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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怀空     盛唐陌刀王txt下载     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章 即将动身入长安

    赵道长心中有愧,只能跟着李嗣业话音说道:“没错,是太随便了。”

    他们来到炼丹房后面一间空着的精舍门口,赵正一单手竖掌,将拂尘搭在袖子上,低头默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将军请看。”

    他哗啦一声推开了精舍的隔扇门,李嗣业低头一看,地面上滚满了黑色的铁球,药捻子就在外面裸露着。他顿时汗毛直竖,身上但凡带点儿明火落下去,这座精舍,还有整个惊雷观就会被一锅端掉。

    “就这么存放,也太不稳当了。”李嗣业把伸进去的脚收了回来。

    “请将军放心。”赵正一说道:“贫道一天三次检查此屋,绝不允许有闲杂人等靠近。有时晚上也提着灯过来看看。”

    你还提着灯过来看?

    安全意识淡薄到几乎没有,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也太过大意了。

    他抬头乜了道长一眼,摇摇头道:“不管你这叫掌心雷,惊雷也好,绝对不能这么存放,就算你严格防范不带明火,在地板上放时间长了也容易潮湿失效。”

    “听我给你讲你记下来、首先,统一规格做高一尺宽两尺长三尺的箱子,里面铺以干草和生石灰用来防潮,做成后把这些雷都给我放箱子里,用铁钉或卯榫密封。其次,在这个院子后面修一个院子,单独盖出一个房间来当做库房,库房派制定人选十二时辰严格看守,库房的墙上和外墙上统一画出严禁明火的警告标识。最后,这个雷暂时不要做了,你若有充裕时间的话,就让铁匠铺子想办法铸一些铁管或者铜管,给我做突火枪罢。”

    “突火枪,那是什么东西?”赵道长问。

    “自然是比雷危险性小些的东西,等回去后我给你画一张图,你到时候试试看。”

    他对赵道长吩咐一番之后,便要再次离去。赵道长连忙恭送到院门外。

    李嗣业走出两步,突然折返回来,似乎是想明白了某处关节:“他既然只知道你是一介道士,为何还要将猛火雷的配方给你?嗯?”

    赵正悚然一惊,张开嘴巴讷讷不能言。

    ……

    疏勒的冬季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天空仍旧空阔寂寥,广阔的牧场上到处是收割牧草的牧民和军卒。人们将秋草捆扎成卷,用叉子叉上了牛车。不远处一辆辆的大车朝着城池行驶。

    李嗣业亲自去监督了军牧草的打草,将近有千万斤的草料囤积在疏勒镇的军中草料场,经过掌管草料的胥吏和老军头清点后,认为今年收割的草料不但能满足军马所用,明年还能够有结余。

    李嗣业一再严令他们,要做好防火工作,不要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眼看十一月就要到了,陪同节度使夫蒙灵察去长安叙功也提上了日程。人生的每一次远行,都有可能是一场变故,李嗣业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许多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发生的人和事,都隐晦地告诉李嗣业,如今的长安已不是当年的长安。他需要谨言慎行,并且时刻做出决定判断。

    别看是四品的军镇守使,什么忠武将军轻车都尉。在长安那种官场的漩涡中,不过是个大块儿的臭虫,比蝼蚁小官要强一点儿。对于这种等级的区分,李嗣业在心中是这样衡量的,蝼蚁级别的官员,上位者将你除去,是不花一丁点的代价的,顶多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所以才称之为蝼蚁。

    若是大个的臭虫,他就算摁死你,不止染臭了他的手指,造成恶劣的臭气也污染了空气。这是臭虫级官员稍稍拥有的一点儿自保手段。这种官员只要不实际触怒京中权贵,他是不会动你的,因为处理你他要稍稍付出点儿代价,虽然代价不至于大,也足够让其恶心一阵子了。

    李嗣业认为他现在的自保能力,应该算一只臭虫吧,还是不太臭的那种。

    因为要进京,十二娘提前十多天就给他准备行囊,可轮换洗的衣裳和六合靴,朝服和几块幞头纱,盘缠也不能少。阿郎虽然不好风月,但免不了朋友应酬,去了平康坊那种地方掏不出钱来,也会遭同僚轻视嘲笑。所以她特意给他缝制了一个钱囊挂在蹀躞带上,里面分别放了四颗八两、四颗四两的银棵子,总共价值四十八贯钱,以如今的物价,也足够他在长安城挥霍一阵子了。

    李枚儿听说阿兄要回长安,她也争取着想与他一起回去,只因她在长安也生活了几年,对长安的记忆相较比李嗣业还要深一些,她怀念新昌坊老宅院子里的桑木,也怀念曾经的恩师高适,一段时间的监护人张小敬,还有带给她长安启蒙的闻染阿姊。

    但李嗣业却一口回绝了妹妹的要求,一来长途旅行带着女眷颇不方便,二来他有一些预感,就像冥冥中的感应,他的个人轨迹会发生一些影响命运的改变,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坏。即使拥有后世的灵魂,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完全掌控命运。

    动身三天前,李嗣业把疏勒和于阗的事务分别托付给了赵崇玼和李赞,估计这一去一回来,就是四五个月的时间。果真是从前的日子车马慢,连生活节奏也都相对缓慢,无论什么人的办事效率,对他来说都是拖延症,而且就连他自己,也正在落入这种拖延症过程中。

    ……

    城南窄曲的一间土坯房里,疏勒军骑兵营第三团左旅右队队正戴望正仰躺在土榻上,仰着脖子瞧着屋顶泥胚上的裂纹,他这样一发呆就是很长时间,直到柴扉外传来叫声:“戴队正是否在屋中呐!”

    他从榻上翻身下来,摸起地上的木杖,撑在腋窝下右腿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地推开门往外走去,口中一边说道:“进来吧!破柴门一推就开。”

    他来到院子里,脸上略显讶然,今日有三位不速之客。

    其一是他的队副,马上就要接任队正的晏老安,另外两位是他的旅帅和三团校尉。

    戴望倒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自受招募到碛西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能得旅帅和校尉同时来登门拜访。

    “戴队,张旅帅和田校尉来看你了。”

    他连忙拄着拐上前去,刚要躬身叉手,田校尉连忙上前快走两步,将他扶起道:“戴六郎,这不是在军中,你我袍泽何必拘礼。”

    “校尉,没想当你能来,这屋里太寒酸……要不,请两位就在院子里坐吧。”

    “无碍。”两人点了点头,见院子里放着几块用来胡坐的砂岩,便各自撩起袍子坐了上去。

    田校尉惋惜地说道:“戴六郎,你身为骑卒,无论角弓还是步弓,在我军中都是上等,虽可惜伤了筋腱,不能再上阵杀敌。但可留在军中担当教习,或者在都督府中做一个管仓禀的小吏也可,何必非要舍弃了兄弟们回家乡去呢?”

    戴望低头洒脱却又涩涩地说道:“戴望知道自己的能耐,做教习有点多余了,做仓禀小吏却不会算账,还是不给都督府和咱家将军找麻烦了。况且我自旧历二十三年服从征募到安西从军以来,在军中已征战九载,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有些疲乏了。还是趁着这胳膊腿还能活动,回到故乡武威郡昌松县投奔兄嫂,置几亩田地,过几天轻松安宁的日子罢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与老兵同行

    戴望所住的泥胚屋小院内,田校尉和张旅帅围坐在他面前,再次耐心提醒道:“戴六郎,你可要想好了,能给你找到库管小吏的差事,还是赵副军使特意找李将军给走的后门。每个月一千两百钱,两斗麦子一斗青稞,与你做队正的饷钱相同。每日也不甚忙碌,只看管住仓禀中的米别让老鼠偷嘴就行。闲余时间能够喝二两酒水,就算想娶个娘子过日子,就凭你这仓禀胥吏的收入条件,别说附近的胡族女子,纵然是汉家女子,也是要抢着来上门的。”

    戴六郎双手揉搓着膝盖枯笑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但咱们汉人不都讲个落叶归根么,外面生活再舒适再好,最终还是回到故乡。我就是自己在疏勒把日子过舒服了,心里怕是也不得安宁,总惦记家中兄嫂,回去正好与他们团聚。”

    田校尉见戴望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从晏老安手里取来沉甸甸的褡裢,递给戴望说道:“你虽不能升获勋官,但这次出征斩首两级,得到的奖赏也是一笔钱财,由牦牛和羊和财物折换而成,总共是四十贯。你募军入兵九年,家里怕是早就没了田产,回乡后助你购置一些良田。”

    戴望双手捧着接过来,十分感激地说道:“多谢田校尉,张旅帅挂怀,这些足够了,即使是回乡后,军中的这些兄弟,我是不会忘的。”

    “那是自然,我们也不会忘了里戴六郎,你好好养着,我们就不叨扰了。”

    他刚要站起来相送,却被校尉按住肩膀:“你腿脚不便,就不要送了,进屋里好好休息。”

    田校尉和李校尉走后不久,戴望同一队的袍泽们找上了门。他们手中抱着酒坛子,进门后围着土台子摆下酒盏,每人一盏举杯饮酒,为昔日的战友饯行。相互述说着往日军中趣事,袍泽之间的感情。

    “等他日我们也从军中遣返归农,路过你们武威昌松县,可要到你家中叨扰,你可要把家中的鸡、黍和酒都拿出来,介时我们再痛饮一番。”

    “那是自然。”

    “你也不必太过伤感,其实俺们都羡慕你哩,能够回家与兄嫂团聚,娶个娘子种田种桑,把后半辈子平平安安过来,不必再上阵拼杀,赚得满身伤痕,攒不下几个钱财。”

    “说得对!”他抹了一把脸,满脸期待地说道:“希望兄弟们,将来都能遣返归农,我们成为枯槁老人,也能够在一起举杯痛饮。”

    其实这只是一种奢望,又或者是愿景,从军马革裹尸还已经是多数人能够看到的结局。

    戴望屈起腿坐在榻边,端着酒盏浅慢品尝,看着兄弟们开始醉态萌发,他嘴角含笑。这间泥屋里响起嘶哑洪亮的《大阵乐》,这些人不成调的曲声,倒也有几分雄浑凄凉的意味。

    三天后,戴望终于孤身上路了,牵着他那匹削瘦的黄马,他的甲胄和横刀全都交还给了疏勒军,如今可算是除了钱财以外孓然一身。马背上有他这些年积攒的钱财、生活用品,还有干粮袋里的压缩饼干和腌肉。

    他低着头沿着驿路去往拨换城方向,道两旁草场已经是一片光秃秃般的凉寂,就如同他这个落寞的旅人。冬天的寒气侵蚀着他的身体,幸好从葱岭守捉供应的棉袄遮挡了大部分寒冷,这东西唯有安西军才是独一份儿。

    他身后有六七匹马快速奔来,戴望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好使这些人能够快速赶路。等他们奔过后,他才抬头看了看,好像就是他们疏勒军的人——都穿着黄灰色的缺胯袍,为首的身穿绯红袍子的将军,应是疏勒镇李镇使。

    只是他没有想到,为首的李将军竟然折返了回来,双手挽着马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解衣卸甲,一路风尘,可是告病归乡。”

    戴望慌忙叉手说道:“属下原骑兵营三团右旅左队队正……”

    李嗣业却打断他的话,开口道:“你是戴望吧,今年远征突骑施的时候被流矢射中右腿筋腱?”

    戴望颇感意外,没想到李嗣业竟然知道他的名字,连忙一手从拐杖中探出来,叉手道:“没错,正是戴望。”

    李嗣业又问:“你家乡在何方?”

    “禀将军,我家住河西武威昌松县。”

    “那正好,”李嗣业抬头看了看天边,又低头看他说道:“你若是不想一人独行的话,可以选择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可多个照应。你若是觉得跟着我们拘束,也可以独自行旅。”

    “我,我只是担心自己腿脚不便,会耽误了将军的行程。”

    “哪里会耽误行程,我已经提前几天上路了,就算一路游山玩水,也能够赶上夫蒙中丞的队伍,走吧。”

    李嗣业命人将他马背上的行李干粮解下来,分别搭配在其余人的驼马上,这样戴望也可以骑乘跟上他们的步伐。他一个瘸了右腿的老兵,靠一根拐杖踽踽独行上万里路途,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戴望十分感激,又期期艾艾地向众人叉手道谢,拽着马缰翻身上去,众人又沿着商旅踏出来道路向前行进。

    他先是跟在队伍的末尾,等级观念让他自认为无法融入到李将军的亲兵中去,众人之间的高谈阔论能引得他心中共鸣的,也只是含蓄笑笑。倒是李将军行旅途中并无将军的架子,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插科打诨指出某人话中的错误,引得众人发笑,整个队伍的气氛倒也十分轻松。

    很快戴望也完全融入了队伍之中,李嗣业放慢马速,稍稍比他超前一个马头,闲聊似地回头问道:“戴六郎回去准备做什么营生?”

    “先回家看看再说吧,旧历二十三年我出来当兵的时候,名下就只有二十亩的永业田,而且沙化得很严重,只能种植榆桑。家中做主把田卖了,给我置了些盘缠和驼马,便报了县里的募兵,独身一人前来西域。这两年收到家里陆续来信,得知县里面已经无田可均,所以就想着这些年当兵也积攒了一些,军功赚来的赏钱也有,回去从大户手里买一些私田,把哥嫂丢掉的田也买回来些。”

    李嗣业抬头思索,又转而问他:“你之前有多次立功,可有勋官在身?”

