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古老狐狸
从黑色轿车走出一个穿着西装的满脸威严的中年人,外围的混混们看见这人脸上都露出恭谨表情。中年人地扫了四周的人群一眼,轻轻说了一个字:“散。”刚才还跃跃欲试的一干混混们听见这个字赶紧沿来时的路口退走,做鸟兽散。
易天行满脸兴趣地看着他。
“请。”穿西服的中年人对易天行一摆手,颇有礼数。
来人是古家大公子,一直呆在市里的那位大人物。易天行摸摸鼻子,坐上了那辆自己从来没福坐的高档轿车。
上车后他第一句话是:“我本来以为你是弟弟来的。”
古大公子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果然是聪明人,只可惜太嚣张了,古二今天就准备废了你。我在市里不管县城的事,只是接着爷爷的电话,来接你一趟而已。”
“古老太爷要见我?”易天行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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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家是一个独处城外的小庄园,临江背山,青树拱绕,风光极好。
易天行被古大领到了二楼,然后看见那个坐在藤椅里的老人。
老人坐在一张乌木书桌后面,穿着一件松松垮垮地白汉衫,头顶的白发潦乱飘着,正把脸贴在一个收音匣子上,不知在听些什么。
“坐吧,小子。”
易天行微微一笑,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喊你来做什么吗?”古老太爷的声音有些苍老。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来做什么。”易天行平静应道。
“哦?”古老太爷眉梢一挑,干脆问道:“说。”
“我来请您帮我查出薛三儿的下落,同时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在县城里闹事儿……只要没有人惹我。”易天行斟酌了下后缓缓说道。
古老太爷笑了,说道:“我那二孙子要杀你,果然也有道理,你这年轻后生太过嚣张。”
易天行也笑了,说道:“嚣张自然要有嚣张的本钱。”
“是吗?”古老太爷温和说道:“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打开木桌的抽屉,拿出一枝手枪。
然后向易天行开了一枪!
……
……
易天行从踏进这个院落,便开始提高了警惕,整个人的神经都跳跃着、敏感着如紧紧绷直的弦。哪怕这老者是再如何突然的暴然发难,易天行自信都有把握能反应过来,掌控场中局势……
但,但这老狐狸实在是太老辣了,太阴险了。那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手枪,掏出来的动作发生的是这样自然,就在拉家常的过程中似乎随意无比地做出……然后抠动了扳机!
这就像是拿了一块烧饼问他味道怎么样,又像是拿了一张照片请他同温往年时光,如此自然的举措,让他对这夺命的子弹实在是难以生出防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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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来不及生出悔意,死亡的气息便随着轻轻的一声弹药打火声扑到了易天行的面前。
而就在这一刻,易天行眼前出现了极其奇异的状况。(为什么这句话看着很眼熟?)
他身前的空气似乎一阵阵纹动,一切画面的转动都变得缓慢了下来,非常的慢,空间仿佛变成了许多张平面图画的物理叠加,甚至比他和街头流氓打斗时更慢,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子弹微微发红的弹头割裂开空气,高速旋转着向自己飞来。
当然,对于这种状况他并不陌生,当他用绝快的速度击打着街头的流氓时,偶尔也会闪过这种时间凝滞的现象,他知道这是速度对于时间的超越,也就是拥有不同速度品级者眼中对于时间完全不同的直观感觉。
他心中闪过一丝侥幸,双掌泛着淡淡金光,便要挡在身前。
可不知为何他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手掌移动地万分艰涩,眼看着子弹便要到自己胸前,手掌却还差了几分,身体更是全身僵硬,移动不得!
灼热的弹头险险擦过他泛着金光的掌缘。
易天行看着弹头在自己坚逾钢铁的手掌上缓缓划过一道深灰色的印迹,然后向自己的胸膛飞来,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惘然。他清晰地看着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破过皮的手掌被锋利高温的弹头破出了一道极细小的伤口,似乎却隐隐有一种快慰,好象是找到什么事情可以划伤自己,也是件极开心的事情。
便在这一刻,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炸,一股极奇怪异的感觉充斥了整个身体……而远在数里外,他住的那间黑屋外的小池塘水面忽然翻腾起来,像是沸水一般,奇怪的是,池塘里面的鱼儿却还是游的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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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巨响,终于将易天行从刚才的境界中震了出来。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接着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推去,整个人带着身后的沙发重重摔在墙壁上,震下烟尘无数。
……
……
从屋外冲进来了很多人,领头的是古家的二孙子,手上正拿着一把猎枪,吼道:“爷爷,你没事儿吧!”
易天行躺在地上,胸口剧痛未褪,但仍是开心地发现自己好象还活着,在心头骂道:“你爷爷我当然没事儿。”
不料古老太爷认真地看着瘫在地面上的易天行,摆摆手便让他们退了出去。接着这个老头蹲到了易天行的身边,解开他的上衣,细细抚着,嘴唇微微抖着,显见内心激动无比,不停轻声念着:“果然是……果然是上三天的人啊……”
子弹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易天行的胸膛上,只是令人称奇地居然没有击进去,弹片只是浅浅地嵌在皮肤下,一滴殷红无比,浑不似人类的鲜血慢慢地浸到弹片露在体外的尖角上,颤颤欲滴。
易天行咳了两声,手指泛着淡淡金光,轻轻点在古老太爷的颈动脉上,唇角泛起一丝妖异的笑容:“老头儿,打了我一枪还不跑?我这时候一根手指就能杀了你。”
“杀吧。”古老太爷头也不抬,挥手便把他那根可怕的手指打开,“如果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儿。”
易天行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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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狐狸和一只略显嫩涩的小狐狸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泡了两杯茶,然后开始进行很无趣的对话。
“为什么要开枪?”
“我知道杀不了你,只是试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上三天的人。”
“屁!有拿枪这玩意儿试的吗?”
“听下面小的说,在红油面馆薛三儿拿机床砍刀剁了你一刀,你一点儿事没有。”
“小爷我练过……”
“别蒙人,老头子我从解放前就开始混青帮,什么武林高手看的多了,还没见过能像你小子一样的人物。”
“嗯,我天赋异秉……可是你也不该用枪打我,如果你给不出一个交待,我不介意送了你的老命。”
“嗯?薛三儿不是派了两个四川人对你动了枪吗?”
“啊?”
“是啊,所以我以为你不怕枪。”老狐狸一脸无辜地说道。
“操!”正在喝茶的易天行想到自己刚才自己怕的要死,竟是基于这样一个无聊的推论,不由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敢玩小爷我!”
老狐狸拱拱肩道:“听说你不怕刀不怕拳头,当然只好试下枪了。老头子在县城安养晚年,确实有些无聊。”
易天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知道我这身体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困扰了他十七年的大问题,是他挥之不去的烦恼。
古老太爷露出狐狸笑容说道:“知道一点点。”
“什么是上三天?”易天行虽然胸口被那颗子弹击的闷痛难忍,但神识异常清楚,一句话就问中了要害。
第二十二章 上三天
古老太爷姓古名镛,解放前是高阳县城妓院里的一个小茶壶,听说后来被人带到省城,忽而得了次奇遇,学了些功夫,便开始到外面闯荡江湖。十几年的日子熬了下来,便成了省城有名的青帮红杠。解放后,帮派分子被政府镇压,古镛坐了几年牢,又关了几年牛棚,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又活络了起来。
而这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
他辈份高,权势重,毕竟是老堂口的人,当时省城道上出名的人物见着往往都得喊声叔。加上老狐狸手段了得,不出数年,便又重振声威,牢牢地掌住了省城三分之一的黑道生意。
这些年古老太爷年纪大了,落叶思归,才回了高阳县城养老。可即便这样,他手上还掌着省城大票人马,更何况这出身之地的高阳县,所有的混混基本上都应该算是他的徒子徒孙。城里的百姓说的好,古爷跺跺脚,小小的县城就要抖上三抖。
古老太爷本来就是县城里面最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物,如果要说见多识广,只怕没有人敢和他老人家比。
所以易天行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想听听他说一下那个透着神秘的上三天是什么。
“华夏史上,有哪三家最出名?”
易天行一笑,心知这当然不是问的哪家的烤鸭更有名气,淡淡回道:“儒释道。”
“上三天,也就是这三家。”
易天行静静看着老人家,知道还有后文,说道:“请继续。”
古老太爷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不是寻常人。”半晌后又道:“非寻常人行非常之事,世上还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物,而这些人在一起,被世人赋予了一个统一的称谓,就叫做上三天!”
易天行面上平静,心内却是抑止不住的激动,他今天终于从别人嘴里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像自己一样的人,许多年来困扰自己的孤独落寞之感一扫而光,马上就想问如何找到这些人,忽然又察觉到古老太爷那番话的语病,不由皱着眉问道:“这与儒释道又有什么干系?”
“非寻常人的能力有许多种,有的乃是天生一段真气,有的却是后天苦练习得。而后天修行,自然要有师承……这师承,便是上三天儒释道之分了。”古老太爷啜了口茶,徐徐道来。
“先天之得,人人皆有,均要看后天如何锤练。就像是一块刚出高炉的红铁,应该用什么法子把它压模成形。而这不同的法门就像是水冲法,筑模法一般,各有其异。其中儒道上自孟轲,连绵至今,中途传承早断,前些年有个教授考证所谓吾善养浩然之气乃是气功,这就纯属扯蛋了。我当年隐约知道的,儒门现在只留着孟轲的一段话,便是: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严正,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
易天行忽然听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修神仙的人,更想不到在儒生里面也暗自传承着,不由大感吃惊,嘴唇张的老大,可忽然听到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章,不由皱了眉头,起了疑心,他对这段书背的滚瓜烂熟,可不认为里面隐含着什么修行的微言大义。
”
古老太爷并不知道这个怪物小子正在腹诽他的见识,以为他是被自己说的话震住了,略有得色续而言道:“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儒门就此断绝,直待明朝王阳明军中练气,桐城派后续其功,才保住了香火。而佛宗自西土传入中原,信徒无数,也自有其修行法门,便是日后的禅宗。道家的修真又是一类。这三类法门聚在一处,三家门徒都有超越世人的能力,所以称为上三天。”
易天行越听越玄乎,也越是不信,听到这里皱眉道:“且慢,我听着有些疑惑。”
古老太爷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太爷您所说的这上三天,似乎都是后天修行,那我这体质不瞒您讲,却是打婴孩时便有的,如何解释?”
古老太爷支唔半天,忽然有些恼羞成怒道:“我哪知道这么多,但世上能像你一样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除了在佛宗修禅,还能怎么解释?”
易天行心凉了半截,不由对这老狐狸前面的话也起了疑心,但想到这老家伙没理由摆阵仗把自己请回家来,就为了诓自己,估计他多少还是知道些事情,便接着问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的身体这么感兴趣?我相信你没有什么愿望把我卖到国家的实验室里去。”
……
……
古老太爷看着他的脸孔,半晌后才幽幽叹道:“你很寂寞吧?其实,我也一样。”
说完这句话,古老太爷把手直直伸向旁边的墙壁,手指所向处,是一幅不知名画手画的工笔山水图。
那图上画的是明嘉靖年间有大名的京师西直门外一带风光,画上玉河水色清漪,两岸垂扬密植,浓荫如盖,在山水画的一角誊抄着公安三袁当中袁宗道写的极乐寺纪游。
易天行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见着上面的蝇头小字写着:“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匹,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何时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也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韵各赋一诗而别。”
易天行不解老者何意,带着询问的眼光注视着。
古老太爷的手指微动,指尖似乎隐隐透着寒气。
便在一瞬之间,易天行忽然感到屋内的灯光黯了一下,而那面墙壁上的灰尘像是被某种力量喷了出来,灰灰蒙蒙地遮住了整幅山水画。再下一刻,灯光亮了起来,而易天行有些惊骇的发现,那幅图画的画面已经被某种类似利器的力量,割成了一道一道的布片!
易天行猛然扭头。他静静望着那个面色微微发黄的古老太爷,认真地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上三天的人?”
第二十三章 关于下颌的回忆
古老太爷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剧咳了数声,然后走到墙壁处将已经被无形指气撕成碎布条的山水画取了下来。
“真是老了,撕幅画都差点儿咳得丢了老命。”
他眼色里满是珍惜之色地看着手上的破布,对易天行说道:“不要问我是不是上三天的人,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易天行不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碰见过和我有相同能力的人。”古老太爷把破布收入抽屉,续道:“而你是第一个。”
易天行这才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位老者能在多年的江湖风雨里屹立不倒,更能在省城作为一个外乡人打下大片江山。想他有这么一手隔空发暗劲的本事,那要在道上除上什么棘手的对头,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古老太爷声音变的有些苍凉。
“上三天只是传说,是我花了四十年时间打听出来的,我坚信这种传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找不到证据。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和我是一类人。不要怪老头子太罗嗦,毕竟知道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面,激动之余,希望你能理解我见到你后的罗唣。”
易天行自然清楚能这种能力的人在世上存活时的孤独感,他有些同情地看看面前这个发须尽雪的老者,忽然想到一个传闻,脱口问道:“老爷子,传说里你是到省城后有了奇遇,才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所谓奇遇,就是你现在有的这种能力?”
