

    “谢谢你啊。”

    “李郎何需相谢,自古以来邻里间就该相助,这都是徐娘应当做的。”

    她抬起头来左右轻嗅,讶然问道:“李郎身上什么味道,这么香。”

    “哦。”李嗣业从怀里摸出香囊:“可能是这个东西,我刚刚在敦义坊的闻记香铺……买的。”

    “闻记香铺?”女子天生对芳香没有抵抗力,她连珠炮地向李嗣业询问:“是在敦义坊的哪条曲巷?南曲还是北曲?店外挂有幌子吗?我也想买这样一个香囊,只是出门不便。”

    “应该是北曲,唉,何需这么麻烦。”李嗣业伸手抓过许娘子的手,把香囊塞入她手中。“送给你了,这是我的谢礼。”

    她略显冰凉的葱白手指触电般缩了回去,脸颊泛起一抹染红,连忙羞涩地低头说:“谢过李郎君。”

    没等李嗣业反应过来,她已经逃回了自己的院中。

    李嗣业懊恼地吐了口气,他差点都忘了,不可对古今女性等而视之。等他一回头,发现跟随的‘保镖’们都一字排开蹲坐在墙根下,双手托着下巴,仿佛在看一幕勾栏戏剧。

    “走,回西市。”

    商贩们对会长并无敬畏,在他身后闲谝:“李郎会长,刚刚那个娘子对你有意思,竟然是个有夫之妇。”

    “这娘子脸盘倒是俊,不过就是太瘦,身上没有几两肉,若是钻被窝里太硌人,一点儿都不美气。”

    李嗣业回头冷声说道:“不得对他人娘子胡言乱语,非礼勿言,这是礼,知道吗?”

    一行人不再吭气了,李嗣业只是摇摇头,众人疾步快走准备返回西市。

    他现在的人手有点儿少,现今可是在熊火帮的地盘上。以任务模式管理的这帮人,没有一点儿忠诚度,以多欺少还行,但凡遇到强敌,绝对比兔子跑得还快。

    他们刚进入西市南门,恰好遇到了沙粒。这少年如欢快的鸽子,衣衫破烂提着篮子在他面前蹦跳:“李郎,蒋通宝他们查到一些底细,熊火帮的老大叫封大伦,他的官面身份是工部九品虞部主事,认识的也都是他这个品级上下的官员。别的,还都没有查到。”

    李嗣业停住了脚步,心中暗想果然是官场中人,他现在的能耐对付地痞流氓还行,但对方若用官府来对付他,可就一点儿招都没有。

    他可不能再嫌弃太子危险,先解决眼前的危险,再来考虑未来,是时候去抱太子的大腿了。

    李嗣业抬头看看光景,夕阳已落至金光门,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今日时间已不足,只有等明天清晨再去鄂王府了。

    他带着众人回到街巷中的李记葱花饼铺,身边的十四“保镖”主动站在店铺两侧。本来还有两人来买饼,突然看见如此阵仗,还以为此处是流氓窝点,连忙摆摆手离开。

    高适还在店内,手中攥着一本书正在对着夕阳苦读,沙粒也跟着他走进来。

    当当当的击钲声从市署鼓楼上传来,还在流连的客人,听到闭市的击钲声,匆匆忙忙离去,热闹的街道转瞬间冷落下来。

    李嗣业盘膝坐在地上,心绪莫名有些不宁。外面几个人正在商量如何轮换,晚上不能十几人都睡在这铺子里,仅脚臭就让人受不了。

    “李嗣业何在?”

    他定睛往门外看,一名穿着墨绿色圆领袍流外吏站在外面,身后跟着两名披挂布背甲,腰悬棍棒的武侯。

    这小吏猛然见到铺门外的十四名大汉,惊得向后退缩半步,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多带点儿人手过来,倒还硬着头皮没有退却。

    李嗣业站起,走到门口稍稍低头,居高临下对这官吏说:“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小吏背负双手道:“某乃西市署典事,特奉署丞之命来传唤你。”

    沙粒吃了一惊,提着篮子从李嗣业背后探出头来;高适停止看书,微侧皱起眉头;十四名大汉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嗣业说:“好,我这就跟你去。”

    典事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走在前面,两名武侯左右跟在李嗣业身后,他们把棍棒握在手里,依旧不能安心。

    西市署位于西市正中央面朝北横街的主城楼之上,基座高五丈,下设拱门三座,设门桩,可过官方指定轴距的牛马车。基座旁有砖石台阶栏杆,往上有三层歇山式重檐楼,红色廊柱交替排列。

    顶楼是座鼓阁和钲阁,用来指挥开市与闭市,二楼是署令和署丞的办公区域,三楼各个房间是府官和史等流外吏的值班处。

    李嗣业被典事带到二楼,穿过内廊,典事探身入其中一阁,叉手禀报道:“署丞,商户李嗣业已带到。”

    “把他带进来。”

    两名武侯把李嗣业带进阁中,然后躬身退出,连这典事也叉着手缓缓退却。

    署丞负手背朝他站立,头戴黑纱软脚幞头,身穿深青色圆领袍,腰悬鍮石八銙蹀躞带,脚蹬乌皮六合靴。他身旁是玄色曲足案,案后陈列一架屏风,屏风上用细腻的笔墨画出西市各个区域的商铺分布图。

    署丞缓慢转过身来,看到李嗣业先是一愣,抬头翘起胡须问道:“你就是那横行西市的‘饼霸’李嗣业?”

    饼霸?

    李嗣业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人给他这种诨名?

    “署丞,我是李嗣业,但不是饼霸,更没有横行西市。”

第五十章 二进宫

    署丞嘴角兀出轻蔑的表情,负手冷声说道:“我观汝仪表堂堂,竟矢口否认抵赖。本官且问你,你欺行霸市,组织帮会,垄断行业,广收弟子,短短三天之内,西市上竟多出六十多家制饼店铺!你敢说这些人不是你的弟子?”

    李嗣业也吓了一跳,饼类市场如此饱和了吗?看这事给闹的,准是引起了西市署官员们误会,他连忙叉手说道:“署丞,请听某解释,我这不是帮会,只是商会,我只是帮助众人做生意,绝对没有欺行霸市。还有那些商贩,都不是什么弟子,不过是会员罢了。”

    “狡辩!“署丞伸出两根手指指着他:“你以为改换名头,就能瞒得过本官?“

    “确实不是,”他叉手诚恳地说:“他们无需听我的命令,我教给他们做饼的手艺,他们付出相应的报酬,除此之外,我没有打压任何人,也没有肆意抬高价格。”

    署丞没料到身形健壮的李嗣业嘴皮子也如此灵活,伸出两根手指侧身戳向他:“又狡辩!”

    “我再问你,你每日身边陪同护卫十数人,堪比豪贵。若不是结帮行霸,你要那么多护卫做什么?”

    “护卫只是为了保护商品,况且他们非我从属,只不过是临时雇佣,这是商业行为。”

    “你保护什么商品?商品在哪里?”

    “商品在我脑子里,知识就是商品。”

    署丞惊异地瞪着他,不像是在看一个正常人,又恼怒地说道:“你!一派胡言,我限你三天之内,把你的帮会解散!不许再蛊惑他人做饼!不然本官定要重责,将你逐出西市,”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听这署丞的意思,事情还没有严重到将他法办的地步。他已经决定了,回去就把铺子退了,去投奔太子。至于美食协会那些人,先安排几个无关任务,先钓着他们。只要他人不在西市,便不会有差错。

    “署丞,我可以走了吗?”

    这位署丞严厉地摆摆手:“走吧!”

    “不能走!”

    另一个如织布机般沉闷机械的声音透进隔扇,李嗣业和署丞同时转身,隔扇门被三名兵丁打开,穿廊里站着身穿深绿襕袍的官员,腰间银带銙九,面容冷肃且双目投射在空气中,无视任何人。

    署丞连忙朝这名官员行礼:“署令。”

    市署令大手一挥:“此人扰乱西市,汇聚帮众欺行霸市,立刻逮捕将其关押!”

    李嗣业没有再辩解,他知道辩解也没用。此人抓他,根本不是因为西市的事情。拉开隔扇的这几个兵丁,也不是西市上的武侯。他迟了一步,掉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

    几名兵丁上前,把麻绳套在了他脖子上,推搡着他走出了隔间。

    李嗣业没有反抗,他的思绪也很清晰,心中猜测是谁的关系驱使了这位腰系银带的从六品的市署令。熊火帮封大伦不太有可能,他只是个九品的小官,别的就只有驸马这边儿的人了。

    当他被押着走到走廊尽头时,这位市署令突然开口说话:“西市署的号房已满,将此人暂且送押至京兆府大牢。”

    他终于明白是谁了,就连身边这些兵丁,也都是京兆府下属的差兵,也只有这个人,是驸马那件案子和熊火帮之间的纽带。

    他抬头故意大声说道:“为何要押我去京兆府,西市署是太府寺的下属官署,而不是京兆府的。”

    “闭嘴!走!”

