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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怀空     盛唐陌刀王txt下载     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章 官场如同戏台

    十月初,夫蒙灵察领着安西一干将领从河西前往龟兹。

    自从他兼任河西节度使以来,便一直留在凉州坐镇,把安西这一摊子事情交给了高仙芝。如今突然带着安西众将返回碛西,便预示着对高仙芝不再信任,不想让高仙芝再替他留守龟兹都督府。

    回去碛西的队列也出现了奇怪的分化,安西众将依然簇拥在夫蒙灵察左右,六纛飘扬队伍浩浩荡荡。高仙芝却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与大队相隔出十几丈的距离,就像是被职场冷暴力孤立的人儿。

    众多将领甚至连与高仙芝语言的交流都没有,他们是明哲保身也罢,人情冷暖也好,或者是担心夫蒙灵察穿小鞋,总之是把他隔绝在了体系之外。

    当然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李嗣业,这就是未卜先知的好处。他在队伍的前后来回串场,上午跟随在夫蒙灵察左右,下午就落后队伍陪同在高仙芝身边,这种行为可被称之为朝秦暮楚。

    节度监军边令诚也没有去陪高仙芝,紧随在夫蒙灵察左右。这就是他精明的地方了,暗地里写告状奏疏的事情,除了他和高仙芝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反而能够更好的麻痹夫蒙灵察。

    高仙芝心中对李嗣业的不离不弃,诚恳相待很是感动。表面上显得很冷淡,还低声相劝:“李嗣业,别人都围在中丞身边,你又何必给他上眼药呢。你的心意我都心领了,但是还请你回到中丞的队伍中去吧。”

    李嗣业自然要装作正义使者的样子:“我君子坦荡荡,为什么要避嫌,你和我是私交不错的朋友,如果连朋友都因为这个远离你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友情值得信任呢。所以我已经决定了,上午在队伍里,下午与你结伴而行,谁想告状让他告去!”

    高仙芝感激地对他拱了拱手:“你这样说,反而让我更加羞愧,为了不使你得罪中丞,我也奉劝你不要与我走得太近。”

    李嗣业依然我行我素,就这样认定了自己的行为,如果历史改变的话,他自认倒霉。

    他第二日上午,他又跨着黑胖来到了中丞的后方,夫蒙灵察果然小心眼,扭头朝他冷觑了一眼:“李将军还真是会做人,上下午分开陪同我与高丽奴,你是把我和高丽奴相提并论吗?还是你生来圆滑,觉得我与高仙芝你都不应该得罪,想着两边都能落着好,是么?”

    “我告诉你有可能两边都得不到好,似你这般留有余地,让我很是反感!”

    夫蒙灵察的话刚说完,背后便传来了嘿呵的冷笑声,程千里和毕思深等人交头接耳,似乎在暗中嘲讽李嗣业的自作聪明。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想看看他脸上的尴尬表情,看他这种被夫蒙灵察看穿的结局。

    李嗣业毫无尴尬之色,反而从容地挺直了胸膛说道:“自然是这样,我是中丞你的部属,如今也是安西副都护,所以我是应该跟在你的身边。但是我与高仙芝是私交不错的朋友,所以我确实想左右逢源。难道我应该因为中丞你的好恶来决定我的好恶吗?难道我应该因为你的恩怨而与一人绝交吗?”

    夫蒙灵察的脸色骤然变得发黑,想不到竟然敢如此跟他说话,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竟然敢于为了高仙芝而得罪我。

    李嗣业继续义正坦言道:“李嗣业从来都不是一个为了趋炎附势而违背原则之人,高仙芝别说只是犯了一些小错,就算是他犯了罪,也不能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中丞希望我做怎样一个人,像别人一般炎凉变化?不,从头到尾我的态度的没有改变过,改变的只是你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无论时过境迁,我对中丞你的尊敬也不会改变。”

    夫蒙灵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仰着头思虑了良久,才回过头来缓慢感慨说道:“嗣业,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周围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李嗣业并不在乎。

    ……

    队伍终于来到了龟兹,夫蒙灵察在龟兹都督府安扎下来,对高仙芝的态度依然没有半点改观。他甚至召集安西都护府众人商议时,也不派人去通知高仙芝。高仙芝就算自己来了,也没有他的位置。

    但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朝廷从长安派来了宣恩使,是一个名叫程元振的小宦官。这个小宦官的官阶身份暂时还不如边令诚,所以他来到龟兹城后先去见了边令诚,才去往龟兹都督府宣旨。

    这段时间内两人不知道在暗中商议了什么,总之是结伴前往了都督府。

    程元振直入龟兹都督府,站在都督府的正堂前扯开了清亮亮的嗓音高声喊道:“请安西节度使前来接旨。”

    当时夫蒙灵察正在与众人商议如何想办法购买大食马和突厥敦马配种,听到外面太监的呼唤,立刻带着全体官员出来,两排人整整齐齐跪倒在抓着圣旨的程元振面前:“臣夫蒙灵察接旨。”

    程元振和边令诚相互对视一眼,眼角中交换着诡谲。他故作诧异地抬起头:“夫蒙灵察?这圣旨好像不是给你的。请安西行营节度使高仙芝前来领旨。”

    夫蒙灵察陡然抬起头,脸上已然是雾霾密布,带着犹疑和不甘,最终抽动了几下嘴角站起来说道:“这圣旨既然是宣给高大使,我有所不便,要去登东,还请圣使见谅。”

    谁知这程元振嘴角挤出笑容说道:“夫蒙中丞请先憋忍一会儿,这旨意中也有圣人给你的话。”

    这样夫蒙灵察的脸色就更差了,负手站在一旁等高仙芝。

    李嗣业站众人背后冷眼旁观,感觉边令诚和程元振这两个太监不怀好意。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程元振喊的是请安西节度使接旨。夫蒙灵察听了自然认为这圣旨是给自己的,等夫蒙灵察出来跪下了,程元振就突然改了口,说是给安西行营节度使宣旨。这二字之差就把夫蒙灵察诓了出来。如果他要一开始就说请安西行营节度使出来接旨,夫蒙灵察因为难堪,肯定要装作不在躲到别处去的。

    这两个太监刚才琢磨商量着,原来是要当众掀夫蒙灵察脸面,公开给他处刑,强行给高仙芝加爽点,简直是坏得透透的。

    还好高仙芝来得也挺快,也意识到现场气氛不对,连忙跪在地上叉手道:“臣高仙芝接旨。”

    正主已经来了,程元振哗啦一声打开册书,继续公开撕脸:“门下!今有安西行营节度使高仙芝无惧艰难,率军远赴葱岭远征平定小勃律,功勋卓著,名垂社稷。特加官为鸿胪卿,代御史中丞,接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原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十一月诏令进京,听候处置。中书令丞李林甫宣,门下侍中……册书如右,符到奉行!”

    夫蒙灵察尽管不愿意相信,但听到这番话膝盖都软了,把头更低了一些埋在了石板上。

    众人惊愕地抬头,很快又都埋下头去,开始接受这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高仙芝直腰抬头,然后再度拜伏:“臣接旨。”

第五百一十一章 新官上任

    程元振迈着小碎步上前,把圣旨放到双手托举的高仙芝手中。

    本以为这样的煎熬就应该结束了,夫蒙灵察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去,谁知程元振却又挑着下巴开口说道:“夫蒙将军,暂且留步,圣人还有口谕要咱家传给你。”

    夫蒙灵察恨不得一个耳光朝这小太监的脸上扇过去,我现在还没有卸任交接,竟然直接就改称呼了。更可恨的是既然口谕,为何不能单独到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传口谕。用脚趾头去想都能知道这口谕不是什么好话,为什么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鞭尸?

    也幸亏夫蒙灵察为官这么多年,多多少少积攒了一些脸皮,只好半跪在地上叉手应道:“臣接旨。”

    程元振双手交叠在小腹前,高抬起下巴模仿出圣人鄙视的神态:“夫蒙灵察,汝执戟挥鞭西域多年,昔日颇有功勋建树,然而执掌河西碛西两镇之后,却畏首畏尾,惧战不进,三载之内毫无寸功。今有高仙芝雷霆一击平定小勃律建得奇功,汝却嫉贤妒能,大加苛责辱骂,胸襟狭窄至此,如何能担当起两镇防务。朕汝暂且卸下河西,安西两镇节度使之职务,于十一月回朝奉听。”

    夫蒙灵察低头叉手:“臣遵旨。”

    他颤巍巍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双腿骨节似乎都没有了力量,双脚缓慢挪动,仿佛生理年龄一瞬间增加了十岁,微驮着背往远处走去。

    这一瞬间李嗣业突然感觉到在历史的洪流和官场的喧嚣中,每一个人都是可怜而又可悲的。

    程元振宣布罢旨意后,高仙芝连忙上去接待,把人请到自己的书房中,给他塞了些小钱。这小太监自然高兴得很,点点头赞许道:“高中丞乃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尤为可贵,等回到长安之后,咱定要在圣人面前为你多多美言。”

    这程元振纯粹是满嘴跑舌头胡说八道,以他现在的地位仅仅能够接触到高力士,或许日后能够手眼通天,但眼下确实还不行。

    高仙芝也并不去戳穿他,放低姿态在旁边捧着,直到把这位圣使捧得服服帖帖给送走才算结束。

    碛西的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交接就这样开始了,事实上只有少部分人未能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们需要慢慢适应。

    高仙芝任职节度使应该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人也都非常畏惧这三把火,因为这个人一直在他们中间,突然有一天超越他们成为了安西的大拿,心理上多少有些不舒服。

    好像有这样一句话,超过他人一小截,他人就会嫉妒你,超过他人一大截,他人就会仰慕你。昔日高仙芝在低谷时期,程千里,毕思深等人官位远在他之上,后来高仙芝突飞猛进,很难不惹人嫉妒。他担任副都护,四镇知兵使期间,这些人经常跑到河西去向夫蒙灵察打小报告,使得高仙芝处处小心谨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敢自专,都要向夫蒙灵察汇报请示。也就这一次远征小勃律得胜归来没有通过他报捷,才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别说高仙芝本人了,就连李嗣业升到今天这个位置,背后也免不了被人向夫蒙灵察造谣中伤。

    如今高仙芝终于凌驾于安西众多将领之上,这些人心中惶恐,整日战战兢兢,担心领导给小鞋穿。

    唯一不用担心的是李嗣业,他本来就和高仙芝关系不错,即使在这场夫蒙灵察和高仙芝的风波中,也依然保持中立,使得高仙芝对他的看法几乎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所以高仙芝刚成为四镇节度使,便把他和边令诚视为同党,独自将两人召进书房中。李嗣业私下里对边令诚非常反感,肚子里暗暗腹诽,你还把这太监当做同党,可你知道你最后是死在谁的手里吗?

    他有这种超然的目光,看到这两位在面前推心置腹就感觉想笑。

    “边监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相互扶持,我将引你为知己。”

    边令诚拱手尖声尖气地说道:“咱家昔日在禁宫之中,只有干爹,没有朋友,能得高中丞抬爱,令诚不胜感激。”

    李嗣业心想你俩还想组个CP,相爱相杀吗?

    高仙芝又面向李嗣业说道:“等安西的事情稳定下来之后,我将同你一起入长安叙功,届时我会在圣人面前举荐你为四镇都知兵马使。”

    李嗣业暗自感慨,从旧历二十五年从长安来安西,到如今已经十年了,终于坐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上,虽然仍然不如高仙芝,但人家高仙芝在这个地方已经奋斗十五年了,这些从基层往上混的将军们,没有过硬的溜须拍马本事,想像坐火箭般升官挺难。

    他上前叉手道:“多谢中丞抬爱,李嗣业定不负中丞所望。”

    就在这个时候,都护府的录事参军事走了进来,低声对高仙芝说道:“中丞,他们来了。”

    高仙芝轻轻地点了点头,对边令诚和李嗣业说道:“走,我们到正堂中议事去。”

    李嗣业看到高仙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感觉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过他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况且就算有上门事情发生,他应该也是能够置身事外的。

    他们推开隔扇门,跟随在高仙芝身后往堂前走来,等从廊柱后面穿出来,才看到了站在下方的安西诸将,众人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台上看。

    高仙芝此刻的内心应该很复杂,下面站着这样一堆与他有嫌隙的人,虽然这帮人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但在这样一个离心的状态下,恐怕他今后想办成什么事情也是不容易。

    李嗣业站在旁边心想,高仙芝必须尽快弥合这种裂痕,不知会用什么办法。

    高仙芝跪坐在了屏风案几前,李嗣业和边令诚分别坐在下首两侧,其余将领依然站在原地发呆。

    高中丞平白无故黑起了脸,冷声对众人说道:“都坐下吧。”

    “喏。”

    这些人按照平时的排序坐在了左右两侧,高仙芝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今日在议事之前,我要与你们谈论另外一些事情。你们这些人曾经背着我干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之前发生这些事情时你们的嘴脸我也清楚!”

