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安置北庭诸将
两人坐在房间里发出哈哈笑声,就像是两个反派合力启动了毁灭世界的计划。起初李嗣业看到的是胡椒,龙脑香背后的庞大的经济利益,但显然比经济利益更诱人的,是利用胡椒商路将各色人等纠缠在一起,巩固安西节度使在碛西地区的统治。不妨想得再大一些,有利于他将来获取河西节度使统辖三镇,从而带动河西地区乃至长安的经济,有百利而无一害。
设想很美好啊,但起步初期必定困难重重,要让出一部分利润,让那些人争抢面包屑而获得核心竞争力。
李嗣业郑重地扶着戴望的肩膀说道:“你是统筹谋划方面的高手,将来在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兰州乃至长安洛阳选择代理商时,一定要考虑各个势力的均匀平衡,一旦某些不霸道无理的势力加入进来,就有可能出现掀桌子的事情。”
他立刻端正了态度躬身叉手:“定不负李中丞之期望,把胡椒商路尽早开通。”
“好,你我共勉吧。”
李嗣业今日来本是想把他带到北庭,利用他的本事整顿户籍,清丈土地,搞好租庸调税收,再琢磨出征收商税的策略,不过现在已被他说服了。
把戴望留在疏勒,提前为自己打下基础,他去北庭巩固势力,这叫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只是他在北庭没有一个得力的文职协助,终究是有缺憾。
戴望看穿他脸上的遗憾之色,会心地拱手说道:“我有一个人要举荐给你,此人名为岺参,是南阳棘阳人,他五岁读书,九岁能诗文,二十岁入长安投书阙下,未得提擢。天宝三载进士及第,如今应该还在长安等待守选。”
“岑参?他不就是个诗人吗?”
戴望笑着摇头道:“在眼下的大唐,每一个读书人都是诗人。他不仅仅会作诗,还博闻强记,游学多年,也精通户籍赋税,是个有实践之能的干才。你若能将他引为幕僚,定能够帮你改善北庭财政收入。”
李嗣业想想也对,戴望由于身份特殊,所以只能藏在暗处,不能任官。他现在身边缺少明面上的幕僚,例如行军掌书记,岑参适逢其会,得想办法把他引进过来才行。
可惜北庭节度使在长安城没有留后院,安西留后院发出来的邸报要给北庭抄录一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暂时只能把长安西市的米记商铺当做留后院来用,回到北庭后去信一封,让米查干想办法联络上岑参,给他路费让他来北庭求职。
傍晚的阳光倾斜透过窗户纸,在戴望的宽案几上投下一抹余晖,酒案上的坛子已经倒光,杯盏也告罄。李嗣业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神态疲惫,声调伤感地说道:“这次我离开疏勒,恐怕要很长时间才能再回来,今日算是告别吧。记住,办不成的事情不要强求,高仙芝不是善茬,若是让他发现你的意图,他不会有所顾忌的。”
李嗣业的猜疑有道理,十个将军九个贪财,剩下仗义疏财的那个,憋着劲准备造反呢。高仙芝就算能知道小勃律对于印度商路的价值,他也没有那个闲心去搞什么商路,但是不妨碍他把你打造好现成的东西整个抢过来,到时候可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请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我告辞了。”
他整了一下幞头,推开房门走出去,却见秋娥和道柔一左一右站在门边,仿佛墓道中陪葬的女俑,然后才反应过来各自闪身。
“秋娥,”李嗣业挥手说道:“看着点他,别让他太乱来。”
秋娥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道柔,我们走。”
……
李嗣业儿子满月宴举行七天后,他们正式举家从疏勒镇出发迁移,前往庭州城。记得从从长安迁移到龟兹时,他仅仅买了一辆马车。等到从龟兹搬家到疏勒时,就用了一辆马车和租用了两头牛车,等到如今搬家前往北庭,出发的队伍中已经装了整整七大车货物,都是李十二娘和李枚儿的私人物品。李嗣业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在那三匹宝驹上。
照夜玉狮子他很少骑,就连重物也舍不得让它驮,黑胖和青骓在它面前也自惭形秽。
他给十二娘准备的是一辆奚车,车内铺了三四层棉褥子,还折叠了许多婴儿的尿布,挂在顶上的摇篮。家中的仆人们或骑着牲口或步行,他们不但要赶路,还要时常用砂锅熬粥,照顾夫人的一日三餐。
赶路自然辛苦,李嗣业不断折返回来给娘子加油打气,家中的其他人也尽力支撑,总算没有人掉队。
他们到达庭州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孩子的健康并未受多大影响,反而瞧上去更加茁壮,倒是十二娘,她看上去虚弱疲惫得很,嘴唇白得像浮肿了一样。
李嗣业命车夫把奚车停在节度使府邸内院的内堂外,先命人用木炭将房间烘暖,再把木榻铺设好。他亲自拉开奚车的双扇门,连同被褥将娘子抱了下来,快步跨进门槛,将她抱在右侧廊内间的榻上。
十二娘伸出双臂环抱着丈夫的脖子,双目含情脉脉只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又小心翼翼地把摇篮中的李佐国抱出来,放在床榻的内侧。母子二人并排躺着,就像是生命的延续,也像是他的退路。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来自后世的灵魂,用超然的目光来审视这个世界,有了妻儿后他已经完全融入到其中,前世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
安顿好家人之后,李嗣业的心也安定下来,开始主持北庭的工作,他的第一项要务就是把自己的人安置在需要的位置上。这可不是一个简单无需动脑的事情。天山军和伊吾军本来就有军使,分别是赵玭和曹令忠。
伊吾军只有三千人,曹令忠无需更换。天山军却有五千人,他想把赵玭换成田珍,但赵玭在北庭已经是老资格,人家也没有犯错,简简单单拿掉会引起军中不满影响士气。只能明升暗降,将他提升为不掌实权的副都护。
还要把段秀实任命为掌兵一万两千人的瀚海军使,此军使原由节度使兼任,如今突然把段秀实安置上来,会引起其他两位副军使不满。老子在瀚海军中熬了这么多年才干到副军使,你突然找这么一个人来领导我们,谁能吞得下这口气?
他简单了解了一下周逸和臧希晏这两人,周逸是盖嘉运的同乡,被他一路提拔至副都护,王光见担任节度使以后,可能是昔日与盖嘉运有过节,又把他降为了瀚海军副使。臧希晏就更不简单了,出身将军世家,曾祖父臧满为前隋骠骑将军,祖父臧宠为太宗朝通议大夫,灵州大都督长史。延续到今天这一辈,臧家的同辈堂兄,亲兄弟们都在大唐各地为将,最高为节度副使,再不济也是一州刺史,可谓是满门当官。
所以这两个人也得安置好,李嗣业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提拔周逸为行军司马,臧希晏为副都护兼节度参军。这样腾出来的副使位置,正好让段秀实坐上正使之后,借机提拔新人以竖立威信。
这些人都升官了,传奇英雄郭子仪没有理由不升,他决定向朝廷建议,将郭子仪提升为同节度副使兼同西州刺史。
第五百四十一章 进奏入长安
节度使任命的官员都是口头上的,没有获得朝廷允许,发放的印绶和告身之前,可以先代管职务,但职务的前面得加上一个‘同’字。这个同字是等同,视同的意思。比如同御史中丞的意思是拥有御史中丞的权力,却没有获得官牒告身。
李嗣业口头上任命的官员,需要他写成进奏奏疏,送到中书省,再送达皇帝御前审核,只有皇帝同意之后,才能下发印绶告身,正式获得朝廷的任命。
在写这封奏疏之前,他还铭记着与戴望的密室会谈,那次的谈话内容是,让李嗣业不那么刻意地暴露出他文化水平底子的薄弱。
想要担任宰相,文化水平才是一个硬门槛,堪比胡汉之别。李林甫文字水平不足,那是相较于张九龄、贺知章等文学大家,他行书写得非常漂亮,俊秀得体,铁画银钩,虽然时不时暴露出几个错别字,但不妨碍公文传递,更不妨碍圣人观瞻。
李嗣业若是在奏疏上显示自己水平超低,并且能让李林甫相信这不是韬光养晦,那么右相会把他的防范等级压低到跟安思顺、哥舒翰等胡人一个层次。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当然不能刚上来就写一手烂字送过去,那样意图也太明显了。暴露自己是文盲这件事应该循序渐进,欲盖弥彰,造成尽力遮掩的假象。
当然他还有个微乎其微的优势,李林甫刻意重用胡人为将,不惜压制汉人将领的事情还没有被人所察觉,毕竟现在胡人节度使还只是安禄山高仙芝两人,安思顺和哥舒翰尚未被拔擢起来。李林甫尚未干掉王忠嗣,也尚未向皇帝进言什么胡人根底浅薄,忠直憨厚,若得提拔则死效陛下也的话。
所以他不应该能猜出李嗣业的小心思,总之跟这样一个奸相打交道,非要思虑周全,小心翼翼地与其周旋不可。
他把小妹李枚儿叫到书房来,让她代替执笔写奏疏。李枚儿的字俊雅娟秀,自成风格,性别的辨识度很高,正好用来初步试水。奏疏完成后又命李枚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米查干,一封给尚未谋面的岑参。
给岑参信的内容大概如下,我非常仰慕先生的才华,想请先生做我入幕之宾,节度行军掌书记虚位以待,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高适,乃是李枚儿的授业恩师,早年游历长安没有生计,后来居住在淇水附近,又迁住至宋州,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取得功名。他抱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也让枚儿给自己的恩师写一封信,如果到时候岑参不肯来,就去请高适,万一高适也不肯来呢?
杜甫落第之后,如今还在长安游荡,捎带着也给他写一封,算是最后的备胎。
说实话他十分不愿意改变诗圣、诗仙们的生活经历,大唐的边塞诗人已经有四个,若是把杜甫请到北庭来,只会多加一个边塞诗人,而不是沉郁顿挫的诗圣了。若不是早期长安城的困顿生活感悟,杜甫恐怕也写不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样的诗句。李嗣业可不想给他提供顺畅的仕途,因此而毁掉一个现实主义文学大家,这可是文学界的沉重损失。
李枚儿写罢书信搁笔,李嗣业赶紧给了她一笔润笔费,打发她自己去玩。
枚儿今年已经年满十九了,比起那些准备婚配的二八佳丽,已算是大龄青年。李嗣业想着应该给她找门亲事,免得再大一些被人怀疑嫁不出去。
他将信件折叠好,分别装入对应的信封中,命下人去亲兵旅,哦,升任节度使之后,他的亲兵就叫做牙兵了,命仆人去牙兵旅把库班尼叫来,让他带着书信到长安去递送奏疏,捎带着请一个幕僚。
从小出生在葱岭的库班尼最大的愿望是去长安一趟,去看一看这伟大的帝都皇城,这个机会正好能满足他的愿望。
……
一个半月之后,送信的库班尼来到长安,亲眼见到了帝京繁华,才明白不虚此行。
他先是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西市,像逛庙会一般左顾右盼,好家伙,连坊市的阙楼都比龟兹的城门壮观。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掠过,肩上骑个猴的,肩上骑着孩子的,肩上驮着一架羊肉的。胖壮的女子披着罗绮同他擦肩而过,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香味令人窒息,好家伙,这是醺了多少香啊。
库班尼来到米记商铺的门面中,身上挂着褡裢来回转悠,店中所贩卖的物品繁多,有出自葱岭的盘羊角,吐蕃的氆氇,呼罗珊的挂毯。氆氇好像不是正宗的吐蕃货,而是葱岭识匿人的出产,虽然表面上无甚差别,糊弄长安城中普通百姓足够了,但遇到他这样真正的内行一眼看穿。
店中伙计看到他的相貌装扮是胡人军卒,就识趣地没有上来招呼,店里的胡货是卖给汉人的,真正的胡人谁来买这些玩意儿。
库班尼主动问道:“你们东家何在?”
伙计毫不客气地顶了他一句:“东家也是你能见的?”
