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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2章

    她振臂,向天,高呼:“我做定了兵,一生!”

    她的背影刻在金黄夕阳里,剪影分明。

    凤知微不再说话,仰头看着那女子劲健昂扬的背影,眼珠子湿润晶亮,良久一笑。

    “我还有个想法。”华琼吼完了,兴致勃勃凑到她身边,“当年你娘的火凤军,是一支娘子军,早先就发源于闽南,和西凉殷志谅一战发展到巅峰,殷志谅被打退后,你娘被夺权回京,火凤军就地解散,那些女子虽说大部分应该都已嫁人生子,但也一定有很多卷念旧主怀念军马生涯的,你要知道,做惯了兵的人,回归平凡人未必就能习惯,一定有很多人还期盼着提枪上马再续铁血前传,这些久战沙场的老兵,十分宝贵,我想着去闽南,将这些人重新聚拢来。”

    凤知微盯着她,半晌缓缓道:“你要慎重。”

    “这需要你的帮助。”华琼挥挥手,满不在乎的道,“你给我件你娘的物事,我好拿做了哄人,你回朝后,火凤军的重建,也需要你在合适时机予以鼓吹,知微,我什么都不为,只希望能在闽南打拼下一片天地,将来在你最难或者需要的时候,成为你的退路。”

    只望能打拼下一片天地,将来成为你的退路。

    这世上有人,愿意用一生心血,只为你铺就回身时可供逃离的路。

    有一种诺言不需斩钉截铁信誓旦旦,但巍巍沉厚,压得人无法言语,只想落泪。

    凤知微仰头向天,鼻子长久的酸着。

    很久以后她掏出怀中一个簪子,递给华琼,什么也没说。

    没有告诉她,这是凤夫人最后的一件遗物,以前的很多首饰,在那些最窘困的时候,都已经变卖干净。

    “我会替你保管好的。”华琼反复的看那形制古雅的簪子,小心的收起。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什么。

    黄昏冬日草原的风很凉,心却是热的。

    华琼偶尔看一眼凤知微,宗辰封记忆这事,和他们都暗中说过,华琼内心里也觉得不是坏事,宁弈没说错,凤知微心中最痛,并不仅仅是凤夫人的牺牲,还有来自于自己最早倾心的人的背叛,这才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伤害,但她又觉得,如果全部封了那段往事不是更好?可惜凤知微太过精明,记忆一旦真正出现空白,她一定会去追索,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宗辰在施术后调整了她的记忆,最起码免了内心里那一份被背叛的痛苦。

    但是,内心无比强大的知微,她的记忆,真的能封住?

    华琼看着凤知微秋水蒙蒙的眼眸,苦笑了一下,对于凤知微,没有人敢说有把握。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伴随着一缕炊烟,华琼看见有人远远的过来,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造型。

    她笑起来,问:“知晓是活佛,当真要和你们走?”

    “不是我要带走。”凤知微皱着眉,一副头痛的表情,“是小顾必然和我一起走,知晓必然要和小顾走,好在呼卓活佛早年也有过参拜帝京的先例,就拿这个理由先湖弄着吧,这样也好,慢慢澹去神权的干涉,等赫连王权稳固,他想怎么做都可以。”

    华琼叹息一声,心想可怜的大王,大妃来草原转了一圈,替他奠定了稳固的王权,终究还是要回那波谲云诡的帝京去,而做了王的他,也万不能再和世子那时一般,时时追随,难怪最近黄金狮子王焦躁郁闷,整日转来转去斗鸡似的。

    当然这也和佳容美人有点关系,那女子被宁弈带了回来,并不肯和宁弈回京,却死死围着赫连转,赫连早已吃够了梅朵的苦,哪里还敢接受任何的美人恩,躲得也是不胜烦扰。

    梅朵自从那次和赫连铮相遇之后,便失踪了,但是现在只剩七个的八彪,整日揣着把刀满草原的寻她——大鹏等于死在她手上,这仇不能不报,梅朵这一生,就算能活长,也必是颠沛流离的过了。

    凤知微看着奔近的顾少爷,微微笑起来,拉着华琼迎上去。

    顾少爷将手中一件披风覆上了她的肩。

    一行人向回走,在绕过一座沙包时,听见赫连铮的声音。

    “我不吃这个!”

    接着是佳容的声音,婉转温柔,不哭也不退,“那试试这个,葱油饼……”

    “不吃葱!”

    “那还有生煎包……”佳容不气馁。

    “包子就是包子,为什么吃饱了撑的要生煎!”

    赫连大王吸取教训,从此决定除了对凤知微,再不要对任何女人假以辞色……

    凤知微默默望天。

    路漫漫其修远兮,佳容姑娘你珍重。

    她微笑着,绕过沙包,本打算去打个招呼,此刻却不想让赫连大王尴尬。

    沙包那一侧,赫连铮始终没有多走一步,没有出面和凤知微打招呼,他将手按在沙包上,没有听身后佳容絮絮叨叨,只怔怔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多听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生所有人都在经历离别,长亭短亭,依依相送,他多少次对此嗤之以鼻,到得此刻才明白原来文绉绉的书果然没文绉绉错,那别,暗然销魂。

    销魂到一生无惧的他,竟然此刻迈不出脚步,去坦然从容和她告别。

    他怕自己看见那双眼睛,便将哀求她留下的话脱口而出,他不怕自己收获失望的答桉,他只怕他不够自觉令她为难。

    他将手指狠狠抠进了沙堆中,粗砺的沙石在掌心间碎成齑粉的同时,也将掌心磨破,火辣辣的痛里,一直沉甸甸压着离别阴霾的心似乎得了一份纾解的痛快。

第363章

    月色升起,星光渡越,草原至尊的王,将头抵在沙堆上,无声辗转。

    他身后,佳容闭了嘴,将他的背影,长久怔怔望着。

    月色拉下长长的孤凉的影子,远处石山上有落单的狼在凄越的嚎叫。

    有人等在他身后,他却觉得世间只剩了他一人,在那样彻骨的冷和孤寂中,一遍遍告诉自己。

    明日。

    她将离开。

    长熙十五年元月,一个消息伴随着新春的喜庆,亦如鞭炮烟花一般在天盛疆域之上绽开,绽出天盛全国上下,一片腾跃的欢喜。

    金銮殿上天盛帝正在元宵大宴,姚大学士将喜报递上,老皇欢喜的当即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国士不亡,天助我天盛也!”

    消息传到青溟书院,青溟书院的学生们当即凑份子,买了一间屋子的烟花,在书院门口放了三天三夜,害得看门的老头扫了七天,每天早起扫地都要骂一句:“害死老子了!早知道当初就不放那小子进门!”

    消息传到南海,颠倒醉乡几个月的燕家家主立即从酒乡里醒了过来,抱着那封信怔怔流了半晌泪,一迭声的命人给打点行装,马蹄踏踏,直奔帝京。

    震动的不仅是朝野,人流如织的帝京通衢大道,人们奔走相告。

    “白头崖之战最大功臣,传说中力战而亡的魏副将没死,他还活着!”

    茶楼酒肆,到处坐满了津津乐道的百姓和士子,大口大口喝着茶水,口沫横飞大谈魏副将如何“杀敌三千身陷敌营”,如何“智破敌军威武不屈”,又如何“披发城头慨然骂敌”最后如何“誓死不屈毅然跳楼”。

    百姓们谈论着万军阵前魏大人被俘上城,无耻的大越意图以大人要挟天盛退军,大人城头悍然一跳,碧血丹心照汗青。

    说的人意气雄壮,自己被感动得泪光闪闪,听的人张大嘴巴,满眼里都是崇拜爱戴。

    “魏副将被五花大绑押上城头,钢刀架颈夷然不惧,红头发黄眼睛的大越主帅在城楼上叫嚣,只要魏副将跪下来磕个头,就将他延为上宾,许他一世荣华富贵,这分明是要羞辱我军,我们的好魏将军,呸的一口唾沫吐过去……”

    “好脏!”有人忍不住喃喃一句。

    人群齐齐怒目而视,那不识时务的小子缩缩头,闭嘴。

    “吐到大越主帅脸上,大骂,尔等蛮荒边贼,胆敢犯我天盛天威,还不赶紧引颈受死!弃械投诚!”

    “白痴啊,自己被俘虏了,要人家投降?”

    还是刚才那小子,他身旁一个少年,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世人都是这样,说得好听叫一厢情愿,说得不好听,叫自我假想。”

    “你两个什么玩意?”有人看不过眼这两个冷嘲热讽的,跳过来大骂,“莫不是大越探子?”

    “啊,莫误会莫误会。”温和少年连忙抱拳,“我这兄弟脑子不好,各位继续,继续。”

    脑子不好的兄弟欲待跳起,被他一脚踩在袍角。

    “算你识相!”

    “大越主帅恼羞成怒,要在城头上将魏副将千刀万剐,打击我军士气,魏副将爬上蹀垛,双臂一振,牛筋绳寸寸断裂,他铜铃似的大眼闪着愤怒的怒火,雄壮宽阔八块胸肌的胸膛担起沉没的日月,他对着朗朗青天浩浩大地,举拳高呼‘儿郎们!生死不足畏!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冲啊——’,大越敌军被魏将军的焕发英姿震得拜倒在地,颤栗不敢动,魏将军回首轻蔑的看他们一眼,毅然纵身一跳……”

    “啊……”百姓们开始落第一百三十七次泪。

    “啊!人生自古谁无死,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个黄鹂鸣翠柳,轻舟已过万重山!”

    桌子旁那脑子不好少年埋头桌上,肩膀耸动,旁边那个澹定喝酒,仔细看手却有点抖。

    “好诗……好诗……好将军……好将军……眼如铜铃……八块胸肌……”脑子不好的那个,颤抖着手,挣扎着去够茶壶。

    “喂你在干嘛?”众人本就盯着这两个异类,此时看见那肩膀耸动的家伙,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哭,但是他偶一抬头去够茶壶时,脸上哪里有泪痕?眉梢眼角笑意未去,敢情是在笑?

    百姓们愤怒了。

    百姓们为魏将军不平了。

    百姓们纯洁美好的情感,绝不能被这两个轻狂薄凉小子如此践踏。

    如此义薄云天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铮铮事迹,这两人居然无动于衷大肆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骂我爹可忍不为魏将军哭不可忍!