    戴望挠着幞头笑了笑:“实不相瞒,旧历二十七年远征突骑施黄姓时,我跟着臧希液将军的骑兵队冲锋吐火仙可汗的亲护军大纛,收取头颅三颗,又在追击途中射杀了吐火仙可汗三名亲卫,经军中核实报功为下阵中获,得了勋官第二转云骑尉。可就在不久后,在演渡州城酒肆喝酒时,因搭救一名妇人砍杀了州司马的下属,虽是行义之举,但还是被夺了勋。只怪当时年轻气盛,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就是,”燕小四在旁边惋惜说道:“云骑尉授功回乡,兵部会颁布文书令州县赐给你百亩永业良田,免除课役,省下一笔开销。凭借告身还可在州县中担任流外武捕的官职,如果上面有人的话,得一个下县的县尉也是可以的。”

    亲兵中有人反驳燕小四道:“燕队,你说的那是旧历初年的行情啦,那时无论是兵部还是州县,对于普通兵卒获勋官还是比较看重的。但是如今风气大不如从前,许多三转勋飞骑尉回乡后,也只能领几亩薄田耕种。许多捐官的人在前面排队,我们这些获勋的,却只能啃吃黄土。”

    戴望吓了一跳,当兵的居然敢在将军面前发泄对朝廷的不满?他偷偷瞟了李嗣业一眼,发现这位李将军似无所觉,根本没当做一回事,心中感叹这气氛出奇的好。

    李嗣业却在想,当初张小敬也是因功授三转勋飞骑尉,选官得任兵部的九品主事,只因得罪了上级,才被免了官混成了不良帅。

第四百二十二章 此生若为河西节度

    从疏勒到龟兹沿途三十里一驿,众人每过两驿便歇息一次,走了十三日,终于在十一月进入了龟兹城。

    李嗣业安排亲随们在城中馆驿住下,自去都护府去见夫蒙灵察,顺带在其书房拿了一张从长安沿驿路捎来的邸报。

    这是各地藩镇留后院抄送给朝廷官员内部发行的报纸,也算是世界上最早的报纸了。李嗣业粗略地看了一下,确实是今年发生的时事总结。譬如太子的大舅哥江淮租庸使韦坚修建广运潭,引江淮水至长安禁苑,虽然引得民怨沸腾,却获得了皇帝的奖赏。这件事情的唯一好处就是,玄宗皇帝不需要每年去巡幸东都洛阳,就能够吃到从江南运来的新鲜物产。

    邸报的另一条内容是突厥发生了内乱,葛逻禄、回纥、拔悉蜜三家联合起来反攻后突厥,杀掉了可汗联合自立。突厥余部的左右刹又扶持了阿史那乌苏米担为可汗,相互之厮杀不休。双方各向朝廷求援,长安朝中决议之后,传令王忠嗣趁机出兵,联合三家加紧进攻突厥。曾经三代辉煌的后突厥汗国看来已经危在旦夕,只剩下一支狼卫苦苦支撑。

    从突骑施的衰落,再到后突厥的衰落,李嗣业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草原政权还是中原政权,打败敌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旁边候着比谁先烂掉,大唐内部虽然也矛盾重重,但幸运的是它的敌人们一个比一个先垮落。真是没有最烂只有更烂。

    几乎所有强大的堡垒都是内部自我垮塌,这没什么好辩驳的。

    下边还有一条,海匪吴令光在台州、明州、泉州一带的海上大肆抢劫商船,许多沿海商户深受其害,导致前往南洋、印度海上商路受阻。

    李嗣业默默地吐槽了一句:“看来长安香料的价格又要涨上一涨了。”

    夫蒙中丞看起来心情很好,李嗣业倒是很好奇,却也不便相问。当官当到镇守使的地步,也该知道闭嘴比张嘴好,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受摆布。有些东西,你就算不想知道,有人也会主动告诉你。

    果不其然,夫蒙灵察轻松写意地坐在羊毡上,边拨弄着茶鍑的盖子,对在座的高仙芝、程千里和他说道:“右相如今已经执掌中书省、尚书省权柄,左相李适之完全被架空,圣人对右相的恩宠也是前所未有。如今河西节度使王倕即将告老卸任,这次我们入长安叙功,若能得右相在圣人面前保举美言,某有望兼任河西节度使一职。”

    三人一听,连忙向夫蒙灵察提前道贺:“中丞,可喜可贺呐。”

    夫蒙灵察捋须欣慰地说道:“可惜我年岁也不小了,恐负圣人和右相的托付。”他随即话锋一转:“你三人皆是我的心腹,此次入京,当同心戮力,夫蒙自有厚报。不过安西不能没有人坐镇,我准备带程千里和李嗣业同去,仙芝你留下来。”

    高将军恭敬地向前叉手:“喏。”

    没成想此次不能与高仙芝一同入京,李嗣业不免有些遗憾,他到底和程千里不甚相熟。再加上有他家女子那档子事情,李枚儿虽仍然与程琬素有书信往来,李嗣业多少是有些芥蒂的。

    夫蒙灵察素来都比较内敛,不能打包票的事情决计不肯说出来,既然说出来了,说明这河西节度使的位子十有八九是坐定了。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整个碛西都是李林甫的班底,不止是因为李长久以来遥领安西大都护,更是因为碛西这些年来所有的用兵及政策,都是李林甫在主持拍板。

    结合史书上那些虚虚实实的记载,近年来多少官员被李林甫排挤擅杀,还有以立仗马为喻恐吓谏官的事情,也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他作为碛西的镇守使武官,也就等于完全笼罩在一代奸相的眼皮子底下,也就预示着他今后的路途,需要步步谨慎苟且前行。

    前路虽有险阻,且行且珍惜吧。

    见过夫蒙中丞后,三人先后从都护府正堂中走出,高仙芝突然停下脚步来等他。

    “嗣业,我们可否在这里都护府中走走。”

    他欣然应诺。

    两人穿过大院,向右走过门廊,这里是都知兵马使的办公院落,高仙芝整个人放松下来,闲适地踱着步子说道:“中丞兼任河西节度使,看来已然是板上钉钉了。他日后的重心自然要放在河西,往后的碛西就要靠你我来经营支撑了。”

    李嗣业心想,这是在怀慰笼络自己吗。

    他笑着叉手补充道:“还有程都护,王正见司马,马磷将军。”

    高仙芝却嘴角上翘带着半分轻蔑笑:“程千里志小才也疏,不是勇进开拓之人。王正见只识只至用马,哪堪大任,马磷嘛,到底根子浅薄,还需历练见识,今后之碛西,非你我兄弟不能主事。”

    李嗣业倏然停步,又连忙快走跟上,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实则内心已经荡开了波澜。

    难道高仙芝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他扭头去看对方的脸,看到的却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已经了然于胸,实际上不过是以己度人。

    “古往今来,单以一人之力不能成事,不管有志也好,无志也罢,当时机来临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把我们推向建功立业的关口,而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提前站到那个位置上摆正姿态。”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但是李嗣业不会附和他,因为高仙芝已经逐渐接近这个位置了。无论是讨伐达奚部叛乱,还是讨伐黄姓莫贺达干,高仙芝都表现出了他的战术才华。而他自己还因缺少几步台阶而远远未及。

    ……

    三日后,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回京叙功的队伍正式启程,随行人员为副都护程千里,李嗣业,还有拔汗那国的使者、小勃律国使者、突骑施都摩支部的使者,整个回京队伍浩浩荡荡二百多人,双旌双节随行,六纛伴随军列队煞是壮观。

    值得一提的是小勃律国的使者队伍,他们只有两人两骑,除了打着小勃律王颁下的节杖外,除此身无长物。如果没有那根节杖,根本没人会相信他们是使节。

    这两位使节还是偷偷逃出来的,只因小勃律王苏失利还在吐蕃的监视控制中,连她的老婆都是吐蕃公主。苏失利想借助唐朝的力量摆脱吐蕃的控制,只能避过吐蕃人耳目派出使节,装扮为商贩联系安西都护府,再由安西都护府一路护送往长安。

    听说之前已经有一批小勃律使臣被送往长安了,中书省还要命令鸿胪寺和工部给他们修使馆,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事情。以前过往周边各国的使节,鸿胪寺都是把他们安排在皇城内的鸿胪会馆中。

    因为队伍中有了使节,所以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旦涉及到礼节的问题,自然是要按部就班。况且使节们来大唐不止要完成外交任务,还负责旅游,要把大唐境内的优美景点记下心来,回去讲给国王和官员们听。毕竟在那个行万里路都很困难的时代,一个人的眼睛不止是自己的眼睛,也是所有未能远行的人的眼。

    李嗣业和他的随从们跟在节度使队伍的最后,捎带着也能沾沾光,慢下脚步静下心去欣赏沿途的风景。

    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能够将所有的陆地景观都囊括进去,沙漠和山川,河流与湖泊,丹霞地貌与风蚀古城,辽阔草场和鱼米之乡,那就是河西走廊。世界上有个地方反哺传承了中原文化,佛教东传,开通商路,经营西域,每一个彰显荣光的帝国都离不开它,这就是河西走廊。

    李嗣业三次途径河西回长安,每次都在这厚重而绚丽的历史河流中无法自己,特别是当他作为两世为人的灵魂,曾经在千年以后亲眼目睹它们被时光淹没的样子,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却是千年以前,就像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的神祇变成了垂暮老人,这种感知错位的冲击如何能不让他头皮发麻,鼻尖发酸。

    河西早已不是那个河西,但河西永远还是那个河西。

    站在麦积山石窟对面的山丘草木间,望着碧绿簇拥的对面,那栈道交错密密麻麻的洞穴和浮雕,心中顿生豪气感慨万千。他不是感慨终于不用买门票了,而是趁着无人在身旁,发出了一句慷慨豪言:“此生若不能为河西节度,功盖凌烟阁又有何用?”

第四百二十三章 甘凉故事

    十一月下旬,他们来到了武威城,距离兰州已经很近了。城中有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的舌舍利塔,传说这位译经大师临终前曾向他的弟子传下遗言,如果我翻译的经书没有漏误得以流传后世,圆寂焚身之后,舌头不会烧烂。

    他圆寂后在草堂内火化,尸身成灰,舌头不化,果真是以大誓愿成佛。弟子们将他的舌舍利供奉在佛塔内,就是他们今天所在的这个地方。

    众人在佛塔前拜了一拜,李嗣业观望了一阵,也上前去拜三藏法师。

    戴望主动上前拜别道:“李将军,我的家到了,特来向你辞行。”

    李嗣业伸手在腰间里摸索,从蹀躞带上解下了装银棵子的锦囊,里面装着四十八两银子,全部递给了戴望。

    戴望疾退了两步叉手:“李将军,万万不可,戴望无功不受禄,不敢受将军恩惠。”

    李嗣业却摆手道:“这不是禄,也不是恩惠,这只不过是我疏勒军对于你的一点补偿。当初你授勋云骑尉,遇不平仗义相救而杀人,褫夺勋官实在是不应该。来,拿着。”

    他将袋子放入戴望的手中,偶有所感,开口叮嘱道:“人活着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放弃希望,但绝不能放弃自己。”

    戴望又感激地叉手:“多谢将军。”

    戴六郎缓缓从石阶上退下来,再度叉手后,才牵着马拄着木杖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他们继续向前行进,进入到了兰州城中,使节们在城中休息了两天,似乎在有意调整入京的日期,看来这少数民族政权也很看重时辰日期此类迷信了。

    ……

    戴望骑着马缓缓行走在归乡的土道上,似乎离故乡越近,他越感到羞涩局促,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兄长刚刚成婚诞下一女,如今长女应该出嫁了吧,光阴如梭呐。他已经由青涩少年变为了沧桑汉子,兄嫂的模样也无法猜度,但也能够想象他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们站在村中地头辛劳耕作的样子。

    他的家在长松县城外的村庄中,背靠着乌鞘岭隐没在绿泽山林外,风光秀丽多彩。他记得离开家时这里便是这个样子,回来没有什么变化,村乡里的人怕多半已不认识他。

    入村的土道上,一个牧童牵着耕牛与他擦肩而过,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客从哪里来?”

    戴望含蓄笑道:“我就是这个村里人。”

    “既是村里的,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我早年出去当兵,现在遣返归农。若是如此,戴阿大你认识不,我是戴阿大的兄弟戴六郎。”

    牧童瞪大眼睛,像是被吓了一跳:“你是戴阿大的兄弟?”

    戴望狐疑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牧童牵着耕牛快走两步,回头顾盼神色复杂。

    戴六郎没有细想,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进乌岭村,时隔多年他重回故里,村中没有一点儿变化,大大小小的泥胚院子散布在夹沟两侧,时不时有农人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回头看他这个陌生人一眼。

    他站在了自家的院门前,若不是牢牢记着位置,他还真有点不敢认了,记得离家的时候还是篱笆柴门,现在好歹用夯土砌筑了院墙和院门,这说明阿兄和嫂嫂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只是这大白天院门紧闭,一家人晌午还在地头忙活吗?

    一个头戴斗笠的农人路过戴家门前,刻意绕了一个大圈,看见了立在门外的戴六郎,本想快快离去,只是看着背影有些熟识,不由得出声问:“你是……”

    戴望回过头,望着似曾相识的农人,凝思之后开口道:“你是刘三郎?”

    “戴六郎!”

    幼时友人相见,却没有太多喜悦,刘三郎的脸上略带惊忧,口中喃喃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唉……这家门还是不进去的好。”

    戴望面色一暗,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要是想进,你自己看看罢。”刘三郎抛下这句话,逃也似地跑开来了。

    他伸出了手掌碰触门板,手指微微颤抖,门转发出干涩吱呀的声响,在这青天白日里竟让人皮肤生寒。

    院子里枯草倒伏,应当是有些日子了。门窗被封得严实,上面钉了木板,屋顶茅草伴随泥土塌落了下来。

    咔!

    戴望用肩膀撞开了门板,踉跄进入屋中,尘土纷纷扬扬落在幞头上,他一边拍打着口中呸呸地吐着干尘,猛然抬头去看,双目眦裂凝固在脸上。

    他的面前房梁上吊着三具尸体,早已腐烂发臭,有密密麻麻的蛆虫附在躯干上,因入冬而干瘪僵硬,它们的脚下也有掉落干瘪的虫卵。

    戴六郎扑上前去双手抱住了尸体,仰头面颊狰狞抽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啊!”

