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葱岭行商知遇
李嗣业登上了土堡的顶端,朝北遥望碛西壮美河山,远处白马河宛如一条玉带,从山地丘陵间穿过,更远处天山的轮廓掩映在云雾中,实是美不胜收。他又把视线朝西,所见是龟兹的城墙,锯齿状的垛口完全是按照中原的城池风格重建。
从今以后,他就是龟兹跳荡营的主官,虽然目标距离节度使尚有十万八千里,不过他正在奋力追赶。如果他的记性不差,幽州那边儿的偷羊贼,将会在天宝元年也就是后年,成功登上平卢节度使的宝座。
照他现在的这个养成升官速度,估计是追赶不上安禄山的,但是可以逐渐缩小差距。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要死靠着战功、靠功勋升官!
安西军中人才济济,功勋卓著者不知凡几,比如高仙芝、封常清,王正见,程千里、毕思深等人,均不是平庸之辈,还有诸多北庭系将军都想插一脚。想在碛西迅速出头,其难度堪比后世某点的新人作者。所以眼下这个情况,就不由得他不去动歪脑筋了。
如果再有机会回长安叙功,他定要多使出点儿钱财,早日把屁股高高地坐上去,才能做更多的事情,哪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权力只能施展在一座营地中。
这几天内,李嗣业每日清晨都会登上土堡顶端,俯瞰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第三团校尉赵丛芳总是第一个钻出营房,跑到白马河边梳洗之后,回到营地披甲,敲击铙钹,把全团的兵卒喊醒,列队在校场进行操练。
李嗣业观察了半个多月时间,赵丛芳每日清晨均是如此,从无拖延或懈怠,他这算是真正脱胎换骨,第三团也有了新气象。
又一日清晨,李嗣业登上堡顶,双手持陌刀挥舞练了半个时辰。等到汗水蒸腾而起熏湿了幞头,才靠坐在女墙上,把幞头解下来,用双手拧出水来。
他把幞头放在墙垛上等着晾干,把头顶湿漉漉的乱发重新整理一下,用一根木钗别住,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巾,顺着额头缠在头上当做抹额。
李嗣业做完这一切,抬头仔细去看,远处馒头形状的丘陵上方雾气氤氲,有清脆的驼铃从中传出。很快有商队从郁郁葱葱的树木后方走出,缓缓来到白马河边,踏上了横跨河两岸的木桥。
他总算能看清这支商队的全貌,为首的是几只领路的骆驼,驼背上载着麻袋和五颜六色的织物、地毯。中间是几十匹马,同样载满货物,队伍的尾部也是几只骆驼担当后卫。
这是支胡人和汉人混杂的商队,汉人们腰间佩刀,所牵马上没有货物,应当是担当保护商队的护卫职责,而胡人们的装束,他看起来倒有几分熟识,只不过晨雾朦胧遮挡了他的视线。
等他们全部从桥上走过,行进至营地的右侧,刻意绕了一个大弧度避开军营。李嗣业终究还是认出来了,这不是识匿部牧民们的装束么,他们无论男女都喜欢把辫子里编入各色的丝绢,披在肩头两侧,按照风俗哪个辫子编得最长最漂亮,就越容易受到女性的吸引。
李嗣业低下头去,趴在女墙边对着下方喊了一嗓子:“田珍,藤牧!”
“喏!”两人的声音从营房中传出,等了五六秒,才披着甲胄跑出来,站在土堡下方抬头仰视问:“李将军!什么事儿。”
“营地外路过一支商队,你带些人去,把商队截下来,带他们的首领和护卫队长来见我!”
田珍大声回话道:“既是商队,没有窥探军营,亦无过错,岂能强行拦阻。我们是大唐军人,无故扰民,不好吧?”
“叫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田珍低头咕囔,听起来像是发牢骚,然后才高举双手叉在头顶:“喏!”
“兄弟们!出去办事了!”
操练中的亲兵队停止对练,结成队伍跑出营门,径直插向了商队的必经道路。
田珍没有戴兜鍪,黑纱幞头裹着头顶,身披细鳞甲,双手将横刀拄在地上,趄着脑袋去看慢慢接近了他的商队。
骆驼的铜铃声噶然而止,商队首领头戴平头小样巾,脸上倒也不甚惊慌,骑着骆驼叉手询问:“这位军爷,我们识匿商队,携带货物前往长安贩售,未曾犯王法,不知为何阻拦。”
“既是识匿商队……识匿商队?”田珍本来眯着眼睛询问,此刻连忙站正身体问道:“你们是识匿商队?”
骆驼上的首领也惊喜地喊出了声:“田珍!”
“原来是史江队正!”田珍笑着拱了拱手道:“怪不得李将军叫我出来拦你们,原来是自家人来了嘛。史江队正,还有识匿部今天谁带队?”
史江身后的一个花辫子识匿老者连忙翻下骆驼,躬身抱胸行礼道:“见过田军爷,我是伽延从大将军的家中管事。”
“正好,你们两个同去拜见李将军。”
“李将军?”史江惊讶地张圆了嘴巴。
“嗨,”田珍笑着拱手对他解释道:“你们窝在葱岭那个地方孤陋寡闻,哪里知道,昔日的葱岭李守捉使,如今已经是朝廷敇封的中郎将。”
“哇,李使君如今已经是李将军了!才不过四年而已!”
“切,就这人家还嫌慢呢。将军惦记你们,让我带你们去见他。”
两人对身后的商队成员嘱咐了几句,令他们留在原地等待。他俩去见过去的老上级,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田珍将拄在地上的横刀插入鞘中,带着两人往营地而去。
营门内哨戒塔上的兵卒立刻出声警告道:“将军有令,任何人未经通报,不得入营!”
田珍指着塔顶上开骂:“你眼瞎了,没看见是老子亲自出去接的人!”
那兵卒探下头一看,连忙笑道:“哦,原来是亲兵田队正,清晨雾太大,没有看清楚!快快带人进去吧。”
田珍哼了一声,带着两人沿着坡道往土堡而去。
史江和伽延从的管事被带进了堡内的大厅之中,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跪坐在案几前,身后的墙上画着玄豹图。
“卑职拜见李将军。”
两人俯身行拜礼,李嗣业长立而起从台阶上下来,将他们依次扶起:“于构可还好?”
“启禀将军,于守捉使身体还算安康。”史江恭谨地回答。
李嗣业点点头感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也不知守捉城是不是没有变样。”
“变倒是没有大变,只是我们这些军户的日子越来越富庶了,于使君按照将军你定下方法,把挣来的钱一部分到处采买粮食,囤仓中的余粮足够全守捉城两年之用度,一部分用来加固城墙,其余的一部分用来流通储备,另一部分兑换为黄金存了起来。”
一想到于构,李嗣业面前就能浮现出他提着帐薄忙忙碌碌的模样,这个人虽然开拓不足,但确实是能守摊子的人。
“快,坐,我们坐下谈。”
他安抚两人坐下,重新坐回到台上,思虑片刻开口说道:“我派田珍叫你们进来,是有一件大好事。这次我跟随节度使回长安叙功,在西市上安置了两个坐商,名字分别叫米查干、沙粒,这二人均是得我信任之人。你们到达长安后,立刻到西市南头的米家商铺,把所有货物交付给他们,他们会给出你们超出货物价值两成的利。”
第二百八十六章 营门阻挡高仙芝
李嗣业坐在台上双手抱胸侃侃而谈:“你们可别小看这两成的利,这叫术业专攻,薄利多销。米查干以后便是你们的对口坐商,省去你们在长安盘桓售卖的时日,有些季节货物也不怕积压。你们不但旱涝保丰收,而且省出的时间能够让你们在长安和葱岭之间多跑一趟,此事与他们与你们,均是双赢态势。”
李嗣业说得滔滔不绝,时而从地上站起来,在大厅中央来回踱步,跪坐在地上的两人倒是听得一愣一愣。
“谨遵将军吩咐。”两人齐齐叩首道。
“你们别光谨遵吩咐,这事儿非得亲自尝到甜头,才会知道其中的好处。”
伽延从的管事似乎想起了什么,拍着膝盖叹道:“将军说的是啊,在长安经商,比起旅途劳顿还要不易。我们不同于人家昭武粟特人,在长安有祆寺,也有商会,长袖善舞到哪儿都能耍得开。”
“去年运货到长安时,简直如没头的苍蝇,在西市上摆摊被官府以占道为由查获。想找个中间人把货物全部包出去,结果遇上了骗子,辛亏我们报官把货找了回来。但已耽搁过了深秋,大部分货物只能低价出售。回来途径沙漠时遇上风雪,还把马匹给冻死了两头。这样算下来挣的钱倒不如在葱岭由着行商们宰了。”
“如今将军的西市上安置了坐商,我们就只管来回运货,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呐。”
“这就对了撒!”李嗣业笑着说道:“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安西都护府将与河西沙洲联合缉捕出没在丝绸古道上的沙盗,而且还要扩建驿站,方便过往商旅,你们今后的路就更加好走了,到时候一年跑两趟,跑三趟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一听也欣喜万分,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对李嗣业躬身叉手道:“若是如此,我们就借将军吉言,在丝绸古道多跑几趟。”
李嗣业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对两人抱拳:“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们了,尽早带着商队入长安。这次接头成功后,你们可以和米查干之间留个信物,这样不管下次谁带队,都可以按部就班交接货物。”
“将军心细如发,令我等好生佩服。”
两人朝李嗣业躬身叉手行礼后,缓缓退出了大厅。
李嗣业重新坐回到台上,沉思良久,心中总算是了结了一桩事情。比起拼命打仗,他更喜欢龟缩种田,可惜迟迟没有这样的机会,总不能沿着白马河种几亩青稞吧,那样又有什么成就感?
机会迟迟不来,岁月只争朝夕呐。
……
夏季很快到了尽头,白马河畔的植被也逐渐茂盛起来,李嗣业在跳荡营的生活规律而又枯燥,只有军营中对抗和大比能稍稍吸引他的注意,在每月大比中获胜的兵卒,能够获得李嗣业亲自奖赏,第一名的奖品竟然是一块被重新融铸的萨珊金币,美其名曰金牌。
他前世就是搞体育的,对竞技有种非常偏执的热爱,当然仅仅有竞技是不够的。等到军营中已经熟悉这种规则后,李嗣业又立刻实行了末位淘汰制,连续五次以上拿最后一名的团队,不管是队正,还是旅率、校尉将会被解除职务,至于由谁来接任,李嗣业的亲兵队里有田珍、段秀实、藤牧、燕小四等人,他们都在翘首以盼呢!
营中大比的这一天下午,红日刚钻入云层中,稍稍退去了暑气。校场正中央的擂台上,一名气喘如牛的兵卒摔倒在地,荡起许多尘土纷扬。他右手依然紧紧地攥着刀柄,左手挡住脸,双腿屈膝跳在地面上一弹,鲤鱼打挺从地面上弹了起来,继续挥舞着木刀朝对手砍过去。
“狗日的,金牌是我的!”
李嗣业坐在对面的台上,眯着眼睛似乎要睡着了,整天看这些擂台对练,他已经丧失了刚开始的兴致。
白马河对面的丘陵坡道上奔出一列人马,为首的将领身穿深绯色缺胯袍,身下是红色突厥马,这马的毛色比枣红更鲜艳一些,奔跑时马蹄抬得很高,给人腾空的感觉。
将领及其一干随从身后皆披着红色披风,鲜衣怒马分外显眼。
他们接近白马河上的木桥时放慢了速度,马蹄沓沓从桥上经过,将领拽住马缰停在桥尾,枣红马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空而起。
这将领正是被夫蒙灵察借田仁琬之令从于阗调回来的副镇使高仙芝,他手搭凉棚遥望前方,敛眉问身后随从:“这龟兹跳荡营的押官如今是谁担任?”
“启禀镇使,是一个叫李嗣业的中郎将,此人跟随盖中丞和夫蒙都护远征突骑施时,曾自荐其勇,率五十人为内应赚破怛罗斯城。”
高仙芝兴致勃勃,笑道:“这人我认识,看似四肢发达,但不是莽夫,颇有小伎。走,我们到他的营中叨扰片刻。”
“驾!”
他说罢抽打马臀,领着一干随从朝着跳荡营地奔来,距离营地七十多丈外放慢了速度,在马上摇摇晃晃接近营门。
哨戒塔上的两名射手和伍长发现了鲜衣怒马的唐军高官,对方身穿深绯色四品缺胯袍,若按照往常惯例,他们早就该下令开营门,然后跑去通知将军了。
不过现在跳荡营换了将,自然有了新的军令,伍长不敢违抗。但面对一个四品的将军,却也不敢像对普通商队百姓那般吆五喝六。
伍长在塔上叉手行礼喊道:“将军请留步!请先留下姓名,待我等差人进去通报!”
高仙芝的一名随从靠马至近前,抬起马鞭指着哨戒塔大声喝斥:“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家将军任龟兹镇守使时,尔等还在你爷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呢!”
射手们面对将军随从的责骂倒不敢还嘴,但这随从委实靠得太近了,触碰了新营规的另外一条,接近哨戒塔三十步以内当场射杀。两名射手脸色一变,抬起擘张弩对准了这名随从。
“速速后退!否则格杀勿论!”
高仙芝大吃一惊,连忙对随从下令道:“马上退回来!”
随从脸色涨得酡红,或许是惊怒交加,却也不敢违抗高仙芝的军令,抬头怒视了塔顶的射手一眼,才悻悻地拨马掉头回来。
高仙芝抬头拱手,脸上带着宽厚疏离的笑容说道:“某是高仙芝,如今将到焉耆镇接任镇使,我与你们李将军有旧,特地前来拜访,请代为通报。”
伍长立刻躬身叉手回道:“将军稍待。”
他立刻对着哨戒塔下方的值守的兵卒喊话:“快去通报将军,焉耆镇使高仙芝来访!”