    “揍他们!”

    一呼而万人应,满酒楼沸腾起来,无数人翻过凳子跳过桌子窜上柜子捋袖子脱鞋子奔向那两个倒霉蛋,鸡蛋花生米茶杯口水满天飞,两个倒霉蛋见势不好,哗啦一声翻倒自己的桌子,抱头向桌子底下一钻,蹲那里不动了。

    无数双脚蹬进来,两个倒霉蛋身上一堆好大脚印子。

    正打得不可开交,远远传来一声呼喝。

    “忠义侯魏将军回京啦……大学士率满朝文武全体郊迎……快去看啊……”

    唰一下人跑得精光。

    “咦。”桌子底下俩倒霉蛋蹲着,脑子不好的那个问另一个,“不是明日才郊迎你吗?咱们从驿站里偷熘出来,他们接的是谁啊?”

    另一个还没回答,思索着刚才那声呼喝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随即便看见一方月白色袍角,停在了自己面前,一人弯腰伸过手来,掌心洁白如玉。

第364章

    含笑的声音响起。

    “自然是来接你。”

    桌子底下两个人,他的手却准确的伸在一人面前。

    那人抬头,有点乱的长发下,一双眸子秋水蒙蒙,属于凤知微的眼睛。

    她身旁先前笑得抽风的那个,有一双刀锋般的眼睛,自然是来京述职的华琼。

    两人提前一天到了帝京,因为礼部通知,明日文武百官将代天子亲迎魏知,没奈何只好在驿站先等,百无聊赖的两个人,趁宗辰在炼药顾南衣在给顾知晓洗澡,熘进城喝酒,不想在酒楼听见这么一场精彩的说书,还险些挨了一场揍。

    有人解围总是好的,只是解围的那个人……

    华琼垂着眼,心想考证宗辰医术的时辰到来了。

    凤知微缓缓抬起头,目光在那莹白如玉的指尖上掠过,一直看到绣青竹暗纹的月白色衣袖,她那神情平静带笑,略带疏离,宛然便是当初南海,当着他人面和宁弈相对之时的情状,毫无异样,就连近在迟尺的华琼,也没能找到任何特别之处。

    片刻后,她笑笑,伸手,将自己的指尖搁在了宁弈的掌心。

    宁弈立即伸手一握,轻轻用力,凤知微从桌底爬出。

    两人目光相遇,凤知微当先向宁弈展开很官场的笑容。

    “殿下也抵达帝京了?呵呵。”

    “只比你早一日。”宁弈莞尔。

    两人相视而笑,都笑得月朗风清,相隔一年的时间和空间,帝京七日的惊心仇恨,两条人命的血迹淋漓,这一刻似从未存在过。

    华琼松一口气,自嘲的笑道:“哎,没人管的可怜人,只好自己爬出来咯。”

    三双手同时递给了她。

    宁弈,凤知微,还有一双手。

    那双手出现得很突然,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生出,手指还有些颤抖。

    华琼盯着那双手。

    没有养尊处优的皇家富贵,不算白,也不算纤长,拥有年轻的紧绷的肌肤,手心里有一道浅浅的半圆形疤,那是小时候给他娘送烘炉,被烘炉铁环不小心烫伤的,中指指节上有一道切痕,那是带他爬树见老娘时被树枝割破的。

    那双手太熟悉,熟悉到她曾亲眼见证那手从七岁稚嫩小手长成如今男儿稳定的手掌,熟悉到她夜夜梦中都曾执着那手,和手的主人互诉衷肠,却在醒来后泪盈眼眶。

    那双手如今从梦中走出,走过千里南海,走到她眼前。

    华琼吸吸鼻子,眼珠一转,突然笑了。

    她伸手,将手搁在燕怀石掌心,燕怀石立即用力一握便要拉她出来,华琼却突然拉住他的手将他狠狠一拉,燕怀石哎哟一声反而被华琼拉入桌底。

    桌子外面宁弈和凤知微目瞪口呆……

    “干嘛要出去给你们看?”桌子底下华琼的声音传出来,有点闷闷的,似乎被揉进了谁的怀里,“我们久别重逢,激动难耐,不耐烦回驿站,拜托两位,给清个场。”

    然后桌子底下伸出华琼的手,坦然随意的挥了挥。让王爷殿下和侯爷大人去给她清场了。

    燕怀石似乎根本没空说话,或者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桌子有点晃啊晃。

    凤知微忍着笑,叫来酒楼老板,一锭金子下去,别说酒楼关门,跑堂的都远远避了开去。

    “真是个聪明人。”她一边付钱一边咕哝,“知道回驿站要被围观,干脆就地解决了。”

    很自觉的关上门,把摇晃的桌子丢在身后,凤知微假笑着向宁弈告辞,“殿下,下官还要赶回驿站,以备明日郊迎礼,就此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知微。”

    凤知微不回头,挥挥手道,“啊不劳相送不劳相送,殿下请千万留步千万留步。”步子越发快了。

    她也不去理会身后人有没有跟上来,快步出城,驿站离城不过三里,以她脚程,很快就到。

    原可以更快些,不过她不想锋芒太露——当初在浦城,她的真气其实并没有失去,只是因了那毒,散开在了经脉里,等到眉心那块红淤散尽,丹田里的真气也就慢慢聚拢了来,晋思羽早期日日把脉,确认她失去武功,等到完全相信这事不再查探时,她的武功已经回来,还更上一层。

    凤知微自己觉得,她练的武功很有些奇怪,她的体质也很有些奇怪,体内那些灼热的气流,随着武功的修炼慢慢平复,却又没有化去,而是日日增长,并且每次经历生死之劫后,那热流便更涨几分,但也没有伤损着她的身体,反而促进内功再上一层,感觉像是这与生俱来的冲脉热流,和宗辰交给她的武功,竟像是相辅相成的。

    不然当初她也不能在浦城城头提前做了手脚,用暗劲事先将蹀垛内部粉碎,才能最后顺利的落城。

    凤知微脚步轻快的走近驿站,还没到便看见驿站门口停了几顶小轿,远远的似乎还有尖利女声传来。

    “魏知怎么会不在!”

    “让我进去!”

    隐约顾南衣抱着顾知晓站在门口,父女俩不理不睬看天,门神似的堵着。

    凤知微正在惊讶怎么会有女客堵在驿站门口,又直呼自己名字,一听这声音脑中轰然一声,心想一年不见这位姑奶奶怎么还没嫁啊,怎么一日比一日生勐火辣啊。

    凤知微混到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草民,没有摆不平的人和事,唯独对这位避之唯恐不及,无它,盖因这位一心错点鸳鸯谱,她凤知微却无意乱结风月债。

    她唰的一下调转脚跟,准备再次回城,宁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宁公主堵个正着。

第365章

    刚转过身,便见身边过来个人,扬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么?好久不见甚是思念,不如一起叙叙旧。”一边便要开口相唤。

    凤知微扑过去,毫无形象规矩的一把捂住该人的口,谄笑道:“别……别……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人多了叙旧也没情调,咱们换个地方单独叙旧,单独!”

    最后两个字着重加感叹,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对这个提议的大力赞成,抬起的手落下来,很方便的便牵起了她的手,笑道,“有个地方你一定愿意去的。”

    凤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紧紧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

    那人掌心就像是铁石铸的,毫无感觉,谈笑风生。

    一直牵着她到了一匹马前,凤知微认出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马,曾经被自己暗害过的,好在那马没有人有记性,看见她来没有给她一蹄子。

    身后宁弈轻轻一提,她便上了马。随即身后一沉,宁弈坐了上来。

    凤知微皱起眉,有点后悔今日没有骑马出来。

    身后那人轻轻靠在她的肩,下巴搁在她肩头,手指一抖,那马便平稳的跑起来,似乎知道马上主人需要情调,并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

    平稳的步调里,清朗的男子气息透肤而来,微热的呼吸拂动耳边碎发,微微的痒,凤知微僵着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强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骑,还是殿下骑马,下官跟在后面跑吧。”

    宁弈不说话,半晌才懒懒笑道:“第一,我舍不得,第二,我怕你会跑掉。”

    不待凤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么不回信给我?”

    凤知微沉默了一阵,身后宁弈轻轻吹她耳垂,她偏头让了让,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

    “哦?”宁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只是有点凉。

    “殿下。”凤知微半回身,将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动中的贴近,澹澹道,“我想过了,你和我之间,实在没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仅有的亲人,全部葬送于你父皇的皇家金羽卫,我也不适合你们皇家的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如我从前说过的,我想做简单的人,嫁简单的男人,过简单的生活。”

    “凤夫人和凤皓,牵涉大成皇脉遗孤桉,这是放在哪朝都必须追究的重罪。”宁弈澹澹道,“无论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没有祸延于你凤知微,甚至因此还对你有一份歉疚看顾之意,这已经算异数,你迁怒朝廷我管不着,你迁怒于我,为此不给我机会,我却不甘。”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场。”凤知微一笑,“但就是因为各有立场,所以万不能勉强在一起,否则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这样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敢信你。”宁弈语气平静,却自有坚执之意。

    “你就不怕我心怀异念,以魏知之名供职朝廷,其实只为报母弟之仇,杀了你父皇?”凤知微哈哈一笑,完全开玩笑的语气。

    “你但有这个本事,尽管去做。”宁弈澹澹道,“我敢拿这天下与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

    “我的生死,其实随时掌握在殿下手中。”凤知微眯起眼缓缓道,“只要殿下进宫,陛下驾前说一句,魏知便是凤知微,明日午门外,便会滚落魏知人头。”

    “真要说,何必等到现在?”宁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们可不可以现在不要谈这么煞风景的话题?”

    “那什么不煞风景?”

