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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怀空     盛唐陌刀王txt下载     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章 敌我混乱之际

    穿着绛衣的龙武军兵卒已经拦在了街道口,为首的是参将郭守一,手执横刀高声喊问:“前方何人!”

    “你们都没听见吗!我乃当今圣人!”

    郭守一神情震动,连忙指挥兵卒道:“上前查验!”

    一名旅帅的眼骨碌转了几圈,却指挥着弓弩兵上前,伸手指着前方道:“给我射!”

    霎时间箭矢如雨点般朝马车袭来,李隆基吓了一跳,慌忙趴在地上往回走,口中一边喊道:“祝慈快跑!”

    李嗣业早已从车底闪出,一把将车里的孩子拽出来拉到了车下,祝慈夫妻二人却双双中箭倒在血泊之中。为了不让李隆基看到他的脸,李嗣业从下袍拽下一块布,蒙在了脸上。

    郭守一怒不可遏,伸手揪住了旅帅衣襟问道:“为何不查问清楚就放箭。”

    这旅帅刻意放大声音说:“奉太子之命办事,郭守一退下!”

    “继续放箭!”

    郭守一一咬牙,伸手拔出腰间的横刀,抵在了旅帅的脖子上:“说,是谁?是谁让你不顾圣人的安危贸然动手的!”

    这旅帅眼珠子一转,咧起狰狞的脸高声喊道:“郭参将莫要撇清,咱们,咱们都是奉太子的命办事,临行前,太子不是还叮嘱过郭参将吗?”

    李嗣业护着孩子从车底爬出来,瞧见皇帝望着祝慈夫妇的尸体发呆,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快走!”

    李隆基挣脱拉扯,神情激动痛声疾呼道:“这是我大唐的百姓啊!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畜生!”

    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给太子和李林甫设下的圈套是多么可笑,他所谓的欲擒故纵,以身涉险,赔上的却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怒火上脑,悲从心来的皇帝疾声高呼道:“你们这帮畜生!”他解下了绑在身上的猛火雷,抓在手中用火折点燃,伸手甩了出去。

    雷声隆隆响起,翻腾的火焰将一帮弓箭手炸翻在地。

    “炸死你们这些畜生!”

    孩子祝玄挣脱了李嗣业的手,趴在马车上抱着父母的尸体放声哭泣。张小敬听到爆炸声从对面跑了过来,为了避免让张小敬和其同伙在皇帝面前认出自己,李嗣业快跑两步跳上了坊墙的墙头,翻身又落了下去。

    张小敬走过来伸手拽住皇帝袖子,戴望同时也跑来,抱起了孩子,又一阵激烈的猛火雷爆炸声响起,箫规从被炸倒趴伏在地的龙武军尸体堆中快步走来。

    女子檀棋从远处赶来了另外一辆马车,三人把皇帝拽上了车。戴望在车上刻意大声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戴六郎,说话不必那么大声,大吉酒肆!”

    李嗣业蒙着面贴在墙后,自言自语地问道:“大吉酒肆在什么地方?”

    ……

    他确实从未听说过这样一间酒肆,看来需要去一步步查探了。墙外的街道了奔来了几队兵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嗣业只好从务本坊间小巷中行走,很快翻过了另外一道坊墙,又到达了纵街上。

    根据他们马车所奔行的方向是往西,李嗣业断定这大吉酒肆的方向是城西的长安县诸坊间,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什么百姓,他即使想询问也无从问去。他只好先去西市上,估计这大吉酒肆不在西市,也在西市附近。

    西市上不止有彻夜未关的酒肆,也有狂欢一夜的康居舞女。李嗣业走进这样一间酒肆,有不少放浪形骸的酒客正抱着坛子,对圆台子上的胡旋舞摇头晃脑高声起哄。

    其中一个身穿白色襕袍的男子,头戴交脚幞头,下巴下颌上共有四缕飘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台上腰肢窈窕的女子,声音比任何人都大吟道:“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李嗣业抬头朝他望去,却认了出来,这不是他曾经送到长乐坊青莲酒肆的李太白吗?若是平时他一定要上前去,与他痛饮几杯,熏陶几句诗词畅谈到天亮。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长安政局不稳,圣人生死未知,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历史出现不受控制的改变,谁知道变好变坏。变好了太子提前登基,进行政治税法改革,将盛世延续个几十年吗?变坏了太子和李林甫相互死磕,为解决京城困局,召唤节度使进京,一场更大的战乱发生?别说由盛而衰,直接改朝换代了都?

    酒肆的地址还是问一个酒中仙来得靠谱。

    “李太白!”他大声问道:“大吉酒肆在哪儿?”

    李白眯着醉眼开口道:“就在旁边的怀远坊,你到大吉酒肆做什么?他们酒虽好,可惜天黑之后不开张的。”

    “别多问,继续做你的诗罢!”

    他转身走出了酒肆,遥望天边晨曦已现,时间看来不多了。

    李嗣业迅速往怀远坊的街道奔去,穿过坊门绕过主街即将来到酒肆这条街上,然而左右各有两队兵丁将酒肆的出口牢牢堵住,这些家伙弯弓对准酒肆门口一阵攒射。李嗣业紧张地越过人群看过去,被射倒在血泊中的却是抱着女娃的男子。

    又有无辜的人送命,天子出行果然是自带毒刺光环,近者必死。

    他扑入与酒肆并排的民房中,从一个个隔扇间横穿过去,惊动了在床上扑腾的男女。

    这对男女慌忙掩盖衾被,女子横起手臂挡住脸庞,从臂弯中用一只眼偷看来人。

    “你,你是……”男子瞠目结舌。

    “他不是我家郎君!”女子小声叫出声。

    男子顿时胆气粗壮起来:“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寒舍!”

    李嗣业从腰间抽出短刀,男女吓得又瑟缩到墙角,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提着刀走进窗户边缘,撬开了窗扇跳了出去。

    老天爷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大酒肆面朝这些人家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没有窗户也没有窗扇,如何才能进的去?

    前门巷子已经被追兵堵死,后门也已经被厚木板封住,难道要从天上落下去。

    李嗣业望了望酒肆的屋顶,他攀着民房的椽子跳上了民房屋顶,飞奔着一个助跑落到了酒肆屋顶上。

    这一下可吸引了追兵的注意力,巷子里大声高叫道:“屋顶上有人,给我射!”

    事情竟然恶化到了接近天子必死的地步,箫规、张小敬、戴望三人手持着盾牌冲出来,要救回被男子抱在怀里的女童,皇帝不知为何也冲了出来,然后是不知谁中了箭,他们又撤到了酒肆中。

    李嗣业跳到屋顶的另一坡面,躲避飞来的零星箭矢,手上却丝毫没有闲着,把残破碎瓦掀翻开来,下方铺着薄板。

    他一脚跺碎了薄板,身体先是掉落在房梁上,然后扑通趴在了地板上。

    酒肆的老板父子牵拽着皇帝的绳索,迅速朝暗道的方向跑去。他蒙上面巾对挡在门口的戴望喊了一声。

    “戴望,追上他们!”

    那名叫箫规的男子身上挂着箭伤冲出了酒肆的大门,张小敬正悲痛欲绝地靠着门板,门外响起了地火雷动的爆炸声,又是猛火雷,这箫规把最后一发留给了自己吗?

    他顾不得考虑太多,奔到酒肆的后堂,跳到了暗道中。

    暗道的前方岔路交替,李嗣业只辨认着戴望踉跄的身影,前方遇到了阻挡,原来这大吉酒肆的老板在暗道中留了一道门,对面有门闩绊在墙缝中。

    戴望抓着门板用力摇晃,却丝毫不见动静,李嗣业赶上来大声道:“来,我们来合力撞开它!”

    “一,二,撞!”

    戴望虽然跛足,但他的身材还算壮实,李嗣业更是身材雄壮,两人合力用肩膀撞出的力道宛如破门锤,发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

    “再来,一二,撞!”

    咔!厚重的门板被撞倒在地,两人的肩膀也肿胀疼痛,伸手捂着胳膊从地上趴起来。

    他们看到前方不远处,大吉酒肆的老板父子从暗道中退下来,黑漆漆的眼睛瞧见两人,慌忙往地道的岔路处奔跑,戴望瘸着腿就要奋起直追。

    “别追了!”

    李嗣业冲至暗道出口下方,双脚起跳撑着墙体,脚噌噌噌地向上,顶翻了暗道的木挡板,双手一托坐到了地板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蒙面巾还在,扭头望向了对面的人,苍发皇帝疲惫不堪,双手被捆着麻绳,麻绳的一头被握在另一个男人手中,他头戴前脚幞头,双眼小而聚光,髯须垂及胸口,脖子上挂着一串算盘,目光警惕却丝毫不惧地望着他。

    因为他的身上挂着圆鼓状的猛火雷,手中还握着火把。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与天子辩

    这是户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徐宾,李嗣业的突然出现虽然让他措手不及,但这惊讶神情很快消逝,转过身与其坦然相对。

    戴望也从地道口钻了出来,与李嗣业一左一右靠着墙板,左腿屈膝蹲在地上,像弹簧一般蓄势待发。

    “你们两个都要救圣人,想要揽下这天大的功劳么,那就从我徐某的尸体上踏过去,或者徐某点燃猛火雷,我们一起给圣人陪葬。”

    “为什么要给圣人陪葬,活着不好吗?”

    徐宾冷冷地笑了一声:“尊驾是谁,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李隆基在旁边似乎明悟,指着李嗣业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北斗大侠了。”

    “哼,”徐宾抬头吟诗道:“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辅星傅乎开阳,所以佐斗成功,丞相之象也。七政星明,其国昌,辅星明,则臣强。阁下有何能耐,敢大言不惭,自居北斗欲拱卫紫薇乎?”

    “那是你理解错误。”李嗣业嗓子沙哑,又故意卡着喉咙说话,听起来很难受:“北斗横亘长空,就来给人指路的,若是没有了指路的功能,他就不配称之为北斗。”

    “说的好!”皇帝佝偻着肩膀附和了一句。

    徐宾眯着眼睛问:“那你准备给谁指路?”

    “北斗还能给谁指路?,当然是给你,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的人。他们披荆斩棘前路艰险,在夜间时抬头望向北斗勺柄所指的方位,才不会迷茫,才不会原地踏步举足不前。”

    “半对半错!”李隆基补充了一句:“北斗拱卫紫微,紫微才是指路明灯,位于北极,为天下至正!”

    “错,大错!“

    徐宾手擎着火把大声道:“北斗给天下人指路,也给紫薇星指路!可惜紫薇星前方混沌迷乱,被荧惑星所误,徐某今日就要做正清寰宇的北斗,驱荧惑,扶正紫薇。“

    “你又错了。”李嗣业纠正他道:“紫薇居于北极中天,受群星拱卫,它自己有什么用?它只能象征性地悬在北方,它华而不实,它只能标榜天下至正!然而紫薇星晦暗的时候,北斗他就没用了吗?你为何只看得见这一颗华而不实的星辰,而看不见天下的芸芸众生?”

    “说得好!”皇帝竟然又抖动着白须开口道。

    “北斗就是北斗,它高挂在天空中,即使地上的人不抬头看它,它也在那里,但只要有迷茫的人需要,它就能够为他们指引方向。它不需要璀璨夺目,不需要光芒绽放,即使它一时会被天空的乌云所遮挡,但终究还是晴天多,等到长空清澈如明净时,它依旧照耀万古。”

    “说得……”皇帝瞪着豆大的鱼泡眼,恼声说道:”还想照耀万古,汝过于狂妄,你到底是谁?“

    李嗣业蹲坐在阴暗处,襟袍的白里子遮挡着他的脸,李隆基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轮廓。

    张小敬从地道里钻了出来,唾了口唾沫道:“别谈什么星星了。徐宾,你要做什么?”

    “张小敬!你来干什么,快滚!”

    “徐宾,你在替谁顶罪!把你手里的火把放下。”

    “不,”徐宾咬牙摇了摇头:“我要带着圣人上西市坊楼,要让他在天下人面前立誓扫除奸佞!还给朝野一个清明纲纪!”

    李隆基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徐宾说道:“你一个小小的八品户部主事,做不来这么大的事情,何必要替他人担此罪责,只要你把他说出来,朕可以让你活。”

    徐宾脸上抽搐着,愤怒,悲哀,绝望等情绪交汇在一起,高声疾喊:”徐某心怀天下,可以为宰辅之才,你却在这里妄谈生死!圣人,你看得见大唐的危亡吗?奸相李林甫能看到吗!我徐宾看到了!“

    这话在李隆基听来是危言耸听,他眯起眼睛盯着徐宾:“朕所开创的盛世之下,虽然有阴霾与藏污纳垢,但还不至于谈到危亡吧!”

    “错!大错特错!”

    徐宾双目眦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高昂着头高声道:“旧历二十七年,天下合八百五十二万户,岁口合四千八百一十二万人,产粮合三亿五千二百八十万斛,人均合粮七斛。”

    “没错!”李隆基慷慨高声道:“二十七年岁丰收,为历年来产量最高,这难道不是朕以开元治世的功勋吗!人均得粮七斛!你们放眼看看!从古至今谁能超越!当今天下之富庶!陇右商道来往不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虽行万里不持寸兵!天下水陆驿站通达一千六百四十三驿,驿路邸店极西至葱岭,极南至演州,极北至平州!仅长安城中家资钜亿的富商就有六七家,贩琉璃的王元宝!开邸店的何明远!窦义!杨崇义!这些人,朕亲眼瞧着他们在朕的脚下由穷到富!朕难道对百姓不好吗!你们为何都一个个来指摘我!”

    李嗣业蹲在不远处呵了一声:“这就是自吹自擂。”

    “圣人不要打断我的话!”

    徐宾痛心疾首:“到改元天宝初年,人口已至五千一百万五十六万,可粮食的产出没有增加!反倒还减少了一些,圣人可能会说这是天气雨水的关系!可是徐某却要告诉圣人!粮食的产量根本赶不上人口增加的量!”

