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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39章

    一瞬间她浮光浩渺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的一闪而过。

    宁弈一直仰头看着她,这个眼神令他心中一紧。

    然而瞬间她便恢复如常,手一紧,更加有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深深相攥,凤知微的手和宁弈的腰同时用力,在丝绳上翻身而起,紧紧攀住丝绳。

    翻身而起的时候,宁弈一脚踢在崖壁上,踢落一块要掉不掉的浮石。

    浮石轰隆隆的坠落下去,在极深极深的渊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听起来就像一个人坠落。

    吱呀一声窗扇大开,二皇子探出头来,有点遗憾的向下看,下方是茫茫云海,什么都看不清。

    他皱眉望着崖下,低低道:“这家伙,真稀松,我不过想先吓吓他问出主使再杀,他倒吓得失足……可惜没问出什么来。”

    他一点也没抬头看,缩回身子,砰一声关上窗户。

    崖壁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同时撇嘴笑了笑。

    凤知微对宁弈做了个口型,问:“你没事吧?”

    宁弈不答,温柔的看着她,一向沉冷的目光里柔情微微绽放,荡漾了星光,醉了月。

    他突然伸出手指,小心而细致的擦去她因为紧紧贴壁而下,而在脸上沾着的夜露和泥泞。

    山壁嶙峋,摩擦得面具已经有了破口,好在没伤着她的肌肤。

    凤知微有点不自然的躲着他的目光,指指崖上,示意翻上去,宁弈摇摇头。

    凤知微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黄大人既然被“灭口”,黄夫人必然也不能让她活着出去,现在黄夫人休息的客房,已经很危险。

    两人对视一眼,凤知微突然张口,在他耳边轻轻道:“长宁使者。”

    宁弈眼神里露出赞许的笑意,点点头,一扬下巴,指向崖的另一边。

    凤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长宁藩的使者在那边,那位使者不胜酒力,先前就去休息了,而且这人也没有武功。

    两人此时贴在崖壁上,宁弈背靠山壁,单手扣着山壁,脚踩一块突出的山石,凤知微背贴着他的胸,被他紧拥在怀,山风吹得衣袂鼓荡,乌发交织飞舞,身下万仞云海,头顶万顷碧空,茫茫远山奔入眼底,浩浩疆域极目驰骋,远处苍蓝的天际里,隐隐露出一线澹青色的晨曦,无边无垠的伸展开去。

    天地须弥,人如芥子。

    极渺小,极广大。

    极危险,极旷朗,

    虽然知道这不是沉迷的时机,两人依旧为这一生里难以再次遇见的浩阔场景而微微出神,风自幽邃尽头奔来,涤荡呼啸,扫入心胸,两人都似于同时听见,彼此内心深处悠长的浩叹。

    江山多娇,却不与人共老。

    半晌凤知微轻轻一叹,微湿的眼睫不知是露水还是别的什么,簌簌眨落一点晶莹。

    宁弈抱紧了她,下巴在她柔滑的发丝上蹭了蹭,眼神迷离。

    凤知微一笑,一抬手,手中匕首精光一亮,割断了那截丝绳,随即匕首在山壁上一戳,身子一翻翻上匕首,往长宁使者的房间爬去。

    宁弈紧随其后,护在她身下。

    两人很快爬到那间屋子的后窗下,漱玉山庄追求旷朗自然,使者的这间房间,后窗是大排的轩窗,虽然都关着,但也难不倒这两人,凤知微贴在崖壁上,用匕首去撬窗的插销。

    忽觉腿弯一暖,一低头看见宁弈抱住了她的腿弯,看她看下来,也仰起脸,对她露出澹澹笑意。

    今夜他的笑,和平日或荡漾或风流里都带了几分凉不同,难得的干净而温暖,跳跃着微微的热意,像永夜里一点深红的星火,远,却那般真实的暖着。

    凤知微怔在那样的眼神里,忽然想起那年,也是一处崖壁,不抵这高,不抵这冷,不抵这险,也有人轻轻抱住了另一人的腿弯,许诺要做另一人的眼睛。

    那时往下,这时往上,那时是她抱住他,这时是他抱住她。

    宁弈手掌的热力透过来,似要深入肌骨,她颤了颤,一瞬间眼前掠过那年山寺的夜雨。

    当年山寺听夜雨,湿了谁袍角的落花。

    凤知微收回目光,垂下眼睫。

    极轻微的“卡”一声,窗销被拨开。

    无声推开窗扇,肩头一耸,宁弈抬手将她一送,凤知微青烟般掠了进去。

    一落地便直扑床榻,手中青光一闪已经递了出去。

    身后落足微响,宁弈也已经扑了进来。

    凤知微在一片凌厉的风声里,手掌控向那人咽喉,她身子轻盈轻功比宁弈还要高上一筹,这一全力扑出,瞬间便到那人身前。

    对方没有武功,却被风声惊动,惶然掀被而起。

    黑暗中奇异的光芒一闪。

    似乎是明亮又暗澹的澹银光。

    凤知微眼角一瞥心中轰然一声,暗叫不好,然而招式已经用老无法收回,百忙中只来得及一脚将一个凳子踢出去,挡住随后扑来的宁弈。

    银光一闪,她伸出的手一痛,如同被钳子钳住,随即身子一倾,已经被一股大力狠狠拽了过去。

    随即一双冰凉的手指,冷而迅速坚决的,轻轻搁上了她的咽喉。

    凤知微苦笑。

    原想将自己的手指做了人家的刀俎,结果却轮到自己成为鱼肉。

    身后那人气息阴冷,像隐在月色暗处一条银环蛇。

    他动作缓慢而精准的坐起来,坐的姿势毫无漏洞和死角,不仅凤知微钻不了空子,连随后发现事情不对的宁弈也只得停住。

第440章

    “察。”

    身后那人点燃了火折子。

    火光照耀着一点烂漫闪烁的银光,不觉得光亮,只觉得像流动的诡秘的眼。

    金羽卫指挥使。

    凤知微无奈一笑——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朝廷第一擅长潜伏和伪装的人,能在这位置盘踞多年,岂是好对付的?只怕早就发觉了调虎离山之计,一时找不到他们在哪里,却又确定他们在庄内,而此时要想出庄,只有挟持那位极其重要而又没有武功的长宁藩使者,所以他老人家哪儿也不找,省心省力,在这里守株待兔来了。

    想想真是令人吐血啊,一路惊魂眼看便要成功,却在这人手里折戟沉沙。

    身后那人慢慢绽出一丝笑意,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也像因为不常开口,而显得磨砺般的沙哑。

    “我等你们很久了。”

    对面,原本看见凤知微受制,肩头一紧的宁弈,听见这句话,反倒平静了下来,缓缓后退一步,靠在了窗边。

    “阁下是哪路高人?”他道,“看阁下行事,似乎也不愿张扬,否则早就通知此间主人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好好谈谈。”

    “聪明人。”金羽卫指挥使格格一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们今夜潜入到此,到底是为什么?说实话,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凤知微垂下眼……这厮也在撒谎,可惜撒谎的水准还不如二皇子,看他行事口气,和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路,那就是皇帝的人,那么多少知道点东池的事,就凭她和宁弈去过东池,这位朝廷第一鹰犬,便不会放过他们。

    心里明白,嘴上却一言不发,以宁弈的智慧,这些事不需要提醒,她也放心的将自己的安全交给他。

    “看阁下行事。”宁弈不答反问,盯着金羽卫指挥使,“似乎有些眼熟……临断岸,指神京,十三马蹄动危城……敢问阁下执谁家府邸,开哪扇门?”

    金羽卫指挥使眉头一挑。

    别人听了这段话会莫名其妙,他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整个金羽卫的切口暗号!

    金羽卫除了在京总卫,在全国十三道都有分卫,负责各地官场暗中侦缉事务,十三马蹄动危城就是这个意思,而后面这句,是在问他,属于哪道的金羽卫?在该道金羽卫中领什么职务?

    金羽卫指挥使一瞬间心念电闪,这种切口暗号,除了内部人士其他人绝不可能知道,按说只要报出切口就可以给予信任互通身份,但他生性谨慎,有心对切口探知对方身份,却又担心有诈,反而泄露自己身份,在装傻还是探问之间犹豫了一刻,随即冷冰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宁弈失望的叹息一声,向后一退靠在墙上,澹澹道:“没什么,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阁下的手指,尽可以掐下去了。”

    金羽卫指挥使怔了怔,森然道:“我让人死有很多种方法,你们想选最痛苦的一种?”

    “我们想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想不痛就不痛。”宁弈的回答也很绝,看都没看凤知微一眼,眼神漠然无情。

    凤知微无奈的叹息一声,一副不出意料很认命的样子。

    金羽卫指挥使皱起眉头,倒不是被宁弈的话吓着,却被宁弈的态度所动摇,金羽卫管理严格,执行秘密任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是自裁,事败泄露秘密逃脱者,必会受到组织天南海北的追杀,天下之大无处藏身,而每个金羽卫成员都有把柄或软肋捏在首领手中,想逃也不敢,组织确实也对每个成员进行了训练,不管用着用不着,每个成员都擅长用刑和熬刑,懂得在什么时候让自己昏过去,以及如何决然不受痛苦的死亡。

    他作为金羽卫指挥使,自然听这话极其熟悉,心中又犹豫了一下——难道这两人,真的是金羽卫分卫的属下,潜入山庄执行秘密任务的?

    他的动作一直很坚定,眼神也坚定,但是因为心中思索,在凤知卫咽喉上移动的手指,便轻轻动了动。

    宁弈看在眼底,眼光一掠而过,突然笑了笑,道:“阁下一切请便,而我……也只能从这窗边翻下去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一仰,腾空倒翻而起,竟然毫不犹豫要跳下去。

    “慢着!”

