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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怀空     盛唐陌刀王txt下载     盛唐陌刀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章 郎君不懂妾意浓

    李嗣业从城外返回守捉城中,刚刚伽延从被他狂灌一顿鸡汤,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已经初步想好了他识匿部今后的五十年规划。

    他穿过主街道往草厅走去,却听得头上传来清脆带着酸里酸气的喊声:“哟,这是去见老丈人回来了吗?”

    他抬头一看,却见索元玉趴在酒肆二楼窗户上,脸上的神情半是恼意半是戏谑。

    他本不打算理会她,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想出点儿端倪,回头对她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跟我生气。”

    索元玉突然把头缩了回去,俏脸通红地轻抚着胸脯,一面望向李十二娘求救:“怎么办?被他点破了!”

    坐在榻上的李十二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有些傻娘子总是喜欢自做聪明。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走到草厅门口,却又突然折返回去,进入酒肆蹬蹬蹬地踩着楼梯来到二楼客房门口。两个娘子正在房中小声地絮叨着,多半是在评说自己的不是。

    他上前去轻敲门扉,索元玉挪步到门口,开出一道缝隙看见是李嗣业,推挤着就要闭合,无奈李嗣业力气更大,硬生生地推开门挤了进来。

    李十二娘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慌忙低头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想法。

    “出去啊!你进来做什么?”

    李嗣业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上来就是跟你解释一下,伽延从不是我的什么老丈人,他本来想把女儿介绍给我,但是我给拒绝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不必生气。”

    “谁,谁生气了?”索元玉轻拽了拽自己的发丝:“你说这些我们根本就不在意,你娶谁跟谁那是你的自由,犯不着跟我们说。如果你要解释这个,那就不必了,请李郎离开吧。”

    李嗣业抬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了一边:“我不是跟你说,我是在跟十二娘说。”

    索元玉气得鼓起了胸膛,手指指着李嗣业,却形容不出任何话语来骂他。

    李十二娘稍稍抬起眉眼,立刻又低头躲闪开去,脸颊晕起一片红霞,柔声说道:“之前我也没有生你的气,现在就更……更不会生你的气了,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李嗣业郑重地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说:“我确实是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索元玉在旁边陡然睁大了眼睛,显然想不到李嗣业会如此急切直白地说出他的心里话,连忙拱手退步说:“要不我回避一下?”

    “元玉,你不用回避。”

    索元玉呆呆地站在一旁,发现自己横亘在他们之间非常刺眼。

    李十二娘的脸愈发红了,蚊蚋似的柔声说道:“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明天就来不及了,我非得今天说不可。”

    “那……李郎请说,十二娘洗耳恭听。”

    李嗣业突然摇了摇头,欲转身离去:“我这样唐突地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还是算了吧。”

    “哎,”李十二娘心中焦急,险些起身追出去,却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柔声羞红地说:“你都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那我可说了。”

    “嗯。”

    “其实我想问你,今天晚上我欲宴请众人喝酒庆功,也想请你前去列席,请你到席上表演剑舞助兴,不知你能不能赏光前来。”

    李十二娘抬起了眼眸,俏容也逐渐变得寒面冰霜,兀起嘴唇冷声说道:“我们要休息了,还请李守捉使行个方便,元玉,送客!”

    索元玉倒是松了一口气,也冷起脸与闺蜜同仇敌忾,伸出双手把李嗣业推搡出门外。

    李嗣业趴着门框探回头说道:“你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倒是给我个准话。”

    十二娘也负气一口回绝:“我十二娘虽不才,但也是公孙弟子,岂是能随便给你们表演剑舞的。”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道理,你是名人,出场费肯定要高,说吧,想要多少钱,才肯出席今日的酒宴。”

    听到这种话,连李十二娘这样淑静持重的女子也忍不住了,直接一个字:“滚!”

    “哎。”

    李嗣业认为,要想再见到她这样精彩绝伦的剑舞,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这样高傲的女子,性格也是如此的乖张,一怒一笑犹如黄梅盛夏,阴晴无法预测,娶娘子绝对不能娶这样的。

    当天晚上的庆功会,李十二娘和索元玉果然没有来,只是葱岭守捉的军汉们围坐在草厅四周,识匿部只有若失罗和阿兰达代替其父兄前来出席。席间众人欢笑连连,大胆豪放的康居女在旋转起红色的裙摆,铃铛在裙裾上叮当作响,由于旋转的速度过快,晕晕乎乎的康居女会趴在案几上,与守捉郎们讨要一杯酒,只用贝齿咬住,用最妖娆的姿态仰头灌了下去。

    阿兰达的豪放程度不低于这些康居女,只是她的豪放只针对一个人,那就是端坐在主位上,像木头一般只知喝酒的李嗣业。

    他主动担当酒官,给每一个人倒酒,然后趁机坐在李嗣业身边。用眼睛偷瞄他健壮的身躯,感受这个男人身上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这年头还没什么肱二头肌,八块腹肌,马甲线之类的说法。但李嗣业一坐在那里,就有种渊渟岳峙的错觉,这是天生的武将气质,别人如何都演不来的。

    如果识匿部落的男子,也有他这般如山岳般健壮的身姿,她也不用等到今天还在挑挑拣拣,可惜汉人的月老,不照顾她这个异族的女子。

    宴会结束后,李嗣业命令若失罗拖走已经醉倒在草厅中的阿兰达,周围的军官们也都叉手告退,他出言留住了醉意醺醺的藤牧和田珍。

    “你们两个,没有喝多吧?”

    两人叉手禀道:“李郎若有差遣,绝不耽误。”

    “很好,”李嗣业吩咐道:“藤牧,你二更时分,你牵一匹马到草厅后院,把装了货物的栈车套上马,运送到徙多河下游十里处,看到三堆篝火就把车放在那儿,把马给骑回来。”

    “田珍,你三更时分,看看看守羊圈和马厩的兵卒是否喝醉,然后偷悄悄把两门打开,将除贡觉赞、桂射手外所有的俘虏都放走。”

    田珍表示不能理解,再有三四天都护府就会派人下来点验,突然跑了俘虏,这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解释,你只管去办。”

    两人分别叉手告退,各自去筹措准备,李嗣业虽然瞌睡连连,但依然趴在案几上,头枕着案面,等待两人回来通禀。

    ……

    葱岭徙多河下游十里处,宗吕卷着羊毡瑟瑟发抖地躲在山坳背后。他用随身配刀在山壁上掏出狗窝大小的窑洞,瑟缩着蹲了进去,但葱岭夜间的寒风依然侵袭着他的体温。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三堆篝火,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远处传来了马蹄嗒嗒声与车轮粼粼声,宗吕慌忙往狗洞深处躲了躲,却把头探出来好奇地观察着。

    赶车人直接把车留在原地,给马解开笼套,摘掉车轭,安盖上马鞍,然后翻身上马,在寒星零夜里传来一声‘驾’,撒蹄消失在荒野里。

    宗吕犹疑地等了片刻,没有人杀回马枪。他这才瑟缩着身子走出来,蹑手蹑脚地牵着坐骑走到那辆栈车前,满脸犹疑地拽住覆盖在货物上的麻布,猛地掀了开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宗吕召旧部,嗣业迎上官

    星夜寒风,雪峰葱茏,宗吕牵着马车行进在干冷寂寥的高原上,他每走几步远,就会停下来,捅起袖子搓搓双手。

    这葱岭的气候太恶劣了,昼夜温差太大,白天温暖如春,夜里却寒如隆冬。

    他时不时回头看看车上的东西,心脏也不由得为之一颤,想不到李嗣业竟然肯下这么大的价钱,车上有火麻布三十匹,上好锦缎四十匹,通宝两百贯,还有一些金器玉器以及瓷器。

    财货让他心动,对于相对贫穷的吐蕃人来说,这些钱足以让他安稳富足地度过这辈子,前提是避过东岱贵族们的盘剥。

    一想到这些钱都要献给肥般贪婪的东本,他的心底就一阵抽搐,就好像心爱的女人被人抢走一般。而李嗣业肯付出这么多的钱财,也让他为之恐惧。汉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现在投入的手笔越大,将来讨要回报的手段就越凶狠,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政治的高利贷。

    他回头看到身后荒原上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没头的苍蝇,又像散乱的萤火虫。

    他心慌却又难以置信地等待着,如无意外,这就是李嗣业的第二个承诺了。

    宗吕停下马匹,转身来到马车的后方,翻身踏上栈车顶端,手中握着刀鞘抽出阔刃刀。万一这是些葱岭荒原上的盗匪,他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这笔保命财。

    萤火虫们似乎找到了方向,举着火把汇聚成了一股,朝着徙多河边蜂拥而来。他们越过了远处的篝火,然后看到了车辙,便追着车辙的痕迹追到了马车跟前。

    众人手持火把将栈车围在中央,熊熊的火光照耀在宗吕的脸上,使他露出了警惕却又怅然的神情。

    “五百总?”

    宗吕此刻虽然狼狈,但比他们想象中强了不少,一身锁环甲依然缠绕披挂在身上,左手持鞘,右手持剑,端的是不威风只有凛凛。

    “五百总是在这里等我们么?”

    “没错,”宗吕慨然说道:“我在等你们,我们一起回坦驹岭,一起回家!”

    “可是,五百总。”为首的两个庸护持老兵抹着眼泪鼻涕说:“我们吃了这么大的败仗,东本喀葛鲁岂能饶恕我们,我们就算回去,也是被发配到冰川雪山中牧羊。”

    “你们不用担心,现在踩在我脚下的,是本千总缴获识匿部的财物,满满的一大车都是!只要把这些缴获上缴给东岱东本,本人也会在东本面前为大家求情,我们所有人都会免除处罚。吸溜!”

    宗吕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对脸上还带着犹疑之色的众人问:“你们有没有人捡到一把宝刀?”

    众人面面相觑,宗吕心中有些凉,看来李嗣业的承诺食言了。

    “我捡到了!”一人高高举起手中的横刀,推挤着人群来到宗吕的前面,托起双手献了上去:“这是我在葱岭守捉的羊圈外面捡到的,别的人只顾着逃跑,只有我看见了这无主的刀。”

    宗吕接过横刀,握在手中抽出,顿时银光泄出在夜色中,随即他双手合上,感觉这刀平平无奇,不像是大将军经常用的佩刀。

    不过他解释权在他这里,只要他认定这刀是谁的,那这刀就是谁的。

    “不对,这刀的主人是识匿部的国主,伽延从大将军,不过现在被我们所缴获!”

    献刀者愣怔地张大了嘴巴,这明明是捡来的刀,怎么就变成缴获的了?

    其他人早把他推挤在一旁,心领神会高声喊道:“没错,这是五百总缴获识匿国主的刀,也是大功一件,我们回去不必担心责罚,更不必担心流放了!”

    宗吕满意地点点头,把刀挂在右腰中,亲自踏到车辕上执鞭,振臂一呼:“大家跟着我走,我们回到坦驹岭!”

    喀喇昆仑山麓的夜色中,有这样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踏上了归途。宗吕坐在车辕上回头遥望,庸护持们排成了长列,无有一人掉队。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吐蕃的叛徒,连他们自己,都是这叛变的条件。

    ……

    两天之后,葱岭守捉迎来了从未涉足过的上级,疏勒镇镇使夫蒙灵察,由于夫蒙氏是羌族马姓中的一支,安西军中多称呼他为马灵察。

    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远处雪山皑皑,能见度也极好,正好适合欢迎领导视察。

    李嗣业纠集了葱岭守捉一百多兵卒,两队分列在城门两侧,翘首以盼马灵察的到来。

    他自来到安西葱岭上任以来,还未见到过这位直属上司,不过根据他已知的历史知识看,如果不算那位统领安西、北庭两地的碛西大节度使盖嘉运的话,这位马灵察将是日后的四镇节度使,安西都护。这样的大腿虽不是太粗,但也必须抱上去当做暂时的台阶。

    李嗣业仰头眺望,只见远方的两山之间,出现了一面数十面绛色号旗,旗帜在西风烈烈中招展。一支百余人的马队踏起飞扬的尘土,缓缓朝守捉城这边而来。

    “来了,”李嗣业庄重地重新整理了一下兜鍪,看起来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可惜没有一个小镜子,只能自己脑补相貌。

    第一印象在上官的眼里是很重要的,相貌堂堂的人总是很容易获得高位,尖嘴猴腮之人就算是才高八斗中了进士,这辈子也怕只能做九品小吏。

    马灵察率领着马队来到了守捉城前,李嗣业连忙与众人下马,半跪在地叉手于胸前:“卑职率葱岭守捉一百八十三骑参见马镇使!”

    马灵察脸庞饱满略长,脸色酡红,长髯垂至胸口,样貌略似关公,却没有关公那样的精气神。他听到李嗣业报出的人数,略微惊讶捋须说道:“怎么这么多人,超过固有编制了吧?”

    李嗣业抬起头,如实回答道:“喝盘陀和识匿部有不少少年才俊,踊跃欲加入我唐军,属下见他们箭法不俗,所以便破格收到帐下。虽然超编了,但卑职仍以一百六十三人上报,他们这二十多人的饷钱,是卑职自掏腰包给予的。”

    马灵察赞许地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后,手捋着胡须在列队的守捉郎面前绕了一圈,时不时在某个士兵的肩膀上拍拍,或者是让他们伸开手掌看看。

    “我听说边境的许多守捉城都在吃空饷,只有几十名的兵员,就敢报一百多人来冒领饷钱。有上官来检查时,就找一批白丁来假扮兵卒。你们葱岭守捉,没有这种情况吧?”