库班尼冷冷地一笑:“我是你们东家的东家派来的。”
这话听起来绕口无理,伙计们正准备反击,结果从楼梯上探下来一个脑袋说话:“请这位客人上来说话。”
库班尼听罢,不跟这些伙计们纠缠,蹬蹬蹬踩着木楼梯上楼去。伙计们一脸尴尬,只好低头用鸡毛掸子打扫架子以掩饰。
他来到二楼上,只见两个账房坐在大案后面算账,一个粟特汉子双手捧着一碗羊肉汤,正在仰头往嘴里吸溜,这位应该就是东家了。
他上前抱拳说道:“我是李中丞麾下牙兵队正,特来长安办事。”
粟特人米查干挥起袖子擦了擦嘴,伸出手等着对方递交信物,库班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到了对方手中,米查干接过来一看落款,才恭敬地回了一礼:“军爷果真是自己人。”
李嗣业给米查干来信只有一个目的,让他帮忙寻访岑参,毕竟库班尼在长安人生地不熟,没有本地人引路容易转晕了。
库班尼坐在案几前,三封去信都交给了米查干,并且叮嘱道:“先去找岑参,如果岑参看了信不答应,就去宋州找高适,若高适还不肯,就在长安城中请杜甫。”
米查干打心眼里佩服,这才是李东家的风格,说成是狡兔三窟也不为过。他把这三封信件揣到怀中,对库班尼说道:“这桩事交给我来办,军爷想必还要在长安逗留一阵,如果不愿意住官家的馆驿,我在西市上有熟人的邸店,食宿费用都由我来承包。”
库班尼咂舌不已,这位真财大气粗,不过与他初识比较生疏,不好意思去占这个便宜,但又舍不得这花团锦簇的西市繁华,正在犹豫踌躇,口中说道:“我手中有积蓄,不劳东家破费。”
米查干坦开胸脯笑道:“既然是中丞派你来的,那就是自己人,何必跟我客套。”他说罢对下方的伙计喊道:“范刘大,上来!”
伙计噔噔地抓着扶手跑到楼梯口,大声应答:“来了。”
“带这位客人到漕渠旁的何家邸店,跟他们大柜说,这是我们米记商铺的客人,一切开销由我米记商铺结账。”
伙计躬着身体叉手道:“喏。”
他又转过身来对库班尼邀请:“贵客请随我来。”
这下可由不得他推脱了,只好跟着伙计准备下楼,却听见米查干在身后大声笑道:“哎,晚上西市有胡姬酒肆彻夜笙歌,也有水灵灵的康居美人陪酒荐枕,绝对让你销魂蚀骨忘记军旅,好不容易来长安一次,好好享受吧。”
第五百四十二章 右相办公流程
库班尼站在邸店客房的窗前,窗下有木板,木板上摆放着一盆蕙兰。他推开窗扇,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声涌了进来,还有街对面各种摊贩美食的香味飘来。胡饼的面粉香味,汤饼的清香,偃月馄饨,生鱼片沾酱的香味,还有混着香料咕嘟咕嘟煮羊肉的大锅,锅中老汤散发出的味道勾动着他的味蕾,几乎要强迫他跑下楼去到摊铺里去胡吃海喝。
这座邸店据说是长安大富豪之一何明远的产业,面朝西市街道,背朝漕运水渠,房间雅致而宽阔,连卧榻的褥子里面都充填着蚕丝。何家邸店的服务相当用心,每天都有仆人上来打扫房间,提供茶水,据说每隔五天就要清洗一次铺在榻上的单子和衾被的被面。
何明远就是依靠这种细微的服务打败了长安城的多数竞争对手,把邸店开得遍地开花,据说就连南方的扬州和河西的敦煌都有他家开设的邸店。
他特别想享受长安城这种滋味十足的生活,但要先办完中丞交代的事情,才能放心地玩耍。
他关上了房门走下楼,和邸店中的伙计知会了一声,便去马厩中牵了马,走出西市往皇城方向而去。
库班尼牵着马来到皇城门口,右骁卫兵卒在此值守查验公文,他出示的凭证上盖着北庭都护府的大印,被顺利地放进去递送到中书省。
各地官员送抵朝中的奏疏集中在中书省,由通事舍人接收后誊抄存档,依照地区轻重缓急分类整理,比如歌功颂德的分为一类,报捷分为一类,谏议加官又分为一类,然后上交给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审阅之后附上建议再上交到政事堂。
奏疏送到政事堂后,由中书令,侍中,和中书门下三品们依次审阅后作出批示,有些需要报给皇帝,有些则直接转给尚书省六部去执行。
李嗣业的这封任官奏疏被中书舍人审阅之后,他没有任何建议或者不敢建议,直接和其他奏疏一起送往政事堂。
中书舍人拿着奏疏到了政事堂后,发现右相李林甫不在,只有左相陈希烈在那儿干坐着。批奏疏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敢交给左相,还是差人骑快马送到右相府上吧。
奏疏被送进了右相府邸,管事却找不到李林甫。因为李林甫最近害死的人太多,为了躲避刺客,他在府邸中几乎是每个房间只住一天,身边还有右骁卫的高手护佑,就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位置只有忠心耿耿的大管事知晓,所以奏疏交到了大管事手中,大管事捧着送进了迷宫堂宅的一个隔扇间内。
李林甫紧闭着窗户点着油灯坐在案几前,将奏疏一张张地翻看,多数后面中书舍人已经付上了意见,他如果同意就附上同意,如果认为不妥就重新拟定意见。
直到他把李嗣业的奏疏拿在手里,简单过了一眼,看着这娟秀的字体自言自语冷笑道:“竟然用女子来拟写奏疏,手下没有幕僚吗?或者说是不识字的丘八一个?”
他转念一想不该啊,这个李嗣业能力是有的,担任太子内率之时能想出用马球赛解决东宫的财政积欠,又在安西都护府任职时又亲自主持碛西驿站的修建,利用民间商贾的力量完成了无米之炊,这两件事情不像是一个没有学识的人做出来的。
不过,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的学问是在书册上学不到的,此人或许不学有术。他若真是个文盲,李林甫倒能够放心了,圣人就算是再被猪油蒙了心,也不会让一个文盲入朝参政。
可又不知道他盲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故意养晦?
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向他这个堂堂的中书令隐晦,那他也把自己想得太高了。比起这个他更相信李嗣业是在遮掩自己是文盲这一事实。这件事应该派人亲自求证一下,好解掉不必要的疑心,排除一个已知项。
右相要提防的人实在太多了,看似弱不禁风的太子,统辖四镇的王忠嗣,居心叵测的安禄山,与他不对头的仇章兼琼,与他们比起来,一个疑似文盲的北庭节度使实在不够看。
至于奏疏的内容,他仔细看了一遍之后便一一通过,只是提笔在“郭子仪”这三个字的上空犹豫了一下。
这个郭子仪出身太原郭氏,年少时于武后长安二年参加武举,那个武举的分量他是知道的,不止考较骑射,长枪,力量,还有兵法方面的文字考试。既然如此,郭子仪就不必留在北庭当节度副使了,他在奏疏留白的右侧写下“尝议郭子仪调任朔方镇东受降城使。”
他将这些奏疏批阅完成后,取出两封报祥瑞歌颂功德的奏疏,决定上呈给圣人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至于其他的奏疏皇帝就不用看了,直接转递到尚书省再分拨给六部,该拟定告身下发鱼符印绶。
……
库班尼将奏疏送达后,回到西市彻底投入到忘我的狂欢中,白天下馆子,水盆羊肉,古楼子夹肉饼,火晶柿子可劲儿地造,夜晚到胡姬酒肆中吃酒欣赏胡璇舞,等醉意阑珊时搂着一个肤白貌美的胡姬回到邸店客房,把床榻上铺的花团丝绢床单给弄脏。
像这种程度的挥霍,也只有富商巨贾能够承受得起,他身上的这些盘缠还不够三个晚上糟蹋。这些年他在军中攒了一些娘子本钱,幸好没有全部带过来,不然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闲话休提,米记商铺那边米查干接到李嗣业的指示后,立刻寻人去打听岑参的下落,结果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岑进士在守选期等了三年,四处游历没有授官,最近回到长安,被吏部授了一个东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官职。
这下可就不好办了,人家都已经有官了,怎么肯弃了官职跑到北庭去做行军掌书记。
要不退而求其次,去到宋州找高适去?
高适这个更麻烦,还得长途奔波殊为不易,不然直接找杜甫?但李中丞将杜甫列为最后一个,定然是不太情愿。
最后米查干一合计,不如迎难而上直接找岑参,先把对方给说通了,至于调任的事情再使钱想办法。
他先去了解岑参所任官职的情况,才知道东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闲职。如果是旧历以前,右内率府作为太子官署还能够接触到太子,或许还能晋升。但自从唐玄宗一日杀三子后,新任太子李亨便不常驻东宫,而是将十六王宅自己原来的忠王府改为了别宫,太子官署的核心人员都驻在那里。
至于皇城之中的东宫,成为了李亨闲置的豢养后备力量的地方,东宫十率多数闲置在此处,但凡朝廷要安置无处可安的官员,都把他们扫到东宫养老去。
这下米查干又看到了希望,派人采买了些糯米糕当做礼物,亲自跑到岑参租住的地方去拜访。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为岑参跑动疏通
岑参手指轻轻地捏着这张书信,控制着不颤抖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这封信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他科考进士及第后游历三年,趁着年轻意气风发期望自己大有可为,满心欢喜地入长安等待授官。
没成想吏部授给他的竟是东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这种官只领俸钱不干实事,而且看不到升迁的希望,岂能是他的终点?
如果他能筹措一大笔钱,找吏部的官员打点通融,换一个其它的官职也可。但游历三年已是囊中羞涩,哪还有钱去打点。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天降福运把机会送到了头上。新任的北庭节度使李嗣业要调请他做节度行军掌书记。
行军掌书记一职在隋末初唐时便早已有之,一般为行军大总管的幕僚,后为节度使幕僚。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小吏,与他现任的兵曹参军同秩,但前途和权力不可谓不大。它是节度使的机要秘书,负责来往文书和奏报,在节度使身边的权力仅次于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
这只是其一,要知道节度使的奏疏是要直接上达天听的,特别是报捷奏疏和叙功奏疏,天子会亲自过目,想想看自己华章溢彩的文字能在圣人眼中留下印象,才华被发现的机会还小吗?
就算皇帝对奏疏的文采不甚感冒,这不还有节度使这个靠山嘛,不知道这个李嗣业能力咋样,不过能从大唐千千万万武官跻身成为十节度使之一,怎么着也有两把刷子。等对方将来一路升迁,自然会提拔身边的人,借着上官的人脉,或能成为一州刺史。若是对方入朝为相,他跟着最少也能混个三司正卿。若是对方起兵造反……咳咳,想多了。
岑参暗自盘算着,虽然掌书记一职可遇不可求,但他的姿态必须端正,这无关文人的清高,只是一种自持身价的做法。
他犹豫地摇了摇头,把纸张递回到米查干的手中:“李中丞如此看重于我,岑参非常感激,只是我眼下已有官职,怕是无法出塞奉命。”
米查干心想可拉倒吧,你那个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就是个冷板凳,若是无人赏识就算坐二十年也不会有起色,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你到哪儿找去?
他放低姿态躬身叉手说道:“岑参军要不再考虑一下?长安虽好,但官吏多如过江之鲫难以升迁,北庭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人才,中丞能够亲自书信遣我来请你,也足见他对您的器重。”
岑参感觉姿态已经端得足够高,再往上自抬身价容易把鱼儿给脱钩放跑了,只好颦着眉头点点头说道:“我有心前去投奔李中丞,只是如今刚做了参军,想要调职还需要吏部批文,重新归档拟定告身,吏部这一关不好过。”
不就是钱的事吗?米查干久在长安经商,对于官路上的事情也多有耳闻。那些西市上的富豪们,花钱捐一个六品的散官都不算什么,更何况只是个八品的小吏平调往外地而已。
他拍着胸脯坦然说道:“鄙人虽然没有什么官路上的人脉,但几个臭钱还是有的,你只管在家中耐心等待,这件事情包在我的身上。”
贿赂官员这种违法的事情,竟然在一个商人嘴里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可见大唐官场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岑参心痛之余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
米查干得了岑参的首肯之后,便开始四处张罗跑动求托人情,终于联络上了吏部的一个小小主事。他心想这人官太小,怕是办不成事,想试着找找此人的上级。谁知这位主事看穿了他的心事,当即拍板大声说道:“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调任一个八品的小吏算什么,犯不着为这点芝麻大小的事情惊动上面。”
他适时地把装着银铤的袋子放在主事的面前,恭谨地说道:“那此事就多拜托主事了,我静候佳音。”
这主事打开袋子伸进手去满足地掂了掂,才笑呵呵地说道:“妥当了,你只管让那岑参在家里等着调令和告身即可。”
米查干朝主事叉手告辞,主事笑眯眯地摆手道:“那我就不送了。”
等米查干走出门外,主事连忙将袋子里的银铤倒出,握在手中一根一根地细细掂量。“哎呀,若要都是这种办事容易,出手大方的主,何愁我发财?”