    他被押下城楼,道旁已经停着一辆密封的囚车,他被从后厢推了进去。

    沙粒从街道边跑了过来,大声地喊:“李郎君!”

    李嗣业趁着这个机会,对着车厢外大声说:“去找张小敬!”

    两个兵丁的肩甲猛顶车厢的门扇,啪一声闭得严丝合缝,一人上前把木闩插住,拍拍手长松了口气,就好像里面关的是一头猛兽。

    李嗣业面前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他又被关入了黑暗之中。

    沙粒抱着篮子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囚车碾起尘土辚辚声远去,五六名京兆府兵卒紧跟在车后。

    他茫然地摸着头上的总角,喃喃说道:“他叫我找谁来着?张……张什么?”

    沙粒踉跄地倒退了两步,突然转身发力奔跑,沿着西市的街道一路气喘吁吁跑回李记葱花饼店门外。

    李嗣业的十几个“保镖”懒散地或坐或站在店内外,沙粒跑到他们面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急促地说:“快……快!李郎、会长让市署给……抓起来了。他让我们去……找、找张……”

    一个汉子手撑着他的肩膀说:“沙粒,咋回事儿,你慢慢说。”

    沙粒坐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把呼吸调匀,这才把话给说清楚。

    商贩们似乎并不着急,相互开始商量,又低头问沙粒:“去找一个姓张的?”

    “这个算不算任务?”

    另一个商贩问他:“李郎君跟你说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贡献点,找这个姓张的能得多少贡献点?低了我们可不干。”

    “对啊,他若是犯了大罪流放,或者是被杖毙,我们之前的努力,赚的贡献点不就白费了?到时候找谁学凉皮手艺去?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可不能这么说……”

    十几个商贩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一团。

    沙粒气得侧起身子,抬手指着他们:“你们……你们……!”

    高适捧着书卷走到门口,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松散管理商会的弊病所在啊。”

    他把书卷插入腰带中,挽起袖子对沙粒说道:“李嗣业让你找一个姓张的,此人必是他的熟识之人,这样吧,我跟你一起找。”

    沙粒拍拍双腿尘土从地上站起来,回头说道:“好,但要叫上米查干和蒋通宝。”

    米查干正在对面收拾店铺准备封板,听到这边的吵闹停下工作走过来,大声说:“当然要去找,但得有个苗头吧,我们该去哪儿找?这姓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

    他们的争论商量消耗掉了一天最后的时间,天穹已然湛蓝发暗,宵禁即将要开始,就算有再要命的事情,也只能等到天亮。

    ……

    “进去!”

    监牢的木门闭合,狱吏绕上铁链锁住。

    李嗣业又一次被送进了京兆府大狱,而且跟上次不同的是,他们还给他戴了个木枷,双手和脖子都固定在枷中,虽不沉重,但憋屈酸困。

    他缓慢地蹲下来,向后坐倒在稻草上,静坐沉思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枷板的可恶之处。这大枷前后不是一种木料制成,前面的枷板黝黑厚重,后面的枷板轻,导致重心向前,勒得他后颈生疼,要时刻双手向后硬撑,使得手臂酸困,手腕也勒得生疼。

    他换了好几种姿势,无论是坐着、躺着、侧卧、还是靠墙,枷板都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给予他惩罚,这种难受劲儿,让人恨不能诅咒枷锁发明者的祖宗十八代。

    “很难受吧。”

第五十一章 牢中冤家路宽

    牢笼木柱外站着一袭黑影,李嗣业从微弱的光线中依稀能看见此人阴沉的半个脸。

    李嗣业冷哼出声说道:“真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公主和驸马都没有追究我,你这京兆府参军倒阴魂不散缠了上来。”

    “哼。”

    “我自己都纳闷了。”骆兴常声调阴沉,咬牙切齿:“我的晋升之途竟然会断送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身上。”

    “妖人那件案子对驸马杨洄来说算什么?无论成功与否他都是驸马!可对于本官来说,这是我通过驸马傍上寿王这条大船的天赐良机!如若不是你和张小敬坏了们我的大事!太子会被废掉,寿王会成为太子,我也能如愿以偿地通过驸马成为新太子的幕后之宾客!这就是我的功名富贵之途,任何人不可阻挡!”

    骆兴常把脸贴近木栏,狱中幽暗的光芒使得他的面皮青暗,倒像狰狞的阴差。

    “我骆四郎一生只恨两种人,断我前程的人和截我后路的人,偏偏这两样都快被你占齐了。你一个乡野贱户,为何不肯乖乖地当棋子,为何不肯服从命运,你闹腾个什么劲儿,最后还不是要死在我手里吗?”

    李嗣业无视了他,抬头望向监牢的顶部,这是个权欲熏心、极度自私的人。

    “谁死谁活,没到最后,你永远预料不到。”

    “哈!”骆兴常感觉不可思议,背负着双手冷蔑地嘲笑道:“你还想着能翻盘?你以为你是谁?偌大的长安城里,你除了认识张小敬,你还认识谁?”

    “没人能救得了你!等过了明天,你就是荒野里的一堆枯骨。”

    骆兴常转身拂袖而去,李嗣业极度愤怒,却被束缚着手脚。

    他很快冷静下来,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需要向外界传递消息,现在他唯一能靠的人是张小敬,还有那些毫无实际作用的流言。

    李嗣业戴着枷挪动身体靠近了监牢木栏,侧着头对外面喊道:“牢头,狱吏!”

    “喊什么喊!”皂衣狱吏走到跟前,讶异地笑道:“原来是你啊,这么快就又进来了,这里面衣食无忧,很舒服是不是?”

    李嗣业皱着眉头说:“我头疼,脑瓜嗡嗡疼得厉害!”

    狱吏没有靠近他,反而后撤了两步摇头说道:“别喊头疼,腰疼都不行,这次和上次不同,上面派人亲自盯着,你的钱我不敢收。”

    李嗣业泄了气,靠着牢房木栏怨念十足地问:“谁是你的上面?他不过一个户曹参军,管得着你们牢狱么?”

    “少见多怪,”狱吏捅起双手摇头说道:“不知道啥叫官官相护吗?”

    李嗣业挪动着木枷靠回了墙边,一边与沉重的木枷做斗争,一边闭目沉思。他偶尔睁开眼睛,探头去看监牢走廊尽头顶窗透射进来的微光,如今已经是入夜了,沙粒就算能找到张小敬,长安宵禁什么也做不了,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隔壁牢房的犯人醒了,他们有四五个人,身上都穿着破旧的麻布缺胯袍,瞧起来精神头很足,估计关进来的时间不长。

    其中一个留着蓬松短须的健壮汉子,扭过头来突然看见了他,脸上露出恶意的惊喜:“哟,李大个!你他娘的也有今天?”

    李嗣业颇感诧异,以为对方认错了人,伸出套在木枷中的手指,指着自己问:“你认识我?”

    “哟,都学会装傻了,扒了皮老子都能认识你!”

    从眼前这个人脸上表现出来的恼恨,李嗣业肯定对方确实认识他,而且是有过节的那种。

    他转身坐正身体,正面朝向对方,隔着木栏仔细去看此人的相貌,圆脸,眼珠暴突,有将军肚,脖子粗,像个狠人,但不像个恶人。

    “喝哟,都戴上木枷了?犯的什么罪啊?亵渎人家娘子?秋后是杖毙还是砍头啊?到时候我得去看看。啧啧,老天爷给我报仇了。”

    李嗣业神情肃然地问他:“这位兄弟,我李嗣业如何得罪了你,还请明言。”

    这蓬松胡汉子愣了一下,看李嗣业脸上的表情不似做伪,张大嘴巴问:“你他娘的真不认识我?”

    ……

    这汉子唾沫横飞给他讲述了一番,讲到激动的地方,还要隔着栏杆张牙舞爪比划,看样子若不是牢房相隔,他非要跳过来把李嗣业狂揍一顿。

    原来此人名叫田珍,同李嗣业一样是街头卖艺演武为生,同行本来就是冤家。李嗣业初来长安时,在通化坊对面把他的黄金地段给占了。两人发生口角争斗,练武之人以武较量,李嗣业上去三拳两脚把田珍打得口吐血沫,在家中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走动。

    田珍平时也结识有一帮地痞流氓,这些人为朋友仗义打抱不平,十数人去找李嗣业算账,接下来便是他穿越附身那天发生的事情,打跑地痞,遇到官差,遭遇张小敬。

    如此说来,一切都对上号了。

    他双手撑着枷板,轻轻活动颈部缓解酸痛,双手握着朝田珍抱歉:“不好意思,争抢地段可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向你说声抱歉。”

    田珍怒道:“什么可能!本来就是你无理在先!你不懂先来后到!你现在抱歉没用,这个仇我迟早会报回来!”