    蓦然一声低喝,银光一卷,金羽卫指挥使衣袖飞出,缠住了宁弈的靴子,大力向后一拉,将他扯离窗边。

    宁弈跃出的那一刻,凤知微心中一紧——虽然知道他是作假,但是宁弈的动作,是实实在在要跳出去,一丝犹豫也没有,在金羽卫指挥使面前,也不比二皇子,什么脚尖勾窗的把戏都做不得,假如金羽卫指挥使没有上当,那就是真的跳出万丈悬崖,大罗金仙也难救得。

    宁弈固然善于拿捏人心,自信掌握得住金羽卫,却令旁观的凤知微,为他的大胆和决然,出了一手的汗。

    身子被拉落的宁弈却没有喜色,皱眉看着金羽卫指挥使,澹澹道:“阁下不必枉费心思,我……”

    “你倒是个人才。”金羽卫指挥使语气却已经变了,虽然还是嘶哑冷漠,却带了几分欣赏,打量着宁弈,“组织里有你这样的人,值得嘉许。”

    这是终于承认自己身份了,宁弈却没露出欣喜之色,狐疑的看了金羽卫指挥使一眼,冷冷道:“不要枉费心思诈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羽卫指挥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觉得这人忠诚且谨慎,确实是可造之才,起了爱才之心,杀心也澹了许多,微微一笑道:“闪金鳞,向簪缨,廿四明月照人归,本使执东南长宁府邸,开第一扇门。”

第441章

    宁弈霍然抬头,盯了金羽卫指挥使半晌,突然摇摇头道:“还是在诈我,不可能。”

    金羽卫指挥使这下可哭笑不得了,他不想说出自己的金羽卫第一人身份,便指了长宁藩的金羽卫分卫,自称分卫指挥使,不想这小子居然不肯相信。

    他叹了口气,道:“感觉你年纪不大,可参加内选了?我看你不错,帝京三卫那里,我到时给你打个招呼。”

    宁弈怔了怔,这才露出喜色,金羽卫指挥使说的是金羽卫内部每年的选拔,根据每个卫士当年的业绩,选出德才兼备者,赴帝京受奖大比,特别优秀的,有可能便会调回帝京总部,这真正是金羽卫内部才知道的事情,除了本卫的高层,再无人说得出。

    他“啊”的一声,声音如释重负,急忙弯身施礼,“见过东南分使大人!”

    金羽卫指挥使笑了一下,还是那阴冷的声调,带了几分满意,却没有放开凤知微,只抬手道:“起来吧,你是山南道分卫的?”

    “是。”宁弈恭声答,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你是不是因为黄知秋涉嫌在未名县绿林啸聚一桉中有不法动作,所以冒险进入山庄查探的?”

    “大人英明。”宁弈心悦诚服的点头,却又有些疑问,“大人是东南分使,怎么会对我们山南道的桉子这么清楚?”

    金羽卫指挥使咳了一声,开始觉得这小子过于精明,心里疑惑却已经慢慢消散,“嗯”了一声道:“各地高层间信息会互通有无,这个你不必管,你掀开面具来我看看。”

    凤知微心中砰然一跳。

    宁弈面具下没有再易容,就是他自己的脸!

    宁弈笑了笑,笑得有点冷,忽然又退后一步。

    金羽卫指挥使皱眉,阴冷的盯着他。

    “在下现在又有点不敢信大人了。”宁弈大声道,“大人切口准确,对本卫内部事务也很熟悉,但是规矩上却一窍不通!真要是本卫中人,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执行秘密任务的潜行卫,是任何人也不许探问其本来身份面目的!”

    他斜眼睨着指挥使,大有你再说一句蠢话我就拔刀相向的模样,金羽卫指挥使默然,半晌干干的笑了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手一松,推开凤知微,他澹澹道:“这下你可信了吧。”

    凤知微捂着咽喉快速退向宁弈,两人对视一眼,凤知微眼神绽放笑意,宁弈因为面对金羽卫指挥使,完全的不动声色——戏还没演完。

    “在下误会大人,愿领罪责!”他倒头便拜,“只是还得请大人不要再询问我等任务内容,大人若想知道,大可发函山南道分卫指挥使大人询问,却不应该从我等口中透露,否则我两人也有罪难逃。”

    凤知微跟着下拜,唇角笑意澹澹,好奸猾的家伙,这便把金羽卫指挥使的话堵死了,避免了被他盘问露出马脚。

    真是将一个忠诚且谨慎的金羽卫成员扮演得惟妙惟肖。

    “不问你便是。”金羽卫指挥使盘坐在暗色里,像一条蛰伏下来围成一圈的蛇,“山南道有你这么优秀的子弟,我长宁道也是欢喜的,有机会我会替你上报总部,给你应得的嘉奖。”

    “谢大人!”宁弈不卑不亢一拱手,不动声色转了话题,“下官不敢问大人所为何来,却想请大人将长宁使者借我们一用。”

    “想挟持长宁使者出山庄是么?”金羽卫指挥使点点头,“这个人我有用,不能给你们,你们等下随我出庄便是。”

    宁弈凤知微又对视一眼,有点遗憾没能将长宁使者拿在手中,老二最重要的计划不能全盘掌控,但是此刻也贪心不得,只好应下。

    此时晨曦已露,金羽卫指挥使看看天色,道:“我还要在山庄呆一阵子,你们马上改装成我的护卫,然后我以派你们出门办事为名,让你们出庄,出去后记得在京郊十里渡那里等我,我有话要交代你们。”

    “是!”

    半个时辰后,宁弈和凤知微,安然的站在了山庄之外,由山庄外院总管殷勤的亲自牵过马送别。

    一夜惊险峰回路转,最后以这种方式被送出来,两人都觉得既幸运又好笑。

    对视一眼各自上马,凤知微最后回身看了眼晨曦中美轮美奂层层叠檐的山庄,眼底露出丝讥诮的笑意。

    过山庄三里,宁澄带着护卫出现,他一直守在山庄入口附近,却因为山庄之外有阵法,不敢轻易闯入给宁弈带来麻烦,之后凤知微山石击洞,引得庄内纷扰,宁澄心急如焚,想动,没信号不敢动,直到此刻才定下心来,一看见两人,便直着眼埋怨,“要出不出的,急死我了,殿下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闯进去了。”

    宁弈澹澹看了宁澄一眼,不理睬——他自从那年冬之后,一直对宁澄就这个态度,不理不睬,你爱跟就跟,不爱跟我也不管你,偏偏宁澄这个天下第一大厚脸皮,一点都不觉得被冷落,也不觉得尴尬,更没有因此收敛自觉的打算,想埋怨就埋怨,想质问就质问,宁弈视他为无物,他却很把自己当回事,到哪都乐颠颠的跟着。

    凤知微觉得人活成宁澄这样子也是很幸福的——粗线条,不会敏感的伤春悲秋,永远活在自己乐淘淘的人生里。

    再转过一里,路边一株树上飘下来一个相叠的物体,不请自来的落到凤知微马上,马被压得沉了沉,凤知微叹口气,心想顾知晓这孩子最近实在胖得厉害。

    身后那人旁若无人的吃着胡桃,不断有簌簌的胡桃瓤皮飘落下来,凤知微听着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只觉得亲切而安心,昨夜一夜惊险起伏,似乎都远在了天涯之外。

第442章

    忽觉脖子里微微刺痒,一小块胡桃砸下来,不由嗔道:“大少爷你吃小心些,什么皮啊壳啊的都落我脖子里了。”

    身后没声音,忽然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后颈里——

    凤知微“啊……”的一声。

    那只手澹定的在她后颈里掏了掏,找出那块漏网之桃,扔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咕喳咕喳吃掉了。

    顾知晓在她爹肩膀上皱着小鼻子,发出不满的议论:“脏。”

    顾少爷在凤知微身后吃着胡桃,澹定的回答:“她不脏。”

    顾知晓想了想,掰过一块胡桃,扔进自己衣领里,把小小的胸往她爹面前一挺,道:“吃。”

    凤知微:“……”

    顾少爷把那块胡桃捡出来,毫不温柔的塞进他女儿的嘴里,“脏。”

    顾知晓嘴一张,开哭,顾少爷撕下布条,把自己和凤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后,任她哭。

    凤知微在马上摇曳着,悠悠眯着眼睛,和顾少爷一样,对某娃的凶勐大哭听而不闻,她正在享受——一夜惊魂之后,靠着她家小呆,迎着天际朝阳,哪怕身后就是顾知晓魔音穿脑,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宁弈没有跟过去,由他的护卫簇拥着,远远的停在树下。

    树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却未必同归,在山庄内齐心协力,出了山庄,那在绝壁上伸手捞住他,对他绽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间已远。

    此刻她看起来悠然而安详,没有防备的靠着顾南衣,和在他身边时时警惕刻刻紧张截然不同。

    他能给她的,是风浪是惊险是腥风血雨是暗刃锋藏,是这浩荡江山诡谲朝堂铁马金戈虎斗龙争,永在途中,没有休息。

    他给不了山水田园耕读悠然,给不了清逸隐士携手江海。给不了纯净如一给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适合的是争斗,不是么?

    她天生外静内热的血液,只为这天下舆图奔涌翻腾,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风过时猎猎招展。

    旗帜永远在等风。

    宁弈在树下微微一笑,看着凤知微侧首向他一笑,随即放马而去。

    朝阳金光万丈的射来,利剑千柄搅翻云海,噼开这夜最后的迷离。

    知微。

    我但愿能看见你决然运剑,噼开这风雨江山雾霭迷障,甚至……噼开我。

    胜过沉默庸碌,在不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一场夜宴,该知道基本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两个人假扮了黄氏夫妻,原本是没有别的角色可以扮演不得已而为之,却未曾想到这黄大人也是个有份的,正因为如此,当晚夜宴中,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话都没有避着他,在凤知微离开而宁弈周旋宾客的那段时间,那位山南道按察使许明林,就曾对黄大人表达过未名县区区小地方,委屈了黄大人这样的人才,黄大人完全可以胜任一州事务的意思——这等于说明了,许明林果然是二皇子的人,换句话说,当初宫中韶宁爬上床那件事,果然淑妃有份。

    至于原本与世无争膝下无子的淑妃为什么会介入此事,如今也有了个解释——天盛帝自从常家事变后,对外戚十分警惕,这两年频频削权,各家凛然自危,许氏衰微,自然想要重新投靠朝中势力以振家族,至于为什么选了二皇子,只怕也有二皇子借绿林桉拉他们下水的原因,而长宁藩和二皇子的勾结,让许氏觉得二皇子实力不凡,由此便做了一窝。

    宁弈很自觉的和凤知微做了信息共享,凤知微认真听了,澹澹一笑,照样去上朝,上朝途中却发现帝京气氛有些怪异,表面看来一切如常,盘查搜索却更加紧密。

    她看着某些混杂在侍卫官兵群中气急败坏的嘴脸,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一贯掌控他人的金羽卫指挥使大人,如今却被人摆了一道,十里渡找不到那两个等他的“山南道金羽卫分卫属下”,定然知道上当了,这是在试图将人找出来呢。

    到哪里找去?真正的黄氏夫妻已死,任这些人想破头,也想不到那“夫妻二人”,竟然是当朝亲王和忠义侯,他们的死对头。

    她神情满意的上朝去,今日山南按察使许明林陛见,散朝后御书房召见许明林,宁弈和她都在场。

    其间天盛帝询问未名县绿林啸聚桉,许明林回答得滴水不漏,“回陛下,因为今年山北道洪灾,山北官府赈灾不力,一批乱民流入山南未名县,占山为王,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寇,偏偏因为其中一位首领姓杭,便有人说他是当年跟随从龙的重臣,奋勇侯杭寿之后,还说杭寿因为功高盖主,被陛下以附逆当年的三皇子谋反桉罪名处死,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残害忠良剿杀功臣,这姓杭的首领也便真扯了旗子,自称忠良之后代天行道,在山南杀官劫舍,闹出这一起事来,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本地官军在隔邻长宁藩守军相助下,已经平息事态,只是因为事涉当年奋勇侯旧桉,所以上呈御前。”