……
吏部很快把右相批复的奏疏事项全部办完,给郭子仪下了调令,并且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东受降城使的告身。李嗣业进奏的其他官员,也都一一开出告身文册,颁出印绶,如入四品还要改鱼袋制式。
所有的这些公文都一式双份,一份归档,一份与北庭的其它公文整理在一起,用大的信封袋子装上,再用蜡封口。
吏部的一名书吏在整理的时候,发现官员文册中多了一个人,原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要转调北庭做行军掌书记。这原本是一封简单的调令,但是安插在这堆升迁公文中间,就显得突兀了。
这书吏在吏部混迹多年,哪里不明白这是有人收了钱在给人办事。不过他却不敢声张,他若是向上级举报,就等于得罪了人,万一得罪的是自己上级,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吗。
吏部整理好公文之后,转交给都亭驿使,驿使再命通传骑快马向全国各地传递公文,通常传驿根据轻重缓急有三等,步,马,急递。步传是寻常人家书信来往,通过徒步、牛车等运货车辆传递。马递是政府一般性公文,官员任免,政策下达等等。急递顾名思义是加急公文,信封上有加急二字,用来传递边关战报、奏捷、当然还有杨贵妃的荔枝。
北庭的册书本来是进入驿站的,却又被中书省派人截下了,转到了相府中。
李林甫并不是心血来潮对这些已经处理好的公文改变意见,而是要给李嗣业派过去一个节度判官,等于是右相派到大将身边的眼线。不止是他,就连王忠嗣,安禄山,高仙芝等人身边都有他的人。
这位节度判官名为庞岳,面如朗月,俊逸非凡,乃是李林甫夫人家中的一个外房亲戚,不学无术喜好吃喝嫖赌,被李林甫打发了一个京兆府的小吏,这次李林甫身边的亲信各有差遣,人力不够用,突然把他想了起来。
今日李林甫又换了房间,钻在月堂的暗间中。他盘膝坐在案几后方,中书员外郎佝偻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双手捧着北庭的公文递到案几上,低声说道:“卑职又查看了一下,有人在公文中做了手脚,安插调派了一个叫岑参的小吏到北庭做行军掌书记,定然是北庭方面和吏部官员勾结任用私人。”
李嗣业这么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文书,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是文盲的可能性很大。
李林甫抬起眉毛瞟了他一眼,冷淡地问道:“存档了没有?”
“存了。”
“把存档给我取过来,权当做一个小把柄攒着,以后说不定有用。”
“喏。”
这时大管事掀开纱帐从侧门而入,躬着身子叉手道:“阿郎,庞岳在外面等着呢。”
“把他叫进来。”右相又对员外郎吩咐道:“把公文就留在这儿,你下去吧,此事不要说与人知。”
庞岳进入堂中,与出去的员外郎擦肩而过,还不忘在对方身上巡梭一眼,仿佛能盯出什么油水来。
他进门后也跟着李府管事叫李林甫阿郎,这样显得更为亲近些。
“阿郎,不知您唤我来,所为何事?”
李林甫的面皮宛如阴沉天幕般暗了下来,把庞岳吓了个哆嗦,发誓以后再不敢用这个称呼。
右相抓着那大信封冷觑着他说:“这里面是北庭官员的任命公文和告身,你的告身也在里面,官身是节度判官,带着这些公文去上任吧。”
第五百四十四章 双吏迁至庭州
庞岳虽不学无术,但在京兆府中打磨多时也成了人精,顿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叉手问道:“属下去北庭,右相可有什么吩咐?”
“庞岳,”李林甫叹了口气:“你一无才具,二无学识,委身于京兆府多年是否觉得委屈?”
“不敢不敢,卑职自知有几斤几两,怎敢要求右相徇私提拔。”
“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这次派你前往北庭担任李嗣业的节度判官,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把他平素的言行给记下来,每隔一段时日寄送回长安。还有,给我查实在了,李嗣业学识如何,是不是似你这般略通文墨?最好能给我搞到他的亲笔来往书信,若是能从中找到避讳字,那就是大不敬之罪,等于又揪住了一条小辫子。”
好阴险啊,不过这言传身教都是学问,他多多留意学一点儿,以后收拾仇家的时候用得着。
庞岳在心中默默谨记,发誓定要干好这个差,这一趟若能得到右相信任,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的是。
“卑职记下了,一定尽心做好右相的耳目。”
“不必太过用力!这李嗣业不是傻子,你一过去他就能看出你是我派去的内线。去了之后做个闲人,不要对北庭事务指手画脚,等他们放松警惕后,你也只需无意留意即可。人这种东西,藏得再好时间长了也会露破绽。”
“喏!”
“下去吧!”
庞岳在案几前取了公文,叉手告退后喜滋滋地离开右相府。
话说庞岳回到家中后,收拾行装准备上任。但想到北庭之地苦寒,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几年,但实在放心不下家中的美貌小妾,怕她离别后耐不住寂寞。苦思无策之际一咬牙,决定把小妾也带着去北庭。
正妻娘子知道后不甘罢休,痛骂庞岳“带着你那小骚蹄子到外地快活去,把我们一家大小连同孩儿都不顾了!”庞岳争辩不过娘子,无奈之际,只好决定拖家带口全部带到北庭。
这事他没敢让李林甫知道,若是右相知道,非气得跳脚不可。叫你去北庭当内线还要拖家带口,你是怕李嗣业抓不住你的软肋吗?哥奴终究还是百密一疏,没有叮嘱到位。
庞岳已经带着吏部的公文挟带着家小去北庭上任了,库班尼却还钻在长安西市的邸店里。他在等米查干和岑参的消息,只要把岑参说通,他就能陪伴其一同上路。
岑参也在租住的地方等得焦急,不是说事情用不了几日就能办完吗?等了半个月却没有任何音讯,这让他如何耐受得住。他也不好意思去问米查干,只好就那么耐心地耗着,每日仍然去东宫内率点卯。
库班尼最先等耐不住了,因为随身的盘缠已经花尽,留在长安西市上百般美好只能过眼,想要尝滋味就得花钱,所以痛定思痛后,还是要赶紧去催。
米查干被库班尼催促之后,连忙去找他买通的吏部主事,才得知公文早就发出去了。只是发往东宫的调令不知为何没有音讯,有可能是吏部有人在眼红扯皮,米查干又增补了一些钱,把事情给圆满解决。
庞岳出发后的半个月,库班尼才伙同着岑参离开长安,出塞前往北庭。
两人行李轻省,快马轻舟速度自然远胜庞岳拖家带口。但是文人墨客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每到一处都要咏怀古迹留下笔墨,这样走走停停也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等到达北庭境内之后,岑参两人竟然和庞岳一家半道相遇结伴而行了。
庞岳虽然学识有限,却喜欢结交文人才子,与岑参一见如故,两人骑在马上攀谈起来。
“岑先生可是仗剑远游,寻古迹采风?”
岑参笑道:“凭吊怀古只是捎带,此番来北庭乃是宦游。”
“哦?”庞岳大喜:“某也是来北庭任职的?不知你所任的是什么官?”
“岑参要去庭州担任节度使李中丞麾下的的行军掌书记。”
“哈,这可真是巧了!庞某也是去担任节度使李中丞麾下的节度判官。”
岑参叉手见礼道:“那么岑参就先行见过庞判官了。”
庞岳哈哈大笑:“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同僚,何必要分个你高我低。”
岑参还在心中琢磨,以为这庞岳也和自己一样,是被李嗣业用书信从长安请过来的。但反观此人的言行举止,不似有才学的样子。不过他这人比较沉稳内敛,绝不轻易表达未认定的猜测。
庞判官也心中疑惑,这岑参二人骑着快马,没有携带家眷,能和他在北庭遇上定然是后发先至。他在右相府的时候没听说有别人同调往任职啊?难道右相李林甫做了两手准备,分别派他和岑参前往北庭?
庞岳为人开放健谈,有了问题就要旁敲侧击地问清楚,不然晚上容易睡不着觉。
“岑兄,听闻这位李嗣业中丞是新官上任,不知你是如何获得这北庭的门路的?”
怎么获得?这问题真敏感,他总不能告诉对方,李中丞早就听说我的名声,也特别器重我,特地派人去长安请我来北庭任职。更不能告诉他向吏部使了一些银钱才转调过来。”
岑参只好含糊地说道:“岑某能来北庭,全赖朝廷的任命。”
庞岳心说废话,我也是朝廷任命的。他又问道:“岑书记临行前,可否受到上官的托付?”
岑参转念一想,哪有什么上官的托付,只不过是李嗣业派了一个商贾前来接洽,他稍稍端了一下姿态,便欣然应同了。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出去。
他又以假话开口应付:“临行之前,上官叮嘱我要随遇而安,做个闲人,切莫自作主张,多做多错。”
这话和李林甫的那番交代又何其相似,简直跟他差不多的口吻,这下庞岳有五成相信,岑参和自己一样,是李林甫派到李嗣业身边的又一条暗线,
“你的上官与我的上官倒是蛮像的,等我们到了庭州后就是一家人,希望兄能够与我相互提携。”
“自然自然。”
天宝六载五月底,北庭节度判官庞岳和北庭节度行军掌书记结伴进入庭州城,两人一同进入内城郭的北庭节度使府邸。
李嗣业盘膝坐在豹堂屏风前,面前的案几摆放着吏部公文信件,他拆开传递来的公文,把吏部的任命文书仔细看了一遍,才抬起眼角乜了庞岳一眼。
本以为只是个送信的,想不到竟然还是给自己安排的节度判官,李林甫果然疑心深重,还派了个人来监视自己。
他又抬头打量着岑参,一时竟有些眼热,这可是四大边塞诗人之一的岑参,如今却在自己的手底下当幕僚,虚荣心进一步得到了满足。
虽然对他们两个有着截然不同的好恶,李嗣业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对两人持一样的态度谈笑温言接待,声称“来了庭州别见外,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我马上就派人给你们安排收拾住处,先安住下来再说。”
第五百四十五章 郭子仪遗憾离任
李嗣业立刻给两位幕僚安顿住处,分别在节度使府邸的左侧和右侧,其中庞岳分配的宅院较大,可充分显现出李中丞对这位判官的重视,岑参的宅院要小一些,但胜在雅致独特,让他由不得相信,以前住在这院子里的,定然也是审美水平极高的文人。
庞岳所携带的家眷和物件太多,夫人和小妾叉腰院墙旁边,指挥着兵卒们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也怪难为庞判官,一路近五千里连妆奁、铜镜、衾被和卧榻都运到庭州,买牛车买草料的花费早已超过家具的十倍。
妇人们哪里知道丈夫的处境,以为来北庭当的是大官,说话办事都粗喉咙哑嗓音,视军中派来的兵卒为奴才苦力。来回搬运家具连水都不给喝一口,东西稍微有点磕碰就拿话挤兑。
“那个妆奁给我小心点儿拿,别给磕碰了!”
“唉,你走路小心点!这可是檀香木做的!”
士卒们虽不至于怨声载道,但印象却是恶劣到了极点,李中丞举家迁过来的时候,夫人尚在月事中,就亲自命管家婆给帮忙的兵卒们烧茶水,还给兄弟们发了买酒的辛苦钱。这样一对比下来,这节度判官的谱岂不是比中丞还要大。
李嗣业从城外巡视营盘回来,捎带宣布了吏部的命令,又给诸将发放了告身。他路过了庞岳住处的附近,看见了庞判官大大小小的家眷。他不禁怀疑庞岳不是李林甫派来监视他的,怎么还敢带着家眷来上任,不知道他们这些边将都个个心狠手辣吗?