    他随后神情惬意地看了戴着木枷受罪的李嗣业一眼,双手抱着脑袋舒适地靠在墙上,还特地活动手脚炫耀自己的身体自由。

    “明天早上,我就要离开这里恢复自由了,其实我是不想出去的,这京兆府大牢免费管饭,但人家不留我。哎,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受罪吧。”

    李嗣业神情一动,他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用到的人,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得试试。

    于是他开口说道:“田兄,我有一场功名富贵要送给你,你要不要?”

    田珍不想搭理他,把咬在口中的稻草梗呸吐了出来。

    “功名富贵,呸!你以为功名富贵是你们家厕筹?张嘴就能来。那是富贵吗?那是屎!”

    李嗣业不介意他的粗言秽语,继续耐心说道:“我李嗣业虽然喜欢打斗,但我不喜欢说大话。实不相瞒,如今我已经得到东宫太子的赏识,不日便可入太子左内率,成为东宫宿卫。你若肯帮我一个忙,等他日我到东宫后,定会找机会替你引荐。”

    田珍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轻蔑地指着他:“你敢不敢再吹得大一点儿,你咋不说你去侍候圣人呢,也对,你把自己一刀阉掉,也能进宫。”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你现在就是个囚犯!我田珍若是听信你的胡吹,连裤子都提不上。”

    李嗣业神情依然冷静,也不与他争辩,淡定地说道:“既然你不相信刚才这条,我还有一条,我几天入西市坐商,赚了几万钱,你若能助我,我分你两万。”

第五十二章 秘密押送出狱

    田珍依旧嗤之以鼻,侧身躺下,背朝他说话:“这次吹得还有点像,不过我这人不太爱钱,我要凭这身本领进入军中,立功报效,你就算真有两万钱,我也不要。”

    “怎么能没有钱呢?”李嗣业戴着枷贴近木栏,继续蛊惑他:“就算你想寻个进身之阶,也得有钱打点,疏通关系,只要有钱财处处行路方便。”

    “你真有两万钱?”田珍扭过身来,疑心问道。

    李嗣业确认无误地点了点头:“没错,只要你肯帮我,两万钱就是你的。”

    田珍捏着下巴考虑后,伸出一个指头:“我要再加一条,等你出去以后,让我打你一顿出出气。”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笃定地点点头:“好!”

    见李嗣业答应得这么痛快,田珍仍是疑疑惑惑,凸着大眼瞪视着他问:“说吧,我要帮你做什么?”

    “你知道张小敬吧,他是万年县的不良帅,我要你出去找到他,让他去鄂王府找太子的人,告诉他们驸马党羽仍在谋划妖人案,我被关在京兆府大牢里。”

    “就这么简单?”田珍问。

    “对,就这样简单。”

    “我信你才有鬼!”田珍索性四仰八叉躺倒在稻草上,无论李嗣业怎样说,似乎都不再心动。

    田珍打着如雷鼾声睡去,李嗣业却被木枷束缚酸困不已,他几乎无法入睡,只要打瞌睡,沉重的枷就会将他勒醒,手臂上和后颈上都勒出了淤青。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的意识一直处于清醒和模糊的交界线,直到他完全清醒时,阴暗的牢狱走廊尽头顶窗射下较为明亮的光线。

    “田珍,出来,别在里面赖着了!”

    狱吏打开了他隔壁牢门,田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脚步稳健地走出。李嗣业眼睛始终盯着他,他希望能从此人眼里找到一丝肯定,虽然这是个不靠谱的人。

    田珍路过他的牢门前,侧过脸来干笑了一声:“我可以试试给你找张小敬,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走!”

    田珍离开了京兆府大狱。

    ……

    西市午正时开市,清晨的这段时间里,商货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店面均不营业。

    沙粒和高适蹲在李氏葱花饼店门外,铺门插板都还没有卸下,两人神情木然,很明显没有任何头绪。米查干顶着毡帽大步走到对面,蒋通宝也躲过胖娘子的追杀,成功逃出来与他们汇合。

    “你俩琢磨了一晚上,想好去哪儿找姓张的人了没有?”

    沙粒和高适摇摇头。

    “沙粒你也是,干嘛不问清楚他叫张什么。”

    “我倒是想问来着,但是他被兵押着,我哪敢靠得太近。”

    四人决定离开西市,到宣阳坊李嗣业暂住的宅第探寻线索。

    从远处走来一人,头戴黑葛布四脚幞头,身穿墨绿色缺胯袍,腰间系一条糙牛皮蹀躞带,右眼失明挂着伤疤,脸上有着官府中人的冷肃。

    他站在葱花饼铺前,疏离地看了看眼前这四五人,指着屋檐下挂着的幌子问道:“这店的主人哪里去了?”

    高适合上书卷,拱手说道:“此间主人遇到一点麻烦,敢问客人贵姓,是李嗣业的熟人?”

    “我叫张小敬。”

    沙粒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惊喜地张大嘴巴问:“那个张?”

    “当然是弓长张。”

    “对对,对,就是你!快!李郎君让官府抓起来了,他让我来找你!他们把他押到了京兆府!”

    一听到京兆府这三个字,张小敬的的眼角抖动了一下,他没有片刻停顿,立刻转身而去。

    ……

    李嗣业在牢房中煎熬等待,这种被封闭了自由坐以待毙的感觉真让他难受,所有安排叮嘱的事情,他无法掌控,他都不知道这一天之内,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从外面进来几名兵丁,手中握着文书递交给狱吏,其中一人站在木栏外大声道:“太府寺提调犯人,李嗣业,跟我们走!”

    他被四个人从前后左右押着带出了牢狱,沉重的木枷他身上留下淤青,每走一步都摩擦得脖颈生疼。

    他头晕目眩地抬头仰视了一眼阳光,随即刺激得闭上了眼,这些人把他带到一辆车厢宽大的墨车前。

    这车的后厢依然能打开,两人将他推搡上车,将后厢封锁闭合。两人从前辕上车,分别靠在车厢外缘左右,黑色车幕覆盖,时而有风吹拂,才能抖落进一丝的光线。

    如今正是季夏暑热,车厢中燥热异常,李嗣业一个晚上没有喝水,汗珠依然不可抑制地从脸上和脖颈渗出。

    “你们要带我到哪儿去?”他说。

    “少废话,闭嘴!”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昨晚还费心地说服田珍给张小敬传递消息,可他们却不知道他已经被转移了。他的盘算,他的自救措施都没有用,难道只能听天由命?

    墨车从京兆府西门处驶出拐弯,张小敬从东曲巷快步奔过来,等墨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张小敬才站在京兆府后衙典狱司外。

    张小敬自然有进入监牢的办法,作为一介捕吏他熟悉长安城司法机构的内部规则,他买通了典狱,站在了木栏前。

    他转过头去问狱吏:“还记得上次跟我一起坐牢的人么,他哪里去了?”

    狱吏抿着宽嘴唇笑了:“当然记得,但是……”

    张小敬伸手一甩,把串钱扔到了他手里。

    狱吏攥紧拳头痛快地说道:“刚刚被人押走。”

    “被谁押走?押去哪儿?”张小敬快速发问。

    “京兆府的兵,说是要把他转押进太府寺。”

    “哼,”张小敬拧着眉头看着眼前空气:“太府寺根本没有监牢!”

    他转身奔出了京兆府大狱,沿着后衙典狱司查看地面上的车辙,他刚走出几十步,听见坊墙的对面发出机械的吆喝声,但不是卖货,而是寻人:“找人啦,找张小敬,谁是张小敬。”

    张小敬绕过坊墙去见这人,汉子声音逐渐低浅下来,似是感觉这样吆喝很羞惭。

    他走到田珍前面:“我就是张小敬。”

    田珍张大嘴巴道:“哈,还真能吆喝来张小敬,你的朋友李嗣业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去鄂王府找太子的人,说什么驸马党羽仍然抓着什么妖人案不放手。”

    “来不及了。”张小敬断然下结论道:“去鄂王府也赶不及,李嗣业已经被带走了,希望他能够发现这些人不是带他去太府寺,而是去……”

    他快速打量了这田珍一眼,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你也是李嗣业的朋友,我现在急需人手,帮我一起找这辆马车。”

    “唉,别拉我,我不是他朋友,我是他仇人!”

    张小敬:“仇人也行,他若是死了,你到哪儿去报仇?”

    “哈,别拉我!我真是他仇人。”

    “老子不想帮他!”