古老太爷笑着点了点头,面上皱纹也舒展了些。
“什么样的奇遇?既然是奇遇,那您身上的这种能力当然是后天得来的,那应该是有人传授?既然有人传授,那您应该……”
“没有人传我功夫。”古老太爷叹着气摇头道:“不过我相信上三天是真实存在,只是可能看我功夫太浅,所以不想来引我去修行吧。”
“那您这身本事是怎么来的?”
古老太爷微微地咪起了眼,这一刻他完全不像是一样叱咤江湖多年的黑道龙头,反而变的像村口晒太阳的老头儿一般,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种略带离思的情绪中。
“那年我随着楼里的老鸨去省城挑女孩子,本来在青楼里呆久了,对那些女子的悲惨模样也投不上什么特殊的感情。但……那次不一样。那是三一还是三二年?有些记不清了,反正是发了次大水,我们从高阳出去,沿江道往省城走,一路上都是泡在黄泥汤里的民宅,四处都是被淹死的死人。知道为什么老鸨要这时候去吗?”
古老太爷微微带着一丝漠然看着易天行,续道:“因为每次发了洪水,就会死很人,就会有很多孤女,当然,也会有很多家庭活不下去了,便会卖丫头的。开妓院的人都是丧天良的家伙,自然会趁着卖女孩人多,价钱贱的时候赶紧拢些女子。”
易天行微微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省城那么大,卖孩子的人那么多,哪里是一天能看的完?我那时候是个小茶壶,成天就穿着件短袖马褂,跟在那个涂了三斤粉的老鸨身后……天天就跟在那婆娘的大屁股后面,到处挑女孩子。”古老太爷说到这里,忽然嘿嘿奸笑了一下,往墙角呸了一口痰。
易天行唇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场景,想到还是个后生的古老太爷被一个身材肥胖、面涂厚粉的中年妇女压在身下,凄惨度日,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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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年,长江出现了一次二十世纪最大的洪水,滔滔浊浪扫光了中国腹部大片平原。省城险险逃过一劫,马上被在洪水中侥幸拣得性命的难民们占据,沿着万松园到取水楼一带,全部是蓬头垢面、肌黄体瘦的逃难农民。
当年的古老太爷还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郎,便是跟着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在这些难民面前来回行走,中年妇女手上拿着一方手帕,帕里裹着几枚银元。她便靠着这些银元,可以大大方方地四处挑拣,挑东家饿的脸发青的女子,看西家被泥污了面的娇娃。
古镛并不是什么善类,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善心分给这数十万难民,纵有这个念头,也没那能力不是?更何况买来小女孩,虽然要把她卖进火坑,但总有个活路,比烂死在这省城地界上要强不是?
于是他仍然如往常般低眉顺眼地跟着那个大屁股,仍然如往常般粗鲁地捏着那些小女孩的下巴,让她们把嘴张开,像看牲畜一样地看看牙口,看看舌苔上是绿的还是白的还是黄的还是什么色儿的……
他就这样做着这种丧天良却又是救人命的工作,一直到他细长的手指触到一个女子的下颌,那细腻如玉的触觉,让他愣了一下,于是站直了身子,细细地看了一眼,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美丽,任灰尘满面也掩不住如画的眉目,因饥饿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却更显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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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听到这段,便笑了。
“正青春少艾,怎能不善怀春?垄上少年碰着尘里奴家,这故事就算开始了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正自陶醉在过往里的黑道老头儿。
“别先陶醉,继续说,赶紧入正题。”他好意提醒了一下古老太爷,“接下来肯定是你那位大屁老鸨看中了这丫头,然后你起了意要救这丫头,于是半夜给她塞了银子,放她逃生。然后你被老鸨赶出门去,流落街头,得罪某恶势力,然后一时机缘巧合,被某人所救,然后糊里糊涂得了一身功夫?”
易天行摸着鼻子,自顾自地编排着当年的故事情节。
古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挣的通红,喝道:“你怎么知道的?”
易天行被他打了一枪,胸腹上疼痛难忍,后来知晓只是这老家伙纯粹一试,虽然不方便去拧了这笑脸老狐狸的脖子,但仍然恨意盈胸,此时听他尴尬发问,便回了极轻蔑的一瞥后道:“戏文上都是这种,以你的智商难道还能演成别的戏码?”
古老太爷把有些枯瘦的手掌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抚摩着,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些什么:“你说的基本都对。只是我没有放那女孩子跑掉。”
“哦?”易天行有些讶异。
“我没放她跑。”古老太爷咪着眼睛,那两条眼缝里透出丝狡黠味道,“我当天夜里趁老鸨和打手睡着,摸走了帐房里所有银元,然后带着那个女孩一起跑了!”
易天行愣了半晌,才直愣愣伸出大拇指来,赞道:“帅,帅到惊动玉皇大帝,难怪老天爷都要帮你。”
这是小男人对老男人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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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要去医院,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赶回来写文,所以预先请个假,预定晚上发的下一章可能会稍微晚一些吧。
第二十四章 那个声音
“不知道玉皇大帝会不会认为我帅,不过……”古老太爷嘿嘿一笑道:“老天爷可没帮我。”
“她叫林予音,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是国民政府的一个什么委员,后来辞官归故里,没料到家园却在霎时间被一场大水冲个干干净净。小女孩又不认识什么父母故旧,所以沦落到在万松园插草标。幸亏后来碰见了我……”古老太爷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神彩,显得骄傲无比。
易天行暗自想道:“那小姐被你这个小茶壶骗了身子,这才叫脱了虎口,又进了狼窝。”
古老太爷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回忆道:“……我们在省城租了间屋子,一直躲到水退了,然后用偷来的钱做起了小本生意,那时候鬼子也还没打过来,日子可真是幸福的像蜜一样啊。”声音忽然一沉,“可没过多久,高阳县道上的人还是在省城找到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逃,有好几次都险些被抓到,我们知道如果被抓到,我的下场还好,不过是一死,而予音要是被这些抓住了……”
“逃来逃去,钱也花光了,高阳县的打杀追了过来,我们两口子没路走了,然后决定自杀。”古老太爷说的平淡,易天行却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来当年那一对青年男女艰难地逃难,绝望的心境。
“我和予音决定自杀的地方,在省城的外面那家归元寺外的悬崖上,我们决定往下跳,死个干脆,死在干净的空中。”古老太爷一字一句说道:“当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跳下悬崖后,我们甚至还有时间看看对方的眼睛。”
易天行听故事听到现在,终于心境有些黯然了。
“但很奇怪,我们没有死。”古老太爷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银白的头发,“应该是有人救了我们吧?当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归元寺的后山密林里躺着。从百丈高的地方纵身跃下,身上却毫发无损。我和予音当然会觉得奇怪,但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兴奋。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易天行知道这是关键处。
“那声音很空洞,我也不清楚空洞这两个字形容的准不准确。总之就是那个声音很大,响彻山谷,凫凫荡荡,像极了寺庙里面的钟声,清心明远。但最奇异的是,那个声音象钟声,但听着又有些尖利,却能让人如此心静宁和,所以当时我一听见这声音,整个人都呆着了,好像自己听到天上的玉旨纶音。”
易天行有些心急问道:“那个声音说了什么?”
古老太爷回忆道:“是一个男人。他说: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的话,他早就死了。我当时一听声音古怪的很,便知道这人不是普通人,便想向他求救。结果他问我还想不想死?我和予音刚从生死关口走了一遭,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去试了,两个人其实到那时候为止,腿还是软的,瘫坐在林间的湿泥地上,用力对着山谷喊道,我们不想死。”
“归元寺后山那个山谷幽静空辽,根本听不出那个声音是从何处发出,也不知道那个人离我们多远。我们虽然用力喊着,便比起他那种飘荡天地间的声音却是差的太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山谷里一片寂静,我和予音互望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不舍和企盼。也不知沉寂了多久,那个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但那个男人说的话很怪,像是很可怜的样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古老太爷紧锁着眉头,似乎在很多年以后还是觉得很疑惑。
“苦啊……暗行苦行碌过十年,朱雀飚飞直上三天,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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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眼神一亮,将身子往藤椅上靠去,微微扭动下脖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式静静等着听下文……没料到不知过了多久,古老太爷还是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了。
他有些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古老太爷醒过神来。
易天行急了,追问道:“那你身上的神秘能力,就是那种隔空控物杀敌是谁教的?”
古老太爷摇摇头道:“从听见那个声音后就有了,然后我杀了高阳去的几个打手,便开始在省城的江湖上混饭吃。凭着这手不知怎么来的本领,一直活到现在。”
不可能!
易天行下意识地摇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于他闹清楚自己的身体毫无帮助。
古老太爷看着他,慢慢脸上浮现出慈爱之色,说道:“别急,我都找那个声音找了几十年了,你的时间还久。”
“确实如此。”易天行想了想,也笑了,“你一定对这件事情很好奇吧?平空得了一种能力,还不知道是谁赋予你的。”
“不错。”古老太爷也笑了,“所以我才四处打听上三天是什么,虽然一直没有遇见过真正上三天的人,但我相信这一定是真实存在。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确实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
易天行苦笑道:“你至少还有个寻找故事脉络的由头,我可惨了。”
古老太爷说道:“不用发愁。我这几十年里也一直觉得孤独,想找个同类。这如今不是已经找到了你?”
易天行笑着摇了摇头。
“子弹都打不穿你,你的本事很大,至少比我大多了。”古老太爷认真道:“说不定哪一天上三天的人就会来把你接走。我今天找你来,一是想真真切切看看你这个金刚不坏的高中生,另外就是,如果哪一天你真能碰见上三天的人,请你一定要帮老头子我一个忙。”
“这基本上也是没影儿的事儿,我可不作指望。不过有什么事情,您请讲。”易天行本以为这位老太爷是不甘心年老体衰之时,还不能知道这个秘密,有些不甘心,却没料到古老太爷的下一句话,让他一愣。
“请小兄弟你务必把两句话拿出来问人,然后帮我找一下当年那个声音,或者请别的世外高人传话。”古老太爷极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帮我给那个声音叩个头,说我古镛偕予音夫妇二人谢过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数十年也不能报,甚至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或许再过几年我就死了,若不能给那位老人家说一个谢字,我瞧不起自己。”这位当年的青帮红杠,如今稳掌省城半数江湖的老者沉声说道。
易天行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中有股敬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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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问道
古老太爷的庄园离县城有些远,所以显得有些荒僻,却自然更加多了些清幽色彩。这里的青丘林园就建在山脚江边,白日里郁郁葱葱,明媚秀丽,而这时已经是深夜,满天的繁星投射在露台的老少二人身上,淡淡拂上一层银色光晕,这种大自然的清媚,却让两个日常都爱耽于冥思的孤独者更觉趣味盎然。
易天行端起小红木圆几上的茶壶,左手轻轻搭在右腕上,恭谨地给古老太爷的小指杯斟满,问道:“先前那幅画,老人家好象颇为珍视,何苦毁了?”
古老太爷微微一笑,用两只手指拈着极雅致的小茶杯,摩抚数下,递至唇边一口咽下,待茶香沁脾,少许后方道:“你可知那幅图画的何景?”
“是明朝时候的京师极乐寺。”
古老太爷眉梢微动,赞叹道:“金刚不坏,还有几丝智慧文殊菩萨的感觉。”
“别乱讲。”易天行双掌合什向西边拜了拜,他本来不信神佛,但今天被古老太爷一番洗脑,却了是有些惧意。
“京师寺在天启年间就遭火灾被化为灰烬了,全*着公安袁宗道的那篇纪游才让我们这些后来人知道当年的盛况。”古老太爷骨溜溜玩着手指上的小茶杯,眼睛并没有看易天行,“任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末了还不过是一场冷落清秋节,叶子落了。我在黑道上浮沉数十年,眼中不知看到多少生离死别,早已看透了这些,只是一心执着记着归元寺后的那个声音。这幅极乐寺图我一直用来聊寄情思,今日看见了你,更证明了你是有大神通的人,那我夫妻二人报恩的念头也有了指望。我还留着那幅画有何用?”
