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加饷与主持考课
天宝七载深秋十月,李嗣业从长安回到北庭治所庭州城,他从长安回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升北庭三军的基本待遇。这个时代边军的基本待遇已经定下来了,最底层的兵卒每月绢一匹,粟米一石,一年十二匹绢,粟米十二石。
这个待遇换算下来到底是多少呢,由于丝绢在大唐是硬通货,远比时而膨胀时而紧缩的开元通宝货币要稳当的多,生绢一匹的价格是五百钱左右,粟米十钱一斗,一石是近百钱,一个普通兵卒的月待遇是六百钱。
安西四镇的待遇稍微高些,合计下来将近一贯,禁军御林军和龙武军的待遇是边军的三倍。而待遇最低的,就是北庭节度使麾下的募兵。他们手中无田,每月只发放粗麻一匹,青稞一石,有私马者马料一日补给五升。表面看上去与其他边镇的数量一致,但这纯粹是自欺欺人,麻布一匹的价格不过百余钱,青稞更贱,甚至在河西等边镇,青稞是当做饲料来使用的。
他曾亲自去一个长征健儿的家中视察,兵卒家中有一个妻子,面黄饥瘦,两个孩子衣不遮体。他们三口人每天要消耗四斤粮食,就算顿顿吃青稞糌粑,一石到达月底也不会有余粮,兵卒家中没有养任何牲畜,冬天没有御寒的衣物,日子很是凄苦。
由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转换初创,等于是摸着石头过河,军饷存在不少的缺陷,长安禁军普遍偏高,边军又普遍低。边军的战斗力与待遇的比例正好与禁军呈反比。
李嗣业与赵玼和臧希晏开了内部会议进行商议,绝对只涨底层什长和兵卒的待遇,每月发放生绢一匹,粟米一石外加青稞一石,什长生绢一匹外加火麻布一匹,粮食与前者照旧。条文由行军掌书记岑参起草,最终成文张贴在庭州交河金满等城池的城墙上,同时也张贴遍了北庭所有守捉城。
同时李嗣业还下令,北庭三军中有家眷,并且在本地拥有户籍者,颁给永业粮田二十亩。升饷的消息传出,轰动了瀚海军、天山、伊吾等三军的军营。
他们中有些人在军中服役已经有二十余年,却因为待遇太低无法成家。就算许多生长在北庭本地的胡女,也都愿意嫁给奔波行商的商贾,不愿意嫁固守穷困的征夫。往轻了说军汉们为大唐守御边关,却穷得没有了第三代,往重了说,北庭军经过鲜血洗礼的优秀基因未能遗传下去,直接使得整个北庭军后继无人。往更严重了说,整个碛西都没有造血功能,一旦河西走廊被切断失去中央的输血,能够坚守就是安西北庭那些后继无人的白发老兵。
一时间李嗣业的威望和军心所向,超过了过往的任何一位北庭节度使,广大兵卒们都赞不绝口。
这还只是他的初步计划,今年内他要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天山军和伊吾军各招募一千人的兵力,并补全他们的铠甲兵仗。
甲胄和兵仗才是真正的内耗,而且有钱都不好使,少府监治下的北都军器监各署包括武库在内,都需要少府监和兵部的共同批文,才能够根据边军的定额集中采购。
当然制度有漏洞,也是可以从中钻空子的,只是需要更多的钱。长安城中盘踞着明面上暗地里许多势力,只要有钱,他们就能给你搞到一切想搞到的东西,
一切又都回到钱这一方面。没有钱财寸步难行。
戴望在印度和葱岭已经经营了一年多,他的商路起步已经初步成功,眼下就看这个生财机器到底有多大的产出了。
他利用今年考课的机会,决定在安西四镇到沙洲等地跑一趟,亲自完成对商路的统筹决策。北庭的管理工作,暂时交给赵玼和臧希晏联合来管。
陇右道采访使的全称为采访处置使,并无专门的衙署,一般是节度使等人兼职。只是今年令人意料不到,本该兼采访使的应该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没想到却成了北庭节度使李嗣业,这两个边镇完全就不是一个体量好不好,让李嗣业监察他们有些资历不足。
由于今年是小考,陇右各州刺史将自家官员的考课进行打分,李嗣业则只需把这些考课评价收起来,简单看一下,只要不是太虚高太离谱就行。节度使刺史们的考课则由李嗣业亲自去评价下达。
面对繁琐的课考工作,过往的考课需要采访处置使亲自游走于各地,实地调查节度使、刺史们的工作情况,然后给出判断结果。
李嗣业自然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他上任之初就决定把考课的规矩给改一下,命令边关节度使和各州刺史们,写一封今年内的政府工作报告,称之为总结函上交给他,然后在总结函的背后写下建议给自己的考课评分,同时也写下建议临近几个州的刺史的考课成绩,他经过统一总结之后,便可以轻松得出结果。
这个方法非常合理,所有人都喜欢给自己打超出实际的成绩,而给邻居打出平庸的成绩,这样综合一下,结果反而更接近实际情况。
他本人已经在安西四镇的老巢龟兹城中了,身边只带了行军掌书记岑参和婢女道柔,他也没有把行程和路线泄露给安西军诸将。因为他过去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因为身份的悬殊产生尴尬,特别是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面前,他连同对方见面时说什么都没有想好。
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就是一支乐曲一柄乐器的差距,以高仙芝那样的性格,可能就瞧不上他这不务正业靠着旁门左道,溜须拍马逢迎皇帝得来的采访处置使。李嗣业或许也不太感冒高仙芝的顽固思想,只会打仗的人怕就能看到战机,却看不到其他的机会。
他在城中驻足休息后,第二日动身前往疏勒,十三天后到达疏勒。
进入疏勒城后,他直接去往纸坊,结果戴六郎却不在纸坊,根据造纸的工匠们说,戴望可能在葱岭守捉城一带,葱岭地区驿站的铺设才是重中之重。
他给戴望写了去信一封,命驿站传递到葱岭去。他自己则在纸坊旁边戴望的小屋中等待。
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超过一年,房间显得更加逼仄了,只是因为房间靠墙做了许多架子,书册和书卷整齐地排列在了上面。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看了看,里面竟然全是驿站系统的构建和大宗货物的传送方法的设想,各种新奇思路竟然有上百条之多。他又打开其中一张卷轴,纸张上用细笔涂画的,正是驿站的设计图,四方形用泥土夯筑,竟然像一座座小型的烽燧。如果再仔细去看,驿站的各个部分设施完备,对于材料的要求也最为节省。
戴望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全面性人才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前期投入太大
岑参和道柔站在小屋的外面等待,过了不多久,秋娥才挑着担子从水塘那边走过来,看到院子里的两人,她先是吃了一惊,又低着头挑着扁担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
道柔回头对着小屋里喊了一声:“阿郎。”
李嗣业放下书册,从门内走出,看到秋娥也很吃惊:“怎么?他没有带着你走吗?”
秋娥苦笑着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既然来了这里,他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他回头对岑参说道:“屋里的书快要发潮发霉,我们先搬出来晒一晒。”
两人搬着书卷走出院子,将书卷依次排列在木板上,一叠叠暴露在阳光下。岑参偶然将一卷书页翻开,突然发现书中的笔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其说岑参是感性而发的文科男,倒不如说他是善于思考,专致求真的理科男。他捧着书页,使劲地盯着上面的字迹,仿佛在脑海中调出了搜索引擎,思路一度进入死角,又刁钻地钻了出来。
哦,他想起来了,记得天宝三载上元夜,那一场惊心动魄各方勾心斗角,最终又消弥于无声的事件。身为秋闱举子的他有幸观摩了大案牍术创造者的真迹,虽然这些东西如今已葬身火海销毁殆尽,但对方的笔迹却留下在了他的脑海里。
李嗣业一看他的表情,顿时一拍脑门,猜出可能要坏菜,岑参这小子绝对看见过徐宾的真迹,不然怎么会有睹物思人的神态。
他蹲在了他面前,伸手按住了书页,声音低沉柔和,听起来像心机大反派对良知者的警告:“岑参,有时你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有些人只是躯壳活着,或者躯壳都不是自己的躯壳,但他的存在对我来说非常有用,对这个世界也有用。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罢。”
岑参不是认死理的执拗直男,不然事情的发展轨迹就变成了有气节的读书人不畏权贵,不惧强权,敢于揭露真相,将谋划下惊天大案又被藩镇节度使包庇的元凶绳之以法的故事。
他攥着书脊的手心出了些汗,连忙说出让对方放松警惕的话语:“大夫,戴六郎就是戴六郎,别人替代不了他,我相信你说的话。”
李嗣业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笑道:“你是个经常用笔墨的文人,自然对纸有更深的研究,不如到纸坊看看去,鉴赏一下纸张怎么样?”
秋娥双目空洞地坐在远处,对满地的书籍纸张视若无睹,她虽见识浅薄,但亲眼目睹人间百态之后,对于某些事情不再苛求真假。快意恩仇的戴望和舞文弄墨的戴望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她若笃定地较这个真,人生岂不是毫无希望?
李嗣业把戴望的著作简单地研读了一遍,对于其中不敢苟同的地方,他提起笔额外写到别的纸上,夹在书页中,作为商路运输管理的宝贵意见。
……
第十五天后,戴望从葱岭守捉回到了疏勒城,身后跟着一支驼队和十几名随从,这些人肤色各异,枯树般干般的脸上是风雪冰霜所造成的麻木。
他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脸上覆盖着楠木雕刻成的面具,看上去生硬而且诡异。诗人岑参在纸坊的大门口瞧见了他,仿佛被同化了似的僵硬地笑了笑,把目光转移到了别处去。
戴望命令这些人全在纸坊里等待,独自牵着马朝小屋走去。他在篱笆墙外顿了顿,瞧见了坐在门口缝制衣裳的秋娥,又看见了坐在房门另一侧的美貌婢女道柔。
他无端地叹了一口气,才把马缰拴在篱笆柱子上,走过去推开房门进了屋。
李嗣业坐在案几后面,正准备提笔书写,抬头瞧见戴望走进来,只好把笔墨搁在了砚台上搓了搓手。
戴六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把你的钱都花完了。”
他轻松地嗤笑了一声“钱就是用来花的,这是投资的必要过程……”他猛然回过味儿来,瞠目结舌地问:“那么大一箱黄金,你就这么全给造没了?”
戴望在面具后面哼出笑声:“岂止是一箱黄金,我抽光了葱岭守捉城帐簿上的所有钱财和丝帛,又搭出去纸坊整整三年对外贸易的积蓄,整个花费七十五万贯。
这个数字听起来好像并不吓人,但实际上是个天文数字,天宝年间的全国一年的租庸调税收是一千万贯,开元中募兵制创建初期,所有边军奖赏饷钱的一年的总共花费也在一百六七十万贯。
戴望无视了李嗣业突兀的情绪消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摆在他面前,朗声说道:“这是筹建从曲女城到孽多城驿站的所有花费,还有葱岭线上赤佛堂路上所有驿站的,等把所有钱都花出去以后,我才发现想要完全进行运营,这些钱还不太够用。”
李嗣业揪着幞头惆怅地问:“还差多少钱?”
“还差六万贯,所以我准备回来,把纸坊的所有存纸卖掉,再把纸坊和我改进纸的技术卖出去,把最后的钱凑够。你放心,这些东西我只卖给汉人,绝不卖给胡人。”
“那也不能卖。”李嗣业扶着案头数落道:“你还真想倾家荡产是吧,胡椒商路筹建了近两年,一分钱都没往回捞,把老本都快折完了。万一这事情要是搞不成,这纸坊就是底牌,就是翻本儿的机会,不要不给自己留后路哈。“
戴望触摸着自己的面具,讷讷地问道:“那怎么办?您不花这六万贯钱,之前的七十五贯就等于白花。这次我对印度了解的越深,就越发现这是巨大而长久的财富。这片土地上有着无数的胡椒树,紫檀树,龙脑香树,还有各种茴香,种植的稻谷能够一年两熟,是极好的军粮产地。”
“那又如何,你还指望着将来,我把它给占了?当做安西军的产粮地?”