李嗣业正坐在擂台不远处的台上眯着眼睛打盹,只见有兵卒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单手撑在地上单膝跪地禀报:“将军,焉耆镇使高仙芝来访!”
这消息彻底驱散了他的昏昏睡意,睁开眼睛瞳孔透亮,从观看台上站起来下令道:“继续比武,我去迎接贵客。”
他快步朝营门走去,命令值守兵卒们抬开拒马,打开营门,看见了对面的高仙芝一行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士别三日当裂目
他站立在地上,对着营门外红披风枣红马的高仙芝叉手说道:“李嗣业欢迎高将军莅临做客。”
高仙芝翻身下马,随从们也下马,跟随在将军身后朝着营门而来。
李嗣业与他结伴而行,伸手邀请引路沿着坡道往土堡而去。高仙芝目光扫视营中布置,并暗暗点头。
整个军营运作井井有条,守值士兵严守岗位站立笔直,并且有亲兵来回巡逻查岗。擂台上的打斗依旧进行,下方各团的兵卒们坐成方阵,腰背挺直,没有千奇百怪的坐姿,倒宛如千篇一律的陶俑。擂台所在的位置,营墙和哨戒塔都能够看得见,但值守兵卒们并未被热闹所吸引,全部站立面朝向营门外面,无人坐卧,更无人闲谈。
高仙芝暗暗心惊,李嗣业跟随夫蒙灵察回京叙功不过是在今年三月,也就是说他接任跳荡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来之前并未通知对方,也不可能做出准备,就算预演给自己看,到不了这种地步。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把跳荡营刻下自己的烙印,他高仙芝知道这有多难,所以心中的震惊也无以复加。
他眯上眼睛,复又睁开,目光朝向擂台,两个披甲兵卒正在用木刀捉对厮杀。他能看得出来,这真是在拼命,而不是留有余地的切磋,从两人挥刀的力度,以及躲避时的动作,还有兵卒神情的紧张便可分辨出,除了兵器为木制外,其余均与实战格斗没有差异。
对于李嗣业,他心里倒是越发看不透了,这还是那个仅仅有小伎俩的葱岭守捉使吗?
“高将军请。”
“哦。”高仙芝掩饰住脸上的惊羡目光,恍了神才又回头,在李嗣业的邀约下往土堡走去。
“我听说你以五十人做跳荡敢死内应,智取怛罗斯城,得到了陛下的亲自奖赏,连升两级。中郎将虽然只是散官,但有四品的品轶,也是前所未见。”
李嗣业呵呵一笑,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说,自谦显得虚伪,若自夸倒显得狂妄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见到圣人,花萼相辉楼的庆功宴,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是等了两天后,去平康坊的留后院点卯,夫蒙都护亲自宣了敇旨,我这才得了消息。”
“不管怎样,你都是安西的官员历年来升得最快的。”
两人步入厅中,李嗣业邀请高仙芝坐在毡毯上,自己则在他的对面跪坐下来,叉手说道:“我这地方简陋的很,也没来得及准备茶具,所以只能请你干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无妨,我且是过来看看你,想不到这短短两年时间内,我因故在于阗停滞不前,你立下功勋,倒是快把我给赶上了。”
李嗣业连忙补充道:“如今将军回来担任焉耆镇守使,不正是时来运转,即将步步高升了吗?”
“呵,这我倒要借你吉言。”
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李嗣业便感觉到高仙芝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微妙,远没有上次他被贬路过拨换城,两人的交谈时的畅快了。人和人关系的保鲜期,竟然也是这样易于变化,难以捉摸。
高仙芝起身告辞:“今日造访,正是应了孙权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嗣业你变化很大。如有机会我们再聚,我暂时就告辞了。”
“那我送送你。”
他跟随在高仙芝的身后走出土堡厅堂,高将军的十二名随从牵着马依次跟在身后。李嗣业多看了这些人几眼,随从们神情冷酷单调,眉宇间收敛杀气,应当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高仙芝底蕴比自己深厚,他在西域为将经营多年,手底下积攒的人才,应该远胜过自己手下的田珍藤牧燕小四等人。
段秀实不在此列,段和他一样,都是不可估量的变数。
坡道下方校场周围突然发出了欢呼声和鼓掌声,擂台上披甲的少年高举起了手中的木刀。
“冠军!冠军!”
高仙芝讶异地扭头望向李嗣业,等待着他的主动解答。
“哦,不过是游戏性质的比试而已,全营所有人都参加,每个月进行一次,决出第一名。至于称呼,取自霍票姚冠军侯勇冠三军之意。”
“不错,”高仙芝停住脚步,盯着台上的兵卒仔细打量之后,回头对自己身后的随从问道:“你们中有谁敢与这位冠军上台切磋一下。”
高仙芝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上前一步叉手说道:“高镇使,我去试试这兄弟的武艺!”
这人解下身后的红色披风,连同腰间佩刀一起递给同伴,双足疾跑几步,纵身跃起在擂台围栏上一点,轻飘飘落入了场中。
冠军是校尉仇栾麾下的队正郭昕,他双手架着木刀,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对于突然跳上来的对手,倒没有显得多惊讶,只是摆摆手:“下去吧,冠军已经产生了,不服的话,下个月再来战。”
随从满脸冷酷说道:“我对所谓的冠军不感兴趣,只是单纯找你切磋而已。”
郭昕狞笑了一声:“行,你兵器呢?”
这人扭头望向场外,大声道:“谁把木刀借我用一下。”
“用我的!”
靠近擂台的一人,伸手将一把木刀扔了过来,这人伸手抓住刀柄,从右手抛到了左手中,他单手提刀眯眼盯着郭昕道:“你刚刚经历数战,我胜之不武,所以我用左手,你可以用双手。”
这明显轻视的话语倒激怒了郭昕:“少废话,来!”
两人绕着场子缓慢移步,眼睛紧盯着对方的肩头,双脚迈出的步伐很小很稳,几乎是擦着地面仿佛随时都可以落地生根。郭昕手中木刀骤然斩出,空气发出啪的相撞声,两人已经有了短暂的交锋。对手脚步都没有动,郭昕只是闪电相触后迅速后退。
围观的兵卒们都屏住了呼吸,连李嗣业都兴致勃发睁大了眼睛,高仙芝掩着披风站在一旁侧眼观看,看似神貌淡然,实则心弦一线。
郭昕再度前冲,单刀直入朝对方头顶劈下,他的胸口门户大开,对方的刀头已倾斜向上,劈裂声再度响起。众人分明看见他的胸口上被拍出灰尘。
郭昕收缩回来,脸上肌肉抽动着吐出了一口浓痰:“不是我们跳荡营的路子,刚刚大意了。”
他迅速闪出一刀,借着刀头相触借势跃起,对方抽身疾退,他落地一个翻滚,手中的刀斩击在对手的小腿上,两人各自站回原位,围观阵列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好!“
这人弯腰揉了揉小腿,才站正了身体,将刀柄抛到了右手中,冷酷地笑笑:“有点儿意思。”
“哈!”郭昕暴喊出声,手中木刀以刁钻的角度劈出,对方迅速半蹲,把刀抡在头顶上斩出一记,啪!两人各自后退。
对方又把刀换到了左手,在衣角上擦了一把酸困的右手,后腿一蹬骤然前冲,加快了速度连续斩击出三刀。郭昕身处其中,能够感觉出这三刀的凌厉。他硬生生挡住对方冲击,刀锋突兀变化,在他的肩头上擦过。他连续后退,退无可退之际纵身一跃跳上擂台栏杆,借助身体落势纵身跳下,口中大喝一声:“我砍!”
对方后退不及,双手横握刀锋硬抗,转瞬间木刀喀嚓断为两截。郭昕手中的木刀已经斩击在他肩头上,使其连连后退两步脚步踉跄,堪堪才稳住身形。
郭昕抽刀后退,把刀柄悬在手中拱手笑道:“承让了。”
这人明显怒火攻心,颇不服气,对着四周喊问道:“谁还有木刀没有,给我扔一把刀来!”
第二百八十八章 郭氏正直儿郎
“刀来了!”一名兵卒把刀扔上了擂台。
随从弯腰抄起刀,劈头盖脸朝郭昕砍来,显然章法已乱。郭昕稳住身形从容抵挡,偶尔觑见对方的动作迟滞,冷不丁砍上一刀,疼得其人口中嘶嘶直冒凉气。
对方显然不肯认输,缠头刀一刀快似一刀狠辣前扑,郭昕且战且退,已经退到了擂台角落里。眼看他又要故技重施,对方竟抢先一步跳起,一脚踏上拦绳,转身凌空劈下!
郭昕并未用刀锋硬抗,稍稍抵住便疾步后退,然而对方的冲势更猛,他猛地下腰落刀,身体弯做拱桥,堪堪躺在地上,两人的刀锋格错而过,发出刺耳声响刮起了许多木屑。
郭的右腿如弹簧一般弹起,来了一记蝎子倒钩,啄在了对手的后背上,引发了一阵喝彩。他弹腰站起,借着对方趔趄之势,猛地用手肘叩去,又连着劈砍数刀,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之势。
李嗣业站在不远处抱胸观看,心想此处应有BGM,而且必须是央视水浒传中打斗激烈时奏出的高亢激昂的唢呐声,他的肚子里已经敲起了梆子,节奏欢快而酣畅淋漓,而到最后唢呐声调拔高至天际时,郭昕的木刀已经横在了对方的后颈上。
“承让了。”
这人从地上翻起,面容通红双眼怒瞪:“来!再战!”
高仙芝冷峻的声音传来:“输就是输了!还不赶紧从台上下来!”
这人喏了一声,讪讪地转身跳下擂台,走到高仙芝身边低头羞愧叉手:“镇使。”
“走!”高仙芝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撩起披风朝营门走去。
李嗣业连忙跟在高仙芝身后拱手相送,没想到今天会闹这样一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道高棒子的心胸怎样,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记挂上自己。
他将对方送出营地之外,笑呵呵地拱手,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表露情绪,恐怕在对方眼中都是故作姿态。
从高仙芝进军营开始,就感觉对方完全不在状态,对于他的这种反常,李嗣业心中估摸,高仙芝心存忌惮吗?可他什么都没做呐。
“李将军请留步,不必送了。”
高仙芝调转马头领着众人踏上了土道。
“高将军慢走。”
他叉着手举目遥望,直到对方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李嗣业折返回营地中,冠军郭昕手中提着木刀跳跑了过来,来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叉手笑道:“请将军赐冠军金牌!”
李嗣业提起马鞭,故作恼怒敲着他的肩膀:“客人面前都不知道谦让,就显得你有能耐了?输他一场又能咋地!”
郭昕愣了一下,兀起嘴巴疑惑反问道:“将军并未让我让他呐。”他立刻换了个方向单膝蹲跪,叉手笑呵呵道:“还请中郎将赐予我冠军金牌。”
李嗣业对眼前这小兵十分欣赏,对方也比他小不了几岁,倒有同龄人的亲近感。
他从怀中掏出重铸后的波斯金币,上面戳有圆洞,用一根丝绦带子串着,上前给郭昕戴到上脖子上,将他扶起问:“叫什么名字呐?”
“郭昕。”
“姓郭?”他下意识问道:“可是太原郭氏?”
“正是太原郭氏。”
“嘶,”
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撞上同名同姓,如果他的联想没错,这人就是孤守安西二十余年的铁血郡王郭昕,少年尚未成名时倒让他给碰见了。但还需要再求证一下:“郭子仪是你的什么人?”
郭昕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叉手低头说道:“正是家伯。”
李嗣业心中暗喜,还有些紧张,这就好比打麻将抓了一手好牌的兴奋感。这可是郭子仪的侄子啊,那位日后的郭令公,如今也只是北庭的副都护之一而已。
郭昕又突然叉手蹲跪在地上,神色肃然说道:“李将军,郭昕十六岁来安西从军,不欲靠家世,也不欲靠亲友,请将军将我与跳荡营诸多士卒一视同仁,不要因我伯父而有所偏私,令我蒙羞与袍泽。”
好正直的孩子,世界上如果都是这种人,哪里还有贪腐与关系户的存在?
李嗣业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心想我何必看你大伯的面子,就冲着你这个人儿,不给你特殊照顾都对不起自己了。
他清了清喉咙,用尽量严肃的声音说道:“五、六、七三个月大比,你五月份拿的是骑射,步战两项的季军对吧。等到了六月份,你已经获得了马战的季军,骑射和步战的亚军,如今七月份的大比,你已经是步战的金牌冠军,同时也是骑射和马战的亚军,同时还是步射的季军。”
“你的优秀你自己难道看不见,还需要去一味低调,认为是靠着家世靠着别人看你伯父的面子?”
郭昕的脸红红的,跟在李嗣业的身后不知该如何反驳。
“凡事矫枉则过正,你一直担心因为伯父在安西担任过副都护,别人会因此照顾你。一味避开你应得的奖赏和职责,这倒显得有些过分避嫌了。这对你来说何其不智,这已经不是特殊照顾,而是特殊自我刁难了。你凭什么对自己如此严苛?难不成觉得自己身份特殊?”
郭昕惊疑地瞪大自己的眼睛:“当然不是,我不过是众多安西健儿中的普通一个。”
如果你真把自己当做安西军中的普通一员,那就不要推阻给予你的机会。”
“李将军,你真不是要照顾我?”
“当然,”李嗣业双手叉腰对着他严厉地说道:“人才就应该待在合适的地方,不然对于他,对于军中来说都是一种资源浪费。人生不过几十载,轮到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你却躲躲闪闪,是不肯承受重担吗?是想逃避责任吗!”
郭昕听完这番话,心生愧疚,连忙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要勇于担责。“李嗣业立刻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校尉仇栾招招手。
仇栾上前来叉手道:“李将军可有吩咐?”
李嗣业手指郭昕对他问:“郭昕可为旅率乎?”
“当然可为。”
“那就把他升任为一团麾下旅率,如果暂无空缺,就把他调到暂时有空缺的团。”
仇栾迅速抢答:“有空缺,马上便可上任!”他又扭头看了看郭昕的脸,这小子竟然没有推让,更没有怀疑这是对他的特殊照顾?