    ……

    夫蒙灵察的节度使队伍行进在通往兰州的道路上,当然此时已经被改称之为金城郡,地缘位置也远远不及敦煌、酒泉、张掖那么重要,更遑论如今是河西中心的武威。

    队伍出兰州后,沿着回中道南下,这道路曾经是秦始皇所修驰道的一部分,如今依旧是商旅西去的重要旅途。

    前方不远处是横穿山谷间的道路,李嗣业手搭凉棚遥望,路面在苍黄的山间蜿蜒向前,目视之处皆为美景。他正要策马向前,前方节度使的队伍却停顿了一下,五六个牵着骆驼的胡商喊叫着哇哇冲过来,被队伍拦住。

    节度押衙康怀顺上前呵斥道:“尔等是哪里来的番商,竟在这千陇商道上大呼小叫,发足狂奔。”

    “军爷!原来是军爷!”几个胡商惊喜地停住脚步,连忙兜头下拜:“军爷快快救命,前方有贼人劫道!”

    夫蒙灵察眉头皱起,对身后的白孝德下令道:“孝德,你带一队亲兵过去看看。”

    白孝德双手叉在胸前:“喏!”

    “跟我来!”

    节度使的卫队乃是百人旅,既是节度使的护卫,也是仪仗,除去战时披战甲外,平时时巡游、入京皆穿绢布甲,身边带着开锋横刀,人人备有角弓。

    白孝德一声令下,五十余骑行出队伍,快马加鞭朝着道路下方奔去。

    他们及远便能看到有十几汉子以麻袋蒙头,只露出两只眼睛,挥舞着长短兵刃正在抢劫两个旅人的驮马,手中强拽着缰绳出声恐吓。

    贼匪们听见马蹄声沓沓而来,回头一看迅速放弃抢劫财物,匪首挥刀喊道:“官兵来了!扯呼!”

    白孝德从马上摘下角弓,扣弦抬手而射,将一名奔跑的贼人射中,其余匪徒连忙将其搀扶起,钻入了道旁茂密林中。等白孝德他们纵马赶到时,这帮贼匪已经翻过了密林中的一座小山梁,看来对此地的地形非常熟悉。

    “莫要追了!回去。”

    白孝德带着亲兵队赶回来,朝夫蒙灵察禀道:“确实有小股贼匪,我们赶到时已经逃入山林深处。”

    夫蒙灵察点点头,捋须感慨道:“此地离京畿不足八百里,便已有盗匪横行,所谓的天宝盛世,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竟至如此。”

第四百二十四章 奇冤大仇

    天色已至黄昏,晚霞将夯土墙染上了一片金色,色调阴郁浓稠,仿佛化不开的愁绪。里正端着一碗稠粟米饭,蹲在院子里的石台上,手中捏着两根筷箸在碗的边沿刮着往嘴里填,吃完之后还要把脸沉进碗底,伸出舌头来来回回舔干净。

    婆娘从院子西角的柴垛上抱了一捆干柴,里正放下碗筷呼了一口气,吩咐娘子道:“去把院门顶上,最近乌鞘岭上盘踞着一伙盗匪,虽从未袭击过咱们村,但也不得不防,早点儿封门熄灯。”

    婆娘点了点头,刚要抱起柴捆,便听到门外突兀的敲门声。她的身体凝住,里正也侧起了耳朵。

    “去开门。”

    他从石台上站起来,说:“算了,还是我去吧。”

    里正双手负于身后,步子四平八稳走到院门口,咳嗽出声问:“谁啊,都封门了。”

    “我戴六郎。”

    “哪个戴六郎?”

    “乌岭村有几个姓戴的。”

    “六郎!你不是……”里正呆立在门口,讷讷不能言,他低头沉思半晌,才说道:“今天已经封门了,六郎,要不你明天早上再来?”

    “我已经来了,不必等到明天早上,况且,我若是想进来,你这院子门拦不住我。”戴六郎的声音沉郁粗重,像是从牙齿缝中发出来的。

    里正推脱不得,只好缓缓打开院门,开出人脸宽的缝隙。瞧见戴六郎低着头站在门前,其人双眼翳黑,里面却燃烧着火焰。

    里正吓得倒退了两步,开口哆嗦地说道:“六郎,你家那……不关我的事啊。”

    “我知道,家中的事情,我已经问过村里人,他们语焉不详,或者是不敢说。你身为里正,想必知道得最为清楚。”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是不太清楚,还是不敢说?你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来过你这里。”

    里正艰难地吞咽着唾液,半晌才道:“这……你千万莫与人说是我言。”

    “那是自然。”

    ……

    里正双手抱着膝盖蹲在石台上,口气略为悲悯地缓缓说道:“那是今年七月份发生的事了,你家嫂嫂领着大娘子到县城去铁匠打镰刀,回来的路上却被县里大户张家的郎君拦住,说是要带大娘子回去纳妾,便吩咐几个恶奴把人给抢去。你嫂嫂哭着跑回家告知戴阿大。因这张家在咱们昌松县是一等一的大户,戴阿大自知招惹不起,便也忍气吞声,只要自家女儿能活着,给人做妾就做妾吧,但也要到张府上看着女儿好生生的,他才能放心。”

    “但是戴阿大哪里知道,这张家在县中以贵姓自居,像我们这些贱姓穷户,连做人家的小妾都没有资格。况且张家娘子善妒,你家侄女被抓进府去的第二日,就被这悍妇派下人活活打死淹进了张家菜圃的化粪池中。你兄长上门去讨,数次被张家打出门去,他当时就应该到县廨告状的,可惜急火攻心脑门一热,就偷悄悄溜进了人家张府,虽得知女儿被杀,却被张家府上家丁拿住,恶人先告状送进了县廨。”

    “那县令和张家本就是远房亲戚,哪里肯听你兄长的状诉,直接将他关进了县狱害死,对外称是暴毙。你嫂嫂在家中等待丈夫不归,她一个女人家毫无主意,便带着孩子们到县里告状。县中对她们孤儿寡母置之不理,张家却坐不住了,派中部曲恶奴将你嫂嫂和两个孩子拿住,囚禁在你兄长家中派人看守,不准村里人靠近。”

    “接下来你就都知道了,她们怕是早已遭了张家毒手,如今连看守的部曲都不派了,但咱村里人都畏惧张家的权势,不敢靠近你家院子。”

    里正长吁短叹地讲述完毕后,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泪水。

    戴六郎始终默然站在院当中,拄着拐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往门外走去,里正从石台上站起来问道:“戴六郎,你到哪里去?”

    “我要好好想想。”

    戴望撑着木杖走出门外,翻身跨上了马背,挥鞭打马朝着村落的尽头奔去。里正站在院门里,探出头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一路疾奔至村子后面乌鞘岭下的那片林子里,翻身下马扔掉了木杖,踉跄地往林子深处奔去,右脚跟处的疼痛此刻似乎完全消失,他的神经痛楚已经被汹涌的恨意怒火所淹没。

    他在两大一小三个新坟堆前跪倒,这是暴尸在家中的嫂嫂和两个孩子的坟墓,他双手攥着坟前的湿土,头栽在坟头上痛不欲生,同时心中也酝酿着纠结的风暴。

    他想要亲自报仇,只有手刃仇人才能够解除心中的恨意,但这样做他无疑会变成一个法外之徒,失去做人的资格,这辈子只能在山野中生存,与盗匪为伍。

    天渐渐暗了下来,戴望的艰难抉择也终于有了结果,他决定前往武威城凉州府去状诉,县令与县中大族张氏沆瀣一气,凉州刺史法曹定能够秉公法断,这是灭门惨案呐!凉州的官员们但凡有一丝良心,岂能忍心让他兄长一家含冤莫白?

    ……

    节度使的队伍进入了渭城,由于队伍太过庞大,城中的馆驿容不下,李嗣业便与段秀实等几个随从在城中客舍住下。

    时下王维的诗作渭城曲在城中已经十分出名,许多青楼妓馆中都编成曲子来唱。

    他们所住的客舍也不知是不是王维呆过的,只是眼下时节寒冬,找不到诗中对应的景致,也没有什么客舍青柳色新。

    夫蒙中丞派人来传话,各方使者要在城中呆个三两天,然后才动身。

    行进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了,以前一天过两驿,现在每天一驿,凡遇到城池还要歇两天。他真不知道这些使者脑瓜子里到底想些什么,竟不肯早一点入长安城,只怕照这样走下去,进入城中已经是腊月底了。

    既然他们不着急,李嗣业同样不急,不是在城中逗留两日吗,到城中酒肆中喝个两日酒,也就过去了。

    安顿住下之后,李嗣业便带着段秀实燕小四他们在渭城中游荡,随意寻访了一间看着顺眼的酒肆,进去觑得一张空案几,五人盘膝坐下。

    这酒肆不是胡人开的,正合他意,在碛西长安两地来往久了,见惯了那种胡姬酒肆,总是以胡姬旋舞为乐,众酒客喝酒围观,都看的他腻烦了。不禁怀疑大唐所有的胡姬酒肆都是连锁店,娱乐方式前篇一律没有什么新花样。

    这间酒肆的布置倒也中规中矩,进门后左边是酒垆和柜台,右边大片区域摆着几张案几,用来招待客人,正对大门处有一个隔间,没有屏风遮挡,却挂着纱帐,可以影影绰绰见有身影坐抱琵琶,旁边有人站着,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乐器。

    酒博士将酒水坛子端上来,又给他们几个斟满。

    纱帐里响起了轻盈的拨弦声,旁边的人拿着竹板轻轻敲打,帘中人圆融婉转的歌喉透了出来,唱的正是王维的渭城曲,也称之为阳关三叠。歌声没什么起伏,但却又一种悠长的愁绪,能把人迅速拉到西风残照那样的情境中去。

    据说这纱帐中的琵琶女是从江南过来的吴姬,瞧着隔帘的坐姿,便能看到几分婉约苗条,与胡女的宽肩肥臀断然不同。

    唱了几支曲子之后,纱帐中的女子抱着琵琶走出来,朝着众人低腰行礼。在场不少客人都打赏了铜钱,连燕小四也上去凑了个热闹,返回来偷悄悄说道:“姿色倒是不错,可就是太瘦了,屁股不大,不好生养。”

    段秀实几人笑着奚落了他一阵,那女子已经与身边的目盲老人沿着楼梯到了楼上。

    虽然没有了琴音,楼下依旧不会安静,一帮南来北往的客人谈论乡野城垣里发生的趣闻。

    “各位听说了没有,咸阳县廨牢狱中被一群神秘黑衣人闯入,劫走了一个死囚。”

    “这事稀奇哈,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劫县廨牢房的?这死囚是什么来头啊?”

    “嗨,不是啥大来头,就是曾经在陇右当兵的兵卒,说是因报私仇杀人泄愤,据说杀的还是咸阳县的县丞,这兵卒被关入了县牢房快两年多了。这不,突然就被人给劫走了。”

    李嗣业这边几人也听了个清清楚楚,可能是对兵卒二字敏感,心下便多留起意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官官相护

    “圣人自改元天宝,天底下的怪事倒越来越多了起来。一个小小的遣返归农的兵卒,竟然有这般强的外援,能够公然闯进县狱救人,不是把咸阳县内的官捕,卒丁当废物了么?”

    “也说不准,能救这兵卒的人,自然也是当兵的。别看咱们关中这边安宁祥和,某可听说西域是连年征战的,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卒,对付几个县廨的官捕兵丁,还不跟耍猴似的?”

    “这倒也是。”

    段秀实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探头插话问道:“每年县里判决的死囚,不是要发文送往朝廷刑部复核吗?只有等刑部复核,圣人勾决之后,才能够问斩。为何这咸阳县的死囚竟在大牢里呆了两年之多?”

    “尊驾不是我中原人士吗?何以有此问?”

    李嗣业等人出门前,都换下公服穿上了布衣,与在座酒客都没什么两样。不过此刻众酒客却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段秀实。

    “哦,”段秀实连忙解释道:“鄙人常年在西域行商,有好长时间没有回长安了。”

    邻座客人这才恍然,点点头说道:“尊驾有所不知,自从改元天宝起,朝廷便向天下各州各县官府颁布了条令,但凡州县内出现死刑案者,所在州县官员五年内不得晋升。这条令一颁布,想升官的州县官员们哪还敢把死刑犯上交刑部复核,要不就在大牢内关押到死,要不就弄个牢中暴毙而亡。反正这两年内天下就没有杀人死刑犯。”

    另一人不忿地说道:“这还不是奸相李林甫作祟所致……”

    旁边一人连忙拉拽了一下他袖子,提示出门在外要谨慎言行。

    此事李嗣业也略有耳闻,据说开元二十五年时,刑部和大理寺申报的全国死刑犯只有一百多例,以至于喜鹊都在大理寺监狱外的树上筑巢,大理寺卿徐峤将此事上奏给玄宗,玄宗认为这是李林甫治国的功劳,还因此封了他的晋国公。想不到这种情况竟变本加厉了。

    李林甫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蒙蔽圣听,使得玄宗认为大唐盛世果真是路不拾遗,民风淳朴,哪知道这矛盾全部积压在下面。

    不过此举并不是全无疏漏,比如天子脚下的长安万年县,出了杀人命案自然无法掩盖,,所以只有京县的县令会把死刑犯上交给刑部,也致使长安城在邸报上成了全国犯罪率最高的地区。皇帝但凡愿意去动脑筋,就能揭开李林甫所制造的假象。

    唯一的问题是他愿意不愿意去揭了。

    ……

    武威城凉州府前,戴望怀中揣着请人代笔写的诉状,来到了法曹公廨门外。

    他心中有些犹疑,只因原本这凉州刺史是由河西节度使王倕兼任,如今节度使王倕离任在即,新任河西节度使的任职还没有下来,下面的人肯定不会拿这案子去惊动他。

    不过凉州府的行政诉讼基本是由州别驾和司马共同代管,只要其中这二位能够秉公执法,便能报得阿兄一家的大仇。

    两名执刀兵丁拦住了他,瞪着眼睛问道:“站住,来做什么?”

    戴望恭谨地叉手道:“我乃昌松县人士,特来投递诉状。”

    “可有状纸。”

    “有。”

    “进去吧。”

    他在这名兵卒的引领下来到法曹执事堂中,兵卒吩咐了一句“在这儿等着”便转身离去。

    戴望在堂中站立良久,默然不动,眼睛凝视着地面。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从正堂的屏风后面走出一位身穿浅绿色襕袍的官员,背负双手官威十足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呐,状告何人?”

