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敢战(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11)
金帐前,蒙哥的脸色愈显冷峻。
他没有受伤。
怯薛军再混乱,毕竟人数多,终究是没让宋军太靠近他们的大汗。
但蒙哥依旧极不满意。
宋军想杀他就来、想走就走……这已是他毕生旳奇耻大辱。
“大汗!长生天庇佑,大汗安稳吧?”
随着惊呼声响起,一众大将臣子纷纷赶来。
“臣等救驾来迟,请大汗赐罪!”当先开口的是大良城降将蒲元圭。
蒲元圭学蒙语学得很快,短短半年,一般的交流已然无碍。
他一边喊着,一边跪倒在蒙哥身前,抬起头,满是关怀之色。
其余降臣不甘其后,纷纷恸哭。
蒙古大将术速忽里见不得这些人模样,很是不高兴,大声道:“都别嚎了!”
哭声一顿。
“大汗!”术速忽里大步冲到蒙哥面前,喊道:“请大汗马上迁移驻地!”
蒙哥转过头,眼神中有寒芒闪过。
“术速忽里!你觉得本汗会害怕宋人吗?!”
“宋人不是狼,只是被逼急了的野狗,大汗当然不怕他们。但营地里很可能还有他们留下的刺客,请大汗马上离开!”
“术速忽里,你曾经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蒙哥喝道,“但你现在还有蒙古的勇士的样子吗?是你太老了,辅佐不了年轻的大汗了吗?!”
术速忽里大怒。
他资历确实很高,是成吉思汗留下的老将,也是这大营里唯一敢劝说蒙哥之人。
“我虽然老了,但从不怕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考虑。”
“这是战场,不是你草原,你要本汗像追逐肥美草地的牧民一样迁移吗?!”
“不,大汗不是普通的牧民,但因为尊重,所以才要离开。汉人有句话,君子……是怎么说的?”
术速忽里话到这里,看向了降人们。
诸降人却都不应。
在他们看来,对比大宋,在大蒙古国当官可太容易了!
大汗的心意不需要让他猜,从来都是摆明了的。
不用担心大汗其实想走又抹不开面子。
这位傲视天下的大汗,是真真切切不愿避开宋军锋芒。
逃?
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大汗连夜避王坚,传为万世笑柄?
“术速忽里将军!”
蒲元圭倏然起身,喝道:“你怎么能把大汗与懦弱的宋人相比?!”
一句话,正气凛然。
术速忽里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蒲元圭鞠躬行了一礼,问道:“难道在老将军眼里,大汗还要学宋人的自保之法吗?”
“你这个降人!大汗的安危你能承担吗?!”术速忽里吼道。
蒲元圭当然不能。
他转向蒙哥,又行了一礼,却是话风一转。
“大汗当然丝毫不惧怕宋军,但大汗留下,难免会让诸将军瞻前顾后、不能全心杀敌。”
同样是劝说,他这话就好听得太多。
诸臣正是此意,亦纷纷劝谏。
“为了战事着想,臣请大汗暂渡嘉陵江,到南岸大营驻扎!”
也有蒙古大将口无遮拦,喊道:“等拿下钓鱼城,不记录这事……”
“将军住口,都说了,猛虎怎会害怕羔羊?”
“……”
苦劝良久,蒙哥终于有了迁营之心。
他开口,正要下令。
忽然,有信马狂奔而来……
“报大汗!史帅大败了!”
随着这一声喊,才遭过宋军偷袭的石子山大营中气氛一滞。
“……”
蒙古诸将其实也不算太诧异。
毕竟,钓鱼城地势本就难攻,想必史天泽听说大汗遇袭,一时乱了军心也是有可能。
然而,那信使还在继续报着军情。
“宋军大部追着史帅大军,向东面杀过来了!”
蒙哥猛然转过头。
他像是一匹被挑衅到了极点的狼,呲着牙,要将眼前的敌人活活撕碎!
~~
天光渐亮。
若俯看整个钓鱼城战场,能看到宋、蒙两军交锋的战线正在不断东移。
夜里,张珏埋伏在镇西门前的山道上,重创了史天泽的攻城兵马。
史天泽连忙领溃军逃窜下山。
张珏却没有缩回钓鱼城中,而是率五千人追赶。
钓鱼城南面悬崖紧临嘉陵江,走不通。史天泽只能由西逃向北,再转而逃向东。
因此,各处的蒙军渐渐被裹胁进追击战之中。
没有人明白宋军这是在做什么。
哪怕史天泽偷袭失败,溃军的逃跑最初能使蒙军混乱,但蒙军犹有十万余众。
一旦蒙军稳住阵脚,轻而易举便可吞下这支胆敢出城野战的五千宋军。
野战中,宋军还能打赢二十倍之敌?
……
“宋人疯了吗?”
石子山大营中,地图被铺开。
蒙古宗王莫哥、孛里叉一左一右站在蒙哥身边,神色怪异。
汪忠臣抬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分析着宋军的战略目的。
“据史帅传回的战报,防守钓鱼城的是宋副将张珏、夜袭大汗营帐的是主将王坚。张珏会突然出兵野战,很可能是与王坚有约定……”
汪忠臣话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妄以为能行刺大汗成功,打算趁大军混乱之际,以数千人破我十万大军。”
“太狂妄了!”
确实是太狂妄了,钓鱼城宋军竟然放弃天险之城,妄想以刺杀、野战击败蒙古大军。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宋军被守城的压力逼疯了。
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就很简单了。
蒙哥无恙,大军也不会乱。只等史天泽整理好溃军,随时可以歼灭张珏部。
而赵阿哥潘此时正在脑顶坪包围王坚部。
蒙古大军必胜!
无论如何推演,得到的结果就只有这一个。
~~
太阳已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洒下万丈光芒。
十月中旬的天气正好。
广袤的战场一望无际。
马蹄扬起尘烟。
“吁!”
史天泽终于勒马。
他已退兵到了钓鱼城东面三里之处。
前方,蒙古各部大军已赶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身后,麾下的士卒也已从惨败中回过神。
地道偷袭失败,确实让史天泽吃了大亏。
但没想到,张珏竟敢追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史天泽在引着宋军,将他们吸引到钓鱼城东的宽阔平野。
反击的机会到了。
“击鼓!”
史天泽扬刀大喝。
“将士们,我等没有败!昨夜之偷袭,正是为了引宋军至此!”
传令兵们放声大喊,将史天泽的话语远远传开。
还在奔跑的蒙军渐渐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到了这里的地势了吗?!”
“你们看到前方的援军了吗?!”
“宋军步卒竟敢追蒙古骑兵至此,他们已入死地……”
“告诉本帅……你们能胜吗?!”
“必胜!”
“必胜!”
蒙军士卒大吼着,一扫先前颓势。
令旗开始摇晃,一道道军令下达。
如猛兽回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
张珏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
“传令,停止追击!”
“各方阵列阵,准备迎敌!”
一个个宋军将领听到号角声,大步穿梭在士卒之间。
“列阵!”
“列阵!”
最前方的阵列上,张万一边整队,一边大吼着问道:“你们信任王将军吗?!”
“信任!信任!”
张万又问道:“王将军将斩杀鞑主,你们信不信?!”
“信!信!”
“那我们就与鞑虏决战于野,将他们赶出钓鱼城、赶出川蜀,你们敢不敢?!”
“敢!敢!”
“重甲兵,上前!长矛手,蹲下……准备迎敌!”
……
战鼓、号角、呐喊声传开,惊天动地。
隔着一里地的距离,脑顶坪上,李瑕与王坚就守在这里。
他们已仅剩一百人,因被赵阿哥潘追杀,只好逃到这小山之上。
像是成了入笼的困兽。
但李瑕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他持着长剑,目光扫过山下赵阿哥潘的兵马。
接着,李瑕无视了他们。
他抬眼,望向的是远处的石子山。
“蒙哥,且看是我的手段,还是你的命运……”
~~
石子山上。
蒙哥缓缓登上山顶,每一步迈出,都有君临天下的雄风。
在这钓鱼城下,他受到了最坚决的抵抗,遭遇了最凶狠的刺杀。
还被宋军如此挑衅,那些人就像是一只母羊,胆敢在狼群面前张开腿撒尿。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践踏。
围城半年,如此种种!
今日,终于要见分晓。
蒙哥便要在此,亲眼看着这支宋军的覆灭……
第475章 决战
“御!”
“嘭……”
尘土弥漫。
宋军重甲步兵的盾牌重重竖在地上。
难以想像,他们披着重甲,一整夜从山上杀到山下,又追击了这般久,是如何坚持住的。
“举!”
“唰……”
长矛手纷纷提起手中旳长矛,斜指向前方。
盾如墙、矛如林,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这只是宋军的第一个方阵。
这样的方阵一共有九个,称为“九军八阵”。
张珏领中军居于正中,四个面、四个角各有一军。
如此,无论蒙军攻哪个方向,张珏都将高居于将台,不动如山。
这也代表着他不破敌便不后退的决心。
九面不同颜色的令旗竖立,会分别向九军发号施令。
战鼓渐起。
“咚、咚、咚……”
宋军虽只有五千人,却摆出了极大的阵仗。
若说当世,蒙军野战无敌,但宋军的野战未必就完全不行。
说远的,有岳飞。而说最近的例子就是曹友闻。
二十年前,蒙古五十万大军攻蜀,曹友闻领数万重装步兵迎敌,野战十战十胜,攻陷蒙古十余座军营,蒙军血流二十余里,阳平关外尸积如山。
不料大雨连绵,宋军绵裘尽湿,不利于徒步作战。曹友闻终败于汪世显之手,自刎殉国。
连汪世显也感叹“蜀将军真男儿也!”盛礼以葬曹友闻。从此,有“蜀中再无能野战之宋军”一说。
今日,张珏誓要打破这个说法,于二十年后,让宋军再有野战胜绩。
他仿佛已要发狂……
~~
“狂妄至此。”
史天泽也在整军,他看着张珏摆出的阵形,心中已不屑到了极点。
宋军必败之势,却不想着随时退入钓鱼城,竟还敢摆出九军八阵,等着被蒙军包围。
可笑。
蒙军不用列阵,安抚了马匹,拿随身的干草喂着,之后驱马四面八方跑动起来,开始围绕着宋军的大阵寻找突破口。
像是野兽猎食,先观察着猎物。
所有的蒙卒都感到很欢快。
在此半年了,每天打的都是最烦的攻山战。今日终于是他们最拿手的平野之战。
随着马匹的跑动,蒙军已完全忘了夜里遇袭的慌张。
这是新的一天,风和日丽,也是他们将大胜的一天。
……
终于,双方各自调整完毕,随着长长的号角,蒙军向宋军的阵线冲了上去。
箭雨盖下,如乌云蔽日。
~~
蒙哥一步步走上了石子山上的望台。
他已有数十日没登台了。
石子山离钓鱼城太远,望不到攻山的景象。
蒙军也没能抢占到马鞍山这个制高点。蒙哥并不知道,他因此躲过了被砲石击中被望台砸倒的命运。
他依然雄心勃勃,从容而自信。
眺望远方,只见蒙军数万骑盈张,分分合合,如同黑色的海水正在汹涌。
那箭雨便如海水拍起的巨浪,向宋军盖下。
数万人攻五千人,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
但蒙哥并不觉得枯燥。
已等了半年多了,今日这是半年攻城以来的一场盛宴。
“酒来!”
有士卒端上烈酒,蒙哥随手接过,又望向了脑顶坪。
那只是一个小山包,形如脑顶,但是宋人束着发髻的脑顶,因山顶上还有一座小峰。
近百胆敢刺杀他的宋人就聚在那小峰之上。
赵阿哥潘正在围攻……
“推砲车去支援阿哥潘。”蒙哥开口道。
脑顶坪这地方,几块砲砸下去,宋人也就完了。
领命的蒙将叫“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的儿子。
来阿八赤不像他父亲事事劝说大汗,他听话的多。
很快,蒙军推出砲车,艰难地向脑顶坪推过去……
~~
“给我调汉军来!”
赵阿哥潘已下了战马,瞪着脑顶坪,眼中满是怒火。
他儿子赵重喜非常擅于攀爬悬崖峭壁,那是因久在利州。赵阿哥潘不同,麾下多是骑兵。
上山的山道只有一条,陡峭得厉害。被宋军扼守着,蒙军只能下马排成一队攻山,兵力施展不开。
赵阿哥潘嫌这般攻打太慢,只好再调兵来,从四周再攀上去合攻。
但不用他请援,很快,汪忠臣已亲自领兵赶到。
脑顶坪敌人虽少,尚不过百,但钓鱼城主将王坚在此,且胆敢行刺大汗,已成蒙军必杀之人。
太大的功劳摆在这里,蒙军个个争先,攻势猛烈。
“杀上去!”
……
“杀啊!”
“将军,箭矢用尽了!”
“石头也找不到了!”
山顶上,王坚听着这一声声大喊,放眼向山下看去,只见攻山的蒙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不是钓鱼城,缺少城防、兵力,根本没有守住的可能。
“把蒙鞑刺下去!”
宋军挥汗如雨,手中长矛不停挥刺,将一个个攀上来的蒙卒刺下。
“啊!”
惨叫声络驿不绝。
“嗖嗖嗖!”
蒙军的箭矢也抛射上来,如暴雨般落在宋军身上。
名叫“劳三田”的宋将头盔上叮铛响了两声,不由计上心头,喊道:“拿蒙军的箭射他们!”
他确实有些机灵,马上俯身拾起一支箭,张弓便向山下射去。
“噗。”
劳三田也痛叫一声,却是后颈上已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你娘!”
他痛得厉害,顾不得再捡箭,再拿起长矛向山下捅去。
“后退!”李瑕的喝令声突然传来。
“离开崖边,列阵!”