这李将军来到跳荡营三个多月,仇栾没有见识到他纵马横刀的功夫,嘴皮子功夫倒是充分见识到了。短短一炷香时间的训诫,就能让自暴自弃的赵丛芳,重新拾起信心,闻鸡起舞,通宵达旦厉马秣兵,短短三个月时间摘掉了倒数第一的帽子。
他今日与郭昕在军营内交谈了也不过一盏茶功夫,竟然把这郭傻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按了下去。要知道过去他曾三次推荐其为旅率,都让这郭傻子以为是在拍他伯父的马屁,硬生生地给拒绝了,把他仇栾也气得够呛。
他仇栾连着几个月搞不定的人,李将军分分钟叫他改弦易辙,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李嗣业其实是被将军耽误的说客。
……
高仙芝带着随从们即将接近龟兹城,回过头来依然能望见跳荡营与战锋队之间的土堡。他心中的某些疑问仍旧得不得解答。李嗣业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宝藏壮男孩,几乎每次见他都能得到全新的感管。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是个夸张的词汇,但用在李嗣业身上却不够,高仙芝距离他上次见面还不够两年,这次陡然相见,都不能刮目了,简直得掉下眼睛来看!
他看不出来此人带兵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但给人的感觉却不一般,就仅仅是围观擂台军士们的坐姿,一般人能够要求如此严苛么。营内气氛热闹非凡,坚守在哨戒塔上的兵卒却始终将目光朝外,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够感觉出其人的非凡之处。
他开口叹息道:“这李嗣业带兵纪律严明,跳荡营宛如铁桶一块。假以时日,此人必会在西域大放异彩。”
他的一名随从颇为不忿,在旁边说道:“会带兵的人不一定会打仗。”
高仙芝对与随从的自欺欺人只是冷淡一笑:“说得很对,会带兵的人不一定会用兵,但不会带兵的人,绝对不会用兵。”
“走吧。”高仙芝挥动了披风,纵马奔向了龟兹城门,在跳荡营里积攒的那些不快和忌惮,也被他丢弃卷到了风中。
如今盖嘉运已离开安西成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而昔日与他相识并对他颇为欣赏的夫蒙灵察也成为安西副大都护,且距离节度使只有一步之遥。他相信等夫蒙完全执掌安西之后,属于他闪耀的时代即将来临。他的光芒将盖过所有人,也包括跳荡营里那个已经明珠绽放的李嗣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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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突骑施余波
勃达岭边缘的顿多城,作为突骑施和安西都护府管辖范围的分界线,曾经被多次当做唐军的前进基地,但热闹过后,最终还会归于冷寂。安西都护府此后加强了这里的兵力,将原先驻守在此处的一个旅百人,增派为第三十四折冲府的一个团两百余人。
夏日大暑的清晨,拨换河对岸的草场上雾气缭绕,城墙上值守的士兵们趁着暖日即将升起,拄着长矛卧倒在女墙根儿下。
直至远处传来急促的轰隆声,宛如雷阵雨到来前贴着地面炸响的密集滚雷,兵卒眯着眼睛胡乱臆测,或许是某个羚羊群正在迁徙?
他弓着肩膀支撑着长矛站起,灰白沾满尘土的眼窝陡然睁大,慌忙推醒了身旁的同袍:“快,快去报告校尉!突骑施人来了!”
城墙上的兵卒们捡起长枪,从后背上解下弓弩,蹲在女墙后方目光盯着不远处。
突骑施军队在拨换河前停下,暂时没有渡河的意思。白狼皮大纛竖立在军阵中央,四周牙旗猎猎,气氛肃穆威武,应当是突骑施可汗本人亲带兵前来。
校尉腋下夹着丸盔兜鍪,身披铁甲沿着台阶跑上城墙,顺着兵卒们的指点朝远处望去。
他手搭凉棚目测了一下,分布在拨换河岸边的大概有七八个方阵,总兵力估计两万人。拨换城曾经在苏禄数万大军的包围下坚持了一个月,也不知他顿多城,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着有点儿不对啊?”
每个校尉身边都有一个旅率捧哏:“校尉,哪里不对?”
“突骑施可汗大军若要攻我顿多城,应该一股作气渡过拨换河,在城前列阵。像这样开到河边便驻足不前,这是什么意思?”
捧哏无法解答逗哏的问题,突骑施人很快已经给出了答案。大纛前方的两个方阵向两边挪动,宛如打开的龙门阵,突骑施可汗贺莫的中军向前踏进至河边。
莫贺身穿白色毡袍,身披银光铁甲,在一片灰朴朴的突骑施军中分外显眼。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部众喊道:“把唐王给赐发的旗帜拿出来!”
皇帝册封贺莫为突骑施可汗,会赐下纛旗和门旌、牙旗,属于一种对臣下合法地位的承认。
“燃起火堆!”
几个卫士将干柴和牛粪堆积起来,用火把点燃,跳动的火苗烧灼了空气,灰烟在白日里缭绕升腾。
突骑施厥萨满骑着一头毛发通体雪白的牦牛,身披五颜六色的布条毡衣,手执兽皮鼓一通敲击,口中呜噜噜念叨当做伴奏。
莫贺仰头朝顿多城方向大声吼叫:“大唐天可汗失德寡恩,凉薄功臣!致使我突骑施三部寒心。今我阙律啜为安抚部众,担当腾格里赐予职责,烧毁下赐旌节,不复为唐臣,遂自立十姓可汗,自掌天山南北!”
“烧了!”
兵卒们将黄色门旌和红色纛旗一并卷起,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莫贺低头望着在火中跳跃燃烧的旗帜,脸颊也随之抽搐,下这么大的决心造反,也是不容易呐。这几日来夜长梦多,他夜里无数次辗转沉思才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权益必须得到伸张!烧旗便是诉求的一种最好方式,顿多城的唐军一定会把这消息带到龟兹,安西节度使也一定会把消息报给长安。唐王竟然敢小看我等,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顿多城墙上,旅率望着远处腾起的烈火,咧嘴睁大了眼睛倒吸凉气道:“烧毁御赐旌节,他们这是要谋逆造反呐!”
校尉回头瞪了他一眼:“别吵吵,废话,这还用你说?”
萨满绕着火堆敲鼓狂舞,等到这蜿蜒升腾的火势逐渐变小,萨满巫师也跳不动了,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牦牛背。
莫贺可汗满意地一挥手,号手们吹响了呜呜的牛角,大阵开始合拢,两支骑兵为先导和后军,引着大军缓缓撤退。
只是转瞬间,拨换河的对岸草场上已撤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牛羊马粪和仍旧在燃烧的火堆。
顿多城头剑拔弩张的军士们松懈下来,甚至还有些失望,突骑施人的动作雷声大雨点儿小呐。
校尉相当不满地咕囔了一声:“我都已经披挂好甲胄,竟然就给我看这个?好歹你攻一下城尝试尝试。”
他兴致阑珊地转身走下城墙阶梯,对身后的旅率吩咐道:“派两人两马,速速向安西都护府传递消息,就写突骑施黄部隔河烧掉御赐旌节,欲反叛自立!”
“喏!”
旅率欲匆匆离去,却又被校尉转身喊住:“等一下!先叫人去火中搜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烧剩的旗杆铜纂。”
“这是为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懂得留物证呐!快去!”
“喏!”
旅率叉手告退后,连忙差人去办。很快顿多城的南门打开,两人四骑奔出城门,沿着官道往龟兹方向而去。
半个月之后,突骑施黄姓烧御赐旌节造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龟兹,安西副大都护夫蒙灵察得信后精神一振。这正是缺什么来什么,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这不正是突骑施给自己送来的立功机会吗?这一场功劳足够把他送上四镇节度使的位置。
然而事情的演变是否能依他的心意顺遂还未可知,他的头顶上还有安西节度使田仁琬,还有朝廷中书省,更有圣人李隆基。
即使成为安西副都护,依然没有直奏圣人的权限,只有成为节度使后,皇帝才会给加封一个御史中丞的朝官职务,奏疏才可以直达天听。
夫蒙灵察立刻去见田仁琬,向他透露出自己的意思,希望田中丞能够在奏疏中隐晦地透露出欲再次出兵突骑施的想法。
朝廷对边镇节度使的意见通常是优先考虑的,毕竟遥隔万里之外,对于边疆形势的了解不够直观,当事者的意见虽然掺杂了许多利益诉求,相对来说却最中肯。
但田仁琬并不是无主见之辈,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量,再次出兵突骑施,不过是炒冷饭而已,对他的升迁并无多大助益。况且突骑施黄姓贺莫可汗烧旌节,不过是诉求自己的不满,完全可以用和平手段解决。换句话来说,就算出兵打垮了突骑施黄姓,又该扶持谁来做突骑施可汗,难道又换为黑姓吐火仙?堂堂大唐对于边疆地区的战略,岂能如此反复无常。
安西节度使田仁琬并未听取夫蒙灵察的建议,而在奏疏上写了自己的观点,一路沿着驿站送至长安。
唐玄宗接到奏疏后一看,原来是莫贺这小老儿对封赏不满呐。皇帝处理这种不满情绪经验丰富,而且是各种官位的发明家,对官位不满,那就给你编造一个更大的官儿。
贺莫所欲者,不过是突厥左右五厢十姓可汗。当然这个位置是不能给他的,突骑施可汗又不能满足他。皇帝索性就在十姓可汗和突骑施可汗之间编造了一个突厥左厢五啜陆小可汗的封号,并命盖嘉运前去招抚。
顺带提一句嘴,盖嘉运如今还在长安呢。皇帝三月便封给了他河西陇右节度使,结果这位中丞真的飘了,连续三个月在家中饮宴歌舞,迟迟不去上任。尚书左丞裴耀卿早就看他不惯,上疏圣人弹劾盖嘉运,奏他个骄傲自大,不足成事,如今入秋吐蕃人虎视眈眈,他却在家里喝酒跳舞。要不行就把他给换了,若要不换的话,就给他下个诏书,严令他限期到任。
接到两道诏书的盖嘉运不敢再胡搞,连忙拍拍屁股到河西走廊上任,并且踏实地办了皇帝交付给他的差事。亲自带兵到碎叶镇跑了一趟,重新给莫贺封赏,依旧封他为右骁卫大将军,左厢五啜陆小可汗。
莫贺虽然依旧不满意,但既然朝廷给出了反应,还亲自派盖嘉运来安抚,盖中丞的面子不能不给,所以勉强接受了封赏,只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
当这一系列事件结束后,已经是开元二十九年,李嗣业在这一年里无所事事,蛰伏在龟兹跳荡营等待时机。
第二百九十章 上级矛盾分歧
同样无所事事的还有夫蒙灵察,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攻打突骑施这件事儿上,可等朝廷传来消息,却是皇帝命令盖嘉运安抚突骑施黄姓,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夫蒙灵察心思敏锐,隐隐猜出这是田仁琬与他意见分歧,把他给晾了起来。这事虽然只是给夫蒙灵察心里填了个堵,却使他与田仁琬看似融洽的关系产生了裂痕。
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产生矛盾,神经敏锐的下属很快能察觉出来,并且有些人已经开始投注站队,非此即彼的选择使得安西内部分化出派系争斗,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李嗣业现在尚处在安西权力核心的边缘地带,自然还感受不到两位上级因分歧而产生的微妙变化。
当时夫蒙灵察和田仁琬的矛盾还没有显现出来,但接下来安西都护府的战略重心分歧,足以使两人失和。
其实分歧的来源正是他们在右相李林甫府邸领会的三件事,突骑施善后,改善商路,治理沙漠盗匪和远征小勃律国。
突骑施的善后已经与他失之交臂,剩下的两桩大事,夫蒙灵察绝不能错过。但他主张修建驿站,治理沙盗,这是成效小但绝对不会有失误的功劳。只要把安西都护府境内的盗匪全赶到河西走廊,再把丝绸之路中途多安设几座驿站商栈,等来年入京叙功时,这桩政绩是值得拿出来说说的。
然而此事又在节度使田仁琬那里被拦住了,田中丞认为,无论缉盗还是修建驿站都是要花钱的,但为此等小事花大价钱实在是不值得,安西都护府的钱应该花在刀刃上。田热衷于筹划远征小勃律,将安西四镇今年财赋的重点用在准备远征粮草,马匹上。这是两人的分歧,也是两人的矛盾冲突所在。
夫蒙灵察脾气暴躁,节度使田仁琬更不是省油的灯,双方不止一次在商议中出现分歧,当然还只是分歧,尚未升级到矛盾上。
“哎,我的田中丞,你以为小勃律是那么好打的?吐蕃在娑勒城驻军十万,又在婆勒川南岸险要之处构筑了连云堡,前后两道天险易守难攻!葱岭地势拔高,长途跋涉耗费体力!呼吸困难!更要翻越苍茫雪山,坦驹岭上六月冰川连横!只要有一着错失,便是满盘皆输!”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就不打了?放任小勃律国在吐蕃人手里?阻断葱岭西北二十余国朝贡之路?”
“我又没有说不打!小勃律国地形对吐蕃有利,对我唐军不利,需要长时间谋划准备!一两年之内仓促进攻,只会无功而返,白白牺牲诸多将士的性命!”
“喝哈,”田仁琬冷笑一声:“夫蒙都护,你刻意夸大远征旅途之险,可曾亲自去实地查探过?我告诉你!本官去年夏季已经特意带了几名随从,沿着青岭进入葱岭,亲自渡过播密川遥望连云堡地形!并未像你说得那样艰难险阻!你频频阻拦,是何用意!”
“田中丞,大军出征不同于你一人独旅!需要考量人心、气候、物资等诸多因素。本人起于安西军中,又曾亲自带兵出征,自然知道带兵的难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田中丞在其中嗅出一丝丝鄙视外行的味道,如何能够不气恼,鼻孔里喷气反击:“你以为本官未曾入过军旅?我做易州刺史之前,曾为河东节度使麾下行军司马!虽未曾亲自上阵杀敌,但精通排兵布阵!倒让你夫蒙大将军小看我了!”