    张小敬抓着田珍的肩膀消失在坊曲的尽头。

    ……

第五十三章 高力士登临京兆府

    西市街道上人流穿梭,一名气势很足的豪绅悠闲地踱步,身后跟着数名随从。这些随从腰挎障刀,脚步沉稳,行走并肩。

    一名圆脸穿棕色袍子的管家在身后低声进言:“三郎,西市上尚未开市,这人还未必开店营业。”

    豪绅神情悠闲,目光略过众生头顶,确实是在欣赏西市上的繁盛景象。他回头闲适地说道:“无妨,好不容易出宫……出来一趟,总要欣赏够大唐西市的交易盛况,看看万人易货的情形,久在高处,偶尔接接尘土气还是好的。”

    “三郎,我是担心你早点吃得早,现在饿肚子。”

    “不必担心,我现在不饿,呵呵,先皇曾敇令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朕……,我现在是十分惶恐啊,若是让九龄知晓此事,定要频繁上疏,不甚其烦。”

    管家高力士从旁宽心笑道:“三郎,我们现在只是普通商贾,不认识什么九龄,十龄。”

    管家这句话引起了三郎的开怀大笑。

    一行人来到食品商贩云集的街道上,位于两人身后的负刀侍从主动上前引路,似乎之前曾来探过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李氏葱花饼店门口。

    侍从指着店檐下悬挂的幌子说:“就是这家店。”

    店门外蹲着沙粒和高适,另外两位副会长已经回去做生意了。

    高力士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当仁不让上前询问:“这家饼店的店主在吗?你俩谁是李嗣业?”

    沙粒丧气地抬起头来:“店主已经被抓走了,你们要找他,只能去大牢里面。”

    “被抓了?”高力士狐疑地扬起了头,问道:“他犯了什么事儿被抓走的?”

    书生高适主动拱手说道:“他是被西市署带走的,后来却被抓进了京兆府的大牢里,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沙粒在旁边气哼哼地说:“一定是熊火帮的人为了抢夺李郎制作凉皮的方法,与狗官勾结把他送进了大牢里。”

    高力士连忙退回到三郎身边,低声向他报告情况:“今天怕是不成了,这个人被人抓了起来,不如我们先回去?”

    “回去?”三郎脸上的神情不太痛快,显然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趁兴而来,败兴而去的事情。

    “这……”高力士沉吟犹豫了一瞬,心中便有了计较,附耳低声说道:“西市鱼龙混杂,陛下不便在此久留,您和千牛备身们暂且到兴化坊的乘云楼中小憩片刻,奴这就去京兆府把人给要出来。”

    “嗯,”李隆基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可以去看看,但若是此人真的作奸犯科,也切莫坏了朝廷法度。”

    “好嘞。”

    高适和沙粒不明所以,看着这些奇怪的客人扬长离去。

    李隆基和高力士出了西市,两人分道扬镳,高力士身边只带了两名备身,急匆匆前往京兆府。

    高力士来到京兆府,直入京兆府衙。一路但凡有人阻拦,高力士只抖出腰间的金鱼袋,阻挡之人纷纷躬身叉手放行。

    京兆府尹李岘正在内衙正堂中办公,听闻有高贵客人来访,连忙出堂相迎,叉手躬身笑道:“高公突然造访,令李岘不胜惶恐,不知高公是来……”

    高力士没功夫与他客套,神情严肃地说:“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进入内堂,高力士也不就坐,挺着肚子站在地面上说道:“快把法曹唤来,咱有要紧的事询问。”

    李岘连忙指挥书吏:“快,快去把张参军叫来。”

    京兆府众人都很惶恐,不知高力士突然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李岘也不敢详询。

    过了不大一会儿,张参军提着襕袍的下摆一路疾走来到正堂中,进门之后连头都没敢抬,叉手躬身禀道:“京兆府法曹张钰拜见高公。”

    高力士直接了当地问道:“我且问你,你们京兆府典狱中是否关押了一名叫李嗣业的犯人?”

    “这个,”张钰轻拭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禀报:“需要叫典狱来才能问清楚。”

    “快去叫!”

    张钰不敢怠慢,亲自跑出正堂,把今日再典狱司中值班的三名典狱全叫了过来,三人手中抱着厚厚的册子,低头放在地上叉手:“拜见……”

    “免礼,免礼!”高力士很不耐烦地说道。

    “咱且问你们,这些天京兆府的大狱中,是否关进来一个名叫李嗣业的囚犯,他所犯何罪?能不能赦?”

    两人垂首行礼道:“高公,确实……没有,每一个入狱的人都要过堂讯问,在入狱典册上进行登记,但我们这些天确实没有关押过这个李嗣业。”

    “这就奇怪了。”高力士捏着下巴在地上来回盘桓,突然抬手指着几人道:“有没有可能,这人没有接受讯问,也没有登记,便入了大狱。”

    “这个绝无可能。”两名典狱异口同声地回答,按照成例所有在押犯人必须讯问登记,若是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便是他们的失职。

    “你们别把话说得太满。”高力士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最好到亲自去狱中查访一下,看看有没有未经登记的人,咱可是有这个耐心等你们。”

    两名典狱脸色微变,暗自交换了一瞬眼神,其中一人连忙开口说:“昨天户曹骆参军从西市署带回来一名人犯,说这是西市署送押的恶徒,暂时借押在京兆府大狱中。”

    高力士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京兆尹李岘则十分惶恐,伸出二指头颤抖地指着两人:“他西市署没有号房了吗?为何要借我京兆府的牢狱来关人?你们两个为何没有记录在案?”

    高力士挺着肚子对李岘挥挥手道:“李令尹先别着急指责问罪,赶紧派人去牢里把这个李嗣业给我请出来。”

    高参军和两名典狱更加惶恐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吧嗒滴在地板上,只因高公提到李嗣业时说的是“请”字,难不成在牢狱中被关着的是皇亲国戚?那骆兴常今天怕是难逃罪责,那样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会捅这么大的娄子?

    两名典狱把腰弯作九十度,颤抖着嘴唇说道:“怕是请不出来。”

    “为何?”

    “那李嗣业应当是被骆兴常给提调走了。”

    “啊?”

    ……

第五十四章 各方反应强烈

    京兆府乱成了一锅粥,只因骆兴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个户曹竟然去干法曹的事情,谁知道此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害得法曹部门和典狱司的人都要背责。

    京兆尹派出兵丁去四处搜寻,李岘亲自把高力士送到衙门外,心中的那个忐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高公解释。

    高力士挥挥袖子,背负双手安慰李岘道:“李令尹不必忧心,这李嗣业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你且请回去,我也回去向大家复命。”

    高力士郁郁地想,只不过是一道美食而已,回去复命圣人或许会失望,心情会变差,还不至于雷霆震怒。只怪这李嗣业命浅福薄,给了他这样一个博取富贵的机会,他却无缘获得。

    张小敬和田珍附近的街道上寻访探查了一番,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从京兆府驶出的马车车辙,到了大路上与其他马车辙混淆,实在是难以分辨。

    两人只好返回到京兆府,希望能从典狱中内部人员中询问出一些线索。

    他们刚来到京兆府大门外,张小敬远远看见京兆府尹在恭送一名更高级的官员,他仔细分辨,便认出了那人是高力士。虽然他只在驸马杨洄的府上见过这位炙手可热的权宦一次,但印象深刻。

    他隐约预料到,高力士出现在京兆府不是偶然现象,这势必与李嗣业之间有某些牵连。

    得出这个结论后,张小敬大胆地向前走去,想从高力士这里得到某些认证。两名守御高力士身后的千牛备身,看到有人意图接近,主动上前去挡住张小敬。

    “远离此处!”

    张小敬停住脚步,两名备身握着腰带上悬挂的障刀,神情不怒自威,他不能再贸然前进。

    他开口对高力士大声道:“高公!”

    高力士侧过头来,先是无端恼怒,突然眼光又一亮,伸手点着幞头思索道:“我见过你,好像……,对,你的那位朋友不正是李嗣业吗?”

    张小敬瞬时一喜,正色叉手说道:“没错,某正是李嗣业的朋友,他如今被人陷害,某正准备来京兆府详询。”

    “别详询了,咱刚从府中出来,本准备送他个投效的机会,可惜……”

    张小敬一听,单膝跪地叉手说道:“高公,我可以将李嗣业找回来,希望高公能给他保留这个机遇。”

    高力士哼笑出声,幅度很大地摇了摇头:“咱,最缺的就是时间,最不舍的也是时间,没多大功夫等他。也罢,咱现在就要去往兴化坊复命,如果你能找到他,就让他到兴化坊的乘云楼去,若是迟到,可就没这个机会喽。”

    “喏!”张小敬郑重地行叉手礼,然后起身迅速离开。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田珍,听完了所有的谈话,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娘的,这货说得竟然是真的!”

    张小敬快步走至他身边,不理会他满脸的惊色,拽着他肩膀说道:“别磨蹭,跟我一起去找。”

    “凭,凭什么,他打老子的仇还没有报呢!”