易天行微微侧着头,面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说道:“其实你说的话我不见得全然相信。”
“我知道。”古老太爷安静地看着他,“但事实会证明这世上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区区一个高阳县城,就有了你这个天生的怪物和我这个后天的妖邪,中华之大,我不相信没有别的高人。”
“那倒是。”易天行摸摸鼻子,“中国一共有两千七百多个县城,按概率算,咱们怎么说也得有几个同类不是?不过……”他耸耸肩,“可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我答应替你去找那个声音,但如果事情的进程会让我害怕,我可能会半途逃掉。”
“随你。”古老太爷举茶相敬。
易天行一口而尽:“那现在可以说正事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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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人从山林里走出,当中抓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身上似乎有血。
“薛三儿躲到了市里,所以抓回来的有些晚。”古老太爷说道。
易天行想到还在医院躺着的蕾蕾,盯着被拖到楼下的薛三儿,脸上闪过一丝妖异的杀气,胸口处忽然急促地跳动起来,偏在此时脑中又想起了前些夜里手捧颂读的坐禅三味经,一连串的经文忽然在他的耳里响了起来,他闭目良久,脸上重又回复寻常,缓缓说道:“麻烦老人家帮我个忙。”
古老太爷看着他。
“帮我打断他一条腿,然后把他赶出高阳县。”易天行微笑道。
“你不自己动手?复仇的快感……”古老太爷身后影子的尾巴开始轻轻摇。
“不用了。”易天行微微笑道,心中虽没有生出什么祥和之气,却也开始默念经文,习个天高云淡的法门。
古老太爷一笑道:“你闹的满城风雨,只是为了要他一条腿?”
“从开始我就说的清楚,我只要他的一条腿。”
古老太爷又笑了,给楼下的手下打了个手势,薛三儿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院门。
易天行看着院中的场景,知道等待薛三儿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欠了古老太爷一个人情,那帮他找“神仙”的事儿说什么也不好推托。
“不推也罢,神仙都是世外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碰到?等我慢慢找他几十年,到时候古老太爷也该变成真的神仙了。”易天行狡黠地一笑。
“在想什么?”古老太爷交待完了事情,慢慢摇着走了回来。
“在想什么?”易天行忽然愣住了,他看着头顶满天繁星,想到自己奇怪的身世,想到自己像妖怪一样的体质,想到今后人间世里还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忽然胸中一阵烦闷,发狠道:“什么也不想了,等事情来了再说。”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开口问道:“若您猜的是真事,世上真有上三天,那修行之人肯定讲究个慈悲心。可当外敌来时,万民陷于水深火热之时,这些半神仙们怎么都没出手?蒙古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满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日本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百姓被居上位者杀的时候没看见他们,百姓们兴高采烈互砍时也没见着他们。您说,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古老太爷想了想,叹口气道:“也许修行就是要摒绝七情六欲?”
易天行明白了,带着鄙意笑了笑:“原来上三天真的不是人。”他说的时候把那个人字刻意加了重音,接着叹道:“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就是有了一大堆混蛋啊。”
……
……
“古爷爷,刚才在书房里,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向我开枪,万一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被一枪崩了怎么办?”易天行慢悠悠地问道。
古老太爷这时刚好转过身去倒茶,没有瞧见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笑意。
“嗯,这很好解决,如果你被一枪打死了,那就说明你只是个蛮力十足的高中生,而不是我找的有神通的人;既然如此,你死了可以平息县上那么多道上兄弟的怒气,又可以卖薛三儿这混俅一个救命之恩,何乐不为?若这般你就死了,也只能怨你命不好。”他说的很自然,面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易天行吸了口冷气,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位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龙头,而不是刚才自己一直错觉的和蔼老爷爷。
“古爷爷。”他甜甜一笑,“刚才我说上三天的人叫什么来着?”
古老太爷不以为意应道:“你说他们不是人是混蛋。”
“其实你们这些混黑道的啊,才真是混蛋哩。”
“这话怎么说的……啊!
老狐狸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一声惨叫。
易天行恨恨地把自己的脚掌从老狐狸的脚上移开。
古老太爷疼地直抽凉气,挥手赶开跑上露台来的保镖,扶着高中生的肩膀低声问道:“娘的,你的脚就像根钢柱,快说,你踩断了我哪根骨头?”
“按我这脚的力气,第一和第二根跖骨……”易天行笑的像刚刚吞了狐狸的饿虎:“都有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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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小塘朝霞
“天晚了,我该回了,古爷爷。”易天行说道。
“嗯。”古老太爷哪愿挽留这小祖宗,跛着脚携着他的手走到院门口处,忽然指着天上的点点繁星道:“我已经老了,但你不一样。你不是凡人,就像那永恒照耀宇宙的星辰一样,你不可能划定一片天空给自己停留。出去吧,外面的世界很广阔,而且你这样一个有神通的家伙留在小县城里,会把这个小县城撑破的。”
古老太爷说的很认真。
“受教了,只是今天被您喊来,呆会儿若平安无事地出去,只怕会被人猜忖些什么。”
“你胡诌一个武林高手的身份来掩饰自身神通,这本来就遮掩不住太久。”
“所以我不想以后再出现薛三儿这种情况。和寻常人发生冲突,被一些明眼人瞧出破绽,上报中科院拎着我去实验怎么办?虽然政府可能还给我发个中尉的肩章,但那种生活毕竟比不上看看书,恋恋爱舒服。”
“那你想如何处理?”
“我需要一个护身符,至少在县城和省城里没人敢来惹我。”易天行静静说道。
“省城?”
“下周就高考了,我的志原填的是省城大学。”
“嗯……”古老太爷略沉吟了会儿,“放心吧,今夜之后就没人敢撩拔你了,哪怕在省城一样。”
易天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问道:“您准备怎么安排我的身份?”
古老太爷咪着眼笑了,“就说你是我私生子的儿子怎么样?保管没人敢动你。”
“没门,咱俩是各有所求,您还指望我在省城开济寺为你办事儿呢。”易天行滴水不漏,“我想好了,我爷爷死的早,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您就委屈下,做我爷爷的师弟,就说您现在的江山,是我爷爷和您二位当年一起打下来的。这样一来我虽然是您侄孙,但又是长支,所以在古家的地位高些也还不会惹人嫌疑。”
他忽然想到坐在皇冠轿车里沉稳无比的古大公子,还有那位在新社会的家中扛着猎枪招摇的古二少爷,赶紧又说道:“不过您最好别瞒着您那两位好孙子,直接就说我不是凡人儿最好。不然我怕别人不来杀我,他二位就会先忍不住。”
古老太爷平静看着他,想到这孩子还在读高中,心思就已经如此缜密,不由生出一份欣赏来。
“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不要忘了,在省城读大学的话,记得替我多去开济寺瞧瞧。”古老太爷忽然问道:“小子,你成绩怎么样?如果没上分数线,我在教育厅里有个世侄。”
易天行无奈何地叹口气道:“你都认定我是上三天的半仙了,难道半仙还不如人的脑子好使?”
古老太爷摸摸凳下银须,点头道:“那倒也是。不过省城龙蛇混杂,你要小心。”
易天行学着莎剧里的动作,很不优雅地耸耸肩道:“估计我想做的事情应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你到省城不是读书吗?还打算顺手做些什么?如果有好玩的预我一份。”古老太爷来了兴趣。
易天行极认真地说道:“我打算在省城纠集丐帮无袋弟子,开展我的拾破烂宏图大业。”
古老太爷苦笑。
“我是认真的。”易天行微笑道:“在县城里面不好施展,但其实我盼着发财已经盼了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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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凉风吹拂着暑气。易天行还呆呆地坐在池塘边上。深夜里他被胖婶从医院里赶了回来,邹蕾蕾的伤情已经稳定了,只是胫骨粉碎性骨折也不知要休养多久,今年的高考只怕成了泡影,但易天行相信这个小妮子能挺过这道精神关卡,自己挑的媳妇儿,自然要相信自己的眼力。薛三儿的事情也处理完了,今天之后估计高阳县城里面,易天行可以横着走路,直着睡觉。虽然古老太爷交待的事情有些虚无缥缈,但好也就好在虚无缥缈四字上,慢慢找着,按佛家的话,那就是得随缘。如果找不着,那是老爷子和自己缘份不够,可不赖自己不用心。
正是因为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他脑子马力又过于强劲以至于把高考看成吃棒棒糖的游戏,所以他才有些无聊,又开始瞎琢磨。主要是古老太爷说的那个上三天有些太玄乎,还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白听了一夜故事,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什么了解。
易天行叹口气,把脚泡到池塘里。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薛三儿刚被带到古家时,自己险些迸发出来的杀意,心尖微微一颤,坐禅三味经的经文又开始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眼前天边本来是鱼肚白的天空似乎也在这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光晕。
易天行眼睛一花,忽然看见不知到从哪里跑出来了一大串的古怪字符,在自己眼前飘浮着,字符是那种灿烂到极致的金黄色,衬着淡红的背景,看着煌煌洵烂。
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好在他早就有些厌烦了的这具强横的肉体,至少给了他一些自保的勇气。稍待了会儿心情稍定,惧意渐去,好奇心一起,他便忍不住开始研究起飘浮在自己眼前这些字符来。
字符很怪,像蚯蚓,又像竹节虫,反正不像易天行会的任何一门语言。
他挠挠脑袋,心想自己仗着记忆力,抱着市图书馆那些厚厚的字典,还是很掌握了几门外语,哪怕是东欧那些小语种自己也没放过,虽然不会说,但总应该认得吧?可还是不认识这种字……他冥思良久,忽然醒悟了过来。
如此生僻的文字,又是自己静坐坐禅三味经时出来的,那自然和佛宗脱不了干系。
梵文?
易天行微微笑了下,知道自己以后的求学路上又会多了一件比较枯燥的科目。这时红红的日头终于从山脚线下挣红着脸挤了出来,满天的朝霞映的池塘上空清灵无比。易天行看着朝霞暗自猜忖,刚才字符的出现,还有那赤红色的背景,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被佛经所困,产生的幻视?
可惜他这个修行的天才却没有老师。于是想不通问题的他,转而想到马上可以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小县城,去外面看一看,便觉得有些兴奋,怪叫着两声,跳入了池塘里,溅起了满塘水花。
他并不知道这个池塘有什么古怪。
所以当一些淡红色的小光点从暗暗的池水中渐渐游了过来,轻柔地拱绕在他身旁时,他仍然吃了一惊。
然后便感觉到胸口心窝处一阵剧痛!
那些淡红色的小光点不停地向他的胸口处汇聚,然后向他的身体里钻进去。易天行感觉胸口似乎正在被什么生生地撕裂,挤入!
他低头看着这个古怪到了极点的场景,不由吓得肝胆俱丧,连忙用自己坚逾精铁,疾逾劲风的双掌去抓。但那些小红光点似乎无形无质,怎样也抓不住。可无形无质的东西,却又能让他如此疼痛,实在是太过诡异!易天行急火攻心,在水底闷哼一声,食指带着淡淡金光,便用力往胸膛上红点钻进身体处刺去,他要把钻进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全挖出来!