    戴六郎连忙俯身在杖上,躬身叉手道:“我是安西都护府遣返归农的队正,户籍在我凉州府昌松县,回到家中见阿兄全家惨死于县中豪族张氏手中,特来凉州府状告为阿兄申冤。”

    参军面色微变,开口问道:“既然是昌松县的案子,为何不去昌松县廨状告,却来我凉州府法曹,似你这般越级上告,我可不予理会。”

    戴望忧急地说:“参军容禀,这昌松县令与张家乃是远亲,我兄长便是被他们合伙冤杀在狱中,戴望实在是申冤无门,这才来到武威城凉州府法曹,求参军为我兄全家老小做主。”

    参军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嗯,诉状给我。”

    戴望从怀中掏出诉状,双手呈送了上去。参军接过诉状,只是上下瞄了一番,便吩咐一名坐在屏风后面的胥吏道:“你带他去录事房,先把状告人的口供录下来。”

    “喏。”

    小吏从屏风后面走出,站在旁边凝视了一眼戴望,戴六郎深怕参军敷衍了事,再次叉手求道:“我阿兄一家五口人皆惨死与张氏之手,此等冤仇人神公愤,求参军为我阿兄申冤。”

    这位参军一反严肃姿态,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的冤屈我能理解,似这般胆大妄为,惨绝人寰的冤案,我凉州府法曹绝不会坐视不理,定要给你和你阿兄一家讨回一个公道!”

    “戴望感谢参军。”他松开手中的木杖,低头扑通跪在了地上。

    “不可,不可!”参军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岂能如此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快起来,到录事房录口供去吧。”

    戴六郎拄起木杖悲切地低着头,跟着小吏走了出去。他们来到值事房隔壁的房间,房内空空荡荡,只放着两个案几,案几上放着笔架和厚厚的一叠白纸。

    小吏领他到房中,并未坐下来录口供,而是指着地面说道:“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将录事主薄叫来,稍后片刻。”

    小吏转身出门去,突然又折返回来,指着放在案几上一盏热水说道:“你旅途劳顿,定是渴了吧,随便用。”

    戴望本没有注意,这才看到有水,顿时感觉喉咙渴得冒烟。他从昌松来武威的一路上滴水未进。当时心中焦虑自然不会感到口渴,此时莫名看到了希望稍稍放松,身体的反馈也及时跟了上来。

    只是他还不习惯去喝来历不明的东西,只静坐着坚持了半晌。

    但录事主薄却迟迟不来,心中焦躁再加上口渴,终于忍不住爬过去,将那杯盏双手捧起,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随之抹了一把嘴巴,干渴感消解了不少。

    他放下杯盏盘膝就坐,又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眼皮沉重起来,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他警醒地皱起眉头,双手猛地后撑着木地板不使自己睡倒,但渐渐地困倦伴随着无力感遍布全身,双手知觉也一点点的消退,噗通一声整个人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第四百二十六章 以牙还牙,百无禁忌

    不知过了多久,戴望的眼皮犹如沉疴积压,又似千斤坠在下面吊着,始终抬不起来。他能够感觉到身躯仿佛离开了地面,似在空中摇曳飘荡,有些东西勒在他的胸口左右,挤着他的肉火辣辣的痛。

    这下他能够清晰地判断出,自己是被捆着胸腹,像狗一般被吊在空中,而身体的摇晃也说明他正在行进中。

    “这个死瘸子真沉啊,哥儿几个放下来歇歇呗。”

    “好,歇一歇。”

    他的脸瞬间撞向地面,右腮摩擦尘土火辣辣得地疼痛。但也要感谢这一摔,他的知觉加速恢复,身体的各个部位也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

    他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弹,脸朝着地面开始默默地判断形势。

    压在他身上的是一根木杠,双手被反剪栓在身后,胸口和肚腹上密匝匝捆了几道麻绳,只有头和双腿能够活动,但是两只脚被并栓在一起。

    “临出来的时候阿郎说了,只要把这瘸子带回去,带到乌鞘岭中解决了,让我每人分给大家几贯打赏钱,兄弟们到武威城中的青楼里,找几个水嫩些的小娘皮快活一晚,也不枉费我们动手做脏活的晦气。”

    “是极,是极,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平时助阿郎欺男霸女,也没有多大的赏赐油水。”

    戴望微微侧头,眯开一丝眼缝去寻找抬着他的凶手。一共四个人,都靠坐在土堑壁墙下,他们穿着均穿着一水的黑色缺胯袍,头上包着绿色的前折巾,每人腰带上都挂着一把牛角刀插在皮套中。

    眼下他被绑缚着身无锐物,连蹀躞带都被人解了去,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解救自己是谈何容易。。

    其中一人突然无端感叹道:“这乌岭村戴家也真是可怜,阴差阳错之下全家都死在阿郎手中,就连这当兵回来的戴瘸子,如今也要一命呜呼,戴家这一脉算是要绝种了。可怜啊可怜”

    “狗东西!你吃的是谁家的米,竟然替旁人说话!”为首恶奴踹了这说话的人一脚,自顾地说道:“此事能怪得了阿郎吗,娘子妒性大,误杀了他家女子。你戴阿大忍气吞声,再生一个娃就是了,还真想咱家娘子给她家女子赔命?笑话!”

    “谁不知道咱家娘子的生身母亲乃是陇右李氏姑臧房长房公子的乳母,咱家阿郎也是敦煌张家的旁支远亲,别说在昌松县里,就算在武威城凉州府里也是能说上话的。这戴瘸子不自量力,以为到凉州府上告状,就能够告倒咱们张家……”

    他突然警惕地瞄了戴望一眼,指使另一人道:“这家伙是不是醒了,过去看看去。”

    “中了这蒙汗药,得有十二个时辰才能醒,且早着呢。”那人走过来,在戴望的肩膀上踩了一脚。

    “你看,睡得死死的。”这人转过身来,摊开双手笑道。

    他身后的三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抬起手指无从发声。

    猛然间戴望从地上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了此人的背后,张口咬在脖颈上,血肉陡然呲溅了出来。

    “啊!”

    三个家伙吃惊地从地上爬起,慌乱地从腰间拔刀。

    戴望口中咬着此人的脖颈,含糊不清地喊道:“拔刀给我,不然咬死你!”

    “操!别给他!”

    被挟持的人惨白了脸,鲜血沿着他的胸脯往下淌,眼泪汪汪地喊:“你们别过来!”

    然而这三人对视一眼,为首恶奴跃跃欲试欲往前扑击。

    “拔刀给我!”

    “别给他!”

    “咬死你!”

    “啊!别咬,别过来!”

    “操!”恶奴欲往前冲,却害怕刀落入戴望手中。

    戴望死死咬着那人的喉管,双脚如僵尸般向后跳了一跳,拖着这人也向后扯身子。另外两人却要闪身到他的背后去。

    被咬的这人求生欲激发,从腰间皮套中拔出尖刀,递到了戴望被反绑的双手中。他握着刀双手回钩,绳索应声而断。果断双臂前拢,将刀锋勾在此人的脖子上,代替了嘴上功夫。

    他身后还捆着一根木杠,双脚依然绑着,但双手得到了解放,完全可以扳回局势了。

    这三人见戴望抢到了牛角刀,便不再顾忌同伙的性命,挥刀朝他们扑来。

    戴望猛然抽刀,血从此人喉管上喷出,又将他的身体向前一推,整个人向后跳了起来,手中的刀同时向下,隔断了双脚的绳索。

    他的右腿落在地上脚腕撕裂般疼痛,汗水从头顶冒出。一人双手并握着尖刀朝他背后刺来。他猛地转身甩动着身后的长杠子,击中一人脸颊,痛得其捂着脸后退。

    戴望已经向前扑出,半途中猛地闪身,双手抱刀那人举过头顶往下刺,却被他绕过身侧贴靠着腹部迅速快进快出攮了五六刀。

    恶奴哇哇地扑来,单手握着手探着身子大开大合地划拉着,戴望早已绕到被捅死人的身后以其做盾牌,对着身后扑来的仆从后踢出一脚,正中肚子踹翻在地。

    恶奴刀刀都砍在同伙的身上,戴望捏着死人的脖颈向前猛推,用肉盾牌撞击对方,身体敏捷地向前一跳,快狠准地从恶奴的肩颈扎了下去,抽出刀尖鲜血已飙出。

    转瞬间三人毙命,倒地的奴仆哪敢再与这恶狼般的人缠斗,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撒腿就跑。戴六郎抛起牛角刀捏住刀尖,大力挥手掷出,正中此人的后背。

    但这家伙背上长着刀依然撒腿疾跑,戴望将身上的绳子全部割断,又从地上捡起两把刀,一边踉跄地追击一边抛刀追射,肌腱的断裂让他无法追上正常人的速度,只能卯出全身力道,将三把刀全掷到了对方的身上,这奴仆踉跄扑倒,两只手交替向前攀爬。戴望一瘸一拐地耸着肩膀走上前来,一脚踏住奴仆背上的刀柄,咬牙踩了下去。

    他坐在这些人坐过的土墙下休息了一阵,才起身在这些奴仆的身上依次摸出自己的盘缠,将这些人的尸体分别用麻绳拖离了道路。

    他站在枯槁的灌木丛中间,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头望向悬挂在正当空的赤日,抬起手背遮挡,虽是凛冬之曦光,却依然不可直视。

    这世道。

    本想依赖官府报仇,怎奈官官相护,将他逼入绝境。

    想他募兵十二年入西域征战,换得身患残疾伤痕累累,到如今却要背离他所效忠的朝廷。

    “血海深仇,我自己来报,以牙还牙,百无禁忌。”

第四百二十七章 追寻权力的方向

    长安的晨曦穿透薄薄的雾气,洒在金光门城楼的飞檐上,一群胡商牵着骆驼紧贴在横街两旁前行,避让入城的节度使仪仗。

    李嗣业领着几人跟在队伍的后方,抬头左右遥望,长安大体来说没有什么变化,但立在坊门前的街鼓楼却与从前不一样了,楼顶有用木方格并排做的灯,色调排列变化,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队伍在皇城前停留片刻,拔汗那、突骑施都摩支部,小勃律等国的使节在皇城含光门前停下,向夫蒙灵察等人拜别。

    他们是外来使节,来到长安自然要先与鸿胪寺接洽,入住鸿胪会馆,享受外宾的待遇。

    安西节度使的队伍则要先在通化坊解下刀兵弓弩入库,在长安城中除去南衙十六卫,北衙龙武军、御林军,任何藩镇卫队不得携带兵刃上街。

    这些解下爪牙的兵卒们反倒轻松起来,似乎很快融入了腊月这匆忙却带着喜庆的气氛中。在碛西几年见到的人,还没有在长安一天见到的人多,每回来一次就是一次全新的惊喜。

    他们统一穿着皂色衣衫,头戴红色抹额,沿着横街进入平康坊,钻进了安西都护府的留后院中。

    回到安西留后院,就像回到自家的地盘一样,在长安城中那些格格不入的习惯,在这里也能毫无拘束。

    夫蒙中丞立刻带着程千里和李嗣业到李林甫的府上去拜谒,只有先登了右相的府邸,才能放心到其它地方去运作。

    只是进入相府院子后,右相管家朝几人叉手道:“夫蒙中丞,真是不巧,我家阿郎入宫面圣去了。”

    “那我等明日前来拜访。”

    “哦,那倒不必。”管家又双手扶着肚子笑了笑:“临出门的时候阿郎吩咐了,说今日夫蒙中丞回到长安,必然先来拜谒。让我告诉您,四日之后圣人会在花萼楼会见小勃律,拔汗那,突骑施的使者,你们介时直接入宫面圣即可。”

    夫蒙灵察连忙致谢道:“右相想得周到,我们离去罢。”

    众人刚要转身退走,管家却又开口道:“夫蒙中丞,请借一步说话。”

    夫蒙转过身来,在管家的伸手邀请下,走到前院的一处绿柏之下。管家低声道:“阿郎说了,中丞今年平定突骑施黄姓,功莫大焉。比起其余节度使的碌碌无为,以安西兼任河西两镇节度使十拿九稳。但官场之行事当以多重兼顾,更要面面俱到。”

    管家说到这里,双手抱在腹前闭口不言。

    夫蒙醒悟地点点头:“感谢右相,也感谢管家。”

    ……

    夫蒙灵察走出平康坊右相府,便紧缩眉头,程千里和李嗣业二人也不便相问,猜想难道是河西节度使的事情打水漂了?

    他们回到留后院内,三人在府中内堂各自落座,夫蒙灵察这才对两人说道:“右相借管家之口提点我,要我多重兼顾,面面俱到。这我明白,毕竟河西之重,为甘凉故地,商路咽喉,一旦坐上去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眼红,所以要提前铺出多条路。”

    “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那里,自然要去走动,礼物某已经准备好。只是还有一个人,某实在没有门路,也不方便亲自去。”

    李嗣业低下头装糊涂,程千里却主动问道:“中丞,还有一个人是谁,或许我们两个可以为中丞分忧,找找路子。”

    夫蒙灵察正等着他这么问呢。

    “兴庆宫中有一女坤道为杨太真,得圣人宠爱,无人能及,我准备了一批天竺龙脑香,便是要特意送给杨太真,只是投报无门,千里、嗣业,你们可有这样的门路?”

    他这话虽是给两人说的,目光却殷切地看向李嗣业。

    嗣业心下暗忖,这跑腿怕是少不了。杨玉环这条路,他本想留给自己日后用,但夫蒙灵察主动提及,他就绝对不能拒绝,也不能以无门路来推诿。人家都知道了你娘子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似公孙大娘这等鼎鼎大名的人物,岂能见不到杨太真?