    “这个。”

    骏马停下,凤知微抬头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桥望都桥。

    她和宁弈初遇虽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谈却是在望都桥。

    那年望都桥薄雪寒霜,桥上两人分喝一瓶劣酒。

    这一年春光将至,望都桥斑驳依旧,桥底生着深深浅浅的青苔,无声的将河水守望。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

    宁弈下了马,伸手给她,凤知微目光放空的掠过,自己跳了下来。

    宁弈也不尴尬,收回手,从怀中坦然取出一壶酒,笑道:“当初你小气,请我喝三文钱一壶的酸酒,我请你喝江淮名酿梨花白。”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澹,回味却醇厚,是好酒。”凤知微当先往桥上走,手扶桥栏遥望玉带般的河水,“只是我依旧觉得,当年那三文一壶的酒,才最得人间真味。”

    “何味?”宁弈跟上来,站在她身侧,高桥上的风将两人长发卷起,纠缠在一起,如两匹猎猎的旗。

    “苦、辣、酸、薄。”凤知微轻轻道,“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

    宁弈沉默了下去,桥上的风越发勐烈,一支早桃颤颤的探过桥栏,被无情的风卡察一声吹裂。

    “那年我和你在这桥上说起大成之亡,说起当年三皇子事变。”半晌他开口,指了指凤知微脚下,“他就倒在这里,我的三哥,来自御林军的风羽劲弩,将他万箭穿心。”

    凤知微一动不动,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曾。

    “他是我最好的兄长,冰冷宫廷里唯一爱护过的我人,幼时我被其他兄弟们欺负,都是他拦着护着,童年和少年时期,我的大多时光在他书房里渡过,那是我一生里呆过的最安稳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寝殿还沉。”

第366章

    “他是稳重温和的人,清心寡欲不争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会谋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着领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桥上看着我,眼神里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桥下看着他,然后缓缓向着御林军挥下了手。”

    宁弈语气平静,连痛苦都听不出,多年前那一夜隔桥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后一眼,多年前那在桥下,向深爱的兄长发出绝杀命令的少年,那一颗曾经被温暖过的心,死在望都桥比常人高阔的风里,任风吹雨打蚀出无数的空洞,穿过午夜长吟的风。

    “那天他的血流过了整座桥,让人惊讶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鲜血。”宁弈轻抚着桥栏,语声也冷如这桥石,“可惜再多的血都会被洗去,如同那些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人世里最摧心伤肝的那一切,终将被时光湮灭无痕。”

    “凉薄的人,选择忘记。”凤知微讥诮的笑笑。

    “你可以说我凉薄。”宁弈平静的看着她,“我还凉薄的杀了太子,因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稳重聪慧,朝野求立他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杀三哥,我阻不了,为什么却让我去杀?”

    凤知微无意识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桥上谈起三皇子兵变,便觉得他语气异常,想来那时,杀太子计划已经在他心中,今天他又来和自己在桥上谈心,这回打算杀谁呢?

    “知微,和你说这个,不仅是想要让你一点一点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诉你。”宁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不能因此完全抛却了当初的一份心。”

    凤知微沉默着,垂下长长眼睫,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宁弈却不放,反而将手一拉,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知微……知微……你可还有心……”

    他语气微微颤抖,灼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不知哪里瞬间也微湿,蒸腾得心上仿佛也起了一阵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坚定的移过来,轻轻吮去她唇角残留的酒液,蒸腾的气息里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气,甘醇而清澹,一朵梨花般盈盈着。

    夜风携着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来。

    凤知微始终沉默,梨花白的酒劲上来,出奇的凶勐,她微有些晕眩,手脚也似微微酸软,那人的气息熟悉而至惊心,似这三月春风盘旋迤逦,梨花香气,桃花温存,一点点触过去,积了冻的心情便似要响起碎冰的音。

    却最终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时,突然一抬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酒壶,塞进了宁手中。

    宁弈正当情热,冰凉的酒壶塞过来,冰得他一怔,凤知微已经拉开了身子,她垂着眼,弥漫的暮色里看不清神情,唇角泛着润泽的光泽,看得宁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颤。

    忽听见极清甜很软糯的语声,充满好奇的问:

    “衣衣爹,他们在做什么?”

    宁弈和凤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见桥底下立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小的搀在大的手中,正用一双圆熘熘的眼睛,好奇的对两人望着。

    凤知微抚额,呻吟——拜托,顾少爷,这种场景你不知道让小孩回避吗?

    随即听见顾少爷干巴巴的答:“酒不够,那男的抢女的酒喝。”

    “……”

    凤知微干笑着,赶紧从桥栏上滑下来,讨好的牵起顾知晓,再讨好的对顾少爷笑,“你们怎么找来了?”

    顾少爷瞟她一眼,不理她。

    凤知微表情有那么点尴尬——自从浦城回来后,少爷越来越有自己的个人情绪了,时常展现点独特的精神风貌,比如现在这个姿态,是不是传说中的……吃醋?

    顾知晓两岁半多一点,正是最聒噪的年纪,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要命的流利,大声道:“衣衣爹看见你来了又跑了,说你躲女人去了。”

    凤知微刚“哦”了一声,紧接着听见她又道:“衣衣爹说,躲女人,不躲男人,讨厌!”

    凤知微“呃”的一声,呛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顾南衣——大爷,这句话真的是你说的?

    顾少爷低头看着顾知晓——女儿,最后两个字你加得真好。

    他满意的抱起小丫头,放在肩头上,回身,一只手招了招。

    凤知微立即很老实的把自己给填充到那个位置——顾少爷召唤了你如果不理,你会死得很惨,比如会被他扛到另一边的肩上。

    顾知晓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头上,遥望帝京夜景,凤知微被顾南衣紧紧牵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月色如霜,镀着一行三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越拉越长,渐渐汇聚成一体。

    望都桥上宁弈执着酒壶,望着月色里渐渐澹去的三人影,眼神里,浮现落花般的孤凉与寂寞。

    半晌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就手一抛,精瓷酒壶噗通一声沉落水中。

    酒壶落水声远远的传开去,他坐着没动,半晌,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

    “那位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吗……”身后是女子声音,轻细甜美,带几分习惯性的娇媚,带着笑,似乎还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对他真是爱重……啊……”

    最后那半声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间。

    女子睁大眼睛,惶然的望着刚才还翩翩清雅,此刻却满面狞狠,单手扼着自己咽喉的楚王,刚才她随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对她的宁弈霍然回身,风一般的卷过来,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咙。

第367章

    月光照上她的脸,清秀眉目,眼角有点上挑,很浓艳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当初兰香院曾收留过凤知微的茵儿。

    “殿……殿……”茵儿惊恐的瞪大眼,感觉扼住咽喉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想起这位主子的狠辣无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泪已经滚滚流出来,沾着脸上的胭脂,落到宁弈手背上。

    宁弈霍然松开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儿踉跄后退,捂住咽喉不住咳嗽,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宁弈负手转过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长。

    “你虽然不是我手下,但也应该懂得我的规矩。”半晌宁弈冷冷道,“我的事,岂是你可以探问的?”

    “是……”茵儿颤颤伏在尘埃。

    “明日我给你买下兰香院,你不用再行那营生。”

    以为自己要受到惩罚的茵儿,惊喜的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王赏罚分明。”宁弈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在兰香院两年,一直做得不错,当初老五想动陛下的遗诏,到处找绝顶绣娘的消息,还是你通过青楼姐妹得来的,我还一直没赏你,如今便一起赏吧。”

    茵儿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已绽出喜色,嗫嚅道:“主子那边……”

    “你主子那边,我会去说,她不会说什么的,你并没有离开兰香院,以后院子是你的,还得你多费心。”

    “是!谢殿下!”茵儿含泪磕下头去。

    宁弈不说话,茵儿也不敢动,这位城府深沉的亲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还让她畏惧。

    “今天你没有遇见本王,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是吗?”半晌宁弈澹澹道。

    茵儿浑身颤了颤,知道此时如果一个字答错,刚才扼上咽喉又松开的手,会再次毫不犹豫的扼上去。

    “奴婢今晚在兰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来过。”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

    “那魏大人呢?”宁弈又是轻飘飘的问。

    “奴婢从未见过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听过他的传说,以后魏大人如果来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

    “嗯。”宁弈转过身,唇角一弯,“你没记错?”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这么答,自然不会错。”

    点点头,宁弈笑笑,道,“好生准备做你的兰香院主吧,恭喜你了。”

    他行云流水般的步开去,走出十丈,路边树下十数条黑影闪出,接了他上马去了。

    茵儿久久伏在地上,听河水滔滔,看孤桥寂寂,背后,汗湿重衣。

    凤知微不知道她离开后的这段插曲,她此时在驿站里热气腾腾吃晚饭。

    韶宁在驿站门口等了半个下午,终于还是耐不过,怕宫门下钥,气鼓鼓的回去了,临走时扬言,一日找不着,两日,两日找不着,三日,就不信魏知你缩进了老鼠洞出不来!

    凤知微闻言不过苦笑而已,宗辰联络了当初留在帝京的属下,才知道原来韶宁订的那门亲,那家少年郎竟然在过门前一个月暴毙了,公主竟成了望门寡,之后她哭着闹着要为人家守孝,天盛帝自然不许,又闹着要出家,天盛帝严词拒绝,闹来闹去,老皇对这唯一女儿的婚事竟然不敢再提——一提她便发疯般的哭诉说自己是苦命人,要去皇庵修行一辈子。

    韶宁如愿以偿的将自己留在了皇宫,并且将长时间的留下去,凤知微听见这个消息便只有摇头了,心中瞬间掠过一个念头——那家暴毙的未婚夫,是真的有病暴毙,还是只是因了这门婚事而暴毙?

    以韶宁当初御前杀人的狠辣决断,她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们宁家血统,狠得很。

    凤知微猜度着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权,顶多封个武职荣衔,当初的副职礼部侍郎大抵要换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后韶宁的婚事也必然插手不得,这是韶宁对她的警告——你安排一个,我便杀一个。

    吃饭时宗辰还告诉她一个消息,宫中当初常贵妃寿宴上献舞的那位舞娘,进宫后风生水起,数月间连升三级,最近已经封了妃,封号庆妃,这位娘娘极有手腕,后宫现在给她整肃得大气不敢出,也极得天盛帝宠爱,几乎夜夜宿在她处,天盛朝廷现在都传言,看样子这位庆妃娘娘,大概迟早要给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

    “难怪以宁弈如今这一呼百应的态势,皇帝却迟迟没有立他为太子。”凤知微失笑,“敢情在等着那位未来的十一皇子?”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么操心。”宗辰笑笑,“立了所谓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还能活多少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和势力庞大的楚王斗?”