既然带着家眷来,那就好办了,迟早把你变成双面间谍。
他手中攥着最后一封吏部调令和告身,步伐越来越迟往都护府中走去,给郭子仪的调令十分烫手,简直让人难为情。他本来是想升任郭为节度副使,谁知奏疏送到朝中,却被右相给改了意图,直接从北庭副都护将其调为了朔方东受降城城使兼任横塞军军使。
这种调动看上去是平调,但实际上却是一种暗贬。为什么说是暗贬呢,这要从三受降城体系说起,这是中原政权在河套平原以北所建的进攻性设施,当初是汉朝为接收匈奴左大都尉投降而建,从此之后中原王朝在此所建的城池均称之为受降城,后当朝张仁愿任朔方军大总管时,建立了三座受降城,成为河套深入突厥漠北的三把尖刀。
起初三受降城主要针对突厥,危机与机遇并存,虽然偏僻辛苦一些,但容易立功。可如今突厥大乱,拔悉密、回纥、葛逻禄三部势力兴起,打败了雄踞草原的突厥,突厥残部纷纷归顺唐朝。回纥占据了突厥大部分地盘,继续向唐称臣,并且献上了后突厥最后一个可汗白眉可汗的首级。如今的三受降城成为了政治敏感之地,皇帝要求对突厥遗民进行招降接纳,回纥却要对其赶尽杀绝,皇帝又要求不得干涉漠北草原上的争斗,这种自相矛盾的皇命,让将领们小心翼翼却总get不到圣人的点,反正是出力不讨好。
李林甫这个时候把郭子仪调到东受降城,当然没存什么好心思。
李嗣业心里倒是清醒了很多,原来老狐狸不是光争对自己,他是针对所有进入他视野的汉人将领,谁对他的威胁最大,施展的手段也越阴险,所以,王忠嗣就危险了。
他走进郭子仪的内院中,正好瞧见他坐在正堂的廊柱下搓麻绳,对方也看见了他,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中丞,不知中丞前来,有何吩咐。”
“哦,”李嗣业干咳了两声,掩饰了脸上的不自然说道:“郭将军,朝廷发来了一份调令,要调你前往朔方担任东受降城的城使,这实在是令我想不到,本以为能援引你为良辅,无奈朝廷不能体会。”
郭子仪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之色,可能是情商足够高。他倒反过来劝慰李嗣业:“郭子仪身为大唐将领,朝廷无论派我到哪儿,某都欣然应命。中丞不必忧心挂念,我们将来终有相聚的一日。”
李嗣业下意识叹了一口气:“也罢,将军启程之日,我在城门口为你摆酒饯行。”
“好,谢过中丞。”郭子仪爽朗地笑道。
李嗣业确实感觉遗憾,如果能把郭子仪多留一段时间,他们把关系搞得深厚一些,将来共同面对安史之乱时,合作也能有更多默契。
四日后,郭子仪带着家仆一名,身边四名亲信出发离开庭州城,李嗣业身着披风站在城门口,从身边的燕小四手中托盘里接过酒碗递给郭子仪,又端起另外一碗,举在手中说道:“请喝了这碗酒,将军多珍重前程。”
郭子仪也端着酒碗说:“中丞也是。”
两人同时仰头将酒水灌入喉中,郭子仪放下酒碗,用手抹了一把髯须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中丞改日相会。”
他转身翻身上马,打着马鞭跑出几步,又掉过马头来回了一礼,与下属们并骑消失在风沙滚滚的戈壁之中。
……
李嗣业该安下心来经营北庭了,如今东突厥覆灭,拔悉密和葛逻禄皆归顺大唐,北庭都护府的周边失去了原有的敌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展经济,加强军队建设。恰巧今年是每隔三年的户籍造册之际,中原多数州府的百姓都逃脱原籍,给造册带来了极大困难,也致使租庸调收缴极其混乱。
庭州和西州的情况也是如此,却有所不同,两州地广人稀,除了军中屯田之外,百姓种植很少,活跃在此的均是流动的商旅和手工业者。
实则上两州的土地肥沃度是略优于安西的,这里很容易被打造为粮食种植基地,为了将来长远的打算,他希望能够让北庭能够供应起安西北庭两地的军粮贮备。
还有一个是人口,只要有人口的红利,碛西就能够长久的坚守下去。兵源如果也能够自给自足,就算有朝一日安西北庭被切断与朝廷的联系变成飞地,也不至于满城将士尽皆白头。
还要琢磨一个相对公平的商税之法,把钱袋子也给充足起来。
他把岑参叫了过来,两人商量初步应该从何处入手。
岑参捻着胡须琢磨道:“中丞所求者,无非是粮食,人丁,钱财,只是如今北庭三者俱缺,先从哪一方面下手,都难以下口。所以我建议中丞先从耗费最小,收益最大的方面着手。”
“那一方面收益最大?”
“应是商税。”
第五百四十六章 岑参参谋良策
由于商业的流动性,它的税收对于专制封建王朝来说一直是大难题,同时也引起了统治者对商人的反感。多数王朝实行的是盐、铁、丝绸、茶叶等高利润产业的专营,这种官办经营方式会扼杀商品经济的活跃性。能够大幅度赚取利润的只有宫廷和所谓的皇商,中下层的供应商和手工业者深受盘剥,无法壮大规模,只能够沦为小手工业苟延残喘下去。
但是不实行物产专营,商税又无法公平全面地收取,税收漏洞就算放在现代政府也无法避免,更何况是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古代,征商税纯粹是看人品和缘分。明君们看着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们眼馋,自身的气度又使得他们不愿意干抄家破门,杀鸡取卵的事情。
古代商税的征收方式无非是过城关或集市税收,这两种方式都能轻松地逃避过去。比如过城门的征税,只要贿赂城门官员,把贵重物品报成廉价的商品。再如集市税收,大商贾们完全可以利用其影响力,在集市以外的地方进行交易,甚至是暗中交易。
北庭位于丝绸之路的北线,来自大食、昭武九姓,东部的葛逻禄和回纥商人们都从这里通过,此处没有像安西那样完整的驿站系统,甚至庭州、高昌等城中都没有像西市这样完备的交易场所。
岑参因此向李嗣业建议道:“中丞不如先从过所文牒下手,凡从外境进入的商旅都必须有北庭都护府开具的过所,才能够顺畅通行。当这些商旅到都护府开具过所时,就预先把税给征了,征税的数目根据商队的人员和牲畜数量,货物的多寡来进行征收,这样能保证一定的公平性。”
李嗣业犹豫地问道:“那若是这些商旅因为躲避征税,不从我们北庭境内行走,反而绕远路跑到安西都护府开过所怎么办?”
“这个就只能要求安西都护府也利用过所文牒进行预先征收了。”
这不等于废话吗,他一个北庭节度使,如何能命令安西都护府改变政令。岑参也感觉此议不妥,连忙补充说道:“中丞可以将税率调得低一点儿,想必商旅们也不至于为了省这点钱而绕远路。”
岑参再度叉手说道:“我再向中丞提交一个建议,那就是庭州西州户籍的商贾拿着户籍注色到都护府开具过所时,可适当减轻税率。”
李嗣业当然明白,这是为了本地留住流动人口而做的政策调整。
岑参又说:“高昌盛产葡萄美酒,城中仅酒坊就有几十座,不少中原商旅都来高昌进货,这个税收也是不小的进项。”
李嗣业琢磨了一下,问岑参:“可否预先对酒坊进行产出征税,酒坊自然会提高葡萄酿价格。”
“也可,但是这个需要中丞派人到酒坊去详谈。”
税收的事情谈完了,李嗣业又问及岑参鼓励百姓垦田的事情。岑参建议道:“为了吸引百姓多种田地,吸引外地人来庭州种田。我建议中丞预先发下布告,从今年起主动开垦荒田者可到蒲昌、金满、轮台等县廨主动上报亩数,再由县令亲自前往登记造册。同时对庭州西州境内现有土地进行田亩清丈造册,把旧有土地和开垦荒田进行区分。都护府下达优惠政令,百姓每多开辟一亩荒田,给予少量的经济补助,并且开垦的荒田第一年的产出不予征收租庸调。”
李嗣业不由得拍手赞许道:“这个好,用优惠来吸引百姓增加田亩,可提高我北庭粮食的年产量。”
他紧接着问道:“那么如何增加庭州和西州的人口?”
岑参揉着眉头咂舌道:“这个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鼓励发出告示鼓励生育,谁家的孩子最多,可以获得都护府的金钱实物奖励。”
李嗣业点了点头道:“这也算是个办法,但收到成效已经是在十年二十年以后了,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岑参表情怪异地悄悄瞅了李嗣业一眼,中丞今年才刚刚而立,正是年富力强时,怎么就等不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他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
“那岑参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庭州虽不似安西贫瘠,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比不上江南春光好,也比不上塞上江南河套,更比不上天下富庶的陇右,外来人一般不愿意迁移至此。”
岑参说得很对,中原和江南都很富庶,谁愿意跑到北庭来定居,除非那些定了流放罪的犯人。
但朝廷发配流放,都是往岭南等瘴气丛生的南方发配,北庭安西虽然条件差一点儿,坏境恶劣还是比不上岭南。他想着应该试探性地向朝廷上一封奏疏,希望朝廷能够把一些罪行较轻的犯人发配到北庭来,也能增加一部分的人口。
他同意了岑参的大部分决策,并准备在北庭都护府开始实行,都护府过所文牒的发放暂时由岑参统一负责起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由于岑参时常出入李嗣业的节度使府邸,引起了庞岳的注意,也引起了他的不满,都是刚到北庭不久,也都是李嗣业的幕僚,同时也都是右相派来的暗线,凭什么你就如此受李嗣业器重,而我就要在此坐冷板凳。
庞岳刚到的前几天,李嗣业还经常召唤他表示亲近,但真正做事情的时候,却把他这个节度判官给搁置了。庞判官心中表示这怎么可以?我还要接近你刺探消息,这样被排斥在外,牛年马月能够完成右相的托付。
他必须想个办法引起李嗣业注意,必须得到他的青睐。
玩无间道的人得自身有才具才行,可这位庞岳除了玩叶子戏赌博有两下子,斗鸡水平也不低,但其他方面就差强人意了。可能经过李嗣业与他的几次交谈,也得知出他确实是没有大才,也没有歪才。
既然才华让对方看不上,那就只能想办法立功了,可眼下有什么功可立呢?他整整琢磨了两个下午,才终于想出一条颇为奇葩的主意——那就是到李嗣业面前告岑参的状。
他的想法也颇有些逻辑,不就是因为这个岑参在中丞前面得了重视,才使得他的话没人听,他的脸都没有人去看。要想接近李嗣业,就必须挫败败竞争对手岑参。
他满脸信心地站在坐在屏风前的李嗣业面前,叉手举报道:“中丞,我要向你揭露一个人的嘴脸,这个人名为岑参,他其实是右相李林甫派到你身边的眼线。”
李嗣业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庞岳猜测可能他是不敢想象,不甘接受器重的人是暗线这一事实,愈发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与他结伴前来的路上已经试探过了,他绝对是右相的人!”
李嗣业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点点头说道:“行,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不要告诉他人,我自有决断。”
第五百四十七章 农牧起纠纷
庞岳的神情显得犹疑,他不确定自己的告状能否起到作用,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李嗣业的多疑了。
等庞判官离开中堂后,李嗣业立刻差人去把岑参叫了过来,岑参正在都护府内筹办过所征税的事情,节度使突然邀请让他前去,这让他疑窦丛生,还以为之前商量的事情又重新推翻了。
岑参站在堂下叉手行礼:“中丞唤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嗣业起身邀请:“来大诗人,请坐。”
他盘膝坐在旁边的羊毡上,感觉颇不自在,李嗣业突然开口问道:“你与庞判官是何时相识的?”
岑参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如实答道:“之前并不相识,只是前来北庭赴任的路上巧遇,结伴而行了一段时间而已。”
李嗣业心下了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庞岳为人奸猾,不可付之以真心。”
岑参听得摸不着头脑,但又不便细细详询,心中猜想难道这竖子在中丞前面进我的谗言了?他连忙改盘膝为正襟危坐,同时高举双袖在额前叉手:“中丞……”
李嗣业摆了摆手说:“你是我专门请到北庭来的,你的底细我岂会不知,不要担心某些人的贼喊捉贼,你只管去筹备过所征税的事情。”
“谢中丞信赖在下。”岑参施施然地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都护府中堂。
李嗣业果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疏远了岑参,依然让他全权负责都护府过所征税的人事安排,但是从不前去过问。他也把庞岳召到了身边,每日到城外巡查军营,或到军垦区巡视屯田都带着他。
这让庞岳心中窃喜,他的状告果然收到了成效,就算李嗣业不能确定他是右相派来的内线,心中肯定也是怀疑了。他这个真正的内线完美地避开了火力,李中丞每日带他巡视不就说明自己受到重用了吗?
至于岑参到底是不是右相派来的,这事已经不重要了。
庞岳可能从混迹官场开始就没有真正地做过事,不然怎么会把跟在屁股后面当跟班误当做重用?如果这也叫重用的话,牙兵校尉燕小四岂不成了北庭栋梁。
这一日李嗣业带着庞岳和牙兵们到庭州下辖的轮台县巡视百姓的开荒情况,顺带采访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庭州西州一带的远原住民乃是姑师人,现在的百姓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姑师人的血统。姑师人曾经在此地建立过一个长达六百年的国度,便是汉朝时的车师国,都城设在在交河,后车师国被柔然所灭,唐初时为高昌国。
现在的轮台已经没有纯粹的原住民了,经过从汉到唐的几个世纪,姑师人兼具了匈奴,汉人,突厥等民族的血统,成为民族融合的一个缩影。
他们策马路过村庄时,见有农人提着钁头在地里劳作,这里的百姓皆穿着窄袖窄裤腿的褐麻胡服,上衣下裳都很宽松,由于日照强烈,很少人穿杂色衣衫,头上裹着白色的缠头巾,用来遮挡风沙,奇怪的是有人左衽有人右衽,难以区分汉胡。
李嗣业下马与农人闲谈了几句,得知他们所种植的都是从中原传过来的小麦或粟,都是比较耐旱的作物,也种一些苎麻,用来混着羊毛编织褐麻。
众人翻身上马,继续向北行进,来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此时日头正盛,李嗣业领着众人站在一处坡头上,有习习凉风吹来,让人心旷神怡。举目眺望远处,能够看到远处的沙陀碛,沙丘连绵不绝,与这边的草场仅仅隔着一条河。如果岑参在这儿,绝对能够创作出一篇绝美的诗歌。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庞岳,可惜是文墨不通的草包,只会耍弄心眼而已。庞判官留意到李嗣业的目光,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甚至还有些难为情。
他们牵着马下坡时,听到不远处的争吵声,看上去是两拨百姓发生了冲突,一边人多是手持弯刀,另一边人多挥舞着农具,言语粗俗污浊对骂声不止。
李嗣业挥了挥手:“走,过去看看。”
庞岳拽着马缰大步走在最前面,抖露出官威对着众百姓喊道:“都干什么呐!把凶器给我放下!”