    李嗣业中气十足地回答:“禀马镇使,本守捉城绝无弄虚作假。”

    马灵察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托着他手臂将他扶起,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你这个守捉使还算尽职,甲胄齐备簇新,兵有兵样。能以一百四十余骑击破吐蕃一个千人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算是我安西各守捉城的表率!”

    这马灵察很吝惜言辞上的夸奖,至少在李嗣业看来是这样,别人不夸自己,他不能不自夸,遂大声回答道:“马镇使说的不对,虽是以少胜多,却不是以弱胜强。”

第一百八十二章 明珠蒙尘自灼其华

    马灵察听罢之后朗声笑道:“这话我爱听,身为安西兵,若不能以一敌十,那才是真的弱了!”

    他扬起披风转过身,对身边的李嗣业挥了挥手:“走,带我去看看你斩获的首级。”

    李嗣业所部斩获的首级堆在马厩与羊圈的中间,由于这几日天气温暖,六百颗人头堆积在一起开始腐败变质,一个个青黑狰狞,散发出恶臭尸气。本来附近的羊粪和马粪就够味儿了,与尸臭味儿混合在一起发生反应,产生了另外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马灵察走到人头堆前,下意识就要去捂鼻子,但一想他作为一镇之使,统兵大将,经历了多少厮杀征战,见惯了尸山血海,岂能被这区区尸臭折了风度,便索性背负着双手强忍着不适谈笑道:“这就是那些吐蕃兵的头颅么?”

    李嗣业本来也抬手摸到了鼻子,但一看马灵察神情淡然,似无所觉,连上级都无视这恶臭,他再捂鼻子不就显得矫情么。

    他立刻叉手说道:“启禀马镇使,这确实就是坦驹岭吐蕃军的人头,一共六百二十一颗,还请镇使派人点验。”

    马灵察身后的随从们也都是忍耐力超强,既然镇使不怕臭,他们就更不怕臭。马灵察一挥手之后,都主动参与了现场的点验。

    不过这中间也有没上过战场的文职,已经被汹涌的臭气熏得面色蜡黄,额头上青经暴起,竟然还能鼓起嘴巴强咧出笑容,让李嗣业颇为佩服。

    自从李嗣业在大漠魔鬼城中对着张括的残尸做过抗恶心训练之后,如今再血腥的场景对他来说都是毛毛雨,所以面色依旧坦然。不过做人要厚道,为了照顾这些文职的情绪,他连忙对马灵察说道:“我们此战缴获了三十多匹马,兵器铠甲若干,还马镇使随我一观。

    马灵察的脸愈发通红,也不知是不是憋气憋的,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朝前方走去,等到走出臭味范围,两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点验完毕后,赶紧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头埋了,堆积时间太长容易引起疫病。”

    “喏。”

    马镇使一走,随从们也慌忙逃了出来,有几个人实在憋不住,扶着版筑房墙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其中一人抬袖擦了擦嘴角的污迹,大口喘着粗气说道:“太臭了,比腌了十年的大粪还臭,其实我刚才就忍不住了。”

    另一人说道:“你还是只忍不住,我刚才隔夜饭都涌到嘴里了,只是含着不敢吐。”

    这话刚出口,又有两人扶着墙壁哇哇吐了出来。

    李嗣业引着马灵察来到缴获品和马匹的角落,马镇使拽着马缰看了看马的牙口,赞不绝口地说道:“都是好马。”可当他站在堆积如山的甲胄和兵器前,锁环甲和扎甲和各种刀枪上都泛着锈迹,他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堆破铜烂铁。”

    李嗣业趁机从旁说道:“识匿部经历此战损失惨重,伽延从大将军也身负重伤,所以卑职代他请求,能否把这些缴获送给识匿部。”

    “确实是,”马灵察捻须点头,大手一挥说道:“无需上报给都护府,本镇使准许了。”

    马灵察又问他:“伽延从国主派人传信说,此战还俘虏了坦驹岭的守将千总贡觉赞和三百吐蕃兵?”

    “没错,马镇使请随我来。”

    贡觉赞和三名桂射手被关押地存放蕨菜的地窖中,李嗣业只是掀开了地窖的盖子,请马灵察居高临下阅视。

    这位坦驹岭驻军堡千总被扒光了外衣,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兜裆布和红腰带盘在腰间,浮肿的眼皮随着光线的刺激而眯眼紧闭。其余三名射手也是这样,他们被一条麻绳牵着,麻绳的另一头系在墙上的铁环上。

    马灵察居高临下觑了一眼,便命人把地窖给盖上,他扭头问李嗣业:“不是说有三百俘虏吗?人呢?”

    李嗣业退后两步,半跪在地上叉手道:“跑了。”

    “跑了?”马灵察伸手捋须一沉思,语重心长地拍着李嗣业的肩膀:“李嗣业,你能斩首六百余级,已是大功一件,又何必虚报俘虏数量。你可知道?瞒报功劳可是要受惩处的。”

    “嗣业不敢隐瞒,更不敢虚报,确实俘获了三百人,地窖下面的这四人是吐蕃的桂等兵种,而那三百余人则是吐蕃军的庸等奴从兵,原本他们都被关在羊圈中,只因昨晚我们饮酒庆功时,看守的兵卒喝醉,结果让他们跑了个一干二净。这是卑职的罪责,还请马镇使责罚。”

    马灵察的神情一滞,这种理由,让人如何能够相信?

    “偷跑了俘虏,这看守的兵卒该当何罪?为何不将其斩首以儆效尤?”

    轮到李嗣业倒吸凉气了,他试探着问马灵察:“不过是一时大意,犯不着斩首示众吧?”

    “你说呢?”

    面对马灵察那不容置疑的神情,李嗣业只好闷闷地憋了一口气,伸手邀请道:“马镇使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

    片刻之后,马灵察神清气爽地从草厅中走出,扭头对跟在身后的李嗣业说:“你做的这个事情,委实有些大胆,放这么长的线,万一将来收不回来怎么办?”

    李嗣业微笑着解释道:“此事卑职已经思虑通透,也查问了个明白。这贡觉赞确实是吐蕃豪贵,只要他还活着,我放回去的内奸每一天都会如芒在背,为此我们就可以利用他做任何事情。”

    马灵察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身为大唐守边将士,一切以征战实力为准,你弄的这个奸细,不过是微末小计,未必派得上用场。”

    看不上情报工作?唐军已经这么自负了么,各种间谍战,攻心战都兴盛于春秋战国或三国等乱世时期,在这看似实力压倒一切的繁盛时代,却被规矩给束手束脚了?

    “但是嘛。”马灵察话音一转说道:“你的动机是好的,而且用到了心思,或许将来真的能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叫贡觉赞的俘虏,我们就不过问了,你把他关在葱岭也好,放养他自生自灭也好,所有造成的后果你自己负责,你可要想好了。”

    上级的心思李嗣业当然清楚,这种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琢磨,我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不粘锅,有成效了给你一记功劳,弄砸了给你几顿棒子,你自己掂量。

    李嗣业本来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立刻叉手禀道:“卑职业已思虑清楚,如有差错,嗣业一力担责。”

    “很好,”马灵察颇为豪气地说道:“很少在安西军中见你这样有担当的年轻人了,应当换到重要职位上去,替换掉那些尸位素餐失去朝气之人。此事就告一段落,你且耐心待着,都护府的嘉奖与调令不日就会下来,年轻人,前途无量。”

    “我们走。”

    马灵察及一干随从走出城外,这些人来的时候带着好奇心,去的时候神情麻木,似乎都在心中说,这种鬼地方一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李嗣业带着众兵卒在城门外躬身叉手:“卑职恭送马镇使。”

    几十面旌旗招摇着绛色波动,百人的马队沿着丘陵的山脊远离了这个荒凉与孤寂之地。

    马灵察回头望向守捉城头,看到城头有一人,正在用他从未见过的新鲜姿势挥臂鼓舞、击掌自庆。

    这位镇使感慨良多,对身旁从人说道:“人当有奋进之心,就算遭受冷遇,也应当常备不懈,不然某一天机会降临之时,你也会失之交臂。他只要是明珠,就算是埋在葱岭这样的泥土中,也终有一日能够绽放光华。”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宗吕不死有后福

    小勃律国孽多城,吐蕃在这里驻守着四个万人豪奴东岱,两个五千豪奴东岱,对外号称十万大军。自从开元二十四年吐蕃军攻占小勃律国后,扶持国主苏失利为傀儡。

    喀葛鲁豪奴东岱驻守在孽多城北卫城之中,坦驹岭驻兵堡便是它的前锋,卫城的正中央是一座拱形风格的白黏土大厅,厅的正中央放着狼皮毡子,毡上盘膝端坐着一名身材颇为壮硕的汉子。

    他短须卷曲,头戴牛皮毡帽,身穿更为细密的贴身锁环甲,双腿上是三彩氆氇长裤,身后挂着虎皮小披肩,臂前佩铁饰告身。

    这就是东岱东本喀葛鲁本人了,虎皮披肩是对于战功卓著者的一种奖赏,而铁饰告身则代表着他的官阶。

    厅中左右站着六七名判官或千总,均是面带肃容,又略显局促。

    喀葛鲁突然从虎皮椅上站起,把几名下属惊得后退了半步。谁知这位东本只是踱着步子来到厅中央,低头看着堆在地上的财货,用手捻起一匹火麻布搓了搓,又伸手提起一串铜钱掂了掂,拇指将麻线撅断,铜钱哗啦啦流泄了一地。

    他将铜钱扔下,大吼了一声:“让他给我爬进来!”

    话音刚落,厅中的五六名下属都跟着喊出声:“爬进来!”

    败将宗吕缩着脖子走到门口,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双手膝盖并用缓慢向前爬去。

    站在最靠门的千总向前一步,嘴里呼噜一声,酝酿出一口浓痰吐到宗吕头上,然后又不知从何处取来狐尾,挂在他的后腰带上。

    宗吕深感耻辱,索性闭上眼睛,缓慢地向前爬去。千总们依次上前,在他的头上吐痰。最终他爬到喀葛鲁脚下,双手攀上对方厚厚的牦牛靴。

    “罪将宗吕,拜见东岱东本,还望东本给予宽恕!”

    喀葛鲁冷冷地哼了一声:“贡觉赞去见了天神,葛日朗也去见了天神,你为何不去见天神?以为缴获了一堆破布烂铜钱,就能抵去你的过错?还敢舔着脸来见老子!”

    “东本!”宗吕眼泪汪汪,把脸贴在了喀葛鲁的靴子上,泣声说道:“此战非我之罪啊!千总贡觉赞不听属下的劝告,攻破识匿部落后,又轻敌冒进,意图拿下葱岭守捉治所,不料葱岭唐军一百多骑在半路伏击,将我们杀得大败。我本欲自刎告罪,但战败的庸护持们群龙无首,我有职责带他们回归本部,缴获的财物虽少,我有责任把它们带回来献给东本。现在属下冒死来见东本,是杀是剐,任由东本处置!”

    喀葛鲁轻捻着胡须狐疑沉思,脸色却陡变狰狞:“他们两个都变成了死鬼,你如何泼脏水都无人反驳,是非功过都由你一人来编造,真当本东本是傻子不成?”

    宗吕心惊胆战,慌忙眼珠子骨碌转动,终于有了计较,继续低头哭泣道:“东本若是不信,可以问与我一同归来的庸护持们,其实此战失利,也怪不得贡觉赞,是那葛日朗在旁怂恿他轻敌冒进,属下劝谏无效,只得拼死护着缴获来的财货,召集残部回归。属下只求能见东本一面……”

    他扭头爬到堆积的缴获品面前,双手把铜钱捧起,颤抖着身子朝向喀葛鲁道:“这些东西虽然廉价,却是部属们流血换来的。哦,还有这个……”

    他从腰间解下横刀,双手托起说道:“我虽未能擒获识匿国主伽延从,却也将其重伤,识匿部元气大伤,这把就是伽延从的随身佩刀,我特地夺来呈给东本。”

    喀葛鲁只是哼了一声,却不去接刀,转身坐回狼皮上。

    宗吕霎时陷入绝境之中,喀葛鲁态度的冷漠让他看不到丁点儿希望,他决定来个大胆的试探。他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望苍天,结果只看见厅顶,咬咬牙高声悲壮地说道:“属下对东本忠心耿耿,只可惜我无法挽回贡觉赞造成的败局,如今已无面目存活于人世,只好以这一条贱命来报答东本的知遇之恩。”

    他说完将横刀抽出架在脖子上,颤抖的右手控制力道,眼睛一闭刀锋一旋,便要自刎谢罪。

    喀葛鲁眼疾手快,双手一托地面抬脚去踢,将宗吕踢倒在地,横刀也飞了出去。

    宗吕面露茫然之色,半跪着缓慢爬起,深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

    喀葛鲁揉了揉眉头,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来人,先把他带出去。”

    从门外走进来两名东本亲卫,一边儿一个搀住他手臂将他拖了出去,为了表现出赤诚的忠心,宗吕继续大声喊叫:“我曾经为东本流过血!我数次负伤!我誓死效忠东本!”