    高仙芝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就连李嗣业也感觉很惊讶。高仙芝不是这种直来直去的人,不管任何事情都要在他的肚子里转五六圈,这突然对众人的发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抬手指着程千里高声骂道:“你这混蛋外表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内心里却像个娘子一样鼠肚鸡肠尖酸刻薄,暗中去告状!你以为我不知道!”

    程千里身体哆嗦低着头不说话。

第五百一十二章 高仙芝的二三事

    高仙芝骂出了感觉,口条也越来越好,转换目标指着毕思深骂道:“我城东有一千石种子田被你给夺走,你还记得不记得!”

    毕思深细细思索了半晌,连忙抬起头来狡辩道:“当时属下家穷,是你看不下去,觉得我可怜主动施舍给我的。”

    他身后的一帮人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他后背,顿时感悟到毕思深为什么比他们官大了。睁眼说瞎话已经是算本事,又把瞎话说得如此合情合理清新脱俗,领导哪里还会找后账。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高仙芝,怒声斥责他道:“你做过盖嘉运的押衙,做过夫蒙灵察的押衙!当时我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副镇使!你可怜?你穷?你当时威风八面,你跟我要田我敢说不吗!”

    “现在风水轮流转!老子是安西四镇节度使了,这田我要拿回来!”

    高仙芝又指着坐在下面的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大声说道:“把这三人抓起来,打一顿板子!”

    从门外果然扑过来五六位亲兵,直接把三人按到了地上,脸皮擦着木地板。他们毕竟是军中的人,皮糙肉厚根本不怕打板子,只要不是杀头,轻易不会服软。

    李嗣业端坐在旁边并不发言,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看上去像是在报复,在公开报仇,实际上是在收拢所有的人心,取消所有人的提防。

    所以当气氛已经凝固到冰点的时刻,高仙芝突然挥手说道:“把他们都松开吧。”

    被松开的众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躲过此劫,依然感觉惶恐,高仙芝面容已经变得恬淡,高声说:“我受的这些气,今天算是全出了。今后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众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害怕高仙芝秋后算账了。李嗣业也暗自佩服,这手段看起来简单粗暴,但对于没什么文化的唐军众将来说,这才能让他们放心。

    如果仅仅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李嗣业感觉高仙芝喜欢装的话,那高仙芝对于夫蒙灵察的态度,就实在值得商榷了。

    他对这些官员使用明明白白报复的方法,对于夫蒙灵察却使用往日的礼遇态度。比如说他过去做四镇知兵使的时候,每日清晨卯时都要去夫蒙中丞的书房中汇报昨天一天的情况,现在夫蒙灵察已经被解职了,他依然每日清晨都要去见他。

    这让夫蒙灵察很是惶恐,他能够接受高仙芝疯狂报复,冷面相向,也能够接受他高声辱骂,奚落嘲讽,可就是不能忍受此人假惺惺地在他面前表演对旧上级的尊重,这种学习古君子之风的行为,真让他害怕,往往想要维持这种人设的家伙,通常是城府颇深,内心冷酷。

    这样的煎熬一直到十一月初,夫蒙灵察终于离开长安要上路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解脱。

    但很快没多久,高仙芝也带着李嗣业边令诚二人上路了,与夫蒙灵察前后就相隔了十五天,这十五天的距离,也就阻隔了许多的尴尬。

    队伍将要接近长安的时候,李嗣业身边装扮成小厮的婢女道柔,不知不觉地脱离了队伍,朝着终南山的方向而来。

    李嗣业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跟着他们进入了长安城。高仙芝在长安没有府邸,只好住在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中。李嗣业在城中有一座宅邸,连高仙芝这领导都没有宅邸,他太露就太过分了,所以只能隐藏起来,假装没有房子。

    他在长安城的这座房,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安西的人只有燕小四和家人知道,戴望也知道。

    他们住进留后院就开始分散,边令诚自然是去翊善坊去拜见他的干爹了。高仙芝则想带领着李嗣业到右相府上去拜访。

    高仙芝只有真正主动地去过一次李林甫李府邸,真正地得到李林甫的承认和肯定,这样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才能够做长,不会昙花一现。他就算再不懂政治,也不会玩弄权术,但这种玩意儿他就是掌控市场场控人生的东西。

    他这次把李嗣业给拉上了要一起进去右相府拜访,同时真心地希望自己的朋友也能进入相府,也能获得相府的重视。

    只是他的想法是好的,但右相府邸是个暗中深藏的地方,终其一生也不乏在其中有深谙道理的人作弄权力。

    两人来到相府的侧门,高仙芝将拜帖递了上去,相府管事接了拜帖之后,送进去没过多长时间,相府的大管家来到了侧门口,对着高仙芝叉了一下手说道:“高中丞,敬请见谅,今日要见我家阿郎,只能你一个人进去。”

    高仙芝扭头看了李嗣业,神情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你暂且先在门外等我,等我进去后说服中丞让他见你一面。”

    李嗣业感觉到了一种拒绝,显然这种拒绝并不明显,这对他来说并未多大意外。也许高仙芝进去之后,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改变,但对他来说不是。

    ……

    终南山的山路上,一名身穿青色衣衫女子往竹林深处走去,她的步姿轻盈,双脚走路如轻飘飘地向前。

    她来到了一处竹楼的前面,楼顶上的茅草发青发白,下面是竹木墙,有冉冉的炊烟向上飘起,宛如一处高人隐居的场所。

    这名青衣女子就是道柔,她来到终南山便是为了面前此间的主人,一个面色白皙的博学少年,一个面如冠玉的道长。

    她走到竹楼的台阶下,看到了道长李泌和另外一名男子在楼中对弈,这男子头戴远游三梁冠,身穿多彩的绛红色袍子。

    道柔见到此人之后,单膝跪地躬身叉手:“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地淡淡的点了点头,感觉依然是过去年轻的样子,他盘起膝盖面朝道柔开口说道:能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能不能给我讲一遍。“

    太子所问的正是安西节度使的事情,她虽然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在李嗣业的身边,她却能时常留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安西节度使的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她也和李嗣业一样,看得清楚,自然将其中的内容全部讲了出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长安近日事

    李亨和李泌盘膝坐在竹舍草庐中,茶水散出的清香在他们头顶缭绕,两人低着头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道柔在旁边讲述时,太子都悠闲地喝着茶,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也就无法在他脸上去看对这件事的态度。

    她讲述完后立在一旁,太子李亨才抬起头,赫然能看见他发丝的根部,明显出现一缕缕的白丝,使得他的样貌仿佛比一年前老了十岁。

    道柔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太子李亨遭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坎坷地震,险恶程度远超天宝三载恩师贺监退隐前。没有师父庇护的太子确实是不行,根本保护不了身边的人。

    皇甫惟明正月初入长安叙功,圣人命他以陇右节度使兼任了河西节度使。这两个节度使的份量可不是一般藩镇能相提并论的,从战斗力方面算起来,也只有范阳和平卢两个节度使加起来才有这个份量。

    惟明当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虽然进攻石城堡打了败仗,但依然得到了圣人的嘉奖。因为石城堡这个地方,正常人根本不敢碰,没见夫蒙灵察担任河西节度使三年,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吗?

    皇甫惟明进入长安后,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太子与李林甫一较高下了,便在进宫面圣之时,向李隆基进奏李林甫专权误国,说他一人独掌三司大印。右相在宫中有自己的暗线,他上午告状,下午李林甫就知道了。右相并未声张,而是暗中命令户部侍郎,御史中丞,京畿道采访使杨慎矜联合王鉷暗中调查皇甫惟明的行踪。

    杨慎矜这个人虽然是清廉能吏,但立场很不坚定,他畏惧李林甫的权势,却又时常保持中立。使得太子党对他并未提防,甚至一度想把他拉入阵营中。但他终究还是投入了李林甫的怀抱。皇甫惟明当时对他并不提防,结果让他知道了他们两次与韦坚相会,元月十五日共同游灯会还与太子李亨私会景龙观。

    杨慎矜立刻把此事告知了李林甫,狡诈狠辣的李林甫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连同太子都能扳倒的良机,立即进宫向李隆基告了刁状。

    刁状的内容和用词十分火辣,说这两个人是密谋废立,想扶着太子登位获从龙之功。

    皇帝刹那间被戳中了心中的那个点,因为被告两人身份特殊,韦坚是太子的大舅哥,皇甫惟明是太子的密友,他们一旦在一起密谋,密谋的内容根本不用去怀疑,定然是要颠覆他让太子上位。

    但圣人当时毕竟没有得到明确的证据,李林甫将杨慎矜和王鉷,吉温、罗希奭叫过来共同作证,皇帝就根据几人的捕风捉影,把韦坚贬为了缙云太守,又将皇甫惟明贬为了播川太守。这样还不算,李林甫继续构陷,派人把皇甫惟明杀死,又将韦坚贬为江夏员外别驾,派御史罗希奭前往江夏和岭南,接连不断杀死韦坚和亲眷数十人。就连左相李适之也受到牵连,先贬为太子少保,后贬为宜春太守,等到罗希奭到达宜春时,忧惧而自杀。至此,太子党在朝里朝外的所有党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领兵在朔方河东的王忠嗣。

    王忠嗣不受此次风波影响只是因为他虽与太子亲密,却与其余几人不相往来,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王忠嗣份量太重,深受皇帝信任。李林甫想要搞他,只能等待机会。

    李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信被一点一点剪除,他心中忧虑恐惧,为了避祸只能上表圣人要求休掉太子妃韦氏,皇帝批准后又上表到终南山修道祈福远离了漩涡中心。

    他在终南山的竹林中见到了自己的密友李泌,两人悲从心来,抱头痛哭。

    道柔见到了憔悴的太子,正是他刚刚哭过不久,在草庐中饮茶静心。

    李亨声音儒雅中带着几分悲凉:“今明两年,都不要来终南山了,也不要叫李嗣业来找我。道柔,你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给李嗣业做妾,这是我希望你得到的机会。”

    道柔肩头哆嗦了一下,低下了额头轻声道:“奴婢遵命。”

    “不,”太子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给你下的命令,只是一种期许。”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吧。”

    道柔转身牵着马离去,竹舍草庐离她的身后越来越远。

    ……

    李嗣业被拒绝在右相府门外,他并未听从高仙芝的吩咐留在那里等候召唤,他知道高仙芝是做不到将他引见进去的。而今年的右相府也愈发显得炙手可热,车水马龙,守卫森严。

    他跑到了西市上米查干所开的米记商铺里,如今正是秋冬淡季,店铺中并没有什么人。店东米查干也得到闲暇,向他讲述今年长安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得知了这严重的大唐官场地震。

    李林甫把太子剥成了孤家寡人,连右相李适之也被贬到了远地,许多官员被杀或自杀的消息从外面传到了长安,罗钳吉网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朝野上下,造成了万马齐喑一片死气沉沉的态势。

    怪不得刚才他在李林甫府邸外感觉气场不对劲,行人路过时望而生畏,右相府的家仆们趾高气扬,眼高于顶。原来是李林甫的权势到达了最顶峰,整个天下再无人能够威胁到他。

    如此沉重的话题不适合在西市这样喧嚣热闹的场所来讲,大唐的官场地震对于西市的繁荣一点也不影响,商贾们依然来来往往,牵着骆驼的粟特商队在从楼下经过,叮当的驼铃声从窗口传进来。

    李嗣业朝楼下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听着米查干讲他这两年的商业经历。

    米查干今年才真正闯入了长安的富贾圈子,结识了大唐首富王元宝,扶风小儿窦义和邸店大王何明远,津津有味地谈论这三位的创业经历,都颇具传奇色彩。其中窦义的经历还被诗人温庭筠写成了传奇小说,这估计也是较早的商人传记了。

    李嗣业对这些并不陌生,不就是盛唐版的马云、王建林和许家印吗,即使没有互联网络,这些人也被社会各界所熟知,最牛气的是向唐玄宗炫富的王元宝。这人垄断了琉璃制造和贩运业,每个大唐富户官僚的家中都有他的琉璃产品,这些给他带来的巨额财富,是干房地产的窦义和开连锁邸店的何明远所不能及的。