劳三田只觉喘不上气,听了命令正要退步……
突然,一根钩绳抛上来,钩住了他的脚。
下面的蒙军用力一拉,他身子向后一仰,当即便滑落下去。
“三田!”
“啊!”
战场上,登时有五人被这钩绳扯下山去,夺了性命。
“后退!列阵!”
王坚、李瑕、聂仲由、王益心各自领二十余人,分守着四个方向,已离开崖边列阵后退。
很快,蒙军们纷纷爬上来。
“刺!”
长矛齐捅,猛地将这些蒙军扎下山去。
下面的蒙军被砸得鬼哭狼嚎。
“刺!”
……
荆阿大端着长矛猛刺了数十次,只觉从双手到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要没力气了。
从昨夜一直杀到今天早上,中间只吃了一块面饼。又累又困又饿又渴,恨不能直直栽倒下去。
“当英雄啊!”
他大喊着激励着自己,再一次刺出长矛。
长矛扎在一个刚爬上山的蒙卒身上。
那蒙卒怪叫一声,低头一看,发现这长矛上已没了矛头,只有一根棍子。
荆阿大与他对视一眼,皆愣了愣。
“啊!”
双方各自大吼起来,那蒙卒身后就是山崖,退无可退,只能顶着矛向前冲,荆阿大也是奋力顶住。
边上的二牛正要帮忙,一支箭射来,将他射倒在地。
“二牛!”
荆阿大恸吼,那蒙卒前进两步,一侧身,手中弯刀已劈了过来。
“噗。”
王益心补上,将这蒙卒捅了下去。
荆阿大惊魂未定,连忙俯身又是拾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长矛。
手才握到那矛杆,看到二牛已经死了,眼睛又是一酸。
他才明白,英雄从来不是好当的。
没有时间让他感悟,蒙军已又杀了上来。
这样的攻山战中,蒙军伤亡远高于宋军。
但蒙军无穷无尽,宋军却仅剩数十人……
“王将军,突围回钓鱼城吧!”
终于,王坚麾下有校将感到了绝望,嘶喊道:“末将为将军断后!钓鱼城不能没有主将啊!”
“继续守!”王坚喝道。
“就不该听李将军的,不该上这小山啊……”
“住口!全心杀敌!”
那喊声很快被惨叫湮没。
李瑕像是没听到一般,身影还是那般坚定。
他守的是面对着山道的东边,防守压力最大,但守得却是最稳。
将士们见他如此,也随着镇定下来,强压着心中的绝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连李瑕眼底也不由浮起一丝焦虑之色。
长剑再刺,一个蒙卒仰身倒下,有一道阴影盖上那临死前的狰狞面容……
视线暗了些。
仓促间,李瑕抬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阳光。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是极自信之人,这个刹那却觉得前世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治下疆域横跨欧亚的蒙古大汗,他李瑕摘的金牌,含量比得上蒙古军中一个拔都吗?
蒙哥如今之权势,便如天上这片硕大的乌云,罩住了整片天地……
第476章 手段
“当世无人可敌蒙古铁蹄。”
蒲元圭站在石子山顶,望着史天泽与张珏交战的场面,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他之所以选择投降,因杨大渊与他深淡过如今的局势。结论是,以蒙军之强,破蜀灭宋已成定局。
所幸者,蒙哥大汗虽然好战嗜杀,但不像窝阔台汗那样只知屠掳。他要旳是统治,要宋人臣服、纳贡。
这也给了宋人保全家族的机会。
蒙军本就是最强之师,又能宽用士人,蒙哥确是雄才大略之主。
蒲元圭并非没有犹豫。前阵子,刘黑马之子刘元振前来汇报军情时、曾暗中见过他一面,带了一封信。
他儿子蒲帷随李瑕收复了成都。
再加上蒙军久攻钓鱼城不克,这让蒲元圭起了窥探局势之心,想要留一条后路……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军野战的威风。
他忽然明白,宋人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这退路不该留。
“大蒙古国必胜!”周围忽然响起欢呼。
蒲元圭回过神来,只见战场上如黑色洪流的蒙古骑兵破开了宋军的两个方阵,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史天泽马上要大胜了。
石子山上蒙古诸将已望到了这一幕,欢声雷动。
“大蒙古国必胜!”蒲元圭连忙大喊。
他也为这气势震憾,不由自主地为归顺雄主的选择感到骄傲。
大汗能亲统大军,挥师灭国,何等世间豪雄?!
追随如此英主之后,再回想起临安城里那个只会苟且偷安官家,呵,往事只让人感到耻辱。
“咚!咚!咚!”
大鼓声响,蒙军的战歌起,震撼山岳。
这是早在成吉思汗之前就有的习俗,蒙军每逢大战先祭祀,常常阵势一列便吹奏乐器、继以战歌,在鼓钲声中作战。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咚!咚!咚!”
“挽弓长射,终生驰骋,河山才是大汗的全部财产……”
~~
史天泽也听到了石子山上传来的那汇成一片的歌声、铙钹声、鼓声。
他知道,大汗正在看着自己。
大胜就在眼前了。
“冲锋!”
“为大汗的荣耀!”
马蹄如雷,蒙军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九军八阵已破两阵,宋军的防线告破只在顷刻。
张珏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指挥中军列阵,迎击蒙军的猛攻。
阵线像是在巨浪中摇摆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
“守住!”
“敢后退者,斩!”
宋军的令旗摇摆,战鼓完全被石子山上的蒙古阵乐盖下。
见此情形,张珏突然操起大斧,跃下了战台。
他双眼通红,儒雅之气尽消,如猛张飞般大步冲向蒙军。
“杀啊!”
阴影从尸山血海上缓缓移开。
一缕阳光洒在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脸上……
~~
李瑕抬起头,眯了眯眼。
天空中,那片乌云正在向北漂移,边缘处云卷云舒,似要渐渐消散开来。
这像什么呢?
李瑕并非有想像力的人,只感到无比的疲倦……
而眼前,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杀上来。
他身边,并肩的战友已越来越少了。
突然,只听有将士恸声大喊。
“王将军!”
“聂哥哥!”
“……”
李瑕转过头。
“嘭!”
走神的瞬间,一柄弯刀劈来,他匆忙持剑一挡,人已被一个蒙将击飞出去。
李瑕吃痛,再爬起身来,只听“铛”的一声,荆阿大已举矛挡在他面前。
“噗……”
一柄弯刀的尖,从荆阿大背上穿出,血淋了李瑕一脸。
李瑕忙起身,向前杀去。
“英……英雄……”
起身的瞬间,他分明听到荆阿大的呓语。
这是最后的拼杀。
突然……
“轰!”
像一道惊雷。
“轰隆隆隆!”
蒙军战歌顿止。
天地间,只有那轰隆声回荡开来……
~~
“打雷了?”
史天泽心想着,转头看去,脸色瞬间凝固。
赵阿哥潘、汪忠臣也感到脚下微微一震,同时回过了头……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巨响。
石子山上,蒙军的惊呼声震撼山岳。
只见,石子山一片烟火弥漫,那高高耸立的望台晃动着,缓缓向下砸倒。
“轰!轰!轰!轰……”
同时,又是数声巨响,山顶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去。
山坡上黑色的人影如同被砸起的尘屑,四散开来。
高高的大旗脆弱不堪,一杆一杆倒下。
“嘭!!”
巨石轰然砸在半山腰的平缓处。
两顶九斿白纛晃了晃,随之砸进漫天尘烟之中。
金帐……
金帐已不见了!
“啊!啊!”
看了这场面,连不在石子山上的赵阿哥潘也在狂吼。
他握紧了拳,血涌进脑袋,必须这样吼叫,才能消解这一幕幕带来的冲击。
“轰!轰!轰!轰!”
爆炸声竟还在继续,整座石子山上都在晃动……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第一声爆炸响起声,蒙军的战歌正唱到第三遍。
蒙哥智将术速忽里正站在望台下,跟着鼓乐放歌。
他没有随蒙哥一起上望台。
因为还在置气。
术速忽里希望蒙哥能迁营,没想到宋军正好要在今日决战,蒙哥决意要观战。
大汗要亲自临阵鼓舞士气,术速忽里已找不到理由反对,他摆着臭脸,不宜陪蒙哥一起观战。
望台上,只有蒙哥,以及莫哥、孛里叉等宗王。
术速忽里虽没上望台,但站在山顶上也能看到远处的战场。
他看到了宋军的大旗摇摇欲坠;近些的脑顶坪上,蒙军已攀上山顶……
忽然,术速忽里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转过头,只见望台边的石缝中夹着一块漂亮的紫色石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是什么?”
火光闪过。
“轰!”
术速忽里还在走向石缝,突然被一股巨力猛推出来!
“嘭!”
背甲重重砸在地上,他只觉眼前一黑。
“轰!轰……”
~~
“轰!”
离望台更远些的蒲元圭才转过头,人已跌在地上。
耳朵里一阵嗡鸣,他听不到一共响了几声,只看到四周一片大乱,人踩着人,场面混乱。
一片阴影罩了过来。
蒲元圭抬头看去,只见那望台已晃动着,缓缓倒下来。
“啊!”
他翻身就滚。
“大汗!大汗!”
慌乱的视线中,竟还有蒙将想要去扶住望台。
“轰!”
山顶上石块激射,将他们打倒在地上抱头惨叫。
“长生天啊!”到处都是蒙语的哭喊……
蒲元圭顾不得这些,踉跄向南面山崖跑去。
大火已从山林间各处燃起。
他转身,又向北面的山道跑去。
“轰!轰!轰……”
爆炸竟还没停,只见前方一块巨石轰然向山下砸去。
~~
怯薛军统领古剌正守在山道上。
他亲眼看到了那块巨石下方的火药被点燃,腾起烟火,然后,发生了最激烈的爆炸。
巨石被炸断,晃了晃,落下……
“跑!”
“嘭!嘭!”冲击声惊心动魄。
眼看巨石要砸过来,古剌纵身一跃,摔下山道边的山坡。
荆棘割在他的脸上,耳边惨叫。
一声痛哼,古剌摔下山坡。
转头一看,只见那巨石已然砸落在了山腰处,上面还沾满了血肉。
“金帐……金帐呢?”
古剌一脸茫然,之后恐惧地发现,金帐就在那巨石之下,已成了一片扁平。
“这……”
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前方的树丛边上,有光一闪,“呼”地便起了大火,吞噬着树木,迅速蔓延开来。
古剌没想着要灭火,他向山顶望去,心想……还好大汗不在帐里。
“快!保护大汗!”
“保护大汗!”
……
石子山上,望台轰然砸落。
“嘭!!”
尘烟腾起,木屑纷飞。
第477章 命运(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3/11)
脑顶坪上,攀爬上来的蒙军被杀了下去。
后续的蒙军已停止了进攻。
所有人都在回望着石子山。
李瑕拄着剑,艰难地抬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呼……呼……”
“将军……我们成了……”倒在地上旳荆阿大努力咧开嘴笑着,喃喃道,“我也是……英雄……”
他腰间还是不停有血流下,已无力起身去看石子山。
“我们成了。”李瑕喘着气,摔坐在地上,道:“你们都是英雄……会有人到你们的家乡唱名,诉说你们的事迹,提起你们的名字,然后称赞……”
话到这里,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荆阿大脸上满是骄傲,却已没了气息。
良久无言。
“你们是英雄。”他又重复了一句。
为了这一切,已牺牲了太多人。
“非瑜。”
重伤在地的王坚艰难地喊了一句。
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望筒,缓缓地,用受伤的手将望筒放在眼睛上。
李瑕转过头,看着王坚。
眼中有悲凉,但笑了一下。
王坚也勉力笑了笑,道:“若我活下来……你再送一个吧……”
他手中的望筒,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镶着的两片玉石紫晶已不见了。
……
不仅是这两片玉石紫晶,李瑕说的“贾相公送的”那许多块,已全用在了这次的布置中。
除了玉石紫晶,他们还用了大量的燧石。
前日李瑕与聂仲由说“找些物件”时,便去了城中的火药作坊。
火药作坊就在大天池畔的岩地上,里面有位匠人曾经是修墓的,给李瑕说了墓里的长明灯为何能永不熄灭。
那匠人拿出了几块层状燧石……这种石头泡在水中会腐烂,而水份干了之后又会迅速自燃。
放在墓室里,墓门一开,空气流动,燧石便起火;墓门一闭,火便熄灭。故而叫长明灯。
昨夜,王坚偷袭蒙哥之时,李瑕便带着这些物件赶去山顶布置。
玉石紫晶用以聚光,下面铺着燧石用以引火。
李瑕要确保哪怕阳光并不充足,依然能够点燃火药。
当时所有蒙军全部心神都放在守卫金帐上。李瑕等人虽假扮成蒙军,但全是生面孔,必不能靠近蒙哥,到山顶却是很轻易。
山顶的望台、巨石,在下方填上火药;
山道上铺上燧石、火油、干草;
还有蒙军马厩、粮仓……
这种种布置当中,最有把握让蒙哥去的地方,就是望台。
只需在石子山能望到的地方展开决战,蒙哥必登高观战。
这才是张珏领兵追击史天泽的原因。
宋军不是被史天泽引到了既定战场。而是,蒙哥被宋军引上了山顶高台。
还有一点点的运气。
今日是晴天。
破晓之际,张珏是望到了东面缓缓升起的太阳,才下令追击;王坚是看到了那一缕晨光,才下令上脑顶坪。
而他们本身,亦是洒在这大宋河山上的一缕光。
有一缕,就能让天地一片光明……
~~
“若蒙哥不死,你与五千将士皆成被吞下的饵。”
“我张珏愿做这饵,且相信将军必不会让五千将士白死!”