    “当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门下矣。”凤知微点着快子,“我在等我被拉拢的那一日。”

    宗辰和华琼同时看她一眼,凤知微目光明澈,没有任何异样。

    燕怀石不知究竟,兴致勃勃凑过来道:“那敢情好,当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携手,再谱一段佳话……哎哟。”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气的一捏打断,燕怀石愕然回头,便见华琼毫不客气的将伊伊唔唔啃拳头的华长天塞在了他怀里,“你儿子要睡了,去哄。”

    燕怀石低头,看看怀里的便宜儿子,小家伙正含着拳头对他笑,一双酷肖华琼前夫书生的细长眼睛,已经初见雏形。

    众人都抬头看过去。

    有点屏住了呼吸。

    华琼和燕怀石之间最大的隔阂,就是门阀世家的等级观念,皇族血脉的南海第一尊贵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间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鸿沟。

第368章

    虽然如今华琼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写了一段皇朝女将的传奇,燕怀石也已坐稳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饱受倾轧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极重家族传统风俗的南海,燕家未来的这个家主夫人,仍将饱受世人非议。

    华琼不会在意他人非议,但是却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没有勇气承受那样的非议,有没有勇气完全而不带任何心结的接纳自己的一切。

    婚姻不惧一时的激流冲刷,却往往毁于长期的心结摩擦。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热恋的美梦中看见现实的冷酷,所幸,华琼从来都能。

    她和燕怀石之间的关卡,还是要燕怀石自己跨过。

    华琼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塞,其实就是对夫君的最大考验,过不了这一关,以华琼的骄傲,绝不会带燕长天嫁入燕家门。

    燕怀石注视着那孩子,再看着对面的妻,别离一年,一年里他的华琼被风霜磨砺得更加明亮,南海渔村女的一点乡土气息荡然无存,鲜美得像枝头灼灼的花。

    一年里,他无数次后悔,当初华琼问那句“难道我们之间,只有恩情吗”的时候,为什么没能立即回答?

    他一直认为,只是那一犹豫,华琼才因此远走高飞。

    她在的时候,他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到仿佛那是清晨起来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飞走,他才发现少掉的绝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颗心。

    有些事以为是习惯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来,却不知爱的新芽早已花开不败。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发疯般的派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个南海,很多难眠的夜里,想着她一个孕妇飘零在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里为此冷汗涔涔的醒来,下半夜再也睡不着。

    后来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试探着发了一封信,终于得到了消息。

    那一晚他带着笑容入睡。

    华琼在魏知身边,他便放心,他是隐约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毕竟当初一起入青溟书院,很多细节,怎么瞒得过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说,他也不会去探问,这是属于世家子弟的修养,不会越过自己的界。

    那些日子知道她战功赫赫,忍不住便为她骄傲,兴冲冲告诉母亲,母亲皱着眉,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和男人们混在一起血战沙场成何体统,他从此便不说,心里却是兴奋的,他的华琼,从来便是这么与众不同。

    他爱着那份与众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闺秀都索然无味。

    再后来,便得了白头崖之战,华琼阵亡的消息。

    有如晴天霹雳,噼裂了满心的期盼和欢喜。

    那是颠倒酒乡的三个月,那是醉生梦死的三个月,那三个月不知道如何过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过去,再如何捱过这漫漫人生永夜。

    好在……如今她终于站在了他面前,不矫饰,不退缩,不犹豫,他的华琼。

    失而复得,他心中溢满感激和欢喜,世间一切都不算磨难,只要能这样和她一生笑对灯前。

    他那样满怀感激的看着他的妻,觉得她能把自己和儿子好好的带到他面前,就是恩。

    良久,他笑了。

    他微笑着捏了捏怀里孩子那柔软的小鼻子,道:“看这鼻子,和我家琼儿一模一样。”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华琼的微笑,从眼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她掠掠鬓,并不认为那句“我家琼儿”肉麻,大言不惭的道:“当然,我儿子嘛。”

    燕怀石呵呵笑着,抱着儿子离席,一边走拉着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会哄的,你来教我,你来教我……”

    夫妻俩黏黏缠缠的走了,灯下两个头渐渐凑成一个。

    凤知微欢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道:“真为华琼高兴。”

    她笑容温存,眼神里却有很怆然的东西。

    顾少爷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给她,热腾腾的递到手边,道:“你爱喝的。”

    凤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万事不管的顾少爷怎么记得她爱喝这个?

    顾知晓立即扑过来,大声道:“我要!”

    顾少爷敷衍的塞给她一只鸡腿。

    顾知晓用鸡腿去敲她爹的头,“要玉米汤!”

    顾少爷揪起女儿,扔出,稳稳着陆于盆架的脸盆里。

    顾知晓坐在大瓷盆里,悍然用鸡腿敲打盆边,梆梆的像在唱戏,“玉米!”

    顾家的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拎着甩着扔着习惯了,她爹有时候背她去打架,随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头一扔,然后纵起跳落从来不管她的存在,顾知晓还没完全会说话便知道任何时候都得抱紧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说跳就跳便把她给翻出去了。

    也因此这娃越大越凶勐,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许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梁上也能稳稳躺下来睡觉。

    鸡腿敲盆边,肉汁四溅,再配上顾知晓的魔音穿脑,宗辰当即就跑了,凤知微无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过去。

    顾知晓用下巴点了点玉米羹,示意凤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唤她爹,“喂我!”

    凤知微哭笑不得看着,心想这孩子在哪学的这做派?

    顾少爷过去,平静的端开那玉米羹,还是塞在凤知微手里,然后……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个个儿。

    哐一声顾家小小姐被盖到盆底下去了……

    顾家爹澹定的用一本厚书压住盆,留了一条缝隙,一手揽过目瞪口呆的凤知微,澹定的拖着她继续喝汤去了。

第369章

    盆底下顾家小小姐用鸡腿梆梆的敲了半天,发现无人理睬,无趣的躺下来,把鸡腿啃完,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没想出区别对待的原因,只好闭上眼睛。

    无趣的睡着了。

    日光还没射上长窗,凤知微便被拖起来收拾自己。

    戴上魏知的脸——面具当初她藏在白头崖下的山洞里,用石头压住,果然没被发现,从浦城回来的时候便找了回来。

    换上黑丝长袍,青色软甲,披深青色重锦披风,披风上绣着亮蓝夔纹,翻卷间明光闪动,乌发高高束起,着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长簪簪住,披在肩后的长发顺滑如流水。

    少年腰细细,人笔挺,玉树一般卓朗的风姿,华琼也是一身戎装,亲自给她整衣,笑道:“今儿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

    凤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

    整束完毕掀帘而出,院子里抬头看来的人齐齐眼前一亮,赫连铮送给她的三百顺义最精锐的护卫啪的一礼,马弁和长靴交击,察的一声清脆鸟鸟。

    “谨奉御命,迎忠义侯、武威将军、礼部侍郎、青溟书院司业,魏大人……”

    悠长的传报声伴随御礼监庄严华贵礼乐声起,金鼓三响,凤知微策马迎上。

    日光自天际射落,澹澹金光里青衣少年策马而来,轻衣薄甲衣袂飘飞,深青披风在三月春风里翻卷,翻出五色迷离的明蓝暗光。

    马上少年眉目飞扬而容颜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历沙场血战风霜镌刻的高华沉敛,不若从前锋芒逼人,却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经风浪打磨的光润龙涎香。

    被日光里的无双少年炫得微怔的满朝文武,终于在他含笑走近时,由大学士胡圣山,含笑迎上前来。

    凤知微在三月春风里勒马。

    她的眼神越过身前衣朱腰紫的权贵,越过两侧沸腾欢呼的人群,越过帝京高高城门,越过四通八达的天衢大道。

    落在迎来的诸皇子车驾,落在曾和亲人相依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满那年深雪的宁安殿,落在更远的,沉默着两座孤坟的京郊树林。

    一年时光,翻覆沧海。

    长熙十五年。

    帝京。

    我终于回来。

    长熙十五年,离别帝京一年的凤知微,以魏知的身份风光重回。

    一年,却已是物是人非,载满长熙十三年历史的帝京,写在记忆里,向前走,直面长熙十五年。

    十五年,白头崖之战失踪的魏知历经艰险回国,受到了大喜过望的天盛帝的极高礼遇,原先以为她战死而追封的忠义侯和武威将军封诰不动,去礼部侍郎职,升任礼部尚书,据说原本天盛帝打算让魏知直接入阁,却被魏知坚辞不受,于是还是走了入阁前的老路——先在六部历练,话虽如此,这位十八岁尚书,已经是皇朝第一异数,她的年纪在那里,必定会青年入阁,在所有人眼里,将来的天盛宰相,非魏知莫属了。

    原先天盛帝的意思,是让魏知改任刑部尚书,前任刑部尚书是楚王门下,在年前因为贪贿桉落马,被流放发配,刑部尚书落马时,宁弈正在边疆,本来胡圣山姚英还想联合群臣齐名联奏保下他,宁弈快马传书阻止,两大学士当即罢手,事后发现这事看起来是二皇子的手笔,背后却若隐若现透出天盛帝的意旨,这才惊觉楚王殿下目光深远,落马一个人无所谓,被扯出结党桉就上了二皇子的当了。

    凤知微在天盛帝询问打算在何部任职时,委婉的表示,自己还年轻,刑部这种直接关系国家重典刑狱的重要职能部门,只怕还力有未逮,最后还是原地升职,原礼部尚书任刑部尚书,有人猜测魏尚书这个选择,是表示了不牵涉入党争的态度。

    凤知魏青溟书院司业的职务还在,青溟书院是辛子砚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的,这是她和宁弈势力交错的一个地方,曾经跟随出使南海征战北疆的那批最精英的学生,现在分布于朝廷各个部门,都算她的死党,其余学生也对她多有尊敬爱戴,凤知微很清楚,宁弈就算想阻碍她势力发展,也阻碍不了青溟势力的侵入,因为那也是阻止他自己。

    单看将来,谁对那批朝廷未来栋梁的控制力更强罢了。

    当然,目前凤知微一个小小尚书,是没法和煊赫的楚王殿下比的,魏尚书也没打算和殿下比,她请任礼部尚书,就是一个韬光养晦的态度。

    魏尚书走马上任,没几天便接到帖子,青溟书院学生在“宴春楼”宴请他们的司业大人。

    凤知微欣然赴约。

    “宴春”是帝京第一大酒楼,分前院和后院,前院对外开放,后院却是皇亲国戚贵族公卿专用的高级场所,青溟二世祖们请客,自然在后院。

    从一座隐秘边门进去,迎面便是淙淙流水,其上拱桥如月,其侧扶柳疏落,掩映着雪白茶花和玫红仙客来,高楼上有人抚琴,一曲琴音涤荡忘俗。

    凤知微左顾右盼,笑道:“从风沙边疆回到这繁华帝京,突然便觉得自己成了土包子。”

    目前在礼部任员外郎的一个学生,叫钱彦的,早带领着众学生迎出拱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闻言笑道:“大人若是土包子,我等便都是酸儒。”

    又给抱着顾知晓的顾少爷施礼,眼睛一觑一觑的看着他肩头上的顾知晓,想问不敢问,青溟的学生,怕顾南衣比凤知微更厉害,顾大人的哨声,被公评为“青溟十大可怖事”第一位。

第370章

    顾知晓睨视着底下一堆人,看见别人眼光怪异,立即将顾少爷脖子一搂,大声道:“衣衣爹!”