    等他被拖到一片无人的空地上,两名亲卫扔下他离去。宗吕才缓慢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瞪大眼睛沉思良久,心想这条命是保下来了,但喀葛鲁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却又茫然无绪。

    大厅内喀葛鲁盘膝坐在地上,抬头问厅中的这些下属:“如今坦驹岭只剩下宗吕带回来的三百护持,我欲派一得力之人带兵前往镇守,你们谁愿意前去啊?”

    喀葛鲁话音落下,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厅中的几位千总脑袋往回瑟缩,或是互相看着对方,希望有人能主动跳出来顶这个缺。

    坦驹岭地势拔高,靠近喀喇昆仑山脉,环境远比孽多城附近险恶。何况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有牲畜粮食供应外,一年四季就只能望山兴叹,还要时时提防来自娑勒城唐军的觊觎,哪像孽多城这般舒坦,每日有勃律国美女歌舞陪侍。

    “怎么,都没人肯站出来?这是要我做恶人么?”

    喀葛鲁瞪着牛眼在每个人都脸上扫过,表情阴沉。

    守候在一侧的副东本上前说道:“属下倒是有一条建议,这坦驹岭地形复杂,驻守此地的将领,需要对地形极为熟悉。那宗吕也算是个忠心赤诚之人,不如就让他把职责给担起来,至于损失的兵力,由各千总分派出数十名桂射手给他,再从勃律国本地的驯奴东岱中抽调出几百庸护持。”

    在场的千总们纷纷点头附和:“此议甚好,不错。”

    喀葛鲁却翻起了白眼,扬眉质疑道:“照你们这么说,他吃了败仗,带来几百残兵回来?我不但不杀他的头,还要给他升官喽?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长此以往,如何稳固军心!”

    副东本又有话要说了,他委婉地替宗吕说情道:“宗吕固然是败军之将,但我相信战败并不是他的过错。贡觉赞、葛日朗二人兵败身死,他一个小小的五百总惨败之后能够收集余部,还能够带回缴获,已是难得可贵了。东本若能不计前嫌,破格提拔,宗吕必然感激涕零,安敢不奋死效命?”

    “至于东本担心赏罚不明,动摇军心,那就让他生受一百杖责,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喀葛鲁思想终于有所松动,点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贡觉赞我是知道的,除了有贡葛家的血统之外,那就是一头猪!任何人跟在这头猪身边,都不免代其受过。”

    “可这头猪如今却死在了我喀葛鲁手里,他败掉了我一个千人队的家当,我却还要给贡葛家说赔情话!”

    副东本再次上前献策:“不如这样,我们可以上报给约如如本,就说贡觉赞仅以一千人马大破识匿部八千之众,又连破唐军葱岭守捉铁骑百余,后被数倍与其的唐军包围。贡觉赞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三昼夜,亲手斩杀十多名唐军后力竭而死。如本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上报给赞普给其追赠官职,授予封号,赏赐大量财物,这样对贡葛家也有个交代。”

    喀葛鲁听了直皱眉头,却也只好摆了摆手:“就这样吧,上报就由你来书写,别太吹过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友远至葱岭

    开元二十六年五月上旬,安西都护府下了一道公函,给予葱岭守捉战功嘉奖,代朝廷赏赐布帛铜钱若干,擢升李嗣业为昭武校尉。公函上并未说明他到何处任职,只能等他前往都护府领取赏赐后,再行定夺。

    为什么说是代朝廷呢,因为安西都护府是无权私自擢升官员的,需要上报给朝廷,再由朝廷下一道公文进行擢升,但碛西距离两京太远,通常一年只有两次公文往来。晋升的官员难道要等个一年半载,岂不耽误了任期。

    各大边镇节度使采用了折中的办法,擢升的官员先上任,等年底时统一上报给朝廷,如无意外情况,中书令是能够全部批准的,就算是相公认为某个人不合格,不予批复。公文传递到安西,此人已经在任上待了一年已久了,即使再换人也需要朝廷重新批复,等到第二年再报,除非相公与此人有仇隙,多半可以给予批复。长此以往,边镇官员的任命权,实际上已经握在了节度使手中。

    李嗣业的这个昭武校尉要等到明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七年,才能够正式获得朝廷的承认。

    这一日天气晴朗,葱岭的山麓下绿草萋萋,一支从中原返回的商队来到葱岭,叮当清脆的驼铃驱散了这片土地上战争伤痕的阴霾。

    识匿部的男丁妇女们在守捉城周围开辟了集市,向商队抛售自家的产出。虽然见多识广的商旅们多数看不上这些土特产,但他们仍以极低的价钱卖了出去。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向下望去,皱着眉头说:“行商赚,坐商赔。”

    索元玉在一旁哼了声与他抬杠:”你怎么就知道他们赔了,做这些东西只是耽误些时间,又没有花钱,能卖出去就算是挣了。”

    “时间不是钱?”李嗣业颇为自得地指着下方集市道:“识匿娘子们手中的三彩织物为氆氇,是从吐蕃传过来的牛毛和羊毛织造品,一个手工熟练的娘子一天可织丈许。由于大唐与吐蕃边境常年交战商路不通,氆氇在两京当作奇货来卖,价值不菲。”

    “你再看下面这些粟特商贩,故意装作神情冷淡疏离,对货物大加贬损,实际上心中早已笑出了声。中间商赚差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中间商赚大头。”

    李十二娘一听,脸上露出恻隐之色,索元玉却恼了,挽起袖子就要下去揍人:“好个无良的奸商,竟敢如此欺负老实人!看我下去不把他的腿打折了!”

    李嗣业一把拽住了她手臂,说道:“我一个男人都没你这么爆脾气,这些粟特行商都是这么做的,难道你能把他们的腿都打折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不要中间商,识匿部原本是六千多人的部族,就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也有三四千人,完全可以自己筹备一支商队,将族中一年的工艺品和织物产出,驮运到长安卖出,所获得的财利,远胜卖给行商数十倍。”

    接下来便是李嗣业的自言自语:”识匿部此次获得了吐蕃三十多匹战马,再加上族中原有的骆驼马匹,完全可以组织一个六十余人的商队……哎,你看那是?”

    远处的山坡上又响起了驼铃声,似乎又有一支商队从演渡州赶来,骆驼上的商旅们不像大食那样黑白素淡,反而是浓重赤与黄交织的色调,这种浓重的颜色很像天竺僧人的僧袍。

    这支商队的前后还有一支护送队,打着玄黑色的旗帜,旗面上隐约可见篆体的‘索’字。

    李嗣业指着远方的旗帜笑道:“总算把正主可盼来了。”

    他扭头一看,索元玉已经不见了踪影,左右张望去看,却见她猫着腰顺着女墙往城头下走去,生怕被远处商队的二叔给瞅到。

    李嗣业心中十分舒畅,一物降一物,总算有能制住你的人来了。

    他抱胸得意之余,却迎来身负双剑白衣素裹的李十二娘幽怨一瞥,她轻轻叹了口气,追随索元玉的脚步往台阶下走去。

    李十二娘的这个眼神,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又在某句话上得罪她了?

    远方友人来临,他当然要出城相迎,刚走下城墙,却听背后有人哎了一声。

    李嗣业回头去看,却是索元玉躲在墙洞中,朝他勾了勾手指。

    若是李十二娘那样温柔清丽的美人朝他勾手指,他肯定会血压飙升,但是索元玉嘛,呵,还差了许多火候,长得再标致,也受不了她朝墙根擤鼻涕。

    李嗣业刚抬步走来,索元玉就要抬起手臂,若无其事去拍他的肩膀。嗣业面无表情地躲开去,皱着眉头道:“抹墙上!”

    索元玉讪讪地笑了笑,果然伸出食指和拇指在土墙上蹭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在六合靴的鞋帮上抹了抹。

    “以后这种动作别让外人看见,不然你嫁不出去。”

    “切,咸吃萝卜淡操心。”索元玉反击了一句,突然想到目前的处境,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嗣业兄长,元玉有要事相商。”

    “正好,我要到城外迎接你二叔,你也去,边走边谈。”

    “不要嘛,我要说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向我二叔提起。”

    “什么事?”

    “就是,我们刺杀你的事。”

    “行,”李嗣业点了点头:“只要他不问,我就不提。”

    索元玉急忙挡在他面前,叉腰说:“就算他向你问,也不能提起。“然后她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告诉你十二娘的一个秘密。”

    他倒退了半步,吃惊地问道:“这跟李十二娘有什么关系?她的秘密我何必要知道?看在你这些天还算乖巧,我不说就是了。”

    李嗣业已经转身离去,索元玉在后面生气地跺了跺脚,吐槽道:”像你这种人,就应该跟战马过一辈子,何必娶娘子!”

    ……

    索通在城门外下马,满鬓风霜,精神却依旧饱满,朝着李嗣业一拱手道:“嗣业郎,时隔一年多未见,你的变化很大呀。”

    李嗣业拱手回礼:“索公倒是无甚变化,依然是这样精神矍铄。”

    “不行了,老了。”索通笑着摇了摇头。

    索元玉从李嗣业的背后挪出来,朝索通低腰叉手,李十二娘也走上前,婀娜地向索通行了一礼:“二叔,索二叔。”

    索通面对李十二娘满面笑容,面对侄女却板起了脸。元玉瞬间变做了低眉顺眼的乖顺女,连忙挪站在他身后。索通抬手虚指,张口最终没说出去一句重话,没奈何地说道:“我这个侄女,生性顽劣,她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李嗣业违心地摇头:“没有,索娘子虽心直口快,却天性纯良,很好相处。而且还有男子的豪侠之气……”

    索元玉在二叔身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李嗣业才嘴下留情,索通扬起眉毛,似乎早已洞明于心,只是装作没有听到。

    他将索通一行人迎进草厅之中,之间相谈甚欢,话题却越扯越远。这位索家的阿郎似乎忘记了今天来的正事,抑或是根本没有那个打算提起。

    李嗣业无心跟他打哑谜,冷不丁将一句话切进去:“我们谈谈商路护送的事情,葱岭守捉城过去一年里抢了索家不少生意吧。”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尴尬,索通硬拽着胡须低下头,就连跳脱的索元玉,也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别离循循善诱

    瓜州和沙洲两地民风素来彪悍,且家族宗派势力强大,譬如张氏、索氏在南北朝时期就是敦煌豪族。索通这一脉虽然移居瓜州,但与敦煌索家之间依然有亲密往来。这就是为什么索通一家子能够长久以来在大漠上做护送行商的勾当,别人却不敢上来分一杯羹的缘故。

    汉族的道德概念中,通常都是恩大于仇,以索家这样的望族,生意被抢一年多却能憋在肚子里忍着,全赖李嗣业在大漠中斩杀张括,换取了索家天大的人情,若是换做别的人,莫说他是守捉使,就算是校尉、折冲都尉,索通都有办法让他们乖乖吐出这么些蛋糕。

    这些情况索通并未向李嗣业讲解,李嗣业也不知道索氏祖上多么多么牛掰,现在也不差云云。他只是认为,不能用这种方式消耗索家的感恩情分,太不值当。况且古人对德行非常看重,恃恩而予夺这种行为其实是在毁坏人脉。

    李嗣业看到索通拽着胡须低头不言时,觉得这老头也算憨厚得可爱,况且对方是爽直敦厚之人,至少自己将来求上门去,他应该是念旧情的。

    “索公,葱岭守捉此举,确实是损害了你们索家的利益。”李嗣业在说这句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就像葱岭守捉不是他的治下一般。

    索通咳嗽了一声,抬头说道:“嗣业郎何出此言,这茫茫丝绸古道,也不是为我一家所开。葱岭守捉苦寒,你为葱岭守捉的军户开辟一条财路,岂能因为我们索家的护镖队而中止,这种恩将仇报的名声传出去,岂不让整个陇右道的人用唾沫将我淹死。”

    李嗣业双手托着膝盖,身体后仰,笑着说道:“很不巧,我马上就不是葱岭守捉使了,安西都护府已经发来公函,任命为昭武校尉。”

    “哎哟,是吗?”索通连忙端正坐姿双手平揖:“恭喜嗣业郎,可喜可贺。”

    李嗣业淡定地摆摆手:“没什么可贺的,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而已,校尉之上还有游击将军、中郎将、将军、大将军、节度使、上面还有……没啦。”

    索通虚浮着双手愣了神,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因为从未遇过说这种话的人。

    他迅速把思路调整回来,正色说道:“我们还是谈谈生意的事情,既然葱岭守捉日后不归我管了,但我还需要安排一下,葱岭守捉不会再做护送商队的生意,而注重当地产业的发展。”

    “刚才我在城墙上往下看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无论是识匿部的氆氇和羊毛毡毯,还是葱岭守捉城军户们产出的棉袄棉被,仅仅放在安西售卖不会有太大利润,只有把它们远远地送到长安、洛阳两都,才能获得成倍红利。所以葱岭守捉今后不会再做护送商队的生意,他们只组织商队,护送葱岭自己的货物。”

    看着李嗣业在他面前大谈生意经,索通有种荒谬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把当官的路给走偏了呀。汉末魏晋至隋唐以来,商旅的地位逐渐下降,如今至大唐已规定五品官员不得入市,商人不得穿绸,除非那些荤腥不忌的粟特人,中原人多数不愿意为商。