此时,张珏脑中蓦然回想起王坚出发前所言。
他已望见了石子山上的乱象。
眼眶一酸,他扬起手中大斧。
“将士们!将军已杀鞑主,破敌就在眼前!”
“万胜!万胜!万胜!”
已经没有任何声音能盖住宋军的欢呼。
石子山上已无战歌,战场前方的蒙军都是一片沉默。
疲惫至极的宋军仿佛一瞬间又生出用不尽的力气,扬矛,冲杀。
~~
钓鱼城,东新门。
“已经得手了?”
爆炸声传来,城头上的赵安身子一颤,激动起来。他转过身,看向满城宋军,喊道:“将军已杀鞑主!”
“万胜!”
城中万余乡兵、数万百姓,俱是欢呼不已。
“出城!歼敌!”
……
小东门。
城门缓缓打开,阿吉大喊道:“马军寨的,随我杀!”
“歼敌!”
钓鱼城已不再留守兵力。
两道红色的洪流从山道上袭卷而下……
~~
“鸣金,回营保护大汗!”
史天泽看着从钓鱼城杀下来的宋军,无心再战。
他很清楚,要收兵必须趁早。
否则一旦有不好的消息从石子山上传下来,再收兵就晚了。
这段时间,蒙哥亲征,以大汗的无上威风将他那些小心思完全压住。但现在,讲究的是保存实力。
他终究是汉军世侯……
鸣金声一起,一个个将领已大喝道:“保护大汗!”
箭雨停下,战马被勒住,开始转头东向。
~~
脑头坪。
赵阿哥潘发呆了良久,才抬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宋军已只剩不到五十人,再有两轮攻势便可歼灭。
但蒙军已退了下来,还在关心身后大营发生了什么。
“杀上去!”赵阿哥潘喝令道,“大汗无事,你们只管杀了这些……”
“咴律律!”
马嘶声打断了赵阿哥的命令。
是汪忠臣正领着兵马,向石子山狂奔。
他眼尖,已发现了钓鱼城正在出兵。
何况,攀爬山壁、仰攻宋军,这是以命换命。之前士卒们肯上,因他们是八都鲁军,斩了王坚,能有大功。
现在大营里出了何事尚且不知,谁愿拼命?万一再被宋军堵住……
这些权衡在脑中一闪而过,汪忠臣已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去救驾。
“随我保护大汗!”
汉军一撤,赵阿哥潘已是进退两难。
他和汪忠臣不同,他奉了蒙哥的死命令,必须要歼灭这支宋军。
此时退了,若大汗无事……不,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一定不会出事。
“看什么看!继续攻山!”
蒙卒皆不情愿。
这一会功夫,他们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得已凉下来,只感到湿漉漉的。
且汉军还撤了。
“将军!围住这山,山上的宋人跑不掉,大汗……”
赵阿哥潘大怒,吼道:“攻山,大汗要的是这些宋人的人头!”
他还没能看到,钓鱼城的宋军已向他杀来;也没看到史天泽已撤军,张珏正在领兵掩杀过来。
……
二十年来,宋军难得地在野战中击败了蒙军。
以五千人敌十万人。
每一个在奔跑着、厮杀着的宋军将士都知道这一场大胜足以光耀青史,只觉热血上涌,激动万分。
哪怕如此,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一仗的意义。
他们并不知道,蒙哥脚下那望台一倒,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
~~
“嘭!!”
尘烟腾起。
望台砸在地上那一刻,灰土撒了蒲元圭一脸。
他死里逃生,在地上又一滚,目光看去,只见宗王孛里叉重重摔在地上,战盔里的身躯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
孛里叉在这一瞬间成了蒙军入蜀以来,战死者中身份最尊崇者……暂时而言。
蒲元圭缓缓移动目光,看到了宗王莫哥抱着柱子,被望台砸在地上时的剧烈振动振了下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目光再移,蒲元圭只觉呼吸都要停了。
那摔倒在尘土之中正七窍流血的,不是大汗蒙哥又是谁?
“大汗!!”
“大汗!!”
诸将狂嚎,群臣恸哭。
他们未曾想过,威猛如天神的大汗,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倒在自己面前。
怎么办?
“快请萨满来!”
“术速忽里将军!术速忽里将军……你说话啊!”
“父亲!”术速忽里尸体边的来阿八赤还在恸哭,转过头看到这场面,又是大惊。
“父亲归长生天了!。”来阿八赤喊道:“快!快救大汗!”
“大汗!”
“来阿八赤将军快过来……”
来阿八赤大哭不已,冲上前不敢碰蒙哥,情急之下转向莫哥,惊道:“请宗王作主……”
“宗王……宗王……”
莫哥勉强支起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沸。
他是拖雷的第九子,蒙哥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哥不像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三人与蒙哥同母,因此地位低些,但此时已是大军中唯一能作主之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也是不敢触碰蒙哥。
他真的担不起……
“快,快鸣金收兵!”
声音急了些,莫哥又呕出一口血来,面容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把那些降臣全扣下……绝不能让消息传出去……”
“退,退往江对岸……”
第478章 进程
蒙军如潮水般退过,之后是宋军掩杀而来。
脑顶坪便如一块岩石,任潮水拍打,犹自矗立。
赵阿哥潘还在试图攻上山顶。
在他看来,如史天泽、汪忠臣这些汉军世侯太短视了。
此时石子山大营遇袭,蒙军大乱,唯有斩杀宋军主帅,才能迅速平息乱象。何况,宋军主将就在这里,不过区区数十兵力。
王坚一死,至少战场上的局势还能挽回,甚至继续攻破钓鱼城。
可以说,赵阿哥潘是眼下最冷静、最忠诚,且处在战场关键处的蒙军大将之一。
他看准了宋军最大旳破绽,坚决地继续强攻脑顶坪……
半个时辰后,阿吉便提着赵阿哥潘的头颅,一步一步登上了山顶。
血滴在阿吉脚边,手里的脑袋晃动着,她目光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山顶的李瑕,之后才看到了因重伤坐在地上的王坚。
“马军寨已击退山下蒙军、斩杀蒙将!”
阿吉将头颅放在王坚面前,似想证明什么。
王坚笑着点点头,已无意再劝阿吉一介妇人不必太要强。
钓鱼城守住了,这些乡民往后又可过些安生日子。
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只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生日子更让人向往……
阿吉再次转头看向李瑕,只见李瑕脸色平淡。
相比于周围众将士的欢喜,他的神情显得太过于冷清了些。
她是直率性子,开口便问道:“李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咋不高兴些。你高兴了,将士们才好庆功。”
“意料之中的事,没有太大惊喜。”
李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应了一句。
这一句话中的从容笃定,让诸将惊讶,又佩服不已,只觉李将军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李瑕却不是在故作淡定,确实是真没太大的惊喜。
蒙哥会死在钓鱼城,这是他结合后世的信息、当世的情报之后,早便预想到的。
也许这个进程因李瑕而改变了很多……但,他拼命去做的,说到底也只是在保证原本的结果依旧发生。
毫无成就感。
谁能说清这是他的手段还是蒙哥的命运?暂时甚至蒙哥死了没有还不确定。
目前为止,李瑕并未看到自己对天下局势有多少改变。
这只是历史进程而已……
~~
蒙军虽败,史天泽、汪忠臣等人撤退得却是及时,并未形成大溃。而是以保护大汗之名,回守石子山。
宋军追击蒙军到了石子山前,见蒙军势众,难以攻破,遂停止了追击。
蒙军亦无心再战。
双方各自鸣金。
……
“将军,大胜了!”
张珏大步上了山顶,将手中的战斧往地上一抛,大笑着到了王坚与李瑕面前。
他的盔甲已破裂,透出里面的皮开肉绽的伤痕。
“好!好!”王坚不能起身,正在由兵士包扎伤口,疼得满头都是汗水。
宋军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战场。
张珏则又走到李瑕面前,重重拥了拥他,这才转头望向石子山。
只见蒙古大军已收缩至大营,密密麻麻一片,石子山南面人影绰绰,显然是在大造浮桥,准备渡河撤退。
“钓鱼城之围终于解了……”
“继续攻蒙军大营,如何?”李瑕忽然道。
张珏摇头道:“不妥。”
他绝非怯懦之人,又道:“我军人少,士卒疲惫,又不擅野战,而蒙军大乱之后现已缓过气来,且驻扎于山下。连夜作战,太冒险了。”
王坚一边处理着伤口,强忍着痛楚和疲惫,亦是开口道:“非瑜……万不敢贪功冒进……兵力皆聚于城外,野战二十倍之敌……后果不容轻忽……”
这是事实。
一万五千余宋军放弃身后坚城不守,在空城外与十万蒙军继续作战,显然不可能。
能逼蒙军撤军,已是钓鱼城能做的极限。
局势每每如此,宋军年年胜,却不足以扭转局势,一年差过一年。
但无论如何,今年又守住了川蜀……
~~
史天泽又向远处的宋军阵线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翻身下马,向石子山大营走去。
他脸色很疲惫。
五十六岁的人,连夜偷袭、撤军、决战、再撤军……只觉得少有这样漫长的一天。
山上的火势还未完全扑灭,到处都是怯薛军在奔走。
兵荒马乱。
从征数十年,史天泽还是头一遭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折磨。
山道上,来阿八赤迎了上来。
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之子,正经的蒙古勋贵大将。与那些契丹、党项、汉、吐蕃人不同。
史天泽不敢怠慢,脚步加快,上前问道:“大汗如何……”
“大汗受了些伤,没大碍,正在准备渡河到对岸大营。”来阿八赤已迅速应道。
“长生天保佑。”史天泽不论心中如何感想,庆幸不已。
来阿八赤又道:“好在史帅回撤及时,没让宋人攻上来……”
莫哥说了,要控制住降人。
但在蒙古人这里,北人和南人其实是不同的。史天泽这样的汉军统帅,绝不是降人,而是此次入蜀蒙军的主力之一。
来阿八赤安抚了史天泽,又道:“史帅一定要守住大营,保证顺利迁营。”
“将军放心,宋军必不敢……”
话音未了,只听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报!宋军在列阵!又要攻过来了!”
战报传来,史天泽硬生生把嘴里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算镇定,道:“我麾下将士疲惫,请大汗调生力军协防大营。”
来阿八赤沉默了良久,道:“史帅放心,你先迎敌,大汗马上会派兵支援。”
史天泽又向石子山看了一眼。
目光落处,大量的蒙军正向石子山南面涌去,正在搭浮桥准备渡河……
“来阿八赤将军,请务必劝大汗一句。”
史天泽本不想说,但已不得不说了。
“眼下的情况,绝不可迁营。只要大汗不退,遣各部支援我,必可击败宋军,甚至拿下钓鱼城。”
来阿八赤明白,应道:“好,史帅先迎战,我一定劝大汗。”
军情如火,史天泽不再推辞,郑重一抱拳,重新向军阵中大步而走。
……
“大帅!宋军又攻来了!”
“传令下去,全军上马!”
史天泽麾下的士卒才下马,不少人已脱了盔甲正在啃干粮,此时又听到战鼓,纷纷哀号不已。
军心显然不堪用。
但史天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不凡之处。
他换了一匹战马,驱马走在军阵之中。
“大汗无恙!”
开口这四个字,让不少将领定下心来,纷纷大喊起来,将这消息向全军传开。
“大汗无恙!今夜将杀牛宰羊,犒赏诸将士护驾之功!”
“好!好!”
蒙军士气稍振。
“击鼓、鸣钲!”史天泽继续驱马上前,嗓子已喊到冒烟,“贺大汗洪福!”
鼓声起,蒙军不断重复着他的话语,激励着越来越多人的士气。
终于,史天泽的阵列开始重新整备。
“将士们!宋人不知道我们的大汗受长生天庇护,他们妄想与天为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将击败他们,拿下钓鱼城!南面的财宝、女人任你们劫掳!”
“只要再打这最后一战!我们有十万大军……”
~~
“咚!咚!咚……”
战场双方都在列阵。
之后,宋军先完成了椎形大阵,开始逼向蒙军。
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书“升兴元府都统王”,而旗下站着的却是李瑕。
他说服了王坚与张珏。
“我们应该继续与蒙军决战。”
“为什么?万一钓鱼城失守……”
“因为我们要守的,远远不止一个钓鱼城!”李瑕掷地有声。
王坚能舍生忘死、杀入万军之中,胆气本就惊世骇俗。
他所顾虑的,是蒙哥没死且稳住了军心,那么宋军野战必败,钓鱼城必失。
李瑕却是另有一番分析。
“若蒙哥已死,蒙军必定掩盖消息,以求安全撤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等来年再迎击数十万蒙军不成?”
“若蒙哥受伤未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放他收兵养伤、稳定军心?”
“哪怕蒙哥毫发无伤,我等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吗?只等蒙军明日休整妥当,再攻钓鱼城或长驱东向……到时,再想拼死一搏已不可得!”