    “圣人以为如今天下户数真的就只有八百多万户吗?天下各州各县上报给户部的户籍数量只有十之六千,天下无有户籍者数不胜数!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天下之粮都握在大户的手中!百姓所占不足三成!均田已名存实亡!逃户落离原籍!使得土地荒芜,良田入大户之手,百姓占田亦不足天下三成!圣人知否?李林甫知否!就算他知道,肯直言以告圣人乎!圣人还不自醒,远奸佞而近贤臣,否则不出二十年,天下将大乱!”

    李嗣业倒是侧耳倾听,对此深以为然,况且的徐宾的话中提到的粮食和人口的悖论,与近代的马尔萨斯人口陷阱论竟然不谋而合。

    皇帝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房梁,目光中仍然带着疏冷问道:“天下之粮不够天下人食用吗?我大唐纵横万里,良田何止千万顷,多生一个人便能多垦一亩田。徐公,朕命天下人多开垦荒田,可解否?”

    “不可解!”

    “为何不可解?”

    “天下*****不止凡几!钟鸣鼎食者不知凡几!世袭食邑者不知凡几!据田免赋者不知凡几!圣人以为天下户口增加是穷苦百姓生养多了吗?大谬!都是这些不事生产肉食者坐拥百子千孙!穷苦百姓哪能生得起,生起也养不起!这些在田地中出力的劳苦百姓,是他们养活了这些钟鸣鼎食富贵王孙!天下大乱之时,最先死去的也是这些穷苦百姓!”

    李隆基听了徐宾的话,刚要点头称许,但猛一想到自己不就在钟鸣鼎食者之首吗?只好尴尬地气呼呼高抬鼻孔戳在原地。

    “徐宾向圣人索要相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扶危大唐天下,拯救这些耕种的穷苦百姓!”

    李嗣业趁着徐宾和皇帝抬杠之际,靠近戴望低声说道:“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你和张小敬去救下圣人,我去救这个徐宾。”

    戴望睁着通红的眼睛说:“我也想救徐宾,他的话说到我的心坎儿里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徐宾与戴望

    “你以为这些朕不懂!治大国需要能臣干吏!守江山需要这些公卿望族!固疆土也需要这些名将之后!若无封赏土地食邑,谁愿意带兵替朕出征。天下固有高低贵贱!朕从未加征百姓赋税!”

    李隆基望向徐宾笃定地说道:“徐宾,朕相信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我相信你是为了大唐好。”

    “圣人现在信了。”徐宾苦涩地抿着嘴唇说道:“可惜来不及了,我活不了了,但我会带圣人一起走。”

    “准备。”李嗣业曲起膝盖,随时准备弹射出去。

    戴望也先迈出左腿,他朝着的方向是皇帝,目光却望着徐宾。

    “等等!”张小敬咬紧牙关说道:“让我来劝回他,他不该替那些人顶罪!”

    “徐宾!把火把放下!”

    徐宾歇斯底里地喊道:“张小敬,快滚啊!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你在替谁顶罪,这么大的事情,你办不了!”

    徐宾失落地摇头道:“你也觉得我办不了,是啊,我一个户部的八品小吏,每日只是派发案牍,接受公文,每每有来办事的各部要员,徐某都想和他们攀谈几句,聊聊国政,可他们。”徐宾回手指着皇帝:“就像现在圣人的表情一样,眼高于顶,鼻孔朝天!没人听我说话。”

    “我开创了大案牍术!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要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是一个理国的能臣!也让他们知道知道,这些我一个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趁着徐宾说话的当口,李嗣业把脸上的面巾裹严,眼睛死死盯着徐宾手中的火把。心中却在盘算着最大的难题。就算现在能救下这个手握火把的人,也很难救下他的命,按照他的讲述,他主导利用了箫规袭击太上玄元灯楼,攻进花萼楼绑走圣人,现在又亲自劫持了皇帝,办下这样的事情,翻阅哪朝哪代的法律条文,他都不可能赦免。

    自从来到大唐,他还从未遇过与他的三观如此接近的人,虽然此人因为怀才不遇而心理阴暗了些,但这样的阴暗却非常类似现代人的焦虑。他的忠心不是对于皇帝,而是对于这片天下,这千千万万的唐人。

    如果硬要让这徐宾活命,就得冒着杀头的危险窝藏他,甚至还得一路将他沿着商路送出,还不能送到碛西周边的臣属小邦,这些小国寡民的国王一旦知道了徐宾的身份,定然会为了讨好大唐皇帝,把他当做礼品绑了送回长安去。

    要送他就得送到印度天竺的国度去,才能够保全性命。

    徐宾还在说话:“……贺孚恨李林甫,太好利用了,本来顺道,我想先解决了李林甫,可是没想到圣人让太子去督办靖安司,追查狼卫,这样一来,太子和贺监都难逃干系。好在李林甫怕死,这一怕,就露出了马脚,你没见他今日以遇刺为借口,万般阻挠靖安司办案,还勾结百官朝臣,大肆构陷太子,”

    “那箫规呢?”张小敬的心在冷却,连语气都变得绝望了。

    “箫规,他自视甚高,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只是稍作鼓励,他就可以一往无前,九死无悔,好对付。至于李泌,确实聪明,可他最大的弱点就是重情,他居然对太子还抱着朋友之情,我只需暗示他,幕后很可能是太子,他就畏手畏脚,痛苦不堪,难下决断。还有太子,一个利高者疑,就把他给吓死了,他今日在圣人面前忙着洗罪名,哪有功夫出头办事。”

    他扭头望向张小敬:“怎么样,这你该信我了吧!”

    张小敬绝望地咆哮道:”那你为什么把我放出来!“

    徐宾泣声喊道:“我想让你活!张小敬,你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我想让你活着,看着长安越来越好!你一个长安不良帅,比我这个户部八品小吏,应该更苦更累,同样升迁无望……”

    “升迁无望,”李嗣业侧身站在对面,默念着这四个字,阶级固化是这个表面盛世之下最大的问题,太宗,高宗两朝不拘一格取人才的局面消失了,开元初年整饬吏治,弘文馆广纳天下才子的局面消失了。就连他这个已经升任四品的疏勒于阗镇守使,也因为某些人害怕汉人为大将,会入朝为相,刻意削减了功劳奖励,使得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巴结杨家姐妹。更别说他们这些不得志的流外官、小吏了。

    徐宾的声音更加激烈而又充满悲痛:“张小敬,太可惜了,以你的本事,你应该做一个一呼万应的将军,你本该振臂一呼,激励万众,涤荡我唐的兵敌,保长安几世太平!可是你呢,你只甘心做一个捕捉小盗,捉拿贼人的不良帅。我不服,我替你不服!”

    “来,杀了我!你就是救驾之功!”徐宾伸展了双手,单手握着火把。

    张小敬低下头,他应当是羞于见昔日的老友。

    李嗣业感觉到时机到来,戴望却突然从旁冲出,一把抓住了徐宾手中的火把,朝对面的墙角扔去。

    那墙角中堆着一堆废纸张,霎时间腾腾地燃烧起来,徐宾竟要朝着火堆中扑去。戴瘸子终究力量奇大,一起拽着他滚进了另一侧的廊道之中。

    “你放开我!贼小人!你没资格杀我!杀我的功劳是张小敬的!”

    李嗣业和张小敬朝他俩奔过来,徐宾却被戴望锁住了喉咙:“别动!”

    戴望卡着徐宾的喉咙退入隔扇间,双手把门合上,用一根杆子侧顶住了门扇。

    徐宾嘿然冷笑出声:“我是个死囚,我是策划了大灯楼爆炸的幕后元凶,你用我的命能威胁得了谁!我早就该死了!哈哈。”

    戴望的眸子冷得像一块寒冰,眼底却有熊熊的火焰,他揪着徐宾的领口道:“徐先生,若是我能让你活呢?”

    “我早已心存死志,早已置之度外,我谋下如此大案,早已不求苟活!你说能让我活,可笑!”

    戴望凑近他的脸,单手重重地拍击着自己的胸口:“先生刚才那番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钟鸣鼎食者,世袭食邑者,据田免赋者不事劳作,形同蛆虫,他们不但靠我们这些百姓种田养活,还靠我们这些良家子当兵保护他们,可是他们却反过来杀我父兄,淫我妻女。”

    “我戴望一生庸庸碌碌无才无能,十七岁在家乡重伤富家子,父兄为使我免遭流放,倾家荡产送我至碛西做长征健儿,从军十二载,我毙敌数十余人,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获得功勋,只换得一身伤痕回乡。却得知家人被县中豪富逼迫杀死,拼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报仇,然心中怨怒依然不能平息,所以才跟着箫规来到京师炸长安,杀圣人。今先生一番话竟使我茅塞顿开,再无苟活之意。原来从古至今富贵者多生,贫苦者绝嗣,辛苦种田者活活饿死,不事生产者脑满肥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先生能盘算出如此机巧大谋,乃天下之大智者,应该活着。我知道李将军渴慕你的才华,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定能想办法把你运出长安,也能让你的才学不至于空耗费。我想做一回徐宾,哪怕是死去的徐宾,就算变成炭焦让足以让圣人诸公惊恐震慑!望徐公成全!”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朝徐宾施以一拜!

    徐宾双目眦出,惊骇难信,脸上泛起了一层黧黑。

    “从今天起,你做戴望,我做徐宾,在这之前,我们互换衣衫、甲胄,我也要烫伤你的脸。”

    ……

    “徐宾!”张小敬推了数下门扇没有推开,陡然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李嗣业与他一起发力猛撞,将隔扇的方格子撞得碎裂,却见一个身披甲胄满脸油脂烧灼的人被一脚从墙角踹出。

    墙角那人已经用火折子点燃了绑在身上猛火雷捻子!

    李嗣业顾不得辨认是谁,连忙拖着脸庞糜烂的戴望冲出隔间,而外间此刻也是熊熊大火。张小敬拉着圣人往门外冲去,回头喊道:“走这边!”

    李嗣业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好拖着戴望往地道中钻,他跳下暗道盖上木盖,拖着他向前疾奔。头顶上的爆炸声已经轰隆响起,火浪冲碎了入口处那薄薄的木板,灼热的气浪推着两人将他们抛倒趴在地上,身后的暗道正在爆炸声中噼里啪啦坍塌。

第四百五十三章 我不是戴六郎

    西市的典当行发生了激烈的爆炸,整个屋顶被掀翻,化为滚滚燃烧的浓烟烈火,房屋结构逐渐坍塌成一堆废墟。张小敬扑倒皇帝栽在大街上,身后的衣袍早已被火焰燎破。

    最先赶到的是右骁卫的兵卒,他们将现场隔离起来,救起了狼狈不堪的皇帝,圣人被两人搀扶着准备送进马车,他踩在车辕上回头喊道:“把张小敬也带过来!朕要带他回宫请御医治伤。”

    两个兵卒像抬尸体一样抬着张小敬,将他放在了圣人的御车上,宫宦坐在车辕上轻轻抽打马匹,沿着西市的直道离开。

    除右骁卫外,龙武军和靖安司也跑过来共同接收了犯罪现场,仿佛这个地方必须有三股力量同时镇守,才得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才能将真正的幕后元凶给发掘出来。

    三支力量同时出动,先用水桶扑灭火焰,然后手抬肩扛将残渣清理,最终只在火堆中发现一个铁做的小算盘,和几块烧焦的布料和碳化的残肢骨头。

    贺知章贺监佝偻着肩膀亲自来辨认,面对此情此景,老人的心肠仿佛寸寸碎裂,蹲在地上看着现场遗留下来的算盘,捂着胸口点点头说道:“没错,这就是徐宾挂在胸前的饰物。”

    大理寺评事元载和王蕴秀领着队伍在四周转悠,他大声嚷嚷道:“刚才爆炸之时,街上定然有许多人围观。欲谋害圣人的凶徒自然不止一个,去抓几个目击的百姓过来,根据他们的供述,再去抓人!”

    贺知章怒声驳斥:“何需去抓百姓!一切事情乃圣人亲历,凶徒自有圣人定夺!”

    元载呲起笑容尴尬地朝贺知章叉了记手,王蕴秀则翻起了死鱼眼皮,拽着元载的袖子躲到角落里说:“元郎不必仰他鼻息,受他脸色,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八十老汉,又得了癔症,上疏请求入道告老归乡,等过了正月便要离开长安。”

    “原来如此啊,”元载挺直腰板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他个八十老翁计较。”

    爆炸声也惊醒了在胡姬酒肆中痛饮的李白,他扶着墙壁缓缓走出酒肆,望着长安的晨曦,日出东方,蓬勃辉煌,然而他的际遇却远不似日出那般令人振奋。天宝入长安,本以为可以激扬文字,酬壮志,指点江山,辅助圣君,可直至如今,也只能做一个翰林待诏,以婉约词曲,工藻浮华,取悦权贵,妆点宫室,理想遇到了现实,梦被击碎了!

    他踉跄地靠在酒肆门口的扶手上,嘴角溢出一丝酸涩苦笑,抬手指着远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安不可留,不可留啊。”

    ……

    延康坊两明寺后的窄巷内,李嗣业靠在土墙上,灰头土脸十分狼狈,他的脚旁放着一具躯体,用中单扯成的白布覆盖着上半身,不盖住不成,白布下那张烧伤的脸容易把人吓着。

    今天是元月十五,上元灯会还要举行三年,长安城中产生的这点儿风波,丝毫不会冲淡节日的气氛。只有那些少数清醒着的人们,才能感受到一场光华夺目的盛世之会,正在慢慢走向落幕。

    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拉着墨车来到两明寺的后院门口,车夫掀开帘幕,将车内的主人扶持下来。却是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妇人牵着一个孩子下了车,那妇人头上珠钗亮丽,容颜温婉,牵着孩子的手进入了寺庙中。

    车夫靠在马车嚼着薄荷叶,李嗣业信步走过去,直接了当地问道:“我想雇你家的车,可否?”