争吵中的众人齐齐转过身来,脸上的凶悍尚未逸散,农具和刀锋都还举在手中。庞岳习惯了在长安做官,见惯的百姓受到官员呵斥都是潜身缩首,讷讷而退,哪里知道西北边疆的民风彪悍。
庞岳一看吓不住,慌忙退了回来,缩在李嗣业身后半个身位,才又稍稍挺起胸膛。
李嗣业朗声问道:“各位为何在此相争?”
众人看到李嗣业身后跟着几名披甲持刀的唐军,又看到了他身上的官服颜色很深,据此判断出来的可能是唐军的大官。但他们仍旧把武器举在手中,所朝的方位还是对头,放低了声调说道:“既然朝廷的大官来了,就请官爷来评评这个理。”
“我先来说!”一人把弯刀贯回腰间刀鞘中,转身弯腰对李嗣业叉手道:“官爷容禀,我们是轮台县境内放羊的牧民,河边的这片草场是我们世居放牧之地,谁知这帮三道里的这帮田舍郎竟要跑过来刨我们的草场开荒,你们把草场都种成粮食,让我们这些放羊的怎么活?”
垦田这帮人不甘示弱,纷纷呼喝放屁,他们也推举出一个能说会道的,把锄头扔在地上,更加恭谨地朝李嗣业地叉手:“官爷,这些人说这里是他们的草场,真是一派胡言,这里分明是无主的荒原,这地下没有一根草是他们种的。凭什么他们就能来放羊,我们就不能来开荒?”
“再说了,新任的北庭节度使李中丞已经发下了告示,鼓励我们这些百姓在州县之内开荒,任何人不得阻拦!你们这些顽愚的牧奴,不知道粮食才是生计之本吗?阻止我们开垦荒田,岂不是在跟朝廷作对,和都护府作对,和李中丞作对!”
嗬,这大帽子扣的,竟然会利用都护府的政令来压制反对者,把矛盾上升到垦田制度和牧民的对立,除了以势压人外,还曲解了都护府告示的内容。
十几个牧民顿时哑了嗓子,他们从未想过要与都护府的告示作对,但还是感觉很委屈。
这位说完后,还得意洋洋地朝李嗣业叉手说道:“尊驾身为都护府的官员,想必也该知道朝廷最近发下的布告吧。”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扭头去问那位牧民:“站在哪里能看尽我们脚下的这片草场?”
牧民朝着西北方指道:“那边儿有座**山,在附近几座山包里最高,应该能够看个差不多。”
李嗣业挥了挥马鞭:“走,上山去。”
他在疏勒担任镇使时,就遇到过这种农田争夺优质草场生存空间的问题,那时是疏勒军的屯垦田占据了赤河两岸的牧场,李嗣业上任后立刻改变了这种做法,垦田只能在草场和山林的边缘地带,以免对草场和森林造成破坏,军中自然照章执行。但无论是在疏勒还是在北庭,他还没有解决过农民和牧民之间的纷争。
第五百四十八章 自作聪明者自误
一帮人前呼后拥上了**山,山下的草地成片茵绿,绵延到几座山的脚下,或绕着山头向南方铺展开来,玉带般的河道从草场中间横穿而过。配着腰刀粗犷的牧民指着脚下的草场说道:“从这边开始,还有那座山的后面,全是我们放牧的草场。”
李嗣业扭头转向西边,尽头处草色变淡了一些,再往远处更有不少裸露的黄土。他伸手指着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边好像是过往的商道和村落。”
“对,对!”几个垦田百姓推举出来的代表说道:“官爷,那边就是我们居住的村落,村落后面就是田亩。”
李嗣业奇道:“既然村落附近有你们的农田,为什么不接着农田边缘开垦荒田,为何偏要跑到这草场上来呢?”
牧民们得了撑腰,顿时气势又壮了起来:“官爷说得对,你们分明是眼馋我们这边草场的肥沃,所以才跑过来想侵占草场!”
这些垦农纷纷回嘴:“垦荒田当然是选土质好的地开垦,这没啥不对的吧!凭什么只准你们放牧,就不准我们垦田!”
李嗣业愣了一下,没想到种地的也能比放牧的彪悍,当着自己这个唐军高官的面,竟也如此强词夺理。
他指着远处的农舍,朗声说道:”垦田也要有个规划才行,不能够乱耕乱占,既然你们的村舍远在十多里之外,所开垦的荒田也必须围绕着村落和道路,不得随意侵占草场。”
刚才站出来发声的垦民之一叉着腰,紧皱眉头硬气地站在李嗣业面前,倨傲地翘起嘴角叉手道:“官爷,让百姓垦荒开田可是节度使李中丞的决策,你现在不让我们在此处开荒,倒是让我们摸不清头脑,我们到底是该听您的,还是该听李中丞的?”
“哼哈,”李嗣业不禁被他给气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刁民,把他发出的政令和告示当做武器来攻击他人,他若是整天坐在都护府中,不出来亲自考察,坐在家中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庞岳从旁站出抽动腮帮冷笑道:“刁民,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谁……”
李嗣业伸手拦住庞岳多嘴,背负双手仰头说道:“自然是听我的,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只知道发布公文奖励开荒,却不注意保护草场和山林,等某回去以后,就立刻命他重新拟定告示。还有这田舍汉是干什么吃的!制定个告示都这么不严谨!他难道不想干了!干不了可以滚回高陵乡下种地去!”
庞岳在一旁吃惊地张圆了嘴巴,竟然还可以自己责骂自己,这类操作他从未见到过,简直大开眼界。
这帮牧民和垦农也骇得不轻,在他们的眼里,掌握北庭军政大权的一镇节度使就已经顶天了,这位随便一开口就要让他滚回乡下种田,官位岂不是更大。
他又转身对垦农们说道:“你们这几天先回家去,暂时不要开荒,等安西都护府新的告示发布出来,再根据布告垦荒也不迟。”
垦农们面面相觑之后,只好叉手告退,一群人扛着农具跑下了山。
牧民们要对李嗣业表示感谢,但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不能简单地称呼为官爷了,只好躬身叉手嗫嚅不能言。
李嗣业对他们摆手说道:“把草场留给你们,但你们也不可无节制的放牧,要规划出春夏秋冬牧场。”
牧民们惊讶之余,没想到这位来自中原的官员,对游牧也如此通达,连连叉手道:“喏,我们一定奉行您的令旨。”
等这帮牧民也离去后,李嗣业站在山头上举目眺望,天边白云悠悠向西游走,大漠黄沙尽头有孤雁振翅。他也决定继续向西走,巡视一下北庭管辖范围内几个守捉城。
他对身后的庞岳开口问道:“庞判官,出行的时候带笔墨纸张了吗?”
“中丞,带了,就在我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
李嗣业左右顾盼,口中说道:“就在这里找个地方,我要给岑参去封书信,让他重新以都护府的名义出具一封告示。”
庞岳身体没有动弹,犹疑地问道:“中丞,我们不回去吗,还要写信寄回去?”
“当然,”李嗣业说话很简短,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他紧接着说道:“轮台往北还有几个守捉城,我们一并巡视过去。”
庞岳叉手称喏,立刻下山去从马背上取文具袋,燕小四几人则找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把较平坦的一面翻上来,可暂且当做案几。他们收拾齐备,庞岳也抱着文具袋上山来,把袋中的纸张取出,找了两块小石当做镇纸。
庞岳亲自跪坐在一旁磨墨,心中大喜庆幸,李嗣业亲自动笔写信,真是难得一见,右相交代要李嗣业亲手笔迹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就要实现了。
他将亲手磨好的墨与砚台放到野生案几的一角,用小篆笔蘸饱了墨汁,然后递到了李嗣业手中。
李嗣业抬头默想片刻,突然扭头对觑了一眼庞岳,伸出笔说道:“我忘了你也是读书人,要不这信由你来代笔吧。”
庞岳代笔是没问题的,他虽然文墨不通,但练字的水平还算可以,险些就将喏脱口而出。幸亏外置的大脑让他保持清醒,眼下是得到李嗣业亲笔字迹的最好机会,必须得想个办法推脱过去。
他灵机一动,连忙伸左手捏住右腕,故作愧疚惋惜地说道:“我本想替中丞代笔写信,无奈前日骑马时伤到了手腕,实在无法执笔,还请中丞多多见谅。”
李嗣业欣欣然笑了:“没有关系,回去之后休息两天,到军中医官处领一些金疮药,好好治疗手腕。”
他身边除了庞岳之外,都是些粗俗的军汉,哪里会写什么信件文字。只好为其难自己提笔开始书写。信件完全是以白话文的方式写就,大概内容就是有人利用朝廷的告示,侵占草场和山林,你立刻重新拟定一个告示,要求垦田的百姓不得超出荒田的边界,并要求农民开荒前到都护府进行登记造册,私自开荒不进行登记者,不但不给予补贴,第二年还要强征租庸调。
就这么短短的一二百字,他勾画涂抹了好几次。庞岳偷偷探头过去一看,不禁皱起眉头,李中丞的字写得真差好丑,行草不似行草,楷书不似楷书,字体东倒西歪,中间还有几个错字,简直不堪入目。
他庞岳的文字水平就算是倒数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差的,连书写的内容都他奶的是大白话,看来这位李中丞真的是除了打仗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
李嗣业搁下笔墨,把写好的纸张揭起来,口中轻轻吹吐着凉风将墨迹晾干,又折叠起来伸手交向燕小四,口中边说:“小四,你立刻回去把这封信带给岑参,命他立刻重新拟定告示,张贴于北庭各地。”
燕小四刚要伸手接过,庞岳突然插嘴叉手求道:“中丞,我忘了家中有重要的事情忘了,所以我愿意替燕校尉跑一趟,把这封信带给岑书记。”
李嗣业故作不知他的用心,犹疑地问道:“身为节度判官,怎么能行这跑腿传令的勾当?于礼不合。”
“中丞莫要责怪,庞岳正是要多多体验那些传令兵卒们的不易,请中丞恩准。”
“这,好吧。”
庞岳最终持着信件下山纵马而去,李嗣业遥望他身躯化作的黑点,鼻孔里喷出一股嗤笑。
第五百四十九章 右相解疑心
庞岳怀中揣着李嗣业的亲手笔迹,打马狂奔了个五六里地,马蹄在地上蹬踏起漂浮的烟尘,他猛然拽起缰绳将马匹拉停在了山谷间。
他临时想起一个事,离开长安前右相曾经交代,好像要把李嗣业亲手涂写的笔迹送长安,可是这道令他又不敢不带回去,节度使写出去的信就相当于公文,偷换公文可是杀头的大罪。
苦思无策之际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临摹,把李嗣业的字迹照猫画虎给画下来,反正不忍直视就对了,然后把假的那份儿给岑参,真的那份儿命下人带回长安去。
打定主意之后,庞岳的气息就沉稳多了,再度打马朝着庭州城方向奔去。
他一溜烟儿进入城门中,士卒正要阻拦,瞧见了他身上的官服,又慌忙撤了开去,马蹄得以长驱直入奔到内城。穿过内城的横道,看到自己家所住的巷口,拽偏马头拐了进去。岑参就在道边散心,瞧见他这么焦急便喊了一声,谁知对方竟没有听见。
他在家门前翻身下马,仆人连忙上前拽住马缰,他顾不上说话便冲进了院门,刚要去书房,才想起来搬家进来不久,书房因为漏水掉墙皮,正在请工人修缮,他的文房四宝和案几都还在小妾的房间里。
庞家美妾正坐在窗下提针刺绣一柄团扇,听见庞岳闯进门来,针突然扎了手指,痛得嘤咛一声,她将指头含入唇中。庞岳转身双手抓着门扇大力闭合,又将门闩插上。
美妾脸颊闪过一丝娇羞,放下团扇舔舐着手指说道:“我的风流郎,难道你就这样着急吗?”
说完她便要把肩头的披帛褪去,然后宽衣解带,谁知阿郎进门口竟不看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卷纸甩在案几上,对着小妾喝道:“大白天的脱的什么衣服,赶紧过来给我磨墨!”
小妾黛眉微蹙,连忙放下针线活蹲在案几前,打开砚盒,端起桌上的瓷瓶浇进去一些水,手指捏着墨棒轻轻地在砚台上研磨。庞岳顾不上欣赏红袖添香,把李嗣业的笔迹铺在案几上,又取出一张相同的白麻纸,对齐贴在上面,仔细一看光线太暗,连忙吩咐小妾:“赶紧的,在屋中多点几盏油灯!”