“有何不可,恒河往南,有大小百余邦国,竟相安无事无人争霸,各佛国有衰落之相,婆罗门大行其道,视百姓如仇寇蝼蚁,肆意践踏。只要有一万人沿着大小勃律南下,攻灭一国,他国则负手旁观,剿灭其君,百姓则拍手称快……”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英联邦两千多人维持印度统治的故事,心中欲望升腾,随之按耐下来,对戴望摆摆手说:”你别扯太远了,这个钱我已经有了出处了,尽快给你筹措到位。”
他现在唯一可动用的,就是长安新昌坊老宅子里的那箱黄金,还有西市上米查干的米记商铺,只是一来一回所浪费的时间就很离谱了。
李嗣业征求地问道:“这六万贯,到底是哪里短缺?我在长安有一笔钱,若是运过来,可要耗费不少人力。”
“现在最短缺的是葱岭上的牲畜,根据葱岭的气候,能够适应当地环境的也就只有牦牛这类动物了,圈养的牦牛好找,但真正驯服能够拉车的牦牛奇缺。我们正与吐蕃敌对,牦牛难买,安西能拉车的牦牛却价格奇高,我准备花五千贯买牦牛。还有于阗线商道大漠戈壁上,需要征用一千多匹骆驼和矮马,途中还要兴建两座货仓。阳关附近要修建一座商行、库房和转运站。”
李嗣业一想,这些钱也不用花呀,至少不用现在就花,等以后经济富足的时候,再把硬件提升上去也不迟。
第五百七十二章 节省开支巡视商路
李嗣业抬头望向躲在面具下毫无表情的戴望,笑着拒绝道:“这些钱暂时都不用花,听你这么说,眼下就差葱岭上的货仓和交通工具没有着落,负责这一段的是葱岭守捉和识匿国主若失罗。识匿国人喜好放牧盘羊。这种羊体格大,善于翻山越岭,虽然负重不如牦牛,但胜在数量多,可以化整为零运载。把每只羊装载少量的胡椒,只要能够把货物送到葱岭守捉,不在乎什么方式。”
戴望愣了一瞬,皱着眉头说:“位于终点站的阳关,我们需要建一个接受和点验货物的商行,这个不能省吧。”
“这个也可以省,我现在是陇右道采访使,陇右道群牧使,陇右道募兵使,也不知道这三个官位说话是不是好使,不过没关系,我亲自跟你到阳关一趟,看看驻守阳关的是河西军的哪一支,他们的将领是谁,沙州上呈给我的考课文册中只要有他,我就能拿捏得住。”
戴六郎沉默地凝立在一边,他半辈子都在长安城混迹官场底层,当然知道李嗣业这副嘴脸就叫做以权谋私,不过现在他能够接受。知道世界的本质之后,就不再纠结过程会如何,而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目标,达成最后的结果。
李嗣业又问戴望:“你在天竺的封地何时采摘胡椒,何时开始转运第一批。”
戴望的语气显得很荣耀:“从去年开始,我得到了曲女城国王的赏赐,除得了刹帝利的身份外,还得到一千奴隶和几百顷的封地。我的封地从去年就开始收割胡椒,经过采摘晾晒后入库,所以到今年为止,整个庄园的仓库中椒满为患。从天竺回到葱岭的时候,我就已经提前下了决定,决定明年三月不论条件如何,他们将开始用第一批单号装货运输,我们可以不管结果,必须在明年三月之前让全线的驿站投入运营。”
他本以为李嗣业会激动一下,或者称赞鼓励,谁知对方态度很冷静,直接说:“明年三月进度有点慢了,既然是新的单号是以天宝八载乙丑年打头的,那就把时间进度提升三个月。立刻派人告诉他们,元正后的第三天开始发货传递。”
戴望吃惊地问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距离第二年元正还有两个月,从天竺到小勃律,从小勃律到葱岭,再到于阗南道的沙漠戈壁,八千里地云和月,中间共有两百多座驿站,只要其中一座出了问题,整个线路都会中断,您不再仔细考虑一下?”
李嗣业坚决地摇摇头:“整个驿路系统就是一个完整的多米诺骨牌,唯一的差别是它比多米诺骨牌反应要慢,我们不要高估它传递的距离所造成的延迟,兴许大年初三在印度曲女城发货,五月份才能够通过借力传递到阳关去。况且所有第一次都有毛病缺憾,只有在运行的过程中才能发现问题,改进问题。”
他拍着桌面长立而起,对戴望说道:“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不止要前往阳关,还要从葱岭守捉开始往东行经每一座驿站,从中发现那些不易发现的问题,尽量把潜在的隐忧给解决掉。”
戴六郎顿感欣慰,认为李嗣业这才真正上心,开始真正重视他设计的这条专用商路。戴望在这个过程中野心勃勃,虽然全部投入花掉了八十多万贯,相当于安西都护府四年的财税收入,但他心中有一个保守的预估,认为这条商路将来能够给李嗣业和整个碛西带来相当于大唐财政总收入的五分之一的收入,那就是每年两百多万贯横财。
虽然朝廷用于边关军费开支年年都在增加,但也才刚刚涨到总共两百万贯。如果这条驿路完全成熟后,每年都能给他带来无数财富。用这样富可敌国的财富来供养安西北庭二军,简直是绰绰有余,就算连同河西七万子弟加算在内,也轻轻松松有大批的结余。如果能加大剥削印度的能力,每年的财收增加到四五百万贯也完全不是问题。
野心勃勃的人有了这样的财税收入,还能把皇帝,把朝廷发在眼里吗?
戴望十分庆幸碛西接下来的掌舵人是李嗣业,而不是安禄山这些胸怀造反大志的藩镇节度使。
所以他也十分注意整个组织的严密性,二百多座驿站每一站的驿使都经过他亲自接触,如果有些人实在不堪为用,他便动用李嗣业的关系,把这些驿使给换掉。
戴望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在自己手下聚集了一堆账房幕僚,大漠刀客和豪侠,用来保障商路的完美运行,他相信不远的将来,这条商路会因为其自身价值被无数人保护,不再需要什么灰色手段。
……
李嗣业和戴望开始从疏勒城出发,沿着驿站向葱岭方向行进,到达葱岭守捉城附近。戴望对身后的一名随从低声吩咐,命他亲自从葱岭守捉前往天竺,沿途重新检查各个驿站,然后到达曲女城重新更改发货时间。
他们则从葱岭守捉往西巡逻,每经过一个驿站都要停下来检查。虽然李嗣业已经左迁至陇右采访使,挂着安西副大都护的名号,对这些驿站还真是管不着。也得亏疏勒镇镇使是赵崇玼,于阗镇的镇使是封常清,二人无论是念旧情,还是狡兔三窟,都为戴望大开方便门庭,也派出了自己的部属,跟着他们沿着驿站沿路巡阅检查。
事实证明李嗣业不需要随从,他实在是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整个于阗镇驿路上的百余座驿站都是在他的关怀下修建起来的,当地驿使和百姓都对其感恩戴德。
这是当前降低成本的最佳办法,也是人们在对制度、规定最为陌生的时代里,是依靠个人魅力所进行的管理。如果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甚至可以探讨出人治社会的悲哀。这条商路想要长久地运转,必须摆脱受个人影响的特色,戴望就算能够快速从他手中接过,改变为自己的影响力,但戴望以后呢。
现在就不应该管那么长远的事情,这条商路筹建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满足李嗣业扩充势力,应对天宝末期的军事政治危机。
……
阳关位于敦煌西南七十里处,是一座建立在戈壁滩上的城关隘口,黄沙漫漫中只有刺柳和胡杨伴随着发黄干裂的夯土城墙。
这座关城始建于汉武帝元鼎年间,此地作为通往西域的门户,是丝绸之路南道重要的关隘,也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汉初修建它的功用是为了防御匈奴,如今它作为军事关隘似乎用处不大,却有一定的经济作用。
从河西前往西域的路径必须要途径玉门关或阳关两道关卡,驻守阳关的军队除去查验过往商户过所外,还要收取一部分的商税。这些商税在河西的财政收入中,占据了不小的份额,用来供养驻扎在附近的豆卢军和肃州的玉门军。
众人骑着骆驼、马匹到达关外,才发现四周均是光秃秃的戈壁硬岩,只有孤零零的城关耸立在戈壁滩上,往东有河流横贯,往西有川谷阻挡,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附近没有现成的建筑物,给他们谋划终点站的商行及囤货仓库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在戴望的预想中,在阳关的附近建造商行需要花费一万贯,但如果将商行移到阳关内,就需要为接下来运抵的货物缴纳大量的税金,即使想要避税,也要进行一番运作花费。
只可惜他还不是河西节度使,就算如今身为陇右采访使,有些规则还是必须要遵守的。
镇守关隘的乃是豆卢军下属的一支五百人营,由一名中郎将押官在此驻守。
他们在高坡上举目眺望之后,李嗣业挥了挥手:“我们入关。”
第五百七十三章 肥私而损公
豆卢军是河西七军中的一支,负责整个沙州地区的防务,类似于现在的军分区。
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是安思顺,为人精明而又谨慎,拥有粟特人的狡狯,由于出身比较高贵,其父是右羽林大将军安波柱,从小接受了全面的忠君思想,与其堂弟安禄山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豆卢军的军使名为鲁炅,这位和现任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关系不错,但与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就有点儿隔阂了。王忠嗣被唐玄宗撸掉之后,留下河西陇右两个遗产。本以为继承河西的是哥舒翰,谁知皇帝偏不让他们如愿,把河西给了安思顺,陇右给了哥舒翰。
鲁炅的心中就十分不爽,赏识他的上司远在千里之外,不赏识他的人却成为顶头上司,于是整日浑浑噩噩,担忧被安思顺借着考课之际给摘下去。
从现在开始,在陇右能够决定他命运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河西节度使安思顺,第二个就是陇右道采访使李嗣业,所以他即使晚上蒙头躺在床上睡梦中,都不希望梦到这两位上司。
一日,鲁炅带着几名随从在戈壁滩上沿着阳关和玉门关一带巡视,傍晚回到敦煌城内的军使府邸。
他坐在后堂的隔扇内,命家中厨子把随手打来的野味剥洗了,熬煮成肉汤肉排,拿银刀戳着蘸着山西的陈醋开吃,手边放一壶小酒,自斟自饮排解忧虑。
安思顺给他的考课成绩是多少他不知道,他也并不抱多大希望,最坏的情况就是无声无息地结束军事生涯,被人找借口弄下来。安思顺刚刚当上节度使,可能会把军中高层换一遍新鲜血液,换成信任的粟特人,把他撸成副军使在一旁坐冷板凳去。
对于即将发生的遭遇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痛快一时算一时。
家中管事瘸着腿走进来,跨过门槛站立不动叉手道:“阿郎,门外来了一位客人,自称是北庭节度使的幕僚随从。”
鲁炅酒兴当头,下意识地拒绝道:“北庭节度使的幕僚来找我做什么,不见!老子虽然贱为豆卢军的军使,但也不是阿猫阿狗能见的。”
瘸腿管事能为鲁炅撑起半个家,对鲁将军的个人前程也十分关心,极为理智地劝解纠正道:“阿郎,官场行走应当多结善缘,再说这北庭节度使官不小了,都说宰相家人七品官,节度使的幕僚最起码也能顶个八品吧,万一这幕僚跟这节度使关系不错,万一这北庭节度使在朝中关系深厚,您自己的难题不也迎刃而解了吗?再说你都困难到这步田地了,还对来访的人挑三拣四干啥。与这些人接触,就好比自己进了古物铺子——捡漏呗。咱自己不会创造机会,但也不能让机会从眼前飞过去,你说是吧。”
鲁炅可能是被瘸腿这一段碎嘴给弄烦了,只得没好气地应承道:“行,行,行,人我见总行了,把他给放进来吧!”
“阿郎稍待,老奴这就给你请人去。”
鲁军使重重地哼了一声,提起银刀在木盘的肥肉上狠狠地切下一条,提起扔进了口中。
瘸腿管事弓着腰邀请贵客跨入门槛,咳嗽了一声站立在门外一侧,担心阿郎与来人谈得尴尬,他好进去救场。
“戴望拜见鲁军使。”戴六郎叉手行礼,名字之前没有加任何头衔。
鲁炅抬头去看,却见对方身穿黑袍站在门口挡光,脸盘发紫反光,僵硬得有些渗人,等他仔细辨别时,才知道这是面具。
一个自称是北庭节度使幕僚的人,穿着神神秘秘的衣服戴着面具来见他,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仿佛对方是在装蒜。他心里这就很不痛快了,明明是你要来见我,挡着脸算怎么回事?
“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是觉得我这匹夫不够资格去看你那张脸。”
戴望扭头看看站在房间里站立服侍的两名婢女,鲁炅不满地哼出声:“你们出去。”
两女绕过这看上去阴鸷的男子,从侧门走了出去。
戴望伸手覆上面具,轻轻地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疮疤交错的脸,纵使是鲁炅这样见惯了人间惨状无间地狱的人,也感觉渗得慌,连戳在刀子上的肉,都伸不到嘴里去。
饱了。
他感觉很歉意,让一个陌生人在面前揭露自己的丑陋面貌,如果非要讲什么诚意的话,这就算最大的诚意了。
戴望在他眼前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除了自己之外,谁还愿意用一个身体残缺的人,除非他有过人之处,这个北庭节度使幕僚的身份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个,你还是戴上吧,请坐。”
戴望将面具扣在脸上,跪坐在鲁炅的对面叉手说道:“我家阿郎是北庭节度使兼陇右道采访使、陇右群牧使、陇右募兵使,御史大夫李嗣业。”
鲁炅吃惊地挑起眉毛,连忙将银刀搁置在盘中,正襟危坐手扶膝盖相问:“先生来找我,难道是奉了你家阿郎的命令?”