    流传至今的吃发菜和每月初五拜财神都是这位首富留传下来的,唐玄宗曾问过他家中有多少财富。王元宝打了一个这样的比方:用我家的丝绸一匹缠一棵去缠终南山的树木,终南山的树木缠完,而我家丝绸还没有用完。李隆基不由得称赞其王元宝天下至富,朕天下至贵。

    终南山可是秦岭的中段,走势蔓延百里多长,山上树木繁茂,若真像王元宝所说这样,系满绢匹还用不尽,此人确实是富可敌国了。

    李嗣业站起来拍了拍米查干的肩膀道:“好好经营吧,总有一日你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要回去了。”

    米查干连忙起身相送,两人走出店铺外,李嗣业回过头来让他留步,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如果让有心人知道他在西市投资有店铺,上疏在圣人面前奏一本也挺难受的。

    李嗣业沿着横街往平康坊方向而去,路过朱雀大街时,看到宽阔的双向大道中间用彩绸和木桩隔出一条通道。他奇怪这通道是做什么用的,前年来的时候还没有见过这种景致。

    他找了个过往行人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工部特意圈起来的荔枝通道,每年三到五六月的时候,岭南荔枝成熟,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都会派人以快马经驿站向长安运送荔枝,以满足杨玉环的口腹之欲。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右相府辨叙功勋

    右相李林甫的府邸中,高仙芝跟随在管家身后,穿过相府的回廊来到了正堂前面。廊中有排列为两道的木炭青铜炉子,有数人坐在炉子前,吃力挥动着竹扇子催动火苗,脑袋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这时高仙芝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点厚了,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大管家先跑到内堂去通报,然后请他进去堂内。

    李林甫正站在内堂的楼廊中,面前陶盆栽种着几株奇怪的南方植物,他身穿白色中单手中握着剪刀正在修剪叶子。

    高仙芝迈步而入,朝他叉手行礼:“卑职高仙芝拜见右相。”

    他松开枝条把剪刀放进了婢女手捧着的托盘中,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抖擞着袖子来到高仙芝面前,伸手扶着高的肩膀赞许道:“高中丞出类拔萃,不愧我大唐碛西的栋梁之将。小勃律被吐蕃控制了十多年,圣人命安西都护府三次远征,皆宣告失败。其山川之险,地理之远,令人望而却步。高中丞却能临危受命,秣马厉兵,长途跋涉数千里,一举击破连云堡,攻克小勃律国,为圣人挣回了颜面,为大唐壮大了声威,断绝了吐蕃借小勃律北上的跳板,皇上很高兴啊,直夸你是帝国极西的屏障。”

    高仙芝心中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也更加喜悦,既然圣人对他如此看重,那么他的将来便多了一份双重的保险。不过这种骄傲的信号只在他心中涌起一瞬,便很快压抑下来。因为眼前有这样一个老狐狸,对于这样的人,千万不要把一点儿真实想法的苗头泄露出去,不然就会让他捏住小辫子。

    他叉起双手在胸前,把头低下去谦虚地说道:“右相谬赞,高仙芝只不过是吸取了前任们前三场败绩教训,没有他们的失败,也就没有我后来的胜利,这场战役能赢,更是因为圣人与右相在后方给予我的支持。”

    李林甫弯突然低下头去盯着他的眼睛看,似乎想从中看出真实的想法,然后负手从他身边走过,立在榻前说道:“那也应该是你的荣誉,你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如此大的胜利,殊荣加身不是坏事。平定小勃律之后,西域诸国派出使节前来长安进贡,大食国也派出了使者来到长安恭贺。这对圣人来说就是好事。我们自然不会亏待为圣人为国立下功勋的人。”

    他盘膝坐在榻上,伸手对高仙芝邀请道:“高中丞请坐。”

    一名婢女取出地毯给高仙芝铺在地上,高仙芝上前刚要跪坐下去,李林甫却摆摆手道:“这里不是在朝堂之上,也不是在正式场合,只是在我李林甫的寒舍而已,中丞何需正襟危坐,只需要随意就好。”

    高仙芝叉手再谢:“谢过右相。”

    他刚要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连忙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叙功奏疏,走上前双手朝李林甫呈送:“这是属下拟定的此战功勋排列名次和建议授职奏疏。”

    李林甫伸手接过,抖开纸张去看,只见上面排在第一位的便是李嗣业,高仙芝建议任命他为安西副都护,安西节度副使,四镇都知兵马使,右威卫将军。他微锁眉头,连排列在下方的都是谁也不看,直接放在了手边。

    高仙芝一直瞅着李林甫,能够读懂他脸上的些许微表情,心中有些懵懂疑惑,到底是哪里的安排让他不满意了。

    右相抬起头左右环视,厅堂中的婢女奴仆们注意到他的目光,纷纷退了下去。此刻厅中寂静无声,似乎只有枝条拔节的生长动静,空气中弥漫着香料,也显得异常灼热,高仙芝不由得拽了拽自己的圆领口,仿佛让他喘不过气来。

    李林甫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笑容,伸手提起榻上的这张纸说道:“高中丞的这张奏疏,赏罚分明,爱惜人才,更彰显了公平。但你也不能只想着公平,你也应该想想自己,想想安西的稳定,想想今后的路途。”

    高仙芝不明其意,疑惑地问道:“右相的意思是?”

    李林甫双手搓着自己的膝盖,看似轻描淡写地说:“李嗣业旧历二十五年入碛西,至今已经是九年了。他刚入安西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率,后担任葱岭守捉使,那也不过是个七品官而已。短短九年之内就能从七品升至三品,碛西能做到这一点的不多吧。你以为他在朝中无人吗?”

    高仙芝沉思默想,李嗣业似乎牵连进了某个敌对势力中,但这个时候他宁可选择装糊涂。“属下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太明白,高中丞,这个人不似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曾经是前太子李瑛的内率千牛,他当初被派遣往安西,也是靠着现任的太子,当时的忠王李亨的引荐。最近在朝中发生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这一番言语看似柔和,实则句句如雷霆暴击,高仙芝怎么能不知道太子一党的覆灭?无论是李适之,还是韦坚、皇甫惟明。这些人哪个不比他位高权重,哪个不比他功勋卓著,可依然因为与太子的牵连罢官身死。眼下正是风暴肆虐的时刻,他绝不能让自己涉身其中,更不能违逆了眼前这个掀起了狂风暴雨的老贼。

    他顿时感觉身上汗出如浆,毛孔却是冷嗖嗖的,特别是被李林甫关怀的目光所注视,仿佛是被毒蛇盯着一般。

    “高中丞,还有一件事情你不曾知晓,这李嗣业在担任太子内率千牛期间,曾经在长安西郊皇家猎苑,从受惊的马上救下了寿王妃,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娘娘。他从未告诉过你吧?为什么没有以实相告?他难道没有怀揣私心,你用这样一个人担当下属,他如此能力超群,朝中也有一定的助力,难保日后不会将你超越。结合眼前来看,今日夫蒙灵察的遭遇,未必不会成为将来高仙芝的遭遇。”

    前面那一番话是恐吓,现在这番话是站在高仙芝的立场上考虑,完全打破了高仙芝对于朋友的那点过意不去,已经在心底将李嗣业摒弃了。

    但他仍然要考虑别的方面,不能只想到自己眼前的威胁,公道虽然不值钱,但依然为人所看重。

    高仙芝面带惶恐俯身叉手说道:“但李嗣业功勋卓著,若不给加官奖赏,岂不让安西两万将士寒心?赏罚不分别,不是为将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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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李林甫警惕打压

    李林甫冷峻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在嘲笑一个不知该如何分梨的孩童,也许那些刀头舔血后需要争取的功勋,在他的眼中就是如此可笑。

    “高中丞,谁说不奖赏他了,有功的将领当然要赏。但是,朝廷有那么多的官位,你何必非要给他节度副使,四镇都知兵马使。这两个职位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他将来会接你的班。这样太危险,他攀到了这个位置上,对你来说不是个好事情,对朝廷来说也不是好事情。”

    高仙芝连忙叉手向李林甫询问:“不知以右相之见,李嗣业的官位该如何定夺。”

    右相从木榻上站起,捻着胡须抬头沉思,高仙芝也连忙站起,双手交叠在小腹间,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

    李林甫在内堂中来回踱步一周,转身对高开口道:“加官右威卫将军,勋官为九转护军,进爵为高陵县伯,食邑增加为七百户,永业田增加至一千亩,职官依然担任疏勒镇使,安西副都护。这样对他来说并不委屈吧,右威卫将军已经是从三品下,护军也被视为从三品,至于县伯,这些年来圣人加封的县伯能有几个?我们只是没有让他进入安西都护府决策,其余方面也算是给足了厚遇,就算他自己不满足,旁人也不会替他抱不平。”

    李林甫说得没错,但这对于李嗣业来说,实际上就是明升暗不动。但唐王朝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有数之不尽的官职称号,简直就像现代社会中的各种排行榜头衔,从来都是不吝惜给以虚位。许多官位对于官员们来说有什么用?许多没有任何用处。这三个加封的右威卫将军、护军、伯爵只能带给他身居高位,钱财,田产,唯独没有实权。

    高仙芝自然不知道李嗣业到底想要什么,他以为这些财与名就能弥补李嗣业本该得到的位置,他更以为李嗣业需要的是钱和地,偏偏李嗣业最无需别人赐给这两种东西,他要的是跋涉到远方的征途。

    他只得互握着双手叉手说道:“那属下就回去重新写一封奏疏。”

    “不必了,”李林甫摇头淡然说道:“这封奏疏暂时就留在我这里,我可以着相府诸人誊抄修改一封,今日李嗣业的事情就如此定下来吧,介时我会将奏疏禀报给圣人,你自在平康坊安西留后院安心等待即可。”

    高仙芝明白了,安西的人事安排这下就等于全部移交到了李林甫的手中,他自己没什么发言权了呗。谁让他只是一个区区的武将,而眼前这个精明到尖刻的政客已经接近了权力的顶峰。

    他进入相府前有一肚子的主意,还想着能够劝说李林甫认可自己的说法,认可自己的观点。但他进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彻彻底底地想错了。他只要来到李林甫的主场,就无法劝说对方,反而会被对方用权力和话术改变想法。但他并不是一无所获,也明白了话语权永远在最强势的一方。

    他只能躬身叉手说:“右相,属下告退。”

    李林甫虚浮地点了点头道:“圣人最近都在忙着在梨园编曲编舞,所以你们入宫觐见的时间要推后一些,再等个十五天,腊月初三你们进兴庆宫面圣。”

    “喏。”

    高仙芝缓缓退去,李林甫扭头望着他走向长廊中的身影,冷漠地哼了一声。

    侧屋的隔扇们打开,京兆府士曹吉温从里面走出,手中端着一盘残剩的羊肉,瞧见李林甫后连忙用袖子掩住。

    李林甫故作不知,抬头问道:“刚才我和这高仙芝的谈话你在里面都听到了吗?”吉温一听膝盖差点软下去。紧接着又听到说:“你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吉温长松了一口气,右相原来故意让自己在内间听,只好跟在他屁股后面道:“不过一介武夫而已。”

    李林甫放声大笑:“哈,不错!一介武夫而已,他这辈子立下的功勋再多,打的仗再好,最多止步于两镇节度使。这些人出类拔萃,英才冠绝,但脑袋里想的东西就浅薄的多,不够成威胁。”

    吉温叉手跟随笑着衷心赞道:“右相想多了,放眼朝中,直至千里远疆,还有谁能威胁到您?”

    ……

    高仙芝从相府中退出来的时候,内心中还在权衡纠结。他当然不是纠结刚才做的对错,刚刚做过的事情不管对错,简单反省过后迅速抛之脑后,不必再提起。

    他现在所纠结的是,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李嗣业,让他有一个心理准备。但就算是告诉他,他又能怎么样,连他这个安西节度使都不敢与右相对着干。

    这么想好像也不对,他曾经亲口对李嗣业承诺会让他做节度副使和四镇都知兵马使,结果到头来却把他给弃了,然后把这得罪人的锅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这让他以后还怎么与李嗣业相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嗣业,竟然有如此深的池水。不但与太子李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能与杨贵妃搭上线。他确实没有告诉自己,心中倒是有一丝丝对于这个后起之秀的芥蒂。但是这个他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没什么可辩驳的。况且李嗣业涉及到了太子和杨贵妃,李林甫可以对此毫无忌惮,可他不能这么做。

    高仙芝决定将此事告诉李嗣业,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让他知道到底是谁跟他过不去。当然要用委婉的口气来说,不然双方都显得尴尬。

    他从相府门楼走出,一边考虑着说辞一边往留后院的巷子中走去,来到留后院门口推开侧门进入。院中的留守军官迎出来,高仙芝随口问道:“李将军回来了吗。”

    军官连忙应答道:“刚刚才回来,正在后堂中。”

    “刚回来?”高仙芝心中有些许疑惑,刚刚他还在相府门外,这一转眼的功夫去哪里遛了一趟?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从右相府门房管事的态度就能分辨出些许蛛丝马迹,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危机。

    他穿过月洞门来到内院,绕过院子中央的菜圃,来到正堂前面,见到了站在屏风前的李嗣业。

    嗣业背负双手缓缓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让高仙芝觉得很过意不去,结果李嗣业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相对,双方都流露出略微尴尬却松懈又宽容的笑。

    “中丞好像有话要与我说吧。”

    “确实是,”高仙芝伸手对他邀请:“先坐下吧。”

    李嗣业盘膝坐在了羊毡上,高仙芝笑容略紧地坐在他对面,咳嗽了一下喉咙问他:“嗣业,知道今年朝中发生的事情么?”