    比如说他们索家,长房正脉的子弟,不是读书人便是练家子,他这个家族旁支做以武护商的事情,还不算低贱。最低贱的是开商铺常年行商的六房,他们每年在丝路上赚取的钱财,养活了整整一族的人,逢年过节时却连祠堂的门都不能进去。

    索通忍不住开口委婉规劝:“嗣业郎,朝廷对追逐财利之事最是看不惯,你前途远大,这类事情可以背地里做,千万不可放到明面上来,免得耽误了你的功勋正途。”

    李嗣业知道索通的心意,抬起双手抱拳说道:“多谢索公提点,此事我自能理会。”

    ……

    双方会晤结束后,李嗣业命酒肆中给他送来三勒浆,用以款待客人。索通此间之事已了,商定明天要带着索元玉和李十二娘返回瓜州去。李嗣业也欣然提出,他明天也要出发去龟兹接受任命,不如就顺路送他们一程。

    酒宴总体来说还是热闹的,宾主各坐在案几前,端起酒盏遥相敬酒。席间索通提出要行酒令,不是划拳,不是猜骰子,而是玩文字游戏押韵。这简直是李嗣业的噩梦,他记忆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唐诗,在这诗歌文化巅峰的大唐中,他还没有脸皮干出剽窃当世人诗句的事情。

    再说咱李嗣业就是个武夫,就不往文人雾达(那里)去凑了,也不符合咱的人设。

    所以他多半是处在喝酒的状态,并且很快就醉意微醺,低头望向坐在下首处的李十二娘。

    她坐在席上毫无兴致,心思似乎不在此处,或许本来就是那种冷清的性子,有人频频举盏之时,她也只是双手捧起应付一下。等到李嗣业的目光投过来,睫毛低垂的她似乎也能感受得到,把眼睑低得更低,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抬头,目光捎到李嗣业的位置,又迅速低下头去,脸颊泛起些许红晕。

    李嗣业竟然留意不到这种异状,只知道她的生人勿近。

    酒宴散席之后,李嗣业召唤亲兵给客人们安排住宿,酒醉的汉子们被兵卒搀扶进酒肆或版筑房中。

    天色葱茏将暗,明月已升当空,湛蓝的穹庐覆盖了守捉城的四角,李嗣业依站在草厅的廊柱下不禁有些怅然。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更大的坏境中施展拳脚,心中有许多不舍。

    他来上任之前,葱岭守捉城还荒僻简陋,远没有现在的热闹繁华。酒肆和商铺,还有新建起的房屋,让这座蜗城愈显逼仄,但它的人气增加了,内在的财富也滚雪球般越来越丰厚。

    如果再让他在这里守五年,完全能造出一座新城,但他的路途不在这里呐。想到这里,李嗣业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像李守捉使这样的粗人,也会抒发感慨,暗自惆怅吗?”

    李嗣业扭头一看,却是索元玉斜倚在另一边的柱子上,语气调侃。

    “在这里呆时间长了,自然有所留恋,你倚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也是舍不得?”

    索元玉眉毛一挑,顾左右而言它:“大家都是睹物思人,你却留恋物事,你难道就没有留恋的人?”

    “怎么没有?想念远在长安的妹妹,走了以后会想念葱岭守捉城的兄弟们,还会想念……”

    索元玉睁大了她那黑曜石般明亮的大眼睛,循循善诱地问:“还会想念谁?”

    李嗣业摇了摇头:“没啦。”

    “呵,”索娘子翻起眼皮,迅速闪身离开了草厅。李嗣业愕然看着她飘荡着绿裙扬长而去,心想这女子真跳脱,来去如风啊。

    夜长梦多,白日很快到来,酒肆门口索家队伍已经整装待发,索元玉和李十二娘披着披风头戴帷帽钻进了奚车,两人相对靠坐在车厢里。十二娘掀开帷帽前的轻纱,又掀去车幕的一角,看到李嗣业正在草厅前准备马匹安顿下属,心里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索元玉突然挡在她面前,一脸贼笑地说道:“这样偷偷看有什么意思,你要有心事,可以下去跟他说呀。”

    李十二娘慌忙扔下车幕,轻纱遮住芳容,羞怯地唾道:“胡说,我没有心事!”

    “没有心事,是谁在偷偷摸摸地往人家那边儿看呢,要不然我把他叫过来,让你看个够?”

    十二娘羞恼地伸出双爪,伸向了索元玉的胸口和胳肢窝,元玉笑着躲闪,一边说:“十二娘饶命,人家不小心说中了你的心事。”

    “你还说!”

    两个小娘子在奚车内扭打嬉闹成一团,连着车身都摇晃起来。

    李嗣业诧异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对站在身后的田珍、藤牧、宋横、史江等四人交代:“藤牧和宋横,跟我到安西都护府受命,田珍和史江留守城中,城中的一切事务,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就这样,我们走。”

    “李守捉使,”史江欲言又止,突然开口问:“您这是要到别的地方去上任了吗?”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我只是去受命,还没有决定去哪儿,但肯定是要离开的。不过你放心,新任守捉使下来之前,我会把一切都交接好。”

    他的念头转到了于构的身上,这个家伙在仓曹参军吴三高的手下有一阵子了吧,这次前往都护府,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安排到这个守捉使的位置上。必须得能!不管砸多少金子,也要让他做葱岭守捉,他李嗣业攒下的这份儿家当,不能败到外人的手上。

    眼前宋横和史江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红着双眼凭空喊了一嗓子:“兄弟们,李使君要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跪送守捉使出行

    这一声近似悲怆的叫喊,如同嘹亮的唢呐声弹在守捉城的土城墙上,又折射回来,响透了整个守捉城。

    城墙上的兵卒、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坐在门槛上缝衣的娘子、从城外挑水回来的汉子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纷纷跑到了草厅口,扑通扑通跪倒在地上。

    李嗣业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波涛和情愫,吃惊肯定是有的,料想过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离开,但没想到如此过激。他只好忍着鼻头上的酸楚,叉腰转过身来大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给我起来!”

    “李使君!”史江直起腰身,将双手叉在胸前亮起大嗓子:“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守捉城在你手中繁盛起来,咱们这些军户都过上了好日子。可如今你却要走,上面必定要派一个新任的守捉使下来,这新来的官儿若是个讲良心,守家业的倒还好说,若是换一个贪得无厌的庸吏,他能把葱岭守捉和兄弟们的家当都吃掏垮了!”

    他回过头来对着众军户大声道:“你们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使君,”军卒们面带悲凄,纷纷膝行着向前叉手言语:“葱岭守捉离不开你,你若是走了,我们怎么办?田里的棉花,还有做棉被的营生,这酒肆和这布铺!你若走了,我们怎么活!”

    他们痴痴地瞪大了眼睛,娘子们跪在丈夫的身边焦急垂泪,都像鸭子似的把头仰起,等待着李嗣业的答复。

    远处索通站在马车旁等候,听到这边的吵闹声,连连点头,却又连连叹气。

    李十二娘和索元玉摘掉了帷帽,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也颇为动情地揉着眼角,她们能感受到一些东西,军卒们的情义?简单而真挚的诉求?还有李嗣业这个人,勇猛粗俗的人是没有那些细腻手段的,然而他却做成了,至少他没有外表上看起来那样棱角简单,还有……,她们倒是越发看不透他了。

    李嗣业知道他们害怕失去,所以才不肯放他离开,但心中也不免感动,无论他们的陈情如何失礼无理,掺杂私心,但他们的心思是淳朴的。

    “各位兄弟,各位娘子,”李嗣业退回到草厅台阶上,对着众人大声道:“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某,其实我也万分不舍,但军令难违。我到哪里任职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不管去了何方,一定会先把葱岭守捉的事情安顿好,下一任守捉使,他……也一定不是赃官。”

    他没有把安排于构做下一任的事情说出来,毕竟八字还没一撇,万一到时候出了岔子,说出去的话岂非变成了放气。

    众人哪里肯起来,李嗣业一旦离去,他们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没娘的孩子。说什么新到任的官吏不贪,这话只能骗骗自己。他们其实也不奢望他不贪,就怕来的是个貔貅,只进不出,更怕他们贪婪到把整个守捉城的家当填进了肚子里。

    “这话我们不信!”

    “对,我们不信!”

    “李使君,像你这样的好官凤毛麟角,我们哪能容易遇到,况且安西的军官们多粗鲁挥霍之辈,我们又哪敢指望这种人手下留情!”

    李嗣业揉了揉脑门,这真是让他犯难了,军户们盛意拳拳之心,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好言劝慰却不起作用。早知道这样上辈子就不该学什么自由搏击,多学点儿谈判话术才能应付眼下的局面。

    藤牧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便清了清喉咙上前说道:“你们不能这样啊,你们这样也太自私了!岂能为了你们继续富裕下去,就阻断了李使君的升迁之路。”

    李嗣业听罢暗暗点头,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谁知有几个军汉却斜起头来,乜了他一眼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葱岭没有扎根没有家口!李使君到哪儿,你就能跟在屁股后面舔到哪儿,那像我们这些人,拖家带口,就指望能遇到李守捉使这样的好官,才能够过好日子!”

    “就是,说得那叫屁话!”

    “你们!”藤牧气恼地倒退了两步,袖子一甩道:“不可理喻!”

    “说得很对!”街道上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李嗣业抬头望去,却是识匿部的伽延从大将军在女儿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前来:“李使君不能离开!”

    李嗣业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道:“你不在家中养伤,怎么也来添乱了!”

    伽延从的头上裹着麻绷带,伸手挣开女儿的搀扶,站在道中央大声说道:“军户们的陈情是有道理的,你离开了葱岭,换来一个贪得无厌之人,大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看李守捉使就该永远留在葱岭。”

    军户听到伽延从替他们说话,对这位胡人首领顿时好感倍增,异口同声地附和:“金吾卫大将军说的对!李使君不能离开!”

    伽延从连连点头,挥动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大声说道:“李使君留在葱岭,大家的好日子才能延续下去,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真的能延续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们以为都护府不知道葱岭守捉发生了什么?你们做的棉袄,棉被都卖到哪里去啦?还不是卖到龟兹,送到都护府去啦?看到你们坐地发家,迟早会有人眼红的。李嗣业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守捉使,他能保护得了你们?保护得了葱岭这份来之不易的繁盛吗?”

    听完这番话,军卒们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连连点头。

    “伽延从大将军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这么一个穷地方乍富,确实会有人眼馋。”

    “若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史江、宋横张勇等军官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狐疑。

    他留出时间给军卒们反思,才又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们大家说说看,以李使君的才具,将来会止步于守捉使?或者是小校尉,中郎将?他若是真的死守在这个地方,才是大伙一起坐以待毙!李使君是念旧的人,他把葱岭守捉城治理得这么好,能够舍得它毁在别人手里吗?将来不管他走到哪里,官位升多高,只要还在安西,他都会照拂葱岭,照拂你们,你们说说看,到底是不是这个理儿?”

    军卒们跪在地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在史江等军官们的带领下,他们叉手弓着身子站起来,分列成两排如出丧的孝子队列那般,蹲跪在直道的两旁,依然叉手在胸前,声音高亢略显悲怆地齐声喊道:“恭送李守捉使出行!”

    “恭送李守捉使出行!”

    李嗣业动容不已,分明男女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却有了全城夹道送行的感觉。

    送行这两个字,用在此处不太吉利。

    他牵着黑胖缓慢地朝前走去,左右扭头去看两边的兄弟。有些满脸尘土的汉子腮帮上被冲出两条泪道道,却如雕塑一般岿然不动,他们热切的双眼随着他的脚步而转移,眼巴巴地望着他牵着黑马走出了城洞。

    穿过门洞时,李嗣业趁着昏暗没人注意,抬起袍袖用力擦拭着双眼,可这长袍上沾满了尘土和污渍,刺激得他的双眼火辣辣,眼泪更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淌。索性他闭紧眼皮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等走到洞门外抬头迎接阳光照拂时,已经是一副雕塑般线条刚毅略显苦涩的笑脸。

第一百八十七章 轮台送卿问生辰

    伽延从站在他面前,双手负在肚腹上感慨地说:“不容易啊。”

    李嗣业叉手致谢道:“感谢大将军为嗣业解围,兄弟们情深急切,或有可违。”

    伽延从却摇了摇头指着城头说道:“我不是说你出来不容易,而是说你们不容易,能够上下同欲,上下同心,士卒爱戴,亲如弟兄。如果将来能有这样一支同心同德的劲旅雄师,不需要多,只要万人,便可天下无敌。”

    李嗣业回首望去,军户们还蹲跪在草厅两侧,也许是出于羞愧,没有跟出来。

    他淡然地说道:“他们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吃饱,穿暖,平时能喝两口三勒浆,娘子能穿没有补丁的衣裳,孩子能营养充足地长大,这些就够了。”

    “这还简单?”伽延从倒吸一口凉气说:“你守着葱岭守捉小门小户顶多一千人,而且是由安西都护府统一调配军粮。哪里知道养活人口的艰辛,我识匿部在葱岭繁衍生息这么多年,即使是最好的年景,也有不少幼孩因为饥饿羸弱而夭折,至于到了灾年,多少夫妻把未出世的孩儿胎死腹中,我们在寒冬中靠啃吃羊皮毡等待来年。”

    伽延从说这话时看似轻描淡写,他那张老脸下的沧桑长须却牵动着隐痛,他拍着李嗣业的肩膀道:“还是你们大唐富庶,如今正值盛世,仓廪中稻米堆积如山,绸缎多到可以铺满两都所有街道。记得我跟着父亲去长安授封官职时,那场景真把我给震惊了,百万人住在一座大城里不事耕种,每日从外地运入城中粮食、菜蔬、美酒、羊肉不知凡几,他们竟然还把水渠中倾倒剩饭剩菜。大明宫之壮阔恢弘更不必提,在葱岭的时候我常常想,李家的皇帝得有多么大的福泽气运!才能据有这天下最富庶最广阔的江山社稷。”

    李嗣业听完他的话,情不自禁往东南方向望去,此刻的长安、洛阳确实处在盛世的雨露滋润中,可是他们岂知这盛世,不过是汉民族在数千年挣扎浮沉长河中昙花一现而已。盛极而衰,似乎已成定局,但真的是定局吗?