她在庞岳周围的房梁上多点了几盏油灯,光线相互交错形成了无影灯的效果,庞岳蘸饱了墨汁,屏声敛息在纸上轻轻涂抹,连被涂抹的错字都仿得极其认真,由于用功过度,汗水不知不觉从他额头上渗出。
小妾从袖中抽出丝绢,轻轻擦拭丈夫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对他的行径疑惑不解。仿造临摹文人书画古已有之,但还从未见过临摹这么丑的字的,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庞岳把笔搁下松了一口气,吹干纸张上的墨痕,将两张纸拉开来一看,虽依然能够辨清真伪,大体上已经形似了。他满怀骄矜道:“看看,像不像?像不像?”
妾室捏着丝帕点着唇角道:“像是像,可是?”
“行了。”他把赝品和真迹分别叠起来,分别塞入两个信封中,来到下人们所住的前左右厢房,把真迹交给其中精明强干的一名仆从,低声吩咐道:“你稍后准备一下,带着这封信前往长安,交给右相府的管事。”
他自去拿着那张临摹好的书信前去都护府,出门前还骑了马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造成了一路奔波未作停留的假象,下马快步走到岑参所在的值事房,进门就掩起袖子擦汗,装作很热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信件递到岑参手中,躲着他的眼睛又毫不在意地说道:“中丞要你重新撰写一封告示,对于垦田开荒的百姓应该限制,不可让他们刨了草场和山林。”
岑参冷静地盯着他,就像在看一段不好笑的脱口秀表演,然后问道:“中丞只是让你传话,没有书信吗?”
“有,有。”庞岳连忙从怀中掏出信件,递给了岑参。岑参双手抻展开来,瞬间瞪大了眼睛。这一下把庞岳吓得够呛,认为岑参看过李嗣业的笔迹,这下可就露馅了,
“这是李中丞的信?”
“是啊,”庞岳说话也显得没有底气。
他很快想明白过来,原来这厮是是被李嗣业的字惊到了,他想象不到堂堂的北庭节度使,写字竟然可以烂到这个地步。
还好可以认清内容,大白话讲述的也很有条理,岑参将信件放在案几上,开始琢磨着如何拟定告示。
庞岳自然告辞退去,心中不断反思自己有没有什么漏误。
他派出往长安送信的仆人当天下午便出发了,沿着驿站一路向东南,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到达长安城。这位奴仆进城后,立刻去右相府把信件传给门人,并且叮嘱这是从北庭传回来的信,要亲自给右相阅览。
门人拿到信后不敢怠慢,立刻交给负责门房的管事,门房管事根本不知道右相在哪里,只好去找大管事。相府的大管事在长安城中另外有一座府邸,此府邸富丽堂皇,内有亭台楼阁,娇妻美妾成群,但凡李林甫入朝之后,他就能闲下来一会,回自己家找个美人乐呵一下。
管事找到了大管事府,经过门房通报进入了院子里,可惜对方在姬妾的房中。等片刻之后,大管事推门而出,边跨门槛边系上圆领袍的扣子,一边对管事说道:“有什么事情,回相爷府上再说。”
他们这边刚回到相府,李林甫的车驾已经到达了前门,前后左右各有右骁卫的三十名铁甲兵开道,刺客休想接近五十步之内,就连右相下车的时候,也有十六个手持大盾武士将马车环绕作半圆,藏在远处的弩手看见这一幕也得傻眼。
大管事连忙从门中迎出,把阿郎扶下马车,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北庭那边好像来消息了。”
李林甫回头森然环视街道,然后低着头说道:“今天去回字堂甲戌号房间,进去再说。”
右相进入府邸,下人们将马车牵走,右骁卫的兵卒化整为零守在相府的各个要点。
等穿过内院的大门时,李林甫已经屏退了所有仆从,只剩大管事跟在身边与他往定好的房间而去。
两人进入房中,大管事拉严了隔扇门,从怀中掏出信件铺开纸张放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才又点燃了立在房间里的两个铜灯柱。
李林甫双手攥着纸张举在手中,透过光亮去看上面的字迹,笑容从眼角泛滥到了整个脸上。
“李嗣业果真不学有术,不通文墨,区区大白话贯穿全篇,还错了六个字,若是让圣人见到这副字,恐怕也是不忍直视吧。哈哈,吾无忧矣!”
他将这张纸叠起来,交到大管事手中,由于心情愉快,说话也显得俏皮起来:“把李嗣业将军的真迹给收藏起来,说不定多年之后还能够变得价值连城。”
大管事也跟着呵呵笑起来,以捧哏的觉悟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将来世风日下,真会以丑为美了。”
李林甫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吩咐道:“接下来你去吏部运作一下,把庞岳给调回来,有了节度判官这样的资历,回京可为户部郎中。”
管事心中疑惑,问道:“不把他留在李嗣业身边了?不是说充当眼线监视么?”
”算了。庞岳为人粗俗不够细谨,让他短时间做事还可以,若是时间长了,很容易被李嗣业抓住把柄控制住,反而增添了许多麻烦。听说他将家眷都带到了北庭,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还是早点回来,省得在那边丢人现眼。为什么我的手底下尽是这种蠢才!”
管事笑着宽慰道:“蠢才也有好处,他听话呀。”
李林甫抬头发笑,笑着笑着逐渐眉头紧锁,扶着案几沉声说道:“接下来就该对付皇帝的王义子了,他身兼四镇节度使,已至外将巅峰,再让他进一步那就是入朝为相了。我扶持胡儿安禄山,本就是为了与其相制,无奈这胡儿底子不够,完全落在下风,反被他弹劾说意图谋反。有本相坐镇朝中,天下有谁敢起狼子野心?”
“所以在他入朝成事之前,须得摘掉他的爪牙,去掉他的积威,若能彻底清除更是一了百了。只是,怕将来惦记着刺杀某的人会是越来越多。”
管事站在身边,感受到右相骑虎难下的窘境中所积累的那些愤怒,身体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第五百五十章 名将之痛
李嗣业从庭州几个守捉城巡视归来时已经是十一月底,庭州的商税收取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地百姓的开荒垦田也有了初步成效,对于垦田的补助金额多少,是个值得研究的事情。如果补得多了,就会有人为了赚补助钱,把刚耕出的田给废弃掉,如果补得太少又不足以让人心动。所以经过商量之后,李嗣业决定给当地百姓每亩地补助十六钱,同时提供初次种植的种子。
没有人专门为了这十六钱而垦田,他们所看重的是都护府提供的种子和第一年所免除的租庸调。
李嗣业进入节度使府邸正堂里,掌书记岑参连忙来见他。两人谈论了一下眼下某些政策的漏误。
岑参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一桩事情,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你但说无妨。”
“前段时间庞岳带着你的令信回来向我传递,曾经半途回家很长时间。但凡传递公文,不得半途转移,以免有盗窃篡改公文之疑。庞岳他身为官吏,不会不明白这个规矩,所以属下怀疑他……”
李嗣业淡然问道:“那封信你还留着吗?”
“留着,”岑参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了那张纸,李嗣业伸手接过来,只抻开看了一眼,心下赞许还临摹得挺像的,他将纸叠了两叠,塞进了自己的袖口中。
“庞判官为人粗俗不够细谨,才有这样的漏误,所以不必管他。”
“可是……”岑参在心中咂摸,这绝对不是什么漏误,而是有意为之。
李嗣业抬手拦住他的话:“你不必理会这个人,他颇有些后台,来我们北庭完全是混资历的,恐怕要不了多久,人家还会被调回长安享福。”
岑参心中明悟,便不再追问这些事情。李嗣业扶着膝盖长立而起,对岑参摆摆手说道:“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了,你回去休息吧。”
岑参告退之后,李嗣业也回到了内院的书房,坐在案几前翻开了放在上面折叠的册子。
这是安西留后院抄送的邸报,是对这几个月朝中大事的汇总,有助于他们这些节度使们认清朝中的形势,好做出一些决策上的调整。
天宝六载算是天宝前后期的一个分水岭,因为今年发生了许多影响极大的事情,这些事情所造成人事的变化,注定了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的爆发。
太子两次被诬陷就不说了,但这其中被冤杀了多少官员都不及细数,吉温、罗希奭酷吏之名闻名天下,地方官员闻其声便战战兢兢,遂称吉网罗钳。太子看似地位不稳摇摇欲坠,实际上却不会有什么差池。
因为皇帝的内心很矛盾,太子这个位置必须要有,不然将来他撒手西去,兄弟争斗引起外将入朝怕断送江山。但太子的存在又让他心中担忧,害怕这小子趁他老迈行险招,毕竟李亨也不年轻了,上次见他头上都有白头发了,谁不想早点位登大宝。
要照李林甫的想法换掉太子他也不愿意,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李家儿子一个德行,换一个还不如李亨老实。若是如了李林甫的愿,宰相和新太子勾结,还有他皇帝的活头吗?
这着实是一个难解的结,任何缠入这个结中的人,都不免身死家灭,就连王忠嗣也不能例外。
他翻开四月份这一页,上面记载着安禄山在河北筑雄武城,在城中铸炼兵器,说是要加大力量防御契丹。并且还写信邀请王忠嗣派兵来共同进行军事演习,捎带去揍一下契丹和奚部,实际上是想留王忠嗣的兵为自己所用。
但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会亲自带兵前来,这下安禄山怂了,自然不再提演习的事情。王忠嗣空着手跑了一趟,回去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胡儿是想截留自己的兵为他所用啊,于是便写了一封弹劾的奏疏送抵长安,言明安禄山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这是继张九龄之后第二个人预言安禄山有反心。安禄山此刻圣眷正隆,皇帝自然不会相信,以为王忠嗣联想能力丰富反应过度。
其实李林甫也深知安禄山居心叵测,所以才时常对其进行敲打,他相信自己能够镇住这个胡人。况且安禄山一心往边疆经营,不打算往朝中发展,这是令他最满意的。
王忠嗣身兼四镇节度使,感觉自己顾不过来,便向李隆基上表,辞去河东朔方节度使,专心经营河西陇右。
等到十月初的时候,李隆基突然心血来潮,要求王忠嗣拿下丢失多年的石堡城。这地方地势险绝,周围群山环绕,只有两道峡谷可通,可真正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想拿下这里,非得用无数将士的性命来堆不可。王忠嗣立刻上奏疏禀明皇帝,细数攻克石堡城的弊害,表明应该徐徐图之,而不能急功近利。
这让李隆基心中很是不爽,相当年信安王李炜是怎么打下来的?你王忠嗣比李炜又差了多少?