    嗣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高仙芝凭空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朝局之变动,尤胜过往,刚接任河西朔方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因牵涉太子被诬贬谪,太子妃长兄韦坚也被贬官,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连降数级,又被右相派出御史罗希奭到任职地杀害,就连曾经的左相李适之,也因此受了贬谪,畏惧自杀。太子为求自保,竟然不得不将太子妃休掉。李林甫新举荐的左相陈希烈,唯唯诺诺做了应声虫,他在政事堂坐班却无人问津,朝中所有官员都到右相府上来议事。”

    “这些我都听说了。”李嗣业回答的话语很短暂,他等着高仙芝接下来的话。

    “听说十年前你来安西,是由昔日的忠王,现在的太子殿下引荐给安西都护来曜的?”

    李嗣业明白了,果然是落到了李林甫的视线之中。

第五百一十六章 挫折而立志

    李嗣业长长松了一口气,此事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心里准备,也幸亏提前预期布置过,所以并未心中失落,进退失据。

    “想不到我一介小小的四品将官,竟然也被右相当做了防范的太子党成员,不知是该荣幸,还是该懊丧。”李嗣业苦笑道。

    高仙芝长松了一口气,跟聪明人说话最轻松,他刚刚还发愁该如何向李嗣业解释这其中的隐忧,现在倒是可以直接了当去说了:“你在远征小勃律一役中表现突出,我们共同谋划了长途奔袭的后勤补给,你又亲自带队攻陷连云堡,战功远在其他人之上。所以也不能够泯灭你的功劳,我与右相争取之后,决定为你报奏加官右威卫将军,勋官为九转护军,进爵为高陵县伯,食邑增加为七百户,永业田增加至一千亩。只是你的职官依然是疏勒镇镇使和安西副都护。”

    李嗣业的这口心气儿险些泄掉,那老狐狸果然是要把空头衔和良田钱财当做补偿送给他。但这是他最不想要的,因为他不缺这些东西。米查干在西市经营这么多年,已经跻身富豪之列,给他投资占股的比例也足够换多少良田宅邸了。葱岭守捉是他的金库,新昌坊的家中也藏着他的金库,现在的李嗣业用将来的话说就是隐形富豪。

    他现在想要的是权力,他要用权力来改变这个即将改变的盛唐,延长这份盛世繁华的荣耀,延长千百万人的幸福时长,改变这场转折给后世带来的无穷灾难。

    当然,人生不过短短的几十载,以他的精力在这几十载的时间内,自然不可能将这个世界强行升维,把农业变为工业社会,永久性消灭饥荒等等。他自然也无法改变封建王朝终将改朝换代的循环。他只想改变王朝消亡的方式,他要改变历史的脉络,他想要的是将来大唐即使覆灭,也要把开放包容的精神传承给下一代王朝,也要留给身后王朝一个地域辽阔的行政区划,并把此行政区划当做后世的圭臬来奉行。

    想要完成将来的梦想,必然要先打败现实,获得权力的方式也可以采用非常规手段,只要不伤害他人性命,就在这样的底线之间完成。

    高仙芝自然不知道李嗣业已经在心底完成了某些人生励志鸡汤的升华,古人的升华靠先贤的典籍和诗歌,他的升华就是来自横空出世。

    “嗣业,你没事吧,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不太公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安稳下来,毕竟眼下这个时刻实在是太危险了,右相党吉温还在长安城对韦坚的党羽进行清算,若是这个时候出点什么事情,容易被误伤。”

    李嗣业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认为眼下是最危险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动弹。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李林甫一下干掉了一大片敌人,干得太子都服服帖帖。所以他认为没有人敢在这座长安城里,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这个时候运作反而是最安全的。

    但这只是其一,他要运作的目标是杨贵妃,自然就绕不过杨家。若是换做以前,杨玉瑶会把节度使当做诱饵吊着他,杨钊甚至会想方设法拦阻。但是眼下这个时刻,杨家难道感受不到李林甫这翻云覆雨的强力手腕?难道感受不到此人的党羽众多手段强悍?杨家也该有些许的危机感了,就连李林甫都需要吉温,罗希奭这样的酷吏,更需要安禄山,高仙芝这样的边将。杨家难道就不需要这样一个关系网中的一环?

    他心中这样想,认为杨家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能意识到不应该只依靠宫中娘娘的圣眷。还得有为将来所做的规划。

    他从羊毡上站起来,躬身朝高仙芝叉手感激道:“多谢中丞惦念着嗣业,也想着为嗣业考虑,你也无需有所顾虑,毕竟右相遥领安西大都护,这是躲不过去的。”

    李嗣业叉手行礼之后转身离去,高仙芝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犹疑,感觉这个人不会就这么安静下来,总是会折腾出些什么东西的。

    ……

    腊月的长安城中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传出,即使有那么一点儿坊间传闻,人们也不会过多的关注,因为他们已经被这一年发生的更大的事情给震慑住了。都说暴风雨前是宁静的,实际上暴风雨后更加宁静。

    李嗣业就把自己藏在暴风雨后长安平康坊留后院的一座隔间屋中。他坐在榻上,屁股下面铺着羊毡和褥子,裹着足袋的双脚踩着一个有盖子的镂空的木炭盆,感觉热气沿着他的脚底板缓缓向上蔓延。

    他手中捧着一本书,是太子送给他的《氏族志》,他对这书上的内容根本不感兴趣,这样装模做样是让别人以为他有事情可做。

    他内心实际是在思考,想着如何打动杨玉瑶,帮助他进宫,想着进宫后该在杨玉环面前要什么。难道还是什么安西节度副使,安西四镇知兵使?

    这样小的胃口还有脸进宫要官吗?咋就不能要多一点?

    安西节度使肯定是不可能了。人家高仙芝已经得了六纛和符节坐在了位置上,这一场远征长途奔袭秀带来的最大功勋所得的报酬就是安西节度。

    河西节度就更不可能了,这个地方的政治军事地位比起安西四镇要高得多,当然不会交给一个尚未在节度使这个岗位上工作过的新员工。平卢范阳是安禄山的,王忠嗣好像已经把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四镇的担子都担了起来。

    这个四镇节度使的含金量真是大,掌管着大唐十节度使兵力的一半还多,竟有二十七万四千,可称三十万了。其中河西骑兵数量远超步卒,号称大唐最强。要知道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麾下三镇也不过十八万多,号称二十万。

    李嗣业自然是不敢想象如此遥远的事情,只是经过这么一分析,只要不去岭南和剑南,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北庭节度使了。

    北庭军兵力是十节度使中兵力倒数第二的,其中瀚海军一万两千人,天山军五千人,伊吾军三千人,总兵力两万人。北庭要对敌的是碛西东面的后突厥,那里如今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回纥的领地。面对这些游牧政权,必须有一支过硬的骑兵军。天山军就是骑兵军,驻扎在西洲城内,将整个天山脚下伊犁河畔的草场变成了他们的马厩。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有了北庭节度使的实权,这两万人就专属他所有了。他从这里开始发展定能够一步步完成自己的目标,超越常规完成整个陇右道大家庭的构建。

第五百一十七章 杨钊处处提防

    长兴坊杨氏姐妹的府邸一再扩建,已经将多半个坊据为己有。最为奢华的便是杨家三姐的家宅,不但有亭台水榭,幔绸罗帐,还有俯视人家的高楼。其富贵逼人的气息从楼宇中逸散出来,成为开化坊附近富户竟相模仿的风尚,这可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听说圣人每月都会给予杨家姐妹赏赐脂粉千万钱,看起来她们都把钱用来建造豪宅了。他信步走在宅院中的汉白玉砖石上,感觉这些钱花得太冤枉,琼楼玉宇是多少百姓用血汗所堆砌而成。

    杨府的仆从引着他朝高楼处走去,清风吹拂的时候,楼檐上的铃铛都是叮当作响。

    仆从在楼前止步,表示他只送到这里,李嗣业好奇地迈步走了进去,抬头去看着这楼的结构和打造,竟然全部都是木料,那木质的细纹路在其中晕染,散发出松香的味道。

    楼中以纱帐屏风点缀,由于藻井太高,一切家具都显得异常渺小,两个婢女站在楼梯一角,手中提着不灭的明灯。楼上隐隐传来丝竹渺渺声,看来又是在声色犬马。李嗣业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了八角形的二楼空间,除了楼梯口放着一扇屏风外,其余地方毫无阻挡,对外敞轩大开,隔扇与窗户将外面的景色招揽进来。

    绕过屏风就可以看到一组乐妓盘膝坐在地毯上,手中怀抱着琵琶,或横持着琴,或吹奏玉笛,悠扬的声音扑面而来,宛如春风正在悠然吹拂。杨玉瑶侧躺在檀木床榻上,曲起手肘托着下巴,宽袍襦衣纱裙色泽层次分明,她的肩头披帛散落,裸露出圆润的肩头,白玉似的肌肤显得更加光艳动人。

    杨钊坐在另一边的胡床上,懒散地靠着好似葛优躺,连眼皮都耷拉着,时不时打着哈欠。

    李嗣业信步走进来,这些乐妓们下意识地停止了演奏,杨钊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对着她们呵斥道:“怎么都停了,干你们什么事?继续吹奏!”

    乐妓们继续撩拨琴弦,杨钊继续懒散躺,眼皮从未抬起来去看李嗣业。杨玉瑶倒是朝他露出了一抹微笑,却仍然半躺着不动声色。

    杨氏兄妹好像不欢迎他,就连最敷衍的礼节都省去了?没有受到礼遇并未打击他此行的初衷,如果要脸他就不会来杨府讨嫌。

    他踱步走到了杨玉瑶的床榻旁,地上没有多余的坐具,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榻板柱也悠闲地欣赏起了乐曲。

    几个乐妓均是色艺俱佳,她们身穿白色短襦,纱裙齐胸,弹奏吹曲的时候身子也随着节奏摇曳,让李嗣业不禁心折其中,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视听享受了。

    那位抚弄琵琶的女子的手真是好看,翠绿的玉镯套在她的腕上,葱白手指灵动地弹奏,让人感觉仿佛声乐就是从她的手和玉镯中发出。

    杨玉瑶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坐在她榻尾的李嗣业,感觉他好像真的是在欣赏乐曲和美人。

    她坐起身拍了一下掌,几个乐妓手中的乐声噶然而止,端正坐姿等着主人进一步命令。

    “你们都下去吧。”

    “喏。”她们抱着琵琶和琴弦拖着步子缓缓退走,白色的长裙曳在地上,美则美矣,却显得呆板。

    杨玉瑶扭头看着李嗣业,玩味地笑问道:“怎么?你喜欢这几个乐妓?想要的话我可以把她们送给你。”

    李嗣业朝她拱手推脱:“多谢夫人美意,嗣业不过俗人一个,乐曲什么的偶尔欣赏一下倒是新鲜,时间长了还是会厌烦的,所以还是不必浪费她们的好。”

    杨钊终于不再葛优躺了,拽了拽衣袍嘿声笑道:“李将军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是自然,想要做到自知也是不容易的。”

    杨钊嘴角的冷峻味道更浓:“自知不容易?你是脑子不聪明吗?活人若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有什么能耐,那跟猪狗有什么区别。”

    李嗣业很想说你就没有自知之明来反击他一下子,但考虑到杨是主他是客,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杨郎所言极是,你最为聪明,.asxs.也最高,嗣业当然自愧不如。”

    杨钊本来还有些刺激性的话,感觉这一拳就像是打到了棉花上,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他的本意就是想赶走李嗣业,也知道他此来的用意就是想借着杨家的台阶上位,所以阻挠是非常必要的。