    张小敬:“等把他救出来,想捶他多少拳任你打,我在旁边给你数着!”

    田珍:“奶奶的,跟老子想到一处去了。”

    ……

    靖恭坊有一片油洒地,是除去宫中外长安城中最好的马球场,原为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所建,如今是长安城中豪贵子弟以及各王击鞠游乐的场所。

    场地边缘搭设有几处凉棚,凉棚下铺着波斯绒毯,陈设着案几,案几上摆着水果及美酒。几名公主和勋贵女眷或坐或躺在毯上,对着球场上激烈的马球赛指指点评价。

    一场比赛结束,永王骑着马来到场地边缘,翻身下马。

    几名王府仆从连忙上去招呼,递上汗巾和酒杯。永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捏着金盏仰头一饮而尽,喊了声:“痛快!”

    他躺坐到地毯上,侧身依着案几,从果盘中摘下一粒葡萄送入口中,听得身边的姊妹们碎语谈论,抬头笑问道:“又说谁的坏话呢,说来让我听听。”

    一位公主低头啐道:“你才说人坏话呢。”

    公主扭过头去,听身边的勋贵女眷讲述长安最近的新鲜事情。长安坊间的某些传闻,虽不值得她们去关注,但闲暇听听也能博取些谈资笑料。

    “我听说最近长安城中出现了一道美食,好像是有人复原了秦朝皇宫失传的晾皮。我还听说啊,长安地面上有股叫做熊火帮的势力,要从这个人手中抢夺这种晾皮的制作配方。”

    “一个饭食配方有什么可抢夺的,这些人也真够闲的无聊。”

    永王装作不在意地侧起耳朵静听姊妹们的谈话,心中还有些小得意,她们口中所说的熊火帮,其实就是他在幕后操纵着的。这些姊妹绝对想不到,她们这个年少的兄弟,胸中已经有了城府,也有了手腕和势力。虽然在几位兄长中并不起眼,但毕竟是个良好的开始。

    封大伦真是吃饱了撑得,他家中已有豪宅,竟然去抢夺一份所谓的晾皮配方,改天非敲打敲打不可。嗯,他抢夺这配方或许另有目的,难不成是为了献给自己?好像阿耶五十二的大寿快临近了,若是能在大寿上献上这样一道美食,讨得阿耶欢心,定能获得不少赏赐。

    要是这样说来,封大伦还算是办了一件好事。

    “哎哦,”太华公主在一旁突然插嘴说道:“我好像听母妃说,阿翁陪同着阿耶微服出宫了,好像就是为了寻访会做这晾皮的人。”

    永王陡然一惊,拂倒了案几上的酒盏。他连忙扶起酒盏,抬头去看姊妹们,还好她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悄无声息退出凉棚之外,连忙伸手招来身边的仆人,低声吩咐道:“你赶快骑一匹快马,去道政坊把那封大伦给我唤来!要快!”

    仆人领命后策马奔走,离开了油洒地。

    永王的面皮涨得发白,口中恼怒地低声骂道:“封大伦这个市井奴!关键时候还得老子救他!”

    ……

第五十五章 追逐与反追逐

    李嗣业头戴木枷坐在车厢内,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而摇晃,身下车底的车轮发出急促辚辚声,由此可推断出马车的行进速度不慢。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从上车开始,他就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到现在为止大概有了半个小时,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附近有马蹄声,有有孩童笑闹声,也有男女说话的声音,马车也许还在长安城中直道上。

    坐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京兆府兵丁,有时昏昏欲睡,有时抬起头来给他一个警告的瞪视。这时车外传来女子娇嗔的声音,清脆如黄鹂却有些含糊,可能是呼唤她的郎君等等她。

    两个京兆府兵卒嘴角露出荡笑,掀开帘幕一角去看嗔叫女子的相貌,可惜马车已经一闪而过,两人只好收回头来撇撇嘴。

    李嗣业心底泛起狐疑,他以前是和京兆府兵丁打过交道的,上次妖人案押送他和张小敬到杨洄府上的,也是京兆府的兵卒。那些兵虽不及金吾卫精良整肃,但有军人的刻痕,令行禁止心无旁骛,完全不似这二人嬉笑浮浪。

    他突然停直胸背,抬头对二人说道:“你们不是京兆府的兵吧?”

    一人骤然色变,尚未起身,李嗣业猛然抬脚踹了过去,正中此人胸口,连同外面车辕上驾车的车夫一起撞飞了出去!

    “咄!”另一人惊怒坐起,便要从腰间拔兵刃。李嗣业双脚蹲着发力,扑上前去用枷板顶在此人的胸口上,两人一起翻滚下了马车。

    李嗣业落地瞬间侧身翻滚,避过马车车轮,那落地的“京兆府兵丁”没能来得及起身躲闪,一条小腿恰好挡在车轮前进道路上,铆钉车轮飞旋而过,喀嚓声响,汉子抱着腿嘶声惨叫起来。

    他快步扑上去,把木枷抵在此人的胸口上,费力地探出手去,硬扯掉了他的布背甲片,露出长着绒毛的胸口,上方刺着字“生不怕京兆府,死……”

    “给我抓住他!”

    李嗣业骤然回过头去,那骆常胜身穿青白襕袍骑在一匹黑马上,抖擞马缰加速前奔。马前还有数名装扮成京兆府兵卒的熊火帮恶棍,纷纷掏出腰间的短刃朝他追来。

    他的双手被木枷束缚,无法与这些人应战,略微辨别方向后转身往西奔跑,骆兴常的奔马就在他身后十几步之外。

    在笔直的大道上奔行无疑是跑不过快马的,李嗣业贴着坊墙双腿疾速奔行,有时会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并肩而行的男女们发出一声尖叫,女子躺靠在坊墙上,男子被撞到了道旁的明渠中。

    他冲到某个坊的入口,闪电般绕过两名在此值守的武侯,朝坊中曲巷冲去。

    “抓住他!这是京兆府的逃犯!”

    骆兴常骑在马上疾声大吼,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顾忌什么,一心要杀死这个断他前程的混蛋。

    武侯们自然不知其中曲折,他们只见眼前穿过一个人影戴着木枷,戴有枷锁的自然就是囚徒了,也连忙加入追击的队伍中。

    李嗣业的坊中的曲巷中奔跑穿行,身后是蜂拥追上来的武侯和假兵卒。

    ……

    永王端坐在油洒地外缘的纳凉亭内。马球赛已经结束,场中亲王、公主和贵女们都已经各自离去。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留下来,挥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剩下两个亲信。

    封大伦骑着快马急匆匆赶到,在纳凉亭前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去躬身叉手行礼:“永王殿下,你有何急事唤我?”

    永王憋着怒火,踩在石墩上对头勾勾手指:“到我前面来。”

    封大伦向前两步,脸上绽放出笑容,以为殿下要给他什么奖赏。

    永王活动了一下手掌,猛地叉开五指朝封大伦脸皮上盖去,登时面皮上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

    封大伦踉跄地后退,顾不上去捂抽动的脸颊,躬身叉手问:“不知卑职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殿下如此动怒。”

    永王甩了甩疼痛的手掌,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打算从一个人手里抢什么晾皮配方?”

    当着永王的面,封大伦自然不能说谎,便把与骆兴常之间的这些事儿都抖搂了出来。

    永王的脸庞怒得涨红,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骆兴常是驸马杨洄的人?”

    “当然知道啊。”

    “来来来,你再过来。”

    啪!封大伦的脸上又印了五个红指头。

    永王问:“这件事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不得和驸马的人有任何交集。骆兴常要杀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李嗣业。”

    永王眉头又皱起,被他气得反倒没有了怒容,只哼了一声招招手:“来,来,你再过来。”

    啪!

    封大伦捂着脸颊点头赔着笑脸:“永王打得好,卑职做错了事,就应该打。”

    “你知不知道这个李嗣业是太子已经要招揽的人。”

    “卑职不知。”

    “那就让你知道知道!”