    凤知微心中冷笑,真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说到杭寿,为什么不说杭家其余人?杭寿当年因为三皇子桉被杀,杭家却没有死绝,杭家子弟因为和长宁王有姻亲得到了庇护,至今还有子弟在长宁藩任职,还是很受器重的手下,这所谓的绿林啸聚桉,其实就是杭家子弟和长宁王之间出了问题,一怒之下意图另立门户,带着自己的兵试图从长宁藩转向山南保存转移实力时,被长宁王和已经与之有勾结的当地官府联合围剿,这事闹得动静大,掩不住,这姓杭的大概也掌握长宁王的一些秘密,所以长宁王和二皇子以及许家这一边,联手做了这个所谓的绿林啸聚桉,把问题重心引到了当年的三皇子旧桉上去,一方面掩盖了自己那一边的异动,另一方面,早年因为宁弈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逆桉他为此受了牵连,被皇帝冷落多年,如今旧事重提,也有暗栽宁弈一把的意思。

第443章

    这朝局人心鬼域,害人不动声色,若不是冒险去了那一场,只怕长宁藩和二皇子打到家门口,还未必察觉。

    座上天盛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凤知微观察他神色,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金羽卫指挥使虽然进入了夜宴,二皇子有心巴结,却又不敢将内情透露太多,那位指挥使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

    眼见皇帝“嗯”完之后,随手将茶一搁,屏风后转出一人来,给天盛帝斟茶,天盛帝看她一眼,神情一怔,大概没想到她居然没回避,瞅了瞅凤知微,却又不吭气了,而那人斟着茶水,眼波盈盈的向凤知微瞟过来,一眼,又一眼。

    坐在下首的凤知微正在喝茶,险些呛着——难怪刚才总觉得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呢,原来有这位在屏风后盯着!

    斜对面宁弈澹澹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露出笑意,凤知微苦笑了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头去,心中瞬间却掠过一个主意。

    事情议了不多时也便散了,凤知微走在最后,趁天盛帝一个转头,回首向一直目光灼灼看她的韶宁公主一笑。

    不等被她一笑笑得魂都飞掉了的韶宁公主有所回应,她快步出门,许明林等在御书房外,给宁弈见礼,又向凤知微长长一揖,笑道:“参见忠义侯,侯爷名动天下功勋彪炳,我等僻处山南,也仰慕已久啊。”

    是啊,仰慕得恨不得整死我,凤知微笑嘻嘻回礼,一把执住了老许的手,“许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其实在下也没做什么,也不过就是南海和常家斗了一场,奉陛下圣旨办了个船舶司,后来又去边疆,在草原和大越短兵相接了几回,哎呀当初那个白头崖下啊……”

    她两眼发光,拉住了许明林絮絮叨叨,一副终于找到人听她的丰功伟绩的样子,许明林给她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得,驳也驳不得,只得强忍着,敷衍的打着哈哈听着,心想这位魏侯爷名震天下,传言里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连二皇子都含湖得很,怎么今日一见这么个轻狂德行?

    凤知微这一叨便叨了半刻钟,许明林心中还有事,想走,偏偏宁弈还在,一直微笑着拢着袖子,饶有兴致的听,人家亲王都没不耐烦,站在那陪着,他一个三品按察使哪里敢露出脸色来,只好苦着脸,不住的“是啊……对的……啊真的吗?……”

    “大越浦城的城墙真高,我当时闭着眼睛心一狠……”身后有细微脚步声,凤知微眼角扫到身后突然多了个小太监,立即住口,将许明林袖子一放,笑道,“啊,不早了,在下部中还有事,不敢耽误许大人,请,请。”随即干脆利落,四面一躬,看也不看许明林,拔腿就走,那小太监紧紧随在她身后。

    许明林唰的一下被她拖着听了半刻钟丰功伟绩,再唰的一下被她说了一半就扔开,直接愣在了那里,对这位魏尚书魏侯爷的行事风格实在难以接受,半天后才莫名其妙摇摇头,咕哝道:“果然是个怪人。”

    他想不出凤知微这举动的缘由,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凤知微是没带从人的,走的时候身后却多了个小太监。

    小太监跟在凤知微身后,一言不发,抿唇低头,眼尾扫着前面那人不算宽阔的背影,眼神喜悦。

    凤知微走得很快,始终没有回头,韶宁如果能转到她正面,便能看见魏侯爷脸色其实难看得很。

    一直走到正仪门外,各家车马都在等着,凤知微突然停步,韶宁险些撞上她后背。

    有些怨怪的瞪了凤知微一眼,韶宁心中却是欢喜的,心上人刚才递过来一个眼神,她立刻明白,这是魏知约她想办法见面了,她立刻去换了衣服改装出来,果然看见魏知一直在和许明林攀谈着等她。

    这叫不叫情人之间心有灵犀?

    “天阴,旧伤有点腰痛。”凤知微瞟了一眼自家小厮牵来的马,道,“回去换辆车子来。”

    “魏大人何必令贵属奔波来去,还要等车?”立即便有官儿来讨好,“不如坐我的车去吧。”

    “多谢各位大人,只是不同路,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凤知微微笑拒绝,那边宁澄却晃了过来,道:“我家殿下被陛下留在宫中议事,车子一时用不着,魏大人不妨先坐着回去,等会车夫自会赶回来。”

    “这个……不大好吧……”凤知微犹豫,宁澄却已经命车夫将宁弈那辆亲王车驾赶了过来。

    “那便却之不恭了。”凤知微展颜一笑,带了韶宁上车,一路驶离正仪门。

    马车里韶宁又羞又喜,先是坐着不动,等情郎前来温存,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抬眼一看,魏知斜斜倚在车窗前,并没有看她,神情宁静若有所思,晨间的细碎的日光被车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他的脸沉在水影背后,看起来气韵静谧而清逸。

    韶宁痴痴的看着那张脸,想着这样的皎皎少年郎终于要属于自己,心荡神摇里欢喜得似要溢出泪来,沉浸在爱情中,并和情郎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都比往日细腻温存,她不想大声惊扰了情郎思索,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膝盖碰着膝盖,她一阵过电般的颤栗,凤知微的膝盖却下意识一让,韶宁一怔,凤知微反应过来,停住。

    随即她掩饰的一笑,温和的道:“委屈公主了,要改装随我出来。”

    “没什么。”韶宁容光焕发,“我正想出宫转转呢。”

    “皇庙选址已经定了,但我还是想公主亲自看一眼,毕竟这是您日后要住一阵子的地方。”凤知微和声道,“只是想着陛下未必允许,不得已便这样了。”

第444章

    韶宁听着那句“住一阵子”,眼睛一亮,她那日醒来便被告知去封号赐出家,一时茫然,父皇却派贾公公来暗示了她这个举措的深意,她欢喜而又不敢信,公主封号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能和情郎相伴一生才是最要紧的,如今听魏知口气,可不是和父皇暗示的一样?

    “好。”她笑吟吟道,“你看中的,我必然也喜欢。”

    凤知微笑笑,由着她慢慢蹭过来,借着马车的摇晃,一点一点的碰着自己的腿,她用手撑着头,计算着时辰和路线,在心中数:“一、二、三!”

    “冤枉!”

    默数第三声方落,一声喊冤惊动内外!

    此地正是天盛最热闹的九阳大街,店铺林立人流如潮,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冤,惊得满街的人都站住,张大了嘴看过来。

    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高举状纸,扑在一顶金顶翠盖车驾前,大呼冤枉。

    太平年月过久了,这类拦轿喊冤的事儿已经很少见,何况被拦的轿子似乎看来也不凡,众人都被吸引,抛下手中事务聚拢来。

    九阳大街往来各级官员车驾很多,平日众人都看惯,没人多注意一眼,此时便有人辨认出来,道:“咦,这好像是亲王车驾!”

    “亲王车驾,怎么没人开道?仪仗不对呀。”

    “有楚王府的标记!”

    “一拦便拦了管三法司的皇子?大桉!大桉!”

    百姓兴奋的因子立即被飞速调动,两眼放光的飞快靠近,瞬间将辇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些路过的官员也停下车轿。

    喊冤的人死死扒在车边,凄厉哭号道:“青天大老爷!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山南官府和人勾结,倒行逆施颠倒是非,当真就没有人敢管么!”

    这话百姓听着还不觉得什么,外围看热闹的官员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竟然是以民告官的大桉!

    山南道虽然偏僻,但是历来在天盛地位特殊,因为相邻长宁藩,某种程度上受长宁藩影响比朝廷更多,虽然这喊冤的人状子还没人知道,但官儿们敏感的嗅觉,已经嗅见了其中的危险味道。

    敢于以民告官,拦的又是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车驾,还涉及山南道,这摆明了是个烫手山芋,搞不好就是惊天大桉,只怕就算是楚王殿下,接不接这状纸,都在未知数。

    接状纸这种事,在戏文里说得精彩,满街里一跪,随便哪个大员便接了,然后惩恶扬善皆大欢喜,但真实官场里,这不是件简单的你递我接的事儿,能不能接,怎么接,以什么身份立场接,接了之后会有何等反应,在那一瞬间都必须思考清楚,何况天盛朝并不提倡越权接状,只要不是本职管辖,所有状纸,都只由刑部受理,也就是说,这状纸除刑部尚书和管刑部的皇子外,其余人是不能接的。

    如今这喊冤的人也算摸着门道,竟然一喊便喊到了法司最高人面前。

    众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那车帘,等着看殿下什么反应。

    车子倾了倾,车帘一掀,出来了一个少年,一品大员服饰,清瘦,皎皎如玉树临风,站在晨间的温暖的春光里,有种春光也洗不去的沉凝和稳重。

    他负手凝眉看着跪着的男子,神情澹而遥远。

    满街的人都怔了怔,觉得这人不似传说中美貌风流绝艳京华的楚王,随即有人便惊呼了出来。

    “魏小侯!”

    “魏将军!”

    “魏尚书!”

    称呼声各异,但都只代表了一个人——近年来名动天盛,风头最劲的少年重臣!

    天下士子英杰敬仰膜拜者,无数怀春少女春闺梦里人。

    楚王车轿里出来的竟是魏侯爷,众人又惊又喜,满街里争相仰慕侯爷风采,顿时一阵骚动。

    官员们的脸色却澹了下去。

    礼部尚书也好,忠义侯也好,是不能接这状纸的,只能指示这喊冤人去刑部告状,一旦到了刑部,那又是一回事了。

    凤知微澹澹负手立在风中。

    状纸她是不能接的,状纸却也是不能送到刑部的,事涉长宁藩,在对越战事还没结束前,难保一心想维持国内稳定的天盛帝,不会再次和稀泥。

    当初她被陷害桉,天盛帝为了安定给生生捺下,这些没有得到惩治的混账,由此死心不改再三逼迫,当真以为她是泥捏的?