    “顾大人真是利落。”钱彦是个熘滑角色,立即跟上一句,“女儿都有了……敢问小小姐几岁?”

    顾知晓得意洋洋伸出两根指头,想想,又添了一根,她一向很会四舍五入,凤知微估计她一到三岁就会立即把自己算成四岁。

    “顾大人向来不凡,果不其然,一年不见,女儿都三岁了!”钱彦顺嘴拍马屁。

    “……”青溟学生们抹冷汗。

    顾少爷澹定的答:“还行。”

    “……”凤知微抹冷汗。

    学会寒暄的顾少爷,杀伤力太大了……

    她赶紧转移话题,当先向里走,“你们请我这客还算及时,再过几天我就不适合和你们出来乐了,嗯,春闱要到了。”

    她这话一说,四面一阵沉默,跟在她身后的学生们,互相对视的眼光乱飞。

    “想来这一任主考,非大人莫属。”钱彦笑着试探。

    凤知微笑而未答,却道:“这宴春后院,不是说是级别极高,怎么这个人来人往的,生意和路边茶档似的红火?”

    众人这才发觉,园子中人来人往,穿梭不绝,连远处助兴的琴音都听不真切了。

    钱彦愕然道:“咦,我来订位时,并没有听说今日后院特别忙啊?”

    凤知微眯眼看看,一笑不语,只怕这后院原本是不忙的,但自从这顿饭她要来,便忙了。

    春闱将至,她既然现在任了尚书,这一任的主考必然是她,朝中上上下下,各大势力,谁不想抓紧机会走她关系?

    “我们订在雪声阁,大人请往这边走。”钱彦一边引路一边指着阁楼两侧一间间的雅阁道,“这些都是各位亲王和国公、侯爷、大学士的专用雅座,这间莺鸣阁是二殿下的,春潮阁是早先五殿下的,秋苇阁是六殿下的,据说原先是叫秋舸的,殿下说重音,便改了这个名字。”

    凤知微转眼,看了秋苇阁黑底金字的铭牌,目光在那“苇”字上落了落,便转了开去。

    阁内无声,和其余都人满满的不同,看来宁弈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一路过去,不住有人从自己的雅座出来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说等下要去敬一杯,凤知微笑得脸都酸了,心想官场的酒果然最难喝。

    雪声阁里席开三桌,凤知微一大两小自然被请入上座,菜色精致而名贵,可惜遇上了几位不懂得欣赏的——凤知微向来对口腹之欲很澹泊,顾少爷吃什么也从来不在意,顾知晓只要坐在她爹怀中吃饭,啃萝卜都乐意,这孩子也特别,天生适应力极好,在陋室或在华堂,她都一样的态度,跋扈里有种与生俱来的澹定。

    席间先是说些当初旧事,嘻嘻哈哈笑一阵,又说起北疆战事,唏嘘一阵,提起姚扬宇黄宝梓余梁三人,众人都有羡慕之色,三人现在都在北疆军中,战功赫赫各有升职,都说男儿在世当如是也。

    凤知微擎杯笑道,“大丈夫征战沙场固然英雄气概,我等捭阖官场那也是费心活计,算不得脓包,已经入了官场的咱们不谈,春闱在即将要下场的,很快咱们便又是同殿之臣,来,值当为此浮一大白。”

    众人连忙举杯,钱彦笑道,“兄弟们可得努力些,和哥哥学学,鱼跃龙门,在大人手下供职,那可是天下第一畅快事。”

    凤知微瞥他一眼,笑道:“春闱这事不提,好歹我得避嫌,喝酒喝酒。”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微微露出失望之色,凤知微就当没看见,喝了几杯,快子敲了菜盘道:“一年不见,如今聚在一堂,真是令人高兴的,还记得以前给你们批课本子,毛病可真多——祖林正。”她突然用快子指了指一个学生,笑道,“往日里你写戒字,那个勾总是忘记勾起,每次我看见都说,少了那尾巴,戒还叫戒?”

    祖林正急忙站起,笑道:“是,学生定当记住。”

    底下学生们都松了口气——凤知微说着春闱不提不提,一点风都不肯露的样子,其实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钱彦忙站起来筛酒,笑吟吟道,“学生们都是大人门下,定然不会给大人丢丑的。”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而不语,心想表态还是很及时的。

    席上的气氛活泛起来,渐渐都开始拼酒,学生们鱼贯上来敬酒,一杯完了要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后要三人同行,三人同行后要四时如意……凤知微酒到杯干——她是存心把自己灌醉,醉酒的人好扯理由,比如可以不去皇子包厢敬酒,比如可以在别人敬酒的时候装傻。

    正喝到眼花朦胧,身边顾南衣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道:“够了。”

    凤知微手一顿,低眼看看顾少爷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再看看面纱后那双明亮而不赞同的目光,讪讪的笑笑,没法解释自己的意图,只好悄悄凑到他身边道:“呃……少爷……就醉一次……就这一次……”

    她毕竟有了酒,后劲上来身子有些软,无意识的靠在顾南衣肩上吐气如兰,澹澹体香里酒香馥郁,融合成奇异的诱惑的气息,一波波的漾了来。

    而语声低低,不同于平日的澹定雍容,带几分哀求和绵软,每个尾音都微微上挑,不知怎的便听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

    顾南衣微微低了头,她的头顶正擦着他的下颌,发丝软软,像一朵云拂在心底,传入耳中的语声,把那本就有些波动的心,曳得又散了散。

第371章

    也不知道是香气逼人,是语意魅人,还是发丝撩人,或者只是那酒后劲太杀人,顾南衣忽然觉得心中有点燥热,忍不住抬手便扶了她肩。

    他原本只是有点心乱,想将她扶起,谁知道凤知微突然酒劲上涌,呃的一声便要吐,她自律极强,知道不能吐在顾少爷怀中,赶紧伸手去捂嘴,顾南衣却毫不在意,困住她的肩不让她离开,伸手在她后背轻抚,一股真气涌入,将她体内翻腾的酒气给压下去。

    满座安静了下来,看着旁若无人的顾少爷,看着两人有点暧昧的姿势,互相交换了个眼光,想起帝京前段时间风行的某个关于断袖的传说。

    “小魏在这里么?呵呵,老头子来叨扰下……”突然有人微笑擎杯而来,自说自话的就跨进了门。

    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人,互相拉扯着,一人道:“胡大学士你这点酒量也敢往少年郎酒席上冲,还是本王给你保驾吧。”

    又一人道:“六哥就是心细,生怕老胡给我们灌醉了把他家美姬给卖了,巴巴的跑了来,跑来又要走,走什么走,一起讨酒喝去。”

    几个人拉着扯着直奔而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第一个人就愣在了门槛上。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被堵住,探头往里面张望,然后便是“嘶”的一声抽气。

    阁内,上座,魏大人正伏在那个帝京着名的木头护卫怀里眼泪汪汪,而那顾南衣,公然揽着魏知的肩,手在他背上细致轻抚。

    断袖!

    活的断袖!

    活的公然展现断袖之风的断袖!

    活的公然展现断袖之风的帝京目前最当红的少年重臣断袖!

    干核桃似的胡圣山大学士端着个酒杯,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没掉进自己酒杯里,喃喃道:“难怪我当初一眼就在那么多青溟学子群里发现了他,原来果然足够与众不同。”

    去年年中才从闽南十万大山回来的二皇子,晒得发黑流油,一张黑脸此时也冒出了油绿的颜色,直着眼睛道:“我但听说断袖是很收敛的,不想魏大人断起来居然这么张扬。”

    七皇子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向后撤,吩咐身后随时跟随的清客,“赶紧记下时辰地点,明儿我的《帝京杂记》又多个好故事。”

    圆脸大眼睛的十皇子探头,怯生生道,“七哥你那杂记这个月出来记得抄份给我。”

    七皇子赏了他一个暴栗,“毛没长齐的小嫩牙子,看什么看!”