……
历史的进程到这里,对李瑕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他是冠军,要的是超越,完全不满足于参与到一场大战中看到“蒙哥死、蒙军退”这样的既定结果。
这远远不配成为他的人生抱负。
接下来,才是他要做出的改变……
第479章 孤注一掷
时近黄昏。
血泼散在两军交锋的土地上。
蒙军右翼,一个名叫“孟伯阳”的蒙古汉军将领跨坐在战马上,握着弯刀,看着前方不断向前逼近旳宋军大旗,脸色沉重。
孟伯阳是涿州范阳县人。
涿州这地方,早在宋辽澶渊之盟时,就成了两国的边界,范阳县属辽。
到了宋金灭辽时,涿州曾短暂的被宋收复过,辽涿州守将郭药师以城降宋。
但没多久,宋、金战起,郭药师降金,涿州又属金。
孟伯阳少时读过几年书,认为唐代之后,中原王朝历经了辽、金两个正统王朝,南边那个称作“宋”的小小割据势力,竟始终不肯归服中州。
在他眼里,宋人这些南蛮子分裂了天下,该杀。
这次随征,孟伯阳本以为这一战会很轻松。
没想到竟打到了如此地步。
他已经很疲倦了,从昨夜打到现在,他只吃了两把干粮。
说好的十余万大军必将在野战中击败区区一万宋军,说好的大胜之后大汗亲自召见,赐酒肉庆功……
但放眼看去,前方全是宋军,后面的蒙军始终没来支援。
听说是大汗的望台倒了,正要撤过嘉陵江。
孟伯阳不由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家业很大,有大量的田庄、铺面,之前漠南王经略中原时,他每年收入颇丰。
去岁的钩考虽然没牵连到他,但家中佃户都被征为驱口,各个产业更是凋敝下来。
若是大汗攻下江南只是抢一圈,他必也少不了封赏。但等到往后没有军功封赏了,子孙的营生从何处来?
田地荒芜,然后在江南放牛吗?
简而言之,在这些汉军中下层将领眼里。行汉法、治汉地的漠南王,已潜移默化地有了很大的威望。
之前,孟伯阳没敢想这些,但今日大汗的望台一倒,心思免不了就活络起来。
“赵义,你说,大汗没事吧?”他向身边的副将问道。
“将军,打仗呢。”赵义才开口,肚子就咕隆响了一声。
“我在想……”孟伯阳话到一半,摇了摇头,道:“算了。”
赵义四下一看,低声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大汗只怕是逃了,留我们在这里断后。”
孟伯阳没说话。
“将军,我饿得厉害,实在没力气了。”赵义又道,“蒙古人再不来支援,我们真要死在外乡,这离涿州可远。”
“放心吧,大帅有分寸的。”
孟伯阳眼中忧色更浓,抬眼又看向前方。
前方的阵线上,宋军还在缓缓前向逼近,要不了多久,就要杀到他面前了。
他握着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史天泽的大旗,目光闪动起来。
“大帅啊,大汗要是逃了,你可莫让弟兄们送死……”
~~
“宗王!不能再退了!”
石子山上,来阿八赤不停向莫哥苦劝。
“再不支援史天泽,这些汉军马上就要溃败了。”
莫哥面如金纸,还半倚着身子,道:“不是……不是让汪忠臣……支援了吗?”
“可宋军就不攻汪忠臣啊。”
“那……就让他顶上去!”莫哥根本就无力起身去看战场上的兵力分布。
来阿八赤大急,抬手一起,道:“汪忠臣若让开防线,宋军便可由西面绕到山南,直攻浮桥,大汗还怎么走?!”
“咳咳……你要我怎么做?”
来阿八赤几乎要喊出来那句“宗王你起来看一眼!”但他知道,莫哥现在的情况不能乱动。
“请宗王下令,停止迁移,先击败宋军。”
莫哥脸色更难看,毫无血色的脸上阴晴不定……
蒙军有十余万人不假,但现在兵力还未及时调动,一部分散在渠州、涪江、嘉陵江各要道,以及钓鱼城四处。
史天泽领两万余兵力守在石子山大营前,汪忠臣领两万兵力分守左右。
怯薛军在大营守卫,其它兵力正在大造浮桥准备迁营。
本以为只靠汉军三四万人完全可以击败宋军,没想到战事越拖越久,史天泽已有败退之势。
归根结底还是军心不定。
现在,只能放弃迁营,集中兵力击败宋军了。
但莫哥真的担心,继续让蒙哥滞留在石子山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扶本汗起来……”
~~
“蒙哥至少是重伤了。”
宋军大旗下,李瑕指挥着战事,给王坚做了判断。
“目前为止,蒙军军心还是乱的。史天泽撑不了太久,很快要败了。”
王坚还躺在担架上。他身中十数创,新伤带着旧伤迸发,起身都起不来,更遑说指挥了。
李瑕与张珏的本意是先派人送他回钓鱼城,但王坚决意不肯。
哪怕是在担架上,他也决意要上战场。
既是因没他在,李瑕很难指挥顺利,也是他实在承受不了这一战败了的风险。
这一战,孤注一掷,确实是贪功冒进了。
“非瑜……不可大意……”
“好。”
李瑕始终盯着战场前方,眼看着史天泽前军支撑不住,却还不肯派中军支援,便示意到史天泽已有保存实力的心思。
大汗生死未知,他不保存实力才是怪了。
知己知彼。
“传令下去!命张珏攻蒙军右翼!”
王坚的大旗挥动,号角声起,传令兵高举起一面黄色令旗,指向蒙军右翼。
很快,张珏也命人吹号回应。
中军战鼓大作。
之前的作战中,宋军一直是以赵安、阿吉带来的生力军主攻蒙军正面。而张珏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也得到了歇息。
此时李瑕已看出蒙军右翼阵列松散,到了一举撕开蒙军防线之时。
张珏身先士卒,执起大斧便猛冲。
他是甘愿让李瑕“协助”王坚在中军指军,自己则做为先锋的。
因夜袭蒙哥一事,他已能看出李瑕在战场上的能耐。
大战之际,哪还管谁为主,谁为副,杀敌才是正理……
“杀啊!”
~~
蒙军右翼正是孟伯阳所在的方阵。
他知道自己的阵列松散,但这样撤退方便。
孟伯阳看得很明白,大汗要迁营了,没有让麾下弟兄送死的道理。
眼看宋军杀来,他已决定向史天泽中军收缩。
只希望宋军将领明白,大汗不会等在山上,而是会渡过嘉陵江。
让开道路,让宋军去攻汪忠臣的兵马就行,那才是去浮桥的方向。
果不其然,只见史天泽的令旗扬起,正是让他收缩防线……
忽然,
“咚!咚!咚……”
石子山上战鼓声大作。
随后,战歌又起。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属于大汗!蓝天之下,所有胜利,属于大汗!”
“大汗!大汗!”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起。
有一人再次站在了石子山顶。
他高大、魁梧,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石子山大营内,蒙军由衷欢呼起来。
“大汗!大汗!”
当世,至少在如今,除了蒙哥,不会再有人能有这样的威望。临安城内的官家赵昀不会站在他的军队面前,让他们如此欢呼。
“大汗!”
蒙军欢呼着,加入了战歌的唱和。
“在大汗的铁蹄面前,除了屈服或死亡,无路可走!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
大旗摇晃。
蒙哥命令停止迁营,所有蒙军上马,攻宋军;
命令怯薛军不必宿卫,攻宋军;
命令汪忠臣不必守山下道路,攻宋军。
蒙哥是大汗、是雄主,指挥打仗远远比莫哥霸气得多。
同时,史天泽旗令一变,下令全军迎向宋军。
蒙军士气已完全不同……
~~
“赵将军,退吧!”
一个名叫“韩忠显”的宋军小将猛地拉住了赵安。
“退吧!”
赵安一愣,被从前线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去,已感受到了蒙军士气的变化。
“鞑主没事,没事啊!等蒙军包围过来就来不及了!”韩忠显大喊道:“马上就入夜了,现在退,或许还能回钓鱼城。”
赵安没有收到命令,犹豫不决。
“将军!”韩忠显又喊道:“将军不知吗?根本不是王将军在指挥!李瑕就是在用将军试探鞑主死没死,以确认功劳……退吧!”
~~
宋军大旗下,李瑕并不下令退兵,反而下令道:“传令全军,冲锋!”
“告谕全军!蒙军只想吓退我们,坚持住,大胜只在眼前!”
他目光看去,夕阳中,只见到赵安的阵线出了混乱。
李瑕皱了皱眉,当即拔剑在手,亲自向前大步而行。
“大旗跟上,随我破敌!”
是笃定了必胜也好,或孤注一掷也罢,宋军的大旗竟真就这样向着士气正盛的蒙古大军迎了上去。
------题外话------
晚点还有一章加更,在修改
第480章 胜利(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杀啊!”
当身后那排山倒海欢呼“大汗”的声音响起,孟伯阳转头望去,只见山顶上已再次竖起九斿白纛。
那大纛之下还有个身影。
他知道,不用撤兵了。
大汗醒了,那便如那蒙古战歌中所唱的“胜利属于大汗”。
接着,史天泽旳旗令一变,孟伯阳不再收缩,而是迎向了张珏。
“援兵很快就到,杀败宋军,今夜摆酒肉庆功。”
别的,不必多想。
战场太小,他的骑兵排得太密,没能冲锋起来,但跨坐在马上,他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很快,双方交锋。
孟伯阳一马当先,弯刀猛劈,气势如虹。
这不仅是他的气势,更是他身后属于大蒙古国的气势。
相比之下,宋军的气势显然弱了太多……
“嘭!”
孟伯阳劈倒一个宋军,战马也冲进了宋军阵中。
蒙军右翼已与宋军厮杀在一起。
~~
战场中央,宋军主将的大旗正在前向移动。
李瑕大步而行,他看到了赵安的犹豫,明白这些将领对他李瑕的指挥还有所顾忌。
那便身先士卒,证明他不是要用将士们的牺牲,去试探蒙哥死没死。
“蒙军正在虚张声势,杀过去,大宋必胜!”
韩忠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什么。
“敢后退者斩!”
李瑕大喝一声,人已杀向了蒙卒。
赵安见他如此,不敢再犹豫,终于领人杀了回去。
“继续杀敌!”
~~
俯瞰整个战场,宋军的整个阵线都显得单薄。
随着全军的冲锋,椎形阵已形成了个“一”字。
而蒙军却密密麻麻,渐渐要将他们包围。
~~
聂仲由攻的是蒙军的左翼。
他兵力少,与王益心、阿吉等部配合,一开始只是要起到牵制作用。
但战斗突然激烈起来,他们的压力就大了许多。
马蹄声起,聂仲由向东面看去,只见前方一大股蒙军骑兵正在绕道,要包抄到宋军后方。
“拦住他们!”
聂仲由今日已受了伤,伤口虽仓促包扎过,但动作一大,血就不停地流出。
林子连忙拉了他一下。
“哥哥你指挥!马九,我们上!”
宋军本就单薄的阵线又被拉长,显得更加单薄,随时有被蒙军冲破的危险。
林子不明白李瑕所言的“必胜”有何根据,但他信任李瑕,一心要撑下去。
“别怕,蒙军在虚张声势!”
“他们的大汗要死了……”
只有林子,哪怕在战场最危急之时也始终记得李瑕的吩咐。
他渐渐发现,喊着这些话,对面的蒙卒确实会显得犹疑一些。
原来望台倒下时的动静,这些人都没忘。
“马九!让人喊啊!”
……
“快!让马军寨支援!”
聂仲由依旧是提刀向前杀去,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忽然,他转头看去,见到了又有一支蒙军汉军向这边支援而来。
那旗号是……刘渊?
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认识刘渊,因遂宁军曾与段元鉴一起守过青居城。
当时,段元鉴正要组织抵抗蒙军,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献城投降。
苍天有眼,让聂仲由在战场再次遇到刘渊,他怒火涌上心头,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
~~
石子山营地。
山腰处蒲元圭走出帐篷。
原本,宗王莫哥本已下令将他们这些降人看管起来。
但蒙哥醒后,已下令放开他们,依旧大胆任用,极显雄主之魄力。
青居城降将刘渊就是因此请命去增援。
但蒲元圭却是只站在那,望向了山下的战场。
只见宋军的“一”字阵线已渐渐被蒙军包围……
蒙军又快要大胜了。
蒲元圭想了想,反而转身又回了帐篷。
“把书籍信件收拾一下,快!”
~~
天色将暗,战场上却还是金戈铁马,杀伐不止。
对于蒙、宋双方而言,这本是一场早该结束的战斗。
连张珏也已有些不明白,李瑕为何笃定能胜。
蒙哥的大纛还竖立在山顶。炸倒望台似乎也只是徒劳……
再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族弟张万已倒了下去。
“张万!”
张珏悲吼一声,手中大斧猛掷出去。
大斧回旋,“噗”的一声劈进那个杀死张万的蒙将脸上,血溅开,极是骇人……
~~
“赵义!”
孟伯阳见副将身死,勃然大怒,纵身一跃,手中弯刀已劈向张珏。
张珏失了武器,混乱之中侧身一避,肩上便中了一刀。
“将军!”
宋军士卒连忙冲来,抢回张珏便向后撤,阵线大乱。
依靠张珏身先士卒激励起的士气终于是开始跌落下去。
宋军人数的劣势已开始显现……
~~
“去支援两翼!”
战场中央,李瑕竟是一边杀敌,一边还关注着两翼的战况。
他一剑刺死一名蒙卒,猛扯住赵安便大喝了一声,接着手一推,将赵安推进军中。
再抬头一看,只见石子山上的怯薛军还没赶到战场,李瑕似乎松了口气。
但局势还是越来坏。
史天泽打算包围宋军,不停的将兵力分派往两翼,既吸引宋军中军入围,也意在削薄宋军的阵形。
他确实是宿将,虽然从昨夜到现在已败了两场。
李瑕于是断然放弃了与两翼的联络,在派出援军之后,只领着兵力已不多的中军,杀向史天泽的大旗。
这打法,像是完全中了史天泽的陷阱。
史天泽大喜,马上下令先包围宋军中军……
~~
“酒!”
石子山顶上,蒙哥忽然伸出一只手。
“大汗。”来阿八赤小声地唤着,想要劝说什么。
然而,蒙哥的手却未放下。
来阿八赤无奈,只好端过一个酒囊,小心地放进蒙哥手里。
他斜站在蒙哥后方,目光看去,能看到这位大汗的侧影。
随着烈酒入喉,只见大汗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正在此时,来阿八赤看到有人快步跑上山来,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汗……”
蒙哥没有回头。
来阿八赤只好大喝道:“说!”