“我不是小看与你,只是就事论事……”
“夫蒙都护,你那点儿小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亦不点破,你自己好之为之吧!送客!”
“你!哼!”夫蒙灵察重重地一甩紫袍袖子,转身走出了节度使行辕府邸。
他双手负于身后,走出大院之后,才回头朝着堂内看了一眼,口中犹自忿忿地骂道:“书生误国,纸上谈兵!穷酸汉!格你老子的!你忘了当初你从长安来安西上任前的那个寒酸样子!身边既无亲兵,也无仪仗,还是老子出人出钱给你充场面!你现在气势壮了,倒翻脸了!”
夫蒙灵察气哼哼地骂了一阵子,才翻身上马,由亲兵牵着往都护府而去。
他在马上思想对策,似这种与直接上司的分歧,应该找更高的领导解决问题,但他只是安西副都护,没有直接奏事上达天听的权力。
按理说李林甫遥领大都护之职,他才是安西都护府的最高权力。但其人在万里之外,并且精深官场规则,对于他和田仁琬之间的矛盾,很可能不会相帮自己。
唉,想不到这田仁琬相貌看似和善,却是一个实锤的硬钉子。
……
节度使府邸中,田仁琬气得用手顺了顺胸脯,才端起案几上茶水抬手就饮,谁料刚入口便嘶,噗一声吐了出来,烫得舌头在口中来回打转。
他将茶盏重重地顿在案上,哼了一声道:“匹夫!不足与谋!当初我看他相貌忠厚,才对其推心置腹,想不到此人外表忠厚,内心却如此奸滑!”
对于夫蒙灵察内心所欲,他自忖一清二楚。此人怀着登顶节度使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有这样的想法也并无不可,只要我田仁琬升上去,位置自然给你腾出来了嘛,就算是远征小勃律的军功,我也可以与你共同分担。
然而两人的出发点却不是一路,夫蒙灵察一味求稳,想拿出都护府的钱来扩建驿路,治理沙盗。但丝绸之路并非只在安西境内,需要与河西节度使共同协商修建治理。本来河西一镇已把精力集中在了遏止吐蕃和突厥上,无暇去管商路和沙盗的事情。更何况以如今河西节度使盖嘉运的心态,人家根本就看不上这种小业绩。所以夫蒙灵察所谓的修建驿站,治理沙漠盗匪,不过是只管安西境内一段,最多把安西境内的盗匪全赶到河西去,对丝绸之路的安全畅通有何助益?完全就是面子工程嘛。
远征小勃律刻不容缓,也不容得任何人抵触。一念及此,田仁琬转身来到曲足案前,从笔架上提起墨管,决定给圣人上疏,奏请远征小勃律,请皇帝颁下旨意,这样也师出有名。
奏疏次日发出,沿着驿站快马送往长安。
节度使田仁琬与副大都护夫蒙灵察之间的分歧和矛盾,已经在安西中层将领中传遍了,李嗣业也是稍迟才知道这件事,知道归知道,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参与进来。
他也不想参与这种分歧,免得将来站错队,选错股,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白马河边练自己的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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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龟兹酒肆私会
白马河畔跳荡营距离龟兹城只不过几里地,李嗣业隔三岔五都要回去住一天,顺带解决家里的一些小问题。
这天傍晚,他牵着马回到后院,切草把两匹马喂饱之后,才从侧院门来到大院中。
十二娘正和枚儿坐在院子里刺柳下的胡床上,两人撑着一截绳子正在玩耍绳艺游戏,欢乐如雀鸟一般的笑声荡漾在院子里。
李嗣业负手在旁边观赏了片刻,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扯着喉咙喊了两声:“吴大娘!陈娘子!”
李枚儿双手架着绳圈,脸也不抬地说:“吴大娘和陈娘子都不在家,今天是龟兹当地的秋沐节,市场上的东西都便宜,她俩带着粟特女奴们去买活羊活鸡去了。”
哎呦,还真有节假日减价大酬宾呐。
他转身走到了门口,将门扇打开,却见一个头戴抹额腰佩横刀的亲兵站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叉手问道:“这里可是中郎将李嗣业府邸?”
“你有什么事?”
亲兵抬头一看李嗣业的这个排面,立刻恭谨叉手说道:“我家将军有请,请将军到城中胡姬酒肆宴饮。”
李嗣业低头问:“你家将军是谁?”
“现任龟兹镇使程千里。”
他轻轻点了点头,他刚来龟兹时,便听闻程千里的大名,只是未曾拜会过,不知今天怎么会突然邀请他赴宴?
“你回去回复你家将军,李嗣业稍后就到。”
“喏。”
李嗣业关上院门,回到了院子中央,十二娘和枚儿还在绕着绳子纠缠不休。他回到自己屋中,换了一件显新的官服,走出来对两人吩咐:“晚上给我留着院门,晚饭就不回来吃了,你们两个乖乖的。”
十二娘顺从地点了点头,枚儿口中还在催促。
他迈步走向后院,却听得李十二娘在背后说:“早点儿回来,我等你。”
李嗣业听得一阵后背发麻,十二娘净说这些带有歧义的话。
他从马厩将青骓马牵出后门,翻身骑上去,顺着街道缓慢骑行,反正也不着急赴宴,晃晃悠悠走马观花地欣赏街道上的景致和行人。
胡姬酒肆在龟兹应当是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位于城中心地带,在西域风格上又融合了一些中原斗拱硬山顶设计。酒肆门口站着两名带刀兵卒观望迎客,看到李嗣业骑马而来,连忙上去叉手牵马:“这位将军,请上酒肆二楼。”
李嗣业眯起眼睛翻下马,看来程千里不止邀请了自己一人。
他走进酒肆中扫了一眼,粟特店家肩上搭着麻布上前叉手:“将军楼上请!”
跟随店家踩着木楼梯来到二楼,楼上空旷的席位被折叠屏风隔出三个空间,店家朝左边的屏风指了指,转身下楼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幞头,才绕过屏风进去,便看见里面坐了一堆绯色官袍,各自围坐着四足案。其中一人站在中央,胡须紫红,缺胯袍的右衽耷拉在胸脯上,朝着他微微拱手笑道:“这位一定就是孤胆将军李嗣业了。”
孤胆将军?什么时候被人取了这么个外号,他怎么不知道?
眼前这人是龟兹镇守使兼任龟兹都督程千里,他虽然是四品散官,但职官押官却在龟兹镇使的管辖之下,连忙朝程千里叉手道:“卑职见过程镇使。”
程千里爽朗一笑,伸手对他邀请道:“请坐,稍后再与你们细说。”
他目光朝在座的将领们身上略过,这些看着面熟,但一个也不熟识,或许在都护府点卯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也是匆匆如过客。
高仙芝竟然也在席中,但从刚才自己进门,他并没有出声招呼,也没有投来目光,看来是不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与自己相识。李嗣业也不往上贴冷屁股,只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与一名不认识的将领同桌而坐。
这人的幞头歪斜,却无心整理,目光懒散地望向窗外,似乎不关心这场宴会的目的,也无心与同僚结交。
李嗣业心中暗想,看来安西军中什么人都有,自己若表现得特立独行一些,倒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眼前这人倒让他产生了好奇,主动拱手问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马磷。”
马磷闪电般地回头扫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就这?唐人不是喜欢把名字面前加上官位吗?伏波将军马磷什么的。
“马将军身居何职。”
“反正没有你李嗣业中郎将官阶高,你也没必要打听,只需要记住马磷这个人名即可。哦,人一生中官位,处境会发生变化,但名字就只有一个。”
这回答可真够绝的,一句话就能标出自己的风格,可能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若是写诗有惊人之语还情有可原,但是说话句句惊人的话,可能会没什么朋友。
“诸位。”站在中间的将军程千里亲自去挡屏风,然后折返回来说话:“我们都是安西的老人,都是一次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自然知道跟在自己身后提着脑袋卖命的兄弟们是多不容易。“
马磷双臂趴在案上小声自言自语道:“程千里,刚进安西就是副大都护王斛斯的亲兵队正,然后是亲兵旅率,又为纛旗官,节度使押衙,他哪里经历过什么尸山血海,旁观别人尸山血海倒是真的。”
程千里一眼就瞅见了这说怪话的,伸手对马磷邀请道:“要不,马磷将军请站起来说两句儿?我看你嘴动得挺勤快的。”
马磷连连摆手:”不必了,我不擅长说话,容易得罪人。“
程千里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这张破嘴,你马磷早就升任为副都护了。“
“副都护咱可不敢想。”马磷举了一下手,“行,从现在起我一个字都不说。”
程千里挽起袖子,环视一周,才对众人说道:“能来这儿的,都是安西的中流砥柱,也都是夫蒙都护的老朋友老部下,有些事情,当然也要与都护一条心。”
李嗣业皱起眉头,这是准备站队结党吗?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但若是自绝于众人之外,以后的路就不好走了。
“田中丞欲调兵远征讨伐小勃律国,但依我军中的情况来看,讨伐时机尚不成熟,仓促行事恐怕结果是损兵折将。所以各位的意见是否与夫蒙都护相同,如果相同,我们便一起向田中丞进献谏言,劝说他暂缓进行讨伐。”
李嗣业心中料想,御史中丞有专奏之权,节度使拥有专制军事大权。如果田仁琬把讨伐小勃律的计划向皇帝上奏,再等圣人将敇旨下发到安西,就算再多的人劝谏,安西都护府还能抗旨不成?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际,李嗣业身边的马磷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程将军,田中丞若欲讨伐小勃律,必先要请奏朝廷,朝中自有中书令,侍中献言献策,圣人乾纲独断,哪里轮得到我们指手画脚。难不成等朝廷敇旨下来,我们还要跑到长安向圣人进谏言?”
程千里怫然不悦,瞪了马磷一眼,意思是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马磷嘿笑出声,扭头将目光朝向了窗外。
程千里刻意不去看马磷所在的角落,免得心里添堵,背负着双手开口道:“田中丞是读过书的人,也知道什么是众意不可违背,只要我们同去谏言……”
他迅速扭过头看了马磷一眼。
马磷撇撇嘴说道:“看我做甚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全局考虑者
程千里又给了马磷一个怨念眼神,才重新筹措言辞,双手交叠在腹部说道:“好,就算我们不去谏言,但也不能就这么任田中丞把没有充足准备的安西军带往葱岭。”
在场的将领们都不接他的话,态度犹在模棱两可之间,程千里只好自说自话:“盖因大军远征,需天时地利人和各占一样,我军长途跋涉,远赴葱岭。吐蕃军以逸待劳,据险而守,天时地利皆无,唯独剩下的就是人和。如今人和在哪里?不就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么?田中丞不是执拗之人,让他看到军心不稳,兵士殆战,他自然不会强逆形势,到时候自然铩羽而归。这样我安西军弟兄们便不会白白折损在战场上。”
李嗣业静坐不动,肚子里又在猜想,夫蒙灵察不支持田仁琬远征小勃律,恐怕不止是因为唐军准备不足,葱岭地形险恶。他估计是想把这千里远征,灭国破敌的大功留在自己手中去完成,这才符合个人自私的想法。
他默不作声低头,却抬起眼角瞄向在场的众人,发现多数人都还在观望不定。
身边的这位马磷又忍不住了,伸手按着桌子说道:“我就问程将军一句话,可否?”
程千里转身一看,眼皮跳了跳,他真不想让此人开口。但宴席上就只他一人撑场讲话,无人接口显得太过冷场。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你问吧。”
“大军出征,便要动用钱粮,就算是铩羽而归,花出去的钱还是花出去了对不对?”
程千里轻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
“我安西军但凡远征,每次耗费钱粮达千万,征伐小勃律需要更多。田中丞精心筹备,如果是因为天时地利等原因中途夭折还情有可原,若是因为我等从中作梗无功无返,让如此多的钱粮马秣打了水漂,诸位的良心不会痛么?”
程千里结舌:“马磷,你……”
“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马磷将军从羊毡上站起来,挺胸傲然指着脚下道:“不把我算在内,今天能坐在这个地方的将军,哪个人肚子里没有揣着节度四镇的念想?更别说我们这位夫蒙都护,他已经是下一任节度使的铁定人选。今日田中丞筹划远征小勃律,就算不能毕全功一役,也能为日后取胜打下基础。若是真如程镇使所说,因人心不稳而中途夭折,远征不但没有取得成效,更没有获得经验教训,白白花费了钱粮。等到夫蒙都护上台,安西府库已经空虚,他若再想远征小勃律,是不是有心无力?安西府的钱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而不是空耗在内斗扯皮上,我说的对不对?程将军如果有一天你坐在节度使的位置上,是不是也该如此考量?”
说得漂亮!李嗣业在心里已经给马磷鼓掌了。
程千里的脸略显发涩,恼火地指着马磷道:“马磷,你,你瞎说什么……”
马磷故作憨厚地朝着程千里笑笑,伸手比作停止的手势:“我就说到这里,再也不说了,一句嘴都不插。程将军你请说。”
程千里翻起白眼乜了马磷一眼,双手叉腰刚要说话,瞪眼结舌竟无从开口。两条方案都让马磷给堵死了,这还说个屁啊!