躲在外面的瘸腿管事使劲揪着自己的胡须,抱怨主人不会说话,怎么能够单刀直入?
“是,也不是。”
鲁炅身体前倾:“哦,此话怎讲。”
戴望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件,站起来走过去双手呈送到鲁炅手中,口中说道:“这是阿郎写给将军的信,还请将军过目。”
鲁炅犹疑地看了一眼,拆开信封仔细默读,信的内容尽是些寒暄之词,表示对鲁炅有爱才之意,日后若有机会必将给予重用,丝毫不提要求。看起来像是空话,但给他的感觉像是一种凭证,因为信的下方用各种符章盖了印记,比如御史大夫的印绶。
“我来找将军,是借着阿郎的身份与将军谈一桩生意,这桩生意与阿郎无关,却能够帮到将军。”
“生意?”鲁炅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朝廷命官呐,要先遵守朝廷的纲纪,其余皆为次要。”
“那是当然,鄙人怎么敢在将军面前谈违律的生意。”
“好,你且说来听听?”
“鄙人欲在阳关内修建一座商行,想使将军给予方便,圈出一块地。由于钱财不足,暂时在军中借几顶军帐。”
“哦,这个简单,你只管借用便是。”鲁炅感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我们商行每年会有大宗货物从于阗道运来,入关求快,若次次纳税稍显繁琐,所以想与将军商定,每年给予将军五千贯的定额,日后我商行的货物均入关免检。”
“这个……”
鲁炅就得多想想了。这种行为是肥私而损公,虽然一家商行缺税不会造成多大损失,事实上河西许多大族富贾都在这么干,因此他这豆卢军使算得上肥差。
鲁炅心中尚有底线,他给这些人予方便通常是一次两次,一次一结,像戴望这么要求包年包月地给予方便,确实是有些过分。
(PS:感谢淡定赏风云飘红打赏。)
第五百七十四章 风月名利场
豆卢军使鲁炅眯起眼睛凝视着戴望,但他从那个木疙瘩面具上看不出对方真实表情,就连藏在面具下的双眼,也都是晦暗未明的。
“此事请先生多思多虑,也恕我难以办到。这敦煌豆卢军的营地是固定的,军使如流水轮换。就算我现在能答应你,但万一安思顺安中丞把我给拿掉,换一个人前来上任。我给你的那些承诺,也就等于全盘作废。”
“你不会被换掉,至少在三年之内,你都可以安稳地坐在豆卢军使的位置上。我家阿郎身为御史大夫,陇右采访使、群牧使、募兵使,安中丞这点面子还是会给他的。”
鲁炅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总感觉听这话有些憋屈,三年不动弹难道是一件好事?敢情在你们眼里老子就不配升官?
戴望从鲁炅呆滞的表情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开口补救道:“你若能在豆卢军使的位置上呆够三年,我必定会在阿郎面前为你美言。阿郎能直入宫阙,觐见陛下,到时候把你调到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将军的出头之日还远吗?”
看来自己的底线已经被人家全部知晓,也足以说明这个戴望确实是李嗣业的心腹,鲁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么定了!”
他之所以能狠下心来拍板,更多是出于一种政治投资。整个陇右道都知道李嗣业官运亨通风头正盛,李大夫的前途也不止于此,他将来或许能做河西节度使,甚至是入朝为相。
况且这位戴六郎财大气粗,也不知做多大生意,就敢一年承诺他五千贯的好处。阳关过境的商税是十六抽一,按照这个比率戴望一年要有超过八万贯的收入才能尝到甜头,常年在西域行商能有如此收入的人堪称凤毛麟角。
“感谢将军全力支持,戴望告辞了。”
鲁炅长立而起,朝他拱了拱手:“戴先生,为避人耳目,我不便相送,让家中管事送送你罢。”
瘸腿管事从门外闪出来,殷勤地邀送戴望出门。
等管事从外面折返回来进到房中,开始唠叨地数落道:“阿郎怎么能一下就答应他三年?万一对方有昂贵大宗货物流通,我们明年也方便涨价啊。”
“一个跑商货的能有多大油水?撑死了一年十万贯上下。”
“这可说不准。”
确实说不准,常识限制了鲁军使的想象力。他想不到对方有庞大的物流团队,也无法想象戴望及其团队的运输能力。总而言之一句话,阳关今后将不再拥有往日的冷寂,这里将成为繁忙的转运站。
……
整个东亚都在模仿长安洛阳,就连异域风情的敦煌都不能例外,他们在城中规划了市场,还在市场的边缘规划了声色场所垂月坊。这名字听着多有诗意,让人浮想联翩,比起平康坊这样中规中矩的名字更符合娱乐的意味。
垂月坊中有一座慕庄,乃是敦煌城中最为高档的妓馆,坊中数一数二的都知美人都集中在坊中。坊中还有长安平康坊所没有的特色,那就是胡姬吴姬关中美人混合,只要手中有金铤银铤十贯钱,想要哪个种族的美女都能罗列在你的面前。
这里简直是民族交流融合的试炼场,各种服饰飘带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每个廊亭间都有舞妓们翩翩起舞。
慕庄是敦煌张氏的私产,今夜他们特意将庄中的主建筑翠阁清场,用来招待几名尊贵神秘的客人。
一群穿着绛红裙裾的舞妓列队两行进入阁中,两名小厮在门外将隔扇门合严,将绚烂春光掩盖起来。眼馋的他们只好将眼睛凑在门缝上,但白色的撒帐垂落下来,遮挡了灯红酒绿。
他们只能守着纱窗中透出来的光线,耳中听着男男女女的浮浪欢笑声,于是眼红耳热,情难自抑。
广室内舞姬们掀动着裙摆赤足大跳胡璇舞,脚环上的铃铛叮铃作响,乐伎们抱着琵琶,手持玉笛坐在角落里,乐声随着身体轻轻摇摆,缠绵冗长的曲声妆点了欢乐。
到场的每个宾客身旁都坐着身穿低胸襦裙的女子,素白纹彩的诃子都遮挡不住饱满春光,劝酒的中途他们互相交杯,各种奉承缠绵的情话交织混乱。
李嗣业就坐主宾的位置上,身边的美人因为他身份特殊性格冷淡,所以始终放不开,只敢端着酒杯趄着身子甜言软语地劝酒。
并不是李嗣业生来高冷,也不是他碍于身份端着姿态,而是他与这帮瘪犊子玩意儿审美不同。化妆是为了遮丑,而不是为了露丑,在这种场合里是那种千篇一律铅粉脸,额头上花钿点俏,腮帮上胭脂厚重,把女子原本的天生丽质掩盖了。
还有那种刻意扩大的腮红,就是想让瘦脸女子显得胖一些,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嘛。在他过去的记忆里敢这么画的,也只有过六一的儿童舞蹈队和哪吒小将。
戴望坐在他的身旁,身边也有一名女子纠缠,这妓女的心脏足够发达,面对一张冷冰冰的面具竟然也能强颜欢笑。可能是因为戴望身材修长,有美男子的特质,会一厢情愿地以为戴着面具的就该像兰陵王,担心揭下面具的时候会迷倒众生。
这场宴会的主办人张括坐在主位一侧,张家还有比他更重量级的人物出席,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花白头发老人,身穿白色素衣与身旁的美人儿调笑竟然毫无违和感,他看到油腻到干枯的猪蹄子在女子的凝脂般的肩头上游走。
可能是感觉到贵客的兴致不高,长辈回过头来与张括交换了一下表情,张括点头应喏,举起手掌轻轻地拍击了两下。
胡姬们妖娆的舞姿戛然而止,提着裙摆列队缓缓退出了广室,丝竹之声也骤然停歇,乐师们抱着琵琶等乐器躬身退出。
众人的兴致和场子的热度不可能一下子就冷却下来,宾客们还在同身边的女子调笑,张括冷峻的眼神从众人的丑态上扫描过去,声音稍稍盖过场中人的笑声说:“你们也退下去吧。”
东家一发话,女子们迅速从宾客身上抽离,哪怕当下已情到浓处正在做不堪的事情,也绝不拖泥带水。
衣冠禽兽们惘然若失,迅速整理衣衫恢复为道貌岸然。
张括咳嗽一声清嗓,中气十足地说道:“今日将大家请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谈一桩生意,这桩生意大得很,我张家自然没这个能耐独享其成,所以便邀请各位前来共同参与。”
张括讲完之后,支撑着下盘往一边侧挪,让出主位并把目光投向李嗣业,李嗣业却回头瞟了一眼身边的戴望,令他全权负责。
戴望施施然站立而起,朝在场的众人拱了拱手,多数人都被他神秘的面具镇住了,以为是个统揽全局的隐藏大佬。
他迈步走到主位上,盘膝坐下。张括神态敬重伸手介绍道:“这是立下大生意的东家戴先生,戴先生,在场诸位都是河西陇右蜀中的商贾,与我张家素有往来。这位是瓜州索氏索通,这位是兰州吕秀,这是凉州高盖,这位是蜀中的薛永。”
索通频频向李嗣业交换眼神,然后才把目光投到戴望身上。
戴与众人一一拱手见礼,昂首说道:“本人筹办西域商行,负责将胡椒,茴香,安息香,龙脑香等香料成批从印度,一路运输到阳关来。关于这些货物的价格,我们会估算市场价后大幅度降低,保证你们手中的卖出的货物有很大的利润空间,大家合作共赢赚取天下之财。”
众商贾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鼓掌,也不是拱手,而是不满和疑问。这货他说什么?凭什么我们要从他手中买香料。我们自己去印度买,所赚取的财货利润不是更多?
第五百七十五章 利益攸关
如今朝廷早已将小勃律纳入囊中,对于商人们来说通往西天之路不再有艰难险阻,玄奘打个来回需要十九年的路途,商人们今年春天去,明年秋季便能回到长安,有些腿脚勤快,牲畜健壮的人甚至创下过九个月打个来回的记录,这条路虽然艰险了些,但由于其巨大的经济利益回报,让不少人投身于前往天竺的商旅中。
西域行商是要伴随一定程度的伤亡率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幸运,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唐僧,长途跋涉对人的精神意志都是严峻的考验,至于他们带回来那些微薄的货物,都可以忽略不计。
正是这些如蚁群一般的忙碌的商人和南方的商船为大唐芸芸众生提供了稀有且珍贵的香料;即使他们已经变得富甲一方,依然拥有强烈的意愿前往西域购买香料,带回来赚取巨额的利润差。
但是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跳出来站在他们前面,高声地宣布道:“从此你们不用千里迢迢往西域奔波,整个印度的香料我都承包了,以后都从我这里批发。”说这话的人能够想象他们内心的鄙夷和嘲讽吗?能想象他们在这条商路上的痛苦与失落吗?吹牛皮完全不用上税,就凭你一个人,就想垄断从商路南道至印度之间的商路,不是痴心妄想吗。
尽管他们面容冷肃什么也没说,但鼻孔中喷出的凉气和目光中的蔑视,如何也无法掩盖。这些人能够坐到这儿来,完全是看敦煌张氏和瓜州索氏的面子。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他们不认识,李嗣业也不准备让自己的名字走入这种商业活动中。他把自己设定为戴望的靠山,幕后的大boss,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跳出来与英雄们作对的。
戴望话声落下,只有张括和索通点头微笑,旁人都是僵硬的面庞,却又不便发作。大家都是名门望族中分出来的旁支,容忍和涵养都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暂时憋着不争不闹不掀桌子,看看你接下来还能放出什么屁。
戴六郎接下来有更让人惊异的话,他的话语和他们的理解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更让他们忍怒。
“待会儿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合同,我提前说一下合同的内容,想成为我们商行的下级经销商,必须遵守三点。第一点,作为经销商,香料只能在你所在区域内撒网卖出,不得抢占别人的市场。比如张括,你从我这里所进的香料只能在沙洲、伊州、和西洲境内卖出,索通的进的货只能在瓜州和肃州内卖出,大家各行其道,谁也不得抢占别人的市场。”
几人一听就更气了,你以为你是谁?竟然还敢把自己凌驾于我们之上制定规则,你凭什么,你算老几?