血水一迸,他强悍的肉体终于被自己的手指刺破了。
但那些小红光点却根本挡不住,反而沿着他自己刺破的血口往里挤着,涌入的速度越来越快。
易天行渐渐感觉到了晕眩,身体似乎也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只是在暗暗的塘水间随意浮沉。
……
……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天行,终于怕了。他暴喝一声,在水中一个翻身,荡的池水一阵翻滚,趁着水流激荡之力,双腿盘了个散莲花座,双手合什,开始祈祷。祈祷的内容是:“好心的佛祖爷爷啊,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去乡下抓泥鳅回来烧豆腐吃了。”他带着颤音说道:“我知道这是报应,但你给点面子,别让我像块豆腐一样地被这些怪东西钻死,这种死法,很丢人的。”
第二十七章 初明道性
忧郁的夏月只留下了淡疏钩影挂在天边,赤红如火的朝霞映在小塘上空。静静沉在水底的易天行似乎也被朝霞围绕着,全身由内而外散发着淡淡的金红火苗。而这红苗似乎没有对他的肉身造成什么伤害,反让他极舒适地在水中伸了个懒腰,坚强有力的双臂在水中伸开,却像是火山口落下的滚烫岩浆落进了水里,嗤嗤响声中,与他手臂皮肤接触着的池水都沸腾了起来。易天行身边连串珍珠似的水泡慢慢升起,挤破池水,挣着到仍然保持着水静的水面,再轻轻破开,对着朝阳绽开最后的笑脸。
易天行小时候从农牧局的五层楼上跳下来也没有晕,被一辆汽车硬硬撞上也没有晕,偏偏在自家旁边的小池塘里戏水却晕了。刚才的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境界里,似梦似醒,《坐禅三味经》上的真言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响起。
“从足至发,不净充满发毛爪齿,薄皮厚皮,血肉筋脉骨髓,肝肺心脾肾胃,大肠小肠,屎尿胰唾汗泪,垢土介脓脑胞胆痰水,微肤脂肪脑膜,身中如是种种不净。”
刚才率先在他脑中响起的便是这段经文。这是三味经中的所谓肉身三十六不净。前些日子易天行捧此书读时,直觉恶心欲呕,但知道乃是不净观让人厌患自身的法门,便强背了下来。
不料方才在池水中异象发生之后,这段法门却像是个引子,引着池水中空然而生的红色光点钻入他的体内,再集成一把极小刷子似的,在他的身体内从足至发,细细刷了一遍,任一细微处也未放过,全身三十六不净,似乎都在那一霎那间被抛至九天外——确切地说,应该是被抛在了这潭池水中,易天行双目精光乱射,早看得清楚暗暗的池底正有些黑絮状的东西正在飘浮,而原先在水塘中悠游自在的鱼虾早就被这些恶毒薰死了过去。
他认为这是佛经起的作用另一例证便是,他现在呆在池水里,不需要呼吸了。
当然不是变成死尸,而是让他觉得有些怪异的,身上泛着金红光的皮肤似乎变成了一种极细密的滤水膜,可以感到当自己一运念,便有无数的鲜活气息从自己的四肢胸腹处的皮肤上输入自己体内。他毕竟从小就当自己是怪物,所以在稍一惊惶后便开始习惯这种呼吸方式,过不多时便掌握地纯熟,更从这种全身的呼吸方式中感到了极大的愉悦感。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易天行飘在水底,双眼睁的大大的,时而将自己手掌放到自己眼前细细观察,只见那朱红色的火苗仍然在自己的手指上像精灵般跳纵,不由呆了。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不然肯定会被人发现。但总不能老呆在水底吧?好在这小池塘虽然不大,但也是当年被天外飞石砸了个三米的深坑,而这池塘又常年笼罩在他拾回来垃圾臭味中,行人颇少,他躺在坑底被早起的行人发现的可能性极底。
正在发愁该如何灭掉自己身上怪异的火苗,正在发愁以后会不会穿着衣服就烧了衣服,正在发愁以后是不是只能赤身裸体地躲进神农架当野人,易天行忽然想到《禅经》里的那段话。
“佛说不净念,一切诸种子。世尊说贪欲,利入深无底;正受对治药,当修厌离想。一切余烦恼,悉能须臾治。”
易天行就这样全身赤裸地在水底下三米处打起坐来,双腿扭在一处,双掌向上轻轻摊在膝盖上,宁神静气,双唇在水底微微翕动着,过了会儿,他双眼慢慢闭上,长长的睫毛闪耀着妖异的金红光合在了一处。
双眼紧闭的他感受着自己眼睫毛处不停有池水被烧成气泡,此时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红红的大烙铁,身边的池水都因急剧的升温而沸腾着,无数串的水珠汹涌着包围着他。
他只读过佛法,却没有修过禅,此时完全是在瞎撞。自从发现这些奇异的金红火苗虽然高温便无法伤害自己后,他就不怎么怕了,心里想着,自己这些天没有闹出什么“上动天听”的丰功伟绩,也没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大恶事,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肯定是一种机缘,而且肯定和禅宗有关。
看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易天行总算对中国人玩的佛法有些了解,知道那个被现代人用烂了的缘份二字是个什么讲究。从昨夜至今,能和这么玄乎的事情扯上关联的,也不外乎就是古老狐狸给自己讲的什么上三天。
莫非这便是触发条件?
一切随缘罢。
既然是自己的缘份,那自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即便做错了,那也才是真的缘份。
易天行微微一笑,脸上像珍珠一样的气泡又咕咕地向上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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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深池塘水底,像个火人一样的高中生不停地默念着禅经。在幽幽平静的池塘水面,红红的日头慢慢变白像西移动,映得塘旁树枝的影子在水面上忽短忽长。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从塘水里忽地破开水面,在空中几个漂亮至极的转身,轻轻巧巧站在了池水边上。
少年当然是易天行,不是他想故意耍帅,不是他不怕惊着可能的行人,而是在水底下他终于掌握了不净法门,将敛火静神的决窍练的纯熟后,正准备慢慢游出来,不料他的手臂就轻轻地一划,竟生出比以往更要强大数倍的力量,力道之大,竟生生把他从水底震到了空中!
易天行甩甩头,发现没有水珠,不由有些奇怪,再一摸身上,发现也都是干的,这才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以前那个坚逾钢铁的怪物,更是一个能凭自己神念控制那种金红色怪火的“妖人”了。
他正满怀龌龊地想着将来和蕾蕾燕好之时,似乎可以凭这个能力助些什么兴,却忽然脑中灵识一震,赫然转身!
“好帅!”
“一般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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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和胡云,县城城关高中的两位打架王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这些天自从蕾蕾出事后,三个人走的比较近,当初的一些龃龉早就被年轻人们忘记。易天行看见是他二人,眉头一皱叹息道:“你们怎么来了?”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全身燃起火焰从水底钻出来,不然肯定此时这二人是在狂呼“救命!”.“有妖怪!”这种西游记上常见的口语。
“你旷课太多,袁老师要请家长,但班上除了蕾蕾,没人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我就自告奋勇来了。”胡云看着他说道。
易天行没好气想道,这小子还不是借机去医院看自己受伤可怜的小媳妇。
“那你?”易天行将询问的眼光转向何伟。
何伟大咧咧道:“我是怕他对你有什么不轨,所以跟上来看看,没想到……天,看样子你真是个练家子。”他拍着易天行的肩头热切道。一旁的胡云满脸不屑。
易天行摇摇头,从塘边拿着自己昨夜脱下的衣物,说道:“都是几个男人,我也就不矫情了。家虽然就在旁边,但臭的狠,我们去外面说话。”
胡云看着他的身体,忽然瞪大了眼睛,懦懦道:“我们看着你从水里出来,怎么身上都是干的?”
何伟也发现了异常,叫唤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功?”
先前还故作不屑的胡云也懒得再撑脸面,无比赞叹道:“不对,这肯定是传说中的先天真气!”
易天行心知解释肯定是解释不通的,干脆来个不言不语,装装神秘,没好气道:“看够了没有?”
“没有。”那二人异口同声道,忽然对视一眼,凑到易天行身前说道:“把功夫教我们成不?”
“不成。”易天行回答的斩钉截铁,开玩笑,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教人?
那二人似乎也猜得到答案,自顾自地叹叹气,忽然盯着易天行腰部以下道:“果然是天赋异禀……”
……
……
“易天行,你刚才在水底下想什么?想蕾蕾?”这是何伟在调侃。
“咳咳。”这是胡云心中在泛酸意。
“刚才我在水底一直拼命想,怎样才能避免到神农架去当野人。”这是易天行认真的回答。
第二十八章 去乡离思
两个星期后。
易天行推着邹蕾蕾来到江边。长江水一到夏天就变得浑浊不堪,黄里泛着像熬坏了的红豆稀饭般的颜色,看着让人很不舒服。好在县城的江边青草茵茵,树荫遮蔽,林间江风挟着水面湿意拂来,凉沁沁的让人感觉到舒服。县城的江对面是一座座并不高的青青山丘相连,正对县城钟楼的那座山形状有些怪异,山头尖削,然后划着弧度慢慢地摊到地上。县城当地人常说,这座山尖头束腰大屁股,一到夏天满山森森的绿,就像是村妇穿了件极夸张的绿裙子。
蕾蕾坐在轮椅上,撑着手肘看着江对面的风景,忽然说道:“你看那山中间一道黄黄的,好丑。”易天行微微笑道:“那还是我们读小学的时候起山火烧的,你忘了吗?那时候学校老师正组织同学们学赖宁,我看见对面山头起火了,便拿起扫帚准备去救火,结果还是被你拉住的。”
“你有那么勇敢?我怎么不记得了?”蕾蕾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
易天行低下身子,蹲在她的身边,把手放在她微凉的手上,微笑道:“我们家蕾蕾记性最差了,高二的时候你不是也没认出我来吗?”
“那倒也是。你说……那块原来起火的林子,后来就没长好了。这山受了伤,也是很难好啊。”邹蕾蕾叹了口气。
易天行看着她微微的忧愁,手掌轻轻抚上她还打着石膏的腿,心头闪过强烈的歉疚,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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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在一个星期前就结束了。易天行经过邹蕾蕾这件事情,变得有些小心,再加上答应蕾蕾的生日礼物早已成了过期的承诺,于是没有敢太过嚣张地发挥,随随便便考了个六百多分,不过也比这次的重点线高出一大截来,稳稳当当地进了省城大学。
他读的毕竟是县重点高中,县城的孩子除了考学出去,基本上便没有什么大的指望,于是分数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高,易天行的六百多分夹杂在里面也就显不出什么碍眼,再加上他先前在校园知识竞赛上已经稍微表现了下自己的才能,所以成绩出来后,除了一向视他如仇的班主任袁老师有些不忿和意外,其他的同学倒是没有太吃惊。
易天行真正有些不安和伤感的事情,是蕾蕾终究还是因车祸受伤有些重,没有被允许参加高考。他知道蕾蕾外表清秀开朗,其实天生聪慧,还有些好强的小性子,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不知她能不能想的开。
加上她受的伤本就是因易天行而起,所以他格外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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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轻轻把她的小手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在省城等你。”
邹蕾蕾理了一下自己额前飘拂的刘海儿,大大的眼睛里面清澈水灵。她看着易天行,半晌后说道:“你一个人在省城,要小心一些。”
易天行这些天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奇怪事情告诉她,这时候听她说的话,想了想还是决定暂不要说。这一方面是内心隐隐有些畏惧蕾蕾知道这些后会离他而去,另一方面也确实不想让她再受惊吓,不想她再为远在省城的自己担心。
“放心吧。”易天行微笑道。
“对了,爸妈让你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蕾蕾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易天行一愣,摸着自己后脑勺,嘿嘿傻笑道:“难道是胖婶和邹老师同意咱们的事儿了?”
碰地一声,他头上挨了蕾蕾姑娘一个爆栗。
“瞎想什么呢?我和你又有什么事儿?”蕾蕾脸羞的通红,用蚊子大的声音“吼”道:“叫你去就去!”
“这谁家的姑娘?受了伤还这么大气力。”易天行摸着脑袋道,“总得先透个底吧。”
“爸妈可能是看你读大学学费够不够。”邹蕾蕾认真道。
易天行笑了笑道:“别看我打小拣破烂,其实可发财着哩。”
邹蕾蕾卟哧一笑,显然不信。
易天行也不多解释,说道:“安心在家里养病,听见没有?你的智商虽然比我低那么一点点……”蕾蕾作势欲打,“……但比别的人还是要高那么一点点嘀,所以你明年考大学肯定没问题。”
“我在省城等你。”
“知道了。”蕾蕾笑颜如花。
“元旦我会回来看你的。”
“省点儿钱吧。”
“你不准省,多吃点儿,我喜欢你白白胖胖的。”
“你不许抽烟!”
“在县高里别调小男生!”
“你不许进舞厅!”
“有小男生给你递纸条子,马上丢到地上,而且还要踩两脚!”
“我才没那么疯。倒是你,看见美女不准流口水。”
……
……
“要给我写信。”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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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里,易天行通过胡云爸爸派出所的关系,在火车站找了个扛大包的活儿。以他那种变态的力气和不知疲倦的身体,做起这种体力活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加上打小拣垃圾,也吃得苦,于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三班连轴转,间中吃几个馒头,一个人在肩上扛着两个大包行走如飞,如果不是怕太过于惊世骇俗,易天行恨不得一趟扛着十个大包,在火车站表演下大包叠罗汉的技巧。
就这样,在三十天后,易天行便以日扛三百包,月卸车皮计的辉煌纪录顺利当选为县城火车站史上扛包最变态大王。
当他数着厚厚的钞票离开火车站货仓时,有个老工教训着自己的子侄:“看见没?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吃苦,像这种扛法,一个月就能扛出来个万元户!”
易天行拿着挣到的这笔钱,请何伟和胡云在县城最大的一家餐馆稻香阁里吃了一顿,然后买了些假冒人参酒之类的礼物,跑到县城外看望了一下古老爷子,和老爷子随口商量了下将来在省城归元寺找人需要注意的事项,却隐瞒了那天小池塘里发生的奇怪事情。
从城外回来,他又去菜场买了一个甲鱼,几条豺鱼,兴冲冲地跑到邹家,在厨房里好一通忙活,终于做好了冰糖蒸甲鱼和对伤口有大疗效的豺鱼汤。
在饭桌上,不厌其烦的胖主任又开始问起他学费的事情,他把这些天挣的厚厚一沓钱拿出来,才让邹家这三人放心。
吃罢这餐饭,他回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黑屋前,跪在屋前一块大青砖上,“迸迸”作响磕了三个头,说道:“爷爷,我走了。”
青石砖被他的铁头敲的一阵震动。
咔咔一声,易天行一脸平常将自己的手掌深深插入青石砖下,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存折,存折上有四千块钱,是他拣了十几年垃圾存下来的。然后走进小黑屋里,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再用一个编织袋装好自己的“工作服”,甚至没忘将自己用惯了手的分叉尖竹棍也带在了身上。
四千块加上暑假挣的,读大学应该够了吧?