    下属不帮上司的忙,就等于把路给走窄了,还是有力出力吧。

    幸亏他曾经救过杨玉环的事情没有让这夫蒙灵察知晓,不然他这工具人还不知道要被寄予多大的厚望。

    他心中对夫蒙灵察默默吐槽,你欠我的实在是太多了,只有把高仙芝排在我后面,才能够补偿我。

    “那个,中丞,吾妻的师父公孙大娘应当与杨太真相识,不如我去找找她,看能不能寻得一条门路。”

    夫蒙灵察上前两步,双手握住了李嗣业的手,激动而感慨地说道:“能得嗣业如此慷慨相助,某感激不尽,日后你我名为僚属,实则当以兄弟相称。”

    程千里在一旁看得傻愣愣,这就要以兄弟相称了?

    李嗣业表面笑得诚恳,实则心中毫无一丝好感,只给这种表面上的亲热客套,不给人好处,如何能打动他。

    他已经决定了,杨太真这条线路他可以帮夫蒙灵察走,但绝对不能让他摸到门径。更不能让别人走自己的路,使自己无路可走的情况发生。

    “中丞言重了,嗣业能有今日,离不开中丞的提携和帮助,此事嗣业自当尽心竭力,定要力保中丞官途顺畅。”

    “好,好,好。”夫蒙灵察似乎也深受感动,松开李嗣业的手说道:“四天后就是最后期限,我们事不宜迟,分头行动如何。”

    “喏。”

    李嗣业和夫蒙灵察分别从堂前离去,只剩下程千里半张着嘴干坐在原地。原来自己这么没用啊,竟然就这么把我给忽略了。

    ……

    从平康坊留后院出来,李嗣业决定先到东市买一把麈尾,算是送给公孙大娘的见面礼,求人办事总要自己出点血。

    如果能有别的办法见到杨太真,他绝不会去求公孙氏。他知道这位曾经的剑舞女,现在的公孙道长对自己毫无好感,因为自己抢走了她的徒弟,还是夺走了她徒弟的心,这两点并无本质区别,让她忿恨却又无可奈何。

    李嗣业还是毅然决然地上路了,前往修德坊的太真观。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才被冠以杨太真的道号,如今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但肯定还留有与此处联络的路子。

    他站在了观门口探头往里面望去,可见土台子上三清殿前的流苏树,夏季时开花会使满树银装素裹,宛若漫天星辰美不胜收。只是眼下这隆冬时节万物肃杀,流苏树也变成了干枝杈,那些掉落的树叶被清扫堆积在树下。

    守门坤道似乎见过这个壮男人,只是记不太清了,听说他要拜访公孙道长,才手执拂尘双手合十道:“外客请稍等,我去问问师父。”

    李嗣业微笑点点头,耐心在外面等着。

    片刻之后,坤道手执拂尘沓沓而来,侧身朝李嗣业施礼道:“我家师父请你进去。”

    李嗣业回礼之后,快步朝着三清殿而去,他走上土台,绕过树前,跨入门槛看到殿中三清塑像前跪坐着公孙道长,从背面来看相貌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娘子的师父,跟着叫师父似乎不妥,叫丈母娘略显矫情,若是叫师母这不是乱了套了?

    他只好尊称其为老人家,笑着说道:“李嗣业特地来看你老人家了。”

    公孙大娘低头念经,丝毫不做理会,倒让李嗣业觉得尴尬得紧,只好束手站在一旁等候。

    半晌过后,这道长才头顶着莲花冠转过身来,眼角乜了他一眼,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自饮,口中才问道:“你特地跑这么远来,是求我帮你办事?”

    李嗣业满脸堆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我确实是想……”

    “不帮,走人。”

第四百二十八章 血仇尤可报也

    幸亏李嗣业的脸皮比以前厚了一大截,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继续笑着说道:“这对你老人家来说是举手之劳。”

    “贫道手累,不愿抬举。”

    “那个,明年我会带十二娘回长安,介时我让她来看你,如何?”

    “你!”公孙大娘的脸上呈现出怒色,道袍的前襟因激动而起伏,随即她伸手将拂尘搭在了手臂上,抬起手默念经文。李嗣业听不懂她在念什么,看来已经逐渐平和下来。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想求见杨太真,还请你老人家为我牵线搭桥。”

    公孙道长倏然皱起眉头,李嗣业慌忙辩解道:“你老别误会,我求见杨太真是为了一些公事。”

    道长的神态却逐渐淡然起来,叹了口气说道:“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够,你们这些人总是贪婪不知满足。”

    李嗣业趁机上前把手中麈尾双手呈上,躬身行礼道:“请您代为引见。”

    她抓住了麈尾转过身去,在三清的供桌上轻轻擦拭,似在等着李嗣业主动告退。

    李嗣业主动叉手道:“我只有四天的时间去等待,还请你老人家尽快去联系,为了方便等待,我可否在道观中借宿。”

    公孙道长扔下麈尾,皱着眉头冷漠地说道:“当然不行,太真观内皆是坤道,你一个男子怎能在观内逗留,速速离去。留下你自己的地址,如果有了消息我会派人去告知你。”

    从修德坊去往平康坊要横穿半个长安,步行都需要走半天的时间,为了把不必要的时间花费在路上,他决定住在修德坊的邸店里,开口说道:“我就在修德坊客舍中。”

    公孙大娘已经手执拂尘闭目入定,似乎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

    夜晚的凉州武威城冰冷彻骨,连马厩中的马匹的鬃毛上都结了一层冻霜,马蹄不停地在地面上来回踏走,打出响鼻时喷吐出白气,很快飘散冷凝在空中。

    巡逻宵禁的兵卒们将双手捅进袖口中,佝偻着脊背似乎要将脑袋缩进衣服中,他们不停地咒骂着这鬼天气,在街道的尽头敲了两声铜锣,迅速钻到了街边的羊肉店里。

    这时从巷口走出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低头迅速瞄了两边一眼,快速走到了对面的低矮的硬山顶店铺门口,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门内有人含糊不清地说:“晚上不做生意。”

    “说反了吧,应该是白天不做生意。我是被人介绍过来的。”

    隔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戴望一瘸一拐地进了店中,左右环视了一圈,店铺中的墙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捕兽铁夹,各种新做的柘木弓。两个脸上生了疮疤的男子站在他面前,他们就是这家店的主人。

    “我要买旧货。”

    两名店主冷冽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着问道:“买货做什么?”

    “打猎。”

    “如果只是打猎的话,外面墙上的这些足够你用了。”

    “我的猎物太多。”

    “哦,你等一下。”其中一个店主在挂架下的柜子中拿出提灯,在屋中桌子的油灯上借了火,挺直腰背扭转脖子说道:“跟我来。”

    他跟在这店主身后,穿过两道隔扇门来到他们睡觉的房间里。店主将油灯放在地上,把铺在地上的衾被卷起,将整块地板掀起,露出了通往地下的楼梯。

    “你先下去。”

    戴望没有犹豫,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缓缓走下去,这店主跟在后面将地板放下来。楼梯两次转折,而展露在他面前的是比外面店铺还要大的兵器陈列库,六尺高的刀架上依次排列着横刀、障刀、长矛。墙上挂着竹竿弩、擘张弩、角弓弩、角弓、长弓。

    这家店表面上是收购猎户山货,提供猎户装备的杂物铺子,实际上却是一个私下贩卖军中装备的黑市交易地点。

    戴望转身一周,回过头来问道:“好像没有甲胄。”

    “私贩甲胄,等同谋反,我们兄弟还没这么大的胆量。没有军籍披挂甲胄也是谋反,我们就算有,也不会卖给你。”

    他在这地下的仓库中环绕一周,从架子上抽出横刀,拉开刀锋看了一眼,随即挂在腰间。又从墙上摘了两把弓,又提了两袋牛皮箭壶,每个壶中装着五十枚箭矢。

    他将角弓在手中拉满放下:“这是一石弓,牛筋有些泄了,给我重新换一根,调整到八斗弓力。”他又拉了一下长弓道:“这是三石弓,弓背纹路有点偏,重新换一把。”

    店主惊讶地亮起了眼睛:“行啊,行家呀。”

    ……

    戴望将两把弓和箭壶背在身后,横刀悬挂在腰间,伸手将一袋银棵子扔到店主手中,径直要往楼梯口走去。

    店主却趁势拦在了他的前面,戴望面孔突然一冷:“莫要狮子大开口。”

    对方将双手叉在胸前行礼道:“客人莫要误会,我们兄弟两人的生意,是靠这凉州武威城里的赤水军来养活的,所以这手中卖出去的家伙,绝对不能沾上赤水军的血。”

    “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戴六郎的脚步沉稳了许多,踏在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响声,店主提着灯抬头遥望,感觉这个人的戾气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

    有些小地方总藏着绝妙的景色,譬如说昌松县的县城,被半座乌鞘岭环绕在中央,周边绿树城荫,县城的北城墙起伏在碧绿的土台之上,所以靠北的这一端成为风水绝佳之地。传说开元年间有一位道家真人路过县城,指着城北这片土台说,这里能够出一位宰相。

    县中土豪张氏就住在这块土台上,原本有几十家邻居为伴,但自从出宰相的谣言被披露出来之后,张玉便用巧取豪夺的方法,把邻居们一个个赶下了台子,成了他张家的独霸之地,高高在上雄视县城。

    台子上面积很大,有房宅百座之多,奴婢成群,松柏树环绕簇拥,亭廊点缀其间,俨然一副盛唐大地主的美好生活画卷。

    “别跑,站住!”

    一名女子拖着破裂的半面裙袂推开门跑了出去,头顶上的双丫髻散落了半边,紧跟着她追出来的是小腹隆起的土豪张玉,他单手叉腰扶着门框喊道:“把她给我抓住!”

    守在隔壁房中的三个恶奴已经追出去了,把慌不择路的女子堵在了墙角,如老鹰捉小鸡似的左右拦截,言语猥亵。

    “小娘子,进了张家的门你还想出去吗?嘿嘿,总得留点什么才行,不,是我家阿郎在你身上留点儿什么。”

    张玉撑着门板对两人喊道:“你们小声点,别让咱家娘子听见了。”

    可惜怕什么就来什么,院门口猛然发出了河东狮吼声:“姓张的,给老娘把门打开。”

    张玉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地上:“妈呀,来了!快想办法,把这小娘子藏起来!”

    墙角女子气苦地握着铜钗当武器,三名恶奴趁她不备夺下了铜钗,搀着她的双手硬拖,口中焦急说道:“小娘子,莫闹!我们是在救你的命!”

    院门外的大娘子似乎早有准备,命令奴仆抱着圆木,轰隆地撞击着门扇,一下,两下,门闩喀嚓声断裂,两扇门板訇然大开。

    只见娘子头顶圆椎髻上插着六对金钗步摇,宛如雄赳赳的大鸡抬腿踏进门槛里,双目怒视着好死不死的丈夫:“张玉,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张地主早已软塌塌地坐在了门槛上,开口狡辩道:“娘子,是这女子在街上求我,说是愿意到府上做婢女,谁知刚进门就主动脱衣,为夫百般劝阻也无济于事……”

    大娘子三角眉倒竖,如仇寇一般对着脸色惨白的小娘子冷笑道:“总有不怕死的贱货闯上门来,不知晓老娘我的雷霆手段!粪杀都挡不住你们朝我男人献媚!上,给我往死里打!”

    大娘子身后带着几个家奴均是虎背熊腰之辈,一声令下便挽起袖子朝那小女子扑去,挥起五指劈头盖脸地抽打。

    张玉踮起脚尖担忧地喊道:“别把人给打死了。”看到娘子怒目瞪他,连忙改口道:“别让人家张昌县令难做。”

    “放你娘的屁!他那个县令都是老娘花钱帮他捐的,他敢违我的命吗!”

    不远处一道黑影爬上了树,刚刚在树杈间坐稳,便抽出羽箭搭上角弓,先高抬瞄准了远处的男人,突然转向近处拉满便射,箭矢如疾风纵出。

    “啊!!”一名恶奴捂上了右眼,殷红的血水从他手指缝中溢出。

第四百二十九章 张氏之死

    戴望双腿骑在树杈上,就如他骑在马上一般平稳,从背上箭囊中抽出箭矢快拉快射,将那围攻女子的三四名家奴射倒在地。

    张玉吓得倒退回房间内,倒是那悍妇娘子机敏地躲在门廊柱子后面喊道:“快去叫人,将这贼人射杀下来!”

    唐人好武,更好射猎,哪个乡下的地主家里没有养几个看家护院射猎的好手。很快就有六七人背着箭囊手持着长弓依次奔到院子中,拉开了弓弦朝着不远处的树上来回张望。

    “娘子,贼人在何处?”

    娘子从柱子后面探出身来,望了望墙外槐树干秃秃的树干道:“他刚才就在那槐树上,现在不知往了何处,你们快带着细犬追拿,另外,派人到县衙去告诉张昌,就说有人要谋害我张家,叫他快派县尉县捕过来一同捉拿!”

    一根箭矢从更高的松树顶上激射而来,将一名家奴的喉咙穿透,捂着脖子后仰栽倒。

    娘子如老鸹般高声疾叫:“贼人在松树上,给我把他给射下来!”

    这几人拉满了弓弦纷纷朝远处的松树射去,可惜弓力远远不足,只能落在树上那人的脚下。

    嗖!

    又一支箭矢疾速飞来,正中一人的胸口,其力道之猛宛如大锤钉钉,箭杆深入肌肉三寸。

    众人目瞪口呆,慌忙各自挑选柱子躲避。娘子气恼地骂道:“一群酒囊饭袋!老娘平时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张府枪棒教习后背紧贴着柱子辩解道:“哎!大娘子,对方使用的是强弓重矢,弓力至少有两石半,哪是我们这些九斗弓力能够相提并论的。”

    “家中没有大弓了吗!为啥不去拿?”

    “没有啊,就算有,也没有人能用得了三石弓。”

    他们躲在柱子后面,丝毫不敢动弹,生怕露头做了远处弓手的箭下亡魂。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探出头来,眼睛眯见远处的松树上已经空无一人,才悄然松了口气道:“是不是已经走了?快看看其他树上有没有!”