“大汗,宗王劝大汗……浮桥造好了,请大汗尽快过江,不能再耽误了……”
蒙哥还是没有动。
下一刻,来阿八赤眼睛一瞪。
“噗!”
视线里,一口酒与血混合的血水从蒙哥口中狂喷而出。
“大汗!!”
“大汗!!”
……
再喊也已无用了。
“嘭”的一声响,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已重重砸倒在地。
众人目光落处,只见蒙哥双眼圆睁,已完全气绝。
也许这位蒙古大汗真以为酒能治百病;也许他是想用酒来压住胸口的喷涌……
无论如何,蒙哥没能盖住那一口要从五脏六腑中喷出来的血。
一代大汗,临死前犹有雄心壮志,强撑重伤的身体为三军壮胆。
但,争不过生死。
……
蒙军的战歌还在唱着,然后,戛然而止。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
“大汗!!”
……
山顶上的蒙古诸将还在想要如何掩盖蒙哥的死讯。
但鼓乐就摆在这里,转过头的鼓手停了手中的鼓棰。
接着,战歌一停,所有士卒都已看了过来。
夕阳在山边投出最后一抹余晖。
蒙哥已死在余晖散尽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中。
~~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战歌已从天地间飘散。
山下的战斗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蒙军却已明白,宋军就是故意的,强攻过来,就是为了逼死他们的大汗……
~~
“走!”
蒲元圭已领着家小以及三百亲兵,趁着营中蒙军混乱之际,从石子山大营西面穿了出去。
他曾经离倒塌的望台最近,亲眼看到了蒙哥的伤势,确定这位大汗不可能撑得住。
鞑子无知,真以为酒能治百病,可笑。殊不知唯有莫哥说的才是对的,扣押降人、尽快撤军……
可惜,妄想与天争。
蒲元圭已有了决定,他要走上蒲帷为他留好的退路。
一路往西,到成都去……
~~
蒙军右翼,孟伯阳听到那战歌一停,不需回头,马上有了预感。
大汗果然是重伤了!明明已经猜到了。
他在地上一滚,躲过宋军的长矛,头也不回逃……
~~
蒙军左翼,刘渊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山上发生了什么,一柄长刀已斩了下来。
“叛逆!受死!”
“噗”的一声,像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时那般干脆。
~~
蒙军中军,史天泽知道,自己这一撤,必然要大溃。
但若不撤,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汗已倒下了,若是宗王再倒下,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撤!撤……”
~~
兵败如山倒。
若说白日那场炸山,蒙军还不敢确认大汗如何了,只是小败一场,还能借营地守住兵力。
夜幕降临前这一战,却是真正的大溃。
……
“掩杀上去!以蒙人首级换军功……”
李瑕已厮杀得浑身浴血,还在持剑向前。
这一战,他一直笃定能必胜。
他已不仅仅只擅长刺杀,而是已学会排兵布阵。
在开战之初,史天泽兵力吃紧,而汪忠臣与其它蒙军始终不肯上前时,李瑕便看出,蒙哥必然伤重。
只有这样,蒙军才会迫不及待要渡过嘉陵江迁营。
之后,蒙哥出现,蒙军所有兵力包围上来……若是意志不坚者或者会怀疑之前的判断。
但李瑕不会。
蒙哥若无事,根本不需要以十万大军围困区区一万宋军。
至少会分兵先取钓鱼城,防宋军撤回。
岂不见怯薛军声势浩大要从山上赶来支援,但真正到战场的始终只有汉军?
有时,越凶的敌人,越是纸老虎。
越遮掩,越说明蒙哥伤重。
……
若蒙哥死在川蜀,其大军却能遮掩死讯,从容退兵,那到底算是改变了什么?
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宋朝还是会走向灭亡。
必须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击溃蒙军主力,斩首、歼敌,重挫其兵马。
这才是他要在原有的进程之外做出的改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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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溃逃
凡大战,往往是在胜负见分晓之后,才能开始产生真正大量的伤亡。
比如,宋军溃逃了,相互踩踏、为夺路而自相残杀、大批人弃械投降。
否则,一万五千余人,只要不投降、不溃败。哪怕是十万蒙军一刀一刀地砍,一天一夜也砍不完。
蒙哥现身激励三军,为的就是让宋军速败。
先有胜败,才有大伤亡。
所以士气很重要。
也许就差一点,也许差很多,当时没人知道宋军士卒们那根心弦还能绷多久。但,蒙哥先撑不住了。
他一死,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绝不肯退败、更不可能投降了。
那,只能由十倍于宋军旳蒙军退败。
无关战力、无关人数。
假如史天泽的两万汉军愿意留下,杀上三天三夜,一定能杀光宋军;假如十余万蒙军还能同心协力,绝对能杀光宋军……
但战争不是这样简单的计算。
是人心。
大汗死了,就算杀光宋军,又能如何?
每个士卒都心知肚明,十余万人绝不可能共心协力。
那就很简单了,谁逃在前面,活。
落后者,死。
大量的伤亡,由溃逃开始出现……
“撤!撤!”
史天泽吼道:“北走!帅旗跟上!”
他勒马便走,目的很明确,北上,渡渠江,沿米仓道至汉中,再归河朔。
至于宗王莫哥?
史天泽眼里已无莫哥,他只想到漠南王忽必烈已重掌统帅之权……
“咴律律!”
战场上,孟伯阳又是翻身一滚,挥刀斩下一个骑骏马前来喝令他继续攻宋军的蒙人,一把操住缰绳,翻身上马。
“随帅旗走!”
孟伯阳大吼不已,额头上青筋爆起。
方才与宋军鏖战他都没这般拼命。
晚一步,是要死的……
张珏已杀上来,又捡起了大斧,遇敌就砍。
“掩杀过去!杀虏!”
宋军长矛乱刺,直将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蒙军刺下马匹……
夕阳已完全在西面群山中沉没,夜色深沉。
慌不择路的蒙军看不到帅旗,不少人向石子山上奔去。
张珏已改变了打法,喊道:“驱赶溃兵!驱赶溃兵!”
他不再执斧乱劈,这样一斧一斧的砍杀实在太慢了。
宋军被他喝令着,排着横队,只捅向那些试图反抗的顽横之人,将蒙军溃兵赶向石子山上还在冲锋的怯薛军……
“啊!”
惨叫声大起。
其实不少蒙军连宋军在哪都没看到,只见前方的同袍哭嚎着冲来,连忙转身就跑。
山坡上,古剌领着怯薛军还想挽回局势,溃兵已冲到眼前。
“敢冲阵者杀!”
“放箭!”
怯薛军还在放箭,溃军已冲了进来。
弯刀乱斩,为了夺路活命,溃兵已不管前方是谁……
同时,山上鸣金之声大作,莫哥已下令大军迅速渡过嘉陵江,撤往南岸。
古剌自己也是军心大乱,根本拦不住这些溃兵,才想后撤,怯薛军已轰然大乱,汇入溃兵的洪流,到处乱逃。
这些宿卫皆是蒙古贵族子弟出身,已不可比成吉思汗时的怯薛军。
大汗之死、溃败、鸣金……古剌脑子里一团大乱。
“大帅走啊!”
“走啊!”
有士卒在护着古剌要走。
古剌回过头,想到要守住大汗的尸体。
他毅然扬起弯刀。
“大帅!走啊!”士卒们已是哭求。
“大蒙古国的勇士!”古剌怒吼道,“你们忘了……”
下一刻,他被撞在了地上。
才想起身,一双脚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还想要拉着他的士卒松开了手,转身就逃。
古剌弯刀挥舞,连劈倒四五个溃兵。然而,还未支起身,臂上一痛,手中弯刀已落。
越来越多的人踩过他的身体。
他已没了声息……
~~
李瑕努力压下心中的兴奋,试图看清四散的蒙军。
他更想要大量杀伤的是汪忠臣部,这事关接下来收复汉中。
但夜幕已降下,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幻,已不可能完美地实现战略计划。
汪忠臣是连总帅之位都能让给弟弟的人,理智到了极致,马上就领兵向西撤。
蒙军终究是马快,史天泽、汪忠臣这种一旦见机不妙就逃的,已很难掩杀。
故而,张珏当机便驱溃兵杀上石子山,冲溃蒙军大部。
这与李瑕想要的相左,但确实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一则,蒙哥的尸体,蒙古的宗王、重臣,都在石子山大营中,且兵马多是蒙古诸千户军、怯薛军、质子军,真蒙古人,杀之功劳最大;
二则,这些蒙军就在山上来不及上马。
三则,南面就是嘉陵江,蒙军想渡过浮桥,掩杀到江边,效果最好……
有舍有得,李瑕眼看时机如此,当即放弃追赶汪忠臣部,下令宋军从石子山两边围过去。
“伤员退下!其余人保持体力追击!”
“驱赶溃兵,敢返身抵抗者,立杀!”
“敢组织溃兵者,立杀……”
~~
“宋军杀过来了!”
“走啊!”
江边风很大。
数万蒙军已齐聚在大江两岸,连绵近二十里。
还在列队渡江的蒙军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乌泱泱一片,是慌乱的溃兵已冲了过来。
场面大乱。
惊天动地的哭嚎。
“咴律律!”
“噗通……”
嘉陵江对岸,宗王莫哥已被抬上一座小山。
今日,诸将都认为他指挥的不对。
但事实证明,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在望台上抱住了柱子,所以蒙哥重伤、勃叉里死了,只有他伤势最轻。
之后,他认为蒙哥重伤,不宜再待在石子山,应该尽快退兵,蒙哥却指责他怯懦。
结果呢?
若是依着莫哥的主意,蒙哥此时已退过嘉陵江。
史天泽就算抵抗不住宋军,退回石子山大营而已,损失一些汉军,又算得了什么?
退败一场而已,绝对不至于有现在的惨状。
甚至,之前围攻钓鱼城之事,莫哥心里也不赞同。
顺江东向,拿下临安,赵宋都灭了。一座小小的山城,到底有什么非要攻下来的必要?
此时,看着江对岸的蒙军被溃兵冲散,莫哥咳嗽着,连下了几道命令。
“传令下去,丢了马匹的士卒,不许过江。”
莫哥没有盲目想要保全更多的士卒。
他知道,在这川蜀之地,丢了马匹的人回不去了,只会拖累大军。
“派信使去重庆……告诉他们,大蒙古国可以撤军,和谈期间,宋人不得攻击大军。”
莫哥相信,宋廷会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迫于京湖的压力,和大蒙古国的国力。
说了这两句话,他感到肺腑里疼得厉害。
但还有最后一道命令。
“传令下去,一定要把……把大汗送过江。”
这是眼下非常重要之事。
说完这些,莫哥只觉这个夜冷得厉害,让他这个来自北方的人都承受不了。
他挥了挥手,打算撤离。
他打算率军由西向北,控制住合州旧城杨大渊的兵力,驱其为向导,先返汉中。
忽然,有士卒上前。
“宗王,刚刚过河的将军们说……”
一句话入耳,莫哥又闷咳了两声。
“不要胡说。”他如此应道。
但心思却不由从战场上移开。
……
当年,正是莫哥与拔都等人一起拥戴了蒙哥即汗位。
现在,又到了汗位空悬的时候。
莫哥虽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但同样是作为拖雷的儿子,他也一定要让汗位在拖雷一系中传承下去。
玉龙答矢太年轻,没有机会了。
旭烈兀,西征走了太远了。
忽必烈、阿里不哥,该把这个消息传给谁呢?
……
“我的哥哥们,你们命真好,有个好额吉。”
心里念叨着,莫哥没有再回头去看江对岸一眼。
他再绝情,也不敢多看……
第482章 诋毁
“让大汗渡江!”
来阿八赤领着最后一支还算整齐的兵马,抬着蒙哥的遗体到了江边。
他已将他旳父亲术速忽里火葬了,骨灰洒向了山川。
来阿八赤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身在川蜀,深陷战事。
但,火葬是吐蕃佛教传入大蒙古国这些年才有的习俗。
此事若是细思起来……作为蒙哥宿卫、掌管蒙哥膳食的来阿八赤,与接受过上师八思巴灌顶的忽必烈,都信奉吐蕃佛教?
当然,此时没人深究这些。
来阿八赤敢火葬父亲,却不敢轻慢大汗的遗体。
尊贵的大汗必须被带回漠北草原,天葬。
“敢拦路者,杀!”
这支怯薛军毫不犹豫便扬刀向前方拥堵着的蒙军砍去,护卫着大汗与重臣们缓缓移向浮桥。
“都冷静啊!”有蒙古大将大喊道。
此人名叫“撒察”,也是怯薛军千户,此时眼见蒙军聚在江边互相砍杀,终于决定要做些什么。
撒察认为,眼下这场面,不该是这样。
他想得很简单,只要能让蒙军们冷静下来,完全能反过头来击败宋军。
他脱离出来阿八赤的队伍,大吼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我们至少还有两万人在江边,能让懦弱的宋人追着我们砍杀吗?!”
来阿八赤大怒,吼道:“撒察!你给我回来!”
撒察不应,高举着弯刀,还在试图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勇士们!随我杀敌……”
“走!”来阿八赤连忙下令,“快护大汗过江!”
……
石子山上,李瑕已注意到了撒察。
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一个蒙将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子正在地上刨坑,挖出了十余个没有被引燃的火球。
李瑕抬手一指,道:“别毁了浮桥,让他们挤。”
“明白!”
林子顺着他的指尖向山下望去,夜色中,只看到江边竟还有蒙将想要收拢队伍。
“弟兄们!给我攒足了劲!丢他娘的!”
“起火!”
“鞑虏们!爷爷赏你们的……”
~~
“走!”