省城人那么多,垃圾肯定也多,那自己拾垃圾应该能挣的更多吧?
易天行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车。
此时少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挣钱,全然不知在人海浩淼的省城里,迎接他的不止是白花花的银子,浩如山峦的书籍,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危险和奇妙的遭遇。而那天他在池塘中被红色光点钻进身体之后,胸口上显出一小块红斑,此时那块红斑似乎感觉到他将要面对一片广阔的天空,竟显得愈加鲜艳殷殷,而且渐渐变成了块模糊的形状,似乎想要从他身上飞出来……
第二十九章 火车上
易天行在火车上的日子过的很凄惨。虽说他从小便在臭气薰天的垃圾堆上长大,但如何也没料到火车硬座车厢里的味道竟然恐怖到了那种地步,尤其混杂着无数着奇特味觉的臭气总是被一股汗酸味包围着,更让他的鼻孔有些承受不了。
从高阳县到省城要坐七个小时的火车,易天行就硬生生闭气闭了七个小时,好在已经学会了用皮肤呼吸,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总有些在大马路上洗澡的不痛快,但好在可以堵住臭气入侵,他也就顾不得那多了,只是偶尔还要假意起伏下胸膛,以免被车上的乘客误认为这个一动不动的年青人犯重病身亡。
火车从开到省中部后,便一头扎进了连绵不绝,起伏不平的重重山峦中。他看着车外的风景在隧道和青山之间转换着,不由有些无聊。想到那一天在小池塘里学会的佛宗法门,他皱了皱眉,滑过车厢内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厕所里。
“啪!”
他打了个响指,带着一丝得意地看着一道幽蓝幽蓝的火苗从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升上了起来。他对于操控自己体内异火的技巧还不是很纯熟,趁着此时火车上无聊的时候,便躲在厕所里练了起来,响指不停地打着,火苗也时熄时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受到自己体内那股红色光点的运行方式,而对于火苗的控制也更有心得,甚至可以随着自己的意念,让指上的火苗从幽蓝变为赤红或是白炽。他知道这些颜色的变化是温度的变化。
易天行毕竟是个半途出家的修道者。或者可以说是个完全自学者,现在的这一身神通大半是天地造化强加于他,而这些控制技能,正所谓:道,却是在误打误撞中慢慢摸索。他在这个世上还没有找到同道,自然也就无法学学孔夫子去问问长耳朵老人。好在天生有一具强横的肉体和大到包天的胆子,加上天性聪慧,又看了那么多的宗教书籍,总算练出了一点法门。
不过他还是有些头痛。暑假里除了在车站扛大包,他翻遍了县图书馆里所有的佛经典籍,甚至还跑到儿童公园旁边那间已然败落的古佛寺里碰运气,还是没能找到真正解决的办法。所谓真正解决的办法,在他看来,至少要能明白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体内的火是什么性质的,自己现在纯用意念控制,那这种意念控制是通过何种途径达到?
在高阳县的地摊上,他买了一本河北某个“大师”写的一本气功秘笈,回家后看了半天,才发现是垃圾——丹田雪山,元婴金丹,可那是要学会内视之术,以易天行目前的眼力,看几公里外的情侣亲嘴有没有伸舌头倒是没问题,可以看进自己的体内,看那些火红光点如何运行,却是强人所难。
目前易天行的状态就像是个拿手枪当玩具的婴孩,知道自己一抠扳机,便可以打出子弹,但却不知道子弹是放在弹匣的哪里,子弹击发的原理又是什么。
易天行很不满意这种状态,一方面他一向很在意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程度,另一方面是,他不想像拿着手枪的小孩一样,总有一天会被手枪里的子弹崩了自己的脑袋。
“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易天行颇为潇洒地吹熄了自己手指上的幽幽火苗,然后听见有人在厕所外面用力地砸门。
“谁啊?”他有些不爽地把门推开,然后看见一个列车员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儿?”易天行以为是自己把厕所占久了被乘客反应,还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那个列车员冷冷盯着他,那眼神里冷漠夹着鄙夷,就像易天行昨天晚上偷了他家几条腊肉一样,“查票!”
易天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查票两个字需要用这么大分贝的声音吼出来,却还是老老实实从衬衣口袋里拿出火车票,递到列车员手里。
那列车员皱着眉头,用两根手指拈着那张皱巴巴的车票,似乎生怕自己手被这张车票弄脏了,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悻悻然递了回来,嘴里咕哝道:“居然是真票,还以为这小子躲厕所里逃票。”
易天行知道他是看自己穿的寒酸,所以一路盯着,不由有些瞧不起这人,冷冷接过票便往自己座位走过去。列车员看他表情,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骂了几句脏话。
回到自己座位前,他才发现自己的位子竟然被一个年青的小伙子占了,便轻轻喊了声,那人却没有醒过来。易天行仔细一看,那年青后生*在椅上,眼睛闭的紧紧的,眼皮下的眼珠却在轻轻滚动,便知道这家伙是装睡想赖座,便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那家伙肩头,大声道:“对不起,这是我的座位。”
那家伙肩头吃痛,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嘴里骂道:“你丫有病啊!这么重。”
坐在旁边的很有几个人是和那家伙一路旅游的,也纷纷吵起来,易天行冷冷看着这些人,却不理会,径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些人见他一副生熟不忌的表情,更是火起,便挽着袖子要打他。列车员在一边却只顾着看笑话,存心要让易天行这个穷酸吃吃亏,也不上来拉架。
易天行被这群苍蝇扰着,不由有些心烦,*在窗边假寐,右手却藏在左腋下悄悄一搓。他一搓之下,拇指和食指间微微一触,却闪过一道极微细的火弧,易天行神念微微一动,指尖上的星星之火便分为几个更细微的小火星,沿着火车的地板悄无声息地向那些家伙脚底飞去。
“哎哟、哎哟、哎哟……!”
火车上顿时惨叫连连,那些正着袖子的家伙哀声连连,赶紧把自己着火了的皮鞋脱了下来,这才发现皮鞋上竟然被烧出了一个极深的小洞,焦味大作。但这火烧的很有讲究,刚刚穿过皮鞋的胶底,烧坏这些旅客的袜子便倏然而止,只是让这些旅客吃痛了一下。
“这怎么回事儿?”
“这车有问题!”
“车子漏电,肯定是漏电!”
易天行有些满意自己的隔空控火能力,也不再听这些旅客和列车员之间的争吵,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
……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终于穿过了重重秦岭,来到了缓缓起伏的丘陵之间,。时间是下午四点钟,易天行把头伸出窗外,咪着眼迎着风看着前路,隐约看见前方的天空中有些白烟升起,而且周遭的景致也变得世侩起来,这才知道,省城要到了。先前骂骂咧咧的旅客们这时候已经昏昏欲睡,列车上卖盒饭的人,正忙着赚最后一道钱。易天行撕开方便面碗的包装,趁人不注意倒了些矿泉水进去,然后面无表情地捧着,只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掌便把方便面加热沸腾,美滋滋地吃起热腾腾的面来。
吃的肚饱意满之时,列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易天行打了个饱嗝,扛上自己的家什,跟着硬座车厢上拥挤的人流下了车。他远远地看见卧铺车厢那边的月台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尼桑蓝鸟,整个车线流畅圆润,看着赏目至极,可能是来接什么人的。他不由赞叹道:“省城人真是有钱,这车也比我们县长坐的车好。”
还站在车门口的那位列车员听见他的感叹,不由耻笑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车在省城里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些人能把车开到月台上来接人,看样子也是接什么大人物了。”
易天行懒得理他,背上行囊便准备离开月台,不料看着那辆轿车处有十几个人像是在找谁而没找到一样,满面焦虑地沿着长长的火车跑了过来。
第三十章 家丁袁野
易天行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感觉有些蹊跷。
而那些人果然也慢慢地找到了这节硬座车厢,还把易天行给围在了中间,其中一个穿着黑T恤的中年人手上拿着张照片,对着易天行看了半天,似乎还是无法确认,干脆把照片递到了易天行的手里。
“您看看,是您吗?”这伙人一看就非善类,但那位黑T恤的中年人说话异常客气。
易天行有些好笑,哪有找人还要自己认的?不过他隐约也猜到了什么,接过照片,一看,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照片是高二的时候县中组织去三游洞旅游的照片,这也是易天行难得的一次留影,还是集体照。他看着这张照片,有些好玩地发现,在照片上密密麻麻的人头中,自己的那张脸还被人用红笔细细地勾了一个圆圈。
“是我,您是?”
那中年人看他一口应下,居然也不多做怀疑,给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齐声鞠了个躬。就在火车的厢门口,一群大汉齐唰唰地向一个穷酸气十足的学生低下头去。
“欢迎三少爷来省城。”
……
……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看到云山雾罩的列车员,顿时傻了眼,直到众人离去很久,下巴还和上唇保持着一个惊人的距离。
来的人是古老太爷在省城的一班近身手下,穿黑T恤那位叫袁野,算是古老太爷最亲近的随从,打从一九七八年便跟着古家做事。自古老太爷回县城后,古大古二都很奇怪地没有去省里,所以现在省城里的买卖都是他代为看管。前些天从县里接到老太爷的电话,他还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这是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一个三少爷?此时看着易天行不起眼的寒酸模样,心里更是直犯嘀咕。但毕竟黑道讲究家法规矩,再者古老太爷在电话里语气也说的非常重,要他务必全盘听这位三少爷吩咐,竟隐隐有想把省城生意交手给这个后生仔的想法,所以他表现的也是颇为恭谨。
袁野想到这里,百思不得其解,侧头看了眼一脸平静的易天行,给他拉开了蓝鸟轿车的车门。
易天行没有上车。他天性里就反感混黑道的人物,虽然前些日子和古老太爷攀上关系,在交谈中还被这位老太爷感动了一下下,但事后仍然回复了一如既往的厌恶。虽然他相信古老太爷对自己有所倚仗,相交亦有几分真心,但自己却一直觉着还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此时看着一大群大汉围着自己,他便有些不自在了,更何况被来来往往的人群用目光注视着,那滋味更不好受。
他做出诚恳有礼的模样,对袁野说道:“袁叔叔,我今天要去学校报名,招生简章上说学校在车站在接待处,我直接去就行,不用麻烦您了。”
袁野哪里肯干,一个劲儿地要拉他。
易天行有些不耐烦,脸色一沉。
袁野不知为何,感觉到心尖一跳,觉得对面这少年身上竟然透出一分自己看不透的煞人气息来,身子不由一滞。趁着这空,易天行便往车站口走去。
“还愣着干嘛?去把车开到车站外等着!”袁野对手下吼道,方才被一个少年人的气势压制了心神,这缓过气来后,不由有些恼羞成怒。
车站外。
易天行一个人背着破背囊在前面缓缓走着,袁野带着十来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紧紧跟随,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一辆蓝鸟轿车正以老婆婆的速度慢慢龟行。这时候正是学生返校的高峰期,车站上年青男女人来人往,忽然看见这么一个奇怪的队伍,不由都好奇地注视着。
易天行在心里暗暗地骂了古老太爷两句,回头道:“你们回吧,留个联系方式,有事情我自然会找你。”他自己感觉不到,这句话却俨俨然有了居高凌下的气势。
袁野愣了愣,发现这个新来的少爷似乎有些不爱这些排场,略斟酌了下,便将其余的人支使了回去,而自己替下了蓝鸟的司机。“三少爷,您看这样行不?”