    车夫连连摆手道:“我们这是私家车,不受雇。”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枚金币,在车夫脸前晃了晃:“这是萨珊金币,跟我跑一趟新昌坊,这金子就是你的。”

    车夫眼睛随着这明晃晃的金币转圈,又为难地摇摇头道:“如果近点儿我还能捎你一趟,这新昌坊都多半个长安城了,这要是让我家主子知道,断不会饶过我。”

    “这样,”李嗣业凑近他身边低声说:“等到了地方,这样的金币我再给你一枚,你可以进去给你家夫人说,要拉一个重病的人去看医官,她定会应允的。”

    “行,那你等一下哈。”

    车夫连跑带跳地窜到了寺庙里,可能是生怕他这煮熟的鸭子飞了。片刻之后,车夫折返出来,喜滋滋地说道:“成了。”

    “行,”李嗣业领着他拉着马车来到墙边,蹲下来托着戴望的双臂说:“来,跟我一起把他抬到车上去。”

    车夫顿时拉着马缰犹豫地倒退了两步:“我们这主家的车不能拉死人,实在晦气。”

    “没死!受伤昏迷,我这不是拉他回去治病吗。”

    车夫听信了李嗣业话语,蹲下去抱这伤员的双腿,发现没那么僵,膝盖能自如弯曲,才稍稍放下心来。

    马车驶出延康坊的坊门,李嗣业掀开车幕左右探头去看,巡街的兵丁已经减少了很多。看来圣人是安然无恙回去了。

    他们一路往东行走,李嗣业心中焦躁,担忧会不会有巡查拦截,但偏偏到达安仁坊横街口时,就遇到了旅贲军的盘查。

    “停车,受查!”

    李嗣业探出头将鱼袋握在手中说:“我乃碛西四品镇将,此番回长安叙功,车中是家中的病人,不得见风。”

    军士叉腰挺胸道:“靖安司办案,任何人不得无故拒绝查验。”

    李嗣业摸了摸胸口,连忙对车夫道:“我给你的金币呢?拿出来我用一下。”

    车夫摇头拒绝。

    “哎,等到了地儿我再多给你一个!”

    车夫犹豫忸怩地取出摊在手掌心,李嗣业一把抢过去,递到了军士的手中,低声问道:“我听说圣人不是回宫了么?怎么还在查验?”

    “嗨,”这军士利索地将金币抖进袖中:“这不是王忠嗣将军之女和大理寺元评事说,还有一个蚍蜉的尸体没找到,定然是潜伏在逃。所以就趁着靖安司还没解散,非要命我们在路口设卡查验。真是没事找屁吃,这两位救圣人的功劳没有捡着,所以才急着在这儿捡漏找芝麻呢。走吧!”

    李嗣业合上帘幕钻回车厢,车夫重新赶车上路,扭过身来抱怨道:“我这一个金币的订金也没啦,你不会到时候赖账让我白跑一趟吧。”

    “怎么会!到了地儿我给你三个。”

    “嘴上说得好,待会儿再遇上盘查,你拿什么过路?”

    “闭嘴!”

    马车最终停在了新昌坊李嗣业买下的老宅前,他推开院子门,与车夫合力将戴望抬了下来,放在了堂屋的榻上。他又跑到厢房的地下金库中,取出三枚金币来到院子中央车夫面前。他用三根手指捏着刚要放入其手掌,突然又抬起来说:“记住,刚才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记得你的相貌,也认识你的马车,若是回头有人找上来,我可告诉你,我翻遍长安都能够找到你。”

    “别,别,我哪敢啊,您是官爷,我这样的小人岂敢出去胡言乱语!”

    “走吧。”

    李嗣业送走车夫,将院门插上回到堂屋中,来到戴六郎的躯体前,双手拽着苫盖他上身的中单,轻轻地揭了起来。

    这张脸已经烧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苫盖的白布了粘连了些血肉,也痛得他本人呻吟嘶叫起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医者。”

    戴望侧过头,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不是戴望。”

    李嗣业转身顿住身体,侧头说道:“从今日起,你只能是戴六郎。”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不欲攀扯

    长安飘起了细雪,兴庆宫广场前覆盖着薄薄的地衣,整个世界变为了明暗交错的灰白色调,重檐楼阁被雪压出了层层叠叠,显得低矮了许多。

    皇帝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用手肘支撑着头,发出微微的鼾声。被角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

    一个婀娜的身影脚步挪着地面缓缓走来,蹲在李隆基的面前,抓起丝被重新给他掖好。

    皇帝突然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索性靠到了他的胸口上。一只皮肤枯皱却有力的大手,一只葱白如柔荑的小手,两人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的眼眸里印着娴静温婉的美人,昨夜的忧惧和流离瞬间消失,眼前的美好占据了整个世界。

    “三郎,时光还早,可多休息一会儿。”

    皇帝支撑着从榻上爬起来问:“王倕他们来了吗?”

    “已经在外殿等了一会儿。”

    “好,为朕更衣。”

    杨玉环从榻前的架子上将黄袍取来,伺候皇帝披在身上,亲手为他扣上绳扣。皇帝没有去包缠幞头,只有一根金钗扎在头顶的髻上。

    他独自背负双手摇晃着身躯往前殿走去,走到穿廊处回过头来,美人依然交叠双手站在殿中绽放笑容,仿佛是在欢送出征的丈夫。

    殿中四人垂手站立,见到皇帝到来连忙撩起袍子跪地叉手。

    “免了。”

    皇帝转身坐在了胡床上,对他们说道:“你们也坐吧。”

    在坐的分别为李林甫、王倕、安禄山、仇章兼琼,李林甫跪坐在前,三人跪坐在后。

    他低头对着王倕说:“昨天发生的事情,就这样结束吧,此事与太子无关,也……也与哥奴无关。”

    “圣人,”王倕叉手禀道:“有一事,王倕不敢隐瞒。”

    “说。”

    “蚍蜉案的主谋徐宾曾长达十几年给贺监写信自荐诗文,贺监买掉长安宅邸,兑换为萨珊金币也落到了徐宾手中。”

    李隆基双手紧紧地捏住了胡床扶手,随即松开:“不要攀扯了,到此为止。”

    “那,主谋的亲属家眷俱在长安,若以谋逆之罪论……”

    “主谋已落罪自裁,不要祸及家人。”

    “还有一名蚍蜉在逃,此人名为戴望,乃是安西节度使麾下疏勒镇使……”

    圣人抬起手掌,高声说道:“朕说过了,不要攀扯。况且这戴六郎一度幡然悔悟,也救驾有功,可将功折过,不必再去追索。”

    王倕再度叉手:“只是,只是此人在凉州武威昌松县犯下一桩大案,杀害县令及县中望族王氏夫妇。”

    “汝只知戴望杀害王氏夫妇,可知这王氏夫妇勾结昌松县令杀害其兄满门,还有箫规兄嫂一家被当地县丞杀害?漯河水流改道,致使当地受灾,地方官贪墨救灾钱粮,致使一村家户乞讨饿死这些你们知不知晓!”皇帝突然暴怒亢奋起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在下面干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却报应到朕的头上来!委实该死!”

    四人慌忙改坐为跪,趴俯在地上口中称罪:“臣等罪过,使圣人受惊,死罪!”

    杨玉环听到了皇帝的惊怒声,连忙快步走到后殿门口,隔着老远轻轻呼唤了一声:“三郎。”

    李隆基因暴怒而起伏的胸脯逐渐平缓,回头看了后殿门口一眼,等他扭过头来时,眼中的怒意已经逐渐消逝。

    “哥奴,州县官员良莠不齐,你这个右相难辞其咎,今后不可再如此放松宽纵,致使百姓受殃。”

    李林甫终于找到了说话机会,挺胸跪立叉手说道:“圣人教诲极是,去年的考课定有水分,这是臣的疏忽。臣准备在今年对天下官吏重新考课任用,对那些在位怠政,贪墨成性的官吏一律问罪罢免,绝不姑息迁就。”

    “嗯。”

    “再有就是,天下间人心难测,自有奸恶之人改头换面混入官场,一时伤及百姓。但法就是法,岂能挟私仇以盖公法,百姓若真有冤屈,自可越级上告,再不行就告到长安!到我李林甫家门口喊冤,臣也一样会还他们个公道!挟私报仇之风绝不可助长!戴望救驾有功,其罪可以赦免,但绝不是报私仇有理,圣人肯宽恕他,那是圣人的恩泽,但他也绝不是无罪!”

    李隆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着新任凉州刺史兼节度使夫蒙灵察,到凉州任上派人审理此案,查清后适当减免其刑。”

    “喏,”

    李林甫再度叉手道:“还有一事,今日的救驾功臣独张小敬一人,臣请圣意该如何奖赏?”

    “他的功劳,朕自去与他说,汝不必过问。”

    坐在后面的安禄山神色中闪过一丝讶异,不是还该有一人吗?这人是没有去?还是刻意躲过了?好个李嗣业,竟然没有上这个当?

    皇帝斜扫了趴伏在地上的王倕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奚落说道:“王倕,你在河西任上公正允直,不偏不倚,从不攀附结党。怎么一回到长安,就沦为他人口舌了?”

    王倕的眼角偷偷瞄了一眼跪坐在前面的李林甫,羞愧地再次趴在地上:“臣该死!”

    李林甫依旧身体坐得板正,抬头坦然,好像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

    “王倕、安禄山此番提前示警与朕,确有功劳,今后你就留在长安,留在朕身边担当金吾卫大将军,安胖子和仇章兼琼不要留恋长安灯火,速速各自返回平卢和剑南,你们都退下罢。”

    “喏,臣等告退。”

    四人各自从地上起身,叉着手倒退出花萼楼前殿,皇帝突然喊住李林甫问:“哥奴,太子现在是在景龙观前的靖安司旧址么?”

    李林甫抬头慌忙道:“太子在哪里,臣怎么知道?”

    李隆基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放他离去,等这些人都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才对侧立在一旁的高力士吩咐:“跟朕去一趟景龙观罢。”

    ……

    李嗣业到修政坊的野道观中邀来一位亦医亦道的道人,请他到家中为戴望诊治。此时天色将昏,道士进门见这院子破落得厉害,倒生了几分寒意。李嗣业站在身后催促邀请道:“道长请。”

    他提着药箱点了点头,硬着头皮踏进了门槛。

    尽管道长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戴望的脸还是吓了一跳,胆战地伸出手给他诊脉,又在他四肢和双腿上捏了捏。

    “怎么样,道长,他的伤好治吗?”

    “好治,好治,只是面部大片烧伤,贫道用秘制的獾油每三日涂抹,再给他开一些调补降火的药,躺个一两月便可以痊愈。不过就算是治好,这面容也就全都毁了。”

    李嗣业道:“无碍,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成。”

    “还请壮士去烧些热水。”

    李嗣业去院子中打了桶水,在厨房中清洗了镬煮水,又劈了干柴在灶中生火。趁着烧水的空当,他又来到堂屋中,道长已经从医疗箱中掏出小银刀在一块火麻布上来回摩擦,并向李嗣业解释道:“我得先用小刀刮去他脸上烧焦的烂肉,才能沾水清洗,涂抹獾油,然后再包扎面部。”

    “这样,”李嗣业捏着下巴道:“与其痛一次也是痛,你在动刀子之前能不能……把他右腿脚踝的脚筋给割断。”

    道士瞠目结舌:“为什么要割脚筋?你这到底是要救人还是要害人?”

    (ps:感谢王二郎二飘红打赏。)

第四百五十五章 生死之际,父子之间

    “当然是救人!你不必问这么多,好吧,也许不一定要割断,但一定要留下伤疤,留一个狰狞点的伤疤。”

    戴望微微张开喉咙说话了:“要割断,你尽管放心去割,我能忍住痛。”

    “你,你们,”道人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两个见不得光的凶徒,手上的刀不知不觉颤抖起来。

    李嗣业从院子的桑树上用短刀斩下一截树枝截短,将长条干麻布放入酒坛中浸湿,然后取出一圈圈包缠在树枝上,走进房里卡进戴望满是燎泡的嘴中,低声说道:“咬紧,这布是甜的,是大吉酒肆中的酒。”

    他侧坐在门槛上抓着酒坛往嘴里灌酒,并侧耳听身后发出的声音。但戴望似乎很顽强,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刀枪伤痛他受过,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眼下的戴望或是徐宾备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痛苦,或者说是一个人要经历两个人的痛。

    像他这样活下来,到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好了。”

    道长在屋里直起腰站立,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好像这场治疗他也很痛苦似的。戴望的脸上裹上了细麻布,脚踝上也包了纱布,床榻下面流了一大滩鲜血,盛着热水的木盆里也殷红一片。

    “今日就治疗到这里,贫道也该回去了。记得要多给他喝烧开的水,少加一些青盐,喂饭要喝一些稀粥,免得咀嚼会牵扯到伤处。”

    “好,我送送道长。”

    两人走到院门口,李嗣业从怀中掏出两枚金币,递给这道士。道士慌忙抬手推阻道:“这,委实有些多了。”

    “不多,你拿着吧,接下来几天还需要你来换药。”他将金子按在对方手掌心:“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治吗?”

    “这个……”道士犹豫又踌躇。

    “因为我对你知根知底,你养在升道坊中的妇人和两个孩子我都见过,白白嫩嫩得都很健康,让人羡慕。记住不要把这里的事泄露出去,如果有人来问,应该不会有人来问。”

    道士的后背涌起一股寒意,慌忙双手合十道:“你请放心,即使有人来问,在下也从未见过壮士,更没有治过什么烧伤病人。”

    “不要紧张,道长,来,我送你出门。”李嗣业面带微笑走到院子外。

    他折返回来将门闩好,才回到堂屋中蹲在榻下用麻布将血迹擦干,又重新打了一盆热水,给汗出如浆的戴望擦拭身体。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戴望口中时不时倒吸着凉气。

    “很痛苦吧。”

    “我最大的痛苦是才能埋没,有志难申,不能施展抱负。”

    李嗣业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说这种带着徐宾标签的话,我们眼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脱罪活着。你就算是成为了戴六郎,也有罪责惩罚在等着你。参与蚍蜉刺驾的罪,皇帝应该会折功不予追究,但在武威昌松县杀死县令,张氏之事,怕不是那么好消除的。还好新任河西节度使是夫蒙灵察,他是我的上司,关系较近也好说话一些。”

    “我即使能活着跟你到了碛西又能如何,混吃等死吗?”