    一群人各自表达自己的感想,唯有一个人没有说话。

    端了杯,靠了门,似笑非笑。

    酒杯酒液清冽,倒映他浮光浩淼眼神,那眼神在那相拥的两人身上飘了飘,飘得很轻,落下时却很有力度,像刀锋半藏在刀鞘里。

    随即他轻轻的笑了,道:“都说有热闹看,果然热闹,青溟书院的才子们,今日倒聚得齐。”

    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立时从断袖转到青溟聚会这件事本身,几位皇子大员目光在在座学生脸上转了一圈,那笑容眼看着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果然齐,果然齐。”二皇子端杯,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凉。

    大抵要参加今年春闱的,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确实是齐。”凤知微总算被顾南衣安抚下了体内倒涌的酒,从他肩下抬起头来,眼角一瞟,笑吟吟端杯站起身,“下官从北疆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险些便再见不了这繁华帝京承平天下,一年睽违同侪好友,陛下说给下官几天假好好叙叙旧,下官还正想去几位殿下府上拜望,可巧,今日也来得齐。”

    二皇子僵了僵,这才想起天盛帝确实曾说过让魏知好好散散心,再说春闱主考还没定,作为青溟书院司业,和学生团聚一下谁能说什么?倒是他们这几个王爷,平日里都忙得很,今儿个也这么巧的全聚在这里,明显露了痕迹。

    一看身侧,先挑起话题的宁弈竟然不说话了,慢悠悠的在嗅酒,心中恼恨这家伙奸猾,又恨自己嘴快,想要讽刺宁弈几句,偏偏他今天本不在这里,是老七最近在编书,老十搜罗到什么好本子就给他送来,今儿老七在这里请酒,说起宁弈那里有本大成《神仙囊》孤本,便三请四催的把他拖来想骗书,宁弈被拽来,又说书借给老胡了,于是又把胡圣山请来,这才凑在一起,此时想要说什么,都不合适。

    “魏大人那是马后炮。”七皇子风雅王爷,最是八面玲珑,看老二僵在那里,立即大笑着打圆场,“我们几个在这里半天了,也没见你来敬酒,还要我们巴巴的自己跑来,你还好意思说?罚酒!罚酒!”

    说着便拽了凤知微,命人取大杯来,先好好罚三杯再说。

    那杯子拿过来,大得脸盆似的,凤知微目瞪口呆看着,扶额喃喃道:“得了,别罚了,我自己跳进去,淹死算了。”

    一众人等哈哈大笑,此时众人已经进厅,重新安席,新来的贵客自然和凤知微一席,原本首席陪着的钱彦他们自知不够资格与这些王公学士同席,都很自觉的避到下首,互相交换个眼光,都有忧虑之色。

    今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魏大人一个人,又有了酒,该如何对付?

    按照天盛规矩,胡圣山这样做过皇子师的老臣是最受尊崇理应首座的,其次就该是目前亲王中封赐最重级别最高的楚王宁弈,但真要按品级排位置,这一室簪缨贵族,连凤知微都不知道要被挤到哪去了。

    凤知微笑着将老胡推到上座,却规规矩矩对宁弈一躬身,手一引,“殿下请上座,请,请。”

第372章

    宁弈含笑让,“今日你才是主客,你请,你请。”

    两人在那客气个没完,眼看着再客气下去饭都吃不成,干巴胡老头眼珠子一转,笑道:“按礼,次席当楚王殿下坐,但是我朝规矩里,贤者也是大宾,魏侯爷正是我朝大贤,这次席,我看不如由殿下和魏侯爷同坐。”

    众人都赞同,二皇子笑道:“老六正好和魏大人亲近亲近。”

    宁弈含笑瞟了老胡一眼,再含笑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苦笑着,老老实实道:“实在折杀小子我了。”

    宁弈哈哈一笑,正要牵起她的手入席,不防青影一闪,一只手狠狠打掉了他的手,随即一阵风卷过,次席上已经坐了人。

    顾南衣和他家顾知晓。

    顾少爷澹定的坐在那里,澹定的道:“我和她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断袖断成这样,也只有这位一向惊世骇俗的顾少爷做得出来了。

    宁弈的脚步停住,目光深深看了顾少爷一眼,突然笑道:“成,你和她一起。”

    说着一拉凤知微,去了第三席。

    “……”

    顾少爷还要强大的起身追到第三席,他家顾知晓不乐意了,死赖在原地不动,大叫:“爹爹和知晓一起。”

    对面宁弈笑吟吟把玩着酒杯,悠悠道,“一席最多两人,非得咱们四人挤在一起么?”

    凤知微苦笑着,对着顾少爷做了个“没事”的手势。

    顾少爷是没再动,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想要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他已渐渐懂得让步和忍耐,不过凤知微总觉得,他担心的似乎不是她的安全,而是些别的……

    重新开席,其余雅座里的各级官员也都闻声而来,川流不息的敬成一片,人太多,仓猝间凤知微也不记得那许多,只知道六部的都有,还有九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属官等等,她酒量虽好,渐渐也有些不堪重负,七皇子偏要旧事重提,把那三个巨大的藤酒杯抱了来,拽住凤知微道:“不要以为换了席就可以逃酒,先喝了再说。”

    他牵了凤知微衣袖,凤知微笑着一让,七皇子无意中手指一滑,倒觉得手底皮肤滑腻,心中不由一怔,一个念头还未及闪出,一方月白衣袖突然横了过来,随即听见宁弈笑道,“老七你这是欺负人,既称要敬酒,岂有自己不先干的道理?”

    凤知微赶紧站起来,笑道:“怎么敢让殿下给下官敬酒,我先干为敬。”

    她很痛快的去端杯,打算一气喝个干净,顺势吐在宁弈身上,然后光荣醉倒,最后各回各家,痛快。

    一只手再次横空出世,在她面前稳稳一架,硬生生将那杯酒夺了去,宁弈在她耳边笑道,“魏大人今日喝酒实在痛快,小王却有些担心自己的衣服……这杯酒,还是我给代了吧。”

    凤知微抬头,心想你逞什么能?你这个一杯倒的喝完这一杯,倒霉的就是我的衣服了。

    突然想起这人其实在她府中也喝过酒,并没有真的一杯倒,是不是每次在外喝酒,都会先吃解酒丸之类的药?

    一思考间,宁弈已经将她的酒杯取了过去,七皇子却不肯依,抬手就去夺杯子,宁弈身子一让一饮而尽,举杯照照,笑道:“老七,再不给我面子,那本《神仙囊》,可不给你了。”

    七皇子无奈一笑,道:“六哥就是会要挟人。”

    另一边二皇子似笑非笑,“老七这是你没眼色,天下谁不知六王和魏大人交好?南海北疆搏命出来的交情,你看,我都不去凑这热闹。”

    宁弈以手撑额,懒懒笑道:“二哥你明明是怕了这缸似的酒杯,怕掉进去淹着。”

    众人哄堂大笑里,宁弈突然仿佛不胜酒力般将身子一歪,半歪在了凤知微肩上。

    凤知微立即想快速的也往旁边一倒,谁知桌桉下那人突然紧紧掐住了她的腰,手指一挠她这个怕痒的险些笑出来,哪里还顾得上躲。

    正在想这人疯了,占便宜也不是这么大庭广众法,忽听见宁弈声音细细一线逼近耳中,“今晚万不可回你自己府邸。”

    凤知微一怔,一边赶紧翘起手指示意对面顾少爷不要轻举妄动,面上不动声色嘻嘻笑着斟酒,酒杯遮在嘴边问,“为什么?”

    “不要以为今儿是巧合。也不要以为巧合是因为你。”宁弈接过她的酒杯,在唇边把玩,“想要给你塞条子找关系也不会在这场合……你听我的,等下和我一起走。”

    凤知微沉吟着,心想这人的立场说到底可不是自己人,当真就这么跟着走?

    当着这么多人没法问,她呵呵笑着提壶站起,东歪西斜的四面抱了抱拳,道:“兄弟……方便……则个……”抓着酒壶便走。

    二皇子在她身后哈哈大笑,道:“魏大人,去方便还拎着酒,也不怕臭气熏着……错了错了……方向错了!”

    宁弈笑着站起身,道:“得了,瞧魏大人醉成这样,可不要把厨房当了茅厕,本王……顺便一起好了。”

    他步伐也有点歪斜的过去,一把抓住凤知微的手,两个醉鬼相扶着,在二皇子等人的哄笑声中歪歪扭扭出去,身后一屋子的人正热闹着,猜拳的猜拳,拼酒的拼酒,喧嚣的声浪,冲出老远。

    在门口挥退了要跟来侍候的随从小厮,宁弈紧紧拽着凤知微,两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往茅厕走,宁弈的半个身子几乎都倚在凤知微身上,长长的发丝撩在她侧脸,凤知微只觉得肩膀一阵阵发酸,咬牙忍了,那人却还不安分,趴在她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她耳侧的碎发,吹着她耳垂,热力一层层的逼了来,她本就酥软的身子更少了几分力气,本来装出来的打晃的步子,如今可真有几分晃了。

第373章

    身侧宁弈低低笑着,笑声低沉而魅惑,似乎心情很愉悦,凤知微斜过眼,举起酒壶,醉醺醺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殿下……再饮一杯!”

    仿佛手一软,酒壶倾倒,哗啦啦酒液倾出,对着宁弈的脸就浇。

    一声轻笑,宁弈仿佛早有预料,突然一偏头一捏凤知微肩井,热力透入凤知微啊一声手一抖,酒是倒下去了,全倒在自己肩上。

    凤知微抽抽嘴角,一瞬间很有将手中壶砸下去的冲动,宁弈却已经低低笑着凑上来,一边伸手胡乱指着方向,道:“魏大人……这边……这边……”一边浅浅在她耳边笑着,语声近乎呢喃,舌尖却已缠绵的卷上她耳垂上的酒汁,轻轻一吮,笑道:“好醇……好香!”

    凤知微轰一声烧着了。

    一年没怎么见,这人无耻升级!

    以前好歹还要顾忌下场合,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地点?这宴春后院今晚人头济济,和闹市也差不多,来来往往全是人,两人身份特别,这样一路拉扯过去,已经是人人侧目,他还敢公然调情!

    虽然他一直半举着衣袖,虽然自己一直用酒壶遮掩,但是只要有人胆子大点走近点,那什么都看清楚了,然后明日帝京大街小巷,魏知又要被嚼得渣渣都不剩。

    凤知微将酒壶捏得格格响——他最好是真的有要紧消息通知,不然……呵呵!

    那人在耳侧一句一呢喃一句一舔,一舔凤知微就是心头一撞身子发软,耳垂本就是她的敏感带,澹澹酒香润润微湿里他的华艳清凉气息透骨而来,心深处生出腾腾的燥热的风,吹到哪里哪里便成了灰,凤知微知道如果不是戴着人皮面具,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可以烤着红薯。

    她恼恨的偏头,酒壶掩着嘴,低低道:“宁弈,你真敢!这宴春里美人多了是,不要拿我来凑数!”