    北风吹动树枝轻轻摇曳,几人从柱子后面钻出来,把院子附近的几棵树都瞄了个遍,刺客似乎是逃走了。

    他们多少能够松一口气,享受片刻安宁,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官府来抓人吧。张家娘子头晕目眩,发毒誓等日后一定要把宅院附近的树木全部砍伐掉。

    突然间墙头上坐上来一个身影,抬手抽出箭矢拉满弓弦,嗖声又将一人射倒!几个人慌乱地抬起弓朝着墙头上攒射,对方却已经跳下墙一个翻滚半蹲,再次拉满了弓弦射出,又有一人倒下,再次拉弓再射,快得宛如连珠箭。

    枪棒教习重新躲回了柱子后面,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用三石弓若是能有这样的射杀速度,简直就是神仙了。他不知道敌手前后共用了两把弓,长弓远程,角弓近射,动作速度熟练到几个照面就把露头的给射倒在地。

    戴望一瘸一拐往院门处奔去,双手猛拉将大门闭上,拽掉断裂的门档,摘下腰间的横刀贯了进去。

    紧紧贴在柱子上的枪棒教习以为找到了绝佳的攻击机会,长吸了一口气拉开长弓,缓缓地挪出柱子瞄准凶手的后背,他必须要做到一击必杀,否则凶手不会给他第二次开弓的机会。

    戴望抽出弓箭倏然转身,侧身闪避的同时开弓疾射,两支箭矢交错而过,一支钉在了戴望身后的门板上,另一支正中枪棒教习的额头,他瞪大了凸起的眼球,手中的长弓掉落在地,整个人靠着柱子缓缓堆坐在了地上。

    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几个心胆俱裂的家丁,靠在柱子后面瑟缩着发抖,张家娘子想要逃回房中,身子刚一动弹,便招来了一支羽箭的招呼,箭矢射在木柱上,尾翎嗡嗡作响。

    “啊呀,”她尖叫一声,捂着头蹲在了柱子后面。

    院子里的另一个受害女子则轻靠在墙根的山石前,微弯的眼眸盈盈地望着这横空出世的神秘杀戮者。

    在两个女人的眼睛里,他化身为两个极端,一个是穷凶极虐的恶鬼,一个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

    他转身从门档抽出横刀,把刀鞘留在了里面,一手撑着刀锋贯在地上,对院子里的所有人大声道:“今日是我与张氏夫妇的私仇,其余无关人等可逾墙逃命,若是有忠心要保主子的,也尽可来尝尝我的刀。”

    院子里鸦雀无声,紧接着家奴们从各个角落跑出来,纷纷往后墙的方向奔去。其中一人从房间中奔出,身上也穿着家奴玄色袍子,只是来不及系紧腰带,翻卷鼓涨如同风衣,连六合靴的脚后跟都没有提上。

    戴望目光冷视着此人,擎着角弓将箭矢拉满,对准了他快速捣腾的小短腿。

    蹲坐在柱子后面的娘子哭喊出声:“张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抛下老娘一个人要跑!”

    奔跑中的肥胖男子只是慢了一瞬,紧接着奔行的速度更快了,戴望箭矢倏然射出,射中了他的腿弯,哎吆声踉跄地摔掉在地。

    “拉我一把!”

    奴仆们纷纷从他身边掠过,张玉扑出去拽他们的大腿或下摆,都被无情挣脱。众仆如狗急上树一般连续翻过墙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张玉跪趴着前行,对着戴望连连叩头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家小娘子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纳个妾……”他狠狠地咬咬牙,转身指向了躺坐在柱下的娘子:“都是这个贼贱人!是她指使下人将你家小娘子杀在化粪池中!也是她出的主意,让我派人把女人孩子关押在村中,我也没想到她们会自杀呀!”

    张家娘子悲愤交加,从柱子后面爬起来,目眦欲裂怒声骂道:“张玉你个没卵蛋子的东西,老娘先打杀了你!”

    她朝着张玉爬过来撕咬扑打,张地主也奋起反击,抬起腿在娘子的胸口上连踢数脚,两人在地面上互相扯拽头发,犹如两只被啄乱羽毛的斗鸡。

    “够了!”戴望一声断喝,两人瞬时停止撕扯,愣怔地对坐在一起。

    “化粪池在哪儿?”

    张玉抬起惨白的胖脸,手指哆嗦地指着西北角:“就在那边的菜圃里。”

    “带我过去!”

    两人瑟瑟发抖,不能动弹。

    “快些!”

    戴望提起横刀砍向他们,夫妻慌忙起身,引领着他往院子外面走去。两人惶然弓腰,头发披散如两只受惊的羊,戴六郎宛如那赶羊的人,但有偏离便提刀在他们身上攮刺。

    偌大的张府宅院中,奴仆转瞬间已逃得一个不剩,只有张玉夫妻循着路径左右前行,最终来到空旷大院的菜圃上。

    化粪池在菜圃的西北角,紧靠着两道院墙,池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下不时有沼气冒泡,臭味散发。

    “跳下去。”

    戴望语调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让夫妻俩的肩头哆嗦。

    “好汉饶命,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跳下去!”

    他用横刀挥起将他们拍下了粪池,夫妻二人落水后噗通挣扎,粪水向四方溅射,脸上嘴上沾满了金汁。

    戴望迅速后退几步,将抽出箭矢将角弓拉满,夫妻二人扑打着挣扎到池岸,他便放箭将他们射下去,转眼间这荒唐的求生游戏变成了夫妻之间的相互拽扯,张娘子终究没有丈夫的气力,被他抓着头发按到了池水中,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挣扎。池底的浓稠被搅拌到了水面,张玉发出了痛苦尖叫,应当是尚未灌死的娘子在水下咬住了他的某个部位。

    ……

    蓝天白云朗朗碧空之下,菜圃化粪池的水面上漂着两具浮尸,凶手已经不知所踪。

第四百三十章 入宫觐见杨太真

    长安上空飘起了零落的雪花,稀稀落落宛如春季纷飞的柳絮,这雪才刚刚能将地面铺白,但在行人的双脚踩踏下,出现一道道脚印的踪迹,就像在水墨画上的涂鸦、

    南内兴庆宫的通阳门外站着一名坤道和一名武官。坤道已逾中年,头顶戴着青玉莲花冠,身后长发已有斑驳白色。她左手提着拂尘,右手撑着一把雨伞。身边的武夫身材高大魁梧,为了不至于在坤道身边给她压迫感,只能稍稍弓背低着腰,手中提着用素绢包裹的檀木盒子。

    这坤道人只顾自己撑着伞,丝毫不在意身旁的人头顶着雪花,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个子太高了,她不太乐意高擎起伞,给他一个遮蔽的空间。

    龙武军兵卒打开宫门的一角,叉手朝坤道行礼:“道长请进。”却又为难地瞟了道长身后的李嗣业一眼。

    “无碍,他是娘子让我引见的外客。”

    “那,两位请进。”

    他们进入宫门,门中空地上早有一名宫宦在等待,瞧见两人后略微点头,转身说道:“两位请跟我来。”

    他们的正面是高耸宽阔的明光楼,高达十丈,廊柱密集排列,在这纷繁的雪景下宛如横亘的苍山。内宦在楼前转身,朝一侧的偏殿走去,公孙道长撑着竹伞缓缓前行,李嗣业跟在后面闲庭胜步。穿过偏殿从长廊直走,来到碧波静谧的龙池一侧。

    湖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几艘画舫游船停泊在码头边,船顶的瓦脊上铺了一层薄雪,雪的点缀使得整个船更加有立体感,而远处的宫殿群在这错落有致的雪世界中,仿佛都矮了一层,廊柱门扇的色泽都不那么明显了,被白色隔离漂浮在空中,恢宏气势尤在,勃然生机全无。

    穿过牌楼高耸的瀛洲门,南熏殿就在对面的几十级围栏石阶之上,宫中侍女们正在石阶上来回清扫。遇上下雪的时候,台阶上总是很光滑,公孙道长小心地身体前倾踏上去,李嗣业想着应该上去扶着她,却被挥肘弹开。

    “你自走你的,我不用你扶。”

    进入宫门的门槛,两人在门口的棕黑地毯上将脚上的雪搓掉,再往内走长长的过道上铺得全是白色的地毯,如同外面的雪给了他们冷意,两旁每隔几丈便立着镂空的碳炉,连炉中的燃烧物都散发出淡淡香气。

    他们似乎都不忍将这白色的地毯踩脏,只从过道两旁碳炉后面绕着走。前方是檀木隔出的屏障,月洞门上挂着珠帘,珠帘中隐约传出几个女子谈笑生风,声线脆得比黄鹂还要婉转,胜过一切御姐萝莉音。

    宫宦恭谨地交叠叉手道:“娘子,太真观的客来了。”

    “快快请师父进来。”

    公孙看了李嗣业一眼,让他稍安勿躁,又从他手中接过檀香盒子,提着拂尘托着盒子迈步而入。流瀑般的帘子发出珠玉响声,然后又恢复如常,李嗣业未敢抬头探看里面的春光,只耐心等着结果。

    珠帘中女子们发出絮絮低语声,宛如娘子们背着男人开私会,时不时传出清冽笑闹的句子,也是听不真确。李嗣业索性不再去听,就低头看到地上有几只猫在满地爬,这宫里的猫可能是伙食太好,一个个肥得像白球黑球,也丝毫不怕人。有一只爬到他的脚面上,去拽咬他袍子的下摆,李嗣业抬手将前襟拽起,它就跳起来扑抓。

    “把帘子掀起来吧。”

    两个婢女各自站在月洞门的左右,用手中的金钩将帘子挑起,里面的光景伴随着邈邈香气透出,三四个女子各自落座在宽胡床上,公孙道长则站立在侧,杨玉环手执鹿尾坐于正中央。

    她头顶戴着白玉莲花冠,以子午簪从后向前穿过,青色的道袍表面有白色的罗绮披帛,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侧靠在扶手上,手肘支撑扶着额头,在周围这些艳花烘托中宛如月下荷莲。

    她淡扫蛾眉看了李嗣业一眼,轻声说道:“这盒子里的龙脑香是我见过品相最好的,是你送来的?”

    “是。”

    “你想要什么?”

    李嗣业不紧不慢说道:“这些龙脑香是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特地派人从天竺搜罗而来献给娘子。”

    “夫蒙灵察。”杨玉环连续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开口问道:“夫蒙灵察,他想要什么?”

    “夫蒙中丞只是想在娘子这里留下一个印象,并无他求。”

    “只是一个印象,很好,我已经留意了。”

    李嗣业躬身叉手:“谢过娘子。”

    等他直起身体,里面已经把珠帘放下了,李嗣业只好再施一礼:“末将告退。”

    他缓缓往殿外退去,沿着原路走出大殿,决定站在殿门口等待公孙道长,结果等了半晌,先出来的竟然是两个涂抹着啼妆的盛装女子,其中一女回头扫他一眼,眼角流露脉脉风情,随即嬉笑一声提着裙摆朝楼梯下走去。

    这女子身段不错,但只看那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放浪形骸之辈。

    公孙道长突然从后面走出来,表情阴郁地扫了她一眼:“走吧。”

    李嗣业尴尬地抓了一下后脑勺,觉得好像该解释一下,但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

    他们从金明门走出来,天空细密的雪花依然在飘散,公孙道长撑着竹伞准备离去。李嗣业诚挚地说道:“让你老人家为此事奔走了几趟,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大冷天的,我请您吃点东西再走吧。”

    公孙道长冷漠摇头:“不必了,贫道自入道后,不擅荤腥。”她将拂尘搭在肩头,又转过身来问他:“听说你曾经从受惊的马上救过杨太真?”

    李嗣业愣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公孙却摇摇头道:“不对,你救的不是杨太真,而是寿王妃,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两个的区别。”

    嗣业双手叉在胸前,真心实意地感激道:“多谢指点。”

    “嗯,对她好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让李嗣业感到惊异。在这突然出现的笑容里,他似乎看见了那个西河剑器舞下飘逸飒爽的舞剑仙人。然而在这一恍惚间,坤道人已撑着竹伞走远,背影看上去是寂落,周围那些低头抱着双臂匆匆行走的长安人,哪还能认出她是那个昨日名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刚刚的这个笑容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她的徒弟李十二娘的,他不过是个传递信息的媒介而已。而刚刚公孙道长的话,给了他提点,杨太真不等于寿王妃,这是唐玄宗给自己的遮羞布,也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所以他救人的这份功劳无论杨太真有没有记在心里,都不能拿到公开场合来用,想要名正言顺接近这条线,需要堂堂正正更合理的借口。

    就像安胖子认干娘一样,难道我也去认个干娘?

    不行,他还没有把底线突破到这种地步。

第四百三十一章 玄元灯楼设想

    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才放晴,这点薄薄的雪量很快被长安人的脚迹和车轮踏得干净。朝中百官开始顶着晨曦沿着丹凤门大街,前往大明宫参加朝参。

    诸公都骑着马睡眼惺忪,任由前方的仆人牵引着前行。右相李林甫坐在墨车内,绛色大氅披在身上,双耳上套着羊毛罩,手中捧着一个香薰炉,闭着眼睛随着车厢晃悠。

    车辆噶然而止,马蹄声顿时静歇下来。李林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赶车的仆人回话道:“阿郎,宫门关着呢。”

    “宫门怎么会关闭?”