    “做不了宰相,就不能做别的事情吗?天底下有比当宰辅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你用眼睛,用心来发现。”

    李嗣业转身跨出门槛,回身说道:“我去街上给你买些稀粥,你暂且耐心等待。”

    当他的脚踏在长安城的街面上的时候,天上的雪花下得更大了。

    ……

    皇帝披着黑色斗篷站在破败的景龙观前,观门两侧竖立着破败的石像,其中一个石人已经倒下。站在门口的内率卫士刚要拦问,陡然看见了斗篷客身后的高力士,慌忙拜伏在地,另一人连忙就要跑进去通报。

    皇帝淡定地抬起手说道:”不要去通报给他,朕自己进去!”

    道观曲折的园子道路两旁站立着身体凝固的宫宦,皇帝缓慢地踱步,目光漠然地望过去,就好像他们是道边没有生命的树木,冰冷冷地哆嗦着从叶子上抖落了细雪。

    李隆基站在观楼之下抬头遥望了一眼,才踩着楼梯向上,环绕着神像来到二楼,楼顶屋梁上挂着大钟,表面生满了青铜锈迹。

    太子静坐在隔间毛毯上,伸手握着火筷拨拉着炭盆中的木炭,手边的匣子中放着一摞纸张,皇帝盘坐到他的对面,太子低垂着眼帘没有抬头。

    “王倕一路从武威行到灵武,再来到长安,向朕禀报了一切,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李亨抿了抿嘴唇,端起茶鍑放上炭盆。

    “儿臣本意是为父亲分忧,但父亲不肯信我,说什么皆是无用,儿子任父亲拿办。”

    他伸手抓起匣子中的纸张,伸手填进了炭盆里,李隆基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握在手中抖动着问:“烧这些做什么?这些是罪证,你想保护谁?”

    李亨低头错过父亲的目光,但瞳孔中尽是不甘和倔强。李隆基低头打开纸张,辨出李林甫的字迹,尚未看尽内容,已被李亨一把抢过来塞入火中。

    “我看见了!”皇帝瞪眼说道,他盯着李亨的眼睛,太子憋着嘴唇,硬生生将委屈收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回护李林甫?”

    “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儿臣不才,能力不及右相,惟愿助父亲达成心愿。”

    皇帝蠕动着嘴唇望了望儿子的脸,眼里的光线终究柔和起来,君主与臣下,父与子,二人对坐良久,李隆基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带着几分幽怨叹气道:“你的恩师贺监,对你远胜父子之情,过了正月,他就将要离开长安返回越州,你亲率百官执弟子礼,风风光光地送完他这一程。”

    他迈步走下楼梯,走到道观的院子中央,六合靴踢着雪花前进,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道:“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但凡有些人想得长远,兼顾未来,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有人主动向他靠拢。”

    站在他身后的高力士嘴角溢出一丝喜色,心中欣慰圣人终于想明白了。

    然而皇帝下一句话突然转折:“可就怕耐不住等待呐。”

    高力士顿时头皮发麻,手中甩着拂尘低下头,把欲吐露的话收了回去。此时此刻,道观园林中侍立的兵卒宫宦都变成了雪俑。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人心比人心

    天气放晴的时候,李嗣业把戴望放到了堂屋前的廊台下,能让他多少晒一点太阳。戴六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有时几乎要到达弥留之际,李嗣业只能不停地给他灌热水。

    脸部大面积烧伤放在现代不算什么大伤,更大的伤害来自心理上和尊严的。但眼下没有消炎药和抗生素,戴望就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完全靠着身体来顽抗。

    忙碌了一个下午的李嗣业蹲在廊下,口中没好气地说道:“死逑了算了,省的半死不活难受。”

    好在戴望终于在深夜里退烧了,李嗣业感觉他的生机正在慢慢恢复,总算是松了口气。

    趁着情况好转的当口,他决定去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转一遭,自从正月十四夜晚失踪后,到现在还没有去透面,难免会惹人怀疑。

    李嗣业牵着马来到留后院门口,观察门房值守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异常,进门之后才见程千里蹲在院子里,见到他后神秘地招了招手。

    李嗣业以为又遇到了什么情况,连忙朝他走过去,程都护将他引到了角落里,低声说道:“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

    “长安发生了大事!”程千里的神情显得很严峻:“前天夜里圣人遭遇凶徒攻入花萼楼刺杀,幸亏有惊无险,圣人无事,逆贼已全部伏诛。据说大灯楼焚毁倒塌也是凶徒所为,这帮人真是胆大妄为,丧心病狂。”

    “是吗?”李嗣业显露出吃惊的神色,也感受到程千里浓浓的八卦之心。

    “听闻之前朝廷已经提前得知了凶徒要来长安行刺,却依然让他们险些得逞,太子亲自督办此案,也受到了牵连,差点就被废黜。”

    他随着程千里语气的加重而重重点头,流言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你咋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谁说不吃惊!”李嗣业瞪大眼睛说道:“我听说长安城出了些事,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情。

    程千里拍着他的肩膀道:“这是我从官场得来的准确消息,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散布流言也会被罪责的。”

    “我自然知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留后院正堂中,夫蒙灵察刚刚从城中府邸过来,从他眼睛里闪烁出摇摆不宁的光芒来看,这消息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夫蒙对两人说道:“长安最近不安宁,我决定在二月初二离京上任,你们预先准备一下。”

    “明日我将入宫觐见圣人,请圣人为啜律可汗赐婚,为他求娶都摩支之女和吐火仙可汗之女。”

    李嗣业琢磨,一下子就给啜律弄两个老婆,这小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二月二就要动身回往碛西,戴望的身体也不知能恢复几成,到时候上路旅途劳顿,可就又是一道鬼门关。

    得到准确日期后,李嗣业也要赶紧返回新昌坊,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被一个骑紫鬃马的贵妇给拦住了。

    杨玉瑶头戴帷帽,身穿绿色圆领袍挡在他面前,她伸手拨开帷帽薄纱的一角,露出玉面朱唇,生气地指着李嗣业喝问道:“十四晚上老娘助你进宫,你话都没说就跑了!怎么回事,你是觉得我杨玉瑶的面子是块破布,想扔就扔吗?”

    这女人有用。

    李嗣业只好叉手赔礼给自己找一些借口,但没说是去救皇帝了,对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

    “你是不是看见贼人从花萼楼劫走了圣人,赶忙跑去救驾,救驾有你的功劳吗?”

    “没,没有,我就是看见了,但等我追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消失无踪了。让你给白担心一场。”

    杨玉瑶的表情却是缓和下来,突然说道:“明日安胖子就要离京回范阳去了,你跟我去在城外灞桥边送他一程。”

    “我送他?”李嗣业的脸上下意识露出了厌恶。

    “怎么?安胖子让你很讨厌吗?”杨玉瑶开口为安禄山鸣不平:“他可从未得罪过你,还曾数次在我面前夸赞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见过有三百斤的君子吗?”

    杨玉瑶在马上噗嗤笑出声,摘下帷帽问他:“明天你到底去不去,不用纠结,你走的时候我也会去送你。”

    “好,我去。”李嗣业牵着马转身要走。

    “哎,你去哪儿?”

    “哦。”他回过头来说道:“我今日有些事情,暂时不能陪你。”

    杨家三姐气恼地戴上帷帽,想朝廷的那些官员,哪个人见了她杨玉瑶都恨不得贴上去,在她杨家门外投贴排队者甚而有之。某人把这恩遇放在眼前不珍惜,就别怪她日后不给他机会了。

    李嗣业十分注意打听张小敬的消息,他因为救驾有功,有可能被升任为将军,或许应该让他知道戴望这件事情。想碰的人碰不到,不想见的人倒总能在眼前晃悠。

    他回到新昌坊中,正好道士前来换药,打开院门放进去,道士这次换药过程很快,没过几分钟便提着箱子离去。

    戴望的情况好转,他时刻保持清醒,而且还能支撑着坐起来。

    李嗣业坐在门槛上,回头朝他说:“二月初二,我们要离开长安前往碛西,你有什么想见的人,我可以提前去安排,譬如张小敬,他现在兴许还不知道你活着。”

    “不要去见他。”戴望艰涩地摇了摇头:“也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免得他自我烦恼,他有他自己的前程。”

    “关于这一点,我很不幸地告诉你,张小敬这辈子不会再有大的升迁,他也最终止步于六品以下这个台阶,难进半步。”

    戴望激烈地咳嗽了出声:“他救了圣人,他从我手底下救了圣人!这功劳还不够大吗?”

    李嗣业冷静地剖析道:“他确实救了圣人,可他也目睹了圣人最颠沛狼狈的一天,见到这一幕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了,只剩下张小敬一人。你还指望着皇帝把他擢升到高位,能与皇帝经常见面吗?皇帝一看见他,就能想起自己最屈辱的时候,他还能够接受吗?”

    戴望的脸上显露过失望之色,嘴角嘲讽地笑笑:“所以你救驾之前,就在脸上戴了一个蒙面巾,不使圣人能够认出你,好使你自己能够保全官位,顺利擢升。果真是精明的小人。”

    李嗣业对他小人的称呼并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元月十四日发生的一切,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在为权力斗争而相互消磨,能抱着一颗纯粹之心去救百姓的人只有张小敬。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不能理解,更做不到,但在夜晚入睡之前,回想当初发生的事情,他们只能自愧不如。”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那样一道崇高的影子,他们夜深人静时会拿出来臆想一下,但不会有人把它当做行为准则。但偏偏有这样一个人,就这样身体力行了,他这样的行为,就是在打长安城里所有自私自利心中蒙尘的官员们的脸。他的道德水准如此超脱在人群之外,他们怎么会容得下他?”

    戴望心绪逐渐暗淡,靠在墙上眼眸中的那点儿活力都消失了。

    “你精通大案牍术,又深谙人心,又怎么会不知道张小敬只能止步于此?只是你心里面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呢?李将军。”戴望口气嘲讽地问他:“你是不是也渴望成为他,却只能抱着功利心去做事?”

    “你说错了,我是主动降低了道德标准,为了某个崇高的目标。”

    戴望沉默半晌,坐在门槛上的李嗣业也不说话,好半天后,他才开口说道:“走之前,我想最后见见他们母子一眼,在远处也好。”

    李嗣业明白,他说的是徐宾的妻儿女。

第四百五十七章 柳岸灞桥伤情别

    长安城东灞桥柳岸边,已经在冷风中站立着一大批的官员,其中多数是李林甫一党的干吏,包括京兆府士曹吉温和御史主薄罗希奭。李嗣业来得有点迟,但又不想跟这些人站在一拨,只好稍稍靠后一些,就当是完成杨玉瑶交给他的任务。

    户部郎中王鉷到来,众多官员纷纷上前叉手见礼,寒暄谈笑,谁都想往跟前凑,尽显官场滋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左相李适之也来到了灞桥岸边。李嗣业暗自猜度,李适之可能代表了太子一派的态度和诚意,只不过这诚意也太重了些,容易让安禄山发飘。

    他踮起脚尖望了望众人,发现来的有五六十个,还真是印证了秦桧还有三两朋友这句话。

    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骑着紫鬃马缓缓朝桥边走来,前面有个白面俊俏的小太监牵着马缰。长安城有这份风姿排面的,也只有杨家的三姐。

    众官员先是短暂静默,多数对这女人不了解,还有一些男人还保持着官面上的尊严,不太愿意公开折节讨好女人。但终究有突破底线的,吉温挤出人群上前叉手见礼:“卑职吉温见过夫人。”

    “嗯,”杨玉瑶鼻孔朝天点了点头。

    只要有人突破禁忌,很快就有人跟着舍了脸皮上前见礼,众官员纷纷到杨玉瑶的马下叉手。

    杨玉瑶对先上前见礼的吉温还有点儿回答,但后面赶迟了的人她只是冷冷的目光扫过去,略作点头就算是回礼了。

    当然也有坚持清高底线的李适之一类的官吏,只是略为冷淡地站在一旁,迈不出这关键的一步。

    李嗣业自然不是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等到官员们见礼过后,他才上前去叉手。杨玉瑶斜睨了他一眼,低声嘀咕道:“还以为你要学那些假清高,装作不认识姑奶奶呢。”

    李嗣业含蓄地笑了一声,只负手站立在杨玉瑶马匹的一侧。

    这时安禄山身穿戎装,头上梳着大辫子领着大队人马朝着灞桥而来,面向众多朝廷官员胖脸上嘟出笑容,叉手说道:“各位同僚对禄山情谊深厚,实在是令我感动呐。”

    “安中丞言重了,安中丞乃是重臣,守御边塞,保境安民,解圣人忧心,我等在此为中丞送行,以表同僚之情谊。”

    这些没营养的恭维话此刻绝对有存在的必要,就算是虚情假意,也足以证明其在官场的人脉,也是衡量其受宠程度的风向标。

    当他策马来到王鉷和李适之面前,连忙翻身下马,向两位官员见礼:“中丞,左相,两位实在折煞属下了。”

    “安中丞不必自谦,你功勋卓著,又受圣人青睐,正是乘风而起的时机呐。”

    安禄山朝二位叉手过后,最终来到杨玉瑶面前,只见他撩起袍子,半跪在地上叉手道:“侄儿安禄山拜别姨母。”

    杨玉瑶捂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安胖子,你朝中同僚都看着呢,你给我行这么大礼,不觉得臊的慌呀。”

    安禄山扬起脸呵呵笑道:“姨母说得哪里话,您是我的长辈,禄山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得尊称你为一声姨母。”

    “快起来吧,姨母过来给你送行,是不是觉得有面子啊?”