易天行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穿着黑T恤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忠厚无比的脸,没想到这人竟如此执着,也懒怠多理会,径直找到省城大学的接待处,递上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接待处有一名老师和几个看样子是大二的学生。
那老师还比较热情,喊几个大二的学生接过他的行囊,然后登记一下,便领他到校大巴上等着。时不时又有新生到站,只不过大家都不认识也没有人打招呼,就这样呆呆地等着开车。易天行等的有些无聊,回头看着那位袁野正干巴巴地苦着脸坐在不远处的蓝鸟里,又有些后悔了。
正想着,校巴开动了,易天行轻轻吐了口气。而蓝鸟上的袁野把墨镜架在了鼻梁上,一点油门,也跟了上去。
在校巴上,来接新学生的老师做了自我介绍,一众新生才知道他原来是研二的学生,叫李长松,按惯例兼任着辅导员。辅导员这种名词对于刚从高中出来的学子们自然有些新鲜,但大家还是尽量表现出自己的尊敬,易天行面子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听着那位老师不停地对省城大学的介绍,不免有些发困。
“省城大学地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XX市区。学校东西两个校区,中间一条文化路和九三路横穿其间,占地面积7050余亩,校舍建筑面积272万余平方米。校园环境幽雅、花木繁茂、碧草如茵、景色宜人,是读书治学的理想园地。
在长期的办学历程中,我校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扎实的办学基础和以校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校风“严谨、勤奋、求是、创新”为核心的省大精神。XX、XXX曾任校长,XX、XX、XXX、XX、XXX,都曾在此求学或传道授业。1991年评选的古今100位“我省文化名人”的近代50人中,有36人为省大校友;中国科学院院士和中国工程院院士中有50人为省大校友。目前我校在校学生……是我国在校师生人数最多的大学……”
……
……
易天行其实很清楚,省大原本就是省内第一名校,但在五六年全国高校大改革的时候被硬生生把工科划了出去,新成立了一家省立工学院。本来就是一个妈生的两个学校,又毗邻而居,分家根本分不利落,舌头和牙齿虽亲,却也喜欢老打架,所以留下了重重积怨。谁料得这进入九十年代,国家又要改革,所以又硬生生地把两家合起来。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这强并的学校又如何能顺当?单只校名便折腾了几年的时间,原来的省大肯定想留着省大的金字招牌,可工学院一说咱也是省里工科老大,而且还用原来的名字,岂不是成了被你兼并?面子上肯定过不去。于是现在的省大很尴尬地改名叫做省城联合大学,还是分成两个校区,一东一西,名义是一个学校,其实却是两套班子。
易天行报的专业在西区,也就是原来工学院那块儿。
到了学校领了宿舍号,把小纸条放掌心一看,“旧六舍二四七”——他满心轻松地问了一个漂亮师姐,就扛着行囊往南边走了。一直跟的不近不远的袁野觑着空,跑到他身边便想给他扛包。易天行可不给他这个套近乎的机会,眼神平静地摇摇头。
袁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棒”,但好像和易天行天生相克,竟被这样平静的一个眼神给唬住了,双手垂在大腿外侧,老老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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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六舍是一个破到不能再破的木式结构三层半楼,中间的过道实在是黑,在白天里也瞧不清脚底下的东西,好在易天行眼力好,踩着木板咯吱咯吱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把门一推开,便看见了宿舍里来自天南地北的几个学生。
几个男学生一会儿就厮混的半生不熟了,一个四川学生贼兮兮笑着从自己的行李里端出一副麻将出来。
“打牌吗?”
易天行笑了笑,说道:“今儿就不了,我还有些事儿。”直到几个月后,他才明白自己错过今日牌局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同学们怎样也不肯和他玩有关牌技方面的东西。
其他几个人把桌子凑了起来,对他说道:“那明天可不能跑了。”
“哎哟喂,这外面停着辆轿车,全新,停了整下午了,别不是是等谁的吧?”躺在上铺的江苏学生问道。
易天行扒到窗边一看,果然是那辆幽黑的蓝鸟。
第三十一章 洗白是难度活
易天行没有想到袁野还在外面等着,走下楼,轻轻敲了敲车窗玻璃。
袁野其实是个实在人,虽然混迹黑道,自然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但从当年被古老太爷收留后,便一颗红心向天,忠心不二。易天行对于他而言,是来路神秘的、不姓古的古家三少爷;是让自己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却又莫名戒惧的年青学生。
他一直坐在车驾驶位上,想得有些出神,忽然看见易天行就站在自己车窗边,不由吓了一跳。
“袁叔,怎么还没走?”易天行淡淡问道。袁野正准备说话,被易天行止住了,坐上了车,车子开到一个僻静地方,易天行才示意他继续。
袁野看着这个少年直眉朗神的脸,嗫嚅半晌后道:“还有些事情要请示小少爷。”
“叫我天行好了。”易天行调适着自己的忍耐心。
“今天兄弟们已经在金谷度假村包了个房,准备给少爷您接风。”
“少爷?接风?兄弟?度假村?”易天行听到一连串自己陌生的名词,脑子里却开始往外延展,想到那场所谓的接风宴肯定还有什么美酒小姐之类,忍耐不由到了极限。此时他终于有些后悔和古老狐狸的约定,当初好像是自己欠人一人情,现在看来,难受的却是自己——他可不愿意担这个有些腻的虚名,正准备对面前这个中年人发火,但看到他一脸恭谨的表情,实在是张不开嘴。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恨起古老狐狸来。他下楼的时候就穿了件皱巴巴的汗衫,只好向袁野要了两块钱,然后到路边的一家小卖部里往高阳县拔了个电话。
……
……
古老太爷似乎料到他会打电话回来。
“有什么不习惯吗?”
“很不习惯。”易天行加重语气,冷冷说道。
古老太爷在电话那头像只狐狸一样笑了笑,说道:“你纵然是龙子,如今也是在俗世打混,这些事情总是要经历的,对你的心性磨炼有好处。”
“宝剑锋不可能自磨砺中来,咱是天生的。”易天行拿着话筒的手略紧了紧,“你马上让你的手下离我远点儿。我们达成的协议,只是我借用你的名头,将来如果出事儿了,我不直接出手,以免暴露,而是让他们帮我。可没有说,我必须忍受一个大汉开着辆小轿车天天跟着我,更何况哪怕是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都可以看出这条大汉来路不正。”
“适应一下吧。”古老太爷语气有些放缓,开始传道授业解惑,“袁野其实是个忠厚人,再说黑道虽然名声不好,内里的文章却是颇大,你有这样一个忠厚人跟着,自己也能有些好处。”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难道我还需要一个忠仆?”易天行牙齿痒痒的,恨不得施展自己的神行速度赶回高阳县一掌拍烂这个老狐狸的脑袋,“再说我能有什么好处?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你上了一个什么套。”
“说圈套也不对。我是真的有心把省城的生意交给你……或者说,至少让你帮我看着。”古老太爷的声音忽然变得黯淡起来,“不要以为我是儿戏。我儿子在八四年就死了,剩下两个孙子,本来大的倒是个聪明人,如果把省城的生意交给他,我也放心。只可惜老大聪明的有些过了头,看透了省城深浅后,打死也要赖在市里,不肯趟那里的浑水。老二倒是冲劲十足,但是在社会上行走,很多时候是要用脑子,而不是用膀子。”
易天行想到那个拿着猎枪冲进书房的鲁莽家伙,一笑认同了老狐狸的说法,转而问道:“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我们见了两面,你就能对我有足够的信任。”
古老太爷略斟酌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钱我早就赚够了。其实混道上的人,最后不是不想退出,而是手上有太多人的血,太多人的命,无路可退。我回县城养老,现在人还活着,省城其它的势力还惧我三分,我手下的小兄弟们还是可以吃碗安稳饭,可一旦我全盘退出或是死翘翘了,两个孙子又不肯或是不能接手,手下这些人怎么办?所以我挑你出来,不是要送你一件大礼,而是请你帮我一个忙,想给我手下的儿郎们寻个*山。”
易天行懒懒应道:“我不是慈悲的菩萨,又没有千双手,哪里可能有求必应。再者,我也没那个能耐。”
古老太爷呵呵笑道:“我家那个二孙子只会动刀动枪,当然不行,因为他终究还是凡体肉胎,被人打一枪还是会死的。而你不一样,简直是金刚下凡,我可不相信就省城那些土铳野枪能威胁到你。”
易天行把话筒夹在耳朵边上,向店老板要了瓶水,一边喝一边说道:“那我也只是你的一杆枪,对我有什么好处?”
“提要求时,不要太赤裸裸。”老太爷说这话还真透出点儿德高望重的味儿来,“你不是准备开拣破烂公司吗?那有什么好处?你如果答应替我接这摊子,我明天就叫律师跟你签合同,转几个公司到你名下玩玩。”
易天行一笑后,旋即皱眉道:“可我不以为这种蛋糕有多大的吸引力。”
古老太爷在那边也皱着眉:“难道拾破烂真是你的爱好?”
一老一少二人隔着几百公里的电话线,上演着皱眉的剧情。
“不是爱好,是习惯。”易天行纠正道。
“不良的生活习惯是需要改改的。”古老太爷反纠正。
“怎么我却看不出有什么不良。”易天行语气不善。
“你现在住学生宿舍,难道要你寝室里的同学天天闻你的臭味?记住,寝室可不是你的小黑屋。最关键的是,你到大学不急着想好好读书表现,急着赚钱又是为了哪般?……明白明白……”不等他接话,古老太爷又开始语重心长,“那个小姑娘叫蕾蕾吧?虽然你们现在年轻人讲究爱情至上,但家长的意见还是要多考虑考虑的。”
易天行略一惊,静静听着,似乎没有听出一丝危胁的意味出来,才微微笑了下,应道:“难道混黑道比拾破烂要给父母长脸一些?”
古老太爷叹口气道:“黑道也是可以洗白的,如果你能做好了,也是为社会做贡献不是?”
“蛋,是不能这样扯的。”易天行讥笑道:“这种逆天的伟大事业,小爷我可没那个本事。想当年韦爵爷何等样高明人物,末了也没有把天地会给洗白了,更何况区区一个我。”
话虽这样说,易天行心里也有些嘀咕,如果手下真能有几间小公司,来钱肯定比组一个“泛省城垃圾拾荒者大联盟”要快的多,但他一方面是不大信得过老狐狸,一方面也确实对走偏门生意的黑道有着天然的反感。
“再考虑一下。”古老太爷在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人生不过匆匆数十年,白驹过隙一晃既过,你是个年轻人,应该要比我更懂得享受生活。生活这玩意儿,其实玩的不是心跳,而是自在,而自在,其实是需要权力做保障的。你自己是有大神通的人,我没有办法给你更多权力,只能给你一个舞台,就当是场游戏如何?”
“理由仍然不充分,要知道我是一个多疑的人。”易天行平静地说。
“彼此彼此。之所以选择你,而不是别人,那是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找到你这样一个和我有能力的人,而且你的能力比我还要强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在道上*着自己的能力开始了这场游戏,你又为何不可以?”
游戏二字,有些打动了易天行。
他安静了很久,然后应道:“如果我答应你,你会不会管我怎么做?”
古老太爷的语气有些掩之不住的惊喜,“当然不会,你把天翻过来,我也不管。”嘿嘿阴笑道:“反正我在县城,离你那儿几百公里,总不可能把帐算我头上。”
易天行笑着呸了一声,说道:“那你可别管我怎么玩了,以后千万别哭。不过别以为我会答应你,我憎恨流氓,顶多是没事儿的时候去帮你看看家财万贯有没有被人惦记着。”
一老一少又笑骂了几句,易天行又说了说准备什么时候去归元寺,然后互相虚情假意地致以慰问,便挂了话筒。易天行习惯性地把空空的矿泉水瓶子装进裤兜里,准备以后卖钱,却忽然想到,从今往后,自己要开始学习玩法人代表这种有趣的东西,这收破烂看样子只能做为业余爱好了。
第三十二章 以身焚蚊
“少爷……不,错了错了……天行……不,天行少爷,汗……”一直远远跟着的袁野见他电话打完了,小意地走上前来,但看见他唇角那丝妖异的笑容,不由吓得心头一通乱跳,一个称呼整了半天也没整利落。
易天行哪里知道这位中年人看见自己就有些莫名恐惧,还一个劲地想,就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能管着古家在省城的生意?
“少爷,手上那干猴崽儿还在度假村里,等着和您见面。”袁野小意说道。
易天行见他总是改不了称呼,也没有办法,挑挑眉梢,说道:“度假村在哪里?”
“在机场路上,大概一个小时的路。”
“那我就不去了。”他看着中年人露出一丝无奈表情,道:“你总不能看着我头天上学就夜不归宿吧?有句话你要记好了,在学校,我就是一个学生。”易天行还是有些担心自己。
袁野连声称是,又问什么时候见面,说总要请少爷去视察一下公司业务。
易天行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和大家吃顿饭,聚一下,不过下午你先派辆车来,送我去个地方。”他在省城人生地不熟,要去郊区的归元寺,还确实得需要个司机,他想了想又说:“你天天在公司里忙,就不用亲自来了,随便找个司机就好。”
袁野应了声。
易天行这时候才有空好好打量下这个流氓头子兼古家忠仆,发现这家伙皮肤黝黑,身子精壮,两眼偶尔闪过一丝厉煞之色,偏是那张脸,却生的是老实的有些过分,浓眉将连,厚唇圆腮,让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了几分信任之感,顿时将那凶煞气势削了八分。
他摸了摸鼻子,说道:“既然我答应那个老头子暂时帮他管着生意,那你就得听我的。现在我跟你约法三章,如果这三条你办不到,那你就自己回高阳县和那个老头子……噢,不对,和爷爷说去吧。”
袁野听他称呼古老太爷为老头子,毫不尊重,本来气上胸膛准备出言呵斥,却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才想明白眼前这年轻人是古家后人,竟然敢叫老太爷为老头子,看来在家中肯定是最得宠了,赶紧把把话咽了回去,擦了擦额头冷汗,恭敬听着。
“一,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千万别来找我。”易天行微微低着头,缓缓说道,“二,既便来找我,也不能让学校里的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做事低调一些,是有好处的;三,公司的生意今天都先停下来,明天见了面再说。”
“啊?”袁野听着他头两个要求,还在想挺简单的,没想到这最后一条,却是惊了他一跳,“少爷,这一晚的生意就是多少钱啊,怎么好说停就停?”