    众多骑马上朝的官员都停在了丹凤门前,互相议论纷纷。

    城门楼上两名兵卒敲响了大鼓,一名穿着红袍的朱唇宦官站在栏杆前朝下方大声喊道:“传圣人口谕,今日罢朝参,左右相以及各部尚书正卿可到南内花萼楼议事。”

    众官员一听,纷纷原地掉头折返回去。

    右相李林甫抬头细细详思一番,才挥手对仆从说道:“掉头,去南内。”

    “喏。”

    ……

    与此同时,宫宦来到了平康坊的安西节度使留后院,向等在那里的夫蒙灵察宣布口谕,要他今日带安西诸将到花萼楼面圣。

    宫宦走后,夫蒙灵察庆幸地大发感慨:“好险,幸亏我们提前把礼都走到了,谁能想到陛下会提前一天在花萼楼会见西域各国使节。”

    “快快,别傻愣着了,赶紧换装准备。”

    所谓的安西诸将总共也就三人,准备也挺简单,无需穿朝服,只要换一身简单的常服即可,三人由三名亲兵牵马前往兴庆宫。

    他们到达花萼楼前,先由楼下宫门穿过,许多官员已经在楼前广场上等待,放眼望过去一片紫气汇聚,来的竟然均是各部各司的堂官正卿,只有夫蒙灵察有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程千里和他两个小武官只好远远地尾随在背后。

    朝廷规矩是在朝以朝职排序,夫蒙灵察的朝职不过御史中丞,别看他在碛西一人独大,一手遮天,但站在这些紫袍中还颇有自卑感。这里才是官场的终极目标,出将实则是为了入相。

    不过他一个羌人,还是断绝了这个心思吧。

    李嗣业站在远处,正好可以跳出他们之外,对这些人进行表面上的了解。

    李林甫就不必说了,仅仅看着他的后背就寒得起鸡皮疙瘩。左相李适之,是李世民的曾孙子,李承乾的亲孙子,而李林甫是高祖李渊族弟李叔良的曾孙子,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一脉同气连枝,就因为当了宰相要争权,两人斗个你死我活,最终被李林甫逼得服毒自尽。果然应了日后那句话,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这位李适之的人生高光时刻是担任幽州节度使期间,后入朝为相后,因性情粗疏,常常被李林甫算计。

    太子竟然也在?站在太子右侧的应该就是那位著名的写下咏柳的贺监了。

    队列中还有一人乃是将作监大匠毛顺,享受正三品的待遇,擅长铸器,錾金,修建,设计,画图,乃是真正的工程技术人员,干实事的大师。

    ……

    “请拔汗那、突骑施、小勃律使者,左右相与各部司正卿、安西节度使及诸将面圣!”

    花萼楼下的镂空门次第打开,出现了向上的木楼梯,众官踩着楼梯缓缓进入。李林甫一面晃悠着往前走,一面开口感叹道:“建造太上玄元大灯楼,需耗财物甚巨啊,仅秦岭南山之竹木,就不知道要伐多少,还都要运送到长安来,实在是损伤百姓。”

    走在他身旁的李适之一听,以为这是一个感叹句,感兴趣地问道:”右相也认为这耗费无数钱财,只为一夜而燃的大灯楼不该建?”

    李林甫摇摇头道:“该不该建,那是圣人的问题。我只考虑我自己的问题。”

    众官员来到二楼,分别站立在左右,齐齐朝盘膝坐在台上的皇帝躬身叉手:“臣等参见陛下。”

    皇帝精神依旧很好,只是头发不免染上了霜,可惜那时候没有染发剂。高力士站在御阶旁边高声道:“拔汗那使节可在?”

    “臣在。”一名身穿翻毛皮袍子的胡人上前,抱胸行礼。

    李隆基感慨似地下结论:“拔汗那王阿悉烂达两次助大唐平定突骑施内乱,忠心可鉴诚心可嘉,吾欲将公主下嫁与阿悉烂达干,两国永结同心可好。”

    使臣激动得单膝跪在地上,叉手行礼道:“圣人赐婚,乃是我主阿悉烂达的荣幸,阿悉国主愿永远作为大唐的臣属,年年入贡,岁岁来朝,愿得大唐昌盛日久,国运万载。”

    皇帝满意地捋了捋苍须,拔汗那的完全归顺,使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扩大,有效遏制吐蕃和大食对这一地区的影响,算是无形中的胜利。

    “请圣人为我拔汗那重新赐下国号,赐我国主汉姓。”

    李隆基拽着胡须一思索,点点头道:“那朕就赐国号为宁远,赐姓窦。”

    “多谢陛下。”

    紧跟着上来的是突骑施黑姓的代表都摩支,他拥护吐火仙可汗的政治主张事先已由夫蒙灵察禀告给了皇帝,李隆基有了心理准备,也欣然应允,要亲赐给突骑施可汗大纛和符节,同时也赐窦摩支为三姓叶护,统御突骑施各部。

    小勃律国的使者依旧老调重提,要求大唐出兵驱赶吐蕃,使得小勃律重回大唐阵营。

    这并不是小勃律国王苏失利渴慕唐朝统治,甘为唐臣而不愿做吐蕃臣子,至少这不是主要因素。所有考量都出自政治利益,这一点从地缘位置就能看清楚。对于小勃律来说吐蕃太近,其统治中心逻些城距离小勃律孽多城不过一千里地,距离长安却遥隔万里,就算与安西四镇之间也隔着一个地势恶劣的葱岭。

    小勃律如果长期被吐蕃控制,就有被吞并灭国的危险,成为高原版图中的一份子。但被大唐控制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羁縻政策的实施,使得少数民族拥有自治权,只要认可唐朝的宗主国地位,并且履行朝贡、响应战争等职责,国主们完全不用担心失去统治地位,可谓是有百利无一害。

    圣人虽然逐渐年老,但对于大唐帝国周边形势利弊依然清楚,谈话间轻松接待了这三股势力的使者。

    左右相和各部正卿还都坐在下面,把今日朝参的内容和接见外臣的礼仪凑到一块儿了,等这些使节们退下后,李隆基问众人:“今日朝参该议什么?”

    李林甫从地上站起来,手执朝笏板朝皇帝说道:“陛下今日欲召见将作监大匠毛顺,商议修建上元节玄元大灯楼一事,灯楼应该建成什么样子,圣人心中一定有个模糊的样子,还请陛下明示,毛顺大匠便能画图施工,以期能赶得上明年的上元佳节。”

    站在他们身后的毛顺皱起眉头,正欲上前进谏,却被李适之用眼色止住。

    皇帝憧憬地抬起头,遥望着花萼楼尽头的廊台之外,双手伸在空中比划描述道:“它应当高耸于万千宫阙之上,使整个长安城都能看得见,主灯为太上玄元神像,凤凰麒麟等八荒神兽环绕,外缚彩幔,内置灯俑,以机关窍穴相连,一旦点燃就轮转不休,光耀数里。”

    “众卿还有毛顺,以你们看朕之设想,是否能够完成?”

    毛大师终于忍不住,刚准备上前,李适之却伸手拦住,亲自站出来双手执笏板说道:“陛下,这大灯所耗费毛竹,木料甚巨,需要从终南山南麓大量砍伐运输回长安,一路将要征用多少百姓辛苦劳作,臣请求陛下稍做减量,将大灯换为中灯,小灯,使沿途百姓少受苦楚。”

第四百三十二章 所谓奸相

    李隆基心中颇不舒服,但惯常以爱百姓如子自居的他,也不好给李适之脸色,只好挤出些许笑容道:“适之考虑甚是全面呐。”

    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李林甫,问道:“右相以为如何?”

    李林甫抱着笏板上前,略作思虑,却不直接发表意见,扭头朝向鸿胪寺卿问道:“时至元正大朝会日,入长安的各国使节共有多少人?”

    鸿胪寺卿不明其意,老实回答道:“如今鸿胪会馆中已有三千两百余人,预计等到腊月底将共计有五千余人。”

    李林甫又问:“久居在长安城中的海内夷人共有多少,又有多少胡商、番僧、各路教派,海外远客暂留在长安城内,等着参加明年的上元灯节?”

    “这个……我们鸿胪寺没有计算过,不知确切人数。”

    李适之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长脸顿时拉愈发拉长了。

    秘书省秘书监贺知章抱着笏板上前,面带肃容看了李林甫一眼,面朝圣人回答道:“长安城中久居的胡商、番僧共有三万六千余人,如今暂留在长安城中的胡人共达六万人。”

    李嗣业站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深感佩服,不知道他这个数字是如何得出来的,难道说贺监的手底下还有统计人才?

    “不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数。”李林甫将笏板单手提着大声道:“臣一直在问自己,我大唐长安洛阳两都,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使节纷至沓来,他们为何要不远万里远来长安投诚归顺?为何!仅仅是因为兵威伏远,武功卓著吗?大谬!他们为何归顺我大唐?因为景仰,为何景仰?”

    “心向往之!所以景仰!”他抖着袖子将二指禅指在空中。

    “蛮荒之地,未开化之人,未见繁盛,未识礼教,得知长安礼乐昌盛,安能不心向往之?天子与人同乐,粉饰太平,颂扬盛世!一年一度长安上元灯节,天子与百姓共赏,不正是宣扬教化之举哉?放眼天下,四海之内,还有谁能够建得出这高耸于万千宫阙之上的太上玄元灯!此举可使这些番邦使节,胡商远客跋涉万里至长安朝圣,使天下人心尽归我大唐,其效果不比兵戈相向吗?”

    李林甫情绪高昂,语句铿锵有力,非常具有煽动性。坐在高台之上的李隆基身体微微后靠,倔犟地抬起下巴,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遥望远处,似有慷慨雄心勃发之意,连下巴上的髯须也根根挺立抖动。

    他将视线收回楼中,目光里挤出一丝失望看着左相,问他:“李适之,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适之万万没想到会受到李林甫这种暴击,早已讷讷不能言语,只作出面瘫样,用笏板挡住脸说道:“臣无话可说。”

    李嗣业站在后方暗暗琢磨,这番话该如何反驳?即使能够反驳,说出的理由也远不及李林甫具有煽动性,这俩完全就不是一个量级的辨手,更何况唐玄宗这个裁判的心理倾向已经很明显。

    对于李林甫来说,对方辩友已经丢盔弃甲,他也无需再趁胜追击。

    太子和贺监站在一旁,也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想法,只是沉默以对。至于其他人,他们更是李林甫身后的应声虫。

    李隆基面对李适之这个不合心意的臣子,紧跟着又补了一记暴击:

    “你以后说话之前,最好先跟哥奴商量一下。”

    “喏。”

    众人仿佛听到了玻璃心碎裂的声音,估计左相恨不得手中的笏板变成一尺宽,正好能挡住他那无处安放的脸面。

    别人可能都不清楚,他是被哥奴这奸险小人阴了一记。若不是刚刚从李林甫口中听到对于修建太上玄元灯劳民伤财的忧心,认为他对于此事持反对意见,才会下决定向皇帝进谏。就算这老儿不愿意与皇帝唱反调,也应该委婉些当做稀泥和过去。谁知这家伙干脆上演一场川剧变脸,简直踩着他脸来取悦皇帝。

    他已经打定决心,以后无论在哪种场合,李林甫的话半句都不能相信。

    想到这里,李适之憋着怨气看了李林甫一眼,只是对方手持玉笏高抬着头坦荡望向台上,形象伟正丝毫不假。

    皇帝将目光投向了毛顺,他撑起手臂拒绝高力士的搀扶,从台上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他来到左右相面前,眼睛却不是瞧着他们。李林甫和李适之连忙退到一旁,他踱步来到了双手合擎着笏板的毛顺面前。

    毛顺慌忙躬身低头,笏板始终挡着脸,把头也压得更低了。

    皇帝伸手托着他的双臂将他扶正,点头说道:“毛顺,你是我大唐将作第一匠,亦能当得起大师称谓,朕就将玄元灯楼交给你啦,建造期间我准你直入南内奏报,朝中各部也要鼎力配合。别的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要记住,上元灯节,这灯就是长安的脸面,大唐的脸面。”

    毛顺有一些郁气,但此刻全部都按耐进了胸口中,双手持着笏板躬身,宛如一声长长的叹息:“喏!”

    “好了。”皇帝撑开双臂抖着袖子,然后双手负于身后,走上了御阶背朝众人道:“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来了吗?”

    夫蒙灵察连忙躬身上前,由于他没有事先准备笏板,只能将双手叉在脸前:“臣在。”

    “你平定莫贺达干反叛,功勋卓著,朕特准你兼任凉州都督,凉州刺史,河西节度使之职,到任后需尽心竭力,防备吐蕃、突厥之敌,不可辜负朕对你的一片厚望。”

    夫蒙灵察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声音洪亮地叉手道:“喏!”

    “至于此战中立下功勋的安西诸将,你拟定出奏疏出来,交与兵部依次按奏报战功升赏。”

    躲在后面的程千里和李嗣业愕然地抬起头,没想到皇帝把程序给简化了,只对节度使一级进行任免升赏,剩下的全交给夫蒙灵察和兵部来办。省去这一项皇帝倒是挺轻松,程千里和他可都是安西都护府的四品官员,如果连四品的官员任免权都交到节度使手中,他不敢想象是个什么局面。

    这将意味着藩镇体系内的所有官员都要仰节度使的鼻息,他们将不再得到皇帝的亲自任命,而唯节度使的马首是瞻。长此以往,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军阀体系,圣人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可依仗的。

    李嗣业数了数从他脚下到李隆基御座下的砖块数量,有将近五十步,这五十步就是一个天大的鸿沟,他此时若是走过去直言相谏,在这个一意孤行的李隆基面前,怕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还会把夫蒙灵察给惹了。

    现在只能是凉拌了,与其等着陛下低下高高的头颅去发现,倒不如自己想办法一步步向前拱。

    皇帝此刻已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向了楼的一侧,把他的声音抛给了众臣子:“都退了吧,各回各司,勤于任事。”

    李嗣业在心里暗自唾弃了一口,丫丫个呸的你个老懒虫。

第四百三十三章 山贼草寇

    起伏绵延的乌鞘岭如同横亘在大地上的蜿蜒巨龙,周遭的一切在它面前都异常渺小,就连山岭下一片片分散开的松林也是如此,更别说奔行在绵延草地上的马匹了。

    戴望骑着马在前面奔行,他把自己头脸上包缠了一层层麻布,只露出半个额头和幽深的眼窝,此刻他的打扮已经完全像个游侠刀客。

    一个顶着蓬松发髻的女子在身后踉跄追他,口中断断续续喊着:“恩公!恩公!”

    她的声线圆融却很低,发出的声音被北风吹散在山谷中,连着气息都不能连贯了。

    “吁!”

    戴望拽着马缰停下,拨转马头低头俯视:“你跟着我做什么?”