    “当然有面子,倍有面子,哈哈。”他站起身来豪爽地大声发笑,竟无半分尴尬别扭,倒让李嗣业万分佩服,这人的心理应受能力果真是厉害。

    他眼睛瞟见了站在一旁的李嗣业,笑着拱手说道:“想不到李将军也来了,你能来,令我很是感动。”

    李嗣业叉手回笑道:“能结识安中丞那是嗣业的福气,如今安中丞返回平卢,我没能耐跟着福气跑,自然也要送送福气。”

    “听听。”安禄山哈哈呵呵笑道:“听听,李将军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杨玉瑶莞尔一笑,始终骑在马上抬头挺胸,整个灞桥岸边似乎已然成为她的主场。

    平卢节度使的马队已经远远离去了灞桥,安禄山回过头来,望着早已空空的桥面,嘴角哼出一声狡黠的笑声。他从怀中掏出几枚萨珊金币,右手攥着抛到了灞河水中。

    安守忠拦阻不及,望着河水惋惜地问道:”好好的黄金,扔了它干嘛。”

    这位平卢节度使嘿声笑道:“这些金子沾了太多的血,留下它们,对某不吉利。”

    守忠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他:“中丞,我们本元正之前就可离开长安,为何偏要听杨家的婆娘留下来,险些沾上那桩事情。”

    “你娃子懂什么,那些人是做戏的,俺们就是看戏的,我们正好能从这场戏中看清楚两个人。”

    安守忠满脑袋问号地抓了抓盘在头顶的发辫。

    “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

    ……

    今日天气还算晴朗,长安城安业坊中有孩童在路边玩耍,百姓们各自为生计奔走。这时几个孩子因为玩具起了争执,由推搡变成了打骂。

    “徐崽子!怪不得你捡我蜻蜓,竟然跟你爹学,你们徐家都不是好东西!”

    几个大点儿熊孩子将小孩推倒在地,等到他捂着脸哇哇大哭时,这些孩子一窝蜂跑开了。

    李嗣业牵着一辆马车来到街道上,停到了徐家的对面,他从车辕上跳下来,装作走进店铺中购买——这竟是一间卖死人东西的凶肆。

    “郎君,家中有亲人出殡么?我这里有有长三丈的白幡,全套的殓衣,有从里到外纸做的,也有锦缎做的,就看郎君的出价了。”

    “没事,”李嗣业笑道:“我就是过来看看。”

    店主挑起眼皮翻了他一眼,转身回到门幕后面。

    车厢中一个男人趴起来,伸手掀开了轩窗帘幕的一角,缠满麻布的脸眼巴巴地望着街道对面坐在地上啼哭的孩子。

    对面屋中走出头顶盘桓髻的妇人,她头上仅插着两柄对梳,右臂夹抱着幼女,趄着腰伸手将坐在地上的孩子拽了起来。

    “哭什么?你爹死了都没见你哭一声!”妇人在孩子的屁股上猛踢了几下,孩子挣扎地躲闪着,一边哭叫着喊着阿爷。

    妇人一边踢也一边哭,好像要把家庭剧变所承受的痛苦和压力,发泄到孩子身上。

    等妇人发泄过后,她哭着跪倒在地上,又伸手揽着男孩母子抱头痛哭,怀中的幼女也发出哇哇哭声。

    车厢中的男子抓着轩窗壁低下头去,手指抽搐颤抖着,将窗幕抖落。

    李嗣业从凶肆中走出来,手中抓着一叠殓衣,踏上车辕垫到了屁股底下,手抓着马缰抖擞:“驾!”

    马车沿着街道发出辚辚声,逐渐驶入偏僻的曲巷中,而躺在车厢后面的人,终于不再是呜呜地低吟,却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为戴望求情免死

    二月初二,长安城外有些热闹,朝中鼎鼎大名的四明狂客,饮中八仙之一贺监贺知章,要离开长安告老回到老家越州。

    皇帝亲自为他赠诗,诗云:仙记题金箓,朝章宠赐衣。悄然承睿藻,行路满光辉。

    太子李亨率百官在灞桥边为他送行,这份殊荣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别说现在,就是在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王朝中,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于此同时,安西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的队伍由金光门出城,从相反方向前往河西。由于灞桥那边的送行太过风光,这边儿就显得寒酸了,只有户部郎中王鉷和其弟王焊前来给夫蒙灵察送别。

    两人面孔浮起笑容安慰道:“夫蒙中丞也知道,今日乃是贺监告老归乡之日,圣人命太子率百官相送,我们兄弟二人,也是刚骑快马从灞桥赶过来。”

    “那里,那里,有王郎中兄弟前来相送,夫蒙灵察不甚荣幸,感激备至。”

    这话是确实真心,王鉷乃是李林甫一党的核心二号人物,绝非吉温罗罗希奭等人可比,对于夫蒙灵察而言,他能得到王鉷的相送,也足以说明他在李林甫一党中的地位,也已然成为核心人物。

    “就此别过,来年再见。”

    夫蒙中丞刚要转身调转马头,却有一个艳丽女子率着数名家仆和宫宦朝这边而来。王鉷也瞧着这女子大张嘴巴,将征询的目光转向夫蒙灵察。心想夫蒙灵察怎么会巴结上杨太真的家人。虽然杨玉环尚未获得任何封号,但皇帝对她的宠爱早已传出宫闱,杨家鸡犬升天之日已近在眼前。

    夫蒙灵察自己都感到奇怪,兴许是这娘子要去温泉宫,恰巧他们也在这儿分别,就这么凑巧遇上了?

    李嗣业瞧见杨玉瑶突然前来,也大感头疼,他在节度使的队伍里还混藏了一个毁容的人,正不想惹人注意,谁知这娘子就找上来了。

    夫蒙灵察和王鉷上前向杨玉瑶见礼:“拜见三娘子。”

    “嗯,”杨玉瑶只是轻点额头,目光却朝着节度使的队伍中望去,特意寻找他要送的某人。

    此情此景,让夫蒙中丞有几许尴尬,李嗣业自然不能躲避,连忙迎上来叉手:“我真没想到您会来,只是说说的事,干嘛非要跑一趟。”

    杨玉瑶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怎么着?我听你这个意思,与我亲近很见不得光吗?”

    这话很容易惹人联想,为了中止此类话题,他赶紧更正道:“不是,你听错意思了,你能来我很高兴,刚才是跟你客气。”

    杨玉瑶撅起嘴唇:“你这客气倒是挺新鲜的,还记得头几天我跟你说的吗,安胖子走的时候我送他,你走的时候我也来送你。”

    他只好躬身叉手道:“三娘子对在下的深厚情谊,在下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杨玉瑶多少能从这些话中听出敷衍的意思,又哼了一声道:“都说你们男人冷淡情薄,果然如此,这还没有离开长安呢,就已经开始生分了。你这一点儿上,就不如安胖子。”

    “哪有,我这人就是太过内敛,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别的话也是能说出来的。”

    “那是内敛吗?我看你是有顾虑吧。”

    “没有顾虑,真没有。”

    杨玉瑶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命宫宦取过一坛酒来,递给李嗣业说道:“这是我从西市上给你打的腔酒,让你在路上慢慢喝。”

    李嗣业躬身叉手后接过酒坛子。“谢三娘子赠酒。”

    杨玉瑶拨转马头,抛下一句话:“明年我在长安等你,记得琢磨一些好玩的东西带过来。”

    众军卒将目光望向李嗣业,露出奇怪的神情,这好玩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李嗣业总算是打发走了这个女人,夫蒙灵察在旁边捋着胡须沉思半晌,随即释然发笑,拨转马头上路。

    戴望把自己罩在黑色的斗篷中,骑着马跟在李嗣业身后,刚刚杨玉瑶的出现使得众人目光都投到李的身上,转而又注意到跟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他的头脸都被面巾遮挡,只露出两只眼睛,显得尤为神秘,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他低着头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怪不得你敢带着我上路,原来已有了这样的内援。”

    李嗣业嘿笑了一声:“这不算什么内援,顶多就是个善缘。”

    前方的夫蒙中丞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李嗣业喊了一声:“嗣业,上前来一趟!”

    “喏。”李嗣业双腿一夹马腹,快奔两步来到了夫蒙灵察身后,低声问道:“中丞唤我何事?”

    夫蒙灵察捋须抬头低声道:“看来今岁的长安城,你没有白来啊。”

    李嗣业连忙叉手:“中丞勿怪,若不是中丞托我去办那件差事,我还遇不见杨家三姊,这样的善缘也是中丞所赐。”

    “嗣业说的哪里话,这只是你的私人交际,我倒要替你高兴才是。”

    李嗣业犹豫了片刻,突然开口道:“还请中丞为我保密,莫要将此事传到碛西去。”

    “这是为何?”

    “家中娘子尚在碛西,这种事情属下不欲让内人知晓,中丞你懂的。”

    夫蒙灵察倒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你与这杨家娘子已经进行到这种地步了?”

    “没,没有。”李嗣业连连摇头道:“女人容易多心,属下也只是防患于未然。”

    夫蒙中丞捋着髯须摇了摇头,虽已是苍髯皓首,然八卦之心未减。他回头又看了看远去的女子,眼角突然瞥见一名披着斗篷的蒙面男子。

    整个节度使队伍也就二百多号人,夫蒙灵察虽不至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至少知道混进了人。他刚才没有多注意,此刻却开口问道:“那个戴斗篷的是何人啊,我见他一直跟在你身后,连脸都没有露出来。”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这个人叫戴望。”

    夫蒙中丞倏然勒住马匹,神色凝重地问道:“这就是那个在武威昌松县,杀县令,杀县中大户,又跟随蚍蜉前往长安欲行刺圣人的戴望!”

    做了坏事的人名声就是响亮,昔日还是一个默默无声的军中队正,今日朝堂上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正是此人。”

    “既是匪徒,还不拿下等什么!你还将他带到身边来,此人差点儿将你我都害了!”夫蒙灵察怒声说道。

    节度使卫队中已有三人抽刀出鞘,欲纵马朝那戴望迫过去,防止对方逃跑。不过这位凶徒却淡定地坐在马上,似乎对此并不畏惧。

    “且慢!”李嗣业抬手拦阻,连忙上前叉手道:“中丞容禀,这戴望曾是我疏勒军骑兵营麾下一名小小的队正。他虽跟随蚍蜉东去长安,但在关键时刻幡然悔悟,数次在蚍蜉手中救下圣人,因此将功折罪被圣人赦免。”

    “正是如此!你才该将其拿下押解!你仔细想想看,他若是没有被赦免,你昔日的属下是刺驾的罪人,你能逃脱得了干系吗?况且他已在昌松县犯下杀人大罪,这个圣人可没有说过要赦免!某到任河西后,首先要拿办的就是这件案子!”

    李嗣业回头看了戴望一眼,才向夫蒙灵察禀道:“关于此案的具体细节,属下也略知一二,戴望兄长一家皆惨死于大户张氏与昌松县令之手,戴望报官无门,才提刀痛下杀手,报兄长一家五口灭门之仇。弟弟为兄长报仇,这算不算孝义之举。况且连孔圣人都说,十世之仇,尤可报也。”

    夫蒙灵察无奈地点了点头:“道理我都懂,只是右相主张以法家治国,朝廷也有唐律法度,无论如何是法大于情的。戴望为兄长报仇,某在心里也要赞他一声血性汉子。可你我终究是朝廷官员,不可超出法度窠臼。”

    “朝廷法度自然不能违背,只是中丞能否法外留情,免去戴望一死。改为流放充军如何?”

    夫蒙灵察深深地凝视了李嗣业一眼,不由得起疑问他:“嗣业,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何要卯足了劲要给一个死刑犯开脱?这对你有何好处?”

第四百五十九章 谁为英雄,诛汝之心

    这话让李嗣业从何说起,殊不知此戴望已非彼戴望,他要保下的是一个深谙人心,精通案牍术,仅以区区一个八品户部小吏身份,就谋划出险些使唐王朝动荡的惊天大案的能人。

    这他能告诉夫蒙灵察吗?他要是敢说出来,夫蒙中丞保证能吓得掉头回去找圣人自首。

    李嗣业苦思片刻后叉手问:“中丞,我们都是带兵之人,敢问中丞,身为大将,最重要的是什么?”

    夫蒙灵察嗤笑道:“区区你一个李嗣业,倒考较起我来了,不过以本中丞来看,带兵莫过于上下同欲,上下同心。”

    “如何要做到上下同心,不得能够顶的住大梁,能获得士卒爱戴吗?这戴望在我疏勒军中,是少有的百战悍卒,上马能挽九斗角弓,下马能控三石长弓,虽然他如今身有残疾,中丞如若能为他奔走脱罪免死,不正是千金买马骨之举么?此事若传遍碛西凉州两地,军中上下谁不感念中丞爱兵如子,七万河西子弟,两万碛西健儿,安不欲肝脑涂地而奉死效命乎?”

    夫蒙灵察手指捻着苍须抬头遐思,突然嘿笑出声,指着李嗣业说道:“好你个李嗣业,不过是想标榜你爱兵如子,使疏勒兵归心与汝,却给我挂如此响亮的名头,你打得好算盘啊。”

    “不不不,戴望案乃是由中丞亲自审理,若能保下戴望,我会在碛西将中丞义释戴望一事传扬出去,他们所拥护的将是你的英明决断。”

    夫蒙灵察略微点头,却没有当即答应,恢复严峻神色说:“此案须等我到达凉州,了解案情之后再做定夺,你暂且退下吧。”

    “喏。”

    李嗣业瞟起眼角叉手,拨转马头撤了回去。

    他就知道这夫蒙灵察不是这么简单容易说服的,这位羌人出身的将领脑袋清醒得很,他今日肯听自己说这一番话,有一半要算在今日前来送他的杨玉瑶身上。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要靠一个女人的权势来说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打铁还得自身硬啊,把自己塑造成大腿跟抱别人的大腿,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戴望低头发出沙哑的声音问他:“是不是很难办?其实你不一定要替我洗脱罪名,或以戴罪之身流浪荒野,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就算是被人拿住,我也已经比他多活了很长时间,应当满足了。”

    “你不必担心。”李嗣业笃定地说道:“我敢保证此事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已经准备了五斗胡椒,三袋萨珊金币用来铺路开道,定能保你脱去死罪。”

    想到这里,李嗣业不禁一阵肉疼,从兰州城中起获得那箱金币,已经消耗了很多,再雄厚的实力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心痛的他不得不转移视线,关心起戴望的技能来。

    “听闻你用大案牍术破案,又用大案牍术谋划,这案牍术如何,可否在我疏勒镇派得上用场?”