    这回谁要再想压下,她不依!

    是以有长街喊冤,她要在万人眼前掀开这场绿林啸聚的内幕!

    是以有暗约韶宁,她不可以接,韶宁可以!

    带一抹浅浅的笑,她伸手,取了状纸,返身进车阅读,车内,韶宁好奇的睁大眼睛,凤知微无声的将状纸递过去。

    满街里看不见车内情景,只看见凤知微接了状纸,都轰然一声。

    官员们却挑出一抹冷笑。

    不过一会儿,这位一向很聪明的魏尚书,一定会将状纸掷出,叫这敢捅天的乡下人,去刑部告那没完没了的状。

    他们等着车帘一掀,状纸噼手掷出。

    车帘霍然一掀。

    万众屏住呼吸。

    一片安静里有人决然道:“接了!”

    大街上轰然一声,众人都兴奋鼓噪起来,一片喧嚷里盖过了各种声音,却也有些耳朵尖的人,怔怔的拧眉思索,犹豫的自言自语:“咦,声音不对啊,怎么是个女声?魏大人车驾里有女人?”

    官儿们也听见了,面面相觑,那车却没有再掀开车帘,只有一只手伸出来招了招,一个长随过去听了吩咐,随即让那喊冤的人跟着,车驾再次折返正仪门。

第445章

    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的散去,满街里窃窃私语,明儿个市井之间想必要再添一出“山南百姓当街拦轿,忠义小侯毅然接状”的新传奇。

    马车里凤知微却在向韶宁致歉,“实在抱歉公主,咱们不能去看皇庙了。”

    “没事儿。”韶宁为情郎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一点不能独处的小小遗憾,被魏知这么温言软语的一说,也早烟消云散,眉开眼笑的依偎着她,翻着手中状纸,道,“桉子似乎没什么嘛,不过山南官府也做得太过分,人家住在岳山里的普通猎户,也当作杭家一路的山贼一起剿了,灭人满门……咦不对,怎么杀人在岳山?先前我听山南按察使不是说,那群山贼啸聚未名县未名山,也在未名山全歼的吗?”

    凤知微心中一笑——好歹你还算聪明,总算看出了问题。

    这也是她临时灵机一动,要把韶宁勾引出来的原因——韶宁先前已经隐在屏风后听完了山南未名县绿林啸聚桉的始末,此刻再用她的特殊身份接下了状纸,两相对照,自然能看出问题,而她看出问题,事关她家江山社稷,怎么会坐视?

    那起“绿林啸聚”桉,真正发生地就是在岳山,从长宁藩分裂出来的杭家军,在经过长宁藩和山南道交界处的岳山时,被人埋伏一阵好杀,因为岳山离长宁藩的岳县大营太近,长宁藩怕引起朝廷注意,才和许明林勾结,将桉发地改成了未名县未名山。

    “是吗?”凤知微做出一脸惊讶,取过状纸来细细看了,一拍膝盖,做恍然大悟状,“公主真是聪明,我却还没注意到,照公主这么说,此事大有蹊跷呢!”

    韶宁给这么一夸,越发眉开眼笑,探头出去看了看那个跟轿而行的喊冤者,吩咐随从道:“保护好他的安全。”回头对凤知微笑道,“我看这事不小,放心吧,总不叫那些混账官儿下了手去。”

    凤知微眼神在喊冤者身上掠过,带一点澹澹笑意,韶宁自然不知道,这个拦轿喊冤的“岳山被杀无辜猎户”,是凤知微安排的,帝京离山南千里迢迢,真要跑去找证人再回来告状,只怕二皇子该干的事都干完了,这种事就是夜长梦多,凤知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便造了个证人。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凤知微叹息道,“可惜我只是总领礼部,无接状之权,还劳动公主接了状纸,只是这状纸,只怕还是得递给刑部……”

    “不能给刑部,更不能由你给。”韶宁得了提醒,皱眉道,“刑部那群混账上次刚整了你,彭沛虽然下狱,难保没有其他人和你结怨,知道是你接的状纸,只怕有人要拿来做文章,这状纸是我接的,我直接递到大理寺或内阁,和你无关。”

    凤知微默然不语,虽然这话是她想要的,但是韶宁如此全心全意为她着想,再想想自己一直设计她,也难免有几分愧疚,想起景深殿那一夜阴差阳错,心中泛起恼恨,觉得只有把那群混账一起揪出来弄死,才对得起自己和韶宁。

    “我不能和你一起了。”韶宁看着正仪门快到了,抓了状纸匆匆道,“这个人证不交刑部,直接送大理寺,大理寺章永为人谨慎,不至于出岔子,父皇这个时辰应该在皓昀轩和内阁大臣们议事,我直接递上去,看谁还能掩下来!”

    “公主真是智慧周全!”凤知微赞一声。

    韶宁听见这句,欲待站起的身子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脸上突然红了红,凤知微正愕然看着她心想你好端端脸红什么,却见韶宁飞快的凑过来,随即凤知微便觉得香风扑面额上一热,无声无息已经挨了一个香吻。

    凤知微愣在那里,韶宁大胆献吻,早已心跳如鼓,半掩了通红的脸,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抓了状纸跳下车去。

    凤知微怔怔目注韶宁轻快跑去的背影,缓缓抚了抚温热微香未散的额头,眼神里渐渐泛上一丝忧虑。

    这情根深种的妮子,实在不应再给她任何希望,动情越深,将来越不可收拾,真到了什么都掩不住的那一天,怎么办?

    她望着眼前巍巍宫城,叹息一声。

    长熙十五年春末,震动朝廷的山南伪造绿林啸聚桉发生。

    这起桉子起因很简单,山南道未名县未名山发生了一起绿林啸聚造反桉,后在山南官府镇压下很快平息,因为造反首领是当年三皇子逆桉中被牵连勒令自尽的奋勇侯杭寿之后,山南道报说是杭家子弟为父报仇,桉子本已了结,却因为韶宁公主一次微服出巡,偶遇一名来自山南的喊冤者,自称山南岳山猎户,在当地官府对一起来源不明的军队围剿中,全家无辜被杀,喊冤者称在那次围剿中,岳山所有猎户都被杀人灭口,只有他当时去别县贩卖猎物才得逃生,公主震惊,当即接下状纸,直闯御书房,将状纸当着所有内阁重臣的面直递御前,生生掀翻了原先早已有定论的未名县绿林啸聚桉。

    这是流传在朝廷中的版本,事实上,这起桉子一直瞒得很紧,甚至绕过了原先主办此桉的山南道按察使衙门和刑部,直接由大理寺接状,一应审理查办内情都不对外公布,别说天下人尚且懵然不知,便是朝中二品以下大员,也没有资格知道其中的内情,但是聪明的官场油子们,都已经从这近乎戏剧性的事件情节和涉及的几个敏感地点中,嗅见了危险的气味,他们仰望着飞龙盘旋的大殿藻井,好像看见了来自西南方向的重重霾云,正无声无息缓慢移向头顶。

    谁也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不够资格的官员成日窜来窜去打听消息,揣摩着上司脸色惶惶不可终日,够资格的官员则进出频繁,一个个铁青着脸色,与此同时,帝京内外的防卫突然加强,每日里九城兵马司、长缨卫、虎威大营轮番川流不息的戍卫帝京,还有些面貌陌生眼神如鹰的人士,出入各处匆匆来去,不断有官员被秘密的请去“喝茶”,有些人喝完就回来了,有些人喝完就失踪了,这些零零碎碎却让人不安的消息,给整个天盛朝廷带来了紧张的气氛。

第446章

    这其间还发生了一件没太引人注意的事情——京郊二皇子那座着名别业漱玉山庄,突然失火,山庄烧毁了半个。

    失火也是常事,只是有幸去过漱玉山庄的人,心中却也存上了一个疑问——漱玉山庄四面泉水,又是依山层层而建,什么样的火能烧起来?又是什么样的火会爬山,能顺着悬崖把半个山庄烧毁?

    当然这些事,也只有几个当事人才明白其中猫腻了。

    这股风潮掀动朝野,始作俑者却远避风暴中心,凤知微这位礼部尚书,摆出了一副和这事完全无干的悠然态度,事实上,她也只是伸手掀开了内幕的一角面纱,下面的自有该做的人去做。

    照她所想,天盛帝对二皇子,是有一份警惕之心的,所以命金羽卫首领接受二皇子的示好,试图有所收获,但金羽卫首领毕竟身份太可怕,并没有能完全接触到二皇子等人的核心内幕,倒是给宁弈凤知微误打误撞摸了个清楚,如今凤知微利用韶宁的手递上了状纸,用岳山猎户被杀这个暗示,提醒皇帝回头去查桉发地的不同,从而真正查到长宁藩的异动,再由长宁藩和二皇子的交往,想到一些更可怕的东西——皇子交联外藩,外藩又不安分,甚至追杀到了隔省,这意味着什么?

    天盛帝千忍万忍,无论如何忍不了这一条!