“第二,所有经销商必须在合同所划定的价格范围内进行销售,不得囤积居奇打价格战。”
几人忍着不快的表情,等待戴望还能抛出什么夸张言论。这下连张括都有些着急了,不停地将目光投向李嗣业。但李嗣业丝毫不觉得突兀,这是合同精神中必要的条款。
“最后,合同一年一签订,进货价格由我们来定,每年商品的配额由我们来商议敲定,如果不满意,可以不签订合同。”
“当然不满意!”兰州大商贾吕秀拍案而起,指着戴望怒笑着问道:“这位戴郎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不敢以真面目见人不说,脑壳不好使还自视甚高,天竺这地方只有你们能去吗,那里的香料是你家的吗?香料的源头生意只能你做吗?你就算不摆出这三条规矩,我们也不会贱嗖嗖地从你的手里买胡椒香料!”
凉州富商高盖高声发笑,表示出对戴望最大的轻蔑,蜀中的薛永只是附和着嗯嗯了两声,看来反对的意见并不强烈。
李嗣业冷峻地皱起了眉头,目光环视一周,在场商贾们都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就仿佛他瞳孔中有即将劈下来的刀子般杀气逼人。
这人确实看上去可怕,但幸好他不是当事人,该许是戴望请来的保镖。在张家这个场合里,谁也不敢在此动手。
他又扭头看了戴望一眼,不发表任何言论。
戴望从案几前站起来,凝视着在场的众人,发出了如同老鼠磨牙一般的笑声:“你前面说得挺对,印度确实不是只有我能去,那里的香料也是不是我家的,但胡椒香料的源头生意只能我们西域商行能做。我可以给你们放一句狠话,也算是一句预言,从今天开始从印度流出的每一粒胡椒,每一块檀木都必须经过我们西域商行,你们谁去都是白搭。”
这话的冲劲儿如同闷雷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像一个大佬应该有的口气和气魄,李嗣业心中颇感欣慰,不愧是能够谋划出狼卫炸长安的人物,对付这么几个铜臭商贾确实有些屈才了。
兰州吕秀也是有势力有实力的人,岂会因为一两霸气的话就被吓住。他从戴望眼下的气势来看,独霸西域商路的话应该所言非虚,但这种威慑是对一般人有效,想阻挡他名震兰州的吕秀,好像还差点儿火候。
高盖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也许他们的人生中就充满了商业争斗,同行是冤家很好地解释了商家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眼中的合作就是谁吃肉谁喝汤,赤裸裸的不均和敌对。所以也不能怪他们敌意太大,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相信,商贾竟然还会拉着同行一起赚钱,对方一定憋着什么坏将他们一网打尽,
两人结成了同盟走出酒席,还怒冲冲地扔下了两句狠话:“你能搞什么商行,我们也能搞,从明天起我们就带着商队前往印度,我要把你在印度所有的胡椒和货物全部抢走!看看到底是谁能在源头上把货给掐住!”
李嗣业瞪大了眼睛,我靠,竟然还激发起斗争了。也不知道是这两位是激发了强烈的自尊心,还是戴黑的举动太过反派。看起来是有些问题,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严重。
蜀中富商薛永经过深思熟虑,终于站到了戴望这一边,可能他放弃的原因是蜀中与西域相距太远,犯不着去争夺货物的源头。
张括始终垂目旁观,又不忍两位同行失去机会。等两人走后,他连忙用耳语命令仆从暗中去追,把一部分真相告诉吕秀和高盖,告诉他们戴望有官府的背景。
但这话没什么效果,只引起对方更高的斗志:“说得就好像别人没有官府背景似的?看看谁笑到最后。”
留下来愿意签订合同的并不一定就支持这种生意方式,他们只是因为人情的关系才如此行事。
(ps:感谢男人变态有什么错、四季园飘红打赏,感谢感谢。)
第五百七十六章 生意就是生意
张括主持的宴会险些草草收尾,能够留下来签订合同的,只有张括、索通、还有蜀中的大豪薛永。坚持到现在,他们最为担心的反倒是戴望能不能保持对印度商路的垄断,如果别人都能从印度搞到货,合同中对他们的限制,反而就成了一道枷锁。
合同签订之后,他们三家将在阳关接收从印度长途送来的货物,以每斗六百贯的价格买进,这是综合市场平均价给得出的评估。因为胡椒在长安等地开元天宝年间最贵的时候保持在一斗九百六十贯左右,最便宜也有七百到八百贯,充分考虑到了价格波动的规律,要保证客户有赚钱的余地。
这中间李嗣业全程没有发话,没有一丁点儿的参与。他这么做就是要竖立戴望的主导权和威信,让所有人明白他只是一个保护人,生意的所有部分他不参与,全部由戴望来定价。
酒宴结束,堂中四处杯盘狼藉,张括邀请他们挪步,转移到翠阁的茶室中去,对生意的边角部分进行详谈。
五人跪坐在地毯上,身边各有一名身穿素白衣衫的女子进行煮茶侍奉。她们优雅娴静,与当前的场合融为一体,看得站在门外男扮女装的道柔都产生了起了醋意。
张括今晚对戴望的表现有些意见,只得委婉地表示出来:“六郎,我觉的我们做生意的没必要这么刚,也没必要弄的这么僵。你的那些条件也没有必要讲得太清楚,所以才引起了反弹。你可以先不讲,就当做一个套把他们装进来,等他们入瓮的时候,再把条件讲清楚,这样既让他们领教到了厉害,也显得不那么刚硬。”
戴望端起面前的茶碗,伸到嘴边的时候掀起面具的一角,轻轻地嘬了一口。奉茶侍女留意到他下巴上的疮疤,慌忙低下头不敢流露神情。
他淡然地笑道:“张家阿郎,你说的那是诱人入毂,乃是阴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那么激烈,但是事后他们会恨之入骨。戴某人所行的,乃是阳谋,让他们知道条件知道深浅,知道我们的所有目的,然后再端正姿态心甘情愿地跟我们合作,这样他们即使心有怨言,事后也心服口服。”
啪、啪、啪。
张括合掌赞道:“戴六郎句句在理,所言非虚,只是需要知道无论阳谋阴谋也因人而异,对心胸开阔者用阳谋可使其膺服,但对心胸阴暗的人使用阳谋,只会使其更加阴暗。”
李嗣业端起碗品茶,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但张括这两句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能在暗示着那两位退出的商贾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吧。
他含蓄地点了点头,说起阴暗史,谁还能比得上戴望的过去,你们谁敢去试试,谁敢去想象。一个胸怀大志,才学高深之士躲在户部的小吏们中间,长年无出头之日让他心中滋生行大恶的想法,一个小人物操纵了整个长安城,酝酿了一场惊天阴谋,最终只能带着遗憾陪葬。
戴六郎戴着面具低头喝茶,丝毫没有表情波动,果然对这些不放在心上。他突然抬起头来对张括与索通等三位说道:“今年四月初,第一批货物会陆续到达,既然暂时只有你们三位,最初的份额由你们来分,一分为三,也暂时不限制区域,只要求不进长安洛阳。希望三位能够珍惜这样的机会,怕是日后就没有三分其一的好机遇了,毕竟生意就是生意。”
张括等三人听了不以为然,真当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早就准备好钱在这儿等着了,你要有真能耐就用一堆货把我们的钱全收进去。
他们将茶水饮尽,天边已经有了鸡鸣声,天色也微微发亮起来。
李嗣业带着戴望和道柔从妓馆慕庄中走出,张括等人在后面拱手相送,他们没有去邸店休息,直接到马厩牵了马到城门口。等着城门开启后,纵马沿着戈壁沙漠边缘往阳关而去。
他们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风吹日蚀后黄土剥离,三人骑马上山。戴望与李嗣业并肩而列,遥望天边地平线上晨雾淡薄。
戴望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做这种断人财路的事情,总会积压一些怨言,定然有人不肯安于眼下的现状,想要挑战我们。”
“当然,专营本就是与民争利。做事的时候,你要把握好这个度,都说天高皇帝远,有什么事情尽量在遥远的地方解决。出了大唐的境内,就没有了大唐的法,即使杀人放火,只要你能够兜得住。”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拨转马头下山,径直往阳关而去。
李嗣业他们到达阳关内的商行营地,这营地是由四排木墙和几顶军帐组成。当地人意识到这商行从建立之初就不同寻常。它与军营几乎没什么差异,就连搭建过程都有守关的豆卢军协助。
戴望亲自设计了一面商行标志的旗帜,它是淡蓝色的,旗面上画着一条黑色如同褶皱的线条,其余空无他物。这样设计的意思是,这条黑色的线其实就是从印度到阳关的行进路线,看上去就像一个不规则的几字,这条线路经过他们的不断摸索,已经最优化的路途了。
至于旗帜为什么选择用浅蓝色,因为传统正统的颜色民间是不允许用的,比如日月星三辰色不能用,五行五德色不能用,所以一般民间是用白布扯幡,所以戴望用淡蓝色,也是可以的。
李嗣业回到营地后,立刻给远在长安的米查干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准备好的驼队来阳关,捎带一批黄金,作为商行基建的资金。李嗣业虽然让戴望一切从简,但商路的终点站也不能太将就了,不然对不起那些沉甸甸的胡椒。
……
天宝八载春,三月,米记商行米查干由于生意无法脱身,特地派二东家沙粒带着商队千里迢迢赶到了阳关,他们带来了几箱子的黄金,用于商行的基建。
古代建房子是最不花钱的,唯一需要大投入的就是木料,沙洲等地木材稀少,所以价格也贵,最节省木料的方法就是夯土砌墙、茅草覆顶。夯土砌墙唯一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人力自然不值钱。
无论是民间盖房还是官府盖房,只有工匠才有工钱,最底层的百姓能给家人换些粮食就不错了。黄金到位之后还得去敦煌的市场上换成素绢和粮食,这两样才是硬通货。只要有粮食,到处都是等着吃粮的闲汉。
商行还没有建起来,第一批货物就从阳关外的月牙河驿站传递了过来,货的数量不多,只有三石的量,但这对于他们来说有非凡的意义。
第五百七十七章 金钱的威力
因为货物是用接力传递的方式传输过来,比起以往商队运输看上去高明不到哪里,但效率是真的高。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来,它强大的动能远远超过那些散兵游勇式的经营方式。
可以这么说,从古到今天的大唐办成这个事儿的,只有两个人。没错,其中一个就是深居大明宫的皇帝李隆基,而且皇帝组织的效率远超李嗣业和戴望,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像国内特快专递与商品物流的区别。可惜皇帝干出这么大的声势,就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妃子从岭南弄新鲜荔枝吃,浪费资源啊。
商行的围墙尚未修建竣工,所有工匠们都能远远瞧见李嗣业和戴望带头在院子里给运来的货物烧香祭拜。驿传这一行的祖师爷是谁不清楚,哪个神仙罩着这一行也不清楚,就只好这么随便烧香祭一祭。因为无论生活和工作都需要仪式感。
李嗣业最先握着香俯身下拜,然后插入香炉中,朗声说道:“你是货,你是钱,你就是我的春秋大义,我代表整个碛西,乃至整个陇右,还代表两万四千安西子弟,两万北庭子弟,七万河西子弟在这里祭拜你,请你给我们多多带来钱财,让我们这一条腿站稳了。”
戴望也上前插香祭拜,也暗自叨叨了一通,表示要在今年之内把所有的前期投入赚回来。因为一共花去了七十五万贯,这可是是天文数字。今年定的卖价是每斗六百贯,那么一石就是六千贯,他们需要在一年内运输一百二十五石胡椒,重量大概在七到八吨左右,这个重量可不少。要知道大唐第一巨贪元载家中胡椒存量是八百石,相当于六十多吨。
这个时代没有公路,所谓的丝绸商道不过是人和牲畜能走的道而已,所有的远程运输都靠驮马骆驼跋涉,即使是牲口拉的栈车,有些地方也是去不得的。每一匹驮马或骆驼的运载量也就是一石左右,商路上每年的总运输量也不会太多。
他们开始进行下一步骤,拿出底单对照贴在运输包裹上的单号,这是为了防止货物成件丢失,然后对照单号上的盖章和重量进行重新称重,保证中途没有人偷取。
戴望吩咐商人卸货,把胡椒粒堆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库房里。
当然这么三石还不能让人起到震惊效果,驿站接力方式最大的优势就是它的连续性,三天之后又有两石胡椒送到,再过三天又是两石,短短半个月时间,商行的库房里就堆积了十三石的胡椒。
胡椒到达商行后,戴望立刻派人去通知张括、索通和薛永,他们带着驮马到来,将这十三石胡椒一次性分干。
张括他们以为前半年就这样了,心中的遗憾与意犹未尽并存,但很快一个月之后,又有二十石胡椒送到。这才让他们得到了惊喜的快感,要知道这只是驿站物流系统刚刚建成,各个环节之间正在磨合,还存在很多的问题,交通工具也非常不全面,以后还有巨大的提升空间,但这已经让他们足够兴奋了,迅速结清钱财将库房中的胡椒一搬而空。
由于胡椒交易涉及大量的钱财,所以用通宝来交付就很不划算了。所以李嗣业规定的交易方式是金铤和细绵绸和熟绵绫,这两种丝绸的价格分别是一千八百钱一匹和两千四百钱一匹。是与黄金一样不会贬值的硬通货,但比起一两十贯的黄金还是不易携带,用于充当支付的边角料。
紧接着沙粒也加入到胡椒商业分配中去,对于米记商行米查干这个自家的产业,李嗣业也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没有任何偏私,定价也是六百贯。但设定条件不让别人把胡椒卖进长安,其实就是对米记商行最大的偏私。
米查干拥有整个长安市场,就相当于拥有巨大的财富。虽然如今长安城中还有其他散兵游勇贩运的胡椒香料,但随着戴望控制了整个到印度的商路,最终能够进入长安的只有米记商行手上掌控的这些货物。
长安这个人口百万的大都会,虽然总体人口数量比不上那些掌控几个州市场的大商贾。但人口的密集度,特别是统治阶级,富人的占据比量,远超别的地区的量。胡椒是一种并非不可或缺的奢侈调味品,广大的穷苦百姓是吃不起它的,只有富人和统治阶级有资格消费他们,这就凸显了长安洛阳两都的重要性。
所以在长安的时候,李嗣业才给米查干找了杨家这个坚实的靠山。
什么时代都不缺乏嗅觉敏锐的财富追逐者,也不缺乏获得机会的幸运儿,有些人思想顽固失去了先机,有些人很快代替他们站在了最前列。
李嗣业戴望已经不需要专门对付那些不识时务的对抗者,他们只要把胡椒这一财富的符号掌握在手中,被欲望驱动趋之若鹜的人们,就已经主动扑上来,把慢一拍的前浪踩死在沙滩上。
确实如戴望所预料的那样,张括、索通和薛永他们三家独霸货物的时光只维持了半年,很快有兰州,凉州的商贾上门来寻求胡椒,然后经过衡量利益之后签下合同,当初在宴会上拍案而走的那几位,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接下来有一个洛阳姓郑的洛阳富商找上来,签下了洛阳城的销售代理权。戴望不知道这位郑十二郎能不能在卧虎藏龙的洛阳城中保住他的经销权,但这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因为李嗣业早就交代了,如果有人上门来想要取代别人,给他们一个唯一的答案就是,我们绝不会主动与供应商解除合约,除非他亲自上门来要求解除。
这中间当然有不愿意遵守规矩的人,过高估计自己跑到阳关这里来截胡,或动用官面上的关系或借用江湖草莽的力量给予西域商行压力。但等他们到来时,这些人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当地的豆卢军与西域商行暗中勾结,他们即使搬出某某刺史某某将军的名头,西域商行的东家戴望面具下面的目光中透射出轻蔑的笑容,也让他们丢掉了对抗的底气。
“我再跟你们重复一遍,不要试图在我们商行这里逾越规则,所有的商贾来到我们这里,都要守我们的规矩。一个地区只能有一个经销商,你如果想代替别人,就到外面去想别的办法,在我们这儿,你只能碰得满地找牙。”
满脸横肉的洛阳商霸双手按着戴望面前的案几问:“如果我要是把洛阳城里你们所谓的代理商干掉,是不是就可以顶替他?”