易天行摸摸鼻子,想想确实也是那么回事,嘿嘿笑道:“还真不习惯,现在我拣破烂的,也成了一秒几十万上下的家伙了。”他把拣破烂那三个字说的格外含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道:“省城里,现在有没有人和我们不对路?”
袁野想了想,诚实应道:“要说不对路,只要不是我们古家的人,那都和我们不对路,自从古老爷子回县城后,那些人都不安份了,尤其是城东彪子,听说您要来省城,已经放话说要让您吃瘪。”易天行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带着一丝希望问道:“应该还没有翻脸到要喊打喊杀吧?”
袁野睁着一双中年人无辜的双眼应道:“我们的本职工作就是喊打喊杀。”
易天行的身体子弹都打不进去,自然不怕打杀,但却是怕极了麻烦,一听这话头都大了三圈,在心里不停咒骂着古老狐狸,“你个老家伙怕自己孙子出事,却把小爷我推上火线,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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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易天行第一次睡在了小黑屋以外的床上,他听着室内其他几名同学发出的轻微鼾声,看着窗外皎洁明月,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古老太爷,心里都是有些纳闷,这老家伙为什么对自己如此青眼有加,又想到明天还要面对一大帮道上的兄弟,如今的手下,便暗自琢磨了起来。
易天行上初中时,有一个同学在游戏机厅外玩耍的时候,被一个八岁的小流氓抢劫。这话听着吓人,却是真事儿,那个八岁的小流氓就是县城里一个大流氓的儿子,从小在外面横行惯了,偏巧易天行那同学家里是开水果铺的,随身带着一把刀子,见一个小孩也敢抢自己,血气上脑,竟一刀把那个小孩给捅死了。
事后易天行的那个同学被送进少管所关了三年,而家里更是被那个小流氓的爹砸了个稀烂。那个同学从少管所出来后,怕道上的人找他报仇,便往南边去了,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是死是活。
易天行在床上翻了个身,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和这样一群人打交道,心里泛起莫名情绪,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烦燥。省城九月仍然天热,大学校园里绿树成荫,蚊子自然不少,旧六舍没有纱窗,几个勇敢的蚊子便盯上了上身赤裸的易天行,扑到他身上,准备尽血而饱。
易天行正烦着明天的事儿,见这种停止进化上亿年的家伙也敢来惹自己,轻轻哼了声,神念一动将体内朱火运至皮肤外一毫米,赤裸的身体向上的那面顿时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暗红色,几只大肚蚊子顿时在几声嗤嗤响声中化为几络青烟。
第二日是周末,一大早的学校新生正被辅导员领着熟悉校园,没人注意到有一辆普桑开到了校园东门,接走了正在锅盔摊子旁边流着口水的易天行。
易天行坐在副驾驶位上,将手上的夹牛肉锅盔咬了一口,余光里瞧了一眼身旁的司机,发现是个年轻人,嘴里含糊不清说道:“辛苦你了,这么早就来接我。”
那年轻人脸上有些紧张,双手握着方向盘应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易天行卟哧一笑,险些把嘴里的牛肉都喷了出来,心道这不应该是警察叔叔的对白吗?怎么今天却从一个小流氓嘴里说出来了。
“少爷,去哪儿?”那年轻人叫小肖,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是袁野手下蛮得力的打手,今天被派来给易天行当司机,本来还有些不情愿,但一听说坐车的是古家三少爷,顿时面上有了光,屁颠屁颠的来了。这时候他见易天行发笑,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毛。
易天行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声,说道:“去归元寺。”
第三十三章 寺中论律
归元寺是省城著名的大寺,是由两位江浙居士白光、主峰倡仪兴建,后由省城富商集民资而成。寺名归元二字,撷取自《愣伽经》“归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门”一句,意为万法归一,方便法门各异。寺院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院落,现存着殿堂楼阁二十八栋,楼内藏经颇丰,香火极盛。
大多数庙宇名匾,多横书悬嵌于寺庙三门之楣,而归元寺为直匾,全国罕见,堪称塔林一奇。清道光以前,归元寺名和其余众寺一般均为横书,道光皇帝某时欣闻白光、主峰积善德善功,亲赐玉玺一方,玺上以阳文篆刻“敕赐曹洞宗三十一世白光主峰祖师之印”,以嘉其行。此后归元寺地位在万千寺中大大提高,寺名改为只有皇帝御赐玉玺的建筑方可使用的直书。
易天行跟着小肖来到寺门口,了一眼寺院门口的那道大直匾,上面红底写着三个大大的金黄字体:“归元寺”,又看着眼前游客如织,不由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寺庙是清顺治年间才修,而且又在人烟茂盛之地,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灵气,若真有世外高人,又怎肯落脚于此?略斟酌了下,仍然抬步行了进去。
寺中佛像庄严,木刻石雕碑帖林立,浓浓檀香缭绕其间。小肖以为易天行这个冒牌少爷是来看新鲜,便使出浑身解数,卖弄着自己可怜的导游功夫,易天行微笑着听了会儿,便把他支开了,一个人在寺里闲逛着,趁着游人们不怎么注意,专向那些僻静的地方行去。
易天行身具异能,读的佛经又多,最近又习了三味坐禅经御火之法,对禅宗寺庙自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这时嗅着身边檀香袅袅,闻着耳旁谒语声声,不觉心体俱适,直想就地坐下来盘个莲花台,好好静修一番。
不知如何,他竟慢慢走出了正寺,来到了后园。
他兴步走到后园才发现,先前看着格局颇小的归元寺,五座庭院是散落有致地分布,红墙黄檐,竟让观者感觉这整座寺庙,便是一道红色为底,金线穿连的袈裟,一股沛然莫御的,横贯于天地之间,仿似赋予了这件袈裟生命一般。
易天行见此妙地,自然是赞叹不已。
从寺庙一角的小木门里走出来一个白衣和尚,对着他合了一什。易天行急忙还礼,看着那和尚年岁已大,眉梢微乱,双眼却是清澈有神,倒是颇有些得道高人的感觉,易天行神思微微一动,心想莫非寻找那个古老太爷念念不忘声音的事情,就着落在这个忽然出现的僧人身上?
那僧人再一合什,道:“施主来了不该来之地。”
“何处不该来?”
那僧人面色平静,却透着股居高临下的感觉,悠然道:“佛门清静地,岂容俗子打扰。”
易天行见他说话不客气,不免来了兴趣,微微一笑应道:“既然大开方便门,何处不是度世地?”
归元寺,寺名取自愣伽经。易天行恼他无理,回他这句话,首一句用了寺名归元二字暗含的“归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门”中的方便一典,而第二句却是禅宗上的一段史话,当日禅宗始祖达摩以《楞伽经》授慧可曰:“我观汉土,唯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这句话便是暗刺僧人无理,既然寺名点明了要大开方便之门,依愣伽经度人度世,又何必拒人于门外?
僧人略一凝神,便悟了这句意思,似是没有想到这位年青人对佛经也有如此了解,面上露出一丝诧异来,旋即微微一笑重新行礼道:“施主原来是法门中人,贫僧冒失了。”
易天行亦重新合了一什。
“不过……”那僧人又笑道:“《景德传灯录》用是宋代道原编篡,其叙述真伪佛家众德至今仍是各执一词,愣伽一经是否由一祖由西携来,还是二话。”
易天行心知这僧人是和自己较上劲来,心底里暗自嗤笑了阵,道这等和尚争强好胜,哪里能体悟禅心?较自己的层次都远远不如,又如何能是自己寻找的高人,心里想着,嘴上却也不慢,问道:“师父这身袈裟倒也素净。”
那僧人低眉静道:“外物多扰心,应持素净观。”
易天行平生最瞧不起装腔作势之徒,读高中时身周无人与己能共参一二,此时难得见着一佛门中人,本以为是檀口慧心的真正智慧人,不料仍是如此做作,不由更瞧不起这厮,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袈裟为五衣七衣大衣三等,便是所谓安陀会、郁多罗僧、僧伽黎,你这袈裟模样像沙滩衣,又算哪等?而毗尼母经第八又说:‘诸比丘衣色尽褪,佛听用十种色染:一者泥,二者陀婆树皮,三者婆陀树皮,四者非草……’”他越说眼睛中鄙意愈浓,语速愈快,而那僧人愈是惊愕。
“‘……又有三坏色、五坏色之谓,青黑相混,取之不正色,名为坏色。你这一身素白,又算哪种坏色?不合式不合色,空执着于皮相之美,忘却律法,糊涂。”易天行毫不给这僧人留脸面,一连串的话吐了出来,此时声音渐大,引得一干在归元寺后园静修的僧人出来。
那些人僧人见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和寺中颇富才名的叶相师兄争执,似乎还略占上风,不由齐诧。
那叫做叶相的僧人被易天行一阵数落,脸上青红不定,强颜辩道:“施主执着于服色样式,才是真的着相。”
易天行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敢请教,四分律第四十里那句是如何说?”不待叶相僧人回答,清声说道:“佛弟子舍利弗入白衣舍,深恐风吹袈裟,脱肩落地,在下在家中捧诵经书,书中此段注解白衣舍用俗人家,一直深以为然。今日见着高僧,才知道原来这白衣舍却是大庙一间,佩服佩服。”
两声佩服笑完,他已飘飘走到了归元寺的庙门之处。
“请留步。”
一个穿着杂褐色袈裟的僧人在侧面合什。先前寺内众僧见着此人,齐身行礼:“主持。”
易天行咪着眼看着他,合了一什。
归元寺主持走到一身白衣的叶相身前,叹息道:“徒儿,今日被施主当头棒喝,还不警醒?”叶相愧然道是。
易天行微微一笑道:“是在下造次,年轻气盛,徒逞口舌之快,还望大师饶恕则个。”
主持和蔼笑道:“哪里话,施主佛学经义纯熟,执律甚谨,倒教我这方外之人有了些不当艳羡心,还请往厢房静谈。”
易天行哪里肯放过这个深入探究归元寺秘密的机会,微微一笑应下,便随着主持往后园行去。
归元寺的后园有一面小湖,此时天上忽然下起小雨来。雨点如丝如烟,白色的雨气像浓雾般弥漫着,渐渐地拂过湖面,整个后园空寂无人,几片新荷在湖面上飘浮着,隔着水面,隐隐可见对岸的绿树在雨中成排伫立。
“施主可是来自上三天?”主持清澈眼神望着水面那处,貌似无意问道。
易天行一惊,心中猛然一喜,却是接着一酸……直到此时,一直还把自己当作妖怪的他,终于肯相信古老太爷的话。原来上三天真的存在!原来这个世上真的还有许多和自己一样,比寻常世人高出很多层次的存在,原来……自己不是真的孤单。
易天行看着主持,勉力稳住自己心绪,面上浮出最真挚的笑容,“主持看来知道很多……”他此时完全忘记问那个声音的事情,只想弄清楚自己的同道中人究竟在哪里。
不料他这句话一说,先前还是满面平静的主持却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就像是从风中撷的片段,又像是湖面上斩的一片荷香。
下一刻,易天行便感觉一道凄厉无比的杀气,随着这道叹息,从风中荷香里,无孔不入地向自己袭来!
第三十四章 荷风雪亭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谁来怜子?
……
……
四周蛙声顿然而止!