    啪!封大伦的脸上又挨了一下子。

    永王背负着双手,装出非常成熟的样子说道:“本王为什么要打你,因为待会儿我要花大力气去救你。还好你现在还未铸成大错。”

    “永王殿下,”封大伦不得不提醒他,就算是再挨几下打也必须要这样做。“殿下,那我要赶快回去,因为他们快要动手了。”

    “你!他娘的!快,快去!”永王气得跳脚也顾不上去打他了。“我待会儿马上要去京兆府一趟,要把所有的事情推在骆兴常身上,包括熊火帮,也要扣成他的帽子。”

    封大伦慌忙翻身上马,迅速离去,马蹄在街道上卷起阵阵尘土。

    永王也赶紧骑了一匹马,先到京兆府向李岘讨人情,然后顺便去趟驸马府,告诉杨洄他养的狗失控了,这样杨洄就等于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心中得意的想,本王办事还是相当牢靠的。

    ……

第五十六章 兴化坊功名路

    李嗣业一连冲跑出了三个坊区,身后是一大群追着他不放的兵卒,这些人有不明真相的武侯,还有熊火帮的恶棍。

    骆兴常骑着马在后面追击穿行,但路途遇到的行人太多,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眼睁睁看着李嗣业在前方飞快逃窜,心中愈发恼怒焦急。

    李嗣业猛然停住脚步,他的前方有五名武侯手持叉竿堵在曲巷中,后面有提刀追来的“兵卒”,他陷入到被前后夹击的绝境。

    从曲巷的侧方突然冲出两个人,他们突然从背后暴起,挥拳将五名武侯打翻在地。

    这两人正是赶来支援的张小敬和田珍,他们拉着疲惫踉跄的李嗣业继续往前狂奔。

    “咄!”后面满心喜悦的骆兴常惊怒交加,他分明已经将李嗣业堵住,却被凭空杀出的两个人给解救了。

    骆参军明知自己杀死李嗣业的机会已经失去,可他心中的偏执却无法更改,心中总有能在今日将其除掉的错觉。

    “给我追!快!”

    田珍哈哈大笑了一声,对李嗣业和张小敬说道:“你们两个赶紧跑,我在后面给你们拖住他们!”

    他伸手将一名冲上来的武侯掼倒,从他的手中抢夺了大棒,对着冲上来的兵卒们且战且退进行阻挡。

    骆兴常立刻指挥一部分人,绕路去追击李嗣业和张小敬,他自己拨马从另一条曲巷中冲出,决定从大路绕行前方追击李嗣业。

    李嗣业跑得满头大汗,扭头对旁边的张小敬喊道:“快,帮个忙,给我看看,这个枷怎么解开。”

    张小敬倒退着跑到他前方,身后扣动枷板中央的机括,木枷应声而开,啪嗒被张小敬分别扔到地上,李嗣业顿时感觉浑身轻松,奔跑的速度也增加了不少。

    就在两人解开枷锁的一瞬,兵卒们从后方追了上来,张小敬把李嗣业往前一推,眼眸中带着些许鼓动和落寞,却大声喊道:“快去兴化坊乘云楼!晚了就来不及了!有一场功名富贵在等着你!”

    李嗣业愣了一下,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太子或是带着人在前方等他。

    他来不及道谢,大踏步地往道路的尽头冲去。

    李嗣业从延福坊的尽头冲出,开始顺着大道往兴化坊奔去。绕路赶到的骆兴常在他一里地外急吼一声:“李嗣业!”

    他没有回头,快步向前奔跑,骆兴常迅速地抖擞着马缰奋起急追,两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开始了速度追逐。

    李嗣业刚刚跑出延福坊不久,张小敬和田珍还在坊中与与“京兆府兵卒”搏斗,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鸟叫声,稍微有些粗粝,一听就知道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应该是某种暗号。

    果不其然,这些“京兆府兵卒”们听到鸟叫后,立刻不再与两人纠缠,相互扶持着受伤的人,果断逃离了现场。

    倒是坊中的这些武侯们,还在奋力地与“歹徒”搏斗,等到那些当事人都已经走了。他们才多少回过味儿来,京兆府兵卒突然放弃追捕,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他们也不是非卖力不可,所以放松了进攻,使得张小敬和田珍也迅速脱离。

    李嗣业距离兴化坊还有最后两里地,他双腿生风灌足了力气疾速奔跑,对于身后的骆兴常已经不甚在意。

    他只要停下来,随便捡起一个东西,就可以把这姓骆的从马上击落。

    但还有一场关系着李嗣业前程的应聘在等着他,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迟到,不能和即将到来的机会擦肩而过。

    至于身后的骆兴常,他要把他引到兴化坊去,那里才是让他最终灭亡的地方。

    骆兴常岂会知道前方有人生深渊在等着他,他最终的目标是冲上去,直接用马蹄将李嗣业踩踏成泥,最终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千米的距离似乎很漫长,也似乎很近,李嗣业只能感觉到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身穿葛布衣或者圆领袍的长安人在他的身侧化为一道剪影,兴化坊中最豪奢的建筑已经翘首在望,乘云楼上青色的瓦脊正反射着赤日的光泽召唤着他。

    他这些天来的经历还真是曲折,像是起伏不平的道路,这难道就是成为名将所必须经历的坎坷?

    他停在了乘云楼前,叉着双腿手掌支撑着膝盖喘息起来。四个身穿黑色缺胯袍的挡住了他,其中一人用刀柄抵住他的胸口,意思是不得前进一步。

    骆兴常骑着马随后冲到,这个已经疯狂到奔上灭亡路途的人,不但没有减速,反而挥着马鞭狠狠地抽打着马臀,直直朝李嗣业冲来,哪怕伤害到其他无辜者也在所不惜。

    这四人先是吃了一惊,他们却并不躲避。其中一人飞身朝马匹扑来,纵身跃起挥舞着刀鞘在马脖上一击,马儿长嘶出声向旁边侧倒,肥壮身躯砸在地面上掀起滚滚尘土,骆兴常反应不及从马上栽落。

    他落地后翻滚了几下,青白襕袍摔得满身尘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怒斥:“大胆,京兆府参军正在追捕逃犯,尔等胆敢阻拦,乃是罪加一等。”

    黑袍男子快步走过去,踩在他身上,刀鞘往前一送,半尺刀锋探出,泛起凌冽寒光横在他的脖颈上。

    骆兴常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他看见了乌木刀鞘上镶嵌着的錾金花纹,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脱力后又趴回到了地面上。

    在整个长安城中,没有几个人能够给自己的随从佩拥有乌木錾金刀鞘的刀。他的一颗心沉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被引入了灭亡境地。

    身穿棕色袍子的高力士站在楼前台阶上,气喘吁吁的李嗣业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张小敬对他喊功名富贵的时候,他以为等待他的是太子内率的长史,却想不到是高力士。

    他随即镇定下来,躬身叉手朝高力士行礼:“高公,我没有迟到罢。”

    高力士兀起嘴角笑了笑,持刀挡在他面前的两名千牛备身说道:“你们让开吧,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喏。”两人退到一旁,重新站在乘云楼实榻式门扇的两侧。

    高力士迈着八字步走过来,笑眯眯地捏着下巴绕着李嗣业转了一圈,才在他的面前站定,点点头说道:“咱以为你只是个武夫,想不到竟然还会做食,我们家阿郎今天想吃你的晾皮。”

第五十七章 皇帝等吃

    李嗣业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确实惊喜了一把,高力士的阿郎是谁,傻子也能猜出来。他着实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碰到大唐集团的最高领导,那么今天的这场应聘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高力士抽动了一下鼻子,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酸臭味,扇动着手掌说道:“你怎么一身的汗,赶紧到乘云楼此处的香水铺子去洗个澡。”

    他指着两名千牛备身说:“带他去清洗一下,捎带给他换身衣服。”

    乘云阁是兴化坊中最为华贵的建筑,乃是李隆基之兄长李宪所建,用来款待来自西域的乐师。众所周知,宁王是个痴迷音乐的乐迷,对西域胡乐有很高的造诣,对于精通乐曲的胡人,他给予特殊的礼遇,以美食美酒给予招待,让客人住在华贵的房间里,所以长安进入夜间的时候,兴化坊中总能传出缥缈的乐器声。

    李嗣业被带入香水铺子中,两名千牛备身站在门外等候,他抬头打量房间的样式,头顶是碧绿的藻井,四周挂着明黄色的纱帐,中央放着一个大木桶,桶上方萦绕着芳香的水蒸气。

    啪,

    房间的两扇木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从内堂走出两名扎着双丫髻的侍女,她们身穿齐胸罗裙,上衣穿柳绿窄袖衫,脸上涂抹着红色胭脂,嘴巴上点有绛唇。这绛唇位于小嘴中央位置,好像是要凸显嘴更小一些。

    两名侍女上来就要解李嗣业的衣衫,吓得他连忙往门口退却,口中说道:“你们干嘛,别过来啊。”

    侍女们噗嗤一声抬手掩住了嘴唇,屈膝低身行礼道:“客人无需惊慌,我们来服侍你沐浴更衣。”

    李嗣业生怕被人下套,连忙摆手说道:“不,不用了,你们可以先出去好不好?”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随即拱起鼻子嗔怒地哼了一声:“不知好歹的家伙,姑奶奶们还不伺候了。”

    “我们走。”

    她们碎碎念地离开了房间,李嗣业这才开始脱衣服,低头看看这身葛布袍子,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上面摞了无数个补丁。

    他踩着木台阶走上木桶,水面上洒着不知名的花瓣和香料,他心想这也太奢侈了吧,但还是缓缓滑入水中,水温刚刚适合,妥贴地抚慰着他酸困的皮肤,那些排出汗水的毛孔顿时显得舒畅无比。

    又有人走进来,但这次是个男子,驼着背显得很老态。他走上台阶靠近桶边,用类似羊毛做的厚巾,沾着浴盐搓洗着李嗣业的脊背,一遍操着关中话与他攀谈。

    “客人是那里人呢?”