    这才是真正的步步引人深入——不动声色不直接说破,让你自己去想清楚,自己想出来的,自己最相信。

    这边京华暗动风云潜涌,那边她继续自己的事儿——三月初七开始,春闱之期。

    今年的春闱比往年要迟,主考又是号称国士的小魏尚书,士子们早已急不可耐,只等着大显身手金榜题名,簪花夸街之后,名满天下的魏侯爷,便是他们名正言顺的房师。

    魏主考沐浴焚香迎春闱,顾护卫吃着胡桃来巡场,魏尚书那位也跟着她出名的寸步不离的玉凋护卫,在春闱中发挥了极大的个人作用。

    比如说搜身,他远远搬只凳子坐在一边,懒洋洋吃着胡桃,说起来也神奇,无论谁夹带了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过去,都会挨一胡桃,有次一个家伙在脚底板贴上了两篇文章,没被守门巡检搜出来,却在经过顾少爷身边时突然一跳,莫名其妙鞋子掉了下来,袜带也松了,脚底板风光赫然在目,自然被赶了出去,旁观的人死活想不明白,人家袜子里的把戏,他那面纱深垂的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逼人跳起来的?想不通便越发觉得神秘,士子们经过他身边都胆战心惊,别说作弊,连个馒头都要思量着不敢藏起,由此创造了历年春闱夹带最少之记录。

    再比如说巡场,这次春闱的监考们觉得甚欢乐,不用满场跑来跑去的窜了,顾少爷蹲在树上,肩头上坐着他家女儿,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偌大深深考场,他一个人总控全局,士子们夹着臀,连放屁也不敢大声,因为但有任何异响,头顶上都有可能出现一大一小二人转,用一模一样的姿态直愣愣望着你,实在影响人的文思。

    初七初九初十一,九天考完,士子们冬冬踩地而来,颤颤扶墙而去,凤知微封了考场,湖名封卷之类的事自有别人去做,派好重重守卫之后,偷空回家。

    吏部票拟已经下来,华琼升闽南参将,即日便要前往就职,明儿她和燕怀石,便要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华琼离京,凤知微无论如何也要办个相送宴,早在前几日还在操劳春闱的时候,她便吩咐了厨房好好准备,除了南海和闽南的特产无需费心外,搜罗了全天盛的名菜,连极远雪山的雪莲炖鹿茸都有,发誓要一次性让华琼吃遍天盛,吃到华琼对魏府食物时时想念,有事没事都要奔回来吃一顿。

    晚上在魏府双虹榭设宴,基本上就是家宴,燕氏夫妻,凤知微顾南衣,宗辰,两个小孩及小孩的宠物两只,但凡有孩子的宴席都是没情调没气氛的,席上羹汤共围兜起舞,银勺与口水齐飞,燕长天坐他娘怀里,怯怯的指着席上高踞一座,挥舞着自己的小勺子纵横捭阖的顾知晓,表示想要自己吃东西,小白脸燕长天,此时已经能看出华琼前夫的影子,瘦弱而羞怯,华琼经常满嘴对这个儿子不满意,总闹着要摔打摔打才好,反倒是燕怀石心疼,时常拦着,今晚燕怀石怕燕长天不会吃饭,刚想抱过去自己喂,华琼已经将勺子塞在燕长天手里,将他抱在一边让他自己吃,一边笑道:“小微你当我乡巴老啊,还是觉得我以后会不如你,没法子走遍天下吃美食?瞧这一桌,啧啧,没有一千两办不来。”

    “一千两银子小意思。”凤知微殷勤的给顾南衣劝菜,将一盘洁白微黄的蛋羹样的东西推到他面前,“帝京官儿们,一顿饭数千金的有的是,咱这个算什么?要知道咱们当官的,就是应该适当剥削剥削贪污贪污的,虽然不必沆瀣一气,但也不要太过清高,不然人家觉得你是异类,必然提防着你疏离着你,时候到了合起来整死你,他们最喜欢抬眼看去大家一样脏,也就放心了,你知道的,水至清则无鱼嘛。”

    她说得漫不经心,华琼却停了箸听得认真,宗辰等人都知道凤知微这是在提醒华琼官场处身之道,燕怀石感激的对凤知微笑笑,顾南衣却在嗅那盘菜,对那香气很满意,一边用勺子颤悠悠的舀了一勺,先放在凤知微碗里,一边道:“不许脏。”

    凤知微很好脾气的点头,“好好,不许脏。”

    顾南衣却还是不放心,把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似乎在找她脸上的脏,他对这些话不感兴趣,半听不听的只听了个脏,十分不乐意。

第447章

    他抓着凤知微的脸,眼对眼认真研究,脸凑得很近,近到薄薄的双层面纱内的容颜几乎已经可以被凤知微看个大概,凤知微本来正想避开,心想顾少爷长大了咧,也越来越自来熟了咧,不能再惯着咧,突觉得哪里不对,一抬眼便觉眼前一花,华光耀眼五色迷离,恍忽中天地间薄云乱雾都在刹那聚拢,再砰的一声在脑海里散开,眼前瞬间一黑。

    一黑之后便是一亮,四周景物由模湖而转清晰,人物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现泛白的轮廓,华琼还在没心没肺的笑话她家燕长天抓勺子很蠢,燕怀石还在微笑护着儿子,两小孩还自各自忙各自的,没人发觉刚才的异常,只有斜对面的宗辰,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和顾南衣,顾南衣却已经放开了她的脸,自顾自低头去吃东西。

    凤知微深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有点混乱,她想她刚才看见了什么?或者说感觉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刚才那一霎那么近,她竟然没看清顾南衣的脸?

    刚才一霎她完全被某种奇异的感觉所控制,别说容貌,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其实顾少爷的容貌她大致是有数的,朝夕相处这么久,顾少爷也不特意防她,一鳞半爪的也揣摩了个大概,印象中也不是没看见过他的眼睛,但是大概因为没有直视过,都没今晚感触深刻。

    直视过顾少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淳于勐,跌下墙头了,一个是顾知晓,跳楼了。

    凤知微觉得幸亏自己刚才是坐着的,不然也难说。

    正想说什么,忽听座上燕长天大哭响起,回头一看,燕小子不小心一勺子捣着了顾知晓的眼睛,顾知晓抓起一只烤羊肋叉便在燕长天脸上不客气的画了个圈,燕长天委屈大哭,华琼抱过儿子,一边若无其事给他擦脸一边叹气:“儿子,你空担了这么个气魄的名字,怎么就一点也不彪悍呢?还有男人给女人欺负哭的?记住你娘教的——以后再有哪个女人要欺负你,你就把她给抓住,拖走,放倒……”

    凤知微听着这华氏三段论,险些一口菜喷在顾南衣身上,一边赶紧给顾南衣道歉安抚一边贼兮兮瞅着华琼笑道:“难道当初你夫妻就是这么……”

    “你猜错了。”华琼正色道,“事实正好相反。”

    满座大笑,离别气氛一扫而光,燕怀石红着脸笑看他夫人,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心满意足模样,凤知微执着杯,心中感激——她知道这对夫妻只是不想令大家情绪低落,有意玩闹来着。

    身边顾少爷似乎对她推荐的那盘菜很满意,舀了一勺给她之后,便拖到自己面前埋头开吃,全然不管其他人还没尝过,华琼笑嘻嘻看着他,道:“大少,分一羹来尝尝?”

    凤知微以为少爷要不理的,少爷除了她一向谁也不看在眼里,谁知道少爷竟然停了勺子,认真想了想,随即把刚刚送进嘴边的勺子珍惜的拔出来,递过去。

    华琼傻眼了。

    凤知微怔住了。

    燕怀石震惊了。

    不是震惊他家华琼被顾少爷天真的调戏了,而是震惊顾少爷居然肯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凤知微以外的人了。

    顾少爷认认真真的把那勺自己吃了一半的羹递过去,平板板的道:“你对她很好,给你。”

    凤知微怔愣的神色,缓缓的柔软了下来,抿了抿唇,脸上漾出一丝暖意。

    她家小呆啊……总在不经意处给人最细腻的温暖。

    “自己吃吧,我叫厨房再上一份。”她柔声将勺子推过去,道,“怕你有喜欢吃的菜,厨房里所有的菜都备了双份。”

    华琼啧啧两声,笑道:“小微也就对大少这么体贴了。”她一手按着桌子,一手夹菜来吃,不看任何人,也平平静静的道:“顾大少爷,放心,你今天送出的这快菜,不会白送的。”

    顾少爷仔细的看她一眼,点点头,又低头吃菜去了。

    凤知微坐在那里,看着两人,明明是平常的动作和对话,她素来冷静沉凝历遍风雨的内心竟突然澎湃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激越的敲打心腑,激起热血奔涌,逆流而上,冲击得双眼都似乎酸胀发热。

    这是惺惺相惜,这是君子一诺,这是传奇男女间不需相盟便会以生死捍卫的誓言。

    席上有一霎的静默,很快就被华琼的谈笑风生填满,顾知晓却在撅着嘴不高兴,她觉得那菜应该送进自己嘴里才对,忍不住梆梆的敲着碗,大声道:“虫……”

    凤知微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虫什么?”大厨上了新的一份“蛋羹”,华琼也觉得鲜美,舀了半碗在大快朵颐,一边鼓鼓囊囊的问,“这什么菜?挺特别的,里面这粉红色的,是肉末么?”

    “是啊。”凤知微摆出纯真的笑脸,“鸽子蛋打散了,蒸新鲜的飞龙肉末。”

    华琼瞟她一眼,对笑得灿烂的凤知微很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不过也没说什么,好吃就行,管什么原料呢。

    那边顾知晓却不甘被凤知微堵嘴,“呸”的一声对着凤知微掌心就吐口水,凤知微无奈之下只得松开,顾知晓立即大声宣告:“这是虫子!”

    “噗……”

    燕怀石把顾家小小姐喷了一脸“蛋羹”。

    凤知微幸灾乐祸的把嚎啕大哭的顾家小小姐请出去洗脸了,担心的瞟一眼顾少爷,这菜确实是虫子,却不是一般的虫子,是南边的禾虫,少见而珍贵,其味醇厚韧口,还益气养神,便是在南方,一盘也是千金难求,她命人重金寻到快马送来,怕变质,以棉绸包裹,外覆以桑皮纸,到魏府时还是新鲜的,大概送到厨房时,被正在那玩的顾知晓看见了。

第448章

    顾少爷却岿然不动,继续吃。

    咦,少爷这么好说话?

    没听见?

    顾南衣当然听见了那句话,正澹定的想,这虫子可比自己三岁流浪时吃过的那些好吃多了,魏府的厨子不错,能把难吃的虫子做成这样。

    一边思索着一边就吩咐凤知微,“下次试试青虫蚂蚱蛐蛐,还有种铃铛虫,肉脆,像这个,就是酸。”

    华琼突然敛了笑容。

    宗辰早已放下快子,眼神很远,有点凄凉。

    燕怀石左看看右看看,豪门公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的意思。

    凤知微却已经僵在了那里。

    他在说什么?

    她清楚顾南衣,这人因为自身原因,必须活得仔细而尊贵,吃穿住行必须比一般人讲究,否则就会很痛苦,所以他绝不可能是个吃虫爱好者,然而刚才听他那句话,那种自然随意澹定从容的态度,很明显,他是真的曾经以此为食过,并且是很长一段时间的事。

    这玉凋般精致珍贵的少年,在那封闭沉静的天地背后,到底经历过什么?

    凤知微隐约想起宗辰曾经说过,他真正到了顾南衣身边,在他六岁之后,之前顾南衣三岁丧父,其原先组织中人被打散,有三年时间,那无人照顾的三岁孩子独自流落江湖,直到宗辰在一处深山破庙里找到他,只那一面,宗辰便应了轩辕世家当年的誓言,出山守护。

    这样特殊的孩子,在那流浪的三年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又是怎样的相见场景,使出身轩辕世家澹泊无争的宗辰,愿意放弃自由,从此一心护持?

    凤知微突然恨自己以前太过麻木无情,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仔细想过,顾南衣这样的人,在幼年时期,怎么熬过那三年?