    自从他去年从蜀中带着仇章兼琼的礼物来到长安,因为堂妹杨玉环的关系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先担任金吾兵曹参军,后升迁为监察御史,度支员外郎,加官侍御史,短短一年时间内就连着升迁四次,这样的升迁速度不是皇亲国戚根本做不到。

    这当然全是借着堂妹的关系,可是他并不满足,甚至有些窝火,因为有许多来讨好杨家的人都官位比他高,比如安禄山,安思顺,李嗣业等人。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个错觉,感觉杨家的关系都被这些人抢走了,老子是杨玉环的堂兄都只是五品官,你们一个个三品四品都挺牛啊。

    所以他开始十分吝惜杨家的资源,就好像守财奴围着一堆金山,绝不允许有人围上来求取。但杨钊越是这样想,内心就越无法平衡。因为他发现其中的某些人他根本拦不住,他想阻止杨玉环认一个大龄的干儿子,但人家这粟特干儿子抖机灵说俏皮话,一入宫就逗得李隆基和杨玉环哈哈大笑,他不但插不上嘴,还得也跟着强颜欢笑。

    他越发觉得心理不平衡,也缩紧了外人投靠杨家的机会,绝不允许再有人靠着他们家的势力超越他。娘娘有一个干儿子就够闹心了,别再整什么干兄弟,干孙子。

    李嗣业能够洞悉杨钊心中的想法,心底一阵阵冷笑。如果是李林甫是心眼小的话,那这个杨钊就完全是格局低了。还不单单是格局低,更是见识短浅。

    杨钊没有仔细去辨析过安禄山的升迁经历,就算辨析了也不会承认安禄山是靠人家自己的能力升上来的,哪怕是拍马屁也得是一种能力。不光是安禄山,许多人能升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过程中借了杨家一些力,但更多的是靠自己的拼搏实力。

    杨钊此时又冷笑着问道:“今日突然来我三姐家,李将军怕不只是拜访吧。”

    李嗣业深知对待这种人绕圈子没有用,倒不如直接了当摆开了谈,免得让杨玉瑶更认为自己不真诚。

    “当然不只是拜访。”

    “嗯,”杨钊抬头一愣,问:“那你还想做什么?”

    李嗣业朝着杨玉瑶躬身叉手道:“我想让夫人替我进宫向娘娘美言,希望让娘娘在圣人面为我美言,推我为北庭节度使。”

    “你想得美!”杨钊差点儿原地爆炸,这个姓李的货越来越不要脸了,之前还只是上前来讨好凑热闹,现在竟然直接摆明了开口要官。

第五百一十八章 颇含心机的礼物

    杨玉瑶倒没有杨钊那般惊诧激烈,她只是掩嘴而笑问李嗣业:“你今天什么礼物都没带,怎么还想让我替你讨要节度使,难道这北庭节度使就这么廉价,难道连我杨家的面子都这么廉价吗?”

    李嗣业拱手道:“谁说我没有带,我真是带东西了。”

    杨钊从胡床上探起脖子,诧异地朝李嗣业看过来,杨玉瑶也坐正了身体,眯起眼睛朝下直视,好像他的双手根本没拿任何物品。

    杨玉瑶甜腻地笑着伸出了手掌:“好啊,让我看看是什么小玩意儿,能让我答应你的要求。”

    杨钊连忙从胡床上蹭下来,提着圆领袍的下摆来到杨玉瑶身后,右手挡着嘴在她耳边窃窃低语道:“不管待会儿他送出什么东西,堂姐可别答应,也别让人以为咱杨家的路子是好走的。”

    杨玉瑶妩媚地一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屈起膝盖朝李嗣业撑开手掌:“拿来啊。”

    李嗣业从地上站起,却没有走过去,而是面朝杨钊拱手说道:“杨郎现任何职?”

    杨钊感到奇怪,不是说送礼物吗,怎么问我这个。

    “在下现任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

    嗣业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杨御史,听说杨御史与右相一拍即合,关系不错?”

    杨御史嘴角翘起得意笑容:“当然,右相将我引为知己,多次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举荐,如今每日早朝右相乘着马车经过丹凤门,看见我的时候都会掀开车厢帘幕与我打招呼。”

    这句话把李嗣业给噎了一下,怎么感觉跟这个人说话会拉低自己的情商。跟别人炫耀他受到李林甫礼遇,每天早上都会得到一声赏赐式的招呼。堂堂一个皇亲国戚,就给自己这么一个定位?低等到李林甫跟他打招呼都觉得是荣耀吗?杨玉环这样的美人听到他说这种话,恐怕都得拉下黑脸来。

    他面无表情走到杨玉瑶面前,从袖子中抖出两串珠玉臂钏,但与其他的玉又有所不同,它们是浅蓝色的,色泽纯蓝有一丝瑕疵。它但即使有瑕疵也很珍贵,因为这种东西叫做绿松石,大唐境内没有发现有原料,是属于大食的特产。

    由于大唐女子所佩戴装饰品太过丰富,所以粟特商人们在引进商品时,特意将这东西排除在外,认为它们没有竞争力,也不想冒这个险。所以这些人都不引进绿松石,反而引进一些香料象牙地毯等物品,导致中原很少见到这种宝石。

    他昨日在到西市上让米查干给他想方设法给淘换一些贵重物品,结果米查干就从小金库中取出了四串这个臂钏,另两串比这个成色更好,他准备送给杨玉环。

    据米查干自己说,这个东西是一对大食商贩夫妻卖给米查干的,当时这对夫妻在长安一下子死掉了六匹骆驼,有说是感染了病症,更有可能是同行眼馋害他们。当时大食夫妻备了七匹驼峰的货物,没想到运输工具却死掉了,偏偏他们已经没有了钱财,多数盘缠已经砸在了货物上,要想在西市上买到骆驼,唯一的途径就是贱卖商品。

    夫妻二人欲哭无泪,贱卖商品这趟长安城不就白来了吗,还要赔掉大部分钱财?同商队的同袍提出要贱买下他们商品的。米查干当时正好路过,一下子就识破了这些人拙劣的阴谋,害了别人的骆驼,还想盘下他们的货。

    米查干当机立断,给了这位夫妻买七匹骆驼的钱,所要求买下的只是大食女人手臂上的绿松石臂钏。这对夫妻感激涕零,知道恩人是要帮他们渡过难关,同时表示以后来长安,只跟米记商铺做生意,米查干则暗中提醒这对夫妻,不要再与这支商队结伴行走,免得再遭这些人的暗算。

    李嗣业从米查干的手中取得绿松石臂钏,得到的不止是一段关于商人道德的寓言式的鸡汤故事,也得到了一些启发。他脑袋中猛然有了思路,由于长安女子首饰的种类丰富,使得粟特大食商人都不愿意贩卖绿松石,导致这种东西稀缺,这不是最良好的市场吗?那些商贾担心大唐女性不愿意接受这种奇怪的外来物品,却低估了她们对于美的欣赏和包容,只要是美的东西,她们都有相当强的审美和接受能力。

    所以他要求米查干找几个大食商人,让他们回到大食多准备一些松绿石,运到长安来卖到米记商铺。一时间没人买没关系,因为李嗣业早已经选好了广告形象代言人,还有谁能比虢国夫人杨玉瑶和杨贵妃能代表大唐的流行风尚,据说女子胸前的诃子就是杨贵妃的发明,从宫中传出之后立刻风靡了长安城,还有最近贵妇们流行素颜,不就是要模仿美丽自信的虢国夫人吗?

    他只要想办法让杨玉瑶和杨玉环戴上这几串臂钏,她们就能成功地引领长安的新风尚,把绿松石的饰品给炒热了,米查干就可以趁机发财。

    杨玉瑶到底是见多识广,提着这绿松石串做成的臂钏凝眉思索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哦,想起来了,去年祆教的一个大萨宝带着夫人进宫拜见娘娘和圣人,我好像就在她手臂上见过这个,这个东西有什么稀奇吗?”

    “自然稀奇了!”李嗣业夸张地称赞道:“这种宝石我大唐并不出产,只有西域的大食才有,色泽如天蓝,而且异常珍贵,据说在大食也只有哈里发宫里的娘娘们才有资格佩戴。物以稀为贵,天下绿松石数量如此之少,夫人若能够戴这个,便能显现出你的尊贵非凡。”

    “确实不错,”杨玉瑶笑着夸赞了一声,抬起双手捏着襦衣双肩将它脱下,精致的锁骨和圆润修长的手臂就显现了出来,她把这绿松石臂钏分别戴到了左右臂上,肩头轻轻摇晃笑着问杨钊和李嗣业:“你看我这样美吗?”

    李嗣业由衷地赞叹道:“整个感觉你是把蓝天都戴到了手臂上,一切宛若浮云飘过,只有容颜依旧。我仿佛看见了敦煌壁画里的美丽天女,她们的手臂也戴着这样的臂钏,但依然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你就是你,永远不一样的女仙。”

    “咯咯咯,”杨玉瑶毫不避讳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心想这个李嗣业把脸皮剥掉以后还挺可爱的。

    杨钊站在杨玉瑶身后,鸡皮疙瘩都险些快被他给渗得掉一地,这种肉麻的话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编出来。遇到这种情况,他必须要阻止李嗣业达成他的目标。

    他委婉地对杨玉瑶说道:“堂姐,你的美丽依旧,这臂钏也就一绿松石,虽然是大食的物品,却也看上去很普通,无法配上你的容颜。不要答应他的要求,这个东西并不值当。”

    李嗣业盯着杨钊的眼睛,突然开口问道:“杨御史,我刚才就想问你,在你看来右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 说服杨钊

    杨钊明显愣了一下,不明白李嗣业为何要这样问,他自认为这个家伙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改变堂姐杨玉瑶的主意。

    今天李嗣业的如意算盘是要打空了,有他杨钊在这儿,怎么可能任由杨玉瑶被其说服?

    “你要问什么?”他反问李嗣业。

    “这只是我想跟杨御史进行讨教而已,想从你这里更多地了解右相,杨御史可否告知?”

    杨钊心中冷笑,想了解李林甫,是要转投李林甫吗?还是想要单纯在从他这里挖坑,想让他说错话自己好去告状。不过他杨钊从来都不怕这个,口中说出来的东西岂能当做凭据,过耳之后就弥散在空气中,还剩下什么?

    “我刚入长安一年,了解的也不是太多,不过经常接触下来,便知右相精明强干,用政方面乃是大才,有四两拨千斤之能。从开元旧历年他入中书门下,到如今的十年间大唐延续天宝盛世,这就是最好的说明。只不过他文才稍输,且嫉贤妒能,太优秀的人会被他打压,将来能威胁到他的人也会被他打压。”

    “哦,”李嗣业一脸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

    杨钊锁起了眉头:“你明白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杨御史身为皇亲国戚,却依然受李林甫青睐重用的原因了。”

    杨钊虽然情商比较低,智商还算是挺高的,一下子就听懂了,李嗣业不就是变着法地骂他不堪中用吗?

    他的脸色顿时青了下来,冷冷地说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碛西地方武官,连李林甫的眼皮都入不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冷嘲热讽,大放厥词!”他转身朝向杨玉瑶摇头道:“阿姊,此人对我杨家太过不敬,你如果不赶他走,杨钊马上就离开这里!”

    杨玉瑶抬起琼鼻,脸上却无怒色,倒是显得很戏谑,仿佛是在欣赏斗鸡似的,似乎在这位杨家三姐这里,什么都可以当做玩笑。

    她扭头望向李嗣业,实际上是在等待他的辩解回答。

    李嗣业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机会,他表情没有变化甚至有些平淡地说道:“杨御史,我看出来点什么东西,但你也不必骂我。难道我问的不对吗?如今朝中这些官员所有人都在感右相李林甫的恩,又有谁因为杨家的关系而感你的恩德,一个都没有。右相凭什么认为你无法威胁到他,不就是因为你只有贵妃娘娘这一个仪仗吗?狡兔都有三窟,人身边的依仗多了不是坏事。李林甫不止有圣人的信赖,身边还有满朝文武的簇拥。你的身边有什么?只有深宫中贵妃娘娘的关照吗?如果真是这样,右相还真不用单担心,因为你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后都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捡鞋。”

    杨钊发出气急败坏的冷笑声:“李嗣业,你嘴皮子挺利索啊!你有什么能耐,你若是有能耐,怎么会求到我杨家的头上?你到底想说个啥?”

    李嗣业朝他淡然拱手说道:“我只想说,杨御史是不是觉得自己只能做右相的跟班?还是今年朝中发生的事情,你没有一点点想法?太子麾下的人一个个被他连根拔起,你好像也在其中出了力。杨御史就不担心有一天他改变看法,认为你会威胁到他?除非你让他知道,你一辈子都会屈居在他之下,你真的甘心吗?”