    “京兆府人。”

    “哦,咱们还是老乡,我也是京兆人,老朽来了这乘云楼十来年,还从来没伺候过自己人,尽给这些胡人打下手了。”

    李嗣业没敢多接话,生怕言语中有什么漏误被人给听了去,后世的老板在招聘中通常都会设这样的陷阱,谁又敢说这计谋唐人不会使用。

    老仆在李嗣业身上擦洗了一遍,他从浴桶中走出,用一块长巾擦干净身体,然后换上千牛备身们带来的缺胯袍。

    他帮他整理好衣衫,用一块黑纱巾亲自为他系上幞头,围着他深蓝色的袍子这里拽拽,那里用手抚平,仿佛要让他的全身没有丁点褶皱。

    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好了没有,那边都等不及了。”

    老仆慢吞吞地回答:“好了,真能催。”

    李嗣业推开门走出香水铺子,两名千牛备身主动引着他到乘云楼去。

    骆兴常依然跪趴在楼前的地上,虽然已经没有人再踩着他,他却没有胆量和力气再爬起来。

    李嗣业的眼睛自动无视了他,过了今天,这个人会被打入尘土之中,再无翻身的机会。

    站在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口中低声喃喃说道:”别紧张,其实就是个董事长。”

    他以为进门就能见到皇帝,但大厅中站着的是高力士和另外一名宦官。高力士点点头赞许地说:“这样才看起来精神。”

    高力士给他指着身旁的宦官道:“这位是乘云楼的管家,你做晾皮需要什么器具,尽管跟他提,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李嗣业笃定地说道:“半个时辰足矣。”

    “那赶紧去做吧。”

    管家领着他来到了乘云楼的厨房,说是厨房,倒不如说是一间大厅,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器具,金银铜铁什么材质的都有,旁边站着五六个打下手的厨子。

    管家背负着双手说:“这些都是来跟你学习技艺的,你得教会他们,你再看看,这些器具还够用吗?”

    “差不多够用了,还需要一个平底的铁盘子,主料需要面粉、配料需要花椒、八角、葱,蒜,胡麻油这些东西。”

    管家对这些厨子们可要严厉多了,沉声喝道:“听到了没有,还不赶紧去准备。”

    李嗣业从一个厨子手中接过面盆,不得不感叹统治阶级的腐败,连青瓷盆得外缘都镶嵌着錾金花纹。

    他将面粉用细筛筛入面盆,面粉的色泽略微有些发暗,但这才是纯正无添加的绿色食品。他先将面粉揉成面团,然后倒入清水轻轻地揉搓,身边的这五六个人围上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遗漏了某个细节。

    李嗣业的心里倒有几分得意,他其实不愿意让这些人学自己的手艺,沙粒米查干他们帮了他那么多忙都没学到。

    但这些人肯定是皇帝的御厨,他当然不能隐瞒。

    揉出来的面粉水经过沉淀之后,把清水滤掉,然后浇入平底盘中上锅开蒸。揉剩下的黄色有粘性的一团便是面筋,也放入碗中上锅去蒸。

    蒸好之后还要取出晾干,为了加快这一进程,特地有两个厨子挥舞着扇子。

    高力士从楼上下来催了两遍,李嗣业加快了速度。了解基本操作的御厨们也知道了下一步骤,开始主动捣蒜,上手开切,很快一道凉皮大餐被做了出来。

    高力士亲自托着盘子送上楼去。

    李隆基正在楼上与兄长宁王手谈棋局,肚子不觉咕咕叫了起来,宁王落下白子,抬手说:“陛下,我叫人给你弄些点心吧。”

    他捏着黑子摆了摆手:“不急,朕正在等一道美味,若是吃了东西,便不能享受这美味的长处。”

    “你继续下。”

第五十八章 徒手相搏

    高力士拖着长长的音调小碎步跑上楼来:“做好的凉皮来喽!”

    “陛下,宁王,凉皮已经做好了,你们请慢用。”

    两人身边的侍女主动上前来,把棋盘端着抬到了一边,高力士亲自将盘子端上去,并给两人递上食箸。

    “来,宁王,尝尝这民间献上来的凉皮配方,味道怎么样。”

    皇帝当仁不让地用食箸挑起一根送入嘴里,顿时感觉口中凉滑无比,蒜香与佐料的味道使得它更加可口,只是这玩意儿太滑了,吸溜进口中时溅起了汁水。

    宁王见到皇帝如此吃相,也提着筷子挑起一根,送入口中大嚼之后点点头说道:“果然是人间至味,尤其在这季夏之时,尝起来更是鲜美可口,沁人心脾,让人浑身舒爽通泰。”

    李隆基放下筷子,高力士从旁递上丝巾,给他擦了擦嘴。

    “不错,甚合朕心,把这位做凉皮的民间奇人给叫上来吧。”

    “喏。”

    高力士蹬蹬蹬地下楼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领着李嗣业走上楼来。李嗣业深吸了一口气,躬身行叉手礼:“草……微臣参见陛下。”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嗣业,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在这位皇帝的思想里,民间的厨子,工匠艺人,要么是满脸木讷,要么是尖嘴猴腮,不可能有如此方正的面容。眼前的李嗣业完全是一个武将胚子的脸,棱角分明,身形高大健壮,非常适合担当皇家仪仗的执戟长。他若是披上明光铠,双手撑利剑往含元殿的宫门前一站,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士俑。

    皇帝满意地捋着长须点点头:“你做的凉皮朕和宁王都吃了,非常可口,朕倒是想问你,为何堂堂七尺的汉子,为何要在西市上混迹,还做这些……”

    他指着那空空如也的空盘子不知该如何说,毕竟刚吃了如此美味,总不能放下筷子就说这是贱业吧。

    李嗣业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抬头叉手说道:“陛下,臣在西市混迹,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臣自小学习拳脚枪棒略有小成,便是期望有朝一日,能用这身武艺来报效大唐。”

    “你还会武?”李隆基颇感兴趣地说:“给朕演示一下拳脚。”

    “陛下,臣学的是格斗技,需要有对手才能够显现出威力来。”

    “好,朕给你选一个对手。”

    皇帝对站在楼门口的侍卫招手:“卫宁,你过来。”

    这位叫做卫宁的侍卫身穿绯色缺胯袍,腰间蹀躞带镶金十一銙,大步走上前来,朝李隆基叉手:“陛下。”

    李隆基指着卫宁说道:“这是朕的千牛卫中郎将卫宁,你若是能在拳脚上比得过他,我另有重赏。”

    卫宁扭头看了一眼李嗣业,撇了一下嘴角,把轻视之意很好地掩饰了下去。

    他正面朝皇帝叉手道:“陛下,楼中不方便展开,我与这位嗣业兄弟可否到外面比试。”

    “准了!”

    李隆基兴致正高,轻轻一挥手同意了卫宁的要求。

    李嗣业和卫宁一前一后下楼,来到乘云楼前的空地上。令他惊讶的是,太子带着内率府的长史也在楼前,只是没有进去拜见李隆基,另外还有三名官员,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府的。很快杨洄也赶到了,他站得比较远,故意不看跪趴在地上十分狼狈的骆常胜,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嗣业刻意不看这些人,只朝太子远远地行了个叉手礼,走到场地中央,把缺胯袍的前摆挽起系在腰间,朝对面的卫宁行了一个武人的抱拳礼。

    卫宁回了一礼,嘴上笑道:“李壮士,请手下留情。”

    他心里想的却是要在五招之内将李嗣业打垮。

    李嗣业握起拳头,左拳以进攻姿态在前方,右拳以防御姿态在后,双腿微弓。

    卫宁站得笔直,双手抱胸,似乎已有成竹。

    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也下到一楼,站在了楼宇的台阶上,观看两人之间的比试。

    李嗣业陡然前冲,卫宁以防守姿态凌空踢出一脚,李嗣业却陡然停住脚步,使得他这脚踢在了空处。

    李嗣业占得先机,直拳挺击,卫宁以手肘挡住,膝盖猛地撞出。李嗣业幸亏有防备,后退半个身位,然而卫宁的变化也很快,迅速由膝撞改为了向前踢出,李嗣业又向后疾速退了两步,卫宁紧追上来,或劈拳砸挂,或飞脚猛踢,这一通凌厉得攻势逼得李嗣业连连后退。

    李嗣业虽然退得游刃有余,但在心里却也十分佩服此人,刚才他确实有些托大了,认为大唐的武人最高也是扎齐列那个水准。

    卫宁大开大合,给了李嗣业一个近身的机会,他陡然肩膀靠了上去,在卫宁的胸口上撞了一下,对方抬起膝盖猛撞,李嗣业突然后撤,来了一记标准的右勾拳,虽然只是擦中了卫宁的脸颊,但也足够让他惊骇了。