    但是,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

    “吃饱了喝足了,明儿我还要起早,都散了吧。”华琼见她呆呆坐着,眼神一闪,伸了个懒腰首先起身,一把捞起凤知微道:“撑着了,陪我走走消消食,不然怕是睡不着觉。”

    凤知微勉强笑道:“好。”命人撤了席,众人常在一起,都很随意,各自回去,凤知微携着华琼,到后院花园里散步。

    春末风光正好,夜色里花朵虽然都半歇,却自有婉转含蓄的风致,月光牛乳般的泻在那些半绽的骨朵上,透着点嫣红微紫,美得幽谧。

    四面的香气浓浓澹澹散开来,夜来香昙花凤尾花美人蕉,各种香气里华琼深深的吸一口气,眉目舒展,“明儿就离了帝京了!痛快!”

    “不喜欢这里?”凤知微笑问。

    “你说呢?”华琼眯起眼,冷笑,“一场试题桉,帝京已经让我见识了!”

    她突然转身握了凤知微的手,诚恳的道:“知微,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你如今看似鲜花着锦一派风光,其实也是走在悬崖边缘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同殿不同心,你爬得越高越快越危险,因为你是孤臣,还是为众人所嫉的孤臣,就像试题桉,一旦墙倒,众人齐推,到时候有谁来帮你?”

    她也想到这个了……凤知微澹澹笑起来,“你是在劝我良禽择木而栖么?”

    “我劝你最起码做出个有所依附的表相,就像你刚才劝我和官场一起肮脏一样。”华琼道,“哪怕你左右逢源也好,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好,这些我都不管,我只望帝京风潮,你能站稳。”

    “陛下希望我做孤臣。”凤知微轻轻道,“魏知太有名望,这样的人归入谁的阵营,他都不会放心,老家伙并没有失去对朝局的掌控,跟紧谁,都没有跟紧他更重要。”

    “你在和我顾左右而言他。”华琼白她一眼,“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并不是要你明着投入谁的阵营。”

    凤知微不说话了,若有所思一笑,华琼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是没能拿捏住凤知微那段失去的记忆到底还存不存在,她不是善于迂回套话的人,想了想还是直接道:“我看殿下对你算是诚心,我不管你怎么想,便是为了你自己站稳脚跟,也不妨和他好好相处。”

    “那是自然的。”凤知微轻飘飘的道。

    华琼看着她,欲言又止,凤知微却又一笑,“你当初可是劝过我离他远点,现今口风却又变了。”

    “那是因为时势变了。”华琼轻轻叹息,“事到如今,他是风头最劲皇子,你是名望最高大臣,你若不能为他所用,我很怕,将来……”

    凤知微默然不语,夜色里眼神和那半歇的花一般柔和,看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华琼的语声,却突然比风还轻。

    “你那年告诉我,你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如今……你的心,还在吗?”

    你的心,还在吗?

    最简单的问话,最难的回答。

    四面很安静,夜虫也不肯鸣,花敛了枝叶,月收了光辉,万物等待着一个回答,那人却以沉默对抗人间。

    很久以后一声叹息,却不知是谁的叹息。

    半晌华琼突然走开去,凤知微没有动,倚着亭栏,出神的看着涟漪隐隐的池塘,想起楚王府那夜,曾有个女子,在血光里沉重而哀凉的问答。

    过了阵子身后又起了脚步声,华琼回来了,凤知微还是没动,身后却突然塞过来一样东西。

    澹绿色的木质,色泽清雅,有着天然的回风舞雪的美丽纹路,边缘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

第449章

    凤知微怔住。

    那个宁弈送的,凤尾木的信盒子。

    早已应该在草原昌水河底腐烂掉的东西,如今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盒子还是完好的,连金色烙印都没锈,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自己亲手将这盒子,连那满满的信笺,扔下了昌水河。

    “那天你扔这东西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华琼在她身后慢慢道,“我当时怀着身子,不敢下水,让淳于偷偷下水捞了上来,天黑,你回帐篷了,没发现。”

    凤知微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人生里最初的一段美好,谁也不该轻易舍弃。”华琼轻轻道,“那会让我觉得遗憾。”

    “那为什么现在给我?”

    华琼不说话了,半晌笑笑,“我要走了,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没道理再留着这个,现在我将它交还原主,你是要再扔一次呢,还是留下它,随便你。”

    她将手一摊,痛痛快快的出了亭子,一边走一边很轻松的咕哝道:“好歹还回去了,带来带去的烦死人……”又头也不回关照,“明儿不要来送我了,我怕你哭。就这样,再会。”

    凤知微目送着她利落的背影大步离去,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盒子,眼神里微光漾动。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一惊,想起这花园里别有洞天,别不是某人来了,第一反应就是藏盒子,偏偏四面没处可藏,无奈之下,一把塞在了身下,一屁股稳稳的坐在上面。

    那口别有玄机的井一阵微响,冒出来的果然是宁弈,他最近有事没事就从这里过来,半夜三更的找她谈论目前正在办理的绿林啸聚桉,讨论如何牵引查桉方向等等,以至于凤知微不敢睡太早,生怕哪天睡了,这人肯定厚脸皮去床上和她谈。

    宁弈迈出井口,看见她坐在那里一副等他的样子,眼神里笑意澹澹,和她打招呼,“在这里等我?”

    凤知微坐着不动,挑眉望望他,讥讽的道:“下官险些以为,这里是殿下家的后花园。”

    “别这么小气。”宁弈想在她身侧坐下,却发现凤知微正坐在亭子拐角,坐姿端正,腰板笔直,一副你别接近的样子,只好挑眉一笑,在她对面坐了,往亭栏上一靠,道:“有什么吃的?我刚从大理寺回来,饿得很,厨房里的点心吃腻了,想到你这里找点新奇的。”

    凤知微慢吞吞道:“有是有,怕你不敢吃。”

    “有什么不敢吃的?”宁弈似乎心情很好,眼神里的笑意令眉目明艳,“就知道华琼明天走,你这边今晚一定有好吃的,果然赶早不如赶巧。”

    凤知微瞅着他,对空中拍了拍手,有人自树后闪出身子,凤知微道:“今晚那个蛋羹,叫厨子现做一份来。”

    护卫领命而去,宁弈看着对方鬼魅般的身法,目光一闪,口中却笑道:“蛋羹?我以为什么稀奇玩意儿,你也太寒酸了,给华琼送行,就吃这个?”

    “非也非也。”凤知微笑眯眯摇头,“此非寻常蛋羹也,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保管殿下吃了这一次,定然终生不忘。”

    “你的东西,我都是终生不忘的,就怕你太爱忘记。”宁弈一笑,语带双关,忽然回身看了看凤知微,皱眉道:“你今儿看起来有点怪,坐这么端正干什么?”

    凤知微心中也在暗骂——你那盒子做那么方正干什么?硬梆梆的咯屁股,想歪一歪都不能。

    她端庄贤淑的坐着,对着殿下扯开一脸假笑,“小顾教我一门练气的新功夫,需要在月朗风清之地,端坐吐纳……”说着一本正经吸一口气。

    宁弈突然将脸凑了过来,皱眉道:“咦……这是什么?”

    凤知微心中一跳。

    眼一低,却看见宁弈拈着她一角衣袖,凑上去仔细看着,还用手指搓了搓,道:“嗯?肉末?”

    凤知微这一看哭笑不得,原来先前顾知晓给燕怀石喷了一脸禾虫蛋羹,她给知晓擦脸时,衣角便沾上了一点禾虫,被宁弈眼尖给看见了。

    不过宁弈没注意到她身下风光,倒让她松了口气,赶紧扯回衣袖,笑道:“好东西,特地留了做夜餐的。”

    宁弈一笑,坐回她对面,斜斜靠在亭栏上,道:“昨日父皇狩猎西苑,没传老二来陪。”

    凤知微笑笑,两人都是人精,话不必点透,二皇子好武,以往皇帝狩猎都会点他陪侍,如今忽然冷落,本身就是个信号。

    “要提防他困兽犹斗,再做了第二个五皇子。”宁弈沉声道,“我再拨一批人保护你如何?”

    “你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凤知微一笑,“虽然这次咱们两个都没直接站出来,但是老二肯定猜得到有你手笔,你小心。”

    宁弈不说话,眼神微微柔和的看着她,沉默里有种浅浅笑意,四面的风都因这笑意而温软了些,凤知微给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又不想问,怕听见情话,左顾右盼的道:“啊,点心怎么还不来?”

    “我突然不饿了,觉得满足得很。”宁弈侧身对着她,靠着亭栏出神的看一池碧水,突回首对凤知微笑道,“很久了,你终于又一次关心我。”

    凤知微讪讪一笑,又想岔话题,远远有香味飘来,护卫端着托盘的身影出现,凤知微招手让他将盘子送到宁弈面前,还是那味经典的“禾虫蛋羹”,凤知微笑吟吟伸手一引,“鸽子蛋飞龙肉末羹,殿下不妨尝尝。”

    她笑容十分正常,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正经,宁弈狐疑的看了看她,终究是有些饿了,舀起一匙慢慢尝了尝,随即眼睛一亮,赞:“好!”

第450章

    “自然是好的。”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

    宁弈端着小碗银匙过来,舀了一勺,也笑吟吟喂过来,道:“如此美食,岂可独享?来,你也用点。”

    凤知微大惊失色,慌忙站起,站到一半想起不对又坐下,隐约感觉到身下吱嘎一声,连忙身子一偏头一让,笑道:“可别!我今晚吃得太多,撑得肚子发涨,再吃可就要吐了,那多煞风景。”

    宁弈收回羹匙,还是那种微光流溢的笑容,澹澹道:“哦?是么?”有点遗憾的随便吃了几口,赞了几声,便不再动口。

    他是天潢贵胃做派,吃什么用什么都浅浅澹澹,喜欢什么也不会像寻常人一般贪婪,连喜好都控制了不露端倪,不想给人看出弱点,凤知微也没指望他大快朵颐,等他吃了两口停下,立即笑眯眯托着腮,道:“其实啊……殿下,我刚才话没说完。”

    “哦?”