“我们的合同上都写着,代理商中途死亡或失去消息,他的直系亲属如子女可以拿着合同过来继续履约,可以继承他父亲的生意关系。”
“那我要是杀掉他的子女呢?”
“你可以到门口的告示牌上的公示合同上看看,代理商极其家属在一年之内未与我们联系,便视为主动放弃合作关系,这时便允许别的人来代替他。”
洛阳商霸残忍地哈哈大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老子能够等得起!”
第五百七十八章 野心与代价
商霸哈哈狂笑着离去,戴望面具中透出来的光线变得异常冷酷,这是杀机外露的表现,这人为了获取胡椒的分配资源,也许真的能做出将人全家灭口的行为。
他虽然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希望,对于一切都抱着漠视的态度,但人性中正义和温和的东西尚未失去。他已经准备下令叫几个刀客偷偷地跟上去,把这个残暴草菅人命的家伙消失在大漠之上。
李嗣业此刻就坐在内间,等到他们对话结束商霸扬长离去。他从隔扇门从走出,将手按在戴望的肩头上念道:“不必对这些事情大惊小怪,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对于生产资料的掠夺也是不择手段和残忍的,这些人本来就是逐利的草莽商人,也不必指望他们去讲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也不要用道德去衡量生意,因为生意就是生意,它只讲规矩不讲人情。不要去做无意义的杀戮,只有为实际的价值去做,才是值得的。”
戴望抬头看着李嗣业,奇怪他为何就能说出这样的论调,不愧是身居高位的人,比他看得要更通透,也更显冷漠不仁。
“不过一些不用花价钱,白送的人情还是要给的。比如说派人去提醒那位被盯上的郑十二郎,让他提前有准备跟企图对付他的人火并。”
戴望的面具下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八月底的时候,洛阳郑十二郎再次来到了阳关,亲自向戴望表示了感谢。表示如果不是他提前给自己提醒,他就不会有充足准备,也许现在进入阴曹地府的就是自己了。
李嗣业很关心那位洛阳商霸的遭遇,试探地问道:“准备对付你的那人怎么样了?”
郑十二郎轻松地笑笑,紧咬着牙说道:“无论如何要对付我的人,我都要以十倍连本带利讨回来。”
戴望能够想象得到,在唐律贯彻深入的大唐制度治下,两个带黑的经商家族相互之间拼杀,能够绕过官府,背后的纷争必然是血淋淋的。
郑十二郎获得了胜利,想必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戴六郎的心中细思极恐,区区一个洛阳的胡椒代理就争夺得你死我活,他直接从西边垄断了印度的香料进口,会影响到多少人的生意,会引起多少人的眼红嫉妒。眼下是李嗣业这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罩着他,可一旦李嗣业官场失利,从高高的云端上掉落下来,那么等待他的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他并不畏惧死亡,但他创建这个物流的商会过程中,一路所发展的成员,他们的都是一条条无辜的生命,他实在不想牵连这些人步入黄泉。
这不眼下就有两个极度眼红的,他们正是在张家宴会当场拒绝戴望的那两个商贾兰州吕秀和凉州高盖。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机会,但依然不甘心并拥有更强烈的野心。
失败者总是要给自己找借口的,他们的借口就是看不上西域商会分配给代理商的那些胡饼碎屑,他们要的是戴望所拥有的整块饼。
这两人确实有一些官面后台和势力,他们找上这些官员后,从他们的渠道探听得知戴望的西域商会背后的势力是现任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群牧使和募兵使李嗣业,这个官在朝中不算什么,但在整个陇右道就算是顶天了。就连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和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也不愿意得罪他,更别说是为了他们几个商贾的赚钱财路。
这两位虽然一个是粟特人,一个是突骑施人,但因为他们的父辈就是朝廷的将领,已经完全融入到中原的价值观体系中,所以他们对商人也是不大看得起的,更不可能为了两个商贾去得罪他们的同僚。
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李嗣业更加尊重商人这个职业。
吕秀和高盖在家中饮酒,一边商议解决的办法,从眼下看来,他们在大唐境内是干不过戴望的,因为他的背后有个较大的靠山。但如果到了境外呢,一旦到了印度,大家都是外国人,谁也不占便宜,这下就看谁最狠谁最有能耐了。
两人一拍即合,开始积极谋划,并且探索各个方面的可能性。
“戴望最薄弱的地方应该就是在印度,他们只要轻松地干掉他在印度留后供货的人,把印度境内的资源夺在手中,戴望就会断了链条。”
“他一旦断了链条,也就失去了生财的能力,不能替当官赚钱的商人跟一条断掉脊梁的狗有什么区别。那位陇右采访使李大夫定然会将这一切怪罪与他。这个时候就该我们登场了,这些当官的要的是钱,至于谁给他们当狗他不会在意的。我们主动向李大夫提出更优厚的条件,那怕他拿八成,我们拿两成。只要能取代戴望,我们就会获得碛西所有驿站的使用权,也可以像他这么搞,到时候整个印度的胡椒香料都掌控在我们手里,哪怕就是到手的利益八二分成,我们他妈的也赚大发了!哈!哈!哈!”
两个幻想出未来的商贾得意地大笑,趁着酒兴和得意的劲头,将身边两个陪酒的胡姬拦腰抱起冲进了隔扇间,为民族大融合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吕秀和高盖准备了一支一百多人的商队,这支商队中货物没有多少,各种长刀短刀倒是不少。这支商队中也没有几个商贩,全是从甘凉道上重金请来的山贼、草寇、刀客、守捉郎,他们将以行商的方式进入印度,然后找到戴望从印度发货的.asxs.。这个时候就该用暴力说话,扑过去一顿劈砍,把他的人全部砍杀,占据他的所有据点。
两位演变为暴徒的商人带着一百多号人前往了西域,他们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绕过阳关从玉门关出发,从焉耆前往龟兹,再拨换城和疏勒,绕了一个很大的半圆,沿途经过了十几个关卡。
前往西域的商队本就良莠不齐,多数商队都雇佣有刀客,由于长途远行,每人手上拿一把武器也是正常事,敢经商的人本身就等于是敢脑袋别裤腰上玩命的人,所以过往关卡也都没有在意,也根本想象不到这么多人跑印度竟然是为了武装械斗。
他们翻越了葱岭,从兴都库伦山的山口直下印度,半途中遇到了一次雪崩,损失了两个人。兴都库伦山口不是安全的路途,而且还绕了远路,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与戴望商队相遇,未免打草惊蛇。
吕秀和高盖的商队进入了印度境内,不间断地向南行走,也愈发的感到震惊。他们每三十里就能够见到一座驿站,每座驿站都有驿长很驿兵。最离谱的就是这些驿站根本不是印度人的手笔,从建筑风格就能看得出来是大唐人所为,官府自然不会闲到替别国去建驿站,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就可能是戴望。
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戴望强大的财力和他的野心,能在这万里之遥的印度修建通往大唐的驿站,这是一般人不敢想,都不敢做的事情,他们也从戴望驿站的传递方式上,看到了这个强烈的独创精神。怪不得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李嗣业这样一个三品封疆大吏,会如此倚重一个大商贾,此人是个大才啊!
可惜他们的欲望胜过了能耐,并未有产生退却心理,反而心中产生了更大的野心,竟然要从胡椒的采集囤积点开始,用暴力的方式把这个庞大的商路运输线争夺在手中。
第五百七十九章 武装抢生意
大商贾高盖的头顶裹着布头巾,所有人都统一穿成了白色,看上去就像白衣大食的商队一般,他们拍打着马臀呼啸着南下,避过沿途的大唐驿站,往恒河以南的曲女城而去。
打扮成白衣大食有两个好处,首先大食人也经常南下去印度经商,路线与他们一样直走兴都库伦山脉,这样不容易惹人怀疑。其次戴望其人野心极大,他要垄断整个印度往大唐的商路运输线,只要出现粟特商人或大唐商人,他们肯定要多加提防,甚至要横加阻拦。只要他们打扮成大食人,戴望的手下就不至于阻拦了吧,大食人往自己国内运输胡椒,他们应该管不着吧?
通往曲女城过程中要经历三个国家,包括克什米尔地区最大的国家伽尔哥答。外来人入境是不需要交税的,而且会受到热情好客的招待,让你置身于贵宾的幻觉之中。但千万不要把土著们这种热情当做傻到淳朴,等商旅们交易结束后,离开的抽税一分都不得少交,否则就会受到严酷的制裁。
他们的商税从来不是为了养军队,兴修水利,搞基建什么的,纯粹是为了养活掌控着神权的婆罗门,刹帝利们割据出一块一块的势力范围,各家都有自己的私军。
高盖他们来到了曲女城,城墙两旁耸立着神像,绿色的苔藓爬满了墙体,给人一种漫长又潮湿的悠久。进城后众人目光惊叹,抬头望向各种各样的城中建筑,让他们惊叹不已。
印度建筑有几何美感的华丽繁复,尖石塔层叠交错向上,各种各样的浮雕悬挂在四周。皇宫的巨大石殿门口雕刻着两座栩栩如生的石头巨象,光着膀子穿着铁甲的皇宫卫队在附近巡逻。
寺庙前的广场上正有一帮僧侣在辩论,看上去像是婆罗门教的僧侣,高盖回头对众人说道:“千万别小看这帮和尚,他们可跟我们大唐的和尚不一样,他们是婆罗门的僧侣,跟他妈的皇帝是平起平坐的。”
“和尚咋能跟皇帝平起平坐?”