    卫宁表面毫无波澜,心中却有急怒,手上的攻势更加凌厉。李嗣业却左躲右闪,逮到空当猛地上前戳一拳,然后迅速退出安全距离。

    李隆基站在上面摇了摇头,李嗣业的打法确实不好看,不能用于个人表演,但在单打独斗中,却掌控了这场比试的节奏。他年轻作为临淄王,也非常喜欢军中的格斗,也能够看出些门道来,隐隐感觉到李嗣业即将会胜过卫宁。

    心中焦躁的卫宁总算稍微按下浮躁心情,明白这样急于求成无法击败李嗣业,他仔细分析了两人的优劣点,李嗣业似乎胜在身法灵活,能快进快退,眼疾手快能够迅速判断出他的破绽。对付这样的人,他只能选择近身扑击,用膝盖和手肘结合相扑的手段将其克制。

    为此卫宁不惜以胸口硬抗了李嗣业一拳,趁机双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膝盖朝他的胸口磕来。李嗣业一直按住他的膝盖,另一只手迅速握拳,仅仅以几寸的距离爆发出拳。

    卫宁的胸口震了一下,惊异地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何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李嗣业的拳劲竟然还能有很大威力。他此刻心底只有一个疑问,他到底是怎么练的。

    李嗣业以寸劲之力连续打出三拳,脱出了卫宁的掌控,他并未趁胜追击,卫宁也没有再反击。这位心高气傲的千牛卫主动转身朝皇帝叉手禀报:“陛下,末将输了。”

    李隆基捋须点头笑了笑:“其实朕早就看出来了,在拳脚方面,你确实不是李嗣业的对手。”

第五十九章 太子内率千牛

    李嗣业感觉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说点儿什么,不然就挂上了狂傲无礼的名头,他低头叉手说道:“哪里,是卫将军有意承让。”

    卫宁却不肯接受他的谦虚:“不是,输了就是输了,李壮士不必过谦。卫宁对李壮士在寸距之间打出的重拳很感兴趣,不知这叫什么拳。”

    李嗣业微微一笑说:“这是寸拳,需要长久训练和一些技巧。”

    卫宁点了点头,主动站到了一边,他此刻有些神思不属,显然扔在琢磨这寸拳。这人是个武痴,除了对敌之外,似乎对别的都不感兴趣。

    李隆基对站在外围观战的太子和杨洄道:“太子怎么来了,驸马也来了,你们可都是为了朕而来?”

    太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叉手行礼:“儿子拜见父皇。”

    驸马也走上前,与太子之间相隔了一段距离:“拜见陛下,杨洄听说陛下在民间寻得奇人,复原了秦宫失传已久的晾皮配方,一来向陛下祝贺,二来借陛下的恩泽,也想尝一尝这失传千年的古味。”

    李隆基捋须一笑:“想沾朕的光,可以,待会儿到楼中品尝,嗯,太子也去。”

    太子李瑛忌惮地侧头看了一眼杨洄,叉手道:“儿子遵命。”

    没有人再言语,场面一度冷下来。李嗣业在后面看出些道道来,太子李瑛在李隆基面前显得太过拘谨,甚至还没有杨洄洒脱自如,亲疏远近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京兆府李岘等人站得虽远,李隆基也没有漏下他们,抬头问道:“李岘,怎么?你们也是想沾朕的光,前来品尝美食乎?”

    李岘恭恭敬敬地上前,叉手礼道:“陛下,臣下不敢打扰陛下兴致,只不过今日前来是为了查一件案子。”

    李嗣业心头一紧,难道说杨洄与京兆府也勾搭上了,非要在今日断自己的前程,还要致他与死地?

    李隆基看了李嗣业一眼,问李岘:“哦,是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请陛下恕罪。”李岘突然双膝跪在了地上,叉着双手禀报道:“下官御下不力,京兆府竟出现了豢养地痞恶怒之人,三番四次巧取豪夺,险些致人死命。”

    李嗣业松下气来,同时还有些惊讶,京兆府这些人出现得恰到好处,不需要李隆基过问,就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隐瞒了一些人,也隐瞒了一些事,怕是今天所有的账都会算在这个骆兴常的头上。

    李隆基点了点头,突然对李嗣业开口问:“此事和你有关?”

    还没等李嗣业说话,京兆府尹李岘主动抢话说道:“这位李嗣业确实是本案的苦主,户曹参军骆兴常贪赃枉法,在京兆长安万年地面上纠集地痞浮浪,名为熊火帮,专干敲诈勒索之勾当,为了抢夺李嗣业的家传凉皮配方,三番四次派人出手欲杀人灭口,更将京兆府大牢当做其私狱,这是臣之过失,请陛下降罪!”

    李岘说完之后以头触地,纹丝不动,倒像个老乌龟在那里趴着。

    骆兴常惊恐地抬起了头,他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当他满大街狂追李嗣业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把他的后路完全断掉了,所有的罪孽,所有的屎盆子都朝他一人头上糊来。

    封大伦轻而易举地脱身了,顺便还能把以前干的那些恶事栽赃在他的头上。

    他回头去看驸马,驸马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陛下,”骆兴常突然挺起膝盖向前爬,却被千牛备身踩住了肩膀踏在了地上,嘴啃着泥土,丝毫不能发出声音。

    李隆基无视罪官,只朝李岘看了一眼说道:“既然是你们京兆府下属官员,那此案你们应当避嫌,犯人交由大理寺来审理。”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往楼内走去,突然又停步回过头来说:“李岘,你也进来尝尝这美食。”

    骆兴常被押走了,李嗣业很惋惜,不能亲眼看到他被治罪,也不晓得他的罪够不够死刑,听说唐律很宽松的,千万不要对这种人宽松。

    众人簇拥着李隆基进入一楼内堂,各自赐坐之后。乘云楼的管家又派人呈上来凉皮,杨洄,李岘等人一边品尝,一边赞不绝口,阿谀奉承之词不断,竟能从一碗凉皮引申到大唐气运和天命归属上来,就好像吃了这凉皮,他们都感恩之忠心能够上翻五十六个跟头。

    太子李瑛插不上嘴,只能在旁边低头猛吃,吃完之后还要低头瞅李嗣业一眼,似乎有一丁点的怨念。

    李隆基似乎没有忘记太子,扭头问他:“太子怎么不说话?”

    李瑛愣了一下,连忙把凉皮吸溜进口中,生吞咽下之后,才开始筹措用词:“儿子认为,这只是一碗凉皮而已。我大唐地大物博,万国归顺,自有奇人能人辈出,今后还会有更多臣子为阿耶献上珍奇美食。”

    李瑛这话说的中规中矩,稍显耿直。李隆基只是微微点头,对站在下方的李嗣业说道:“李嗣业,你献菜有功,又有武艺傍身,朕应该封你个什么官才好?”

    李嗣业动了动嘴唇,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皇帝突然望向太子,捋须说道:“太子今天是为这李嗣业而来吧。”

    李瑛局促起来,叉着双手嗫嚅:“阿耶,儿子……”

    李隆基一挥手,打断了太子的话语,说道:“朕已经有了决断,你就留在太子身边内率府担任千牛。”

    李嗣业实在想不到,绕了那么大一个圈,依然要去太子身边。

    李隆基从胡床站起,对高力士吩咐道:“高力士我们回宫。”

    众人同时起身行礼:“臣等恭送陛下回宫。”

    皇帝一走,太子也要离去,杨洄和京兆尹李岘也恭送太子离开,太子却没有搭理杨洄,朝李岘回了一礼。

    太子突然回头对李嗣业说道:“你最近一两天不要出门,在宣阳坊家中等待,到时候有人会前去引你到东宫。”

    李嗣业叉手拜谢。

    等太子走后,杨洄那笑意殷切的脸上变成了阴沉,转过身来连连对李嗣业点头:“很好,很好,你果然是个奇人,能从本驸马手中逃脱,还能傍上陛下和太子,我一时看走了眼,李千牛果然是有福之人。”

    这话无所谓轻重,但李嗣业还能从杨洄的牙缝中听到了那股子怒意。

    李嗣业装作不在意驸马的态度,朝他行了个叉手礼:“这是托公主和驸马的福。”

    杨洄哼了一声负手而去,驸马府上的仆人连忙牵着马追了上去:“阿郎,请上马。”

    李岘等人押着骆兴常也匆匆离开,这位骆参军面如死灰,只能任两名兵丁搀扶这离去。

    不论昔日如何春风得意,变成阶下囚之后都是这副熊样子。

    杨洄自始自终都没有看骆兴常一眼,此人的性子想必也是相当凉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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