    戴望诚恳相告:“大案牍术的前提是,必须得有案牍,徐某,不,他在户部为为书令史时,能够接触到从旧历开元元年始,至天宝二年天下户籍档案,财赋收入,并且分档归类,以归档日时间为准,六十年为一甲子,一年为十二月,每月各有天数进行分类存放,再根据各道各州各县户籍,以姓氏笔画分类检索,同姓中以名字笔画分类,同名同笔画以出生年月日为检索。使得普天之下浩瀚如烟海的百姓都有依据可查,但凡案牍需要更改,或有犯人需要查档,只要来者报出户籍地名字,他就能在片刻之内,将此人的注色户籍取出。”

    “哦,”李嗣业明白了,这位就是一个超级检索工具,户籍中央数据库。

    戴望话语中透出浓浓的自豪感,兴奋之际嘴上依然没有停顿:“他被调任靖安司其间,所能接触到的不止是长安城的户籍,还有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审案卷宗,东西市署店铺地契,长安牙行记录,各个城门货物出入凭证,统统以此方法进行案牍管理。并以此来推导出我们想知道的真相。”

    李嗣业明白了,徐宾这个案牍术必须有案牍,所以他才适合呆在案牍堆积如山的户部。可如今别说疏勒镇了,就连安西都护府里,也只不过是一些兵卒的注色和财税收入账册,完全不够他一人处理的,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让他有点儿失望,本以为是搜索引擎,却只是个检索工具。

    不过此人因常年归纳案牍,形成了缜密的推理布局能力,能将一众朝廷官员玩弄于鼓掌之中便是明证。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脱罪,至于案牍,别去想他妈的案牍了,搞点别的发明创造也不在话下。”

    不远处一个背着行囊的男子正在嘘嘘独行,李嗣业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来是谁。后方的马队嗒嗒地赶上来,低头行路的男子没有回头,却侧着身子避让到了田垄中。

    “张小敬。”戴望的情绪突然有了起伏,连忙对李嗣业低声说道:“我先避开你身边,莫要让他给认出来。”

    李嗣业点点头,策马缓缓赶至张小敬身边,冷不丁开口道:“立了救驾的大功,却要离开长安吗?”

    张小敬回头一看,咧起嘴笑了笑:“元月十五日凌晨,那个蒙面救驾的人是你吧。你不愿意以真面目示君,免得以后君臣见面尴尬。我也不愿意给他看院门,免去忍受官场的龌鹾。”

    “既然你不愿意留在长安,不如跟我去碛西,你我联手共同闯出一番作为。”

    “不了,”张小敬笑着摇了摇头:“碛西这个地方我是不会再去了,这辈子都不去了。不过你也不必为我忧心,等我游历一番后,还要返回长安。你去守护大唐,我来守护长安,各安天命,无需往来,走吧。”

    李嗣业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回头跟上了队伍,戴望频频数次回头,又用手拽着斗篷偷看,生怕被他给认出来。

    他们最终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等到最后回望时,张小敬的身影已化作一个黑点,依然是身体前倾艰难跋涉的姿态。

    李嗣业对身边低头不知是何情绪的的戴望说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对它热爱的人。张小敬是如此,你也应该是。”

    戴望抬起头来,揭开了蒙在斗篷中的面巾,露出了里面疤瘤横生,红白相间的脸,向东遥望朝阳,口中慢慢咀嚼这句话。

    ……

    三月底,越州永兴的镜湖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座草亭,亭中老人身穿麻衣盘膝坐在草席上,手中捏着墨管缓慢书写,随即他将笔搁在一旁,将这张题了诗的越州细黄纸提起来,用嘴轻轻吹晾干。

    家中的仆人站在亭前叉手:“阿郎,京城有客来访。”

    老狂客因为患有风症,说话口齿不清且断断续续:“吾,不过,才离京城,回乡几日,咋就有京城、来、访客、了呢。”

    “确实是,客人还不止一位呢。”仆人说道。

    “请、他们过来、吧。”

    来客踏着湖畔的浮桥小道来到草亭中,老人刚要站起来给他叉手,却被来人搀扶住:“老贺监折杀我了。”

    “王倕、中丞,老、老夫现、已是一介、贫道,早已非、官身了。”

    王倕也是即将白发苍苍之人,他捏起案上写下诗的纸张,对着上面念道:“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贺监返璞归真,情致所发,让王倕十分羡慕啊。”

    “王、中丞、你也、可以。”

    王倕陡然面色一变,冷声说道:“别装了贺监,有你这样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告老归乡?”

    贺知章抬起倔强的下巴,口齿利索地问道:“你将怎样,圣人将怎样?”

    大将军王倕蹬蹬两步来到贺知章面前,居高临下道:“果然是人老了,什么都不怕了。圣人对你如何?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特别是他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还亲自为你题诗,遣太子与百官灞桥相送!你就不觉得羞愧吗!王倕替圣人前来,便是要诛汝之心!你对于太子来说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可对圣人来说,是一个合格的臣子吗!”

    八十多岁的老狂客放声大笑:“哈!哈!哈!”

    王倕揪着他衣领怒问:“你笑什么!”

    “哈哈!李隆基一朝的臣子,果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了,你们的眼里难道就只有皇帝和太子?”

第四百六十章 拜访赤水军使

    王倕不明其意,高声质问道:“忠孝二字忠为先!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除了皇帝和未来的皇帝,还能有谁?”

    贺知章此刻反而不再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者,伸出去的袖口中都倒灌着气势怒指王倕:“还有谁?我一百二十多年的大唐国运难道比不上皇帝?我千载中国的兴盛比不上皇帝?我海内五千万百姓的安定比不上皇帝?!”

    王倕认为贺老头不可理喻,又恼怒地指责道:“你说这些与你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你为了暗示圣人退位,上书要求告老归乡!那时圣人就察觉到你和太子的意图,有意透露出要无为而治,将政事委与李林甫,逼你们出手段!没想到太子忍得住,你这个老师倒先忍不住了!”

    贺监颤抖着嘴唇悲恸道:“太子当然能忍得住,他熬下去就能当皇帝。老夫当然忍不住,我大唐熬不下去!”

    “你口口声声大唐,可知君就是国?”

    “君不是国!”

    贺监手扶着栏杆站在亭边,遥望湖水说道:“给你的圣人带回去一句话,幼则弱,老则昏,只有少壮时才能披肝沥胆,闯功业,兴家国。为了大唐的社稷,江山谁都可以坐,唯独弱昏不可坐。”

    跟随王倕前来的从人听到这句话,连身体都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说这句话的人无惧无畏,可他们这样的人却不知有没有传话的胆量。

    贺监仿佛把自己的气力都消耗在了这场争论中,佝偻着身体转过身,身后端着酒盘子的人双手哆嗦发抖。

    “这是圣人给我的赐福酒吗?”

    贺知章提起托盘中的酒樽,往酒盏中倒了一碗,仰头灌了下去。

    “谢圣人赐福!”

    老贺监发出了长笑声,却听起来十分悲凉,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不是为自己而悲,而是为即将落入黄昏的太阳而悲,为即将衰落的国运而悲。

    ……

    天色逐渐暗淡了下去,武威城头的落日染黄了夕阳。

    大斗军军使李光弼的府邸外来一位客人,向府内投递了拜帖,家中管事接到拜帖后,并未急着向主人传递。

    李军使刚刚从校场上回来,站在堂中穿着闪耀的明光铠展开双臂,仆从们围在他的身边,从他的护肩开始解甲,解下来的甲胄挂在堂中央的铠甲架上。

    婢女端来一盆热水,将手巾在手中搓洗拧干,递到主人手中。李光弼抓起来,擦拭脸上以及后颈处的汗水。

    等到李军使坐在案几前,端起早已晾凉的煮茶喝了几口,管事才握着拜帖走到近前。

    “又有何人来拜访?”

    管事叉手禀道:“来人自称是安西都护府疏勒于阗镇使李嗣业。”

    “李嗣业?”李光弼抬头疑惑地问:“我与碛西的将领们并无交情,他来找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管事可回答不了他,只是低头踟躇。

    “那就请李将军进来。”

    “喏。”

    片刻之后,李嗣业跟在管事的身后,身后还跟随着提着物品的随从。

    来者虽然是生客,但官阶与李光弼相同,为表示尊重,他站在堂前拱手相迎。只见对面是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双眉浓厚,英气勃发。这让李光弼顿生好感,始于颜值是大多数人的识人套路。

    谁知这位来客却做了一件事,让李光弼对他的好感值刷刷地往下掉。

    “这是某的一点儿见面礼,还请李军使笑纳。”李嗣业眼色示意,他身后的燕小四把一口布袋放在了李光弼面前的案几上。

    李光弼俯身过去,伸手抖开了那口袋上的绳索,里面竟是满当当的棕色胡椒粒。他眯起了眼睛斜睨着李嗣业,果然看人不能只看脸,谁知这样看上去英武忠厚的人,竟然还会使钱磨推鬼?

    “尊驾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用这些财物买我李光弼的脑袋?”

    “李军使误会了,我确实有事相求,但还不至于让你贪赃枉法。”

    李光弼讽刺地笑道:“胡椒都堆到我的脸上了,还不算贪墨受贿?”

    李嗣业主动坐在案几前,手指敲着桌面声音平和地开口:“我去岁跟随碛西节度使夫蒙灵察进京叙功,今年又跟着兼任河西节度使的夫蒙中丞返回来,在武威只是暂留几天,过几天就要回到疏勒。”

    “这跟我有啥关系?”他的涵养要比许多同袍好很多,如果换成大斗军使安思顺,恐怕就要直接爆粗口了。

    “唉,”李嗣业凭空叹了口气说道:“我军中有个兄弟,他年幼尚父,是他的兄长将他陪伴拉扯大,兄弟二人贫苦度日,相互依靠,直到开元二十三年,他前往碛西当参军为长征健儿,这一去就是十二年……就这样,他亲自手刃杀害他兄长一家的仇人,昌松县令和县中大户张氏。”

    李光弼听完后,尴尬地搓了搓脸说道:“你给我讲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原来是最近轰动武威城中的杀人大案。可这也不归我管啊,在下不过是替新任节度使掌管赤水军,所谓的冤案奇案那是凉州刺史下属司马,法曹所管辖,所以我说你找错人了。”

    他将那一袋胡椒从案几上朝李嗣业推了过来。

    李嗣业却双手抓着口袋,又堆着笑推了过去:“李军使又误会了,并非是要你在案件上出什么力,而是想从你麾下请几个兵卒,在这桩大案审理当日,在凉州府外高呼冤枉,作为代表为戴望求情脱罪。”

    李光弼迷瞪起眼睛,声音也加大了几分:“你这是叫我派人去搅闹公廨?让我派人去干涉审案?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新任节度使上任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这是让我给他上眼药吗?”

    “不,不,不,你又误会了,首先,夫蒙中丞那边我已经向他求情说明,他也有心为戴望开脱,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理由,所以若有河西军健儿为戴望发声喊冤,他这个台阶就好下多了。其次,李军使若还是担心因此事惹上什么人,那你无需做什么,只需要同意我与您麾下的押官和校尉接触,此事你权当不知情,如何。”

    李光弼拽着髯须犹豫片刻,难下决断。

    “李军使,这戴望乃是河西昌松出身的健儿,他虽未在赤水军中服役,但也是河西一方水土养育的人。如今正义凛然为兄报仇,却要被判问斩。自古便有报父仇而获得赦免的先例,想必这些出身在同乡土上的兵卒,也愿意自发为其奔走相告吧。”

    “好,此事我可以装作不知,你只管去发动我的下属,但是无功不受禄。”李光弼又将那袋胡椒推了过来。

    李嗣业又硬推了过去:“还是请李军使收下吧,不然我不太放心。”

    “好。”李光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某就先行告退了,不必相送。”

    李嗣业从李光弼府上出来,还有恍惚之感,细细在肚子里捋了一遍,刚才的话语似乎没什么错漏。主要是这个人名头太响亮,虽然现在还未成器,但已隐隐有名将的底子。但稍一接触才发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这李光弼恐怕把所有属性都加在了打仗上,对于人际交往官场往来却十分生涩。

    (ps:感谢书友囖彌、书友20171205184942885飘红打赏)

第四百六十一章 罪官可杀

    戴望身后跟随着两名狱卒,押着他往凉州府法曹的牢狱中走去。由于他脸上烧伤的疤痕看上去很狰狞,又有将昌松县令六箭射杀,将地主夫妇粪杀在粪坑中的传闻,使得两个狱卒对其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李嗣业信步跟在狱卒们身后,他已经提前给凉州府法曹牢狱中的每个人都塞了钱财,使戴望虽不至于享受超高待遇,但至少可以做到饱食无忧,不受他人打扰。

    “戴壮士,您请进,暂时委屈你了。”

    两名狱卒将牢门用铁链锁上,朝李嗣业叉手后离去。

    李嗣业隔着木栏说话:“你暂且在里面忍耐几日,到时候就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戴望安之若素地坐在草铺上,扭头说道:“我这辈子还没有尝过坐牢的滋味,这个地方很安静,正好能让静下心来,想想以前和以后的日子。”

    “行,那你想吧。”

    等他从凉州府大狱出来,亲兵燕小四急匆匆地牵着马来找,赶到跟前低声说道:“李将军,中丞叫我来唤你。”

    李嗣业皱起眉头,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堂堂河西节度使在一件案子上倒是显得尤为谨慎了。

    “嗯,我马上过去。”

    节度使府邸与凉州府公廨并排坐落,方便来往公文传递。他进入府门时瞧见了繁杂乱象,一堆当地官员站在门外求见,夫蒙中丞的亲友也前来祝贺,挤在院门的照壁后面排队等候,手中各自提着土特产,相互争辩着他们这一路亲戚谁跟中丞家近一些。忘了提一句嘴,夫蒙本身就是羌人,虽出生在同州冯翊,但有不少同宗遍布河西,得知家族这一支出了大人物,自然要上来傍大腿。

    夫蒙灵察这个时候也确实算大腿了,他在朝中的根基虽然不比王忠嗣、安禄山等人,但在李林甫的一步步扶持下,已有初步气象,开元天宝一朝能够兼任两镇节度使的人还是不多的。

    府中的管事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家仆,主人的升迁使得这位同姓家仆的身份都水涨船高,军中都称呼其为菩总管。

    菩总管引着李嗣业前行,穿过几道门廊往正堂走去,站在门厅等候的几个同姓本家子弟看到有人居然能不经通报直入府中,不禁酸涩起来,高声喊道:“阿菩,咋回事,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都见不到中丞,你肿么还让他插队哩?”