如果王忠嗣不愿意应命,河西诸将也不敢应命,偏偏此时朝中的大将董延光向皇帝上表献策,说是自己有办法拿下石堡城。于是皇帝下旨把董派到了河西,又让王忠嗣从旁协助。
王忠嗣怎么可能会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堆积别人的战功,他只把调兵权交给了董,却没有把掌管生杀和奖赏的旌节授给他。董延光指挥将士们攻城,他们又不愿意白白去送死,所以士气不振,石城堡迟迟没有攻下来。
董延光在皇帝面前拍了胸脯,现在却打了败仗,担心难以交差,所以把过错引咎到了王忠嗣的身上,向皇帝上表说是王忠嗣故意拖延。
玄宗皇帝震怒,下旨将王忠嗣召到长安讯问。
李林甫针对王忠嗣的诬陷才刚刚开始,他紧接着向皇帝下了一记猛药,命济阳别驾魏林向皇帝上表告状,说他自己担任朔州刺史时,曾经听王忠嗣说过,早年和忠王李亨一起在宫中生活情同兄弟,愿意奉忠太子。
这下又碰到了皇帝的忌讳,想要陷害谁只要把他和太子牵连在一起,简直屡试不爽。李隆基立刻下令三司会审严审,李林甫派吉温和罗希奭轮番上阵,堂堂的云麾将军,四镇节度使险些这样被两个酷吏迫害致死。
此时的哥舒翰已经是陇右节度副使,也深受皇帝器重,特地进京营救王忠嗣。李隆基准备将陇右节度使给他,哥舒翰连忙跪地哭诉请求饶恕王忠嗣,并且愿意用现在的官位功勋来抵王忠嗣的罪过,玄宗不应,哥舒翰哭泣磕头声明王忠嗣无罪,也许是哥舒翰的赤诚改变了皇帝态度,最终没有杀掉王忠嗣,将他贬为了汉阳太守。
皇帝在这方面素来是铁面无情的,杀三个儿子的时候都没有眨眼,王忠嗣作为义子能活一命,已是相当不易。
李嗣业合上邸报暗自感叹朝廷是越来越不好混了,也许远在万里之外的安禄山也会有这样的感叹,但他们心中暗藏的念头完全不同。
第五百五十一章 思想上的危险
天宝七年的上元节过后,藏在疏勒镇暗中谋划商路的戴望给李嗣业写来一封长信,信中讲述了去年的成果。戴望亲自组织了几个人去了印度,了解了商路上已知的一些困难。
胡椒的生长地多在曲女城附近,并且是野生的多,种植的少,写到这里戴望在信中表示恒河流域土地肥沃,一马平川,各种香料植物繁多,物博多到让人嫉妒的地步。大唐几乎所有的香料都来自于这里,人们只需要到森林里采摘即可,根本不需要种植。
如此物产富裕的地方,然而却四分五裂,他们要到达曲女城,途中要穿过拉利塔迭多统治的克什米尔部分地区,还有另外两个小国,而终点曲女城的统治者是耶萨婆曼,他所占据的地盘也只是曲女城的周边而已。
戴六郎善于思考,他所见的印度土地都非常平坦,即使山峰也平缓得像弧线,没有什么地理分界线,更没有长江天险和横断山脉,但是这资源丰富广大的平原上却四分五裂,有多达几十上百个城邦。
这种情况让戴六郎深思不解,印度的地形远比大唐平坦,这里的物产也远比大唐丰富,为什么这里没有产生一个长期统一的国度。什么阿育王,孔雀王几乎只能辉煌一代,身死后立刻四分五裂。
戴望要是能弄明白这个道理,他就可以被称为圣人或哲学家了。李嗣业也回答不出他个所以然,只知道这应该是地理,文化多方面综合因素,也许是印度的土地资源和野生植物资源太过充沛?坏境好到不需要动员太多人进行大工程?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发展成为一个整体了。
途经的国家越多,戴望所花费的钱财和努力越多,他就像当年的高僧一般,在大地上游走了四个国家,分别求见了这些国主,把珍贵的丝绸和纸张当做礼物送了出去。国王们也很高兴,允许他在国土范围内经商居住和修建据点,而且还封给了他贵族的头衔,方便他在国土境内行动。
特别是曲女城的国王耶萨婆曼,戴六郎在这位国主身上花费的力气更大,两次带来丝绸,纸张,蜀锦,三彩和錾金簪子,引得了国主的欢心。使得国主引荐竟然加入了婆罗门教,还获取了曲女城西北处一处胡椒繁密的领地,成为领地上的贵族。
看到这里李嗣业颇为无语,为了做生意竟然连宗教信仰都可以改,这也是没谁了。
接下来戴六郎说出了他加入婆罗门教的原因,因为婆罗门教规定了四个等级,根据神梵天的躯体来演化,头代表的是婆罗门,手臂和躯干代表的是刹帝利,双腿代表的是吠舍,双脚代表的首陀罗,还有不被婆罗门教接受的广大贱民,被排斥为梵天之外的泥土。这才是真正的阶级固化,在这种宗教制度氛围的压迫下,绝对不可能会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估计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
戴望得到耶萨婆曼这个婆罗门的引介,成为种姓制度的第二层刹帝利贵族。成为刹帝利的好处是可以随意盘剥下层的吠舍和首陀罗,还有哪些没有种姓的贱民奴隶,这些可都是免费的劳动力,等将来他在领地建造胡椒种植园,免费的奴隶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得原材料成本最低。
婆罗门教在戴望的手中,就像是一个可利用的工具,只是为了攫取利益而用,他这种行为仍然像以前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户部小吏,保持着冷静的分析判断能力,任何宗教和人物在他的眼中,都是一颗颗可以利用的棋子。而他脸上的面具也给人以神秘感,不当神秘高雅的贵族都可惜了。
还好他现在是在为李嗣业服务。
这么看来戴望在印度原材料地的事情已经铺好了,今年可能就要从小勃律至曲女城修建一个个中转站类型的商业驿站了,这可能要花很多的钱。也不知道他在葱岭守捉城准备的那一箱黄金够不够他糟蹋。
戴望在印度那边取得了初步成效,他希望自己能够在北庭方面也能够发展。
他想扩充军事实力,但朝廷给他的固定配额就是这么多人,又没有打仗可以虚报战场伤亡,扩充兵员不会有多大成效。
庭州的本地人口较少,从本地进行募兵有些不太现实,况且朝廷配给的甲胄和武器都是有定员的,你平白无故地从长安少府监的北都军器监定制那么多套甲胄,拿来是要干什么,如何能不惹人怀疑?
李嗣业得到了一些从中原流传过来的消息,由于府兵制松弛,使得折冲府和折冲校尉们变得无用且廉价,大量的百姓想方设法地要脱离府兵的身份,继而形成一种看不起当兵的社会舆论。
因为如今正值大唐盛世的顶峰,所有人都在追求财富而忘记了职责,许多长安、洛阳、扬州的人忘记了边关还在战争的洗礼中,忘记了居安思危的本能。
当兵反而成为被他们看轻的职业,好像但凡长进的年轻人就应该读书科考,再不济也得去种田创造财富养家糊口,再不行还可以去经商,实在没出息,连这些本事都没有的人,才应该去当兵混军粮吃,至于保家卫国的意义,完全被他们忘记了。
长安的军队中充斥着一些破落户和无赖和流民,而边关的军队中,胡人的比例也越来越高,甚至有些人认为,当兵的这个职业就该这些没有家产的流民和那些只会放羊的胡人来做,越是那些繁华富贵的地方,越是认为当兵是一种低贱的职业。
这种思想实在是令李嗣业感觉堪忧,大唐没有修建长城,竖立防线靠的是十节度使和他们麾下的六十多万兵卒,如果从现在就开始宣传当兵无用思想,那么等安史之乱发生时,还有谁能戡乱恢复秩序?
李嗣业也感觉到他的北庭三军中,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思想传播,这让李嗣业感受到了一种危机,如果还唐军自己都否定自己,那他们为国守御边疆还有什么意义?
他认为应该重塑军队的思想体系,让他们捡起军人光荣,忠君卫国的价值观,因为这符合儒家的传统观念,再加上鲜明的人物事迹,起到一种学习榜样的作用。
唐人多半仰慕汉代而看不起当朝,就连贵族都把延续到汉代的祖先勋贵都当做荣耀。这应该就是人类的一种心态,就像唐朝人瞧不起自己而仰慕汉朝,宋朝人瞧不上自己仰慕唐朝,明朝人也仰慕唐朝,要恢复汉唐衣冠。
汉代的先贤中确实有不少值得当代人学习的例子,例如卫青霍去病,又例如陈汤马援,又如张骞苏武,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现在的唐人里能有几个人能追上的?
第五百五十二章 教导和乐器
李嗣业要想加强巩固北庭军价值观,他决定在军中发行一种小册子,宣传这种勇于战斗,忠君报国思想,把卫青霍去病,还有陈汤马援,张骞苏武等人的事迹结合起来。让他们意识到什么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让他们知道明犯强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让他们感动于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不辱使命持节归来,天下人景仰其节义。也让他们知道十三将士归玉门,什么是汉朝版的不抛弃不放弃。
他照例把这种事情交给岑参来做,让他把故事写得深入人心,把他们的精神讲得透彻一些,让一些文盲也能领会其中的意义
北庭军中有不少的胡人,这些人多少不识字,各个校尉团中也有识字的人,他要求这些人不断地给他们讲这样的故事,一遍遍地使得他们的价值观趋同,而且讲的时间长了还有一种传销洗脑的感觉。
岑参得知他的决定之后,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完全不必要。
按照岑参的话来说,底层的小兵卒没必要培养这么高的觉悟,一支军队的主官的思想觉悟就能够代表这支军队。岑参的言下之意是只要中丞你本人觉悟够高,还有段秀实、田珍、臧希晏这三位军使觉悟足够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人,只要能听话,战斗勇猛就只够了。
李嗣业感觉不应该这样,不能抹掉每一个小兵的作用,从古至今小人物改变历史的事情还是有不少的,再说军队不就都是一个个单兵组成的吗,形成战阵的时候他们依然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他们有权力告诉做出选择并且主动维持下去。
岑参得到命令后,立刻下去盘桓准备这件事情,李嗣业还特意从都护府的府库之中提出两千贯来支撑岑参的行为。
这件事从岑参开始牵头,由他亲自设计范文姘体,李嗣业专门请来雕刻木版的师父,雕刻出全文所需要的一百多个活体字,然后排版印刷,让雕板匠领会到李嗣业的奇思妙想心中大为感佩,一不小心就把四大发明之一的活版印刷给发明了出来。
忠义谱最先在瀚海军中发放,为了防止兵卒们当做厕筹或当做干柴给烧了,他规定把携带书册当做了北庭三军的内务条例,每天都要检查一遍。
这本册子的名字叫做忠义谱,听起来有点儿五毛钱连环画的味道,当初他还设想准备图文并茂,但由于美术水平较差,就不必如此完善地做了。
除此之外他在北庭的工作进入了没有目标的状态,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围绕成为安西节度使这个目标做了多方面的努力,但从各个方面来看,他就算做的很圆满也不能达成功劳足以代替高仙芝的程度。北庭周围不具备立下战功的敌我条件,没有大唐的敌人等着他厮杀。
这本身就是件让人干着急的事情,只要高仙芝不犯下足以影响前程的过错,他是不会被任何人给替代的,而眼下高骄傲自大的毛病还没有泛滥起来,李林甫和皇帝都对其非常满意。
难不成要用文艺来创造前途,但在文艺这方面,他对古代乐器的了解几乎是盲人摸象的境地,琵琶箜篌一概不会谈。照搬了这样一个曳步舞,但也不能够长时间吃老本,况且他也不能够保证靠音乐就可以上位。
这一日李嗣业正在城外给瀚海军的一部分发放忠义谱,发放完成后刚刚回到出城门口。城中有一家粟特商户死掉了男人,正在抬棺出殡。城中的所有死去百姓的栖身之地都在城外的山岗上,这商户的棺材周围簇拥着十几人,缓步往城门处走来。
本着死者为大的原则,就是他这个北庭节度使,也要主动给棺材让路。
这些抬棺的人走的速度不快,其中直系亲属穿着白衣拽着绳索跟在后面,发出呜呜悲痛的歌声。队伍后面有两个手拿圆喇叭嘴,嘴对着类似笛子的东西,呜噜呜噜地乱吹,给人一种互吹一气的感觉。
这两个用来横吹的乐器他突然想不出它们真正的名字,只是隐隐地感觉很熟悉。等送葬队伍走出城门,举着灵幡恍惚的即将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突然想起这乐器原来是唢呐。
怪不得他没有将这种乐曲认出来,实在是因为古代的唢呐和现代相比差得远了,看上去又粗苯又重。唯一的相通点就是他们都具有喇叭状的嘴,其他的方面还要做许多改进。
李嗣业勒马在城门口停下了,他感觉这送葬的队伍回来时,还会经过这城门,只要在这里等着就能碰到那两个唢呐手。
岑参不知道中丞为何要守在这里等人,也耐心地跟他站在一边等待。
等到那两个横吹手回来,提着唢呐神态疲惫,可能是这东西太重太费力,导致吹个几分钟估计就承受不住了。
李嗣业给身边的燕小四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刻上前去拦住了两名横吹手,直接两当地说道:“你这个东西我家阿郎很喜欢,可否出个价格卖给我们。”
两个横吹手面面相觑,他们一直从事很晦气的傧葬吹奏,就连他们手中的唢呐一直被人们误以为是不祥的乐器,无法和琵琶和古筝等高雅乐器相提并论,怎么还有人稀罕这东西。
两人正在发懵之际,燕小四已经主动给出了价格,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大串铜钱,伸手扔进了对方的怀里。
两名横吹手把两个唢呐都放了下来,李嗣业伸手拿起一个,一边翻身上马,往节度使府邸方向走去。一边在马上研究其这唢呐的构造,得出一个结论,确实和后来改造的唢呐不太一样。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除了作为职业自由搏击手,业余时间还玩过一段时间的乐器,唢呐长号短号这种简直是信手拈来,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丢掉这门技术,不过他完全可以凭借回忆去模仿一下。再把这唢呐改造成现代唢呐的样子,然后才能够按照他的想法奏出心中想要的曲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人情终究要来
李嗣业提着这长管的唢呐回到了都护府的院子里,开始琢磨着如何将它改造成现代唢呐的特色,只有这样他脑海里的那两支唢呐曲才能够发挥出应有的特色。他将整支唢呐拆解成了三截,第一部分是发出哨声的部分。这个是竹木做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一些,不符合现在唢呐的音色,真正最理想的其实是芦苇。
恰好庭州城外沙漠边的河岸边就有芦苇杆,他特地去城外的河里采摘了些芦苇,又特地找了根檀木,交给给节度使军械府中做弓背的工匠,给其画了一张图纸按着样子做。
他回到府中把哨子上的竹木换成了芦苇杆,并进行了尝试性的修整。吹唢呐的人必须会自己修哨子,因为哨子的调整完全是依照个人气声力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这中间也要费掉不少的功夫,也要浪费不少哨子,他把工匠师父做好的长杆和铜喇叭嘴结合在了一起,最后不断调整,完成了从古代唢呐向现代唢呐的转变。
他在院子里的长凳上试吹了两下,紧接着两个顽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两只手抓着墙壁探出半个头,偷看自己的义父鼓捣什么怪声调。
李嗣业从凳子上回过头来,笑着朝两个孩子招了招手:“崇云,崇豹,过来到阿爷身旁。”
两个孩子对他有些害怕,可能是他常常在外打仗或游走,很长时间不着家,即使是在家的日子,也不常常陪伴在孩子们身边。他们对待义父的态度,几乎是从仆人们眼里学来的。
仆人们对于不常着家的李将军是比较敬畏的,如果只有夫人和李枚儿在家中,众仆人的状态就很松垮,因为夫人身上的女性的那种温柔让他们感受不到锋芒,特别是她成为母亲以来,曾经的女剑客变得越来越温柔了。但是李嗣业将军一旦回到家,众人就会变得紧张起来,会仔细打扫卫生,女管家吴娘子也显得神叨叨,把紧张的空气渲染到极致,仿佛他就是冷酷残暴的封建大家长。
他们很想跑过去近距离听熟悉又陌生的阿爷吹唢呐,却又害怕着不敢接近他,只好抬头去看站在旁边奶妈的眼睛,得到奶妈的点头许可觉得安全后,两人才牵着手跑到李嗣业的身前,仰起小脑袋要仔细聆听。
然而从唢呐中发出的却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声音,很响亮很大,但是很难听,两个孩子皱了皱眉头,又远远地跑了开来。
有陆陆续续的仆人从墙角钻出来,然后迅速地躲开走去,直到管家婆吴娘子走到李嗣业的身边,语调委婉地说道:“阿郎,娘子让我给你传话,如果你非要弄出这种声音的话,就到外面吹去,这东西声音太大,影响她和孩子休息。”
李嗣业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以后得到河边去练习了。“行,我知道了,我这就出去一趟。”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刚准备转身离去。吴娘子欲言又止地唉了一声,李嗣业回过头问道:“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有事情就直说,你在家中这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我一定会给你办。”
吴娘子这才羞涩地大起胆子说:“阿郎,确实有个事情,奴婢有个儿子,早年在西域路上做过几年生意,赚了不少家业,只是后来被人骗进赌坊,把攒下的家底赔了个干净,为了躲债一路跑到北庭。奴婢想为他在军中谋求一份差事,所以想求阿郎……”
终于碰上了涉及人情的事情,吴娘子在家中从来没有因为她家的事情向自己开口,不管他的儿子人品怎么样,这个忙他绝对是要帮的。
“哦,吴娘子,那么你是想让他在军中立功呢,还是愿意让他呆在都护府中,安安分分地领一份俸钱呢?”