    杨钊的怒色逐渐停滞在脸上,神情也变得僵硬:“这么说来,你倒是在替我考虑了,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另有所图?”

    他感觉杨钊的态度有所松动,至少眼下的劝说是有效果的,便加紧了嘴上的势:“我实际上才是不会威胁到你们的人,杨御史今后的目标永远在朝中,我的目标则是在碛西,你日后不管在朝中还是在朝外,都需要有自己的一股助力,何必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我是在是替你惋惜,也替杨家惋惜。”

    杨玉瑶从床榻上直起腰坐正了身体,她好像已经先改变了态度,朝着两人摆摆手说笑:“嗣业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我听明白了,倒不如坐下来慢慢谈。”

    杨钊转身走到了胡床前,脸色稍稍显得好了一些,翘起嘴角哼声道:“你不就是想借我杨家的关系升迁吗?绕来绕去云里雾里说了那么大一堆,没有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有用的东西就在话里,只是你不愿意听而已。右相认为你没有威胁,不是因为你能力欠缺,而是你和他一样不以文采取长都是野路子,更是你隐藏的很好。以杨御史现在的升迁势头,将来一定会成为宰相,到时候他就会发现你的威胁,到时候你应该怎么办?仅靠宫中娘娘的内援好像还不够吧?”

    杨钊依然改不掉反唇相讥的习惯:“靠贵妃娘娘不成,难道要靠你这么一个边将?”

    “区区一个边将怎么能够?你如果能够广泛撒网,拉拢足够多的人,再加上你自己的官位和贵妃娘娘的助力,又有谁能够拦阻你以中书门下入驻政事堂?”

    杨御史总算露出了浮夸的笑容,就像他初来长安时那般浅薄,现在依然浅薄。

    “你吹得过分了啊,当宰相的事情我都没敢想。”

    李嗣业紧跟着追捧道:“无论杨御史想不想,将来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倒不如现在提前去想。嗣业虽不才,但会永远跟随你的脚步。”

    杨钊朝李嗣业远远地拱了拱手:“还是李兄想事情通透,不得不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这一失倒是让你给弥补了,哈哈。”他扭头笑着对杨玉瑶说:“三姊,要不你明天进宫一趟?”

    李嗣业长长地松一口气,跟智商较高情商捉急的人谈话简直是一种折磨,还好他总算顺遂地说服了杨钊。

    杨玉瑶小骄傲地翘起了嘴角:“阿弟,要怎么做还用你来告诉我吗?“她又扭头望向李嗣业:“我觉得这个事情你还是亲自进宫跟娘娘说的好,后天下午你还来这里,我们一同入宫觐见娘娘。”

    嗣业朝她叉手行礼:“感谢夫人。”

    杨玉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软软地靠倒在了榻上,眼角露出一丝媚色,她抬起双手轻轻拍击,刚才退下去的那几个乐妓又抱着乐器走了出来。

    她们各自跪坐在地毯上,怀中抱着琵琶,或者把琴放在琴架上,手指撩拨着丝弦开始弹奏。乐曲好像还是刚才的乐曲,声调听起来却悠扬轻快了许多,可能是听的人心理发生了变化,李嗣业心头的一桩大事总算是解决了一半,琴弦的和声也就深入到了他的心弦中。

第五百二十章 美人引入南熏殿

    长安城入寒冬以来,气候温差却很反常,清晨戴着幞头都感觉凉风嗖嗖地从头顶上掠过去,等到了中午时分,日头渐渐将空气烘暖了,人们纷纷脱去披在圆领袍表面的一层大氅。

    黄土道的车辙也没有被冻硬,车轮从车辙中压过,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李嗣业骑着黑胖跟在一双驾马车后面,金色的流苏挂在车顶盖上,随着车身的摇晃铃铛也叮铃作响。

    这是杨玉瑶家的出行的专用车,长安城中基本有身份的人都能够认出来,一些行进在路上的小吏看见后,连忙避让到一旁。

    马车临近了兴庆宫的金明门前,熟悉兴庆宫的人就会知道,从金明门是去往杨贵妃所住南熏殿的最近路途,就连在金明门处值守的龙武军和宫宦,也都是贵妃娘娘特意安排的人,用来方面杨家姐妹出入。

    所以当马车临近金明门时,看见车上纹饰的值守宦官立刻下令打开了城门,只是看到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位,宦官不敢私自放人,连忙凑到车前低声细气问道:“夫人,又是引荐入宫吗?”

    回答他的却如冷水般泼出来的回答:“闪一边儿去,管的倒挺多的!”

    宫宦连忙退却到一旁,脸色浮白低头。李嗣业跟着马车从他身边经过,拉住马缰停顿了一瞬,从袖子中摸出一枚萨珊金币,弯下腰低声说道:“不好意思,这点小礼物送给你当做茶水钱。”

    宫宦在城门处干惯了,下意识地伸手出去接,摸到手心里才感觉到是一枚沉甸甸压手的金币。他不由得抬起头去看李嗣业,对方已经夹着马腹朝宫门内而去。

    刚刚杨玉瑶的训斥他是不敢有任何抵触想法的,所以只敢把怨念的目标转移,但是李嗣业却主动弯腰送出了礼物,只让他感叹寡妇真是可恨无素质。

    进入金明门后,靠右的城墙下是一排马厩,专门用来收拢进宫的马匹和马车。李嗣业翻身下马,有两名龙武军主动上来牵走。

    杨玉瑶从车厢中钻出来,站在车辕上张开双臂活动了臂膀,才从仆从的搀扶下下车来。李嗣业上前去跟在她身后,两人沿着宫中的石板道往南熏殿方向而去。

    兴庆宫的规划并不是严格按照宫室的路子来的,完全是李隆基个人的创意设计,在这片开放式的园林式宫殿中,没有一道又一道如大明宫中层层叠叠的宫墙,那种建筑层次显得异常庄严逼仄,长时间就会出现审美疲劳。反而是兴庆宫这种空旷灵动,不拘一格的设计,让皇帝感受到了精神上的舒畅。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宫殿彰显了帝王们的威严,同时也拘束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必定要从登基开始,就要做一个宅男。他们所有创造美的思维发挥的余地,都在自己的房屋上面。

    杨玉瑶在前面缓缓行走,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角中尽显妩媚。

    她今日上身穿着一袭杏黄襦衣,下身系着妃色罗纱裙,齐胸裙子上装点着桃瓣纹路。这种穿着是在审美的前沿,那襦裙的系带堪堪刚能挡住一少半的白皙丰隆,开放大胆的程度超过了宫中任何女子。很普通人家女子的差异也简直是普通女装和维密内衣秀那般的差别。

    李嗣业这时才突然发现,从认识这个寡妇开始,就从未在她身上见过重复的衣衫,今日一套明日一套花样繁多,虽然都是纱裙和襦衣,花纹和色调的繁复变化也让他认为,这个女人这辈子绝对不会和别的女人撞衫。

    “你上次已经来过一次南熏殿了吧。”

    “嗯,好像是,说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李嗣业说出这句话就感觉后悔了,多少听起来有点暧昧。

    杨玉瑶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行走,低声细语说道:“今日出宫后不要回平康坊留后院了,在我宅邸的楼中住一宿,试试感觉怎么样?”

    开放的寡妇就是不同寻常,说话已经不需要拐弯抹角悄悄暗示了,露骨到如此地步。

    李嗣业没有说话,因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

    两人来到南熏殿瀛洲门前,回头望向对面龙池碧波荡漾,烟气飘渺,瀛洲门的汉白玉柱子也仿佛沉浸在云烟中,这个名字还真是贴合。

    进入瀛洲门后向前走出几十步,又穿过一道大门,然后是殿基拔高的南熏殿,沿着石阶向上来到廊下,四角的飞檐角挑上了天穹,红色立柱层次排列。有宫宦手执拂尘站在门口,看到两人后躬身说道:“夫人,娘子说你们来了无需通报,可直接进去见她。”

    穿过立柱进入殿门,眼前是一溜长白色羊毛波斯地毯,即使是单纯的白,也白得有花纹和层次感。他在门槛前使劲儿搓了半天鞋子,才忍心迈步进入,踩着这地毯继续前行。

    殿中两旁的立柱边放着青铜炭炉,里面闪烁着明灭的的灰烬,他们踩在这长长的地毯上面,连脚步的声音都没有。两人来到独挡的隔扇面前,有一个楠木做的月洞门,有珠玉做的帘子垂下挡住了里面的风光。

    杨玉瑶停顿住脚步,转身对李嗣业说:“你在这里等一下。”

    她掀开那珠帘进入月洞门,里面传出娇娘细碎交谈的声音,李嗣业盯着那还在摆动的珠串,开始转移注意力,仿佛是一道烟云缭绕的青山瀑布,这珠玉的帘子必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杨玉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李嗣业,进来吧。”

    他小心地调整步伐迈步走进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俯身下拜:“臣李嗣业参见娘娘。”

    杨玉环怀中抱着一只白鹦鹉,慵懒地躺在李嗣业送的香薰贵妃榻上,由于这香榻的味道实在太强,使得整个房间都挥散着淡淡的香气。

    李嗣业没多注意杨玉环的容颜有无变化,只是感觉她的体型又宽了一些,当然腰肢依然纤细,躺在那里完全能够感受到起伏的玲珑曲线。

    杨玉环声调恬淡地说道:“嗣业,听三姐说,你想做那个什么,北庭节度使?你现在是什么官职呐?”

    “启禀娘娘,臣现任安西副都护,疏勒于阗镇使。”

    杨玉环低头沉思,断续地往外吐字:”官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既然你是安西副都护,为何不在原地更进一步做安西节度使,却要去北庭任职?”

    原来杨玉环真的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也根本对丈夫的江山社稷不感兴趣,估计也不知道高仙芝远征小勃律成功的事情。杨玉瑶连忙在旁边解释道:“娘娘,并非李嗣业不愿意留在安西,只是安西节度使已经有高仙芝担当了,而且高仙芝刚立下赫赫战功,圣人是不会把他的位置给别人的。”

    “原来是高仙芝啊,好像听三郎提到过,听说他很厉害呀。”

    听到贵妃娘娘这软蠕蠕的话语,感觉她的威慑力直线下降,就像林志玲的气质永远不可能扮演狠辣的后妃,她不仅不狠辣,而且还爱护小动物到底。

    “那么北庭节度使是谁了,如果你要代替他,会不会有什么阻拦?”

    李嗣业叉手:“启禀娘娘,北庭节度使是杨志烈。”

    杨玉环凝眉细细思虑,好像从未听过这个人,也不是弘农杨氏的子弟,这下不用考虑别的,当即答应李嗣业道:“我是从来不替人向三郎要官的,但是你放心,我会交付给高力士,再由高力士向三郎举荐。”

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力士与梨园春

    能得到杨贵妃的亲口许诺,李嗣业也认为自己这波稳了,能够出其不意地跻身于封疆大吏的行业,尽管这样做会使得高仙芝吃惊,使李林甫大跌眼镜,也无形中为自己招来了敌意。

    但他不能够再小心翼翼了,他已经在官场跨过了十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需要的不再是蛰伏,而是一次短平快的爆发,要从爆发到迅速立足站稳,但最终需要的还是考量上面的关系。

    因为李隆基实在是太诡异,他放弃了皇帝的基本职责,却把一个三观和品德有问题的人放在了前面,让天下人都失去了希望。

    一个结构稳定的社会有了完全的阶级固化,甚至有了金字塔顶端和中间层的固化,它还有什么希望。

    李嗣业就是要用牛角尖的精神,在这片没有任何希望的花岗岩般紧密的官场中,硬生生地钻出一个地洞来。只是不知道是否办到了。

    他回到平康坊安西留后院等待了很长时间,身边所有人都在平庸忙碌中渡过,没有谁能够感受到他的紧迫感。即使去了几趟杨府,坐在杨家兄妹身边听乐妓弹奏小曲,虽然感觉时间流逝,却也是一种苦熬。

    他从杨家兄妹这里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北庭节度使这个职位到手了没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但他也只能憋着不问,因为显现出猴急的样子,会让他们感觉到你一点儿都不稳当,这不是一个封疆大吏该有的气度。

    他就这样在浑噩中等待的时候,外面也因此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变化。

    杨玉瑶代替李嗣业把绿松石臂钏送给了杨玉环,这种东西戴在手臂上,有一种珈蓝女仙的飘逸气息,腰间再悬挂上环佩美玉,躺在贵妃榻上每一颦一笑都是如入画境。

    她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命他前去翊善坊的高力士宅邸,将他叫到了南熏殿中。

    高力士如今已经是右监门卫大将军、冠军大将军、骠骑大将军,渤海郡公,是朝中另外一股力量。整个后宫的妃子宫女,也只有杨玉环能够命令他随叫随到。他与李林甫经过十多年的摩擦再到磨合,双方达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那就是双方对于官员的提拔,都刻意避开对方的敏感地带。

    比如京畿乃至朝中官员的任免,这就是李林甫的敏感地带,而北衙禁军便是高力士的敏感地带,左右御林军和左右龙武军的军官升迁更换,都是由高力士和陈玄礼商量着来把控,李林甫绝对不能参与进来,不但不能参与,还要主动地回避以降低敏感。

    高力士佝偻着肩膀踏进了南熏殿,穿过内殿的月洞们,站在了贵妃娘娘的面前。

    大将军低头躬身叉手:“奴婢参见娘子。”

    杨玉环恬淡地笑笑:“阿翁,你都称呼我为娘子,我又如何能把你当奴婢呢,快给阿翁看座。”

    两个婢女抬上来一张胡床,高力士谦让了一下,才安然坐下。

    高力士盘膝坐在胡床上,神态自然谦和,又彬彬有理地问道:“娘子,你唤奴婢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阿翁,”杨玉环敛起笑容正色说:“我只是想给你举荐一个人,借由你的面子把他举荐给三郎。”

    高力士自然明白杨玉环的意思,不懂的人可能会问,你杨玉环整天都陪睡在皇帝身边,自己给他说不就成了,怎么还需要靠着别人传话来引荐?