“因为皇帝他妈的也是僧侣出身,他在世俗人面前是皇帝,但一回到他们自己的庙里,他妈的就是一个小辈。”
国王耶萨婆曼确实是婆罗门,他是曲女城的统治者,也是北印度的统治者,十几个小邦的国王依附在他的周围。比起南印度诸国的一盘散沙,他这个已经算是家大业大了。
由于他们是假冒的阿拉伯商人,所以没有敢去拜见高官,只是找附近的佛门僧侣和普通百姓打探戴望的最终据点在哪里?
这么一打听让他们更加吃惊,戴望竟然混成了耶萨婆曼治下的大臣贵族,跻身刹帝利阶层,还在曲女城南方分封了一大片土地。
一帮人陷入了犹疑怀疑之中,为是否继续行动产生了怀疑,在印度的土地上抢夺杀害别人的领地和高官,是不是会受到严惩。
“你们不必担心!”曾经多次来过印度经商的吕秀抬起手指高声说道:“只要不是杀死婆罗门,我们就有回转的余地!我们先攻下戴望的领地,然后去找国王耶萨婆曼,献上大批财物,只要钱足够多,他就会宽宥我们,替掉戴望成为新的贵族,然后沿路向北拔除他们的驿站直到大唐境内。到时候我们就有资格和李嗣业谈判,代替戴望成为垄断胡椒生意的大拿。”
“好,就这么干!”
这个时候的大唐人是极富冒险精神的,他们敢于玩球类运动中最刺激的马球赛,也敢于冒着危险去攫取财富。两个利欲熏心的商人一拍即合,立刻就组织了一支一百多人的私人武装,竟然跑到别的国家去跟别人争夺财富,这种民间的自发行为已经有了资本攫取利润的那股不要脸劲。
他们从曲女城的南城门出去,沿着平坦的印度乡间道迅速向前行进,走了两天之后,终于到达了刹帝利戴望的封地内。
戴望花大价钱在这里建了一座小城池,修建时请的是印度当地的工匠和平民,城墙上有垛口也有碉楼,城内是西域商行的发货点,有牛马车和马厩,还有堆积如山的胡椒粒。
这些人趁着天黑来到了城墙下,望着城门顿时傻了眼,他们就一百多个人,这怎么打?就算城中只有十几个武装护卫,只要守在城上居高临下,估计一个来回就能将他们打光。
吕秀惊恐之余,打起了退堂鼓:“眼下城池坚固难于攻克,人家花了这么多的钱,定然雇佣有强人保护,要不我们算了吧,别打了。从别的地方弄一些胡椒回去?好歹把损失的钱补回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这些盗匪刀客,有的点头附和,有的眼神逐渐凶狠,高盖表情犹豫回头看了众人一眼,转眼间神情坚定又声色俱厉:“谁说不打了!我们花了这么多钱,雇了这么多人不远万里跑到了印度来,就是为了抢夺戴望的产业!”
“可是我们有胜算吗?”
“有,怎么没有!如今戴望正在阳关的商行得意洋洋地享受他胡椒换来的黄金,绝对不会料到有人敢跑到万里之外的印度偷袭他的产业,这他妈的就是一个空城,只要我们想办法骗进去,进去之后大开杀戒,整个城池就是我们的啦!”
“戴望他干成这么大的事情,终究还是首尾难顾。只要我们拿下这里,收拢他旗下的所有驿站,花重金使印度王耶萨婆曼改变立场,等他回来印度的时候,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一切,直接将其杀掉!”
“可怎么攻进去?”吕秀问。
“这还不简单?我们现在是大食商贩,现在让会说梵文的对着城头喊,就说我们想在城中休息一夜,要等第二天前往南寻访购买安息香,他们要是不愿意,就说多给他们一点儿钱。”
高盖把会说梵文的向导找来,让他跟城里面交涉,这向导不知道他们的阴险,信以为真对着城头喊话:“喂,有人吗?”
城头上亮起两三个火把,其中一人用梵文回答道:“有何贵干?”
“我领的这些人是大食的商贩,准备去南方进安息香,如今天已漆黑,想进你们这城中休息一晚。”
“天黑了,我们这城里不接待外人!”
向导为难地回过头来问道:“他们说不接待外人,咋办?”
高盖闷声说道:“你就跟他们说,我们愿意出钱,一个人一个萨珊金币!”
向导把原话喊上城头,上面的人静了下来,似乎在商量。很快城头上的光亮也没了,倒是城门的缝隙中有忽闪的火光。
高盖吕秀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嬉笑,后面的盗匪们都悄悄地攥紧了武器,他俩回头警告道:”都不要轻举妄动,看我的眼色行事。”
闸门似的城门向上升起,众人压低声音整齐排列地向前走,穿过了幽深的门洞,隐约望见对面也是城墙的轮廓,也有一个紧闭的城门。
两人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高盖回过味儿来,大声喊道:“竟然他妈的有瓮城,快撤!”
众人一股脑地抽打着马往回跑,身后的城门已轰然落下,再回头望向城四面,一簇簇火把如排列的灯光似的跳动了起来,有甲衣震发的声音响起,四周翁城的每一个女墙垛口都有明晃晃的铁盔手持着弓弩。
高盖吕秀二人的面容彻底惊怖呆滞了:“这里怎么还有唐军!”
第五百八十章 高仙芝欲征羯师
戴望站在翁城正对面的城头上,手中擎着一支火把,那掩映的光火闪在他的檀木面具上,更显得整个人阴森诡谲,让他们不寒而栗。
“我果然没有低估你们的胆量,就这么带着百八十个人来了。你们也太瞧不起我戴望了,戴某人在这印度经营了整整两年,花掉的钱多达几十万贯,岂能让你们区区这一百个人就给我拿下?“
两人心如死灰沉默了半晌,高盖无奈地开口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两个罪有应得,愿意承受后果,但是能不能放过我雇佣的这帮兄弟,他们只不过是出来赚钱而已。”
戴望仰头哈哈大笑,低头轻蔑而又冷酷地说:“你们连自己挑衅冒犯的是谁都不知道,还敢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们冒犯了谁?”吕秀的额头上惊出冷汗,环视一周眺望着城头上的兵卒,这些人身披铁甲手持劲弩,分别是唐军的装束无疑。
“你们都能把唐军调到这北印度首都曲女城的眼皮子底下来。”高盖醒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那就安安稳稳地上路吧!放箭!”
归仁军校尉一声令下,兵卒们应声扣弦,一轮又一轮的箭矢刺穿了坐在马上的盗匪。他们栽落在地上,呻吟着,来回匍匐着钻到了马肚子下面,然而马儿受了箭矢也吃痛地来回奔跑,挨个儿当做沙包似的在地下猛踩。
等到现场恢复了那冷清的寂静,戴望才挥手下令众人下去清理现场抬尸体。一名管事捂着鼻子站在尸体堆中仰头问他:“东家,这么多的尸体和马尸,该怎么处理。”
“处理尸体还不简单,把他们埋到我的胡椒园里去,要当肥料不能浪费了!”
尸体被抬到了一辆辆马车上,从城门中溜了出去,奔向了漆黑的夜色中。
……
“一百多号人就这么被我给干掉埋了,当时我就感觉是不是太残忍了,他们也只不过是为了钱而已。幸好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天竺,不然定会给你找很大的麻烦。”
李嗣业站在柱子旁边,转过身来说道:“从商会建立开始,你就是一个商人,要时时刻刻用商人的方式来思考在做事,所以你不需要问给谁谁造成多大麻烦,你只需要衡量,我这么干结果会挣钱还是赔钱,如果是赔钱,那就不干,要是挣钱,就可以干。”
“这不就等于掉钱眼儿里了吗?”
“没错,必须得走这一步,天下人都追着土地和权力,没有人追钱。追着土地的人只想把周围的人变成自己的奴婢,子子孙孙都替他们家耕种。追着权力的从上到下都想着如何勾心斗角,如何攫取权力。只有追着钱的人门槛最低,只要激发了他们的欲望,获得足够的财富,用财富来换取权力,用财富来影响他人。”
戴望摇了摇头:”不太懂,我总感觉你野心很大,你利用钱财来做生意的想法可能在这贫瘠的西域可以,但要放到肥沃的中原行不通,朝廷不希望百姓流动,不希望他们脱离田地去追逐钱财。”
“说的没错,我也不希望太多人玩弄钱财,但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都聚集给我,让他们为我所用。”
“不谈这个了,”李嗣业扭头问他:“现在每个月的出货量是多少。”
“每月三十五石,平均每天一石。”
李嗣业抬头冥思计算了一下,每年是四百二十石,总价是二百五十二万贯,扣除驿站运作的成本和所有人员的月俸,最起码要扣去两成,结余下整两百万贯。
可能如此高的利润只能够挣一年,明年到后年时,胡椒那虚高的价格就会稍稍跌落,他们的利润一般就维持在一年一百多万贯左右,支撑安西北庭两军的军费绰绰有余,甚至还能花钱搞点别的。
戴望突然问道:“我们是不是把商路的终点站设立到庭州城来?”
李嗣业诧异地回问他:“为什么这么想?庭州跟南线根本不是一条路,舍近求远,运输成本成倍增加。”
“阳关实在是太招惹现眼了,位于交通要道,每天来往的人那么多,知道的人太多,会让朝中某些人盯上,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李嗣业拍着膝盖说道:“朝中的事情你不要管,这种事情本来就藏不住,倒不如把你的实力露出来,官面上的压力我来替你摆平,别的地方的压力,你得自己解决。”
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转而说道:“运完今年最后一个月,明年开春就暂停吧。因为明年春季高仙芝要远征羯师国,你命令所有小勃律往西的驿站开始储存粮食,明年高仙芝远征时,你们趁机献上粮食立下功勋,取得高仙芝的好感,对你们也有好处。”
“喏,”戴望郑重地叉手回答,把自己完全当做了他的属下。”
高仙芝确实有开始远征羯师国的打算,这是与小勃律比较接近的国家,也处于克什米尔地区,但是这个羯师的国王却死心塌地地投靠吐蕃,就连大唐攻破了小勃律,都没有把这只鸡给吓住。
羯师国的存在威胁到小勃律的安全,他们必须先发制人,才能够提前化解危机。李嗣业也十分赞同高仙芝远征羯师,因为小勃律和通往印度的驿站,也离羯师国不太远,影响到了商路的安全。所以李嗣业无条件支持,并且向高仙芝写了一封长信,表示要与他一起参与远征。
这封长信的内容是确实有一些官面后台和势力,他们找上这些官员后,从他们的渠道探听得知戴望的西域商会背后的势力是现任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群牧使和募兵使李嗣业,这个官在朝中不算什么,但在整个陇右道就算是顶天了。就连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和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也不愿意得罪他,更别说是为了他们几个商贾的赚钱财路。
这两位虽然一个是粟特人,一个是突骑施人,但因为他们的父辈就是朝廷的将领,已经完全融入到中原的价值观体系中,所以他们对商人也是不大看得起的,更不可能为了两个商贾去得罪他们的同僚。
第五百八十一章 家有贤妻
采访处置使这个官职本身就只有监察的权力,李亨上位后会改名为观察处置使。采访和观察具有同一个属性,那就是在旁边看着,不要亲自下场。
他写给高仙芝的信中,笃定地表示自己只担当采访使,保证只看不说话。
这让高仙芝觉得为难了,他本身与李嗣业关系不错,虽然双方在三观和处事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也有一些分歧,但不至于形成真正的矛盾。如果李嗣业仅仅是陪同观战,当个观察员,他就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军中已经有了一个皇帝派来的监军,再来一个采访使跟着,相当于给自己戴了两个镣铐。
他又派人给李嗣业送出一封信件,对他参与远征的动机猜测不透,但也不能明着拒绝驳对方的颜面,只好把圣人给抬了出来。说这次远征羯师国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你身为陇右采访使这么大的官,要参与进去没有圣人同意可不行,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嗣业接到高仙芝传来的信件一看,高仙芝这是要推诿踢皮球,他倒是可以给皇帝上一封奏疏,积极踊跃参与远征,就算皇帝不同意,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显示了自己为国尽忠的积极性。
旧的一年落下了序幕,新的一年又正式开始,戴望的西域商行从后半年才开始获利,但已经收获了整整八十万贯的利润,除了一部分用于北庭军扩充兵源,给庭州地区兴修水利以灌溉农田外,大部分贮存进了他修建在庭州城中的秘密金库。
这些钱是他接下来用来掌控建设安西的后备金,用来迅速缩短与范阳平卢之间的差距。
李嗣业每日在庭州城附近巡视军队,查看军中屯田情况,自从他手上钱财充裕之后,干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用奖励机制来刺激农业的发展。
他闲暇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也有更多时间回到内院抱抱儿子,和养子们谈谈话,做做游戏。
道柔最近与夫人十二娘走得最近,亲密得像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通房丫头,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闺蜜,他不知道道柔是如何攻克夫人的内心的,因为自从她来到了李家后,十二娘就讨厌这个带着太子标签的女孩,如今态度的潜移默化的转变,倒让他摸不着头绪了。
他身为男人经常出门在外,对于节度使府邸中的许多事情都不太知情,他也不愿意多了解。他相信十二娘能够管理好家中的事情,他这个丈夫自然乐得清闲。
这几日他都在等待长安传来的消息,或每日巡视军营,傍晚的时候回到府中。夫人正坐在内堂外面的穿廊葡萄架下,有道柔陪坐在身边,两人的笑容细腻而又温柔,瞧上去相互知心无话不谈。
他放轻脚步悄么几地不发出声音,想靠近两人听她们说什么知心话,谁知女子们的耳朵如猫狗般灵敏,迅速扭过头来。
“阿郎,”道柔迅速从石台上站起来,低腰向他行礼。
李嗣业被识破行迹,索性停止了慢动作,咳嗽一声装作路过一般,摆摆手笑道:“娘子刚刚和道柔在谈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十二娘挑起下巴笑道:“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事情,你们男人不要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谈。“
他刚准备转身离去,娘子笑着对他招了招手道:“阿郎,你整日脚不着家,今天好歹在这里跟我谈一会儿。道柔,你先下去吧,”
“喏。”
道柔白色襦衣的肩头如白天鹅般收缩着,低着头缓缓地向前走,走出几步之后,悄然扭过头来,修长的脖颈弯曲着,朝他们投出一抹神秘又羞涩的目光。
李嗣业没有注意她的动作,转身坐在了娘子身边,翘起腿摸着六合靴的靴帮说道:“夫人想不想回长安去住,圣人赐给了我一座宅邸,就在万年县广福坊中,占地百余亩,瞧上去颇为气派。”
十二娘反问他:“阿郎以后会调回长安,长住长安?”