来阿八赤大吼不已,拼命带人往前杀去。
他们的弯刀每次斩下,斩杀的都是他们的同袍。
而看着他们杀过来的蒙军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吼叫着又提刀向别人杀过去……
一片大乱。
撒察则是让百余蒙军冷静下来,似乎向力挽狂澜已近了一步。
“你们在怕什么?宋军吗?!你们真的看到宋军了吗?!在杀人的有几个是……”
“轰!”
瓷蒺藜火球已在离他不远的山脚下爆开,铁片飞溅。
只这一下,已将撒察那天真的想法彻底打碎。
战争绝非他想的那样,只要兵力更多,战力更强就行的。
已没有人能让这些混乱的人冷静下来。
理智?
宋军要做的,就是绝不让他们还有一丝理智……
战马悲嘶,撒察已被撞下马来,才摔在地上,已被重重踩了一脚。
他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大蒙古国战无不胜的勇士们,不可能会这样的……
“啊!”
血泼了撒察一脸。
那是一个疯狂的蒙卒为了去浮桥上,狠狠砍杀前面的人。
“冷静下来啊!”撒察苦劝。
马蹄重重踏下!
又踏碎了一分理智。
“咴律律!”
似乎连战马都嘲讽撒察的不自量力。
除非蒙哥复生,再洒下万丈光芒,让这些蒙军顶礼膜拜。否则,绝无任何人能消除他们的疯狂。
慌了神的溃兵还在嚎叫,冲杀,任何一个想活命的人都只能向浮桥边挤。
这是唯一的活路。
挥动弯刀,杀掉同袍,才能挤到更前面。
追逐他们的早已不是宋军,而是恐怖。
数不清有多少人被推入汹涌的嘉陵江。
江水被染红,浮尸截断了江流……
~~
“渡江!”
来阿八赤终于杀到了江边,连忙命人护送大汗的遗体上浮桥。
他麾下的怯薛军足够冷血,始终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人,才从混乱中开辟了一条血路。
来阿八赤松了一口气,正要驱马离开。
忽然,夜风中传来一句蒙语的叫喊。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一刹那,来阿八赤只觉天地寂静下来。
那些杀喊、惨叫,他已全然听不到。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那人还在喊。
显然,这支护卫着大汗、重臣的队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方就是喊给自己这些人听的。
“是忽必烈……”
来阿八赤勃然大怒,转过头,狠狠扫视着身后的人群。
夜色中,只见弯刀乱舞、马匹嘶鸣,一派人间炼狱景象,根本找不到那几个口出狂言之人。
“将军!走啊!”
“走啊……”
来阿八赤驱马踏上浮桥,策马向前冲去。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这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大汗最后饮的酒,必然是无毒的……他亲手递过去的,很确信没有毒。
但如何证明?
验大汗的尸体?不可能。
或者……等冲到对岸,命人把浮桥上那些人全推下去?
不,这太疯狂了。
来阿八赤摇了摇头,再次回头,望向石子山。
他似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在诋毁漠南王……
~~
李瑕依旧站在石子山上。
此时若是白天,他能望到一副极尽壮观的景象。可惜,夜色削减了这份壮观,平添了无数惨烈,更像地狱。
李瑕的心思却已从眼前的地狱转开。
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一队宋军押着几个蒙人上前。
人未到近前,蒙语的呼叫已响起。
“我们喊了!说好的只要喊了就放我们回草原……”
李瑕却是用汉语命令了一句。
“杀了,尸体丢下山。”
“噗……”
李瑕看着那些滚落山崖的尸体,这才用蒙语自语了一句。
“阿里不哥,恭喜,你得到了我的支持,不客气。”
~~
张珏走上山顶,手里那大斧一丢。
凝固的血浆扯动了他手上的伤口,生疼。
张珏咧了咧嘴,笑道:“我不敢学蒙语,怕朝廷以为我要潜通蒙古。”
他显然是听到了李瑕的自语。
但也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在他心里李瑕是干大事之人,往后成就要比他高得多。
“之前,非瑜说要反攻汉中,我说不可能。还拿愚公移山的例子以示固守之决心……哈,今夜想来,是我狭隘了,向你道声服气。”
一句话,可见张珏之心胸磊落。
也不等李瑕回答,他累得往地上一躺。
“真不敢闭眼啊,只怕一醒来,发现皆是场梦,我犹在钓鱼城中苦苦守城。”
“张将军放心,不是梦。”
“不可思议。”张珏喃喃道,“如此一战,真不知后世该如何评述我等……不可思议……”
~~
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时,蒙军心中恐惧开始渐消,宋军不敢再追击,俘虏了嘉陵江畔来不及渡江的数千蒙军。
嘉陵江上的血水许久未曾褪红,浮尸积在浮桥上,铺满了整个江面。
是役,蒙军至少折损了两万数千人,大部分都是溃败之后为抢夺浮桥而死。
这是继曹友闻血战成都之后二十年来,宋军战果最大的一场胜仗。
若再算上蒙哥之死……那便是如张珏所言“不知如何评述”了。
------题外话------
加更的会很晚,大家不用等~~
第483章 马不停蹄(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十一月初三。
这是战后的第三天,宋军诸将齐聚钓鱼城将军府。
他们完全是人人带伤。
“蒙军分为三股撤军,史天泽、汪忠臣分领汉军,该是从米仓道、金牛道退去,莫哥连夜奔走合州旧城之后挟杨大渊之兵力,追上汪忠臣,双方合兵。”
李瑕指着地图,道:“如此一来,蒙军两万余人走米仓道;五万余人走金牛道。”
王坚躺在软椅上,不必起身看地图也对川蜀局势了然于心。
“如此看来,不宜追击了。”
张珏看了李瑕一眼。
因觉得李瑕又会要主张继续追击,他遂将这边的理由一一剖析。
“蒙军虽然大败了一场,但兵力实在太过于雄厚。如今蒙哥之死对军心之挫伤已渐渐减弱,他们绝不会像夜里那般容易崩溃;
蒙军皆是骑兵,且一路上旳山城要寨皆已投降蒙古,论行军速度、地利,皆不在我方。何况城中士卒皆已疲惫,兵力少,又是步卒,实难继续与蒙军野战……”
其实张珏不说,李瑕也明白。
说到底,蒙哥在战场上暴毙,这才是宋军能大胜的原因。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蒙军已缓过气来,再求战,必然要大败。
钓鱼城的兵力确实也是不足,这两天只是清理战场、掩埋尸体便已忙不过来,也无力追击……
李瑕敲打着地图,斟酌了许久,还是开口说了实话。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他已能信任钓鱼城这些将士。
“我打算先赶回成都,领成都守军奇袭利州。”
一句话入耳,张珏抬起头,有些惊喜。
王坚却是微微一讶,问道:“此事,帅府同意了?”
这两人之间,张珏更活络些,王坚则更古板些。
李瑕道:“我已奉了蒲帅之命。”
此事,他只不过是向蒲择之提过一嘴。但以当时的情况,蒲帅之显然不可能下令让李瑕去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着闹的事。
重庆兵马本就捉襟见肘,根本连一个多余的兵力都没有。
至于成都那一万守军,弃守大江上游重镇,跑去反攻汉中,根本是儿戏。
谁都不可能想到蒙军这次能败得这样惨……
王坚、张珏都明白,李瑕不可能领了军令,偏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
想必就是有这样厚的脸皮,才能一次次乔装改扮,与敌人谈笑风声。
王坚不愿戳破李瑕,只好默然不应。
李瑕并不打算再去一趟重庆与蒲择之商议。
怎么说呢……川蜀宋军就这么一点儿,分守各地都不够。为何别人都调不出兵马,李瑕能?情报。
李瑕跑得勤快,对局势了解得透。知道蒙军的行军脉络。能把蒙军暂时不会攻打之处的兵力抽调出来。
这极讲究时机,机会只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必须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若再去重庆,一来一回又是十数日,耽误不起。
总之是……成都守军打累了,李瑕便跑去领泸州守军;泸州守军打累了,他便跑来领钓鱼城守军;现在钓鱼城守军累了,他又要回去领成都守军。
“我领成都守军先行,王益心则赶回重庆府,领泸州军、长宁军,溯嘉陵江而上作为支援。到时,也请钓鱼城守军支援……”
随着李瑕的侃侃而谈,一个大概的计划已摆在王坚、张珏面前。
它还很粗糙,且包含了太多不确定。
……
“非瑜当知,此事不是我与君玉答应便行的……咳咳……蒲帅能否派兵、能否供应军需?京湖是否需重庆府支援?甚至……蒲帅还能否作主?”
王坚话到这里,道:“太急、太险了。”
“是,太急了。”李瑕非常清楚这计划很不妥当,但还是道:“只问王将军、张将军可愿尽力而为?”
“非瑜,何不先收复川中各个山城?徐徐图之……”
“一间屋子,抵挡强盗的门,应该在屋外,而不是靠屋内的桌椅。若每次强盗来过,我们只能把这些桌椅修修补补,永远不去堵上门,岂不是永远要被强盗打劫,直到一无所有?”
李瑕道:“若这不包括汉中的半个川蜀是一间屋子,门应在大巴山脉。若整个川蜀是间屋子,门应在秦岭……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有些粗浅的比喻,说不上多豪迈。
阴山敕勒川,对王坚、张珏而言,却是太遥远的地方。
他们感受到了,李瑕之志向远比他们更远大。
两人对视一眼,思忖了许久。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害怕,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却做不到,害了李瑕与将士性命。
无令调军,不是轻易之事。
李瑕笑了笑,道:“我真是奉蒲帅之命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笑,这是他不受阻挠的决心。
王坚、张珏终于是点了点头。
“好!”
~~
说来,李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权知筠连州”,但他要统率川蜀上万兵力却是显得理所当然。
仿佛这些将士就该听他号令一般。
其实以他近年来的功劳,再加上有大靠山,必然会升迁。
只是临安太远,消息传递的速度赶不上他立功的速度。
士卒们也不傻,最是能直观地感受到跟着谁打仗有前程。
比如钓鱼城将士就发现,大胜之后,李瑕从未谈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论功行赏,对此毫无期待。
李瑕更在意的是如何犒赏士卒,承诺拿下利州之后,以利州之粮草犒劳。
对上,他不求官、不谋爵;御下,他只问能为将士们做什么,从不驱使士卒为他谋一己之私。
一个极富个人魅力,带着蜀人保卫家园,且一战大破十余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之人……官职高低,对他而言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至少,阿吉听完这场军议,已决定到时不论王坚、张珏是否北上,她必领马军寨支援。
~~
当日,王益心便乘舟而下,往重庆,请蒲泽之发兵。
李瑕则牵马离开了钓鱼城。
他来时,领了一千余人,伤兵暂留钓鱼城中,能随他往成都的已仅有七百人。
……
“诸将士不必再送,相信很快便能再会。”
夕阳下,王坚抬起伤臂,抱拳。
“待到汉中重聚,与非瑜痛饮。”
李瑕虽不爱喝酒,但还是笑应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七百骑向西袭卷而去。
王坚等人却许久还驻立在山坡上。
“少年壮志,让我自觉年轻了许多。”
“将军本就未老。我等在这小小山城消磨了太久,也该有新的志向了。”
“汉中?”王坚喃喃着,眼中渐有期翼。
“不止。”
张珏没忘记李瑕那些话,目光已向北望去。
“阴山敕勒川。”
~~
与此同时,保州。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郝经吟到这里,感慨道:“遗山这诗好啊,若说这中州万古英雄气,大帅认为当今天下谁有?”
张柔已然会意。
他凑近了些,悄声问道:“汉制?”
“汉制。”郝经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答应了。”
“不仅如此。”他眼睛还亮了亮,又道:“仲谦请求漠南王,此番攻宋,以罚罪、救民、不嗜杀为旨。大帅可知漠南王如何应的?”
“如何?”
“必为卿等守此诺。”
“真盖世明主。”
两人皆笑了笑,了然之后,避过此事不再谈。
此时,他们是在忽必烈的大军之中。
忽必军得到蒙哥命令,五万大军由开平启程,须在明年开春前抵达京湖。
张柔正在随征之列,今日才抵军中。
见过忽必烈之后,他迫不及待又来见了郝经,问出了心中颇关心之事。
显然,这是忽必烈默许的。
郝经原本就是张柔幕下,经其引见,才入金莲川幕府。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大事有书信来往,许多小事却未及详谈过。
……
“简章被宋人杀了?”闲话之后,郝经免不了要提到乔琚。
乔琚是他的学生,随他到了张家,才得以受张柔看重。
“是。”张柔点点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
“陵川先生也知此子之名?”
“不仅是我。”郝经道:“连漠南王也知他名号。一是,前些日子,全真教口口声声说是此子气死了他们的掌教。”
张柔已不关心全真教。
佛道辩论,全真教已输得一塌糊涂。
显然,汗廷如今更在乎拉拢吐蕃。
“除了全真教……”
“还有兀良合台、阿答儿,以及宗王阿卜干之死。”
张柔又问道:“漠南王如何评价此子?”
“安得如李瑕者用之。”
张柔神情莫名,拍了拍膝盖,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地喃喃道:“我低估了漠南王之雄伟气度啊。”
郝经亦叹息。
学生被杀,他与李瑕是有仇的,做不到如忽必烈这般心胸宽广。
“大帅与我说说李瑕其人?”
“从何说起……他杀了赤那的人,在墙上题了你郝陵川之诗,‘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此句,我近来感触颇深……”
郝经眯了眯眼,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这诗,是感慨金亡所作。
金灭赵、欺宋,最后蒙古杀来,金国上下比辽、宋皆惨。
但读书人终归只会嘴上说说,李瑕那小子,却是杀人以血字提诗,初出茅庐便是凌厉之气。
此事说到最后,郝经问道:“大帅打算如何对付此子?”