    这当然涉及到内宫不得干政的条令,以现在李隆基的昏庸,杨玉环就算是干政他估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他的枕边人就对什么权力不感兴趣,并且至少在表面上恪守一个皇帝妃子的本分。

    “娘娘想要奴婢举荐谁?”

    杨玉环给守在身边的三姐使了个眼色,杨玉瑶心领神会,立刻开口说道:“此人名叫李李嗣业,现任安西副都护,疏勒镇镇使。”

    高力士坐正了身体,悠然点头道:“奴婢明白了,不知应该授给他何职?”

    杨玉瑶咳嗽了一声:“他希望能做北庭节度使。”

    高力士叉手应喏:“恰巧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叙功奏疏刚刚呈送到御前,其中好像就有李嗣业,我回去以后就向圣人引荐。”

    杨玉环端正姿态点了点头:“有劳阿翁。”

    高力士从胡床上走下来,再次叉手说道:“那奴婢告退了。”

    他缓缓退出了殿阁,月洞门的珠串帘子发出了哗啦的声响,南熏殿的内侍连忙送他出去,站在殿门口弯腰九十度低声道:“奴婢恭送干爹。”

    高力士的一只脚悬空在殿前的台阶上,忽然收了回来,转身对这内宦柔声问道:“这几天里有哪些外臣来南熏殿求见娘娘?”

    “好像就只有李嗣业一人。”

    这位大唐贤宦缓缓地抬起头来,抬头望着宫阙瓦脊上的天幕,半眯着浮肿的眼皮自言自语道:“这个人可真能等啊,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开始用这层关系。”

    ……

    李林甫双手捧着安西节度使高仙芝送上来的叙功奏疏,站在梨园高门的外面,可以听见墙内传出来的丝竹之声。这袅袅如泉水叮咚,烟雾缥缈,只是隔墙听着就是一种身心上的愉悦享受。在这园子里的乐师可与外面的那些个青楼或大户的家的艺妓有云泥之别,他们个个都是某种乐器最顶级的乐手,而这座梨园是就是大唐最顶尖的音乐教育和表演机构。

    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均是梨园教习,还有雷海青擅长琵琶,也擅长吹奏玉箫,谢阿蛮擅长舞蹈,她的绝技是《凌波舞》,也是宫廷乐舞们的教习。他们每个单拎出去到坊市间表演,均能够使得万人空巷,拥挤围观,在大唐的影响力仅仅次于以剑舞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

    他们整日沉浸梨园这座大唐最高音乐学院中,组成了盛唐最顶级的天团,创造了传世的经典之作《凌波曲》、《霓裳羽衣舞》、《紫云回》和《小破阵乐》。在这个天团中李隆基擅长羯鼓,李龟年擅长吹筚篥,李鹤年擅长轻歌,雷海青用琵琶,李彭年吹玉箫,杨玉环和谢阿蛮则以二十人的霓裳羽衣舞,形成了大唐最为强悍的音乐现场。

    这个天团的身价,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音乐偶像组合都无法超越的,也几乎没有人有资格请他们去表演,所以他们只能在梨园中自娱自乐,谢绝一切没有音乐细胞的外人闯入。他们在做音乐的时候没有所谓的君臣之分,李隆基各称呼他们的雅号和名字,他们则称呼他为三郎。

    李林甫即使是宰相,也不能被接受到这个圈子里,因为这个圈子无关身份地位,只论音乐才华。

    他站在门口悠闲等待,等到演奏结束声音消失后,守在门口的宦官才敢跑进去通报。

第五百二十二章 圣命不可违

    内宦来到了李隆基面前,躬身叉手禀报道:“三郎,右相求见。”

    皇帝皱起了眉头,挥舞了一下袖子甩在了身后背负起双手:“让他到西偏殿等我。”

    李隆基将内宦打发走之后,走到几个身穿长袖襦衣纱裙的女子身后,一个个给她们凹造型。

    “这样,不行,你这样不成,你得把这个脖子抬高一点,对对对,你的这个步子要迈得小一点。”

    他的娘子杨玉环就站在队列开头领舞,对舞蹈的造诣也远远胜过一些梨园子弟。尽管这样,皇帝还是喜欢走到她身边,装作调整她的姿态,却是在感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魅力,这个如温顺小猫般的女人,让他一刻都不愿把视线离开她。她这种温润似水如牡丹芬芳,浇灌了他这棵即将枯萎了的老树,使他拥有了春天的热情与活力。

    “玉环,你再领着她们试跳一遍动作,朕过会儿就回来。”

    杨玉环低腰行礼:“喏”

    皇帝说罢便皱着眉头往右偏殿走去,烦躁的情绪不由得浮现在了脸上,这张曾经不怒自威的脸,就能显现出皇帝如今的堕落腐朽。他已经开始讨厌一切外来的事情打扰,心中也知道这种状态是错误的,对帝国是不利的,可男人超强的自律性在老皇帝身上逐渐消失了。所以除非是远征之类的军国大事皇帝要亲自过问外,别的事情就理都不理。

    皇帝厌倦了本职工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他也得去过问一下。圣人可以不爱工作,但不能不爱江山,他至少现在还有这个意识。

    两名宦官手持在前面引路,随后站在了殿门两侧。跪坐在殿中的李林甫听到了皇帝的脚步声,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

    他径直走上殿中御阶,坐在了胡床上双手按着扶手问道:“今日前来,又有何事不敢决断?”

    右相有些迷瞪,心想不是你派宦官亲自到我府上传口谕,让我拿着高仙芝呈送的叙功奏疏来梨园找你么?

    “这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呈送的叙功奏疏,还请圣人过目。”

    李林甫连忙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奏疏,呈送到皇帝的前面。李隆基伸手接过,这才想起高力士举荐的事情,直接指着奏疏上排列的第二行说道:“这个李嗣业,在远征小勃律一战中仅功勋仅次于高仙芝,可否升任北庭节度使兼任安西副都护?”

    他一听李隆基这个口气,就知道这是有人动用了关系,直接上达天听问到了皇帝这里来,心中的郁气突突地往上涌。

    “当然可以,只是原北庭节度使王安见该如何任命。”

    李隆基略作思虑,敲着自己的额头说道:“那就将王安见调回长安,任命为左武卫大将军。”

    “喏。”

    李林甫应下的同时抿紧了嘴唇,心中对王安见默哀三秒钟。南衙十六卫中的左武卫如今只有机构没有了兵马,调回长安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闲职。

    王安见本是个奚人,本是他安排好的一颗闲子,竟然没想到会被人截断了路。好你个李嗣业啊,竟然这样都拦不住你,白白地让你把好处捡了去。

    李林甫心中有些不甘,叉手说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只管讲来,不必与朕拐弯绕圈。”

    他压低声音说道:“旧历二十五年,李嗣业被当时还是忠王的太子引荐到安西都护来曜麾下,对于他的立场和心中所向,臣都有所怀疑。”

    圣人现在对太子颇为敏感,只要分化太子势力就是政治正确,以为能够借着这场风暴的尾声把李嗣业给牵连进去。

    人毕竟都做不到全知全能,李林甫自然也想不到,旧历二十五年表面把李嗣业引荐往安西的是太子李亨,但实际上真正操纵这件事情的人,就是端坐在他面前的皇帝。所以李隆基对于李嗣业的身份认定,依然不会往太子那方面想。

    “这件事我知道,所以这个人没有问题,你回去安排一下,让高仙芝带他的人到南内花萼楼见朕。”

    李林甫叉手应道:“喏,臣这就回去办。”

    “那你退下吧。”

    李林甫缓缓退出殿室中,李隆基这才一边细细思索着,一边朝弟子们排舞的大殿走去。

    右相心中有些郁闷,也不知道是因为安排完好的任命规划突然被人给打破,给自己铁板一块的碛西一脉官场打出了一道裂痕,还是单纯对李嗣业的行为感到愤怒,这些都无关重要。

    他紧紧攥着这封奏疏,来到宫门口的马厩前,家中管事早就将马车牵了出来,躬身低声问道:“阿郎,去哪儿。”

    李林甫长吸了一口气:“还能回哪儿,当然是府上。”

    他盘膝坐在车厢里,身体随着车厢中的颠簸左右摇晃,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这也许是上天带给他的某种暗示。他掀开了帘幕,对跟着在车后跑的管事吩咐道:“去把吉温、罗希奭、还有王鉷,杨慎矜都叫到我府上去。”

    ……

    李林甫盘膝坐在府邸内堂的木榻上,身上穿着轻便的火麻半臂,轻松透气又清凉。坐在下方的几人虽然身穿圆领袍,也并不算厚,但受到房间里热气的烘托,一个个脸色又逐渐红润起来,皮肤泛起了些许油光。

    “今日把你们叫过来,就是想着多一个人能多出个主意。圣人要求更改高仙芝送来的叙功奏疏,竟然要让一个李嗣业的人接替王安见这个北庭节度使,实在是令我不敢苟同。我想问你们,有什么办法?”

    四人在下方面面相觑,真是一时语塞无人有策略,杨慎矜抬头看了李林甫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杨慎矜不像其他三个人是主动加入右相的核心层,他算是被人利用拉拢入伙,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也不太愿意替李林甫出谋划策。

    “怎么?都想不到吗?”

    吉温耸起肩膀向前叉手说道:“右相,属下以为,圣人即使想下敇旨,也必须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没有中书省盖章,敇旨也就无从下发。右相是不是可以把敇旨驳回给圣人,让圣人重新好好考虑一下。”

    “你要让我驳回圣人的旨意?”李林甫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吉温。

    吉温的脸霎时间发了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属下,属下也是一时计穷,所以才胡乱去想。”

    李林甫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想我执掌相位已有十年,从中书省下发了几千条圣旨,从未驳回过一条,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四人低下头去,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圣人的管家,也是圣人的臣子,自然要竭尽全力为他服务,不管是做宰相还是做管家,都不应该违背他的旨意,更不能借机驳回他的想法。不然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

第五百二十三章 道柔忽归来

    李林甫讲完这番话,坐在台阶下方的党羽们下意识闭紧了嘴巴,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右相献策了,不驳回圣人的意见,如何能够阻止李嗣业担任北庭节度使。

    御史中丞王鉷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说话却在观望气氛,李林甫突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伸手一指说道:“王鉷,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有话开口便是。”

    王鉷犹豫一瞬,站起来叉手说道:“右相,王鉷以为右相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将来入朝为相。”他偷悄悄地瞄了一眼李林甫的表情,发现他高昂着头进入冥想,脸上似乎没有芥蒂,说话口径和胆子逐渐开始放大:“任北庭节度使相对来说要比入朝为相容易得多,我们虽然不能阻挡他做什么北庭节度使,可是要想阻止他入朝,办法还是有很多的。何况圣人让他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据我猜测,他能够得到圣人的青睐,跟杨家脱不开关系。”

    李林甫闭目养神,突然又睁开眼睛:“继续讲。”