    李嗣业叉手告别伽延从,翻身上马,带领着藤牧和宋横,赶在索家商队的前面,与索通结伴而行。

    在行经奚车旁时,索元玉擦拭着殷红的双眼掀开帘幕瞄了他一眼,然后坐回去低声嘀咕道:“他的心真硬啊,麾下兵卒们那样含泪跪送,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像我们俩这样的旁观人,都偷偷地哭了好几回。”

    说完她哽咽了一声,又提起手帕擦拭了眼角。

    李十二娘红着眼眶靠着厢壁反驳道:“你懂什么!男儿自有柔肠,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而已!”

    索元玉娇哼了一声:“你还没嫁给李郎呢,就已经开始护短了,是不是心急了点儿啊!”

    “你个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李十二娘破涕为笑,双手又拽着索元玉与她打闹起来,车厢中传出了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他们领着队伍绕过青岭,回首望时,葱岭守捉城已经消失在视野中。李嗣业毅然前行,跟着队伍到达演渡州,再到疏勒镇,沿着丝绸古道穿过蔚头州和拨换城,最终到达了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镇。

    李嗣业多送了索家的队伍一程,双方在轮台城的东门送别。一到这个地方,李嗣业似乎记起了中学课本上的一首边塞诗,好像叫什么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但诗人岑参还不知在那个旮旯里猫着呢,要等他来安西还得个十年,李嗣业倒是抢先体会了诗意的感触。

    他们几人牵着马站在风干的土墙下,低草覆在贫瘠的土地上,远处蓬松的刺柳也只有丈许高,他们与索通相互道别。

    索元玉从奚车里钻出来,也要与李嗣业说一段送别的话,只是她不断地回头望向车内,像是在接受某个人的指令遥控。

    她把李嗣业拉到一边,故作疏朗地说道:“那个,李郎,我们这般分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你有没有觉得……嗯……依依不舍。”

    “当然依依不舍!”

    “还有呢?”

    “还有就是,一路顺风。”

    “……”

    索元玉无奈地咂巴着嘴,把双手背在身后扭动着肩膀说:“其实呢,我把你拉过来,是想告诉你,再有一个月是李十二娘的生辰,这个你可得记着,她是开元九年出生,也是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时出生。”

    “我再给你说一遍,你可得记牢了,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时。”

    李嗣业顿觉奇怪,突然把他拉过来道别,就只是为了告诉李十二娘的生日?这是要向我讨要生日礼物?一个月时间倒是转瞬即逝,确实要事先准备一番,既然是送生日礼物,那就不能厚此薄彼,索性也问问索元玉的生日,到时再送给她一份儿。

    于是乎,他脱口问道:“既然如此,也把你的生辰告诉我吧。”

    站在不远处的索通登时汗毛直竖,慌忙转身背朝他们,仿佛听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索元玉也霎那间红了脸,娇羞且嗔怒地斥道:“你混蛋,不要脸!”

    她转身飞也似地往奚车上逃去,险些趔趄摔倒,她最终扑进了车辕上,膝盖蹭着借力爬进了车厢中。

    藤牧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满脸都写着佩服二字:“来到大唐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同时当面向两个女子讨要生辰时间的?”

    “别说是你,”一边的宋横低声说:“我就出生在大唐,也从未见过。”

    李嗣业回过味儿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脑门儿,怎么把这茬给忽略了,唐时的女子主动告知生辰,这是不是联姻合婚的暗示?

    这边索通也显得尤为尴尬,抬起双手虚拱了一下说道:“嗣业郎,莫要再往前送了,就此别过。”

    说罢他翻身上马,挥起马鞭在马臀上扫了一记,跟上了开始行进的队伍。

    李嗣业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向索元玉和李十二娘解释一下,如何解释他却全无办法,涉及到他的常识盲区,与女子交涉中的尴尬,想想就感觉恐怖。

    他回头问藤牧和宋横两人:“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藤牧神情郁郁地说道:“补救什么?你双喜临门,花开两朵……”

    他不去理会藤牧,心中细想之下,觉得还是不要追上去解释了,强行解释反而越描越黑。这桩事就让他过去吧。婚姻的事情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虽然他刚满二十一,就已经步入大龄青年之列,索元玉也好,李十二娘也罢,他还没有产生那种心心念之,非她不娶的冲动。冲动……似乎上辈子也没有过,所以等等再看,反正背后没有家长催。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两相猜

    索元玉压制住心头的慌乱坐进车厢,感觉脸上火烫烫的烧得厉害。李嗣业这不良子也真是的,已经有了李十二娘钦慕,为何还要惦记……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她怎能与十二娘共侍一夫,如果是不认识的女人也就罢了,十二娘?我怎么能抢她心仪的人。可李嗣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要是真在意十二娘,就断然不会向我要生辰,除非他真正想要的是……我的生辰,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呢,还得我翻来覆去地猜……但还是不能与十二娘抢。

    李十二娘看着索元玉红扑扑的脸蛋,讶异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她心惶惶地摇了摇头,尽力平复心情,不让李十二娘看出端倪来。

    “没怎么,你的心意,我已经透露给他了。”

    “是么?”李十二娘神情显得很紧张:“会不会太露骨了,或者会不会太隐晦了,你不要把字谜赠给他猜,他又不像读书人那样通文墨。”

    “一点都不隐晦,我都把你的生辰告诉了他,难道还要说八字吗?他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不如找块石头撞死算了。”

    “生辰?”李十二娘低头双手捂住了脸:“你怎么能告诉他这个。”

    “我又没说是你的意思,再说这个人愚钝得很,在守捉城里我暗示了他两三次,他都跟个棒槌似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棒槌的武夫!”索元玉仔细思量,仿佛抓住了关键的地方,犹疑地自言自语:“他该不会笨到连这个也想不到吧,或许真就是这样!”

    李十二娘也摇了摇头:“该不会吧,或许,是不是他根本就,就……不喜欢我。”

    十二娘的心中从未像现在这般躁动不安,作为一个以艺业傍身的女子,她的一些想法已经比某些养在深闺的碧玉大胆多了。她自己是很有决断,也很有主意的人,相托友人告知生辰,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莽撞。

    可要是一片真心碰到了墙壁,那她这飘零游荡的心可真就凉了。

    “别胡思乱想啦,”索元玉贴上前去揉着她的脸颊说:“我们十二娘论相貌也是亭亭玉立,论才华也有剑舞傍身,他李嗣业一个区区七品的武官,他,他凭什么看不上你。所以嘛,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觉得我们该担心的是,这家伙真是个榆木疙瘩,不解风情,让李十二娘你枯等一场耗费了年华光阴。”

    李十二娘连忙向索元玉讨教:“元玉,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该怎么办?”

    索元玉揪着下巴略微沉思,随即双掌一合拍手说:“有了,既然他本人是个棒槌,榆木,那我们就朝他的父母家人下手,婚事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事先拿下他家人,他就再是个棒槌也会被说动的。”

    “你可别一直叫他棒槌,有些事情唠叨的多了,就会真的成真的。”

    “我还就是叫他了,谁让他……呵呵。”

    某些情况下索元玉还真没冤枉了李嗣业,他两性关系沟通的常识很低。作为一个自由搏击选手,多数人出名赚钱之后会放飞自我,开始结识一些模特美女,然后就拖垮搞虚了身体,职业生涯也走入了下坡路。

    曾经的李业却不是这样,他有些不解风情,对一些潜规则的暗示置若罔闻。就连后来认识健身教练的女友,也是在家人强行安排的相亲中,以几套房几辆车开端,然后才能在疏冷的外表下,发现他内心的火热。反正总的来说,他就是那种女友发信息说肚子疼,说多喝热水的那种人。

    ……

    李嗣业一行骑马返回龟兹镇,直接去了安西都护府,正要到府中正堂去求见来曜都护,却在外院中遇到了法曹参军曹振清。

    曹振清亲热地朝他抱拳说:“来都护正在会见贵客,你还是跟我到法曹的衙署中静坐片刻吧。”

    故人盛情相邀,李嗣业也不好拒绝,跟在其身后来到了法曹的公廨中。两人对坐在羊毡上,中间放一小案,案上摆放着茶盏,地上的茶鍑中已经咕咚咕咚地腾起细沫。

    曹振清给他舀了一碗茶,捧到面前道:“由于在公务在身,我就不请你吃酒了,捧一杯茶聊表心意。”

    李嗣业笑着摇摇头说:“我喝什么都行,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曹振清却抿着嘴不言语,但瞧他这个样子,必定是有话藏在最后的。李嗣业也不着急,慢慢地等着,抬起茶盏小酌一口。

    “李郎,”曹参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的升迁赶了一个合适的当口,若是再迟些天,怕是就不成了。”

    “哦,兄长此话怎讲?”

    曹振清故作神秘地探过身来,看了看隔扇外没有人影晃动,才低声说道:“来曜都护在安西做了九年的都护,过了这个月就要离任回长安享清闲了,圣人早就任命了他右领军大将军,只是安西的事情一时难以安置理清,才又留了几个月。”

    “啧,怎么会?”对于这样重要的消息,李嗣业却一无所知,这就是居于葱岭偏僻之地的劣势。

    “不过你不必担心,上半年报功升迁的上疏已经传递发往长安了,你的任职也已经定下来了,具体去哪儿我还没打听到。来都护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他手头就算有一摊烂账,也要处理完全,绝不会遗留个下一任。”

    李嗣业心中不免惋惜,他才刚攀上这么一位,却突然离开了,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安西下一任的节度使兼都护是谁?

    他也探身过去低声问:“老曹你可有什么小道消息?谁接下来会主政安西?”

    “还能有谁?盖嘉运。”曹振清郁闷地说道:“盖嘉运不但担任北庭节度使,还兼领安西四镇节度使,瞧这个样子是要把安西和北庭合并为碛西,由他总领碛西节度使,这权柄,这威势,可算是风头一时无两。若是这样,我门安西这一系官员,哪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我估摸着啊,朝中圣人是把突骑施在西域兴风作浪十年的罪过,都怪到了我们安西都护府的头上。”

    此事李嗣业略有耳闻,昔日安西和北庭对待突骑施的态度上因地域不同而产生分歧,北庭主张全力消灭,而安西则主张拉拢,联合突骑施来对付吐蕃王朝。有这么一段时间内,朝廷确实同意了安西都护府的主张,先封为顺国公,又封为毗伽忠顺可汗。但野心勃勃的苏禄数次进攻安西四镇,这等于是帮朝廷下定了决心。

    他端起茶碗,点了点头分析道:“我好像明白了,朝廷在这个时候召回来曜都护,而把碛西全权交由盖嘉运来主事,这是不准备给那苏禄可汗活路,突骑施败亡指日可待了。”

    曹振清分明愣了一下,放下茶盏摇头苦笑:“我只不过是跟嗣业兄发发牢骚,你竟从中分析局势,看来我还真是落入流俗,人未老心先老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授职校尉

    李嗣业从曹振清的值房内走出,刚要进入主院中轴道,却被一名双手拄刀身披布甲的军士拦住,给他指了指都护府歇山殿大院,只见一行人前呼后拥从院中走出来。

    他连忙闪身回去,躲在门廊柱后面探出头来偷看。这军士戴着翻耳盔,回头冷蔑地扫了一眼,也就不再去管他。

    此刻这长长的中轴道院子里,砖道两旁每一丈站着一名身披青黑布背甲的北庭士兵,拄刀肃立目不斜视且满面威容。但凡被拦阻停留在墙边角落的小吏官员,都要凝立躬身行叉手礼。

    李嗣业抬头望去,只见为首一人头戴凤翅兜鍪,身披红铜色山文甲,袍肚上覆盖护腹兽镜,黄铜色的护手按在腰间刀柄的龙凤环首上,步子八字稳踢,端的是气场饱满。

    来曜落后于他半个身位,穿着略旧的绯色缺胯袍,身边没有佩挂任何物事,显得清清爽爽。也许是老都护早已萌发退意,所以刻意显得内敛一些,就像这位大将军的随员一般降低了存在感。

    李嗣业心中猜想,能让执掌安西达九年的来曜都谦恭避让的人,除了那位即将执掌碛西的节度使盖嘉运之外,还能有谁?