他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马磷,只是对方跪坐捅着袖子把脑袋扭向窗外,根本看不见他的凶狠眼神。
程千里只好朝众人拱拱手:“既然如此,大家聚在一块儿,吃两口酒水,叙叙旧交情吧。”
谈正事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吭,这时倒相互攀谈起来,各自在桌上斟满酒杯,推杯换盏。
如果说刚才李嗣业只是对马磷感兴趣的话,现在倒是十分欣赏喜欢了,这说话和态度很对他的胃口啊,大唐安西是个大熔炉,同时又包罗万象,什么样的人都能容得下。
他端起案上的酒坛子,给对方和自己各倒了一盏,端在手中说道:“马将军,你刚刚的那两番话,值得饮两杯酒。”
“哪里,我说话很讨人厌,这叫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所以如今我尽量少开口,免得惹人厌烦。”
李嗣业深以为然,学会说话只需要一年,但学会闭嘴却要花一辈子。
他端起酒盏,郑重地介绍自己:“我是李嗣业,京兆高陵人,现为跳荡营押官,战锋队参军事。”
“我早听说过你,如雷贯耳。”马磷双手捧着酒碗道:“京兆府扶风马磷,现任轮台营押官。对了,本人是大汉伏波将军马援后人。”
他的历史知识并不扎实,马援是谁,有什么功绩一概不知,脸上刚露出茫然神色,马磷的神情已渐渐凝固冷却。
他连忙调整表情,转变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伏波将军后人,先辈的功业倒在你身上延续了。”
马磷谦逊一笑,端着酒盏说道:“不过是应先人事迹感召,不堕先辈的英明罢了。”
李嗣业暗自松了一口气,可真够孤陋寡闻的,若是在马磷面前露了馅,那就太尴尬了。
今天酒肆宴饮是程千里将军请客,两人趁着这个机会多喝了两杯,只是竟然光有酒没有菜,只喝酒能灌饱肚子么?
宴会很快结束,天色也完全黑下来,城内限制出入的宵禁已经开始,但对这些将军老爷们不起作用,他们在酒肆门口相互拱手分别,翻身上马各回各家。
李嗣业喝了一肚子酒水,和马将军拱手后,去门前马厩中牵黑胖,却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李将军。”
他回头一看,正是牛气哄哄的高仙芝。
对方此刻倒显得很谦逊,十二名披风随从好像也不在身边。
高仙芝牵着马凑上来对李嗣业拱手道:“李将军,方便的话你我结伴而行,我跟你说点儿事情。”
“好,高将军先请。”
高仙芝翻身上马,李嗣业接着翻上去,两人并肩而骑,高寒暄式地问道:“刚刚酒宴上,李将军为何一言不发?”
“你不也没说话吗?”
高仙芝侧头说:“听说你与夫蒙都护关系匪浅,他首次与盖中丞回长安叙功便带上了你,我以为你会站出来声援程将军。”
李嗣业心中顿生警觉,这是要套自己的话,还是试探自己的态度?
他盘算了一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才唠嗑似的缓慢开口道“程将军的嘴很笨呐,夫蒙都护身边不可能没有份量够重又伶牙俐齿的人,把他派出来……难道是为了试探一下众人的态度。我想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宴会,夫蒙都护真正的代言人就会站出来,一些不知好歹的人也会被排除在外。”
高仙芝眼前一亮,侧身颇为欣赏地拱手笑道:“李将军果然聪明,心细如发,看来下次宴会一定要叫上你。”
李嗣业转过头,仔细看了看高仙芝的表情。他的猜测没错,高仙芝才是适合站出来替夫蒙灵察组织党同的人。这下他就要仔细考虑一下了,不止要考虑站队,还要考虑全局。
田仁琬虽然是安西节度使,但他在安西毫无根基,很有可能被夫蒙灵察联合一众将领架空。可就算夫蒙灵察把田仁琬给架空,他也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旌节在节度使手里,他无权调兵。这种情况下,近两年内安西内部体制恐怕会僵化,导致大家相互扯皮无所作为。
这是李嗣业不愿意看到的,他还等着往上升官呢,时间可不等人。
“实际上,远征小勃律和扩建驿站并不冲突,两件大事可以同时进行。”
高仙芝身躯一震,脸上露出了惊讶神情。
“等等,打住,别脑补。”李嗣业连忙道:“听我跟你说,这事情我是知道的,今年与夫蒙都护进京叙功时,曾与他一起去右相李林甫府上去拜访。李相曾经提出安西今后的三件事,突骑施善后,清除沙盗扩建驿站,和远征小勃律。如今突骑施善后已经完成,夫蒙都护既然反对田中丞远征小勃律,那肯定是要扩建驿站,清除沙盗了。”
高仙芝捋须呵呵发笑掩饰尴尬,紧跟着摇头说道:“安西府库没有那么多的钱呐,只能办其中一样大事,若是远征小勃律,就不够扩建驿站了。只有等到来年新的租庸调和商税收上来才行。”
“如果只是钱的事儿,那倒还好说,商路驿站扩建缺钱也可以修。”
“没有钱财如何修建缉盗?更遑论在大漠中动工建造驿站。”
“如何不能,可以动用民间的力量来做,不知道空手套白狼么?”
高仙芝张开大嘴夸张地笑道:“空手套白狼,这是哪本兵书上的计策?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羊腿它不香吗
天色已是漆黑一片,星光点缀其中,李嗣业摸黑回到家宅院门外,砰砰地敲击着大门。
“谁啊。”吴大娘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我!”
吴大娘亲自跑出来开了门,吃惊地问道:“阿郎你喝了不少酒吧?”
“你闻出来了?”他一边说话,一边牵着马往后院走去。
“阿郎,我叫两个人伺候你回去休息。”
“不必了,你们自己睡觉,不用管我。”
李嗣业把黑胖牵到马厩,返回院子里,肚子里咕咕地打着酒嗝。喝了一肚子的酒水,半点儿荤腥都没有沾,未免有些空瘪难耐。
厨房不可能有什么剩饭剩菜,但还是抱着希望钻了进去,灶台上果然空空如也,架在灶台中的釜已经清洗干净,只有一条挂在房梁上的羊腿。
“李郎,你没有用饭?”李嗣业回头,却见李十二娘站在厨房门口,眼眸如水独依着门框,她身后没有背剑,身形也显稍显削瘦。
“哦,喝了一肚子酒,想找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我给你把羊腿烤一烤吧。”
“不,不用。”
她已经走过去,踮起脚尖站在羊腿下方,伸手解了下来,放在了菜板上,用一把剔骨刀割开肉。他又从盐罐子里抓了一把盐巴,放在铁钵用锤头捣碎,然后将野葱切成小段,又抓了几粒干胡椒放入盐中捣成粉。
李嗣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李十二娘时而抬手拨弄额头上垂下的发丝,她此刻很专注,女子专注的时候,多半是有一种娴静的美。
她蹲了下来,丝裙摆垂在地上,伸手从灶台下方的柴草窝中取出干柴,从侧旁的灶洞中伸进去。又用火折子点燃草叶,投入灶洞,红黄色火焰跳动起来,又冒出一阵潮湿干柴造成的白烟,把她淹没在白雾中。
她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又连忙去擦眼泪,整个厨房缭绕着炊烟。
李嗣业快步走过去,提起生铁盖子盖住灶洞,蹲在地上拉动风箱,氤氲的烟火气逐渐消散在梁顶。
十二娘脸上呛得满脸黑灰,眼泪流淌出白净的道道,唯独明目璀璨,皓齿洁白,低头看着他傻笑。
她将腌制好的羊腿串上铁签,双手垫着麻布捏着来回转动,使得羊肉充分受到烧灼,香味逐渐散发出来。
十二娘把烤好的羊腿凑到嘴边陶醉地嗅了嗅,“嗯,很香。”朝李嗣业伸了过去,李嗣业张开嘴咬了一口,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果然是很香,你也尝尝。”她双手接过去,偷看了李嗣业一眼,在羊腿偏上的部位咬了一口,并把这个位置给转过去,又递给了他。
她的心脏扑扑地跳,脸色绯红地看着李嗣业从她咬过的地方咬下去,心中似有激流澎湃,难以自抑,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你还饿呀,来,羊腿给你,再咬两口。”
十二娘羞怯地接过,低头在李嗣业咬过的地方,匆匆咬了两口,猛然递还给他,提着裙子踉跄地跑出了厨房。
李嗣业顿时愣在了当地,心中错愕不已,怎么吃个羊腿还吃出事故来了?
片刻之后,李嗣业转身掩上厨房门,回到主宅自己的房间内,伸手掩上隔扇,把从外间端来的灯盏放在案几上。他盘膝坐在案几前,开始细细思虑今日获得的信息,以及安西内部诸人微妙的关系。
看来高仙芝和夫蒙灵察关系匪浅,至少比自己和夫蒙灵察深厚得多,两人的友谊可能在往日就很深厚了。日后夫蒙灵察一旦成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大展宏图的机会就已来到。这个局面自己是绕不过去的,他只能等在高仙芝后面排队,至少目前看来如此。
他给高仙芝提出了空手套白狼的建议,不过看样子高将军没放在心上。既然别人不上心,他也没必要主动凑上去,态度很重要,不然古时那么多的隐士躲在深山里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自抬身价吗?他虽不至于自抬身价,但也不能被人当做叮当猫随时召唤。
做出这些打算后,他摘掉幞头,脱掉足袋,吹灭油灯。拉开了衾被盖在身上躺下,很快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骑着黑胖出了龟兹城,刚进入跳荡营的营门中,远处便奔来一匹健马,马上之人伸出手掌高声招呼道:“李将军,李将军!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把马缰递给值守营门的兵卒,转身等待这人骑马奔驰而来。
追他的是都护府的原法曹参军,现任录事参军曹振清。曹参军平时骑乘少,不太适应骑马颠簸,翻下马后揉着肚子气喘吁吁。
“李,李将军,夫蒙都护遣,遣我来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嗣业抬头料想,可能是修驿站的事儿高仙芝听进去了,所以才转述给了夫蒙灵察,现在派人找上门来,可能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
李嗣业握起拳头在曹振清的后背上捣了几下,使他把路途中颠簸吃的凉气给咳出去,口中一面说道:“你呀,事情又不急,你追得气喘吁吁干什么?”
曹振清吃惊反问道:“你知道是什么事情?”
李嗣业背负双手点点头:“大概是知道的。先进营中喝口水休息休息,我们稍后动身前往都护府。”
他在营中还未坐热屁股,就又要出发回龟兹城,但心情是很不错的,骑着黑胖在路上缓慢行进,遥望远处层叠密林,风吹苍翠响如海涛。
曹振清在一旁却无法安心下来,李嗣业这样优哉游哉让夫蒙都护久等,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啊。夫蒙灵察此人脾气可不怎么好,着急了可是会骂人的。
不过这李嗣业今非昔比,已有了四品的散官衔,他可不敢明着催促,只是稍稍对自己的马急切一些。
“曹参军啊,不用担心,此事我心中有底,我们慢慢走。”
路上花了一个时辰,两人总算来到了都护府,曹振清伸手邀他前往府堂大院,身背双枪的白孝德就守在大门口。
“白旅帅,都护叫我前去请李将军商议事情,我们可否进去?”
白孝德对李嗣业叉手,点头道:“李将军、曹参军,请!”
两人穿过院落,走进府堂,从柱子旁边绕过,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曹振清站在隔扇外禀道:“卑职已将李将军请来。”
“进来。”
曹振清朝李嗣业叉了叉手,心有余悸地缓缓退走,看他这样子,怕是被夫蒙灵察给骂怕了。
李嗣业莞尔一笑,伸手推开隔扇,进门后对夫蒙灵察躬身叉手道:“卑职李嗣业,参见夫蒙都护。”
“嗣业,我都跟你说过多次了,不必多礼。”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从案几前站起来,伸手相邀道:“请坐下谈。”
李嗣业又躬身叉手,才从旁边拖过来蒲团,跪坐在上面叉手问道:“不知都护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嗣业啊,白马河跳荡营呆得还算习惯,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
“没有,一切安好。”
“你那新居我也未曾去看过,家人过得可还习惯?”
“多谢都护关心,一切都好。”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咳嗽了一声,才安然笑道:“今日高仙芝来我书房里履职,无意间谈起你昨日似乎跟他说过,不用安西都护府府库掏钱,便可在安西商路上扩建驿站,缉捕沙盗。是否真有此事?所以便特意来找你详询。”
(PS:感谢遥远的123星空,内蒙一胖子飘红打赏。)
第二百九十四章 碛西驿站
李嗣业感到很奇怪,这确实是他说出的话,但夫蒙灵察凭什么就如此相信,难道不觉得有点儿扯淡吗?
“某早就听说你在敛财方面颇有能耐,昔日在东宫担任太子内率千牛时,曾替庶人李瑛以马球赛为幌子,一次性敛财百万。后来你担任葱岭守捉,在葱岭种植棉花,以棉花填充芯里给安西军提供棉袄棉被,也敛得了不少钱财。如果别人说自己能为无米之炊,我早就把他从府里赶出去了,但若是你李嗣业说出这话,我是相信的。”
李嗣业恍若大悟,原来他的底细在别人这里已经是一清二楚了。
他直起身体,叉手说道:“我还要问夫蒙都护几个问题,才能确定是否能够为这无米之炊。”
“你但问无妨。”
“朝廷在安西四镇及河西走廊修建驿站目的是为了什么?”
夫蒙灵察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当然是为了方便安西四镇之间以及与朝廷来往公文方便,同时也是为了方便过往商旅。”
“那驿站是朝廷用得多,还是过往商旅用得多?”
“应当是过往商旅用得多一些。”
“驿站需要配备驿长,马匹,马夫和驿兵,这些人的饷钱和驿站的日常运营费用从哪里来?”