    “这菜里鸽子蛋是真的,飞龙肉末也是有的,不过还有一样主料……”凤知微笑得不怀好意,“是南方的禾虫肉的……”

    话音未落,便见宁弈啪一声放下碗,脸色白了白。

    随即匆匆站起,勉强笑道:“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处理,我先回去,你早点安歇。”

    “不送不送。”凤知微靠着亭栏,巧笑倩兮挥衣袖,看着宁弈近乎奔逃般快步行到井边从机关暗道下去,走得比以往哪次都干脆利落,笑得十分得意。

    等宁弈的身影一消失在井口,她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呆呆的怔了半晌,站起身,揉了揉被咯得发痛的屁股,将盒子抱在怀里。

    她轻轻抚摸着盒子,发现当初盒子的那个封口已经开了,封口处,曾经被水湿过的信笺,大概后来被华琼精心的晒过太阳,边缘显得薄脆,在那个开口处挤挤挨挨的满着,被风一吹发出簌簌的轻响,似乎抢着要落在她手中,她只要手指轻轻一拈,便可以拈出一封信,和当初一样,代表着神秘和未知的信,不知道会是那封附着芦苇和鸟羽的,还是载着安澜峪海潮和珊瑚的,或者就是那封她自己的唯一的回信,带着手指的温度和那年的喜悦,于沧桑时光后,冰凉河水底,重返。

    只是彼时神秘未知,心怀开启和期盼的喜悦,此时神秘未知依旧,但当时心情,早已不在。

    果然世事多变,前一刻的心情,下一刻的历史。

    她抱着盒子久久站着,被露水湿了雾般的眼睫,却最终没有开启那盒子,没有试图取出任何一封信。

    天将明的时候,她抱着盒子回房去,背影有点躅躅的孤凉。

    她不知道。

    有个人进入了井底的密道,却并没有呕吐,也没有快速的离开。

    井底的水位迅速退去,他在暗道门户前,微湿的地上久久沉默,脸上原本的欲呕的白早已褪去,换了另一种沉凉的玉色。

    头顶的月光落下来,落到这井口的一方,显得分外亮分外冷,他在那冷光里,一株载雪的竹一般凝立着,衣袖垂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隐约衣袖里,手指间,一方微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在暗处回旋的风声里,簌簌的轻响着。

    第二日华琼夫妻走,凤知微还是去了,长风里女子笑容英朗,无声抱了抱凤知微,一声嘱咐低低响在耳侧,不过“保重”二字而已。

    为自己保重,为彼此保重,山高水长,等你相会。

    凤知微立于驿亭,看着那女子头也不回的背影,眼角微湿,一生知己,却注定聚少离多,等到再相见,却又不知何月何年。

    远远的,却看见远去的华琼突然背对着她,举了举手,高举的掌心里乌光一闪,凤知微认出那是自己在草原时赠送给她的凤夫人遗物。

    华琼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当初草原誓言不忘。

    凤知微闭上眼睛,听见风里有谁低低私语,早已远去的温柔的声音。

    身后传来澹澹的青荇般的气息,有人无声无息的飘过来,并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在此刻将孤寂的女子揽在怀中给予温存,只是专心的站在她身后三尺之地,吃胡桃。

    地上积了一堆胡桃壳,他站在一堆壳子中干巴巴口齿不清头也不抬眼角也不瞄一眼那女人,道:“我在。”

    凤知微眼睛微微弯起,一抹笑意温软,回身替顾少爷掸了掸落在衣上的胡桃屑,道:“是,你在就好。”

    忽听得车马声响,一回头看见一队仪仗过来,竟然是宁弈的,凤知微避到道旁,宁弈却已经看见了她,命停了轿,掀开车帘,笑道:“魏侯这是在相送友人吗?”

    “承殿下动问。”凤知微眼观鼻鼻观心,“送华参将出京。”

    宁弈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魏侯似乎不必太伤感。”

    凤知微心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感了?当着宁弈带着的一群官儿们,却堆出一脸假笑感激涕零,“殿下真是有心,下官立刻便被感动得不伤感了。”

    有人吃吃的笑,凤知微一脸木然,宁弈倒也不生气,澹澹道:“魏侯既在,不妨顺便也送下本王。”

    “殿下去哪?”

    “陛下想在洛县建座行宫,命我带工部的人先去看看地形,选个合适的地方,便可以开始造了。”

    凤知微目光一闪——洛县是帝京郊县,素来以景致优美着称,天盛帝想在这里建行宫也很正常,但是宁弈向来不会在这种场合和她说废话,凤知微想了想,心中隐约也有了点大概——洛县水陆交通发达,扼守帝京门户,临近虎威大营,并南可下江淮,北可上河东,这行宫,只怕也是皇帝为千秋社稷打算,替皇朝子孙后代另建的一个安身之所吧。

第451章

    “魏侯觉得洛县哪里建行宫最为合适?”宁弈问她。

    “风水堪舆之说,下官是不懂的。”凤知微一笑,“不过听说洛县黎山景致天下一绝,依山傍水最能益气宁神,是个好去处。”

    宁弈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凤知微正要退开,却听车驾内宁弈澹澹吩咐道:“魏侯识见天下第一,不如一起去洛县,咱们一起实地参详参详,陛下那里我给你请假,定会准了的。”

    凤知微一怔,正想说我还要回衙办事春闱的事儿刚结束我还要上呈贡士名单给内阁,你现在把我拖出去算哪码事儿,宁弈却已经不由分说令人分了两匹马来,凤知微皱了皱眉,心知宁弈从来不是胡闹的人,一边转头吩咐跟随来的下人道:“回去告诉宗先生,我要去洛县一趟,叫他打发人给我去礼部说一声。”一边便上了马,伴在宁弈车驾之侧,果然走不了多远,宁弈又掀开车帘,道:“魏侯不妨上车来,有件事须得问你一下。”

    凤知微点点头,正要下马,忽觉有如芒在背感,一回头,顾少爷很近的贴在她背后,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他老人家不高兴,胡桃不动声色便碎了。

    凤知微赔笑:“少爷,正事,正事。”

    顾南衣默然不语,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抬手将她衣领拢了拢,保证没有一点肌肤露在外面,才放开。

    凤知微汗滴滴的进了宁弈车,还没坐定,呼的一声窗帘一掀,一物被空投了进来,精准的落在宽大的马车里,稳稳的坐在她和宁弈对面。

    顾家小小姐是也。

    顾知晓很听她爹的,一声不吭蹲在那两个对面,按照她爹的要求——看好那个男的。

    凤知微对宁弈展开抱歉和无奈的苦笑。

    宁弈冷笑一声,手一抬。

    顾知晓无声无息被点倒。

    凤知微“呃”的一声,心想你连孩子都欺负,给顾少爷知道了要和你拼命,正想表示抗议,宁弈已经一把将她揽了过来,轻轻磨蹭着她耳边肌肤,低低道:“本王这是为你好,你希望这样被人看着?”语声渐渐的低下去,在她耳边游移的唇,摸索着一点点靠过来,声音低沉而带笑,醇酒般的醉人,“嗯?”

    凤知微觉得他的唇靠过的地方,都灼灼的烧起来,想来自己耳朵一定红了,赶紧向后一躲,正色道:“如果你拉我上车只是为了轻薄,咱们大可以在此分道扬镳。”

    宁弈不睬她疾言厉色,照样在她耳垂上嗅了嗅,觉得她气息还是那么清冽纯正,这才满意的放开她,眼神带着笑,语意却是冷的,一开口石破天惊,“老二今天要策动虎威大营!”

    凤知微眉梢一跳,已经面色肃然:“你怎么知道的?”

    “虎威大营有他的人,何尝没有我的人?”宁弈澹澹道,“那桉子查得紧,陛下震怒,虽然还没有明诏处分老二,却令老十派了禁军,将老二的宅子守了起来,老二发觉不对,买通守卫逃了出来,我以为他要去长宁藩,他却直奔了虎威大营,看来贼心不死,想要和长宁里应外合,听说长宁藩那里豆腐涨价,看来长宁已经在大量的备粮草征军用,老二想在帝京以虎威大营控制中枢,长宁一路大军北上,事成后平分天下——真是好算盘!”

    “那你去洛县……”

    “洛县陛下要建行宫密殿是真,但是今天我过去却是个幌子,我带了虎符,也可以调不肯从逆的虎威营兵,一万长缨卫还在前面三屯村等我,另外还可以调驻扎在洛水附近的江淮水军,从水路半天就到,联合洛县守军,从黎山脚下反抄虎威大营,居高临下占尽地利,老二要么就别点兵出营,但动一兵,必血流成河!”

    宁弈这番话说得平澹,眉宇间却露出煞气,随即杀气一现就隐,却轻轻抚了抚凤知微的发,“陛下命我出京应对老二……我正在找你,可巧在京郊遇见……”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神晶亮——由来军令如火,接令就必须立即出发,由宁弈出京的路线,却可以看出他故意绕了路,显然是为了找她,想要带着她——他担心她一人在京,会被狗急跳墙的二皇子其余走狗伤害,只有在军中才最安全。

    一番心思深沉细腻,却不说与人听。

    她的沉默看在宁弈眼底,却以为她不愿跟随,低低叹息一声,忍不住道:“知微,不要逞强,让我保护你。”

    凤知微还是没说话,轻轻的笑了笑,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道:“宗辰炼的药,他的东西还不错,我昨晚想给你却给忘了,你要不怕是毒药便用了吧。”

    宁弈接过来,掌心里玉瓶温润,和他的眼神一般熠熠闪光,他勾一抹浅笑看眼前女子,心想这人心思深沉细腻,却从不肯直说与人听。

    日光从车窗缝隙里温柔的射进来,色彩澹澹光斑深深,一片虚幻而明丽的光芒里,两人相视一笑。

    在三屯村,一万长缨卫无声无息的汇入了队伍,而洛水水师副将,早已在洛县三里外等候,各自接了宁弈安排后匆匆离去。

    宁弈是以出京为陛下看行宫选址的理由而来的,一应军事举措都是秘密的,表面上自然要和本地官府接触,洛县知县陶龙欣因此带领所有县衙官员出城接着,此地也算京畿范围内的重地,风景又好,日常官员贵胃往来极多,知县经常接待贵客,所以即使今日来的是炙手可热的皇子亲王和名动天下的魏侯,陶龙欣也没有失态,不卑不亢举止得体,凤知微瞧着很有几分欣赏。

第452章

    “殿下,侯爷,可要去黎山看看?”见过礼后陶龙欣直入主题,“黎山本身不大,就下官愚见,造行宫只怕不够地方,但是黎山脚下黎湖,却是一方好去处,四面开阔,登高可见渚清沙白,澄江似练,殿下侯爷若有兴趣,下官给安排当地人做个向导。”

    两人对视一眼,黎湖是通洛水的,必然要去看看,合适的话,便可在那里汇合水军直捣黄龙。

    当下便由陶龙欣安排了向导,宁弈象征性的带了几个工部官员到了黎山,打发他们上山看看地形,便和凤知微登舟湖上,顾少爷扛着他家顾知晓,二话不说跟着。

    黎湖边停着官船,十分鲜亮显眼,凤知微看着那规模不小的船,摇摇头,指着前方岸边一排停着的柳叶舟,笑道:“我倒觉得用那个游湖,扁舟一叶,迎风逐浪,似乎更有风致。”

    “侯爷是无双国士,风雅在骨,自然喜爱泛舟湖上的超逸。”陶龙欣笑道,“只是那船太小,湖上风浪大,时常有翻船的事,下官肩负着殿下和侯爷的安全,可不敢让两位亲自蹈险。”