“那肯定不会,我半辈子估计就耗在碛西了。”
“那我也不去,就留在这碛西陪你,况且在这碛西待久了,重新回到长安那纸醉金迷之地,我肯定也住不习惯。”
李嗣业想了想,点点头说道:“那,好吧。”
夫妻二人沉默了片刻,十二娘突然开口说:“阿郎,你好像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讶异地扭头:“为什么这么问?”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身边不该只有一个女人,咱虽然不必像高仙芝、夫蒙灵察那样弄个十房八房小妾,但至少要有我不在身边或不方便的时候,有个暖被窝的女人。”
李嗣业怔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突然才发觉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合格的封建时代的贤妻良母,而且这个世界大量充斥着这样的女人,至于皇家的武则天、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人反而是异类,她们是最上层社会的风气,代表不了大唐的广大妇女。
“哈,”李嗣业抬手抓了一下幞头:“我自己都没这么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呀。”
“哪里好了。”十二娘坚定地看着她:“就连你的下属,田珍、段秀实、臧希晏这些人,他们都有两三个女人,只有你独有我一人,这本来就不正常了。”
李嗣业转头反问:“这怎么就不正常了?怎么没有别人跟我说不正常。”
十二娘扯着他的袖子坚定地说道:“他们没说是他们还不知道内情,所有人都认为道柔就是你带在身边的小妾,只有我知道,她在你身边根本就没得到什么。”
这个味道逐渐就变了,李嗣业听着有点可怕,一个女子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这有点阴谋的味道。
他敛起眉毛声调严肃了几分:“她跟你说什么了?她是有别的想法?不肯安分?”
“不,不是。”十二娘双手抱住了丈夫的手臂:“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你也别去恐吓她,我特意接触了她一阵子,觉得她为人稳重,端庄,长得也漂亮,而且看上去也好生养。”
嗣业剧烈地咳嗽了几嗓子,连忙摆摆手:“不,这个,她跟在我身边,并不只是单纯地跟着,还代表了某人的眼睛、某人的政治意图。以目前这个局势,我还不敢明确地把自己投入他的阵营,否则很容易替某人挨刀子。”
“既然她不行,那就找一个别的女子嘛,以你李嗣业的在陇右的权势,无论是胡人,还是汉家的女子,都愿意把女儿给你做妾。”
“是,娘子说的是。”李嗣业应付着点点头:“这个我以后留意,如果有合适的,我就把她给你弄过来。”
十二娘抬起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给我弄过来做什么,我是在给你找一个贴心体己的人。”
“哈哈,不管她有贴心多体己,必须要先过娘子这一关。只要能过你这一关,我就很高兴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采访使陪同远征
皇帝从长安传来了旨意,同意李嗣业参与远征羯师国,不过是作为采访处置使的身份随从旁观,只允许观战和公正的评价战役,不得参与任何战役,就像现代的军事观察团。
出入意料的是,他还收到了一封来自杨钊的信,但在落款上已经开始自称国忠了。杨国忠在信中轻度肉麻地表现出了拉拢之意,很难想象这个人与他上次见面时,还因为妒忌心理差点儿让他跟杨家的关系断绝。他在信中说这次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他结为攻守同盟,敢情以前的同盟不过是把他当做外人来消遣。
杨钊说皇帝能让他参与高仙芝远征羯师国,是他在背后说了好话,就姑且算是他说的是真的。他还给李嗣业制定了下一步的发展规划,希望李嗣业跟着高仙芝的时候,尽量地寻找对方指挥上的漏洞,然后给皇帝上疏。
简单的来说就是扮演一个黑子兼喷子,利用舆论和口舌来抹黑对方,最后影响到皇帝使对方下台,达到他取代对方的目的。
看看这就是此人的能力水平,只适合做一个赤裸裸的奸臣恶人,难道就不能用隐晦一点儿的办法,毫无遮挡地作恶,连一个给自己遮羞的面具都不会做吗?
这一点还真不怪他,因为天宝后期圣人的歇业罢工状态,李林甫整人都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了,使得杨钊也不自觉地降低了水准。因为右相李林甫就代表的大唐政治斗争水平的天花板,别的人就算想高,也绝对高不过他去。
杨钊态度的突然转变虽然令人费解,但往深处去想很快就能找到原因,因为天宝中后期杨国忠开始羽翼渐丰,眼界也渐渐扩展了,不会逮着一个荣耀加身颇为受宠的将军,就被害妄想似的当做大敌。他权力征途上的敌人已经逐渐明确了,就是曾经一起狼狈为奸的李林甫。
其实两位属于同一种人,同样嫉贤妒能,也同样权力欲望强烈,只不过杨国忠能力全方位无死角地拉胯,简直就是超级低配版本的李林甫,差距比路虎和陆风之间相隔得还要大。相信李林甫最初根本就没看得起杨钊,把他当做杨贵妃家里的傻亲戚来糊弄。但杨国忠并不是真傻,人家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不然也不会获得皇帝的宠信,再加上有堂姐杨贵妃的加持。李林甫实在是低估了他的能力,所以最后才落到了被动的境地。
杨国忠和李林甫的悄然对立,让李嗣业意识到他在碛西陇右发展的黄金时期到来。他可以站队在杨国忠一边,利用两人的矛盾发展自己的实力,至少他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北庭安西来,更不会放在一个隐藏正在茁壮生长的商路商会头上来。
今年的元正刚过,他就亲自点了岑参和燕小四,带着燕小四亲率着几十名牙兵前往龟兹,由于是以陇右道采访使的身份参与,什么门旌六纛一律没有带,只带着节和印玺去到那里。
岑参内心紧张却又兴奋,自从来到碛西以来,还从未经历过战事,经过没日没夜的庸碌之后,倒渴望经历一场有血有肉的战争。李嗣业出言打破了他的幻想:“打仗就别指望了,是绝对不会让你参加的,不过可以远远地观战,想必你这样的大诗人,看到了金戈铁马,箭雨如蝗之后,一定能够创造出绝美的诗篇。”
他们一路途径大漠黄沙,众人站在沙丘的顶端,遥望天边的红日铺展在沙丘上,把金黄的沙子烤成了霞红色。岑参昂首眺望,突然开口吟念道:“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李嗣业控制着自己没有鼓掌,也没有像将军莽夫们那样粗哑着嗓子大喊声好。他感觉这是对诗人们的轻视和羞辱,觉得很顺耳很舒服就对了,任何过分夸张的表现,都会让岑诗人感觉自己是在被戏耍。
“好诗好景。我们走。”
他们进入龟兹城才发现,高仙芝已经准备要出发了,幸亏长安的旨意送来的快,若是他们迟走个两三年,就会和对方交之失臂,还得从后面一路追着去葱岭。
两人在城中的街道上相遇,高中丞身边前方有横吹开道,牙兵们手持横刀守在两侧,前面有门旌,左右有撑着的六纛,幕僚们随从在他左右,看起来威风凛凛,不失节度使的气派。
李嗣业拱手称赞道:“高中丞,提前恭贺你旗开得胜,远征归来。”
高仙芝淡而无味地笑笑:“多谢李大夫。”
“圣人给你发来的旨意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嗣业只是站在旁边当个榆木疙瘩,绝不会影响将军的指挥,战役过后的评价也会贴近实情,要保持绝对的公平,以你我之间的关系,这件事你本就不用担心。”
“我当然不会担心,此战也谋划了很长时间,绝对不会有任何失漏。不过还要请李大夫多多指点。”听这话说的多么见外,充分地暴露了高仙芝对他的芥蒂。
“高中丞,请放心,我李嗣业说到做到,说不参与就不参与,也绝不会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两人经过简短的交谈之后,总算是在试探中达成了一致,归入高仙芝的队伍中与他结伴而行,开始穿过白马河往拨换城的方向而去。
这次远征高仙芝带队六千人,赵崇玼的疏勒军还有两千人在疏勒城等待,由于这次的人员更加精简,军队也更加精良,每个人身边带着一个驮马,淡水、干粮、装备、箭矢都驮在马背上,在戈壁滩的漫漫黄沙中向前挺进。
李嗣业和高仙芝并肩而行的时候,军中的其余将领都主动离开他们身后,两人的官阶相近,各自经历的不同,也没有使他们太过疏离。
“嗣业,这次对羯师国的远征有什么建议给我,我想听你的真话,而不是那些文过饰非的漂亮话。”
他转身看了看高仙芝的脸,看他脸上的表情不似做伪,便露出笑脸说道:“这场远征比上次容易多了,出发的路线也是原来的葱岭道路,敌人也不再是当初的吐蕃人,参战人员少补给变得简单容易。这实际上是你的表演赛,一场没有悬念的标准的长途奔袭。”
第五百八十三章 高仙芝张口要钱
清晨时分,连绵起伏的雪山耸立在高天之下,山腰里盘旋着浓厚的雾气,远远望去山脊的道路上有牵着驮马的队伍前行,旗帜翻卷着白霜在风中烈烈作响。
高仙芝骑着白马立在山山脊上,身旁是骑着黑胖的李嗣业,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玉带般的播密川河水在缓缓流淌,岸边耸立着一座四方的堡垒式驿站。
他指着那驿站讶异地说道:“三年前我们来的时候,商驿还只是通到葱岭守捉城外,如今竟然蔓延到播密川下了?”
李嗣业笑而不言,监军边令诚在旁边大声道:“这一定是商修的驿站,能在葱岭上建这么几座商驿,这位商贾也算是财力雄厚了。”
“也不一定,说不定这驿站是几十个商队合力修建的。”李嗣业从旁问高仙芝:“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高仙芝挥起马鞭冷静干脆地蹦出一个字:“走。”
军队沿着河谷岸边缓缓前进,最终接近了河边的驿站。
这是用葱岭上的褐色冻土夯筑成的小土堡,驿站大门旁立着高高的木杆,杆子上挂着白色的幡旗,上面写着“播密驿”。
戴望率领驿长和驿丁以及马夫们站在门外迎接,军队的铁蹄沿着河边缓缓排开,玄色六纛和与绛色的旗帜散布列阵在河滩上。
他领着众人单膝跪地叉手道:“碛西商旅戴望拜见高中丞,拜见各位将军。”
高仙芝拽着马缰走出队列,低头威视了这些人一眼,勒住马头停在戴望面前,握着马鞭指着他说道:“抬起头来。”
气氛一时凝固,几人偷偷地瞄向戴望的脸侧,他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深紫色的紫檀面具。
高仙芝身体一个后仰,吃惊地问道:“咋回事!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启禀中丞,某的脸曾经被大火烧伤过,为了方便出门见人,所以才戴上了面具。”
高仙芝点了点头,又问他:“这座驿站是你花钱建的?”