夫蒙灵察回答:“驿站招待过往商旅,会赚取一些钱财,这些钱可用来购置更换马匹,发放驿长等人的饷钱,以及驿站的日常维护修缮。”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李嗣业开口问道:“这次扩建需要添加多少座驿站,多少间仓库。”
“我安西境内共两条线路,一条从高昌到焉耆再到龟兹,疏勒,向北延伸至顿多城,需添加七十三座驿站,才能符合三十里一驿的要求,第二条路外接沙洲弩支城,从且末城到兰城守捉,再到坎城守捉,至和田,于阗,向南延伸至葱岭守捉,需要八十二座驿站。两条路在疏勒镇交汇。为了方便过往商队,我们决定以六十里设一仓库,当做驿站的附属设施。按照修建以及人工成本来算,建一间完整的驿站需要四十六万钱才能运作,整个工程完工下来,需要七千多万钱,即使折算成黄金也需要两万多两。安西都护府一年的商税大概也是这个数字。”
“嘶,”李嗣业听完这个数字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大工程。这还只是在安西驿站商路原有的规模上扩建,据说大唐如今仅陆路驿站就一千两百多座,这其中所需耗费的钱财又何止钜亿。
夫蒙灵察旁观李嗣业的神情,不禁有些失望,摇摇头说道:“我就说嘛,如此大的工程钱财花销可不是无米做饭这么简单,怎么可能一钱不掏便可建成?你未免有些空口说白话了,下次说话前先量量自己的能耐。”
李嗣业霎时有点上头,这夫蒙灵察果然是个急性子,自己还没说不干呢,他就给整来激将法了。
他摇摇头说道:“你讲的还是不够详细,我需要亲自去考察验证一下,才能确定能不能利用民力来兴建驿站。”
夫蒙灵察咂着嘴巴,他的激将法好像没起到作用,李嗣业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说是还需要考察验证,就凭这份稳重谨慎,他预感似乎有很大希望。
如果李嗣业一进来就跟他夸夸其谈说什么半年修成不花安西一分钱,他倒是要以为其人有哗众取宠之嫌。
“好,你可以去考察,但要给我一个时间答复,多长时间能告诉我行,还是不可行?”
“十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不行,我只给你六天。”
李嗣业略作沉思,点点头道:“好,就六天时间。”
“兵曹参军张缘礼负责管理全安西的馆驿,这些天我让他在你身边伺候,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他。”
“就请都护安心等待,卑职告退。”
李嗣业从蒲团上站起来,朝夫蒙灵察叉手后缓缓后退,推开隔扇门走了出去。
……
李嗣业身边跟着一个从七品的都护府兵曹参军,此人名为张缘礼,是个手中拿书,腰间配刀的书生,或许还是个边塞诗人,但李嗣业看了他两篇诗稿之后,便能断定他是个诗人中的扑街。
虽然不会写诗,但受千年诗词文化熏陶的他,还是有一定的鉴赏能力的。
李嗣业邀请张参军在家中的院子里详谈,并请吃了两杯李枚儿用来练习的茶,之所以把人请到家里来,是因为在外面酒肆茶摊都得花钱。
“一间驿站每年接待来往客商多少人次,获利几何?除去公文传递,接待过往官兵花去的钱,再除去马匹折损,驿丞驿夫的饷钱,还能剩下多少?”
张缘礼听得脑皮发麻,他接任兵曹参军多年来,都没想过细算这种帐,摇摇头说道:“这我哪里知道,驿站每年接待行商所赚的钱是不上缴的,全部由驿丞来调配。不管他们盈利多少钱,只要能把驿站维持下去,保持都护府规定的马匹数量,接待好公文信使,过往官兵,不向都护府伸手要钱就行。”
果然是粗放式管理啊,也真够粗放的,堂堂一介户曹参军,竟然不知道自己管辖区域下的驿站收入。
“兵曹参军管辖全安西的驿站驿馆,怎么能不知道他们如何运营如何盈利的?”
张缘礼连忙摆摆手说道:“李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大唐驿站通常行的是捉驿之法,每三十里一驿,以州里富户人家主之为驿长,朝廷免去他的租庸调,给他以军籍,这免掉的田赋就充当驿站的运营成本。我安西虽不同于中原,但也大同小异,各驿的驿长虽然没有田地可维持生计,但胜在是丝绸之路要道,仅凭沿途行商来往住宿,便可盈利获取维护运营成本。所以都没有想过,也没有算计过,这安西的驿站一年到底能得多少收入?”
李嗣业低头想了想,才抬头说:“想知道有多少收入,也有办法。你下去给我准备一身安西普通兵卒的袍服,你自己弄一身书生行头,准备好了给我送过来,我们自己出去问一问便知。”
张参军端起茶碗将里面的茶汤喝干,才叉手说道:“李将军真是好福气,每天都能吃到如此清香的茶汤。”
李枚儿从透上窗口探出头来,捂着嘴嘻嘻偷笑。
李嗣业抬头看了一眼,很随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可福气的,等你跟我把驿站的事情搞清楚,我请你来家中喝十天的茶。”
“如此一来,就谢过李将军了。”
张缘礼告辞离开之后,动作很快,不用半天便给他找来了步卒的全身行头。两人各自穿好衣衫,李嗣业在头上缠了红抹额,左腰挂一个酒葫芦,右腰挂一把陈旧横刀,打扮成一个落拓不羁的唐军老兵。张缘礼则穿一件破旧襕袍,牵着一匹瘦马,马背上挂着竹箧,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像极了到边疆游行采风的边塞诗人。
两人刚出城门,李嗣业便提出要分开走,张缘礼十分诧异:“为什么,我们结伴而行,不更好么?”
“好什么好,你见过书生与兵结伴而行的吗?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先走,前往拓厥关通往俱毗罗城之间的第三座驿站,我们在那里会合,到时候你看我眼色行事。”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入住赤河驿
碛西夏季尚未结束,位于丘陵山坡上的驿道上碎石散落,道路两旁生满了各种灌木和野葱,道中央略微隆起,有一束束的车前草如乱发蓬松。
坡顶上有一座驿站,名为赤河驿,因临近赤河源头而得名。驿站是一座以夯土建成的小型军事堡垒,四面为版筑高墙,有垛口和瞭望塔,堡中有马厩,仓库和驿舍大大小小几十间,能同时提供百人以上的商队住宿。
驿长每日清晨沿着土墙道转一周,然后登上驿站的瞭望塔,举目四望居高临下,四周生机勃发的胡杨林景色尽收眼底。
这样的景致见天看多了也腻,还不如回屋抱着娘子睡回笼觉呢。驿长刚准备转身离去,就看见道上行来一个醉酒的老兵,骑在马上晃晃悠悠,高昂起脖子将葫芦中的最后一滴酒水滴入口中,尚在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唇。
驿长皱起眉头,他最厌恶的就是这安西驿路上的**,一个个难缠的很,若非他出身军中,也经历过战阵,才不至于让这些混蛋骑到脑袋上来。
驿站院子里,一名书生刚刚把瘦马牵进了马厩,从马背上解下竹箧背在身上,朝驿站的主建筑草厅而去。
书生来到草厅下,却见一名驿卒站在台阶上双手抱胸,书生主动上前拱手相问:“敢问军爷,我想在咱们驿站落脚,可有空闲的驿舍?”
驿卒低头睨了书生一眼,冷淡地问道:“可有官牒告身?”
“无有。”
“可有来往关防公文?”
“也没有。”
“那户籍注色呢?”
“户籍注色倒是有,军爷稍等,我拿给你看。”书生刚从肩上将竹箧取下来,那驿卒却摆了摆手:“不必了,看你是个读书人,住宿一日你给个三百钱,吃喝另算。”
“这么贵?”书生惊愕地张大嘴巴问:“某在龟兹城中客栈上房住宿,最多也不过两百钱!”
“吓!”驿卒乜着眼睛冷笑道:“嫌贵你回龟兹城住客栈啊,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本大爷请你来的?”
书生顿时怒了:“你这驿卒竟如此贪婪!我安西都护府设立驿站,本为传递来往公文,方便过往客商,谁教你开如此大的价钱敛财!”
驿卒有恃无恐恼声说道:“好你个书生,竟如此不识好歹,老子见你是个读书人,才给你通融方便,你他娘的还嫌老子要得多,五百钱,爱住不住!”
“我可告诉你!这一带有白天有胡人盗匪,夜间有狼群出没,有胆量你就到外面对付一宿去!”
“好,好!”书生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这驿卒说道:“把你们驿长叫来,我倒要问问他,如何开得这样的高价驿馆!”
“头儿!”这驿卒扯着喉咙朝草厅楼上喊叫。
一名军汉从楼顶栏杆探出身体来,扯开喉咙骂道:“樊三你个瓜怂,叫我作甚了哩!”
驿卒把脖子抬得高高的,双手抱胸道:“这里有个穷酸郎,说是要见你嘞,嫌你把住宿价格定得太高。”
驿长只斜着眼睛往下朝书生瞅了一眼,便冷声说道:“这种破事别来烦我,住不起叫他滚蛋。”
“哎!”书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驿长已经从楼顶围栏前离开。
驿卒盯着书生挖苦道:“咋样,你还住吗?”
书生怒意却消了下来,提起竹箧无奈地笑道:“也罢,我不住驿舍了,在这院子里找个角落对付一宿。”
“两百钱!”驿卒小人得志,对这书生的天真嗤之以鼻:“只要你进了这赤河驿,受了我们驿站的保护,就要掏钱,露天两百,住驿舍五百钱,要么掏钱要么滚蛋,老子发现跟你们这些穷酸说话真他妈费劲儿。”
书生不怒反笑:“好,五百就五百,我掏!”
他掀开竹箧的苫布,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掌心中连续打开三层,才从几块碎银子从挑出较小的一个,把其余的包好放回竹箧,伸手一甩扔给驿卒。
这驿卒抓钱的手也挺利索,凌空一抓将碎银子抄在手中。
“我这银子重半两,你给我找回来三百钱。”
“这你放心,我这就把银子给你过秤,这方面我们童叟无欺,一分钱都不会少找你的,行了,进里面儿歇歇脚,待会儿我就给你安排驿舍。”
驿卒把这碎银子里在手里掂了几掂,嘴里尖酸地说道:“这人呐就是犯贱,刚才我跟你要三百钱你不住,这五百钱的价你不照样也住进来了吗?”
书生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竹箧朝着草厅走去,不过他刚跨上台阶便停了下来,回头瞧见一名提着酒葫芦,腰挎横刀的落拓兵卒。
他站在门口转过身来,看了扮做兵卒的李嗣业一眼,又瞅了驿卒一眼,索性虚坐在竹箧上,很好奇这驿卒会如何应对。
李嗣业抱着酒葫芦直直地朝草厅内闯来,驿卒连忙挺着肚子挡在他面前:“呔,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还硬往里闯?”
他仰面斜眼呈现醉态:“咋,这驿馆还不让我进了?”
“我问你,有官牒告身吗?”
“没有。”
“你有公文在身吗?”
李嗣业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横刀来,握在手中说道:“老子这把刀就是公文!”
驿卒顿时变了脸色,对着李嗣业喊道:“你别给我来这个啊,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门口有人闹事儿!”
从草厅中扑出三四个驿卒,手中提着宽刃刀,左两人右两人隐隐呈包抄之势。
“呀喝,几个小小的驿卒,敢跟老子动刀子啦!我告诉你们,老子在战场上和突骑施人搏命的时候,你们几个还撒尿和泥玩儿呢!”
驿卒咧着嘴鄙夷道:“又是这两句儿,你们这些臭兵油子,就不能来点儿新鲜词儿么?”
“好,今天就给你整点儿新鲜的,要钱,没有!爷就只有这一条烂命,今天就跟你们在这儿对付!”
李嗣业和驿卒们僵持在当场,对方只骂咧臭兵油子,却遥遥相抗不肯近身。
驿卒头子突然笑出了声,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过百十个钱,你留着老死买棺材吧。”
驿卒们都松了一口气,收回刀退回到草厅中去,李嗣业也把刀插回到鞘中,哼了一声道:“你阿爷我且不死呢,你小子想继承我这把刀,还得等个十来年了。”
驿卒嗤哼了一声,也不与这种**子斗嘴。他常年累月在这驿站中当差,东来西往胡人汉人见了不少,就数这安西军中的**最难缠,能吓唬住的便吓唬住了,吓唬不住的都是油盐不进的狠人。
李嗣业大步流星地走进草厅,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商旅,大都席地而坐,四五人围着一个粗苯儿的四足案。这些波斯、粟特胡商们畏惧地看他一眼,迅速把目光躲进头纱里,免得遭来横祸。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安西军中确实有不少败类,李嗣业这是在角色扮演,颇有七八分**的神韵。
张缘礼扮演的书生提着竹箧走进来,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案几前,虽是本色出演,却还有几分出戏,此刻神情郁郁,受到现实打击之后那种失落的书生姿态倒有几分相似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店大宰客
李嗣业拍了一掌案几,问道:“可有酒水?”
几个驿卒都不想搭理他,只有领头的那个站在垆台后面,拨弄着算筹,把银子放在称上称量,数出三百枚铜钱与麻绳串做一起。口中一边回答道:“只有浊酒,五十钱一升,五百钱一斗,你想喝多少?”
“五十钱,喝不起,这是店大欺客啊。”
驿卒走过去把串钱递给张缘礼,口吐冷气地反击道:“店大欺客?这是店吗?这是安西都护府的官驿!是用来传递军情接待过往官吏的!你们这些个丘八、刁民、商旅!能借着便利在驿站中休息已是都护府格外开恩,还想着省钱便宜?给你们便宜了,朝廷的驿马吃什么?你们若是不服气,可以到都护府开文书,有了文书,老子就把你们当爷供着!没有文书,就乖乖地付钱买吃喝,少在这儿多嘴多舌!”
李嗣业嘿声发笑,这驿卒尖牙利嘴,稍后再与他算账。
张缘礼把驿卒送上来的三百钱又递还给了驿卒,吩咐道:“把这些钱打成六升酒,给我身后这位军爷分三升。”
驿卒认为张缘礼是要巴结这带刀的**,鄙夷地说道:“你假大方也得看看人,这些丘八属狗脸的,翻脸就咬人,当心他夺你的财。”
李嗣业又摸向了腰间的刀柄,狰狞着脸说道:“说话这么欠,信不信爷把你的耳朵给割下来!”
驿卒悻悻地撇转头,张缘礼依旧把钱递出去,沉声说道:“不必多说,你只管打酒来就是。”
“行。”
这驿卒转身进了垆台后的内间,很快单手提出一个酒缸,分别在张缘礼和李嗣业面前摆下大海碗,用竹升在酒缸中提出三提,倒入海碗中。
李嗣业伸手端起碗喝了一口,噗一口喷到了墙角,这不是表演,他生来就没喝过这么差的酒。
“又酸又涩,这酒真他妈难喝!”