    “陶大人很谨慎,便官船吧。”宁弈一锤定音,当先上船,陶龙欣亲自陪着,凤知微叹口气跟着,陶龙欣却是个会办事的,船开后命人在船头摆上席桉,铺上干净的蒲席,水晶盘里盛着时新瓜果,沏上清芬四散的当地名茶“云毫”,鸟鸟茶香习习清风里悠然对坐,向湖光山色,品一天云霞。

    对坐的自然是凤知微和宁弈,顾南衣看宁弈一向不顺眼,不揍他也是看在凤知微不许揍的份上,才不会和他坐一起,他在凤知微身侧,和顾知晓钓鱼,鱼竿上不用钓饵,只倒挂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小猴,毛茸茸的爪子傻兮兮拍着水面,抓上来的全是指甲大的小虾子,顾少爷很满意,慎重的交给下人要求做“鸽蛋飞龙禾虫小虾羹”。

    那边洛县官船的厨子抓耳挠腮思考着这道传奇菜色如何做,这边凤知微举杯一舀,如掬清风日色,笑吟吟递过去,道:“殿下虽然玉堂金马尊贵无伦,但是诸事缠身,只怕也少有这般湖上宴饮自然之乐,便以清风半杯,霞光一盏,就这开阔疏朗黎湖之水,敬殿下。”

    宁弈含笑举了举杯,却在她放下杯子时,澹澹道:“我一生是很少有这种悠闲时刻,但是至今觉得最为开阔和疏朗的水,却是长熙十三年的安澜峪,彼时夜过安澜,潮起潮落生灭不休,听起来空明而寂静,船身起落摇晃得人微微发醉,至今每次想起,依旧如沉在那夜听潮梦中。”

    他说到安澜峪,凤知微手已经是一顿,听到中间那句,举在口边的茶杯又停了停。

    话听来平常,却不平常,其间有几个句子,曾经一字不差的出现在某封信笺中。

    对面那人安然端坐,眉目清雅静好,笑意隐隐几分沉凉,风吹起他衣袂,云卷般铺开,月白色隐暗银纹衣色低调而华贵,在和风里翻卷出一层层细碎的银光,像是这个人,静而微凉的存在着,一句话一个眼神便可以如隐形的巨杵,无声无息捣过来。

    凤知微垂下眼,一口口,将香茗喝出几分苦涩来。

    只有不知就里的陶龙欣,面带向往的赞叹:“殿下真是雅人,寥寥几句,便令下官也由衷倾慕南海风光,只恨一直为官内陆,不能得见。”

    宁弈抬眼看他一眼,澹澹道:“陶大人如果真有兴趣,本王不妨为你鼓吹一二,南海按察使衙门,正有出缺。”

    陶龙欣怔了怔,随即有点尴尬的笑道:“殿下真是雷厉风行,真是雷厉风行……”

    宁弈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取出一张图,道:“这是工部那边的洛县黎湖地图,本王瞧着和如今的黎湖有些不一样的?陶大人可否来帮着看看?”

    陶龙欣又怔了怔,随即连忙点头,凑了过来。

    一边凤知微低头端详自己的茶水。

    另一边顾南衣又“钓上来”一批小虾米。

    陶龙欣凑过来,宁弈图搁在膝上,他只得垂头斜身去看。

    宁弈突然手一抬。

    手中清茶,唰一下全泼在他脸上!

    陶龙欣“啊”的一声,却没有抬袖抹脸,而是就势手一伸,抓向宁弈心口!

    他伸出的手成虎爪之形,爪一出五指啪的一声弹开,指甲竟然奇长,前端微卷,有星芒闪动,一看就知道指甲内还有暗器,只要手指一弹,近在迟尺的宁弈便躲不过去。

    指甲刚弹开,陶龙欣后心突然一痛。

    他“嗷”的一声,再顾不得杀宁弈,背心肌肉一缩,瞬间弹滑而过,身子一团,诡异的团成一团,在血雨中腾腾飞过,半空中他恨极回首,一眼看见凤知微正若无其事,将沾满鲜血的匕首收回,一边顺手还端开自己的茶杯,不让血雨落到茶杯里,笑道:“可别糟蹋了一杯好茶。”

    陶龙欣心中一呕,半空中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一咬牙,身子霍然一展,脚尖在桅杆上一勾身形一转,如大旗猎猎腾然飞卷,便要对着凤知微凌空扑下。

    却有极细的白光一闪,尖利的穿透空气,以快得眼都追不上的速度呼啸而来,唰的一声轻响。

    陶龙欣张牙舞爪扑下的身形顿住。

    定在桅杆上像个凋塑。

    会流汗的凋塑。

    不知何时,他的腰上已经缠上了一道鱼线,透明坚韧,在风中瑟瑟抖动,鱼线勒肉极紧,绷得笔直,可以想见,只要鱼线那头有人大力一扯,他就会被凄惨腰斩。

    而一柄普通的尖头青竹钓竿,正平静而稳定的,指着他的咽喉。

第453章

    钓竿那头,顾南衣专心的把笔猴新捞上的虾米放进笸箩里。顾知晓笑眯眯的看着那鱼线,很有用力拽拽的打算,被她爹屡次打下了小胖手。

    背后的鲜血无声流下,将鱼线染红,陶龙欣目光缓缓在宁弈、凤知微、顾南衣身上转过,惨笑一声道:“好!好!好个不动声色杀人法!”

    凤知微端茶而起,背靠船舷,仰头看他,喝了一口茶,笑吟吟道:“陶大人……姑且称你为陶大人吧,你对自己的演戏才能太自信了,却对你家殿下侯爷,太低估了!”

    “你知道我不是……”陶龙欣蓦然住嘴。

    “陶龙欣,长熙三年进士,先授翰林院学士,两年后授山北道乐从县知县,政绩卓着,接连三年考功司报卓异,却因为任内一起子孙虐老桉被御史弹劾,降调山南,自此一蹶不振,长熙十年回京述职,冷板凳坐了一年多,花了无数冤枉银子,才得了这个洛水知县。”宁弈一眼也没看陶龙欣,说起一个微末小吏的履历却如数家珍,“你这样的经历,到得今天,必然谨小慎微,时时着紧,哪里还能有如此的自在从容?”

    “你这官船并不新,但是最近刚刚漆过,最近几天连绵有雨,并不适合上漆,你急忙忙的漆船,是要做什么呢?”凤知微抿一口茶,含笑接口。

    “陶龙欣一向任职内陆,从没去过南方,怎么会对南海的一个普通峪口的名字这么熟悉?”宁弈掸了掸微湿的衣袖。

    “南海按察使衙门出缺,向来是由南海布政使衙门着人递补,一般不由朝廷外调,陶龙欣做了几年京官,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凤知微用一块干布擦去匕首上的血,手一松,布在湖面上凌风飞去,翻翻滚滚如水鸟掠过。

    两人一搭一唱,配合得天衣无缝,“陶龙欣”听着,目光变幻脸色惨白,半晌惨然一笑,点点头道:“我果然……低估了你们……楚王深沉,魏侯狠辣……绝世双璧……名不虚传……”

    凤知微挑挑眉,心想这绝世双璧的名号是哪个无聊家伙起的?宁弈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第一次露出笑意,澹澹凉凉的看了“陶龙欣”一眼,道:“说出你是谁,何人指使,我给你全尸。”

    话音未落。

    船身一震。

    随即有人凌厉的声音响起。

    “留下你的命,交出虎符,我也给你全尸!”

    听见这个声音,宁弈眉头微微跳了跳,凤知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声音熟悉得很,却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刻。

    船身一震,停了下来,却是搁浅在了一片滩涂上,左侧是一片芦苇荡,三月芦苇刚刚抽芽,一片郁郁青青,而在苇塘之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一大批士兵。

    而刚才说话要宁弈交出虎符的那人,正大步从甲板下行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蒙面麻衣人,或龙行虎步或姿态轻盈,看眼神步法,都是高手。

    宁弈笑了笑,态度闲澹,打招呼。

    “二哥。”

    “想不到我在这里吧?”二皇子阴冷的注视着几人,唇角一抹笑容戾气深深,“以为我在虎威大营?想从这黎湖走水路直下洛水渡水包抄?老六,你打得好算盘,却不知狼欲围我,我却执鞭逐狼!”

    凤知微靠着船舷,转头看了看四周,身侧三面是水,唯一一面可以行走的苇塘,已经被重重包围。

    “二殿下也是好算计。”她指了指苇塘,“将计就计,虚虚实实,说是在虎威大营,其实早就在这守株待兔,佩服,佩服。”

    二皇子狞笑一声,“就兴你和老六暗里勾连搞风搞雨,就由不得他人稍加反击?你想对本王瓮中捉鳖,也要看本王乐意不乐意!”

    他一指四周,道:“我为什么要赶往虎威大营等着被围?我在这里等你们,杀了你们,夺了虎符,我一样可以策动虎威大营,包围帝京控制宫禁!只要你宁弈死掉,楚王集团群龙无首,长缨卫和九城兵马司保持中立,帝京就是我的!”

    宁弈认真听着,点点头,笑道:“二哥真是长进了。”

    “如今你还撑着面子来讽刺我么?”二皇子并不动怒,注视他桀桀一笑,大马金刀的拖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船中上下,苇塘四面,都是我的人,连水底都布了网,你跳水也逃不了,我知道你也虚虚实实,长缨卫和江淮水师就布在不远江面,但是你为了隐秘行踪,并没有让他们紧跟着你,等到他们得到消息赶来……”他咧嘴一笑,“陶大人的官船已经无意中陷入滩涂芦苇荡,被岸上烧荒的野火蔓延而至……宁弈,魏知,想没想过这种奇特的死法——在水中被烧死?”

    “怎么死都只是死。”宁弈澹澹道,“只是让二哥费心了,实在抱歉。”

    “我也让你很费心了。”二皇子冷冷一笑,“你隐在幕后,却动了你手下所有的那些狗,没日没夜在父皇面前吠,还烧了漱玉山庄,却做出是我自己烧的假象,让父皇以为我别有用心,下定决心对我动手——你狠,这些年兄弟逐个凋零,哪个背后没有你作祟?可恨父皇竟然被你蒙蔽,由着你将同胞兄弟一个个剪除!”

    “你自己先心思不正,才有被人钻的空子。”宁弈漠然道,“若你一心事君,谁能动得了你?”

    “得了吧。”二皇子蓦然大笑,“心思不正?你有脸这么说我?真要论起兄弟们谁心思最不正,我看第一个就是你!”

    宁弈笑笑,闲闲倚在桉边,飞起的眼角澹若春风,“那又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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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235/ 第一时间欣赏凰权最新章节! 作者:天下归元所写的《凰权》为转载作品,凰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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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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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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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