吴娘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是在都护府中安安分分地呆着吧,他那个身体不行,况且拖家带口的经不起事情。阿郎,要不然,我把他带过来让你看看。”
李嗣业感觉见不见无所谓,如果见了他对人家孩子不满意,难道还能退回来不成,如果说不见,也显得他太过敷衍,他只好点点头说道:“行,今天下午晚饭过后,你带他到我书房来见面。”
他跑到了城外的河边去练唢呐,不断摸索过去的感觉,总算是让他吹出连贯的抑扬顿挫的声调。特别是眼前正当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洒在对面的戈壁沙滩上,汉时修建的废弃烽燧也矗立在对岸,堡体被风沙吹出了一种浑圆的层次感,再加上那昏黄的落日余晖。当唢呐的声调高亢的时候,一种荒凉厚重的历史沉淀就被他催动了起来。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这是他的下属岑参的诗作。
像这样再练他个十天半月,就能够达到那些拜火教粟特人丧葬横吹队的水平了,但用这种水平去取悦献给皇帝,完全不够看,反而会让人耻笑诟病。他必须吹奏出另外一种声音,同婚丧喜事完全无关的。
天色压黑之后,李嗣业回到了节度使府邸,坐在书房中用过仆人端上来的面片汤。然后盘起膝盖点燃了案几上的油灯,对着昏黄的光亮看起了兵法书。
这时吴娘子走到了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说道:“阿郎,奴婢求见。”
“哦,吴娘子,进来吧。”
吴娘子吱呀声推开了门,朝后面盯了一眼,才独自先迈进了门,对着李嗣业蹲了一礼说:“阿郎,我把儿子带来见您。”
李嗣业放下书册,扔在了案几上摆正了坐姿,笑着对吴娘子说道:“把吴家阿郎请进来吧。”
吴娘子扭头朝门外使了个眼色,才有一个身穿破旧襕袍的男子跨过门槛走进来,低着头双手手指互捏着,看起来甚是拘谨。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权威面前紧张,尽管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但某些方面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成长。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行礼,连忙上前躬身叉手:“小人吴六蒙参见阿郎。”
李嗣业低头去看着吴六蒙的相貌,看上去身材削瘦,两腮无肉,下巴挺尖。这样子实在是不讨喜,如果去混官场,这辈子怕是没有什么成就。李嗣业虽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是这相貌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但不能因为别人的相貌就否定一个人,譬如说封常清,不但瘸而且相貌更加尖嘴猴腮,但人家打仗和用兵都有独到之处。所以这吴六蒙肯实实在在地做事,李嗣业自然多少兼顾吴娘子的面子而不断提拔他。
“吴阿郎,不必多礼,今天下午你阿娘问我后,我就琢磨了半天,恰好都护府的参军事有一个空缺,你就暂时在都护府担任参军事。”
第五百五十四章 北庭军拉练对抗
吴六蒙听到李嗣业的安排之后,竟是犹豫了一瞬,等到其母带着责怪的目光投回来时,他才连忙躬身叉手拜倒:“小人谢过阿郎。”
李嗣业皱起眉头,看架势吴娘子的儿子好像还不满意参军事这个官,这虽然是从八品的小官,但毕竟是朝廷的官员,是要领吏部的告身,接受朝廷下发的俸禄的。比起那百余个没有品级的流外官和胥吏要强多了。
即使是科考秋闱的进士,候选官也是从八品开始做的,哪有一上来不经过过渡就升高官的。这小子是不是把自己当做无所不能的财神了。
他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好好任事,出去吧。”
十二娘连忙领着儿子拜谢,李嗣业淡然地摆手。
母子二人从书房走到院子中,吴娘子不厌其烦地向儿子唠叨道:“你可别不把这差事放在心上,我是好不容易从阿郎这里求来的,就算是为了娘的颜面,你也得踏实地干好了,这样阿郎以后提拔你心安理得一些。”
吴六蒙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哎呀,我知道了,阿娘你回去吧,我明天一定早点去。”
吴娘子趁着夜色把儿子送出府邸门外,吴六蒙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心中暗忖原来只是一个八品的小官,亏得他千里迢迢跑到庭州来。靠这八品官的俸禄几时才能把高额的赌债给还掉。
恐怕他这辈子都回不到长安了,实在是舍不得西市上的斗鸡,舍不得平康坊的佳丽啊。
他对李嗣业给安排的这个官确实不满,阿娘平时往家写信的时候还说阿郎如何升官对下人好,但实际上这人不办事,阿娘在李家辛苦也干了十来年,到头来只能给自己安排一个从八品。
他在长安熟识的一个人,父亲在御史中丞、户口色役使王鉷的府上做管事,为了儿子的差事求到王鉷。人家王中丞一出手就给他安排到了雍州的中县担任县令,这可是正七品上的官,比他娘的从八品上高了四个小等级。
人家上任后坐在地方上捞银子,仅仅一年时间就将巨额赌债给还上了,还从平康坊青楼里把自己的老相好赎了出来。这种当大官的阿郎才是办事的,像李嗣业这种的,差人家老远了。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赶早就来到都护府中,把副都护赵玼叫到了面前来,尽量自然浑不在意地说道:“我都护府中不是缺一个从八品的参军事吗?我安置了一个人叫吴六蒙,你稍后叫录事参军事给他安排一下。”
赵都护一听就明白了,这吴六蒙肯定就是李嗣业的关系户了,他对这事没什么看法,甚至感觉李嗣业还是最洁身自好的。他担任节度使这么长时间了,才利用自己的关系给自己家的人安排了一次工作,实在是难得的好官,真是全靠同行衬托。
他简短交代了这件事之后,便离开都护府出城,召集瀚海军一万人进行演习式的拉练作战,这种方法来自于他对军事演习的妙想,而且已经准备了近一个月。
拉练的第一个项目是长途奔袭八十里外的沙漠边缘,对假想敌进行列阵打击。瀚海军人人披甲,手持长枪刀锋,身背长弓短弩,骑兵以两马交替前进,步卒则徒步进行奔跑,平均每一什有一匹马来驮运淡水和给养。
李嗣业发现很多现代人到达古代后,他们都喜欢动不动训练就五公里越野,认为越野训练之后,士兵的意志和机动能力就提升上来了。
但五公里越野在古代那种恶劣条件下根本不算训练。因为即使在经济高度繁荣的唐代,能有资格骑马出行的,也只是少数一部分人而已,大多数的百姓完成迁徙,完成某些旅途就只是靠两条腿,甚至还要负重出行。
更别说他们这些重镇的边防军,每一次远征都是几百上千里的徒步远征,身上披着超过五十斤的甲胄,跟他们谈五公里或十公里越野岂不显得幼稚吗。
所谓五公里或十公里越野的训练,是给这些削弱了双腿,出行靠各种现代化交通工具的现代人训练的,古人真的不需要。
八十里的路途是两个驿站多的行程,瀚海军从清晨时分出发,到下午才到达了预定地点,军使段秀实命令麾下各押官挥动令旗,组成了六花阵型,缓缓逼向了对面沙丘上的“敌人”。
为了使这场拉练显得异常真实,李嗣业责成副都护赵玼和臧希晏提前组织兵卒和附近百姓,在拉练演习的预定地点竖立了上万个木人和草人,当然还有参加演习对抗的四千多名天山军。
演练所使用的所有弩箭和弓箭都是没有箭头的,而是包着一种能够染色的石灰。骑兵居多的天山军也是如此。
段秀实向李嗣业请示对抗演练开始,李嗣业命令麾下牙兵舞动门旌,表示可以开演。
六花阵缓缓向敌军推进,最前方的阵型停下,军中的弩手开始一阵接一阵如抛蝗虫似的攒射,根据唐军步人甲的耐受性,身中十箭以上的人就可以退出战斗了。
那些身上插满了箭矢的稻草人被推倒,天山军们身上超过十个白灰点的人也退出战场。天山军开始反击,他们用弩箭向对方抛射,但是收效甚微。田珍命令两个骑兵军从左右翼包抄六花阵,但段秀实立刻收缩阵型,先用槊锋队阻隔骑兵冲锋,再用擅长打骑兵的步兵陌刀队趁机反冲锋砍杀敌军。
当然陌刀队的陌刀是假的,像演习这种情况怎么还敢用真刀,否则一场演习下来比战争还惨烈。李嗣业不只是让陌刀手用木刀,还让他们劈砍的时候也省点力气,因为即使是木头这种东西,加速度和力度大了,也是能砍死人的。
双方激战了两个时辰便分出了胜负,胜利方当然是段秀实将军带领的瀚海军,而田珍带领的天山军也带给了瀚海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即使演练结束后,两位将军还在就刚才的演练进行讨论,假设推导如果你这样这样做,我一定不会这么做,这样我就可以打败你。
李嗣业深知,如果是真实打仗他们绝对不会如此的轻松,这样的拉练对于他们来说,也像是戏耍的小儿科。但对北庭军来说这是有必要的,北庭军的上一次战斗还是在开元二十四年与突骑施苏禄的骑兵作战,距离今日已经有十一年之久,已不知有多少人对战役陌生了,这样的拉练对抗虽不似真正的征战,但至少磨练了他们的长途奔袭能力,也提高了他们的战阵配合能力。
拉练演习过后,李嗣业将瀚海军又重新拉回了庭州城内外,田珍则带着天山军回到了高昌城。
此时在都护府中,赵玼命令录事参军事给李嗣业的关系户吴六蒙安排了参军事的虚职,吴六蒙为人倒是活泛,好像跟很多的人都谈得来,他不过才到都护府一个下午,就记得了几位参军的名字与这些人迅速打成了一片,并且在社交中到处宣扬他与节度使的关系。
赵玼路过录事堂,正好看到了吴六蒙正在插科打诨地宣扬自己是李中丞的家人。他不禁泛起了冷峻的笑容,心想李中丞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
天宝六载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今年从年初开始,各镇将军和地方官员就开始变着法子地琢磨圣人的生日礼物。因为今年圣人过生日必须要比往年隆重,他也把生日的名字从千秋节改为了天长节。
皇帝意趣高雅,不要求各地官员送名贵特产,而让他们敬献高雅的艺术歌舞进京粉饰太平,李嗣业得知消息后感觉,他的唢呐应该是要派上用场了。
(ps:感谢遥远的123星空飘红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