张缘礼自然不会说什么,那几个驿卒横眉冷目扫了他一眼,也忍下了这口怨气。
酒这东西毕竟是粮食酿的,它就算再难喝,李嗣业依旧硬着头皮灌了两口,然后借着醉意又生起了事端。
他指着那几个波斯商贩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驿站中住宿出了多少钱?”
商贩们出门在外,处处委曲求全,生怕惹祸上身,对于这样的问题都要考虑半天,扭头看了看驿卒的脸色之后,才对李嗣业伸出五个指头。
“军爷,五百钱,这个价格我们都能承受。”
李嗣业啐了一口说道:“你们这些行商当然能够承受,出来一趟只要能留着脑袋回去,那就是赚头!”
他把那海碗中的酒水喝了一半,才拄着刀站起来,略显醉态对驿卒们问道:“这站里的驿舍,哪间是空着的?快带爷去歇息。”
驿卒们谁肯跟他去?只是嫌弃地摆手说道:“自己随便找去,推门看哪间是空着的,你自己进去歇息!”
等到李嗣业离开,这些商贩们才松了一口气,相互小声交谈起来。驿卒对商旅们出言警告道:“刚刚那是个丘八,蛮横无理,弄不好杀人夺财的事情都做,你们莫要与他接触交谈,到时候出了事儿,别怪我没警告你们。”
几个波斯商贩连连应承道:“军爷放心,我们也是经常在丝路上跑的商旅,自然不敢招惹这些凶人。”
张缘礼盘膝在座位上静听了半晌,感觉无论从商贩们这里,还是驿卒们身上,再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也以休憩为由,离开了草厅。
……
星垂平野,夜空璀璨,赤河驿藏在这原始荒野之中,与外面危险漆黑的世界,只隔着一座土墙。深夜中有狼群嚎叫的声音,环绕着驿站此起彼伏地响起。
李嗣业在驿舍中点燃了油灯,张缘礼用怀里掏出一个铜油壶,往灯里面填油,两人盘膝坐在一个土案前面。身后的大通铺子上,两个过往商旅发出呼噜声。
“这赤河驿是安西所有驿站中宰客最有名的,你可以算一算,以一个人头五百钱的住宿费,今夜在此投宿者,便有两拨商队二十余人,每日的收入便是一万钱,扣除他们养马,饷银和驿站维护日常开支五千余钱……”
“不对,”张缘礼插嘴纠正他:“扣除这些所有开销只需三千,不,只需要两千钱。”
“就按照三千钱算,他们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当然也不至于每天都有留客,毕竟是在商路上,就算上一年有四个月都有留客吧,每年的收入就是八百多万钱。”
张缘礼咬牙恼恨地说道:“这些人竟然利用安西都护府所建的驿站大肆敛财!我安西四镇的设卡商税,都没有他们收得狠!”
李嗣业摇摇头说道:“先不要着急下结论,我们的估计并不是事实,况且龟兹这条线路上大多数驿站都没有开出如此高的价格。想要得出切确数字,把最肥的一条鱼宰掉称称有多少肥肉即可。”
“李将军,你说得很对,我们明天就回去,从都护府调来兵卒,把这些人全部抓来审问!”
“呵,”李嗣业笑道:“就这么几个驿卒,还需要回去调兵?好歹我和李元芳也是一个级别,明日你只管看我眼色行事。”
“李元芳是谁?”
“一个中郎将,你不必知道。”
两人低声说完话,吹熄灭油灯,各自摸索着躺到通铺上睡下。
第二日拂晓时分,商队们已经从马厩中牵出了骆驼马匹,仔细检查货物,背囊装箱准备上路。
李嗣业也将黑胖牵出,客商们听了昨日驿吏的科普,纷纷躲的远远的,生怕沾惹上眼前这个大麻烦。
李嗣业却牵着马朝草厅走去,那驿卒依旧站在台阶上,等待新的冤大头商旅们愿者上钩。
他手按腰间刀柄,抬头盛气凌人地说道:“去问一下你们驿长,我想入伙,想跟着你们挣大钱。”
“入什么伙?你丫是疯了吧你,昨天免了你的食宿费用,你不该烧高香感恩戴德赶紧麻溜地滚蛋上路,咋还蹬鼻子上脸了?”
李嗣业并不理他,反而站在那里掰着手指自说自话:“你们这驿站开在这赤河源头山道上,乃是客商西去必经之地,每日能敛财上万,我若能把这里夺下来,不消时日,岂不是成了安西四镇的首富?”
气氛骤然凝固,那驿卒的冷笑也定格在脸上,他猛地抬头冲着草厅楼上喊道:“头儿!”
“又有啥事!”驿长肥胖的手脚趴在了栏杆上,却被一个女人拽了回去:“死鬼,回来!”
“有人见咱们发财眼红了,要谋夺你的产业呢!现在已经杀上门来了!”
驿长光着油亮膀子站在栏杆边缘,挺着凸起的大肚子。没有赤河驿这样肥硕的油水,估计也养不出这样的大胖子来,怪不得唐人要以丰腴为美呢,在这个时代丰腴就代表着健康,代表着营养跟得上,吃得肥膘挺着大肚子其实就是在炫富!
驿长吊着三角眼盯着站在楼下的李嗣业,脸上阴晴不定,他嗅到了这个醉酒落拓**身上的危险气息,所以无须当做一个玩笑或者疯子。
“把闲杂人等驱出去,关门!动手!”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关门打狗vs瓮中捉鳖
张缘礼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昨天晚上听李嗣业大包大揽,还以为他要智取,没成想他竟然要硬着来,这可如何能够使得!似他这般莽的人是如何活着升到中郎将的?
胡商们早就嗅到了危险气息,蜂拥牵着骆驼往驿站堡门外逃窜,出了大事离危险源越远越好。
张缘礼就站在通往城门口的过道上,商贩们背着包裹与他擦肩而过,有位好心的关中客商伸手拽了他袖子一把:“快跑哇,书生!你傻站着干俅咧,官兵和官兵咬起来了!待会儿就是血流成河!”
他挣脱了乡党的拽拉,迎面又有几十匹骆驼并身挤来,在客商们鞭子的驱赶下愈发密集,无数蹄子踏起尘土飞扬。
“等等!让我进去!”张缘礼被两只骆驼夹在了中间,挥动手肘左扛右捣,就是推不开这两堵肉墙,骆驼外面还有骆驼挤着,纵使千钧力士,也无法将它们排开。
蹲下?蹲下这个时候就是个死,这些驼货的牲畜重逾千斤,让他们从人身上挨个踩过,早就被踏成了肉泥。
“李!李将军!别硬着来!”张缘礼在牲畜流的拥挤下逐渐出了大门。
李嗣业将腰间的横刀拔出,双手握住刀柄拄在地上,气势依旧昂扬,维持强硬态度不变。也根本没有听见张缘礼的话。
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已经逃离了客栈,两个驿卒各推一扇门,用力合上,抱着门档闩住了大门。他们脸色黑得狰狞,回头嘴角兀起土味儿阴笑,提着大板刀缓慢朝李嗣业围过来。
张缘礼被堵在了土堡外,焦躁地拍击着大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当逃兵,就算是被迫当逃兵也不行。
“让我进去!去你娘的!”
商贩们回过头讶异地看着疯狂的书生,简直无法理解无法想象,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进去送死。
“快走,快走!”这些人逃得更远了一些。
五六个驿卒提着刀朝李嗣业缓慢合拢。他双手握着刀柄,神情威慑左右凝视,突然间一个转身,撒腿快步朝着高围墙跑去,这突然的转变让兵卒们始料未及,这是怂了要逃跑?
驿长趴在栏杆上冷笑了一声,果是外强中干,这年头哪儿有那么多的硬汉,遇到危难关头就成了怂包。
“抓回来卸掉双腿!哼!当我们赤水驿是大路边的茅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两个驿卒一左一右像是捉鸡似的拦阻李嗣业,他飞扑到墙边,双腿蹬到墙上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挥刀,驿卒喉头喷溅出血水,直挺挺前扑到地。
他又瞬间转身挺刀而刺,戳透了另一人的胸膛,迅速将刀收回来,轻描淡写地贯入到刀鞘中。
重伤倒地的人还蜷缩抽搐着,剩下五名驿卒手握厚背板刀,凝立在原地,脸上抽搐的肌肉明显接受不了这样的反差。
驿长握着一杆长枪远远站着,口中倒吸着凉气:“这厮好奸诈!你们几个一起上,他双拳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
五人蹲着地面同时踏足上前,突然墙上传来声音,他们同时扭头望去,书生装扮的张缘礼扑通一声掉落下来,随身携带的长剑也摔出五六尺外。
驿卒们不知书生是敌是友,一人快速上去把剑柄踩住,李嗣业挖苦地笑道:“书生你怎么回来了?难道想行侠仗义不成?”
张缘礼翻身站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口中嘀咕道:“义在哪儿一边儿?”
“你说在哪一边儿,它就在哪一边儿。”
驿卒们面面相觑瞧着李嗣业和书生说话,驿长看得分明,猛然大喊一声:“他们两个是一伙儿的!别被骗了!”
张缘礼低头向前一个猛扑,使得踩着剑柄的驿卒踉跄摔倒在地,电光火石把剑抢在手里,挥动疾砍。李嗣业也骤然暴起,握住刀鞘一送,弹出横刀,右手抓住朝着驿卒斩来。
这些人提着板刀且战且退,熟铁做刀缺乏坚韧性,刀面窄了容易折断,过宽了又份量太重,双手挥舞几下便力有不支。
李嗣业并不想全取了他们性命,提起横刀闪身而过,刺中了一人的胸胁,那人踉跄地往墙角退去。
张缘礼这边看起来似乎好欺负一些,三个驿卒挥舞着板刀朝他围来,狰狞着嘴脸不住地恐吓道:“你就是个书生,又何必学人拿剑拼命,乖乖地那玩意儿放下别扎了手!”
张书生瞳孔一缩,激发出狠厉劲儿,双手握剑突然朝左冲去,与驿卒的板刀格在一起,迸溅出许多火花。眼见身后两人提刀扑来,骤然错过刀锋,蹲身向前翻滚,斩在那驿卒的大腿上。
“哎呀!这书生有点儿手段!”
张缘礼转过身来,与一人刀锋相对,且战且走,退到土墙边。那驿卒借着刀重力沉,大开大合,竟使得他无从招架,猛然瞅见墙边竖着一堆杨树条,把剑穿入枝条中猛地一攉,劈头盖脸朝驿卒下了一场枝条雨。
“呸呸”
驿卒左手挥舞,单手提那板刀尤为沉重,竟然垂落下来。张缘礼执手中长剑穿过纷纷落下的树枝,正中驿卒的喉咙,血浆喷溅而出射了他满脸。
……
李嗣业将刀拖曳在地上,稳步朝后退躲闪的两兵卒走去,这两人面带惊惧,显然已经吓破了胆。一人大叫一声举刀扑来,他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另一人刚要趁势扑上,他刀锋一闪,刺破了对方的手腕,刀头已挪在了驿卒的颈部。
身后陡然传来脚步声,呼吸粗重又咬牙嘿笑,李嗣业一把揽住兵卒转身,来了个位置调换,锋利的枪头已然穿透了驿卒的胸膛。驿长的胖脸上吃了一惊,双手往回拽,却被李嗣业一把攥住了枪杆,飞扑上去一记手肘将其磕得鼻塌血流。
驿长双手捂着蹲跪下来,高声哭叫道:“娘子,救我!”
李嗣业脊背生凉,猛然抬头四望,似乎看不见人的踪影,但见草厅的楼顶上有杂乱的脚步声,围栏前骤然探出一个女子身影,左手擎弓,手指戴铜扳指将弓弦拉至脸侧,迸射箭矢破空而来。
李嗣业拽着驿长的肩膀蹲在地上,箭枝擦着他的肩头钉入了身后黄土中。那女子娇叱一声,伸手恼怒地拍在栏杆上。
他双手按着驿长的头翻跳了过去,大步飞奔朝着草厅扑来。
女子身形较瘦,但肩宽臂粗,咬牙切齿地拉满了弓弦,朝着李嗣业前来的轨迹射出一箭。
李嗣业中途突然转折,避过箭矢加速前冲,几十丈的距离转瞬即至。女子恼怒地把弓摔掉,转身离开了栏杆。
他扑至草厅下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了屋檐椽子,借力扑趴在了檐上,踩着茅草刚要探身翻过栏杆,那女子已经提着钢鞭扑来,对着李嗣业砸将下来,他一个侧身避过,栏杆扶手咔嚓断裂,女子再一个横抡,竖杆紧跟着他的屁股后面倒塌崩裂。
他双手挥刀朝这女子斩去,对方挥舞着钢鞭与他对斫,一时间电光四溅,愣神一看,那横刀已被钢鞭磕成了锯齿,而这女子膂力惊人,丝毫未有疲乏之态。
“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有母大虫坐镇,你这隐藏BOSS还真够生猛的!”
女子冷笑一声:“料想你们两个是官府中人!看来今日就愈发不能留你们了!”
(ps:感谢遥远123星空大大飘红打赏,本想振作一下的,无奈本人手速太慢,又比较咸鱼,竟然攀不上三更党。)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吐蕃女奸细
她手中的钢鞭闪电般横抡过来,李嗣业连忙避退,不是他不想硬刚,实在是手中这横刀怕是承受不住,与钢鞭再来两次硬碰硬,恐怕就要折断了。
他在这草厅的二楼中左躲右闪,女子抡着钢鞭呼呼生风,这个时候别想着什么空手夺钢鞭什么的,稍微碰上去就是个骨折。通常敢使这种重兵器的女子,都不是正常人类,把草厅楼顶的窗扇草帘子都打得如摧枯拉朽,碎片飞溅。
“无胆汉人,你若是个男人,就与我拼死相博!”