易天行心神方动,便感觉身前荷塘中片片青叶如扇,已是挟着劲风向自己铺来。他虽然从小便具奇异之能,但何时见过这等怪异事情,浑以为是荷叶被妖气附身,自己来到了聊斋的世界当中。
可此时尚是白日,天日煌煌下,那些荷叶莲枝又如此圣洁,毫无妖态。他心头一惊,不知发生何事。慌乱之中,左脚后跟向后一踢,向前一个弧圈翻出,正以为脱了伏击,不料离湖岸较近的数十根莲枝疾出,已是迅如闪电般捆住了他的四肢。
易天行虽然不知这是何事,但隐隐猜到是身边的老和尚一手所造,却是不理解这位主持为何对自己突然出手,余光却见着先前还在自己身边的僧人此时已飘然而遁,站到了湖中心的亭子上。
荷叶莲枝愈捆愈紧,易天行双手握拳被死死绑在腰间,但毕竟是天生金刚之身,也不觉怎么疼痛,他略微用了用力试了下,有些愕然地发现这些看似普通的枝条不知被施了什么法,竟是硬韧无比,不输精钢细丝。但他自小塘悟道后,身上力量更是惊人,也不把这些怪异枝条放在眼里,于是假作无力,把脸微微低着,等待对方的后着。
“善哉”
飘然立于亭上的归元寺主持轻宣一声佛号,取下腕间檀木念珠,向被荷枝捆着的易天行抛来。只见那串念珠色作褐泽,却在半空中不停盘旋着,渐渐散出阵宁神静心的清香来。
易天行却是眉头一皱,直觉里发现这串不起眼的念珠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于是决定不再拖延,一声闷哼,双臂一振将自己身上的荷叶莲枝震成段段碎条。
那主持惊噫一声。需知这荷叶种在小湖里,深受园后那位祖宗“滋养”,加上自己以佛心操控,坚韧灵巧拟可比肩半神之物,以往用来捆人,从无失手,不料今日却被这少年轻松挣脱。大骇之下,主持更是霜色上面,颤声道:“原来已经有上六重的境界,难怪敢单枪匹马来我寺挑衅,布阵!”
阵法未及布成,他却只见眼前一阵风起,清光闪过,易天行已经笑咪咪地来到他的面前。
归元寺主持法号斌苦,是佛宗方便门门主。他今日施法,却料不到奈何不了这小子,不由又是一惊,修行人向来注重精神修练,却不擅长肉体力量,而他先前看得明白,这位少年竟是用着一双肉足,全凭着快到骇人的速度生生从湖面上冲了过来!
易天行总觉着这一仗有些莫名其妙,温和笑道:“主持是不是认错人了?”
斌苦和尚脸色微黄,缓缓道:“施主神通,老衲不能识破,只是为了我归元寺一脉香火,却是容不得你离去。”脸色忽然化为慈和,道:“孤峰隐遁笑吾痴,岁月蹉跎负远期。此去天台重乞法,何时汐社共吟诗。心同泥絮浑无著,身似山云任所之!弹指百年如一梦,浮生莫为利名羁。此去路上,辛苦施主与我同行。”
易天行听的明明白白,这是当年斌宗法师往大陆来修法时,所作别离之句,此时自归元寺主持口中念出,竟生出一分玉石惧焚的惨烈意味来。
易天行面色一变,知道不妙,便发觉周遭环境一变。
小雨忽然瓢泼而下,本是白昼的寺院,却忽然变得极其黯淡,庭院内光线渐渐灭尽,只余湖间荷叶下夏蛙残喘阵阵。
归元寺东南西北中五处院落,竟在此同一时传出一道偈声,易天行心头一震,知道有大事将临,须臾间,便看见半空中出现一片极大阴影,他抬头细看,却赫然是一件极大的袈裟!
易天行正道不妙,便觉浑身上下被那片遥在天际,力却着身的袈裟压的无法动弹,更觉怪异地是,一阵阵奇寒入骨的冰意开始笼罩着整个湖面,而两人所处的湖中心,更是寒冷异常,亭子的木柱开始被冻的咯吱直响。
亭间越来越寒,亭外数丈内的湖面也结了冰,温度下降的太快,以至于本来在水中嬉戏的鱼儿都来不及游出去,便被生生冻在了冰里。
易天行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法术较量,哪里知道那袈裟乃是归元寺伏魔金刚阵的一个变化,更不知晓其间厉害,只是傻愣愣地发呆,有些弄不明白,自己连汽车都能搬动,怎么可能被一件薄薄的袈裟压的动弹不得。眼看着似乎今天要吃亏,不由在心底哀嚎一声,他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得罪了这寺院的和尚,哪里想到偷来寺院看一眼也会惹出这大麻烦来?余光里瞧着斌苦和尚的长长眉梢冰凌渐挂,似乎也是被寒冷冻的颇为吃力,不由叹道:“你我何仇?竟要与我同归于尽?”
斌苦老和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看着他虽有惧寒之意,却仍是言谈自若,不由眼中生出一丝惧意和悔意来。
空中的水气,此时也被这种极寒凝成了雪花,缓缓地飘在二人四周,此时亭内一片漆黑,常人根本无法视物,只有这些雪花反射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光线,看着颇为美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易天行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也越来越低,甚至与皮肤接触着的衣物似乎都被冻脆了,正不知所以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其实就是随性随意的那么一刹那,他的右手手指动了一下。
而易天行也就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机会,右手无名指微微一翘,与大拇指似触非触,搭了个意桥,周身神念瞬间游走全身,在电光火石间驱走了身上的极寒,打鼻子里闷哼一声,功力急催,把体内的那些朱红火焰尽数逼了出去。
只见黑夜雪亭间,一人大发光明,朵朵艳赤之火在他的身旁周遭跳跃舞动着。
归元寺后园的降温过程顿时一缓。
高高临在归元寺上空的那件袈裟,似乎颇有灵性,竟是缓缓向下飘了数十丈。易天行只觉身子一重,千均之力加身,以他之能亦是险险跪倒在地。
但他是个知天顺命的家伙,见着这宝贝力气大,也不和它硬抗,顺势就坐了下来,身体在半空中滞留的一瞬间摆了个姿式,左腿自然伸直,右腿搁在左膝之上,打了个散莲花。
易双掌摆在胸间,指作铃珑曲,闭目冥想,任着自己修行的不净法门像吸尘器一样,不停地吸纳着体内的金红光点,然后化为高温的白炽火焰,向四周扩去。而天上的那件袈裟也像是通灵般地微微轻拂,亭外袭来的寒意,更是增上三分。
双方争斗不多时,亭内积雪已有数寸,而易天行此时就像是一座高温的炼炉,天上那件可怕的袈裟就像是一个恐怖到了极点的大冰柜,两方的温度就在这小小的亭子内较量着,易天行身边的积雪也随着双方力量的此消彼涨,一时融化,一时凝结。
易天行只觉体内真火不断向外涌去,微微感觉有些虚弱,想到方才疾火大出,虽然瞬间将寒意驱出亭外,但也是耗损颇大,不由大骂自己愚蠢,只消护住自己就行,何必和那么个死物争个气势高下?想着自己毕竟初习禅法,而头上那片袈裟却是个宝物,力量源源不绝,若自己真元尽失后,岂不是要被冻成一个冰柱?
漫天寒意间,易天行只觉神思一阵恍惚,体内真火渐有枯竭之象。而此时风雪大作,似乎要随时扑灭小湖雪亭里那位少年身上最后的一点残火。
第三十五章 慈悲法门
易天行的尾指尖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感觉,勉强挣眼一看,却发现是一滴冰粒落在其上,方明白这种感觉叫做疼痛。心知此时自己已是快抗不住这件天杀的袈裟宝贝了,心底幽幽一叹,不知生出多少悔意来。
“蕾蕾。”在万千世人中,他就记挂着这一个女子,想到蕾蕾那张纤净无尘可爱的脸,易天行心中求生之念大作,猛地一咬舌尖,手指乱弹,拇指依着顺序奇快无比地在其余四根手指的第一节指腹上疾点,体内残余的金红朱火就像是钢琴上的琴键一样,随着他的指法四处乱窜着。
“设修行得在于暑热,求处清凉,然后安隐;在冰寒处,求至温暖,然后安隐;如饥得食,如渴得饮,如行远路疲极困甚而得乘车,然后安隐;……执心不乱……无差特心,皆令得度,如我身发。”
他默默念着《修行道地经》,这便是《坐禅三昧经》中所谓“五门对治法里的,多嗔恚人,慈心法门治”中的慈心法门。
此经本是说人间慈怨,但却被他这个不信天地的小祖宗用来当炼体内真火的法门!
而冥冥中自有天意,这段经文,竟是无一处无一字不契合他此时情况,体内真火乱窜,便是暑热欲求清凉。体外雪亭之间,袈裟临顶冰雪覆身,正是求至温暖之刻,然后疲极困甚……
说不得念了多久,易天行微微睁开双眼,抿在一处的薄唇微启,抖落几粒雪花,舌尖一绽,喝出一句谒子:“炼此身以逆造化。”
便在一瞬之间,雪亭之内情势大异!易天行身上早已熄烬的火苗重又燃起,不再是极高温所发出的白炽之色,而是一种带着中正平和气息的大朱红。朱红的火焰熊熊燃烧,迅即将亭内的低温一扫而光。
天上的袈裟似乎也察觉了雪亭里的异变,在九天之上开始迎风飘摇起来。易天行只觉身体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束缚的越来越紧,而亭上的降温也是越来越快。
他一声闷哼,不知从何处得的灵感,让他身子向前一倾,原本搁在左膝上的右腿半跪于底,以自己的腰背硬抗着那道强悍莫名的力量……然后双臂一振,在身体旁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原本附在他体外的朱红火焰,也随着这一振,沿着左手中指到右手中指,带着肩背处的一道火红,被他用法门催向空中,一团火苗向亭上飞去,远远看着竟有几分火鸟神韵。
被折腾了许久的雪亭终于禁受不住这种内外夹攻,轰的一声倒塌下来,压在了亭内二人身上。易天行一个滑步,将归元寺的斌苦和尚挡在身下。
而此时,从易天行肩背上脱体而起的殷红朱火已经如箭般射至天空,远远化作一个光点,便要击打在迎罡风而舞的袈裟上。眼看着两者便要接触,易天行不由开始紧张起来,毕竟不知道那件袈裟是什么宝贝,也不知道能不能烧毁。
正在这时,归元寺后园某处,有人轻轻说了声:“噫,弄出天火来这么好玩?”
那人的语音极轻,却清清楚楚打在易天行耳中,易天行眼睛一黑,脑中嗡的一声,便昏了过去。
易天行的体质怪异,大脑怪异,神经怪异,可能是这三怪,所以他从不做梦,由小至大都是如此,青春萌动之时,他还颇为伤心于春梦不止了无痕,更是无处寻觅。
但他以为此时自己在做梦。
先前还是身处寒雪凛冽的小亭,此时却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被子是青黄色的,看样子是在禅房中,向左一看,更是吓了一大跳,先前对自己喊打喊杀,末了却在自己身下奄奄一息的归元寺主持,这时候却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好象前一刻是贾政,这时候又忽然变身成了贾老太太。
“幻境,这一定是幻境。”易天行自以为是的念叨道。
但马上他否认了这种想法,因为他发现归元寺主持斌苦和尚虽然满脸慈爱,却也是围着一床棉被在瑟瑟发抖,双颊乌青,一见便知是冻伤。而和尚那两道长长的眉毛也短了不少,就是不知是被天上的袈裟冻掉,还是被自己的真火烧掉。
易天行神识扫了一遍房内,发现并无特异,于是平静看着这位老和尚,缓缓问道:“还请主持解释一下。”
“误会误会。”斌苦和尚一面打着哆嗦一面解释道,“这后园乃是本寺秘地,非我方便门内弟子,不得擅入,亦不能入。而先前施主如闲庭信步般便踱了进来,又与叶相争执,故老衲误以为施主乃是恶人,于是冒昧出手,还望施主海涵。”
易天行一翻白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大和尚,能不能编好听点儿?”
“确实是误会。”斌苦和尚愁眉苦脸道。
“那如何现在不误会我?”易天行一想到自己差点被那面大袈裟给玩死,咬牙恨道。
斌苦和尚眉头一皱,想了半天说辞,方才应道:“方才情势如此危急,施主仍不忘护着老纳,又怎会是凶徒?”
易天行微微皱眉,自然不相信对方会凭此点就相信自己,淡淡一笑道:“天上那面袈裟又是什么宝贝?后来又如何?为何我会在这禅房内醒来?”
斌苦和尚本就不擅言辞,听着他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木讷不知如何言语。半晌后生生把话带开道:“施主身体感觉如何?”
易天行咪眼笑着望着他,本待问他那个令自己昏眩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但想到他肯定不会说,于是强自压住,静听其言。
斌苦和尚哪见过这等少年,吱唔半天,终于将心一横,老实说道:“其实本寺近日来有一大难,而那凶者传闻是一年青后生,所以今日见施主来此,又有一身绝高神通,所以不得已请了法旨,动了伏魔阵,万般千般,都是鄙寺的不是。”
易天行见他说的诚恳,加上也自己也觉着这架打的莫名其妙,便信了三分,但想到自己被冤枉险些送命,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准备发飚,却忽然想到先前在后园口和斌苦和尚的两句对话,自己暗琢磨了会儿,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主持见他发笑,亦温和一笑道:“施主亦是明白了。”
当其时,易天行正与那叶相僧辩执衣律,争执不下,而主持问他是否来自上三天,少年得知世上果有上三天之说,心神激荡下胡乱应了句““主持看来知道很多……”,便让阖个归元寺视自己为仇。
易天行微微笑道:“想来这归元寺欲杀之人定是出自上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