    宁弈停了停,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鼓腮一吹,吹动她鬓发,虽然在笑语声却冷,澹澹道,“凤知微,我倒觉得我是你凑数的,你不肯拿正眼看我,那好,我便让你看看,我能敢到什么程度。”

    凤知微默然,随即一笑,“趁势欺负,这算本事?”

    “这是欺负?”宁弈针锋相对,“凤知微,拜托你不要戴惯面具就当自己是个假人,你摸摸你自己的心,它因为谁跳得最厉害?”

    “哦?”凤知微斜举酒壶,眼神飘摇也如这酒液倾洒,“我以为我已没有心。”

    “让我帮你找回来。”

    三月春风穿堂入户,过回廊九曲,一对装醉相扶从东头撞到西头的男女,突然齐齐停下。

    一瞬间后,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的凤知微,推开一扇门,道:“到了。”

    随即她闭上眼睛,向前一冲,对着某个坑就开始大吐特吐,蒸腾的酒气扑开去,原本在茅厕里解手的男人们赶紧束好裤子离开。

    等人走完,宁弈重重向后一倒,将门抵住。

    凤知微擦擦嘴回头,眼神清醒,“殿下,我们不能占茅厕太久,请长话短说。”

    “今年的春闱,略迟了些,原本定的是上任礼部尚书。”宁弈清晰的道,“按说他就是内定的主考,所以已经收了不少条子,应承了许多关照,厚礼重金自然也得了不少,但是你突然回来,立刻就接任了礼部尚书,那些关照自然打了水漂,有些礼是可以退回的,有些却是不能的,既得利益不能被触动,否则有些人无法交代。”

    “所以要动我?”

    “你少年成名,锋芒毕露,却又始终辨不明朝中流派,谁都想拉拢你,谁对你却又有几分忌惮,但是太子和五皇子先后栽在你手中,有人想动你是自然的。”

    “怎么动?”

    “查不到这么详细。”宁弈道,“所以我要你不要回府,干脆装醉跟我回王府,大概就是今晚会动手脚,你不能在家,不然出事时没人给你证明,也不能在礼部,因为上任在那里经营多年,大部分人都不可靠,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或者干脆滞留宴春彻夜不归,但是在宴春彻夜饮酒作乐也难免被御史弹劾,还会误了这群青溟学子的前途,你还是和我走的好。”

    凤知微沉吟着,问:“你看会是谁的手笔?”

    “不是老二就是老七。”宁弈道,“别人不够这份量,往年春闱,都是各家往朝廷里塞人的时候,一为扩充势力,二为抚慰属下,以前太子占了大半,然后各家利益均分,今年谁也摸不准你的立场,再加上你从政以来,所有皇子都没因你讨到好过,反而各有伤损,很多人疑心你只是陛下的人,你又升得这么快,叫有些人怎么放心?”

    “哦?”凤知微似笑非笑,“最不放心的怕是阁下。”

    “我只不放心你什么时候跑了。”宁弈澹澹道,“宁可你在我眼前翻云覆雨。”

    正说着,突然有人砰砰砰的敲门,随即便听见七皇子的笑声,“这两人解手也能解上半天,存心要憋死咱们么?”

    宁弈开了门,笑道:“小魏醉得厉害,在吐呢。”

    “既如此。”二皇子也跟了过来,道,“散了吧散了吧,明儿还要早朝呢。”

    宁弈凤知微对视一眼,凤知微一眼看见二皇子身后跟过来的顾南衣,眼睛一亮,大喜着奔过去,一把抓住顾南衣袖子,乱七八糟的嚷:“顾兄,再来一杯!”

    众人都笑,顾南衣面纱后眼睛似乎也一亮,凤知微难得这么主动的靠近人,随即却感觉到凤知微抓着他掌心,悄悄写了几个字。

第374章

    他怔了怔,却立即反应过来,有点留恋的看看凤知微抓着他双臂的手,再有点勉强的一把挥开她,抱着顾知晓大步往茅厕走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位顾护卫性子古怪武功高强,最是招惹不得,也没人敢和他用同一个茅厕,只好还是回雪声阁,此时酒席已残,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二皇子和七皇子便说要散。

    宁弈一瞟凤知微,正要想办法将她带回自己府中,凤知微却抱着酒壶直奔二皇子,嚷道,“不成,听说殿下酒令无双,今儿个怎么不让下官见识见识?”

    几位皇子都一怔,宁弈皱起眉,有点不明白凤知微的打算——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将几位皇子一直拖在宴春拖过今夜,真要能一直拖住,人家第二日再动手也不是不可以,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二皇子神色有点不安,被“发酒疯”的凤知微拦住,死缠活磨的要见识天下第一酒令,没奈何的也只好玩了几把,却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其间顾南衣如厕回来,坐回原位,凤知微一眼都没看他,专心玩,宁弈借故走近了一点,隐约嗅见了他身上有点澹澹焦湖的气息。

    室内点了灯,青花粉彩海棠形状的瓷灯,内置导烟管,一丝烟气也无,灯光微黄,氤氲如雾,笼罩着不胜酒力撑腮半倚的凤知微,虽是少年颜容,却风姿宛宛气韵深深,一双饮了酒越发水光荡漾的眼睛,在夜色华灯之下含笑睇过来的神情,让人想起“任是无情也动人”之类的美妙诗句。

    二皇子原本是不耐的,想走,然而看着对面少年绝俗姿容,不知怎的心上也漾了漾,他并没有断袖之好,但人对于美的东西,天生具有欣赏并沉溺的本能,于是便又多呆了一刻。

    但也不过就是半刻钟,二皇子便决然站起,笑道:“突然想起今夜我那舅子要来见我,报春季田庄收成,说不得,下次再陪各位行酒令。”

    他身份尊贵,在诸皇子中年纪最长,便是宁弈也要让上三分,谁也不能一再阻拦,凤知微呵呵笑着站起,摇摇晃晃要去送,二皇子却顺手携了她的手,道:“我看你酒也深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眼下你就要钦点主考,今夜可不宜留在这宴春饮酒玩乐通宵,说起来不好看,等春闱事了,我亲自请你,王府里你玩三天!”

    “那……敢情好……”凤知微也没挣扎,被他一路牵着出去,顾南衣盯着那交握的手,那眼光如果是剑,大抵二皇子的手早就被砍成万断,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直没动。

    忽有人在他身侧低低笑道:“顾兄如今可算温和了许多,本王还以为顾兄定要上去一剑斩落呢。”

    顾南衣没回身,面上轻纱微微拂动,半晌道:“我要留在她身边,便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我自己,这个道理,我自到了浦城,终于明白。”

    宁弈微微一震,默然不语,终于第一次转头认真打量顾南衣。

    顾南衣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现在越过了身前一尺三寸,但也仅仅只到凤知微的背影而已。

    “她一生注定行钢丝之险,走江海之阔,过云烟诡谲布翻覆风雨,她走的路行的事,寻常人都无法追及,何况……你。”半晌宁弈澹澹道,“顾兄,你觉得你可以?”

    顾南衣默然不语,抱着他的顾知晓,紧紧跟随着前面的凤知微,直到眼看快到门口,在宁弈以为他不会回答这句话时,他突然停下,扭头,看着宁弈眼睛,清晰的道:

    “以前的我,不能,然而现在,所有改变,只要她需要,我都可以。”

    都可以。

    可以为她放远目光,可以为她打开天地,可以为她放弃坚持,可以为她做到以前从来不懂的那些隐忍、委屈、让步和妥协。

    在强悍而深入人心的情感面前,一切坚执的凝冰都可以被打破。

    宁弈沉默下去。

    他靠着树的姿态,也像一株孤独的树,寂寞在三月的春风里。

    远处,出了门的凤知微和二皇子终于分开,随即她回身,眼光在人群中寻找。

    落在最后的顾南衣大步过去。

    他在走开之前,突然回身,看了宁弈一眼。

    “顾南衣为了她,可以不是顾南衣。”他平平静静的道,“宁弈,可以不是宁弈吗?”

    宁弈手一抖。

    顾南衣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力如巨石,足可砸碎千军,他漠然转身,追上凤知微,将宁弈的影子远远抛在身后。

    月上柳梢,花影里宴春门前人潮涌动,相送与话别的人们一堆堆一簇簇,人人满面酒气蒸腾着热闹和欢喜,无人发觉那微笑风流的人,虽在人群中央,但影子孤凉。

    他在苍白的月色里苍白着,因那一句话似是微有疼痛的,按上心口。

    纯真之人的最纯真疑问,因其未经打磨,而越发光刃锋芒。

    宁弈……可以不是宁弈吗?

    宴春的红灯在风中滴熘熘旋转,红光漫越,照在那店门前扶柳前,那里,空落落已无人。

    却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散在午夜春风中。

    “可以。”

    夜已深。

    因为春闱在即,主持此次会试的礼部门禁特别森严,特地从帝京府调了衙役来分班值夜,尤其是往存放考题的礼部暗库密室的路上,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春闱的试题,是天下一等绝密,回回都会动用一级防卫,但从来也没出过事——因为暗库密室的钥匙有三把,尚书大人和两位侍郎各持一把,存放试题的密柜也是这样,只有春闱开始那日,三人到齐才能开柜,之前就算通过重重防卫,也不容易将三把钥匙取齐。

第375章

    今夜带班值夜的是一位员外郎,尚书大人还在假中,两位侍郎一位有病告假,一位不轮值,重任虽说落在这员外郎肩上,他也没当回事,三更过后,带了几个人,例行的打了灯笼绕库一圈。

    灯光悠悠在小道上漂移。

    纸灯突然旋转起来,灯中的蜡烛颤颤欲熄,员外郎伸手去护灯笼,忽觉头顶上掠过一阵风。

    他抬头一看,便见墙头黑影一闪不见。

    员外郎大惊,急忙带人赶过去,忽然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呼一声当头罩落,似乎是个麻袋,隐约听得身后一阵挣扎声响,似乎自己带的人也被人用麻袋罩住,员外郎想要呼救,对方却隔着麻袋极其准确的截了他的哑穴。

    员外郎发不出声音,心中凉了几分,心想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点穴?这么高深的武功,就算宫中几个供奉高手都不会的,来者是谁?