李嗣业躲在了柱子后面,女子挥鞭左一磕,又一磕,竟把这水桶粗的木柱打得龟裂。他迅速出刀抵住钢鞭,按在了木柱上。女子猛地向后一拉,拉出长长的一道火星,双手握住钢鞭狠命一抡,横刀瞬间断为两截,震得他虎口发麻,连被击中的木柱都歪斜朝一旁倾倒。
李嗣业双手把柱子横抱在手中,朝女子冲撞过去。“来了!”女子反应不及,慌忙双手握着钢鞭抵住,被李嗣业推着连连后退,撞到另一根支撑立柱上,双手抵着鞭柄撑住胸口,口中吐出一口污血。
女子脸着涨得赤红,眼神如母豺一般凶暴地盯着李嗣业,李嗣业两手推着木柱,弯起眉毛与其对视,倒要瞧瞧谁的凶性更悍一些。女子咬牙发狠,娇叱一声将鞭柄从胸口挪开,哐嚓撞在立柱上,使这柱子向后倾倒,草厅二层的一角轰然倒塌下来。
李嗣业以双手护住头顶,无数的椽子如滚木般砸将下来,宛如冰雹砸得他生疼。女子转身踉跄着逃跑,被李嗣业疾步追上去,伸手抓着她的后颈前冲,硬生生从散落的茅草椽子中冲将出来,撞飞破散的护栏双双掉落到楼下。
落地的一瞬间,他眼前昏黑头晕脑胀,全身上下如散架一般生疼,扭头去左右去看,张缘礼手中握剑架在驿长的肩上,驿长则跪在地上,惊惧地看着这边儿的惨烈场景。他的娘子软软地躺着,睁大眼睛口中剧烈喘息,想要调动力气而不得动弹。
李嗣业咬牙硬撑着坐起,依旧酸软无力,双手撑着地面摇晃着头,脑症荡眩晕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这女子硬撑着手臂起身,刚起来一半,又脱力躺倒在地。
他总算支撑着站起,虽然身体还有些摇摇晃晃,但已堪堪稳住身形,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短刀,蹲下来横在女子的脖颈上,阻止她做垂死挣扎。
李嗣业长长地吸了两口气,对女子用肯定的口气问道:“你是吐蕃人吧,中原官话说的不错!”
女子的眼角闪过一瞬紧张,他看得真切,立刻对张缘礼吩咐道:“你去找两根绳子,将他们这对夫妻捆住!”
张缘礼将驿长捆扎实后,提着草绳朝李嗣业走来。他把横在女子脖颈上的短刀离开,对张缘礼吩咐道:“把这娘子给捆结实了!她可比她丈夫彪悍多了。”
他转身站起朝草厅走去,张缘礼在他身后高喊问:“你干嘛去?”
“找点儿东西!”
他跑进草厅里,嗒嗒地踩着楼梯上去,楼上塌掉了一半儿,胡床,竹箧,柜子都埋在了茅草中。他弯下腰把地上的椽杆抱起扔到楼下,把房间清理了出来,开始在家具中翻找所有可疑的物件儿。
张缘礼提着剑跑上楼来,讶异地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这些人贪敛的钱财不可能藏在这种显眼的地方。”
将房间翻得散乱的李嗣业停下手来,恍惚地点了点头:“说得很对,不可能这么明显,如果是我,应该随身携带,以备不测。”
他又迅速返身下楼,走到这吐蕃女子身旁,将她翻过身来,解开绳索就要扒她的衣服。
“李,李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缘礼被他这出格的举动惊得够呛,一边捂住自己的眼,一边劝阻道:“你这样做不妥!男女授受不亲,就算她行迹可疑,也应该抓回去找个女人来搜她的身!”
李嗣业充耳不闻,把这女人的外裳扒下,双手拽住中衣撕裂,女子竟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驿长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嚎哭着大骂起来:“你这个畜生,混蛋,敢动我的女人,老子要干你的祖宗十八代!”
李嗣业对此毫无反应,低头瞅着女子的脊背脸上一喜,对张缘礼招手道:“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张缘礼双手挡住了手:“不,不不,我不能看,此乃男女大妨!”
李嗣业抬手拽开了他的一只手,大声问道:“看看这是什么地图!”
“这是?”张缘礼躲闪着眼睛上去瞅了两眼,神情一惊,确认说道:“这是安西都护府驿站、守捉,城,军镇驻防图!这女子竟然是奸细!”
他索性把这绣着地图的亵衣从女子的后背中拽出,女子趄着身子扭过头来,眼神如鹰雕那边阴鸷,却没有说出什么誓死不屈的狠话。
女子面皮粗糙,呈现出酱红色,鼻梁高挺,鼻翼宽大,相貌与吐蕃,吐谷浑以及羌人近似,现在又从其身上搜出了地图,可以确定是吐蕃奸细无疑。
“看来今日收获不小,歪打正着竟然把吐蕃奸细给抓了出来。”李嗣业嘿声发笑,又伸手指着满脸惶恐的驿长说道:“还有你,身为汉人,却要当汉奸,与这吐蕃女子狼狈为奸!”
驿长慌忙跪地磕头求饶:“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吐蕃奸细!我被这娘子给骗了!”
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吐谷浑人,若不是此人贪婪敛财,我定不会暴露被你们所擒。”
李嗣业松开这女子,大步朝驿长走去,把短刀横在他的脖颈上冷冷地说道:“你借着朝廷的驿站大肆敛财,又勾搭吐蕃奸细结为夫妻。夫妻本为一体,你们俩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奸细?”
“冤枉,冤枉啊,军爷。没有那么多年,仅仅在一起三年而已。”
“放屁!她都把地图穿贴身亵衣上了!你睁那么大俩黑窟窿能瞧不见?”
“真瞧不见!每天晚上入睡都是黑灯瞎火,清早她又起得比我早。”驿长朝李嗣业努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李嗣业一巴掌将他呼倒在地,蹲下来揪着此人的胖脸道:“你在赤河驿做驿长这么多年,手底下敛了多少钱财?还不从实招来!”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都藏在我在龟兹私买的宅子里,只要你能放过我,宅子里许多的银钱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正好,我带你们回龟兹去,到你的豪宅里参观一下,看看你这位赤河驿的驿长,到底有多么豪富?”
“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驿长头顶冒着虚汗说道:“我能在赤河驿当驿长,也是得有后台的,有很大一部分钱,我都是孝敬他了。”
“哎?”想不到还能牵扯出保护伞,李嗣业顿感意外,希望不是他认识或位高权重的人,不然可就尴尬了。
“你这后台是谁?”
“都护府兵曹公廨椽吏史劲松。”
李嗣业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神情惊愕的张缘礼,又捏着驿长的下巴哼声说道:“不过是个没有品级的流外小吏,也能被算做后台?”
第二百九十九章 精绝故国尼壤城
驿长揉着自己的嘴巴哭丧着脸说道:“有品级的参军我们三年都见不了一回,平时巡查我们驿站的,都是这些都护府的胥吏,我们自然要巴结孝敬着。”
张缘礼的脸上阴晴不定,重重地拍击着自己的膝盖:“回去就查!此事出在我兵曹的头上,我张缘礼一概负责。”
“呵,”李嗣业干笑一声说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不要把正事给忘了,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一座驿站能有多少额外收入,先把这对难夫难妻带回龟兹城再说。”
两人把驿站中的马匹挑出两头来,将这对夫妻驼到马上,牵着马缰离开驿站,沿着赤河穿过了拓厥关,又越过白马河回到了龟兹城中。
李嗣业入城之后,把核算查抄赤河驿长家产和女奸细的事情交给了张缘礼,这本来就是兵曹内部的事情,他这个外人也懒得掺和,让张缘礼自己头疼去吧。
他在城中简单收拾了一下,去都护府见了夫蒙灵察,向他表示中道的七十二座驿站是可以不需要花钱筹建的。至于用什么方法筹建,他依然在卖关子。
但南线于阗道上的八十二座驿站所处地带比较贫瘠干旱,还需要考察一番。他又向夫蒙都护要求拖延了十三天时间,要亲自到南道的驿站看看。
夫蒙灵察又能如何表示,他现在只能把死马当做活马医。节度使田仁琬已经征用了府库中的钱财,用于远征小勃律的预先筹备。李嗣业能空手建成驿站,那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无法建成,也只能等到来年了。
李嗣业准备干粮了和淡水,回到龟兹城中将陌刀和弓弩、横刀都带上,用以防备旅途中出现的意外。他又把燕小四和藤牧叫上作为随从,准备前往丝绸之路南道,也就是于阗道实地察看。
赤河驿站代表的只是丝绸之路中道上的收入水平线,位于南道的大漠边缘的驿路相对于中道更贫瘠一些,位于这条线上的只有于阗一个军镇,还有两三个小城,两个守捉。
塔克拉玛干沙漠,当然这个时候不这么叫,书面用语称沙漠为碛,塔克拉玛干就是图伦碛。他必须绕一个大圈从龟兹前往拨换城,途径据瑟德城,到达疏勒镇后过演渡州、遍城州、碛南洲,来到于阗镇。但他的最终目的地不是于阗,而是位于沙漠中的尼壤城。
尼壤城深入大漠几十里,是南道上的一个重要中转站,这里在汉代是精绝国的国都,被称之为精绝城。传闻汉时精绝城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不过现在也只不过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罢了。
精绝古城的旧城尚在,李嗣业骑着马进入城洞时,抬头看到城洞横梁上的平整錾石,亦能说明这座城市昔日之繁盛。不过城中却显得很凋敝,驻守在此地的一个队唐军占据了城中几座大的石砌楼阁,其余民房皆是由石板和白泥砌成。
城里城外种了不少植物,半环绕城池有沼泽一般的湖泊,据说这湖水的水位年年都在下降。为了挽救这座即将消失的绿洲的命运,尼壤城里家家户户有添丁或喜事时,都要在城外种下一棵树,生了孩子就叫添丁树,结婚被叫成合欢树。这样一棵树会像被孩子一样照顾,春夏浇水,秋冬保暖,逐渐长成绿冠护住水土。
无论居民们如何具有绿化意识,尼壤城还是无法抵挡沙漠的侵袭,千百年后最终会成为考古遗址。唐军在其中设立驿站后,也积极进行绿化护林,对于胆敢伐树砍柴的人,绝对会让他种树种到老死。
李嗣业进城后并没有隐匿行迹,直接换上官袍以安西都护府大员的身份驾临唐军驻地,尼壤城城使满脸沧桑胡须迎出来。这位城使身后还背着襁褓,襁褓中的孩子啼哭个不停。
城使双手叉起蹲跪在地上:“卑职由三参见李将军!”
“呜哇,哇哇,哇哇!”婴孩在他背上握着粉嘟嘟的拳头,憋足了嗓音嚎啕大哭。
李嗣业对他摆了摆手道:“快起来吧。”
他看了看由三背上啼哭的婴孩,皱着眉头问道:“这孩子是不是饿了呀,快抱下去喂他一些吃食。”
由三显得很惶恐,连忙叉手说道:“这是卑职的孩子,只因他娘亲去得早,由我来带着。”
一名兵卒双手捧着木碗,急切地跑进石厅中,高声吆喝道:“娃儿别急,羊奶来……”
兵卒瞧见有大人物在场,声音哑火了下去,由三把婴孩从背上解下来,递给兵卒,这兵卒小心地接过孩子,用木碗小口小口地喂着啼哭的婴孩。
有了羊奶喂食,孩子当下便不哭了,兵卒放下木碗没多大会儿,这婴孩便发出了有力的啼哭声:“哇哇!呜哇!”
由三把孩子抱回来摇了半晌,竟然毫无作用,婴孩的声音更大了。
“来,让三伯抱抱。”
一个什长把婴孩接过来在怀中摇晃,发出细腻的哼歌声,然后别人又从他手里接过,依旧哄不好,又转交给别人。孩子在这些军汉中传了十来手,个个从边城的糙汉子转变成了温柔奶爸,可惜哄孩子的技艺有些潮。李嗣业招了招手说道:“来,把孩子给我。”
抱孩子的兵卒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一边笑道:“李将军,我怕这孩子把尿撒你身上。”
“没事,我来哄哄他。”
兵卒扭头去看队正由三,得到眼色许可后双手把婴儿递给了李嗣业。李嗣业把婴儿抱在怀中,托着他稍微坐起,又把他的两只小手交抱在胸前,稍稍轻摇两下。孩子竟然神奇地止住了哭声,先是睁着晶莹的大眼睛左右张望,随即轻轻起阖上了眼皮。
兵卒们个个露出了惊奇的憨笑,没想到能做将军的人,连孩子都能哄得住。李嗣业把睡着的婴孩交给了由三,对他们解释道:“孩子不能躺着抱,他们在娘胎中是坐着,双手抱在胸前,这样更容易让他们安静下来,进入睡眠状态。”
由三恍然大悟,对李嗣业连声道谢,尼壤城兵卒们刚开始对他只是对上官的敬畏,现在则油生了几分亲近感,喜欢孩子,能哄好孩子的人能够冷到哪儿去。
他们把睡着的孩子抱下去睡觉,由三才主动问道:“尼壤城地处偏远,不知李将军来此有何公干。”
“城中的尼壤驿,由谁来担任驿长。”
由三主动上前叉手说道:“卑职既是尼壤城的城使,也是驻守队的屯长,更是尼壤驿的驿长。”
“能带我去驿站看看么?”
“李将军请。”
他们一行人前往城北的尼壤驿站,这座驿站在于阗道上相当于一座大驿,也有近十几座建筑和二三十匹马存量的马厩。
尼壤驿据说是由精绝古城的王宫改建而成,这话听起来好似不靠谱,但昔日精绝国地不足百里,人口不足五千,胜兵不足五百。它的王宫也仅是几座大石屋,唐军在此基础上建了马厩和几座泥胚房,其规模能够容纳百人以上的商队在驿站中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