戴望的目光从李嗣业的脸上滑过,又面朝高仙芝叉手道:“中丞,这些驿站并非是戴望一人之力所建,乃是数十家商队合力出钱建成。”
“这些?”高仙芝又吃惊地问道:“你们共在葱岭上建造了多少座驿站?”
“启禀中丞,我们为了方便到天竺运输胡椒,共同募集黄金修建驿站,我们严格按照官驿的要求来布置,每三十里建一驿,一路延伸到小勃律国,再到印度境内。”
高仙芝喜悦地称赞道:“我大唐境内竟然还有如此能力雄厚的商人,做成了我们安西都护府想做而没有来得及去做的事情,把驿站通到小勃律和印度,就等于直接控制了小勃律和拉近了印度的距离,我们更加方便指挥归仁军,进一步控制吐蕃周边的大勃律等国,甚至将来还可以将印度河区域的五六个国度内纳为盟友,嗣业兄,你看如何?”
李嗣业装作毫不知情地点头道:“不错,归仁军可以借着驿站来回传递消息,葱岭高山险峻不再是阻隔。”
高仙芝翻身下马,走上前将戴望搀扶起来,对他说道:“等这次远征羯师国结束,我将亲自回长安叙功,定要把戴郎与商贾们用驿站连通葱岭和小勃律印度的壮举禀报给圣人,你们值得圣人的封赏。”
戴望心中有些发慌,这条驿路乃是李嗣业的战略底牌,不宜暴露在朝廷的视线下,如今长安并不安全,掌控着大唐的依然是李林甫,谁知道李林甫会不会识破其中的利益链条,将它攫取在自己手中,那样可真成为了给他人做嫁衣裳。
他眼角闪电般地扫了李嗣业一眼,连忙叉手对高仙芝说道:“中丞,万万不可,我等不敢居功。”
边令诚骑在马上双手捅着袖子冷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郎,圣人的赏赐不想要,你想要什么?”
戴望微微向上仰视抬头,对着这太监叉手:“并非是某不愿意居功讨赏,实在是不敢居功。首先是修建驿站并非我一人之力,乃是由许多同行共同募集,到时候朝廷只奖赏某一人,会让其余同伴心生嫌隙反倒不美。其次我们筹建驿站是为了方便同伴们从印度经商回来落脚歇息,这实则是在方便自己,不敢居功。况且我们这些商贾做生意不宜名声太燥,一旦受圣人赏赐天下人都知道,俗话都说同行是冤家,若是让所有商贾都知道我们,他们可就全部都是我的冤家了。”
边令诚不客气地笑道:“你们这些商贾,怪不得读书人骂尔等市井郎,比我们这些太监心眼儿还小。”
“监军说得正是。”
高仙芝认同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有些可惜了,戴郎,带我们进去参观一下。”
“喏。”
他在前面躬身引路,领着高仙芝进入中门洞。驿站四面筑以厚墙堪比小城,上有女墙垛口,如遇强人盗匪可居高临下拒敌。中央是长方形的院子,主建筑草厅坐北朝南居于中间,用来招待行旅。西边有马厩粮仓,东边有库房,设施都完备整齐,不比朝廷修建的驿站差多少。
戴望又朝高仙芝躬身叉手说:“听闻高中丞欲再次出征葱岭,进攻羯师国,我们这些商贾感朝廷恩德,若是没有安西都护府驱走吐蕃人,打通小勃律,我们就没有机会从赤佛堂抄近路穿过小勃律前往印度。为了支持安西都护府远征,我们特地从西域诸国买来粮食充实仓禀,为沿途经过的大军提供粮食补给。”
高仙芝听了再次赞道:“戴六郎真乃是儒商也,为大军解决了后顾之忧,某愈发想报奏圣人为你请功讨一个封赏。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受朝廷的赏赐,高某倒是要送给你些许厚礼。某在这里承诺,从今以后戴六郎你的商队在我安西都护府治下境内的各路驿站通行,均可免费更换马匹牲口。在疏勒,龟兹,于阗等地入城免征城门税三年!”
考验演技的时刻又到了,戴望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慌忙躬身下拜。
“谢中丞!”
实际上在李嗣业的运作和干涉下,不止是葱岭沿途的驿站,乃至整个丝绸之路于阗道上的官驿,都已经沦为西域商会的托运站,由朝廷的驿路变为了敛财的工具。不过眼下戴望能得到高仙芝的承诺,等于是加了一道双保险。因为商路大宗的胡椒运输,迟早会传入高仙芝的耳朵里,与其让其猜疑,不如主动纳入他的视线中,但他自己还是不希望暴露。
下午军队再次开拔,沿着驿路向前行进,每遇一驿便停下来休息补充粮食,八千名安西健儿始终保持干粮袋饱满,补给的充足使得高仙芝长途作战的时间更加充裕。
十三日后,唐军进入小勃律,归仁军的一部分两千兵马加入了远征羯师国的队列中。
队伍再往西开拔,最近的一座驿站距离羯师国只有四百里,它建在一座鼓起的山包上,无论从地势和外形上,都更像是一座军事性质的堡垒。
此刻站在堡垒城墙上的只有高仙芝和李嗣业两人,高仙芝望着远处云层下的平原,突然开口说道:“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就算是这些商人群体合力筹钱建驿站,背后也应该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来整合他们,否则绝对不能够成功。我认为应该不是那个戴面具的人。”
李嗣业神色微变,双眼抬头望向天空。高仙芝手搭凉棚狡狯地笑着说道:“对安西、对大唐有好处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这些人一定给你使了不少钱吧。”
李嗣业恍然明悟,连忙说:“对对对,这些人也太不懂规矩了,在安西的地面上,竟然没有向高中丞行见面礼,等这次回去之后,我定然要责成他们用心准备。”
“见面礼倒无所谓,我们有职责保护我安西境内的商旅。”
第五百八十四章 羯师国投降
羯师国的都城前,吐火罗军队肩头上扛着长梯等待出战,唐军变六花阵为锋矢阵,七个方阵的正面前列数千名弓弩手控弦,整装待发。
中军的阵旗挥动,发出作战的命令,押官们挥动战旗指挥:“预备,射!”
箭矢抛射四十五度角抛至空中,如密集的雨点掉落在城头上,羯师国的兵卒们顿时缩头趴倒在地,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同样是西亚乃至波斯风格的黏土城墙,羯师都城就比怛罗斯城,甚至比小勃律的国都也显得低矮寒酸了许多,城墙连同女墙在内都刚刚过两丈,撑杆跳运动员只要一个起跳,就能够轻轻松松地落上去。
几轮的箭雨打击之后,跳荡营开始进攻,唐军弓手引导在前列,继续往城头上抛射箭矢,后面吐火罗兵卒们举着梯子刚搭在城头上,城门竟然突兀地打开了,唐军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主城楼上有许多人已经将武器扔到了楼下。
原来羯师国内部发生了政变,把国王给捆了,在唐军攻城的时候宣布投降。
羯师国根本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他们自认为距离大唐遥远,距离吐蕃较近。即使唐军大动干戈攻来,只要派出使者向吐蕃求援,由吐蕃人帮他们出手,轻轻松松就可赶走唐军。
谁知唐军三路出动长途奔袭,联合吐火罗人短短几日之内便已扑至城下,如今唐军就在眼前,吐蕃人却遥遥不见踪影。
羯师国内部本就分为两派,一部分人主张亲唐,一部分主张亲吐蕃,两派的此消彼长全赖两大国的博弈变化,如果唐军在葱岭以西的动作频繁,亲唐派就会占据上风,但如果唐军退回安西四镇,吐蕃人活跃在葱岭,亲吐派也会占上风。
唐军的攻城使得都城内部产生了分化和政变,亲唐派指挥军队放下了武器,开始迎接唐军进城。
高仙芝裹着白色的狼毛披风骑在白马上,手执马鞭高仰着头朝城中走来。这场战役对他来说赢得太轻松。李嗣业说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役,一场长途奔袭的精彩表演战役,可惜他是猜错了,羯师根本没给他表演战役的机会,直接就开城投降了,让他的胜利没有任何成就感。
羯师王勃特没被绳索捆绑着跪在圆顶皇宫前的土场上,身后跪着几十名官员,其中的亲唐派身上没有捆缚绳索,亲吐派都被捆得像粽子一般严实。
高仙芝勒紧马头停在他们前方,太阳从他的背后打着夕阳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他们头顶上。
“罪臣勃特没拜见上国大将军,我等罪孽深重,还请将军念在我速降,暂且饶恕我的性命。”
高仙芝翻身下马,从腰间抽出了横刀,握着刀鞘将刀尖搭在了勃特没的后颈上,激得他身体一个哆嗦,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去年冬,吐火罗叶护失里忙伽罗入长安上表,说你举国归附吐蕃,还企图借彼国之境进攻吐火罗,没有冤枉你吧。”
“没有冤枉,确实属实。”
高仙芝又问:“天宝五载,我亲率安西军一万铁骑跋涉千里,翻越葱岭击败连云堡吐蕃军,使小勃律复归我大唐之臣,此事你没有听说过吗?”
勃特没慌忙回答:“听,听说过!”
“既然听说过,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内附吐蕃,反攻我内附臣僚吐火罗!你是想助吐蕃人逆风翻盘?还是觉得就近能和吐蕃抱团取暖,我安西大军够不着你?”
勃特没战战兢兢哪敢作答,高仙芝高声怒喝道:“说话!”
“罪、罪臣以为,安西军在千里之外,中间又阻隔着葱岭群山之险,远征一次耗费钱粮无数。而羯师国与吐蕃近在咫尺,所以才一时糊涂,做了这等蠢事。罪臣想问大将军,听说大唐不杀国君,罪臣似乎也不是罪大恶极吧。”
高仙芝讽刺地笑了笑:“你倒是挺会安慰自己的,没错。像你这种国君级别的罪臣,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圣人会对你们网开一面。我押着你们到了长安,圣人要给你们赐一套宅邸,这辈子就留在长安城好好享乐吧。”
勃特没如释重负,连连俯身下拜:“感谢上国大将军不杀之恩。”
高仙芝把目光投向勃特没的弟弟,他是亲唐派推出来的领袖人物,注定要代替勃特没治理国家。从国王的弟弟脸盘上看起来,瞧上去显得很老实,不像某些人自称比任何人更懂大唐。
他将刀搭在了对方的肩头上,恣意昂扬地说道:“从今日起,你就是勃特没的接班人,不要辜负我的一番美意。”
“素伽感谢中丞恩赐,至死不忘中丞的恩德。”
高仙芝极为受用,心中早已骄傲泛滥,他如今不止是山地战之王,更是葱岭以西诸国的守护神,真正的葱岭上的统治者。
……
高仙芝开始搬师回朝,勃特没从一国之君成为阶下囚,他的两个妃子也陪同在身边,这已经算是高仙芝格外开恩了,让两个女人陪着他免除焦虑,不至于中途想逃。
他们一路回到疏勒镇时,高仙芝在这里开始落脚修整,命人给皇帝写报捷的奏疏,将俘虏们派兵押送往长安。
然而他并没有带大军搬师回龟兹,依然驻扎在疏勒似乎在等着什么。
李嗣业也猜不明白这位机敏过人的武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止一次领着军队进行短距离的行军训练,最远的时候曾一度跨过天山南脉的山口葛罗岭。
直到石国国王贺莫咄吐屯写来了一封相当长的求饶信,严格来说是一封求和信,这才揭露了高仙芝的意图。
贺莫咄吐屯为何要给高仙芝写求和信呢。这件事还要从突骑施黑黄二姓争斗而起,这贺莫国王本来就是突骑施人,曾经是顶抵公牛苏禄的心腹,后来成为了石国的国王,乃是突骑施的附庸。
后来黑黄二姓纷争,咄吐屯公开支持黄姓可汗,也派军队帮助唐军战胜了黑姓吐火仙。可惜时过境迁,局势也悄悄发生了变化,黄姓的贺莫野心上涨的太快,杀死了十姓可汗史昕引起唐朝廷的注意,被夫蒙灵察派兵击杀。从此活跃在天山以北的范围内,已经全部是黑姓势力。
石国国王身为黄姓一员,这下可就不大乐意,心中也尤为惶恐。不过他选择的方法不是与安西军联络谈判,而是散播许多不利于团结的言论,比如谁谁不当突骑施可汗,我就不跟你大唐混了。
不过咄吐屯只是把这种言论当成了筹码,并未当真。天宝年间数次入京朝贡,还曾派出王子到长安给玄宗贺寿。直到今年高仙芝主动提及了此事,认为咄吐屯“无蕃臣礼”先给予严正警告,然后就要带兵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