    “他能搭上贵妃娘娘的线,应该是先搭上了杨家姐妹的线,,也必然与那杨钊通过气。杨钊秉性如何,左相一眼便可清楚,此人眼界狭隘,往往着眼与小处,然而野心却大的很。这种人只适合自己升官发财,绝无拉拢同党的胸襟和气度。别看这李嗣业能够攀上杨家这条船,他但凡吃得胖一点,就能引来杨钊极度的反感嫉妒。所以属下建言,可任由他担当北庭节度使,然后利用杨钊来遏制此人,这样他也绝无入朝为相的机会。”

    王鉷说罢之后,众人皆抬头望向右相,李林甫嘴角流露出笑容,双手合掌赞道:“王鉷所言,深得我心,既然木已成舟,我们既过不问,但今后要利用杨钊对其明暗打压。”

    他紧接着发出笑声伸展双手:“不过我们也不必把此人放在心上,十节度使中还有仇章兼琼是汉人,王忠嗣如今更是以一人之力统领了四镇,他与太子关系亲密,才是眼下我头号的大敌。”

    王鉷继续叉手吹捧:“右相所言极是,王忠嗣与太子亲厚日后是他的优势,但现在却是他的短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右相的对手。”

    李林甫意满志得,却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最大的威胁最大的危机都来自于太子,即便是节度四镇的王忠嗣,也不能让他的心中产生畏惧。只有太子才会让他恐惧自己的未来。

    太子身份的优越性在于无论多少次斩掉他的羽翼,却仍然有无限再生的能力,他多次想拔除对方,然而人家却是皇帝的儿子。不管老皇帝如何忌惮儿子,只要他不犯大错,就能等着熬下来接替大位。

    而李林甫和他的团体却要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分化,他的结局注定悲凉,这是不可逆转的,等到他最虚弱的关头时,无论谁来推一把,都会使他走向覆灭。

    ……

    一名穿着青色花纹圆领袍的女子牵着马行走在街道上,她尽管做了许多中性的装扮,仍然容易被认出是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那种被调教过的优雅和知性。

    女子进入平康坊,曲巷两侧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坊间的河渠中有穿着襦裙的歌妓蹲坐着石块上,用木棒敲打丝织品进行清洗。

    她的目光冷淡地从这些女人的身上扫过,将余光留在眼底,牵着马转身拐进了一道曲巷中。她站在安西留后院的侧门前,抬起手轻轻地敲击着门板。

    开门的是一个头裹抹额的亲兵,看见娇艳女子站在门外,有些吃惊地说道:“娘子,这里是安西留后院,你到此来可是找人?”

    女子语气亲和却又疏冷地回答:“我是李嗣业将军的婢女,特地前来向他复命。”

    “既然如此,快请进。”

    如果来者是一个男子自称将军的仆人,这亲兵必定要折返回去问问,以防有人冒充闯入。但现在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谁能会把一个靓丽的娘子当做凶徒。

    兵卒主动接过马缰,道柔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去,亲兵燕小四连忙上前来说话:“道柔,听将军说你是到封地去了,还以为你半路掉了队呢?”

    道柔敷衍地点了点头,扭头问他:“阿郎呢?”

    “李将军在自己屋里看书呢。”

    她转身往后院的长房走去,站在李嗣业房屋的隔扇门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扇,里面很快有人应答:“进来。”

    道柔推开隔扇进入,又转身拉上了隔扇,弯下腰把翘头履脱下来,轻轻放在墙角。她的脚上套着洁白的足袋,步履如猫一般轻盈地来到盘膝坐着的李嗣业面前。

    她并拢膝盖跪坐在地上,双手夹在了双腿缝隙间,低头说道:“阿郎,道柔回来了。”

    李嗣业放下书册,将翻开的那两页放在地板上,揉了揉酸困的肩膀问她:“你可见到了李泌?”

    “奴婢不止见到了李泌先生,还见到了……”

    “太子?”

    李嗣业暗自心惊,今年李亨挫上加挫,折上加折,朋友被杀,大舅哥被杀,妻子也被迫离异。就算换做普通人,受到这样的打击也不一定能挺过去。太子会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冒失地出手将自己陷入死地。

    现在看来,太子显然没有丧失理智,而是躲在了终南山中,细细地舔舐心口上的鲜血。

    “你见到太子本人了?他看上去怎么样?有什么话要捎给我?”

    道柔抬起眼角偷看了一眼李嗣业,才放慢声调语气说道:“看上去很不好,我瞧见他都有白头发了,也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李嗣业点点头,又抬头问她:“太子殿下都跟你说了什么?”

    道柔听到这句话,眼角闪烁出一丝犹豫羞涩,点点头说:“他只说今明两年不要再去终南山找他,其他没有说什么。”

    李亨给他说的某些话,道柔自动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这强加的人生。

    李嗣业点了点头,摆摆手说:“回到你自己房间去吧。”

    “喏。”

    道柔如同温顺小猫轻轻地踮起脚尖站立,挪着步子来到门口,拉开隔扇门,回头眼底带着柔情看了他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道柔刚离开不久,高仙芝的亲兵来到门外大声开口道:“李将军,中丞让你赶紧收拾一下,与他一起进南内面圣。”

    李嗣业手撑着地板站起来,把书册扔到了地毯上,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绪却又乱了,煎熬了十多天的等待,总算是等到了结果。虽然他知道这件事稳如板上钉钉,但还是担心被人半途使坏。

第五百二十四章 授北庭节度

    花萼楼外北风萧瑟,花萼楼内温暖如春,圆形的纱帐从藻井顶部垂泄下来,圣人被笼罩在纱帐中侧躺在榻上昏昏欲睡。杨玉环坐在纱帐的外面,单手紧握着圣人的右手,仿佛是在握着一只衰朽的手掌,要用自己的青春活力去延续皇帝的生命活力。

    右相李林甫和左相陈希烈站在陛前两侧,他们身后站着高仙芝,高仙芝身后站着李嗣业和监军边令诚。他们各自负手站立,直站得双腿酸困,感觉度日如年。

    李隆基悠然醒来,宫宦们将他头顶上的纱帐撤去,高力士连忙命人捧上来醒酒汤,皇帝端起杯盏轻抿了两口,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才稍稍恢复过来。

    皇帝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几人,心里却在琢磨着昨日的舞蹈该如何跳,动作的幅度应该有多大,全然忘记了今日要宣布的事项。

    场面眼见就要变得尴尬,李林甫突然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几人说道:“在圣人宣谕封赏之前,你们都要怀着崇敬之心。”

    这句话才突然提醒到皇帝,今天原来是奖赏远征小勃律的诸多功臣,最近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忘记了很多事情。

    林甫早已经习惯了皇帝的这种状态,如果换做以前的别的宰相,如姚崇宋璟张说等人,早就看不惯开喷了,最少也要指责皇帝不务正业,不理朝政。

    这就是李林甫厉害的地方,他就算是在圣人大脑掏空的情况下,也能够把情况给圆过去。别说李隆基脑袋走神忘记事情,工作不在状态。他就算是变成一个植物人坐在御阶上,他也能够顺利执政。如果真是个植物人才好呢,这样他就全无掣肘,想干掉谁就干掉谁,没有最高权力的管束,反而更容易放开手脚。

    皇帝清空了脑海里的靡靡之音,双手按着膝盖望了身边的贵妃一眼,才从案几上将授功册书拿起,仔细瞄了几眼开口说道:“高爱卿走到前面来。”

    听到这句话,高仙芝掩饰住了内心的激动,也按奈住了等待多年的悸动,他多少次曾想象过这个画面,想象自己站在圣人面前受到嘉奖依仗,那个梦中的场景与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

    他迈着方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躬身叉手:“臣高仙芝拜见陛下。”

    对于远征小勃律成功的高仙芝,皇帝自然是不吝惜夸赞的,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他几眼,才惊喜地说道:“高爱卿看上去很年轻啊,朕需要的就是你这样年富力强的臣子,比起那些固步自封的老将们强多了。”

    “圣人谬赞,臣始终不敢忘记忠义仁孝,更不敢忘记圣人托付。远征途中每每遇到艰辛绝境,念及圣人念及大唐,总能产生继续前进的动力,也能够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高仙芝的话听起来有些肉麻扯淡,谁还不知道你打仗是为了什么,还装作是皇帝和大唐给予了你鼓舞,真正给予你鼓舞的恐怕是高官厚禄吧。

    官场上存活的最低底线就是看破不说破,如果连眼前的这点虚伪都不能接受,干脆就辞官滚回家乡去种地吧。

    真正学会了虚伪的人类,才使得政治变得扑朔迷离,这就是权力斗争的妙处,也是数千年来那些史册中用来隐藏真相的遮羞布。

    “很好,朕之前已经任命你为安西节度使,代理御史中丞。不过今日朕还要赏你,你仍然担任安西节度使,授印御史中丞,任鸿胪卿。”

    高仙芝躬身拜谢:“谢陛下圣恩。”

    李隆基又俯视后方,一边手抚着胸口说道:“朕在叙功奏疏中看到里面写着,一员勇将单枪匹马从连云堡的山头北坡冲上,身先士卒以一当百,若无他英勇奋战,要想拿下连云堡不知要付出多少伤亡。今日这位勇将可在下面?”

    高仙芝稍显惊讶,不知皇帝为何会提起李嗣业,事情好像超出他的预料和想象之外了,他扭过头来看向身后,细细想来李嗣业也不是安于现状忍受委屈之人,他又把目光望向李林甫,右相脸上的表情也挺坦然,看来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倒是自己的信息显得有些滞后了。

    李嗣业立刻躬身说道:“臣李嗣业拜见陛下。”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抬手说道:“李嗣业上前来说话。”

    他叉着手缓慢上前,来到高仙芝旁边稍比他靠后,低头望向皇帝的脚下。这是眼光最适合投向的地方,不会让人产生不适感或别的想法。

    “李嗣业,抬起头来。”

    他听到李隆基清朗却不威严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近距离地看清了现在的皇帝,与十年前相比他变老了,但这种变化依旧很缓慢。他双鬓苍色却眉宇舒展,抬头纹和法令纹都不太明显,养尊处优的生活确实减缓了他身体的老化。

    与他相反的是太子,太子李亨的老化越来越明显,与其父亲相比,就好像时间从他身边过得格外快,两人的外貌年龄也在逐渐拉近。从这一点就能够看得出来,太子李亨这两年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果然是猛将的身板,能以一人之力冲上连云堡,朕很欣慰。”

    一听李隆基说话用语的简单程度,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看叙功的奏疏,可能是从什么地方听人提了一嘴,或者是利用高力士的收集了这么几下,就变成了李嗣业单枪匹马杀上连云堡。

    李嗣业自然也不会犯傻到真的去揭露错误,这种事情是给脸上沾光。只要是从皇帝嘴里吐出来的,就算是把他说成是超级英雄能上天入地,也应该安然接受。

    “圣人谬赞,嗣业的信念中只有圣人,即使面对前方的刀山火海,我也一直默念忠义二字,满身鲜血也决计不退。”

    “好一个不退!”李隆基赞许地说道:“李嗣业,朕准备任命你为北庭节度使,领御史中丞兼安西副都护,授勋官为护军。朕的赏赐,你可还满意。”

    李嗣业连忙叉手谢恩:“感谢圣人给予我恩赐,臣非常满意。”

    “满意就好啊。”李隆基嘴角虚浮地笑了笑,这让李嗣业心虚不已,圣人的笑容意味着他得来的官位并不光彩吗?

    站在两人侧后方的李林甫给左相陈希烈使了个眼色,陈希烈先是摇了摇头,感觉躲避不过,才硬着头皮上前去,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没有底气:“平卢安大夫麾下的将军们每次进宫,都会向圣人献上新学的边地舞蹈。听闻李将军在疏勒任职,应该学会了当地的疏勒舞,不知将军可否愿意在圣人面前献策。”

    这不是废话吗,不愿意有用吗?他眯眼扭头看了陈希烈一眼,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无辜的神情,包括刚才说的这两句话,就像是念稿子一样没有感情起伏高低。

    李隆基一听人谈起了他最爱的老本行,顿时也提起了兴致,对李嗣业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李将军把你学来的舞蹈给朕跳一遍。”

    李嗣业顿时头脑发涨,怎么叙功会上还要加跳舞的项目,这明显就是李林甫发泄不满,却要让陈希烈这个傀儡来背锅刁难于他,如果不会跳难道还要上升为欺君之罪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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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影视:从让子弹飞开始》已经上传,请新老书友前往一观)一场大唐盛世的际遇,自由搏击选手李业附身为大唐李嗣业,一个尚未成为陌刀将的男人。
从盛世长安到安西四镇,
从里坊曲巷到大漠边城,
灭吐蕃,平突厥,征大食,男儿当赤膊奋起,当嗣业者,人马俱碎!盛唐陌刀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陌刀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