    总管双手抱着小腹微微转身,一双三角眼从眉梢往下吊,这眼神显得异常凌厉,使得排队的子弟讷讷地闭上了嘴。

    菩总管回头朝李嗣业歉意地笑笑:“李将军,让你见笑了,这些都是阿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听说他老人家发迹,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无妨。”李嗣业心想,如果自己将来身居高位,是不是也有一堆亲戚从高陵老家闻着味道跟过来。

    两人来到堂中,菩总管叉手告退,李嗣业朝坐在胡床上的夫蒙灵察行礼,才注意到堂中还盘膝坐着两个人。

    夫蒙灵察的仪态越来越有官威,他抬头挑起眼皮,从胡床上抬手指着在坐的两位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凉州府别驾张舜和,暂代某处理凉州大小政务,这位是州法曹参军赵汝等,主要负责审理戴望杀人一案。”

    两人从地上站起来与李嗣业相互见礼,上州别驾为从四品下,职官上比李嗣业稍逊一筹,况且唐时还没有明显的文武界限,他见到的某个手持书卷的地方官,说不定昨天还在战场上弯弓射猎提刀砍人。李嗣业这样的武夫,也是有可能入朝拜相的。所以要这位别驾先行礼,李嗣业才能够回礼,这是官场规矩,不能有半分偏差。

    张别驾指着参军赵汝向李嗣业说道:“关于案件的事情,你直接问赵参军即可。”

    赵参军身材较矮,双肩下垂显得很是低微,眼角却总是往上瞟审视李嗣业,让人认为他的提防心很重。

    李嗣业开门见山道:“审案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就只问赵参军一句,戴望报仇杀人,可不可以免去死罪。”

    赵参军翘起嘴角叉手,吐字缓慢却很有力:“李将军,戴望自军中遣返归农,杀害县令,乃是以民杀官,犯十恶罪之不义,绝无可赦。”

    这话听起来很冷,一字一字仿佛都是死板的条文,或是早就想好用来应对搪塞李嗣业的话语,要把他提出的任何可能给堵死。而对方依然恭谨地缩着肩膀,就像猛然扑出去咬了一口,又龟缩到主人护佑下的小狼犬。

    李嗣业扭头看着夫蒙灵察,夫蒙灵察却摊开手抿了抿嘴唇,表示涉及重罪,他也不能公开徇私。

    他倒是想大声地质问他两句,老子帮了你这么多的忙,我只不过想赦一个人,怎么就如此难办了。

    但是话不能这么说,他也不能在这种场合下掀领导的面子。

    他捻着胡须徘徊沉思,心中琢磨买官鬻爵,残害百姓的县令也算县令吗?苦无解决途径之际,脑海中猛然抓住了一个思路,倏然转身说道:“两件案子难道不可以分开来审?”

    赵参军咧开嘴溢出笑容回敬道:“哪里来的两件案子,这分明是一件案子。”

    “怎么不是两件案子?张玉夫妇勾结昌松县令杀害戴阿大一家五口,这算是一桩案子。戴望为兄报仇杀死张玉夫妇和昌松县令,这又是另一桩案件。先审戴阿大灭门案结案,再审戴望报仇一案。”

    赵汝止住笑容,颦起眉头警觉惊讶地问:“就算它是两件案子,还不是一样的结果,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李嗣业掰着指头问道:“张氏夫妇勾结昌松县令残害百姓,如果罪证确着,该如何判刑?”

    赵汝回答:“当然是杀人者偿命,灭门者尤甚之。不过就算杀人偿命,戴望也没有资格去仇杀,应当由我凉州法曹判决后,报至京师刑部复核后问斩。”

    “那昌松县令呢?”

    “当然是夺去官身,夺去功名贬为庶人,再根据唐律判处斩首或流放。”

    李嗣业摊开手说道:“这不就结了吗?既然在戴阿大灭门案中,昌松县令勾结张玉夫妇残害良人,自然要夺去官身,贬为庶人。戴望杀他报仇,就不算是杀害朝廷命官,而是普通的报仇杀人案,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义大罪了。”

    赵参军眯起的小眼睛瞬时瞪圆,咧起嘴想要表示李嗣业所言之可笑,却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连连摇头道:“你这个不对,昌松县令被杀时还在县令任上,他公然杀害县令那就是不义大罪,如何还能赦免?”

    “赵参军,”李嗣业肃声问道:“大唐的县令什么人都能做吗?此人任县令之前不过三考明经不过的浪荡子弟,因与张玉同宗又关系匪浅,张玉夫妇才花了大量钱财从长安买官,使其坐上了昌松县令之位,当他在任上做出欺男霸女,残害百姓的勾当时,已经把自己从大唐官员的队伍中择了出去。”

    “那也不行,他拥有官印,就是朝廷的官。“

    “有官印就是朝廷的官吗?也不去计较这官印是从哪里来的?买来的,抢来的也算?难道说那一身官袍就算是恶贯满盈的盗匪披身,也可以明正言顺杀害百姓,而百姓报仇反杀他竟然还成了杀害官员的大不义之罪?”

    在李嗣业一连串的诘问之下,赵参军理屈词穷,面皮发白。实在是想象不到这七尺汉子怎么会有如此好的嘴皮子?不是都说头脑简单,四肢才发达吗?

第四百六十二章 陇右李姑臧长房

    参军赵汝踮起脚尖指着李嗣业恼声说道:“李将军,你这是强词夺理!”

    夫蒙灵察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坐在地上半天不吱声的凉州别驾张舜和赶紧出声训斥:“赵参军!你不知尊卑上下吗?岂能对李将军无礼?”

    涨红了脸的赵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叉起双手弯腰九十度躬身下拜:李将军,属下喜好与人辩论,无意唐突了你,还请恕罪。“

    李嗣业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哦,原来只是喜好与人辩论啊,我还以为你是昌松县令之子呢?”

    赵汝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抿着嘴唇低下头去,这些军中出身的将领最是蛮横无礼,不与他计较就是了。

    夫蒙灵察和煦地微笑开口道:“嗣业与我都是打仗的粗汉子出身,什么审案,刑律自是不懂,但是,刚才李嗣业所说分为两个案子来审,是否违背唐律?”

    张舜和主动接口道:“自然不违背。”

    “那么杀死夺去官身的罪官,应该怎么定罪?”

    “自然是以一般杀人案犯定罪。”

    “那就这样办。”夫蒙灵察拍着胡床扶手说道:“别驾张舜和为主审,赵汝参军副审,某从旁监审,尽快把这桩案件结了。”

    “喏。”

    两人站在下方齐齐躬身叉手。

    “中丞,既然如此,我等告退。”

    夫蒙灵察抬了抬手,张舜和与赵汝退出了正堂。李嗣业也准备告退,夫蒙中丞从胡床上站起来,甩着袖子负于身后说道:“我刚刚就任河西,很多地方都需要仰仗这些地方官吏,所以不能似安西那般生硬行事。不过你放心,你要保的这个人死不了。就算最后闹到朝中,判了他死罪。某也有办法找个死囚顶替,不过这戴望这辈子就只能隐姓埋名,只能活在暗处了。”

    隐姓埋名?他已经隐性埋名一次了,还要埋一次?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给戴望洗脱罪名,就算是对戴望义举的一种补偿吧。

    从节度使府邸出来,燕小四牵着马上前,正要请将军上马,却听见身后有一人喊道:“李将军请留步。”

    李嗣业回头一看,却是凉州府别驾张舜和站在不远处拱手致意,他上前与其见礼后问道:“不知张别驾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不过是想与李将军找个地方说说话。”

    “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

    两人走进武威城中的一间酒肆中,向上前来迎客的酒博士要来一处屏风遮挡的雅间。

    酒博士将酒坛和杯盏端上来,张舜和端起酒坛给李嗣业倒了一盏,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凉州城中特有的虎骨酒,其酒性之烈,味道之醇和,远非那些剑南烧春,富阳不冻春可比。”

    李嗣业听了口馋,端起酒盏小酌了一口,心想这不还是黍米酒吗?所谓的虎骨又从何来?

    “今日得见李将军,才知碛西也有虎将,不比河西八军人物差多少。”

    “张别驾过奖了,河西之重,天下尤胜,我每次途径此处,都有诸多感概。嗯,不知别驾唤住嗣业,可有什么教诲?”

    张舜和笑而不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才缓缓开口道:“李将军,这戴望杀人案所牵涉的,可不单单是一个县令那么简单。将军有所不知,此案发生后短短几天内,河西诸州都已经把通缉榜文贴发到各县和全部交通要道,而当时河西节度使王倕早已卸任进京,能够有如此影响力的,非河西大族所不能够。”

    李嗣业吃了一惊,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昌松县的的大户张玉或许是敦煌张氏的分支房?

    “可是敦煌张氏?”

    张舜和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我张氏自是大族,但这张玉与我族中各房相隔甚远,张家也犯不着为一个九竿子都打不着的张玉出头。所以这张玉所靠的,还有一个更大的来头。”

    李嗣业眯瞪着眼睛,摇摇头道:“还能有谁?”

    “李将军可知这武威城本名为姑臧城,乃是陇右李氏姑臧房之祖地,源起北魏龙骧将军、姑臧侯李承。如今武威城中只住着李玄恭一家,却以姑臧长房自居,外散的族中子弟每年都要回姑臧祭祖,所以说这长房虽无成才之人,却依然不容小觑。”

    李嗣业皱起眉头问:“这与张玉有什么关系?”

    “与张玉虽无关系,但这张玉之妻,乃是李玄恭之子李佢的乳母之女,自然不能以常人论之。”

    李嗣业一听,顿时气笑了:“区区一个李家的奶妈子,奴仆之流,竟然也能让河西诸公们俯首帖耳?”

    “你没听说过这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是杀了人家乳母的女儿。所以某只能提前知会你一声,涉及到姑臧房,中丞也不敢妄下决断,此案恐怕要发回长安,交由刑部,最终又要落到右相的判定中。”

    李嗣业实在不敢想象,一个犯人的判决竟然还要矛盾上交到朝廷,而把戴望的生死交到李林甫手中,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如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怕已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到时候怕真如夫蒙灵察说的那样找个死囚来顶替了。

    他拱手对张舜和说道:“多谢张别驾以实情相告,好使嗣业有转圜之机。”

    “李将军不必客气,你是夫蒙中丞麾下心腹爱将,说不上你我将来还会成为同僚了。”

    从酒肆走出来,李嗣业陷入了反思中,他怀疑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是不是徒劳,该不该按照预定计划走下去。

    人在某些时候总是倔强而又执着的,就像他现在一定要给戴望免罪,虽然真正的戴望已经魂归九泉,但顶着他名字的徐宾,却需要他的投桃报李。他也许只是想向戴望证明,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保证他的自由,才能够获得他的衷心。

    当然要继续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

    武威城姑臧县的李氏宅邸外铜鹤独立,院内香火萦绕,只因姑臧房长房的这一代主人李玄恭崇信道教,早已舍家宅为道观,家中姬妾皆为道姑。在这种家风熏陶之下,连他的儿子李佢也早早地头戴芙蓉冠,熟读道家经卷,潜行修行,父子二人长达十年不出家宅,连亲友故人来访都一概闭门不见,美其名曰清修,也不知道窝在家中一辈子能修出个什么门道来。

    武威城中的百姓都称呼李玄恭为李神仙,也不知这称呼是褒义还是贬义,基本上四十岁往上的人才见过李神仙的真容,其余人只当他活在传说中。

    崇道本是上流社会的风俗,但似李玄恭父子这般闭关一般的修行,还是相当稀奇。当然人在世上活着,就不可能不理吃喝拉撒等俗务,况且姑臧长房在武威县的田产数不胜数,全交由管家李味道来打理。

    这一日晚间,李家道观旁边的大宅内来了一个客人,此人身穿浅绿色官袍,身材像猴子一样矮小,正是凉州府法曹参军赵汝。

    宅院堂屋中富丽堂皇,胡床,长榻都做工精美,木炭炉中放着檀香,随着热气的升腾使得整个房中也飘摇着香气。一个身穿幽绿华裳的半老徐娘坐在胡床上,尽管她满头珠翠金光摇曳,却依然难掩市侩气息。她身边坐着身穿深红襴袍头戴黑纱幞头的男子。

    赵汝进门后朝两人只是拱了拱手,才盘膝坐在他们面前说道:“李管事,大娘子,杀害你们女儿的仇人已经回到了凉州府大牢,但是事情有些不太妙,新任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和他的心腹爱将李什么,对,李嗣业,这两人非要保那仇家活命。”

第四百六十三章 郡望相邀

    妇人啪地猛拍胡床扶手,怒火使得她连连摇头痛斥道:“这个叫什么夫蒙的,也忒不知好歹了!竟要与我们李家做对!”

    赵汝对这女人的狐假虎威暗自鄙夷,她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姑臧李家的主人了吧?