“谈之何益?”张柔沉默片刻,道:“许是,他如今已死在伐蜀大军弯刀之下。”
“是啊。”
张柔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些许烦恼,站起身道:“好了,军务尚忙。”
“是,攻下整个汉地才是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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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蜀的消息太远,尚未传来。
而忽必烈的大军还在马不停蹄南下,欲直插宋朝防御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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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章 节度使
若问这兴昌六年十一月,大宋的全盘战局如何,少有人能直观了解。
毕竟,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对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吕文德算是对天下事最清楚旳人……之一。
先是西南战场。
去岁,阿术攻打交趾,交趾国主同意附蒙攻宋。今年初,阿术从大理经罗氏鬼国攻宋,交趾却并未依照约定出兵。
吕文德率军阻截,不等阿术至播州,便将这路蒙军击退;
之后是京湖战场。
塔察儿去岁秋攻樊城不利,今春继续猛攻。吕文德由播州北上,与贾似道大破塔察儿大军;
最后是川蜀战场。
十一月,吕文德终于率军溯长江而上,入蜀支援。
在吕文德看来,蒙军攻蜀的三路大军马上要全败在他手上。
纵观整个大宋,兵力已捉襟见肘,处处面敌。
唯他吕文德,辗转四战。
他不仅转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还建节两镇,官封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此为武将之最高殊荣。
因为大宋只能倚仗他。
吕文德,已是大宋武将第一人。
吕家军,已是大宋唯一能战之师!
……
当然,吕文德也看不到千里外的局势。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播州之后,阿术已率三万大军灭自杞国,杀入广西,再次攻宋;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京湖之后,忽必烈已率五万大军南下,直插京湖重镇……
这些坏消息暂时还未传来,吕文德却是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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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五。
三万大军溯江而上,直抵钓鱼城下,吕文德立于战船上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还是宋军在清理战场,搜索蒙古溃兵。
王坚虽伤势未愈,已赶到江边相迎,将整场大战前后一五一十说着。
“李瑕?”吕文德忽抬手打断王坚,问道:“确定是知筠连州的李瑕李非瑜?”
“正是。”
“不对。”吕文德道:“朝廷才收到李瑕收复成都之战报,本帅已举荐他为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其人该在成都,不可能出现在合州钓鱼城。”
王坚道:“当时他确实赶到了钓鱼城,现今已赶回成都。”
吕文德被拂逆,大怒。
可他大略算了时间,也知王坚不是胡言乱语,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汇报。”
“是,李瑕援兵赶到,与城中守军阵斩汪德臣……”
良久。
到最后,吕文德脸色愈发难看,只问道:“蒙哥如何死的?”
“战到正酣,暴毙而亡,许是伤势过重。不过,筠连知州李瑕通蒙语,审问俘虏,得知乃蒙古宗王忽必烈命人鸩杀之。”
“可笑,你让本帅如此上报朝廷?”
王坚知吕文德这是何意,抱拳不应。
李瑕曾私下与王坚说过,可将他李瑕的功劳隐去一些,改说是重庆帅府命人支援、指挥此战。
但,王坚不愿。
一是一,二是二。
“末将所言,俱是事实,吕帅可一一核查。”
“为何不趁胜追击蒙军,收复青居、大获等诸城?”
“末将兵力不足。”
吕文德点了点头,道:“王将军一战拒十万敌寇,朝廷必有嘉赏。暂归钓鱼城镇守,安心等待高升……”
“末将不求升迁,只请吕帅……”
王坚打断了吕文德的话,吕文德也绝不让他将嘴里的话说完。
“本帅军务繁忙,你去吧。对了,蒲择之入蜀以来,寸功未立,连失诸城,现已出川解职,四川兵马由本帅节制。”
王坚一愣。
不等他再开口,几个校将已上前拦了拦他。
“王将军,请吧。”
“吕……”
“来人!开堂议事,本帅要趁胜追击蒙军!”
……
“娘的,好在蒲择之先去职了。大哥要是晚来一步,岂不被这老头压得死死的?”
吕文德的三弟吕文福一直站在后面听着。
吕文福因兄长提携,屡立战功,已至招抚使之高位。
他们樵夫出身,如今虽个个高官厚爵,但私下说话也从不遮拦,王坚才被带出去,已开始叫骂不已。
吕文德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之色,道:“贾相公是说过忽必烈要弄死蒙哥,但老子没想到,王坚能打出这种胜仗……真他娘的,就差一点。”
吕文福犹不信,问道:“大哥,这种胜仗……莫不是假马地?”
“假不了。”
吕文德道:“旁人看不出,你我兄弟这种惯上沙场的一看就知真假……猢狲。早在下游十里,老子就嗅到这大胜的味了。”
言语间,完全没有因大胜而开心的样子,反倒很是不快。
吕文福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兄长,打仗是真能打,对底下人也是真大方。
但,好嫉妒,爱排挤他人,这也是出了名的。
满朝士大夫背地里说他“性尤忌切而贪宝”,形容得极是贴切。
“什么叫白来?老子才是蜀帅!”吕文德啐了一口,又道:“真他娘的,王坚、张珏、李瑕……老子真他娘好生嫉妒。”
他这人,虽好妒,倒也坦率。
“大哥,我看李瑕这小子也不地道。”吕文福道:“既把这情报给了贾相公换消息,还趁机跑来捞功劳。”
这事,他已看明白了。
李瑕知道忽必烈要杀蒙哥,特地赶到钓鱼城来,正好蒙哥一死,宋军攻上去……就这么简单。
至于王坚说的那些偷袭蒙军大营云云,他是不信的。
吕文德却想了想,目泛思量,喃喃道:“老三,你说有没可能?李瑕是骗了恩相,说不定忽必烈根本没下手,蒙古主就是被他们炸倒望台砸成重伤而死。”
“怎么会?”吕文福讶道,“不可能那么早就料到能成。”
“是啊,如果是这样,这小子就太可怕了。”
“我绝不信。”
吕文德咂了咂嘴,也摇了摇头,有些疑惑。
“那就真他娘怪了,恩相说姓李的小猢狲顶呱呱聪明。怎会跑来出这要命的风头?他就不懂?这跟一般打仗可不一样,弄死蒙古主,外恨、内忌,连老子都不敢立这功劳。”
“乳臭未干的一小娃,哪能懂这些?”吕文福道,“立功心切呗。”
吕文德自己不敢领这样的泼天大功,心中却忍不住嫉妒。
事实上,他等到了蒲择之去职的旨意,领兵入蜀,时机刚好。
稍微掩饰一下,钓鱼城这一战就是他节制四川后打出来的。
只须说他牵制了蒙军,给王坚、李瑕等人创造了斩杀蒙古主,破敌大胜之机。
既不招蒙古人恨,有大功,又不至功劳太过反遭猜忌。
有贾似道在朝堂,这就是真的。
且李瑕也是贾似道的人,一定会分功……
这些,吕文德都知道。
那还嫉妒什么呢?这些人的官位还是不能比得上他吕大节度使。
才能。
他嫉妒这些人的才能。
有才能,却不投靠他吕文德,让人恼怒。
……
“大哥,既然要领了这功劳,弄死蒲择之吧?”吕文福又道,“王坚就是个武人,守在钓鱼城,别的事都不知。蒲择之却是个门清的,不弄死,早晚有麻烦。”
“算了,让他回乡吧。”
“我有个主意,弹劾他勾结蒙古,让朝廷流放了他,中途找个人弄死他……”
“恩相说了,放他一命。”
“为何?”
“老子哪知道?!”吕文德啐道,“一个老废物,还理他做甚……”
第485章 缩影
重庆,朝天门码头。
一身布衣的蒲择之回过头,见易士英领着王益心过来,叹息一声。
“上了船再谈吧。”
……
小船在江边晃着。
“蒲帅,末将到重庆的一路上见江上万舟齐发,见是吕文德旗号,末将特地绕过他来见你……”
王益心不知该如何说,话到这里,已是哽咽道:“打了大胜仗啊!大宋多少年没见旳大胜仗!怎还是这样了?”
蒲择之拍了拍膝盖,笑道:“打胜了就好,你看,你们打了胜仗,这些父老乡亲免遭战火牵连,好啊,多好啊。”
“蒲帅……”
“老夫解官了,莫再这般。”
易士英拍了拍王益心的肩,道:“是,不必如此,战报尚未传回临安。等到时,朝廷知道了蒲帅的功劳……”
蒲择之摆了摆手。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将士们能杀敌寇,能改变川蜀遭蒙古大军攻伐的局势。但……改变不了大宋的官场。
立国三百余年日积月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场大胜能改变的。
他蒲择之,以蜀人出身担任蜀帅,上任之初,就注定不能长久。
亲族蒲元圭携家带口献大良城一事,更是让朝廷深深忌惮。
斩蒙古主的大功不是他蒲择之在任时立下的还好,若吕文德不来抢功,那才真是他蒲择之的杀身之祸。
蜀地大家族,随时能全家投降是其一,还立下大功、尽得蜀人之心?
至于吕文德这种真尾大不掉的,朝廷反而没办法,倒成了唯一的倚仗。
好在吕文德贪财善妒,臭名远扬,士大夫与百姓骂声一片,能让朝廷放心。
这些,蒲择之明白,也理解朝廷的难处。
“老了,老了,看你们胜了,已别无所求了,再到行在叩谢了君恩,也该告老归乡了。”
王益心不由大哭。
余玠死后这些年,他在泸州军的日子不好过。
先是随张实在余晦麾下总打败仗,被杀得丢盔卸甲;随张实在马湖江大败,被俘;好在被史俊救回来,今年又被纽璘杀得溃不成军;
终于是打了一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仗,蒲择之又要去官了。
“蒲帅,李将军命我来找你领军令……要我领弟兄们溯江而上……你这一走,李将军怎么办啊?我办不成这差事……误了大事……”
“大好男儿,哭甚?”
“我高高兴兴地来……办不成差事。”
“你是个将军,莫哭了。”
蒲择之拍着王益心,道:“朝廷的旨意既到了,非瑜该是升了官……时辅,你领着潼川府路的兵马回去。告诉非瑜,不要急着收复汉中,先与新任的蜀帅打好交道。”
易士英点点头,道:“吕文德……”
“莫看他名声不好,论行军打仗,我远不如他。”
~~
蒲择之看人颇准。
吕文德人品虽不好,打起仗来却十分有一手。
之后几日,竟是真让他追上了蒙古宗王莫哥,大胜了一场,斩蒙古千余人。
……
莫哥退到了青居城。
不是莫哥不想早日退兵,但伤兵、溃兵太多。
当夜大败之后,许多蒙古骑兵四散而逃。他若不在青居城立足,设法收拢,这些不熟地势的骑兵根本不知如何回归军中。
且莫哥自己伤势也重,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必须有地方稍作休整。
同时,他派兵扼住从青居城往利州的道路,准备之后走金牛道。
莫哥与汪忠臣、杨大渊等各部汇合,兵力已有五万余人。
换作蒙哥、忽必烈,有五万大军,还是能把整个大宋打下来。
但莫哥不同,他已完全改变了蒙哥在时那种霸道的打法,龟缩防守,只为养好伤撤军。
见此情形,李瑕、王坚很快便放弃了追击。
他们一个擅长偷袭、一个擅长守城,手中兵力又不足,根本拿莫哥没办法。
吕文德不同,所率三万吕家军是大宋如今最精锐的战力。
宋军昼夜急行军三日,由钓鱼城水路陆路并进。
蒙军哨马探到宋军攻来,莫哥命杨大渊领兵迎敌。
杨大渊大造浮桥,封锁十余里涪江江面,使吕文德水师不能行。
吕文德遂摆开步卒,与杨大渊决战于野。
莫哥又遣汪忠臣带骑兵支援杨大渊。
随吕文德入蜀支援的京湖大将刘整、向士璧以奇兵杀上,焚毁蒙军浮桥,宋军水师赶到战场。
蒙军毕竟士气低落,杨大渊、汪忠臣遂大败而退。
吕文德挟大胜之士,逼至青居城下。
他当然不敢继续强攻,蒙军有骑兵之利,又有杨大渊这样熟悉地势、能守山城的降将。强攻占不到便宜。
另一方面,吕文德在重庆时,已见到了莫哥派遣来和谈的使节,当时,他将使节赶了出去。
这一战之后,莫哥不得不再派人与吕文德和谈……
~~
“本帅说了不算,尔等若有诚意,自提出条件,本帅着人递往行在,面呈陛下。”
吕文德面对使臣,威风凛凛,又喝道:“否则休怪本帅挥师收复青居城,叫尔等有来无回!”
话虽如此,其实不管是莫哥还是吕文德都知道,蒙哥一死,现在蒙古根本没人能作主与大宋和谈。
无非是双方都知打不出结果,莫哥想要拖延时间休整,吕文德想要战功,各自成全罢了。
于是莫哥又随意指派了个连官位都没有的汉人携国书往吕文德军中,任其送往临安。
至此,钓鱼城一战李瑕、王坚之功吕文德虽未抢,但节制四川,逼退蒙军的大功已到手。
且对官家的赤诚忠心亦天日可鉴。
……
向士璧身在吕文德军中,对此极是不屑。
他是绍定五年进士,如今官任京湖制置参议官、兼知峡州。这次蒙军大举攻宋,他散尽家产募兵,奉命随吕文德入援。
对吕文德打仗的才能向士璧很佩服,初时也因能随吕文德这样的名将出征而兴奋不已。
但之后见吕文德为官多年竟还是大字不识,言谈举止傲慢跋扈,两人就已渐渐相处不洽。
这次,向士璧与刘整立下大功,但吕文德却把他们的功劳隐去不提,论功行赏只顾麾下吕家军……更是让人勃然大怒。
再说与莫哥和谈一事,吕文德虽无错处,但完全是一心谋私的模样。
向士璧虽也领兵,终是文人心气,纵观军中,唯刘整与自己处境相似,不由与他每每大骂吕文德。
刘整亦是义愤填膺,问道:“既如此,请向将军亲自上表报功,如何?”