    女子跑到他面前撑着膝盖,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眼圈中却洋溢着笑涡。

    “恩公,我都快追不上你了。”

    戴望扭头望着后方,又回头看她:“别跟着我,现在我是杀人凶犯,你跟着我罪加一等。”

    女子毫无理智地说道:“秋蛾也没有家了呀,我想跟着恩公侍奉,为奴为婢亦可。”

    “我不需要奴婢,况且,我不是有资格使唤奴婢的人,你走吧。”

    但女子很倔强,无论如何赶她都不走,戴望回头怒视,她便抬起头露出干净的笑容。

    戴望自不去管她,打着马继续向前,女子依旧气喘吁吁赶路。他跑远时回头遥望,远处还有一个小点在奔走。

    他无可奈何,只能慢下来,让这女子慢慢跟上,可惜她奔跑至离他几十丈远时,竟跌倒趴在地上,好像累得再也爬不起了。

    戴望没有办法,牵着马走过去,将瘫软在地上的秋娥搀起,将她推到了马上。

    他一瘸一拐地牵着马,踏入了乌鞘岭下的百顷松林中。最近才下过小雪,松盖上白雪皑皑,坚韧的草茎从积雪中钻出来,又遭到了马儿的啃食。

    松林中很寂静,只有从枝头上落下雪沙沙,给人一种诡异肃杀的冷寂。秋娥心中不安,想要说话来打破寂静,戴望却竖起指头嘘声道:“别出声,这种松林里应当是盘踞有大虫的。”

    女子顿时闭上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越往松林深处,宛如走下深坑,坡度几乎一路向下。

    他在途中发现了几个残留的火堆,应当是猎户留下来的,他蹲在地上用松枝拨弄,里面有燃烧未尽的马粪。火堆前好像还有一个东西,他往前一步伸手拨弄捡起,是个牛皮筒子。

    倏然间脚下抽紧,尚未来得及躲闪,一股大力已经将他拽倒,拉着他在雪地上拖行,戴望慌忙去抓手边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只有杂草,杂草,灌木,他胡乱挥舞双手。

    “恩公!恩公!”秋娥骑在马上惊慌尖叫。

    脚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拽着他向空中拔高,头朝下被悬挂在了雪地上方。

    四五个贼寇在松树嘿呀嘿呀地合力拉绳,然后绑在一棵树上,他们拖着生锈的长短刀,来到吊着的戴望面前,用刀面拍着他的腮帮。

    “哟!官军的横刀!这家伙够肥得啊!”

    他们又看到了马背上的秋娥。

    “哟,还有水灵灵的小娘子!带回去给大哥当压寨夫人!”

    “哟,角弓!还有柘木做的长弓!哈!发财了!这是今年最肥的货!把他们都带回去!”

    ……

    贼匪的巢穴是一长串幽暗的山洞,隔几丈墙上便插着火把,洞穴尽头有宽大的石室,所谓的山匪头子就坐在一块青石上,手中把玩着从他手里缴获来的两把战弓。

    匪首将长弓拉开,便悻悻地收了手:“这弓力当有三石,我拉满两次便没有余力,你小子拿着它,是来装蒜的吧!”

    戴望被他们按着肩膀,四五人硬生生地按跪在地上,他的眼眸里只是冷酷。匪首揪着他的下巴,被他冷漠的目光刺痛,恼声喝道:“把他给我绑到石壁上!”

    他们又将秋娥拖了过来,匪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却被她呲牙咬了一口。匪首反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小娘皮烈的很!”匪首揪着几缕稀疏的髯须笑道:那又如何!“俺山豹就喜欢骑烈马,玩烈女!今个晚上就洞房!”

    被捆缚在墙上的戴望声音冷寂地开口道:“把她放了,其它东西,马匹、钱财、弓弩、刀都是你的。”

    匪首奚落地嘿嘿笑道:“想屁呢!落到了老子的手里,当然是全都要。”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朝洞穴中奔来,满脸惊惶大声道:“大哥!松林里来了许多官军!到处都是!”

    匪首面色一惊,像被蝎子扎了从青石上跳起来,随即冷静地说道:“慌什么!快用松枝掩住洞口!”

    “把火把都熄了!谁都不许给我发出声音!”

    经过一阵激烈的奔波忙乱,这帮匪徒都退回到石室中,贴着墙壁连呼吸声都静默了,只有咚咚的心跳声响动。

    仿佛有马的嘶鸣声从外面传来,正在渐渐接近了,连马蹄声也清晰可闻,军官干脆冷酷的发号施令声,铁甲在走动中拍击的声音。

    渐渐这些声音逐渐变小,似乎官军已经远处撤走,匪首松了口气,大声说道:“快,用火镰硝石把火把点燃。”

    两个山匪摸索着聚在一起,火镰在空中溅起星火,有小火苗跳起,紧接着火把顶部松明火焰缭绕,他们转过身来,双眼登时呆滞了。

    戴望站在青石旁,手执横刀抵在匪首的脖子上,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麻绳竟已松脱。

    几个山贼手提锈刀吼叫着冲过来,秋娥慌忙贴到戴望身边,双手抓着他没拿刀的那只手,戴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由她。

    “别动!”

    黑暗的洞室内唯有那把刀是雪亮的,锋芒刺在匪首的脖颈上,几个匪徒犹豫着后退了半步。

    匪首此刻倒也镇静,口气却虚了半截:“好汉,刚才外面的官军,是奔着你们来的吧。”

    戴望默不作声。

    “我听说乌鞘岭下昌松县,有个叫戴望的好汉,除掉了县中首恶张玉家,杀掉了昌松县令,说的不会就是您吧。”

    戴六郎动了动嘴唇,终于开口:“对,我就是戴望。”

    火光中几个匪徒脸上的神情惊变,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刀具,匪首后退半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原来是戴义士!我等不识恩公面目,无故冒犯,还请见谅!”

    几个匪徒纷纷跪倒在地上。

    ……

    “我等皆是昌松县的百姓,只因被县上富豪张玉勾结县令霸占了田产家破人亡,不得已才跑到这深山中做了山匪。恩公杀县令,诛张氏,这等义举实在令我等心向往之,深感佩服。”

    戴望双手摁着膝盖从青石上站起来,手撑着横刀当做拐杖走出两步,回头说道:“你们的故事讲完了,我也该走了。”

    几人连忙跟在他身后,双目悲凉巴巴问道:“现在外面到处都在追捕你,恩公能到哪里去?倒不如就留在这乌鞘玲松林谷底中,我等愿意拜您为洞主,杀富济贫岂不痛快。”

    戴望艰难地走出两步,回过头来道:“我曾经是兵,就算是落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落草为寇。”

    秋娥紧跟在他身边,抬头目光骄傲地望着他,双眼中绽放出星辰。

    “恩公,若不是迫于无奈,我们也不愿意做匪,只是世道变了,老实人活不下去,好人没有好报。”匪首山豹寂落地扭头望向周遭:“眼下这个山洞,是我们这些人花了几年时间,在山壁上挖出来的,唯一的好处是不易被人发现。若是恩公实在不愿意做匪,我们也不去抢了,跟着您在山中打猎,大家把这苦日子捱下去,再想将来的事情,如何?”

    戴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一众山匪,这些天里唯一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楼楚馆发牢骚

    拂晓鸡鸣声,长安好入梦。

    李嗣业躺在榻上,头枕着双臂遥望着顶窗透入的天光。眼下已是腊月末尾,再有几日就是元正,他目光流转将思绪飞转到疏勒镇去,遥想十二娘和枚儿元正会怎么过。

    门外有人轻轻叩击着门扇,开口说道:“李镇使,是我。”

    “程都护?”他掀开衾被从榻上坐起来,只穿着中单下地,把双脚伸进六合靴中,口中一边道:“进来吧,门没关。”

    程千里推门而入,撩起下摆坐在他的榻前说道:“今日天气放晴,在房中睡什么觉,跟我出去喝顿花酒去。”

    “不,不去,娘子不让我去。”

    “得了,别装傻,只是让你喝酒,又没让你碰肉。”程都护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叫你出去喝酒,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马上出去。”

    他和程千里的关系算不上亲近,远远不及与高仙芝之间的渊源,尽管程都护的千金程婉素和他家枚儿做过一段时间的闺蜜,也并未有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次两人一起到长安来,程千里陡然发现姓李的年轻人路子要比他的野,竟能攀附到杨太真那里去,便愈发对他刮目相看。

    李嗣业在碛西时立下许多桩功劳,都没见这程千里对他刮目相看,拥有门路就立刻态度大变。看来世人对于个人能力认可远不及攀附权贵重要,大唐长安的价值观风气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

    两人联袂走出留后院,来到中曲一处比较高档的妓馆中。拉开隔扇入房有香气袅袅飘出,中央放着宽大的四足案,周围有四道屏风遮挡,一女子跪坐在案几前,对着镜子正在涂抹脂粉。

    “两位客稍等啊。”

    程千里和李嗣业自顾对坐在长案前,案上已经有水晶柿子和酒樽酒盏,身旁暂时无人伺候,便自己斟饮。

    李嗣业端起酒樽将程千里的酒盏中倒了一杯,开口询问道:“你说有重要的事情与我谈,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程千里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握在手中拧着眉头咂了咂嘴巴,仿佛这酒很苦似的:“世事就如这酒,越来越让人心寒了。”

    “不要卖关子发感慨,直接说事情。”

    程抬头瞟了他一眼:“兵部给我们的授功升赏公函已经下来了,暂时握在夫蒙灵察手里,这公函就是我在留后院接的,所以偷看了几眼,很是心凉。”

    李嗣业奇道:“夫蒙中丞既已得到授功公函,为何没有告知我们?”

    “他哪里好意思露出来,所以只能在手里按着。简直不能提,高仙芝已经升任做安西节度副使,而你我呢,本人今年没有参战,不计功劳不升官阶也就罢了,可你在今年在大考中得的是上中,且在讨伐突骑施莫贺部中定计远征,又斩杀敌将,为何却也只得了一个勋九转护军?”

    “护军怎么了。”李嗣业放下杯盏笑道:“九转护军已经视同从三品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程千里盯着他的眼睛道:“想想看,前几年你升得多快,现在是不是感觉越来越慢了,你的考课比不上高仙芝吗?你的功劳不比高仙芝吗?好,就算是论资排辈他在前面,你怎么也该兼任个都护,再不济也该是个行军司马。”

    兵部下发的授功公函确实有失公允,但这只是让他失望,还不至于觉得天塌下来了。就算被卡在了关口上,大不了再去找一次公孙道长,再由公孙道长向杨太真引见一次。他上升的通道并未被堵死,这样就好办。倒是程千里看似同病相怜的打抱不平,估计心思也不那么纯正,有几分让他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意思。

    李嗣业把话又抛了回去:“程都护,其实你才是最冤的,高仙芝做副镇使的时候,你就是龟兹镇使,他做副都护,你也是副都护,可对方已经是四镇知兵使,节度副使,你现在还是副都护。”

    “说得很是,我们并不是要针对高仙芝,只是就事论事。现在朝堂里的这帮公卿,深怕边将入相会挤占他们的位置,几乎新近起用的节度使全是胡人。高仙芝能迅速升任节度副使,也跟他是胡人脱不开干系。”

    “唉,”李嗣业狐疑地问道:”兵部不是由左相李适之兼任吗,左相自己就是从边将入相的,怎么会断后辈的路?”

    程千里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道:“左相李适之当然不会,但朝堂上下已然被右相全部掌控,即使是左相掌管的兵部也被架空,真是实在想不到,我们这些汉官,竟然比不上胡人。”说罢他愈发郁闷,端起倒满的杯盏硬咽下一口酒水。

    刚才一直在化妆的妓女,已经来到了屏风中,她身上披着薄薄的帔子,款款坐在两人身旁红裙堆砌成团花,端起案几上的酒盏,给两位倒满后笑道:“两位官爷有什么可抱怨的,比你们倒霉的多了去了,做官丢掉性命的还少吗,不说别的,就最近万年县的一位官捕不良帅,因为以下犯上杀了上官,已经被问进了死囚牢。”

    “谁?”他扔下酒盏转过头来。

    李嗣业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谁?那个县的,长安还是万年?”

    “就是咱万年县啊。”

    “张小敬?”

    “没错,就是张小敬。”

    程千里注意到他异样表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你认识。”

    “嗯,这张小敬是我的一位旧友。”

    程千里不在意李嗣业所谓旧友,对身边倒酒的女子道:“你先下去,等会儿再叫你。”

    这女子撇了撇嘴,转身站起曳着裙裾退出了屏风之外。

    程千里仰头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心胸狭隘善妒之人,居相位防范朝廷众臣也就罢了,对于边将的防范也是从底层开始,在萌芽状态就要将你我扼杀在仕途之中。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是基于胡人不任相的惯例,认为胡人不会觊觎他的相位才大加提拔,对于咱们这些汉将却不甚公平了些。”他压低声音说道:“这种局面现在对我们来无解的,除非出了什么意外状况,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程千里显然没有在李嗣业的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东西,他知道他是能够解决此种状况的,甚至能借着他的势摆脱自己现在的困境,不过就眼下来看,这位李镇使准备就这样放过此事吗?

    两人从妓馆中出来,李嗣业向程千里拱手告退,走出了平康坊门外,转向朝宣阳坊而去。

    站在长安县廨的门口,他抬脚往里面走去,一名守在门内的差役连忙拦了出来:“谁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万年县廨。”他低头从袖子中摸了摸,捏出一串钱递到了对方手中低声道:“闲暇时买些酒喝,不必客气。”

    差役不着痕迹地收起,笑道:“你来县廨是做什么呀?”

    李嗣业低声问道:“原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现在关押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

    差役脸色微变,顿时感觉这钱有些烫手了,不过这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就在县狱那边地笼内关着呢,不过那边儿人手多,看得紧,这个……”

    “无妨,”李嗣业拍了拍这差役的肩膀,抬脚朝门内走去。

    那差役说的没错,从县廨门口到县狱大牢倒有三四道关口,几乎全部是用通宝闯关,虽不至于后继乏力,但也足够让他心疼。

    “就在朝东的第三个地笼里,您快去吧。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上面怪罪下来,我们没有好果子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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