    盖嘉运和来曜身后跟着两名身披光要铠的中郎将,然后是八名披步兵细鳞甲的亲卫。安西的其余官员反而在最后。他恍惚瞧见了高仙芝,这位才真正吊在队伍的末尾,脸色很是阴沉,想不到能在他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实在是稀奇。

    日后威震西域的帝国双壁之一,落魄时的姿态也算是珍贵的记忆资料了,日后拿出来想想,多励志啊。

    难道来曜都护一走,他的舒坦日子就到头了么?

    他们沿着直道往前走,那些列在道路两旁的北庭兵便依次跟在队列的后面,列队有序且规范漂亮。看得李嗣业啧啧称奇,节度使出行大概都是这个场面了,甲兵列队开道,前呼后拥,等出到都护府门外,还有前后数十骑的押官和旗头前后打着牙旗与号旗,东风拂来绛色旗帜烈烈招展。

    “呵呵,好大的排场。”李嗣业双手抱胸微微一笑。

    等到来都护等人欢送走盖嘉运,一行人回到长院中。李嗣业总算是找到了机会,走上前去躬身叉手道:“卑职李嗣业参见来都护。”

    “李嗣业?”来曜先是一楞,随后才想这回事,开口说道:“哦,你的任职已经有了实缺,虽然还没有朝廷的敕授告身,我已经用都护府的名义下了一封公函,跟我到书房里来,我跟你细说。”

    “喏。”

    李嗣业跟在队列的后面,回到了都护府正堂中,送行的随从队伍也各自散去。只有来曜和高仙芝前往书房,李嗣业紧随其后。

    三人进入书房后,来曜盘膝胡坐在长案前。高仙芝兴致缺缺,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右侧,而是跪坐在了东墙根的毡毯上。

    李嗣业单膝跪地,叉手说道:“卑职感激来都护抬爱,拳拳之心,无以为表。”

    来曜咳嗽了一声摆摆手:“算不上抬爱,有功当奖,你年前向都护府敬献棉被棉袄,解我安西两万将士寒冻之忧,这是一桩功劳。后又拒敌吐蕃,救援识匿国,阵斩六百众,生擒敌将千总,更是大功一件。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李嗣业隐约听出,来曜话语中有几分愧意,

    他抬手捋须继续说道:“三个月前,驻守拨换城的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发生大规模骚乱殴斗,振威校尉赵卢水失职,已经被我撤掉。这个关键时候,我想把你派过去,希望你能够处理好此事,解决士卒积怨,干好这一任校尉。”

    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他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哦,想起来了,张小敬和闻染的父亲都曾经在这个团当兵,他们的军功,也都是在拨换城烽燧堡的战役中拼死换来的。

    这也算一种缘分,只是张小敬此刻远在长安,和第八团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念头想到这里,李嗣业立刻叉手拜道:“卑职定不负都护所望。”

    来曜衷心地点了点头说:“你上任之时还有一个难处,斗殴的后续积怨需要解决。详情拨换城使乌苏西会跟你细说,只要你解决了难处,这个校尉才能干得长久。若是解决不掉,那时我已经卸职回京,兼领安西都护的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可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人。”

    李嗣业心中腹诽,我就知道是这样,仕途简直是一步一个坎。好像这样才能显出我的不同寻常,难道真的是招灾体质,惹事的存在?

    来曜扬眉问他:

    “怎么?你没有信心?要不然?还回去做守捉使?”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好马不吃回头草,况且从七品到正六品直接跳了四个小台阶,如果不来点儿考验,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上位。

    他的心一横,毅然说道:“卑职愿意接受此任。”

    “好。”

    来曜合手赞许,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他:“这是安西都护府的公函,你带着它去上任吧。”

    在他身后一直做闷嘴葫芦的高仙芝突然开了口:“李嗣业,这第八团不好带,人心散了,所以你到任后,以聚拢人心为上策,如果曲高和寡,那就以立威弹压为中策,若是再不行,那就以顾及人情,相互挟制为下策。这三策无论哪一策能够施行,都可以保你校尉之职安稳地坐下去。”

    李嗣业转过身来,感激地朝高仙芝施了一礼:“感谢高副都护为我出谋划策,嗣业谨记于心。”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来曜神情看起来甚是疲惫,在都护的位置上干了九年,突然离职哪能够轻易接受得了,他需要一段时间慢慢调整心态。李嗣业在葱岭干了一年多,走之前还难受了一阵子,更别说容易多愁善感悲秋寂寥的唐人了。

    “卑职告退。”

    他站起来做了个叉手礼,转身刚去推隔扇门,伸出去的手突然停住,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又叉手问:“敢问来都护,卑职调任拨换城任第八团校尉,葱岭守捉使可有人选?”

    来曜诧异地挑起了眉毛,抱着膝盖靠着墙壁问:“你怎么突然想……,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李嗣业转身低头正色说道:“实不相瞒,卑职确实想举荐一人。此人名叫于构,曾在葱岭守捉担任仓廪主簿,后在仓曹参军吴三高麾下担任主簿。他为人实心用事,对葱岭附近的地形以及势力纠葛都了如指掌,所以我认为,他是最佳的人选。”

    坐在一旁的高仙芝也面带异色看着李嗣业,他记得半年前李嗣业找自己送礼,说是帮一个朋友谋参军主簿的差事,当时也没多想,敢情那只是一个进阶的梯子,现在才是真正安排到位了。

    来曜捻着胡须思虑道:“先是仓廪主簿,后到仓曹参军麾下做主簿,此人没有带过兵,他能担当得了此任吗?”

第一百九十章 守得云开见日出

    李嗣业刚要开口,却听高仙芝从旁说道:“没有带过兵倒不碍事,没有谁天生下来就是带兵的,可以自己琢磨现学现卖。葱岭苦寒难耐,他只要身体强壮,能支撑个十来年不倒下就行。”

    高仙芝这话倒是实在,可也太实在了,说什么身体强壮,能支撑个十来年,这是准备让人家于构干到死以身殉职呐。

    虽然李嗣业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打算让于构在葱岭守捉的位置上替自己守一辈子,说出来确实有点让人心寒。

    他也向来曜叉手说道:“来安西之前,卑职不也没有带过兵吗?我知他为人,一定能够胜任。”

    “也罢,”来曜伸手轻拍着膝盖说道:“反正我也快卸职离任了,趁着现在屁股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正好多任命几个我们安西的官员。免得日后回到长安赋闲终老,你们再背地里说我的不是。哈哈哈!”

    来曜这么爽朗地一笑,让本来心情阴郁的高仙芝也笑了起来,李嗣业更是会心莞尔。他能够感觉出来,这种豁达的笑容里隐藏了世事无常的无奈。

    高仙芝笑过之后,抬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其实此次来曜离职,受挫最大的就是他高仙芝。他这几年得到来曜的提携,成为四镇知兵使,又兼领了副都护,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现实就无情地给他来了一记大耳帖子。

    盖嘉运向来与安西不睦,高仙芝在他的手下,又岂能得到任用?

    ……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写一份上表朝廷的备案,再写一封都护府下发的公函,你把这公函拿去,直接带给他,顺带把葱岭守捉的事务也与他交接了。”

    来曜在案几上铺展纸张,打开砚台,抬笔蘸墨,一边书写还口中絮叨着:“这人呐,得能耐得住寂寞,时运不济的时候,潜藏蛰伏,缩起头来做人,才能守得云开日出。”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这房间里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我看李嗣业这方面就做得不错,在长安时你可是堂堂的太子内率千牛备身,有了七品官的底子。但来到安西以后,本都护顾忌你曾侍奉过庶人李瑛,又畏惧武惠妃和寿王的权势,不敢对你加以任用,所以才把你打发到葱岭守捉。”

    “其实呢,还真应了天道盈亏益谦这句话,时过境迁,武惠妃在哪儿?太子又为谁?只要能熬得过时间,上天一定会还你公道的。我说的对吧,嗣业。”

    李嗣业心中明白,这是来曜委婉地向自己表示歉意呢。听到了这番话,他也愈发对这个老头敬佩不已,身居高位者主动揪出往昔的过错,还能放下身段道歉,古往今来能有几人能够做到?

    他衷心地叉手说道:“公道不止在上天那里,公道自在人心。”

    来曜闻言慨然笑了起来:“说得没错,公道自在人心!”

    ……

    从都护府正堂走出来,李嗣业感觉自己被上了一课,来曜的那种风度与做派,还有高仙芝的思虑睿智,这都是他必须学习的。

    现在有了盖着安西都护府大印的公函,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葱岭弄在了自己人的手中,他在葱岭打造的家底和财富也终于可以延续。

    于构这个人他观察了很久,确实是个合格的继任者,能够守成,这就够了。李嗣业也不希望他能大放异彩,不然自己也收拢不住他,野心这东西通常是和能力成正比的。

    他怀中揣着公函喜滋滋地前往仓曹官廨,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作为都护府的下属机构,诸曹办公所在地分布在都护府中轴线左右。仓曹所占范围更大一些,都护府正堂后面的数千亩的空地,林立着一个个的仓廪库房,全是从中原转运至安西的粮食、甲胄、武器、布匹、钱财。

    安西四镇之所以能够威震西域,离不开富庶中原从丝绸之路源源不断输血。虽然安西都护府在创立之初,就开始在西域进行屯田,并在关卡及各城镇中征收商税补充军费。但贫瘠的安西依然不能供养更多的军队,两万四千人大概就是个极限。

    李嗣业心想,其实安西还是可以自给自足并有能力扩充军队的,比如说商税的征收还是不规范,如果规范并进行集中整顿,收上来的钱财会更多。要增加耕地面积,小麦和亩产量更高的青稞可以交替耕种。葡萄可以在吐鲁番扩大推广,当然这个地方现在叫高昌,葡萄酒酿造可以收到都护府手中来做,卖到中原以换取大量军费政费,棉布这种纺织品要尽快搞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团校尉,就敢操节度使的心了,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他先走出都护府,让等在门外的藤牧和宋横到馆驿去等他,便直接向仓曹公廨所在地走去。

    门口有士兵阻拦,他立刻通报了姓名。过了不多时,吴三高挺着臃肿的大肚子走了出来,真不敢想象,这种体型在大唐竟是帅哥的代表。

    他笑着朝李嗣业拱了拱手说道:“李郎,你怎么会突然来到安西,是不是要升官了?”

    “还真让你猜对了,我也算是在葱岭那个苦地方熬出头了,这不刚刚接受了来都护的公函,不日便到拨换城担任团校尉。”

    听完他的话,吴三高立刻露出了敬佩神色:“嗣业果然非常人也,我在安西任职也有十余年,能在守捉城使任上提拔起来的人罕有所闻,你算是第一个。”

    “哪里,我这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还是你吴参军好,管着全安西最有油水的府库,别说我这个校尉,就算给个中郎将也不换。”

    一听到他说这个,吴三高便开始愁眉不展:“来曜都护一走,我们这些人不免患得患失。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盖嘉运总领碛西,他会不会把我们这些安西官吏上下都换做他北庭府的人?”

    李嗣业虽不大担心,他一个小校尉,安西都护再换几任,也影响不到他。但面对同僚的抱怨也不免兔死狐悲。官越小越是忧愁,官若是做大了,心中常怀的就是恐惧了。

    他们结伴进入仓曹的值房中,相互拉扯了一些没营养的废话。等到吴三高拿出酒杯,李嗣业才正色地摇了摇头:“不饮酒,我今天来是办正事的。”

    吴三高讶然道:“有正事?”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公函摆放到他面前的案几上:“这是安西都护来曜刚刚书写的调令公文,原户曹主簿于构实心用事,表现可嘉,特提调为葱岭守捉使,即日起便可赴任交接,如何?”

    吴三高伸手拍着公函笑了:“好你个李嗣业!我说你怎么肯把一个做账薄的好手白送给我,原来是送他来我这里镀金来了。为了葱岭守捉那严寒冷僻的地方,你也真够下本钱。”

    李嗣业也按着这公函,脸上连半个表情也欠奉,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吴参军差人把于守捉使请过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嗣业言好事(感谢月息是我飘红打赏)

    于构心中有些慌,可也充满了期待,他知道李嗣业来龟兹,肯定是要升调到旁处做官了。而他专门差人来叫自己,定是那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有了结果。

    不管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总比悬在心头吊着你强。不管怎样,成与不成,干脆给来个痛快的。

    他被门人引到参军值房门外,叉手说道:“属下于构。”

    “进来。”

    他心脏咚咚跳着推开了隔扇门,抬头迎面直视,却见李嗣业脸上带着愁容手扶额头盘坐在地上,上司吴三高跪坐在旁边似乎在劝慰。

    完了,一看到这个场景,他就知道这事肯定是没办成。葱岭守捉使虽是个冷僻无人问津的职位,但须知这也是需要皇敇告身的七品官,哪儿是这么容易能弄到手的!

    他心脏逐渐冷却的同时,也开始坦然接受了现实,强作笑容躬身叉手:“李使君,一别半年有余,属下在这里给你见礼了。”

    李嗣业依然手扶额头,忧愁地说道:“于构啊,有件事情,我是不得不跟你说。”

    于构极力控制着面部肌肉,含齿发声:“李使君……但说无妨,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于构早已……有了准备。”

    李嗣业从羊毡上站起来,垂眉来到于构身边,托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这次帮你运作葱岭守捉使的事情……”

    “成了!”