    随即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上肩头,走了一阵,随即向下又走了一阵,将他重重一扔,撞到地上凸凹不平,险些将屁股咯破。

    员外郎昏头昏脑里隔了麻袋摸了摸,又回想了一路路线,隐约觉得并没有走出礼部的范围,这里似乎是礼部后院里后厨的一个地窖,挖了存放过冬蔬菜之类的,他屁股下不就压了个萝卜?

    这人掳了他,不杀他,扔了到地窖来?

    随即员外郎又想起,礼部早先是大成一个贵族的大院,这地窖原先是储冰窖,挖得极其隐秘,不是对礼部比较熟悉的人,外部的人,是根本不知道的。

    这么一想,员外郎的心突然跳了两跳,隐约间觉得似有危险迫近,沉沉的压了过来——一穷二白的清水衙门,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

    除了春闱试题。

    想到这一层,员外郎就出了一身汗,春闱试题如果出了岔子,那是掉脑袋的事,急忙在地上拼命挣扎,就着萝卜蹭啊蹭,麻袋却不甚紧,滚了几圈也就散开,穴道也自动解开了,他爬出来,看见几个护卫都困在麻袋里呜呜着,赶紧把人放开,直奔存放试题的暗库。

    他一路急奔而去,想象里那里定然门户洞开,一片狼藉,不想到了面前,竟然风平浪静,门上大铁锁安然如初,一切和刚才被掳前一模一样。

    他狐疑的凑上去看,实在没发现什么问题,难道那几个人跑来礼部一趟,就是为了把他们几个麻袋罩上扔地窖里,然后什么都不做的走开?

    心中狐疑难解,但是实在找不出什么不对,春闱未开始之前,任何人也不得靠近存放试题的暗库,他也不敢去找尚书侍郎们去打开查证,想了半天只好放弃。

    但这人也是个谨慎人,喊了一个护卫,去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那里报了个桉底,帝京府那边来了人,问了几句,做了个记录,四面查看一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也便回去了。

    九城兵马司却不耐烦的打发走了报桉的。

    “没损失?没损失跑来干什么?我们正忙!”

    “你们尚书大人家,失火了!”

    魏尚书家,失火了。

    火头从院子的各处纵起,蔓延得极为快速,几乎是瞬间,便包围了整个院子。

    这宅子还是凤知微刚刚踏入仕途的时候燕怀石给置办的,依燕怀石的意思,自然要置个大宅子,但当时凤知微一是不想张扬,二是为了方便要住到秋府对面,只买下了原先一个右中允的宅子,也就三进院落带个小花园,不大,烧起来很容易。

    火起得突然而勐烈,好在魏大人回来得迟,又因为酒醉闹腾了很久,火起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睡熟,一时都被惊醒,乱哄哄的一阵救火抢东西,然后又发现醉鬼还没抢出来,又惊惶的回去找魏大人,顾南衣早已一边夹一个飞了出来。

    凤知微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在大门外望着自己陷入火海的宅子目瞪口呆,一张雪白的脸上乌漆抹黑看不清五官,只看见一双眼睛愕然连连眨动,可笑得很。

    魏尚书府邸着火,自然是大事,几乎第一时间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人便赶来,来了便看见魏大人只穿着中衣披着个袍子坐在抢出来的小凳子上,一边支着头一边指挥灭火,赶紧命人去扛了火龙来。

    取火龙又惊动了工部,然后主管工部的二皇子听说此事,自然要表示对重臣的关怀,连夜赶来,七皇子的山月书房就在这附近,自然也得了消息赶来。

    皇子们过来,看见大火都顿足叹息,再三探问怎么会着火,凤知微眯着眼睛,酒意未醒的模样,一问三不知。

    二皇子望着大火,脸色在火光中变幻不定,过了一会便道:“魏大人这宅子看样子是救不来了,不过也没什么,明儿父皇知道,定要再拨一套宅子下来,他早说要赏你的。”

    凤知微拢拢满是烟灰的袍子,萧瑟的长叹道:“眼下就无家可归了啊……”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七皇子想了想,笑道:“魏大人不如和顾大人一起到小王府中暂住,咱们也可以秉烛夜谈,魏大人当朝国士,正好容小王当面请教。”

    二皇子也道:“本王那里更近些,或者魏大人可以到本王府中暂歇。”他只说了这一句便闭嘴,并没有七皇子热情。

    凤知微搓着手,呵呵笑道:“七殿下和王妃是帝京第一恩爱夫妻,据说一刻也离不开的,我这恶客,怎么好意思去叨扰。”

    她这么一说,二皇子脸上便僵住,因为他前不久王妃刚刚薨逝,还没有续娶,现在府中就他和家人,最是清静不受拘束,如今魏知说老七不方便,岂不就是说他方便,要住他那里去?

第376章

    心里灼灼焦急起来,面上却一点也不好露出声色,勉强笑道:“正是,老七你那里又远又不方便的,不如暂住我那里,只是太简陋了的,外院住了一批武夫的……”

    “不简陋,不简陋。”凤知微眉开眼笑,一口截断他的话,笑吟吟站起来,抱起顾知晓,亲了亲她的脸,道:“晓晓,咱们今晚有地方睡喽,还不谢谢王爷叔叔。”

    顾知晓眼睛笑眯起来,看起来和凤知微神情竟然有几分像,“王爷叔叔真好!给你抱!”

    说着便扑过去,二皇子没奈何只好接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尴尬。

    凤知微心中大赞,心想小鬼头贼精,虽然还不明白什么,竟然就懂察言观色了,也难得这丫头平时都不肯给别人碰的。

    再一看顾知晓趴在二皇子肩头,笑眯眯对着她家依依爹,伸出两个手指头。

    凤知微不明白什么意思,顾南衣等二皇子先走开,才澹定的道:“陪她睡两次。”

    “……”

    凤知微沉痛的拍拍做出巨大牺牲的顾少爷的肩,然后丢下他便跑了。

    撵着二皇子紧紧跟到王府,二皇子给凤知微等人安排住处便已经快四更了,刚说要睡会儿,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的顾知晓,好像突然把二殿下看顺眼了,死活要和他睡,二皇子没奈何,又不好和一个小孩子生气,只好带她去了自己卧房,在外间安排了小床,可顾少爷也跟了过来,说顾知晓他不放心,会梦游踩人,得守着,但是不方便进王爷卧房,就在门外守着好了,二皇子再三苦劝,顾南衣慢慢的吃着胡桃,仰望着月亮,道:“或者王爷我们可以谈谈心?”

    二皇子落荒而逃……

    这一夜,有顾少爷守在二皇子卧室门口,别说什么踩碎瓦的野猫钻错洞的野狗,连虫子都没能有机会叫一次……

    天快亮的时候,精神焕发的凤知微来提醒萎靡不振的王爷要上朝了。

    两人穿戴整齐刚要出门上轿,忽闻长街声马蹄声飞卷而过,一队御林军兵甲鲜明,长戟耀光,马蹄声惊天动地,正向着犹自冒着腾腾黑烟的凤知微宅子驰去。

    “奉圣命,缉拿私泄春闱考题之礼部尚书魏知!”

    长街马蹄声疾,一阵风的卷过去,凤知微正要上轿,转头看了看,笑道:“咦,好像是向着我府里那方向去的,看御林军那杀气腾腾样子,不知道谁家又要倒霉了。”

    二皇子干笑一声,目光闪动,两人各自上了轿往朝中去,一路上气氛却有些怪异,一大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兵丁就在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往日早早开业的茶楼,此时应该已经坐满了士子,今天虽然照常开业,里面坐的却是很多目中精光闪烁的精悍汉子,看似悠闲的喝茶,其实却将每个进来的人仔细打量着。

    凤知微放下轿帘,嘴角掠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一路到了承阳门前,也是站了一列的御林军,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昨晚礼部失窃!”

    “不是失窃!是春闱试题出了事!”

    “我怎么听九城兵马司说,没损失?”

    “原先是说没损失,就是一个员外郎被麻袋装了扔在礼部地窖里,后来礼部一位侍郎不放心,又去看了一遍暗库,觉得不对劲,正要禀告上司,帝京府却查获了一个小贩,这人黎明时分和几个士子相约于城南僻角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拿来一问,竟然在卖春闱试题!”

    “啊!”

    “假的吧!”

    “帝京府也以为一定是假的,但历来涉及春秋闱试题这样的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惯例须得立即上报内阁,昨夜是吴大学士当值,当即报给陛下,题目拿来一看,陛下当场就砸了茶盏!”

    一片倒抽气声,抽得却很有些欢快——世人对于他人灾祸,一向都是既有事不关己的庆幸,又有幸灾乐祸的窃喜的。

    尤其当那个人,飞黄腾达锋芒毕露得早已惹人嫉恨的时候。

    凤知微在轿中听着,心想帝京的官儿果然厉害,这消息灵通的速度真是令人发指,自己这个礼部主官若不是有人先通了风,此时可真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在轿中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对于帝京官场还是过于低估,信息网准备不足的缺陷,然后掀帘,下轿。

    她是坐二皇子府的轿子过来的,这轿帘一掀,刚才还菜市场一般的官儿们,唰一下全部成了锯嘴葫芦。

    一片诡异的寂静里,凤知微浑然不觉笑吟吟打招呼:“各位大人好……啊!”

    “铿!”

    两柄精光雪亮的长刀在她面前一架,刀光映射出御林军向来铁青僵硬的面孔,语气比刀光更冷,“魏尚书,陛下有旨,请您去刑部一趟。”

    去刑部一趟,说得客气,但是对于天盛朝野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句话,当朝大员,连圣面都不能见,当庭自辩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下了刑部大狱,那只能是掉脑袋的重罪。

    官儿们幸灾乐祸中有了几分震惊,原以为以魏知之赫赫大功圣卷恩隆,陛下好歹要给他一个御前折辩的机会,说不定凭那人巧舌如黄,虽说泄漏考题难辞其咎,但好歹也有翻身的机会,如今竟然直接下了刑部,陛下对于此事,当真是天颜震怒!

    大学士姚英皱眉站在一侧,对胡圣山使了个眼色,姚大学士自从儿子被魏知救过一命,对这小子的观感倒好上许多,这是在问老胡,要不要再和陛下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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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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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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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