    管事李味道拽着胡须从旁嘀咕道:“堂堂一镇节度使,怎么会为区区一个小卒保命?要不然我以家中主人的名义,给这夫蒙灵察去信一封,想必他也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赵汝参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这自我感觉也忒良好,人可是堂堂的河西节度使,凉州都督兼任凉州刺史,御史中丞,正儿八经的正三品职官,外出竖六纛,入朝则任相,你区区一封书信就能指挥得动?以为是我们这些六七品的小官,需要攀附李氏姑臧房来抬高身份?

    “管事,万万不可,河西节度使大权在握,地位超然,贸然去信只会让这位夫蒙中丞反感,反是不美。”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若真想对其施加压力,只有请你家主人出马才行,姑臧长房主人亲自上门,想那夫蒙灵察必然郑重对待,更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兵卒得罪姑臧李家。”

    李味道急的抓耳挠腮:“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从姑臧家的藏书库中取出一册儒家典籍海内孤本,再请主人修书一封,亲自盖上印信,吩咐夫蒙灵察秉公而断还不可行?”

    赵汝摇摇头道:“夫蒙灵察乃是一介武夫,哪会在乎你所谓的海内孤本。此事非得请老人家亲自出动不可。”

    “啊!我要你这七品官有什么用?这点事情还得让我去求阿郎,你不知道求阿郎出面难若登天吗!废物点心!”

    面对李味道的怒斥,赵汝怒得幞头都险些炸开,但他竟然连抬起手指反击的勇气都没有,只把这无名怒火按耐进了肚子里。

    “管事自己想办法罢,赵汝告退。”

    “滚吧!”

    赵参军走后,李味道和婆娘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出一个去求李玄恭的办法。他夫妻二人近年来虽然掌控了姑臧李府的所有大权,占有了李氏大量财产,在武威城中几乎手眼通天,那些刺史以下的大小官吏也都要尊称他一声李管事,就连李氏自家的一些旁支亲戚上门来求见李玄恭,都得向他这位大管事使钱财送礼物才行。这不禁让李味道长久以来产生了些错觉,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替代老主人的身份和地位了。

    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如一记耳光把他打醒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被人杀死在家中,他想要让仇人伏法而死却无能为力,这要求很过分吗!这很难办到吗!

    原来他所有的威望和地位都是从老主人那里借来的,狐狸如何作孽它都是狐狸,永远也变不成老虎。

    夫妻二人匆匆跑到李府大院改建成的道观中,一步一个台阶踏上三清殿,还未跨进门槛就跪倒在地,开始在喉咙里酝酿哭声,也开始狂飙眼泪。

    “阿郎!我们夫妻今日前来向阿郎辞行!今后就没人照顾你和二郎了!”

    李玄恭正在给一帮仆人扮成的道士讲经,猛然瞧见大管家跑进来痛哭流涕,连忙叫人将他扶起来问道:“这倒是怎么了?”

    “小女被人杀害落入黄泉之下,她夜夜托梦与我们夫妻,哭得凄惨恓惶,如今女儿冤仇未了,我二人也要寻个地方自尽,好下去陪伴她!呜哇,我的女儿啊,你死的好惨啊!”

    老神仙连忙上前将两人扶起,耐心劝说:“不要总想着寻短见,家中离不开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婆娘趁机哭诉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听说武威城里来了个新任河西节度使,他铆足了劲要保杀人凶手性命,我们只是咱姑臧府上一个小小的管家,女儿就这样冤屈而死也无可奈何!”

    李玄恭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执拂尘,叹了口气道:“贫道早已脱离凡尘不问世事,为绝俗世浊气,避免丹心蒙尘,这样吧,取我墨宝来为你修书一封与那河西节度,成与不成,全赖天命,你看如何。”

    这李味道夫妻哭得更加悲伤,简直是肝肠寸断,恨不欲生。

    “唉,好吧,你把所有事情都从头到尾讲一遍,贫道给你想想办法。”

    李味道这就憋出半口气来,一边抽噎一边讲,从女儿被杀开始,到新任的河西节度使和他的心腹爱将某某非要保仇人为结束。

    李玄恭听明白了,他抬起拂尘搭在手臂上缓慢开口道:“此事不必去找夫蒙灵察,你去找那位李嗣业将军,让他到府上来见我。”

    李味道听了有些发懵,这事不应该找官大的吗?为何偏偏要找一个四品的镇将。

    “找这么一个四品将军,有用吗?”

    老神仙眼眸洞明,神神叨叨地说道:“当然有用,他才是要保你那仇人的,你去把他找过来。”

    李味道心中质疑,但也只能先听主人的决策。

    其实根本原因是这位神仙不愿意出府,他在府中修道半生,已接近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的境界,万一踏出府外,进入到浑浊的俗世中沾染了俗气,污染了好不容易提纯的精气怎么办?

    ……

    李嗣业一面派段秀实到赤水军中收买一批兵卒,让他们在戴望案审理期间跑到凉州府公廨外面为戴望求情声援。另一方面则专心打听姑臧李家李玄恭的情况。对方是天下的名门望族,武威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李家道观发生的那些事情,都能被唱曲儿的编成段子。

    这位李玄恭的境遇与如今大明宫里的李三郎有些相似,甚至还要更严重。他的管家李味道管理着李家中的房产和田产,把大批钱财收拢到自己名下,甚至都不用藏着掖着。李味道在武威城中修建的旁宅都比李家道观更奢靡华丽,在武威城中与大批官员称兄道弟,短短五六年中强占了百顷良田,居于深宅中修道的李玄恭恐怕都闻所未闻。

    家中有这样一个恶奴,在外面干的所有坏事都是打着李氏姑臧长房的名号,这与李林甫和王鉷的所为还有些相似。

    李嗣业要考虑自己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这位老神仙,但根据某些传闻,他还是打消了这些念头。

    因为这李道士父子长达十数年闭门谢客,据说姑臧房的外散子弟只有每年回乡祭祖时才能见其一面,就连其中最有成就的成纪支脉子弟中书舍人李揆,数次登门拜谒都未能得见,这恐怕是最古老的父子宅男典型了。

    不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李家道观里竟然派出家仆,来到他在武威城中下榻的馆驿中,邀请他到道观中做客。

    这位仆人做道士打扮,鼻孔朝天站在馆舍屋檐下,说话的语调仿佛是施舍:“哪位是李将军啊,我家道长邀请你明日清晨到观中做客。”

    李嗣业懵懂地问道:“是哪家道观?哪位道长?”

    “当然是李家故宅雷台观,能受姑臧李府邀请,过往谁能有这样的鸿运?你现在就算是立即嗝屁都值得了。”

    站在一旁的燕小四怒道:“谁家养的狗这么没规矩!”

    这仆人面带畏惧倒退了两步,才鼻孔一哼转身扬长而去。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是陇西李氏旁支?

    李嗣业决定到李家的道观里拜访,但去之前他决定到凉州府的牢狱中探望戴望,顺带问问这位大数据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孙子兵法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戴望在牢里显得很是恬淡,靠墙盘膝而坐闭目凝想,似乎在进行某种修行。

    “伙食怎么样,没有虐待你吧?”

    戴六郎缓慢睁开眼睛,点了点头道:“还行,每日中午有黍米饭,傍晚有糌粑疙瘩。”

    “事情有些麻烦,他杀死的张玉夫妇有陇右李氏姑臧房的背景,如今武威城中姑臧李府的主人李玄恭邀请我到他府上去,应该是想给我施加压力,让我改变主意。”

    戴望皱起眉头,吃惊地说道:“能惊动李玄恭亲自派人请你过府,看来事情确实麻烦。”

    “那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些你所了解的内幕,好让我有充足应对的准备。”

    “李玄恭,”戴望抬头细细思索,才开口说道:“这李玄恭虽然世居姑臧,但并不是姑臧房真正的长房主枝,其主枝已迁移至陇右成纪,不过这并不重要。五姓七望能够立足于世千年,有三样无往而不利的锐器。其一为家学,李氏家学渊源深厚,无稼穑之艰辛,寒门子弟能啃的书总共就那么两本,可这些望族不但有先秦诸子的所有典章,仅《周礼》批注的版本就有好几种,家中有些藏书连圣人的弘文馆都残缺。

    “其二为联姻,五姓主枝之间联姻,不与外姓通婚,可保其地位之超然。吸引有权势的关中大族如韦、裴、柳争相与其结亲,旁枝则将家中子女待价而沽,这叫卖婚。朝中掌权者借机抬高地位,郡望则攫取权力。”

    “其三为族谱,郡望主枝所编纂的族谱是他们盘根错节抱团的利器,他们可以将开枝散叶的家族旁支作为资源牢牢攥在手里,旁支以李氏自居而地位超然,获得权力后又可以回馈给主枝。自然陇西李氏支脉数量之庞大远超李唐支脉。嗯,还有一点恐怕你不知道,他们做的族谱其实是可以修改的。”

    修改?什么意思,超级会员俱乐部吗?谁要有能耐直接发放至尊金卡?享受超然地位?

    戴望摊开手笑道:“这个我也是根据典籍所查猜的,知晓的人则讳莫如深。任它名门望族也是要追逐权力的,只要权力给予的诱惑够大,修改族谱这种事情也能做出来。”

    这句话难道是在影射某某某?李嗣业对此也不置可否,不过就现在来看,陇西李氏姑臧房依然地位超然,而且他们家的成纪支脉的李揆,即将成为唐肃宗李亨的宰相。

    “那我就去瞅瞅,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独身一人骑马来到李氏宅邸雷台观,观门口早有一名仆人打扮的道士手执拂尘等待,对李嗣业微微点头说道:“李将军请随我来。”

    他们沿着山门向上,进入第二道门侧门,院内皆以石砖铺地,廊台楼阁错落有致,布局严谨工整,厅堂精舍外都放着铜炉。这一路走来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做道士打扮,就连远远看到的一些女婢美妾,也都扮作了坤道,真乃遍地皆为混元巾,个个俱是子午簪。

    李玄恭家中建在土台上的主宅正堂,也改建为了三清殿,虽然规模不比京师大观,却也有巍峨太极气象。

    “李将军请。”

    他沿着石阶迈步而上,却有人捧着一双翘头履拦在了前面,放在他面前的石台上,叉手说道:“李将军沾染了方外浊气,鞋底踏了污秽,请先换鞋。”

    他想想也是,就算现代到人家里做客,不换拖鞋也得踩个鞋套吧。

    他脱下了六合靴,换上了这翘头履,感觉有些顶脚趾,不过就在对方家里呆一会儿,还能够忍受。

    走上几十阶台阶,又穿过又一道月洞门,门口又站着两个道童,手中捧着砂锅,拿着柳枝条蘸了水往他的身上淋洒。

    “干什么!这是?”李嗣业被淋了个冷不防,皱着眉头问道。

    “李将军勿要羞恼,这是师尊特意求下的无根水,能够洗涤掉你身上带进来凡尘浊气。我家师尊正在修行求真致柔,返气还精,断不可接触外来的污秽,否则浊气入侵会坏了修行。”

    呀个呸,这李玄恭在家自我隔离呢?还洒无根水,你当这是86消毒液吗?修道都修出洁癖来了,这不是走火入魔吗?

    他最终走到了三清殿的门口,又有一道童端着玉盏捧送到他面前,口称:“这是用无根水煮出的明前茶,是用来漱口的,以防外客口中呼出的浊气沾染了师尊的修行。”

    李嗣业已经没有了吐槽暗骂的心思,只翻了一个眼皮,低头将茶水饮在口中咕噜咕噜涮了一遍,吐在另一人捧来的痰盂中,这下就能干干净净地去见道长了。

    道童为他推开殿门,目光向里扩展能够感受到殿中的洁净,六根立柱光洁如新,木地板上有松木的清香,道童们抓着麻布一遍又一遍趴在地上清洗。殿中的玄元皇帝铜像,连同铜像两旁的铜鹤铜龟都擦得油光铮亮,就像被包浆盘好的核桃一般。

    坐在木刻莲台上的道长李玄恭头发白苍交替,身披火麻布道袍,白色纤尘不染,手中提着麈尾,仿佛随时要挡下从外面袭击过来的灰尘。

    果然是有洁癖。

    李嗣业接近他三丈远时便被道士拦下,给他扔了个蒲团请坐,好像再离得近一点,浊气就沾染了师父。

    李玄恭睁开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李嗣业,仿佛扫过遍地的野草,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又抽离回来,神色略微吃惊仔细地看了李嗣业一眼。

    “李将军是哪里人氏?”

    “京兆府高陵县。”

    他从腰间解下一株钥匙,递给身边的道士:“去宗志库去取我宗志谱牒来。”

    李嗣业眉毛挑起,刚出场就要祭出大杀器吗?

    “喏。”

    几个道士将厚厚的书册抱着放在地板上,李玄恭信口指挥:“直接找九世祖之前。”

    道士们一通细翻,把其中几个册子递到李玄恭身前,李玄恭又仔细寻找一番,终于欣然开口道:“西凉昭武王太祖曾祖先尊名讳李柔,其父李雍诞有四子,三子尊讳为李末,任雍州高陵县令,李末子名讳李瞿,李瞿又生六子,分别为李旭、李侨、李蹈、李翻、李赋、李纳。这六子其中三子李蹈,李翻,李赋在高陵县定居开枝条散叶,之后历经战乱牒谱多有散落,就只能查到这里。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嗣业将军该是我陇西李氏的旁系血脉。”

    这都能查得到?李氏分房支正宗牒谱是从西凉开国国君李暠开始,李暠之前多有穿凿附会之嫌疑,李玄恭说李嗣业的祖先是李暠的曾祖父的兄弟,这谱牒的威力还真是非同小可,随便一个姓李的,都能给你找到与陇西李氏的渊源。

    不过这个身份对李嗣业没有什么特殊加成,因为隔得太远啦,时间是最好的清洗剂。就连李白说自己是李暠的九世孙都有人质疑,更别说李暠的曾祖父的十几世孙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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