    于构也坦然叹气说道:“虽然事情黄了,但我并不怨天尤人,我可以向都护府陈情书信,甘愿自降官级,继续到葱岭做仓廪主簿去。”

    李嗣业又使劲儿拍了拍他肩膀:“哎,这事儿成了!”

    “成了?成了!”

    于构双眼大睁,像是没了骨架似的原地瘫坐在地,李嗣业连忙搀着他的胳肢窝将他拽起,这个时候,兴奋的涟漪才从他的脸上扩散开来:“成了!使君!成了!”

    吴三高在旁边也是看得一惊一乍,看把这位给吓得,简直比中了进士还要刺激,别人不知道还以为谋得好肥差了呢。

    李嗣业握着他的手笑道:“咱们两个今天是同喜,我已被来都护任命为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校尉,以后你就要称呼我为李校尉了。这样的好事,岂能不庆贺一番,今天我做东,到龟兹城中的胡姬酒肆中饮酒庆贺一番,如何。”

    吴三高在旁边捧着肚子道:“也好,我也与你们同去,沾沾两位的喜气。”

    “那好,我先去把仓房里的事情给杂役们交代一下,李使……不,李校尉,你先等我片刻。”

    吴三高笑道:“你都要升迁了,还去仓房做什么,这些事情我做主转交给其他人即可。”

    于构双手并举朝弯腰朝两人行了一揖说:“我虽已得到调任公函,但今天还在户曹主簿的任上,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还是要做好。哦,还有,我的李校尉,以后有好消息别再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心脏真的是受不了。”

    说完他持着双手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推开隔扇门,从容朝外面走去。

    他今日心情极好,对待仓房的杂役和守卒也是满面春风,让人如饮甘露。

    旁人能看得出他心中的喜悦,一个同为主薄的官员从旁问道:“于主薄,往日从未见你如此爽朗,可是有什么好事,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也算不得多大的好事,”于构拱手说道:“不过是都护恩典,调任我至葱岭守捉担任守捉使。”

    这位一听便面露异色,但还是虚浮着双手笑道:“如此,那就恭喜于守捉使了。”

    “好,好,昔日有一位使君,邀请我到城中胡姬酒肆饮酒庆贺,今日就先走一步了,还请兄多担待。”

    “无妨,你自去。”这位同僚谦和地摆了摆手。

    于构回到值房内,换了一叠干净的黑纱折上巾,低头对着粗瓷碗中的清水倒影,将头纱反裹在头上在额前折出双脚,脑勺后也折出双脚,这才满意地转身出门去。

    他刚跨出门槛,就听见隔壁值房里传出细碎的声调。

    “也不知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去葱岭守捉与流放又有何异?一年八月寒冬,四月才回春,即使想升官,即使再无去处,也不能误入其中,这受寒受冻可就是一辈子。”

    “人各有志,集市大了还出绿骡子呢,呵嘻。”

    面对这背后的调侃误解,于构不以为意,他抱了一块金砖旁人不知,这其中的好处也只有自己能体会。话又说回来了,葱岭守捉若是一块香饽饽,还轮得着他这无门路的人去啃吗?

    ……

    粗壮低矮的刺柳在街上垂下枝条,胡姬酒肆内热闹熙熙,李嗣业和于构、吴三高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酒博士双手圆抱着酒坛子墩在他们面前的四方案上。

    “几位客人慢吃,有什么吩咐再叫我。”

    “好,你且下去呆着。”

    龟兹的胡姬酒肆相比起长安,更多了几分纯正的胡味儿。这种用泥土夯砌起来的墙壁和圆拱形的门窗,以及錾白石制成的平顶屋,是波斯风格的代表。

    李嗣业正看着墙壁出神,吴三高已经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倒进了他面前的酒碗中。

    ”三勒浆早已喝腻了,咱今天喝点儿新鲜的,这是从大食来的马朗酒,来,一人一碗,先垫个底。“

    李嗣业端起酒碗仰头灌了下去,只感觉——好解渴。他今天在曹振清处吃了几口热茶,倒是越吃越渴,好不容易等到现在,爽得就像吃了冰棍一般舒坦。

    三人几碗酒下肚,脸上都有了几分醺意,李嗣业对吴三高摆摆手:”你端着酒碗到别处喝去,我与于构有几句话要说。“

    ”嘿,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你那点儿小九九我还不清楚。“

    吴三高端起了酒碗,晃荡着朝远处走去。他绕过在酒肆中央木台上旋转的康居女,坐在了酒肆靠西的角落里。

    “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咱葱岭的财货往来你是清楚的,四成作为资本,六成用来流动,而且那曼苏尔送我的一箱子黄金,也藏在草厅里。棉花耕种永远保持在一千亩以下,多了你也运不出去。主要收入还是做棉被和棉袄,但是记住不要往龟兹送了,安西的其余几个城镇可以批量卖出去。”

    于构突然插嘴问道:“为何不能在龟兹卖?我们给都护府的供应才是大头啊?”

    李嗣业压低了声音:“安西开始走马换将,来曜都护要回长安担当右领军大将军。原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全权管辖北庭和安西四镇,成为碛西节度使。龟兹的都护府里将来是北庭系将领坐镇,我们对这些人不知根底,谁知道他们对葱岭搞副业是持什么态度,所以还是谨慎一些好,不要让人扣一个追逐商利的罪名。”

    于构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这些,我自有理会。”

    “还有,护送商队的生意也不要做了,瓜州索家的人才找上门来与我详谈,虽然他们很通人情,但这种擅离职守与地方争利的事情还是风险太大。”

    于构听罢这番话,心底的火热霎时就像被冷水浇熄了一半。怎么在李使君手里干得好好的,还没到自己手上就不能干了呢?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那还干个球哇?

第一百九十二章 酒醉入幕宾(感谢长江的尽头飘红打赏)

    “这可怎么办?葱岭守捉军户刚过惯富庶的生活,突然间断了两桩生活来源,他们怎么能接受?不行,不行!我这一上任他们立刻就会刻薄地骂我,我还是不干了,留在这里管仓库更痛快一些。”

    李嗣业呵呵笑着拽住了他的袖子,宽和地说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种难题我怎么会让你独自解决。棉花和棉被你直接批量卖给疏勒、焉耆、于阗等地的胡商。剩下一部分你与识匿国主伽延从商量一下,两家联合起来共同组织一支商队,把识匿部和守捉城的产出远送到敦煌、兰州,甚至是长安洛阳的东西南北市来售出,所收获的利润会更大。”

    “如此一来,识匿部的人负责运输接洽,葱岭守捉负责保障商队来回的安全,一年不需要多,只要往长安跑一趟,便足以保障葱岭守捉的经济来源。第一年就当是试验,不赚什么钱也没关系,咱不是还有酒肆和布铺吗?只要葱岭守捉军户们还在,我们的钱就会在小范围内循环。况且我们守捉城的钱库内还有几百万的铜钱,足够你等到钱财回笼的时候。”

    李嗣业的这番话于构能够听懂,他信服地点点头,心中也安定下来。

    “还有一桩事情,我在连云堡内部安插了一颗钉子,名为宗吕,是个吐蕃将领,此人将来于我们有大作用。根据我与他的商定,每十五六日接头一次,接头的地点在喀喇昆仑山脉嗣业峰徙多河的源头处……”

    “等等,”于构伸手拦住了他:“你说什么峰?”

    “嗣业峰,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也是喀喇昆仑山脉交汇葱岭的第一座山峰,那里有一处岩洞。第一次接头的日期是季月芒种这一天,从今天算起还差十三天,你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办这个。哈,你看我做什么?那个,其实你也可以命名,整个山脉峰头倒有几百上千座,随便找一座都可以命名为于构峰。”

    于构尴尬地摆了摆手:“我不是纠结这个,我是想问,你安插的钉子,他是个吐蕃将领,而且你们连一次正式的接头还没有过?你就要让我去接手?万一他见面直接生疑,一刀把我给杀了呢?”

    “是我考虑不周了。前些天只顾忙着升官上任。”李嗣业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样吧,等我去拨换城之前,陪你到葱岭一趟,顺带把职位交接,也去给你打个前站。”

    康居女从中央的木台上跳下来,在酒肆的过道中旋转飞舞起来,掀起了一阵阵香风从李嗣业的身旁掠过。

    他回过头来报以一笑,俯身继续说道:“葱岭守捉我就交到你手里了,一定要把这个摊子给我守好,你若能继续积累财富,他日李嗣业定有厚报。”

    李嗣业说的这个厚报,于构当然明白是什么,他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敢有更多的奢求。

    他本是葱岭守捉一介小吏,如果没有遇到李嗣业,如果葱岭守捉没有后来的那番变化。他的命运也和大多数边关小吏一般,跟在守捉使的后面帮他打理好仓库账目,然后设法找个汉人女子成婚,如果找不到,那也就不苛求了,娶个葱岭本地的喝盘陀女子或是识匿国女子。反正咱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姓,也不在乎什么汉人血统,就连李家的圣人脉中都掺着胡血呢。

    但是现在他的人生有了另一种可能,李嗣业给他打开了新的窗户,让他品尝到了管理财富的甜头,他不必再做枯燥的循规蹈矩的小吏,而是一座小城的管理者。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钱财也不是非常热衷,他享受的是不断创造和储存财富的过程,管理和扩建守捉城的过程,这就像一场充满了无限趣味的游戏。

    想到这里于构的心潮逐渐澎湃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葱岭守捉去。他的前半生简直是白活了,精彩的人生现在才开始,而李嗣业给了他这一切,虽不及父母,但已超过师长。

    借着现在这个似醉非醉的酒劲儿,于构突然起身,举手齐眉,双膝跪在地上,伏地稽首而拜,然后再拜。

    李嗣业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这是搞什么,这里人太多了。”

    周围桌案前确实有几个胡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但于构正在酒兴上,丝毫不在意这些,若没有这个醉酒,他还抹不开这个脸。

    “不,阿郎。”于构趴回到桌子上,双手依旧齐眉道:“何谈厚报,您对我有提携开导之恩,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宾客,是你在葱岭的守财奴。”

    李嗣业不忍直视,连忙摆摆手:“宾客就宾客吧,怎么还守财奴,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于构醉眼惺忪,晃悠着肩膀说道:“不叫守财奴,难道叫看门狗?”

    李嗣业手抚着他的后背:“你有这个心就可以了,不必这么直白,看来是真喝大了。”

    吴三高又端着酒碗晃悠悠走过来,途经康国舞女的身边,挺着肥胖的肚子与她来了一段妖娆的伴舞,引得周围桌前的几个胡人发出嘘嘘的口哨声。

    李嗣业转身鼓了鼓掌,吴三高又和他们坐到了一个桌上,三人倒干了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这才算尽了兴。

    于构今日情绪起伏如江河翻腾,所以他也醉得最厉害,需要人搀扶着才行。李嗣业索性花钱在酒肆中雇佣了一个打杂的小厮,命其搀扶着于构送回了他的住处。

    ……

    第三日上午,李嗣业决定动身,先与于构一起返回葱岭守捉,把葱岭的遗留问题交代解决之后,再去拨换城第八团担任校尉。

    于构及早就站在馆驿门外等候,等到李嗣业一行人牵马出来,他才上前见礼。

    李嗣业低头去看,见他脸上神色如常,与前日醉态时的卑微判若两人。他不禁好奇地问:“于构,前天在酒肆里,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发生的那些事儿,还记不记得了?”

    于构手扶额头懵懂地说道:“恍惚还记得一些,就是刚开始你与我说的那些话,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好,你这位新任守捉使,就当先开路出行,我们从之。”

    “哪里,阿郎,你才是我们这里的最尊贵者,请你先行。”

    “阿郎?”

    于构脸上稍显羞赧,随之开口坦然说道:“虽然是酒醉之后说出的话,但做人当需信守诺言,岂能借酒醉而矢口否认。”

    李嗣业这下就放心多了,原来他这决定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第一百九十三章 接头的具体细节

    安西都护府的驿站从疏勒的主干道一直延伸到葱岭守捉,每隔三十里就有一座。这些驿站能够辐射到的范围,一般是安西都护府的直接管辖区域。而超出驿站的辐射的范围,便是间接管理的羁縻区域。

    唐王朝在葱岭以西设置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羁縻都督府和几十个羁縻州,均由西域小国的国主担任。他们统一听从安西都护府的号令。服从征调,纳贡入朝,州内事务由国主自治。

    曾经的小勃律国主曾接受李隆基的册封,设立为绥远军。它是安西四镇的乃至大唐的西门,也是吐蕃进攻安西四镇的通道。

    但从开元二十四年到今天,小勃律国沦陷到吐蕃人手中,已经近三年。致使西域诸国皆依附于吐蕃。

    李嗣业和于构在最后一个驿站中修整之后,牵着马匹遥望远处起伏连绵的雪峰,他们经过一个下午的跋涉,来到其中一座浑圆的山包上。他伸手遥指远处如玉带飘过的婆勒川,河水对面有山峰凸起,山顶上筑着土城。

    “那里就是娑勒城,如今在吐蕃人的手中,再往上游走就是坦驹岭冰川了。”

    “现在我们出发,到徙多河上游嗣业峰去。”

    ……

    于构抬头望去,眼前的山峰陡峭耸立,从山腰往上被冰雪覆盖,山巅恍若攀接天际,不禁开口赞道:“这嗣业峰确实高大雄伟,真不愧给它命名的人。”

    李嗣业:“呵呵。”

    两人牵马蹚过冰凉的河水,翻过山石,确实在山体中看见一个岩洞。

    洞口宽阔可容一人牵马进去,里面倒像是个大厅,而且还有另外相邻的洞室。

    李嗣业看了看地面,并未有人活动的痕迹,便轻松地活动着肩膀道:“看来是我们来早了,进去那边洞室中歇息一下吧。”

    两人一进入侧洞,便立刻坐倒靠着洞壁上。洞中空气干燥,而且保持恒温,与外面的气候完全不同。李嗣业抬头望着洞顶遐想,把这里稍微改造一下,可以做个避难所或者藏宝洞。

    洞中的光线陡然暗了一忽,李嗣业警醒翻身而起,从腰侧解下弓弩,双手上弦装上弩箭,对准那刚刚进入洞门的不速之客。

    李嗣业:“天王盖地虎。”

    来人回答:“宝塔镇河妖!”

    “嘛哈嘛哈!”

    来人又回道:“正晌午时说话,谁还没有家!”

    于构在一旁露出了嫌弃神色,这是什么接头暗语?既不押韵,也无平仄,水平极低。如果让他来想暗语,至少应该是“渡头雁双飞,溪中鱼摆尾”。

    “没错,就是他了。”

    李嗣业放下弓弩走上前去,进来的人正面朝向他拜倒,双手扶地叩首。

    “宗吕五百总,快快请起。”

    李嗣业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伸手给他介绍身后的于构:“这是葱岭新任守捉使于构,也是我的心腹。从今以后,就由他来与你接头。”

    “我再当面与你们说说接头的规矩,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的第一天接头,如果谁有事脱不开身,那就延迟到第二个节气。宗吕,你上次跟我说你不懂节气,今日我给你拿了一本黄历过来,上面被圈起的日期,便是接头日期。”

    宗吕伸手接过,在手中翻了翻,才小心地揣到怀中说道:“要感谢李使君给我带来的财物和福运,喀葛鲁东岱东本不但没有杀我的头,还任命我为连云堡千总。”

    李嗣业负手笑道:“那是你自己的运道好,给我说说看,你们喀葛鲁豪奴东岱最近有没有新的动向。”

    “有!”

    李嗣业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旁边打着哈欠的于构也消弥了困倦,竖起耳朵倾听。

    “喀葛鲁豪奴东岱即将进兵至婆勒川源头处的娑勒城,而我作为东岱的先头队伍,即将征召勃律国的两个驯奴东岱,加固重新整修连云堡,届时连云堡依托婆勒川天险,与娑勒城互为表里,唐军就算是插了翅膀也别想飞过来。”

    宗吕嘴角上扬,神情颇有几分自得,抬头一看李嗣业的神情,吓得一激灵连忙改口说道:“这是喀葛鲁自己说的,在我眼里,区区一个喀葛鲁东岱,岂能阻挡大唐天威。不知您的意思是?”

    李嗣业摸着短须下巴沉吟道:“喀葛鲁让你主持修建连云堡,修成之后你自然是连云堡的主官。很好,那你就好好修,一定要把连云堡的主将职务拿在手中,好好地干下去。”

    宗吕叉手禀道:“定不负李使君所望,但,要不要对工程动点儿手脚?”

    “不必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这种事少做为妙,以搜集情报为主。”

    他把于构推到前面来,对宗吕说道:“从今以后,就是你们两个在此接头了,先互相熟悉一下,自主修改一下接头的细节,我去那边儿先休息一下。”

    李嗣业说罢,便自顾自地转身走进了侧洞中。于构与眼前这个吐蕃将领还很生疏,两人很是尴尬地互行了一礼。

    “街头的细节无需做太大更改,阿郎……李使君设计得很不错,只是这接头的暗语,我们两个重新弄一个。”

    “还要换暗语?”宗吕颇有怨言:“你们汉人的字复杂得堪比繁星,反复换暗语,谁能够记得住?”

    于构扭头朝洞那边望了一眼:“我这个暗语比他那个更顺口,更押韵,你听好了。我说‘少无适俗韵’,你说‘性本爱丘山’,我说‘误入尘网中’,你说‘一去三十年’,我说‘羁鸟恋旧林……”

    ……

    李嗣业和于构打马返回至归途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偶尔想起一桩就交代一桩。

    “守捉城地窖中关着的那三个吐蕃人,杀掉两人剩下贡觉赞,千万不要让他给跑了。只要把这贡觉赞控制在手里,宗吕就只能对我们俯首帖耳。”

    “谨遵阿郎的指令。”

    他又闲适地交代道:“于构啊,我想在守捉城中挑二十个人作为亲卫,带他们前去拨换城上任,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人。”

    于构慌忙揖手道:“阿郎何出此言,岂不令我羞愧。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宾客,葱岭守捉的每一个人都任你调拨。”

    李嗣业又摇了摇头:“你我私下里可以主宾相待,但明面上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千万别教他人看出其中端倪。”

    “这个自然。”

    两人回到葱岭守捉,李嗣业在城中稍作整顿,便要启程前往拨换城上任。作为他的心腹左右手,田珍和藤牧自然是要跟着的,他又在精壮兵卒中挑选出了十八名好手,这里面有伽延从次子若失罗,还有喝盘陀新兵库班尼和身经百战的守捉郎张勇。

    这些人均是自愿前往,但凡拖家带口的,李嗣业给他们准备了安家费。

    临行时军户们依旧万分不舍,与识匿国的牧民们站在城外夹道欢送,并相垂泪,将他们一行人遥送至徙多河的对岸,望着这支二十人的马队在山丘上逐渐消失。

第一百九十四章 盖嘉运旌节入龟兹

    进入夏季,龟兹城中也有了些夏天的气象,街道两边的刺柳、杨槐树已经撑起了绿色的伞盖,街道上人流如织,集市也恢复了喧嚣。

    龟兹厚重城门朝两边大开,数十名旗手打着绛红色牙旗骑马分列在道路两旁,这些旗帜上无一不是白底镂空着“盖”字。

    御史中丞、北庭节度使盖嘉运身穿朱红色缺胯袍,腰携龙凤环首刀骑马进入主街,身后亲兵扛着象征节度使专权的旌节大纛,依旧是红底白色盖字,这字却硕大刺目,使满街行人尽皆回避。

    安西等一干官员都躬身站在都护府坊门内两侧,等着迎接碛西节度使前来宣布任免。

    盖嘉运身后六骑错行,前面是三名将军,后面是两名司马和一名掌书记,紧接着是节度使卫队,均轻骑身披细鳞甲,那反光的甲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若银色鱼鳞。

    来到坊门外,盖嘉运抬起手掌,冗长的队伍迅速停下,他侧目对身后下令道:“宣敇。”

    行军司马双腿一夹马腹缓缓向前,从背上解下筒匣,取出黄绸握在手中喊:“稽首礼!”

    安西一众官员拜伏在地上,一个个不敢抬头。

    行军司马双手将绸布缓缓张开,声音洪亮如同锣鼓:

    “门下!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册授皇命,任御史中丞、碛西节度使,总辖安西、北庭两府军政事宜,赐旌节,树六纛。五品之下任用免奏,四品之上先任后奏。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制可,中书令臣李林甫宣……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臣等奉制!”

    行军司马将制书合起,盖嘉运却没有说话,众人只好继续伏在地上。气氛在这灼热的夏季愈发凝固,某些人的汗珠已从额头吧嗒掉落下来。

    盖嘉运抽打马匹缓缓向前,低头俯视跪在两旁的安西军政官员,抬起马鞭戳了戳幞头,笑着说道:“诸位同僚,敇书告身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接着念!”

    这次行军司马从袖中抽出一张黄裱纸,展开继续大声念道:“门下,敇令!任杨志烈为四镇节度副使,副都护,四镇知兵使!杨休明降为龟兹都督府都督!任命周逸为龟兹镇使,高仙芝降为于阗镇副使,任命……”

    处在官员队列最后方的高仙芝稍稍抬起头,随即又轻轻低下去,额头触碰在地面上。他的两个手掌扣抓起地面的黄土,攥到手心中灼热般的烫。那嘹亮的诵读声在他耳边变作蝇虫嗡嗡,感觉说不出的委屈,或许周围有人偷偷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他双手推开院子门,走进波斯风格的圆拱平顶屋内,从盔甲架上取下兜鍪,在怀中紧抱了一会儿,才扔到地上。然后蹲跪到毡毯上沉默片刻,双手将衾被叠起,团在双手中用麻绳反复捆扎。

    家中的老仆人推门进屋,讶然问他:“阿郎,你这是做甚么?”

    高仙芝头也没回,继续堆叠着衾被道:“收拾东西,明天离开龟兹去上任。”

    老仆人吃了一惊:“那件事是真的?”

    他仰起头来长吁了一声:“我已经接受了,学李嗣业,找个偏僻的地方窝几年再说。”

    他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绕远路把四镇周边各城都转一转,顺便去拨换城一趟,最后再去龟兹上任。

    ……

    李嗣业也在这一天到达了拨换城下,此地地处天山山脉南麓,立马站在道旁,可以看到远处起伏连绵的雪峰。

    拨换城城墙地基是由錾石砌城,墙体上部是红土夯筑,带有西域的厚重风格,但城头主楼却出正儿八经的歇山式屋檐,城楼木柱斑驳,看上去很有年代感。

    他们二十人牵着马匹进入城中,迎面可见开阔的空地,商栈和馆驿用木栏隔出牲畜圈,一支支的骆驼和马队就在这木栏中蹬踏着黄土。街道两旁的房屋皆是土木建筑,几尺厚的土墙能够起三层楼,墙中探出房檐瓦脊。

    城中也有酒肆和青楼,不过也是土墙夯筑,木梁搭顶,就连屋顶上也是未曾烧好的泥胚瓦。

    唯一用錾石建筑的是拨换城使府邸,正中的大屋是波斯风格圆拱顶,两边在平顶屋的基础上搭建了重檐悬山顶,简直是中西合璧的代表作。

    李嗣业让众人在驿站喂马等待,他只带着田珍和藤牧往城使府而去。

    站在圆拱门外的是穿着白色长袍的波斯仆从,自从萨珊王朝被大食征服后,大批的波斯人流亡到西域,甚至来到长安,这其中就包括波斯的末代王子卑路斯。

    “尊敬的客人,你来城使府邸有何贵干?”

    李嗣业扭头示意藤牧将公函取出,握在手中说道:“我是第八团新任校尉,特来求见城使。”

    仆从躬身抱胸,低头说道:“请容我进去通禀。”

    等了不大一会儿,这仆从走出,脸上换了一张笑容,连嘴角的胡须都翘得老高:“李校尉快快请进。”

    李嗣业进入圆拱顶大屋中,只见房间地面上铺着地毯,四周放着待客胡床,波斯矮几。赵崇奂本来坐在胡床上,看见李嗣业笑着站起来拱手迎接。

    他仔细一看,这位城使头上缠着白色的裹头布,穿着一件对开领胡服袍子,肩上还披着白麻带子,两个手腕上都戴着珠串,如果不仔细看他的国字脸盘,还以为面前站着一位胡人呢。

    李嗣业顿觉好奇,西域的许多胡人都穿圆领袍接受汉化,你怎么还胡化了?

    赵崇奂笑着抖擞着自己的袍子:“你觉得这个奇怪,不奇怪,我内人是萨珊人,这些东西穿着简单,没咱们汉人那么多讲究,我都习惯了哈。”

    “随便坐。”

    李嗣业盘膝坐下来,田珍和藤牧分别坐在他的身后两侧。

    赵崇奂吩咐他的仆从:“把咱家的葡萄珍酿曲出来,请客人尝尝鲜。”

    李嗣业摆手拒绝道:“我今天来只为公干,不吃酒,如有宴请,改日再聚。”

    “好,既然如此,我自己独饮。”赵崇奂从仆人手中接过酒樽和琉璃盏,左手斟酒,右手端起杯子往口中倾倒。

    “真不容易啊,李校尉还不知道吧,振威校尉赵卢水已经被押到了龟兹,这辈子算是无出头之日了。”

    李嗣业拱手问他:“其中曲折是非,还请赵城使相告。”

    “其实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还记得开元二十三年,突骑施铁骑沿着天山南麓进犯拨换城,第八团校尉朱仁惠带领两率共两百余人退守烽燧堡,坚守二十多天水尽粮绝,最后死剩下多少人来着,可能是八个,也可能是九个,最后盖嘉运率北庭兵来救。活下来的人授勋还乡。”

    “真正的第八团其实已经死光了,现在这个,不过是从各个折冲府抽调,再加上新应召的募兵拼凑而成。”赵崇奂调侃地笑着说道:“这些人多是从各个团,各个率中不愿意要的刺头,赌鬼,还有色胚。你说这么多渣滓堆在一起是什么,不就是乌合之众吗?和朱仁惠校尉校尉率领的第八团完全是天上地下两回事儿。”

    李嗣业眯着眼朝他摊开手:“赵城使,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点儿上,这和赵卢水撤职入狱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何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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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盛世长安到安西四镇,
从里坊曲巷到大漠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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