向士璧有些犹豫。
他是客军,暂在吕文德麾下,越过帅府报功,终究是官场大忌。
“武仲可愿与我一同上表?”
刘整苦笑道:“我是北归人,不求功劳,罢了。”
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向士璧见此情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表据实以述,并弹劾吕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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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城一战,宋蒙之间的形势且不提。
但蒲择之去官之后,川蜀官场显然有了大变化。
吕文德、向士璧、刘整、王坚等人之间的关系,或就是小小的缩影。
甚至是这大宋王朝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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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章白银盟主加更,会非常晚,大家不用等~~
第486章 剑门天下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4/11)
这一年,大宋安排在川蜀的将领们,若一眼看过去,称得上将星云集。
吕文德、刘整、王坚、张珏、向士璧……他们每一个,都有过极耀眼的战功。
诸如,三千人直捣汴梁、十二人破信阳、三百死士夜袭十万大军,放在青史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旳名将风范。
但,这些人聚在川蜀,局势反而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各自原有的气势像是被袍泽将军们抵冲掉了一样。
与他们对阵的蒙古诸将很快就有了直观的感受。
这支宋军战力更高,远胜过打钓鱼城时遇到的那些宋军,但,仿佛少了些……锐气。
莫哥在山顶观了宋军阵势,对此有个评价。
“那些守着钓鱼城的宋军就像是才断了奶的狼崽子,还不强壮,但恶狠狠的;现在这些宋军像是牛,坚硬的角、强健的体魄,但只有被惹怒的时候才会顶人,你看,他们还在吃草……”
话到这里,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草原上的牧民,才会走路时,就知道该怎么杀牛了。”
汪忠臣道:“是像牛,他们还会斗角。”
莫哥没懂这个笑话,也懒得懂。
……
二十多天之后,莫哥的伤势稍缓,估摸着能承受住路途的颠簸了,便下令撤军。
他才不会管那个被送往临安议和的信使到了哪里。
根本就不在乎。
他又不是大汗,答应的任何条件都不算。
就让那些永远恐惧着大蒙古国的宋人慢慢的期待着和谈吧。
等到有了新的大汗,铁骑与弯刀依旧能征服这片土地。
伤亡?莫哥从不在乎伤亡。太阳升起与落下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国的土地,只说淮河以北还有数不尽的汉人可以征发。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都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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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川到汉中,能让大军走的道路只有三条。
西边的金牛道,中间由巴中到汉中米仓道,以及荔枝道。
莫哥选择走金牛道。
因为一开始撤军时,他就是向西逃了,根本不可能走荔枝道。
且蒙军辎重不足,无心劫掳,需要粮草。
金牛道经剑门关、利州。既有剑门天险确保宋军不会追击,又有利州粮草补给。
金牛道当然不止这么长。事实上,它是由成都往汉中的道路。
说到成都,莫哥没忘了还在攻成都的刘黑马,已派人去命刘黑马领兵赶来。
这日,已快行军至汉原坡,哨马才回来。
“报宗王!刘黑马听说大汗……听说消息,已撤回陇西。”
“额秀特,这个刘黑马!”
有些大事,莫哥本打算等刘黑马到了再谈的,但没想到竟已撤走了。
莫哥伤势好转,又脱离了宋军的追击。在入剑门关之前,必须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
“来阿八赤、汪忠臣……你们都知道,马上就要到剑门关了,等出了汉中,就是陇西。”
莫哥缓缓道:“在那里,浑都海、阿蓝答儿、刘太平、霍鲁怀,这些都是阿里不哥的人。”
一句话,来阿八赤、汪忠臣神情一动,有些惊喜。
“宗王,你下决心了?!”
莫哥点点头。
阿里不哥、忽必烈,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现在,他把蒙哥已死的消息递给谁,谁就能抢先一步争夺汗位。
论感情,莫哥与阿里不哥更亲近些,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块。
但论势力范围,莫哥先是随阔端屠蜀,食邑又封在河南……帮助经营漠南的忽必烈,显然好处更多。
马上要到的利州是汪忠臣的地盘,汪忠臣显然是支持忽必烈。
再不表态,莫哥也担心自己的安危。
“我要支持忽必烈当大汗。”
相对而言,蒙古人还是坦率的。
莫哥直言不讳道:“到了利州,把消息封锁住,我们派人告诉忽必烈大汗的死讯。”
来阿八赤、汪忠臣大喜。
“宗王明智!”
但莫哥咳了两声,脸色转为郑重,开口却又问道:“来阿八赤,大汗的酒……”
“不是我!”来阿八赤马上应道:“大汗根本就不是中毒……”
“我知道。”
莫哥打断了来阿八赤的辩解。
“额秀特,你忘了?我和大汗是一起摔下来的,我能不知道吗?额秀特!咳咳……额秀特!”
来阿八赤一时无言。
莫哥一旦下定决心,也是毫不顾忌,问道:“你知道蒙古将领和怯薛军中,有多少人听到了那句话吗?长生天像是没赐给他们脑子,他们居然能相信这样的蠢话。”
他瞪了来阿八赤一眼,又道:“忽里台大会上,诸王,还有大汗的儿子们会支持谁,还用我说吗?”
汪忠臣早就在想这些事了,道:“只要宗王答应,到了利州,我们把人控制在城里,只许进,不许出。”
莫哥稍稍满意。
这就是他今日谈话的目的。
他要让忽必烈看到他做出的支持。
“快到剑门关了,都注意些,别等过了关隘,有人跑去漏了消息……”
突然。
远远传来了叫喊声。
“宗王!宗王……”
莫哥大怒。
他正在与人商议这般要紧之事,早已下令不许让人靠近。
但那哨马还是一路赶了过来。
“宗王!剑门关……剑门关……宋军正在打剑门关!”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他们完全不相信剑门关会出现宋军。
哪里来的宋军?
蒙哥入蜀以来,苦竹隘、大获城、青居城是一路扫过去的。
整个川蜀,所有的宋军只在钓鱼城、重庆,如今唯有入援的吕文德还在蒙军大军南面。
根本不可能有宋军。
“不可能!”
“绝不可能!”
~~
春秋时,秦国骗蜀王说,要送五头金牛给蜀王。蜀王很高兴,派力士开凿蜀道。
于是,秦惠文王派司马错沿蜀道南下成都,灭了蜀国。
这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途经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三十里。其中,大剑山中断之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奇险无比。
因此,诸葛亮在此修建剑门关。
诸葛亮五次出祁山,姜维十一次北伐,皆经此地。
所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剑门关是真的险峻。
关隘两侧峰峦仿佛是倚天长剑,仞高万丈,它几乎从未被正面攻破过。
但,邓艾偷渡平阴道、王全斌抢渡来苏……剑门关自古也不缺这样的故事。
李瑕要收复剑门,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这些日子,吕文德入蜀与莫哥对峙,李瑕却始终在快马狂奔,日夜赶路。
抵成都之后,他更是一刻未歇,直接便点兵杀向剑门关。
便是睡觉,也是绑在马背上让人牵着马行军。
抵剑门关后,李瑕的打法也与历次抢关类似,偷渡而已。
他虽喜扮作蒙军,但这峡谷中阁道连绵数十里,便是要诈开城门,兵马也无从隐藏。近万兵力与千余兵力根本是天差地别。
剑门关南北两侧,北坡陡、南坡缓,其实是更适合由蜀人抵御北兵。
李瑕命杨奔领小股骑兵偷渡来苏。
他自己则领主力猛攻南面,非是为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吸引蒙军,为杨奔创造时机。
如今蒙军在剑门关的兵力并不多,二千汉军,只需奇兵杀出,蒙军必溃退。
……
十一月末的寒风凛冽,杨奔正贴着墙一步步走在猿猱道上,额头上冷汗直冒。
猿猱道之名,来自李白诗中“猿猱欲度愁攀援,西当太白有鸟道”一句。
绝壁之上,每走一步,都让人胆颤心惊。
终于,杨奔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正激烈。
他不由加快脚步……
待好不容易跃下山道,一双脚已是软的。
目光看去,已能看到剑门关上的守军正在全力防备……
“杀过去!”
“杀啊!”
先到的十余宋军依然心跳得厉害,大骂杨奔是疯子。
“杀!”
曾是云顶城守军的皮丰此时已编在杨奔军中,还在猿猱道上艰苦攀援,忽转头一看,只见远处尘烟滚滚。
“蒙……”
“不许喊!”
皮丰大叫一声,吼道:“杀!”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蒙军来了!
皮丰脚步愈快,差点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个踉跄,再看那悬崖绝壁,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他却是一把握住一根枯藤,要荡过前方的“之”字形栈道。
“啊!”
李瑕是疯子、杨奔是疯子,他皮丰也能当疯子!
因为蒙鞑大军要到了,要尽快拿下剑门关。
拿下剑门关,再不用苦守云顶那小小的山城。
“川蜀是我们的!”
吼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皮丰已喊破了喉咙……
第487章 稳扎稳打
“蒙军来了。”
蒲帷快步而来,在李瑕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哨马探到,蒙军在十余里外。”
李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孔仙走去。
他们正在猛攻剑门关不假,但道路太狭窄,只有排头兵可以杀上南坡。后面的宋军则负责放箭、抢救伤员、运输物资。
中军这边,一列列的兵士则只能仰首等待着入关。
孔仙正在大喊着激励士气。
他长年镇守云顶山城,知道攻这种奇险之地,攻心比攻城要有用得多。
“将士们听到了没有?!北面旳奇兵已经杀到,很快我们就要收复剑门……都喊起来,吓破那些蒙鞑的胆!”
“告诉他们!他们的鞑主已经死了!”
“我们的李将军斩杀的!”
宋军们轰然叫好。
却也有校将凑到孔仙身边,道:“将军,编个歌呗,这样哇哇地喊,能吓到那些蒙军吗?”
孔仙还未开口,后面士卒又是一阵声浪。
李瑕来了。
带着击杀蒙哥的消息回到成都,他的威望已在军中达到顶点。
所有人都想听听钓鱼城之战具体是如何回事,李瑕却没时间与他们多说,一直是不停地行军,行军。
他带回的七百余精锐也是累惨了,大多数已没有体力进剑门关,包括有伤在身的聂仲由,被留下镇守成都。
只有林子等数十人还能继续随征,各种事迹也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开。偏又没个详细的,让所有将士心里痒痒的。
全盼着攻下剑门关,拿下利州,好好庆功。
李瑕每走一步,两边的宋军纷纷挺直腰板,甲胄皮革摩擦的声音“唰唰唰”让人振奋不已。
孔仙一转身,当即便抱拳道:“李将军。”
论官职,他这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还高于李瑕一个权知筠连州。
以前,有事是李瑕与孔仙商量,请他如何如何;如今李瑕虽还未升迁,孔仙已是只打算听令。
一个简单的表现就是,李瑕不必再解释“蒙军来了”,只请孔仙指挥继续攻城。
“李将军放心!”
孔仙接过令旗,又道:“但有吩咐,李将军派人传令即可!”
这支兵马的指挥显然更高效起来。
李瑕转身又向后军走去。
“俞田、宋禾!各领一千人,随我走!”
“是!”
又是齐唰唰的脚步声,道路两侧的士卒还在列阵向前攻关城,道路中间的士卒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
队列齐整,煞是漂亮……
~~
一路到阁道入口处的山林,俞田、宋禾领了吩咐,便开始向山崖两侧攀援。
俞田心头火热。
他也是马湖江之战时被俘虏过的宋军,在庆符被李瑕救回来,从此就跟着李瑕,经历了大理、成都诸战。
只领着百人的佰将们并未在这些大战中崭露头角。他们更像是在被李瑕一点点拉扯起来,慢慢地成长。
到如今,俞田感觉心里有种冲动,想做些更大的事。
钓鱼城守军能打出一场旷古之战,他们这些最早跟着李瑕的旧部更该打出大胜来。
满腔热忱,杀到剑门关来,他娘的却被堵在这阁道里,就两千人守军。根本轮不到俞田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来杀。
好在,大股的蒙军来了。
这想法很奇怪……
“别蹲着,脚会酸,给老子趴下,叶子盖住头盔,埋低。”
俞田已经很熟悉怎么埋伏了。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打法。
他布置好兵力,火折子备好,把瓷蒺藜火球在面前排开了,又骂道:“看什么看?要你们看吗?蒙军到了没,老子会看。趴着眯下,别睡过去了。”
“一个个把命令传过去,放一半蒙军过去,等老子喊。”
“传过去,一半蒙军过去,等他喊……”
一会之后,这片山林又恢复了平静。
~~
良久,马蹄声起,尘烟阵阵。
先到的是一支探马赤军,杀向剑门关。
已没时间给蒙军登高望远。
李瑕登高而望,并不下令马上开始攻击,他打算等大股蒙军进了阁道,堵住路口,截断蒙军。
计划有些冒险,需要保证在蒙军杀到剑门关之前,杨奔的奇兵能惊溃关城上的守军。
但他敢冒这个险,他对麾下士气正盛的将士们有信心,也知道蒙哥死后的这支入蜀蒙军战意并不高。
千余蒙军才进山谷。
突然,只见远处蒙古大军扬起的烟尘已不再向进,旗令摇摆。
李瑕看得懂蒙军旗语,知那是大军就地扎营之意。
他皱了皱眉,果断喝令。
“动手!”
“嘭!”
火球开始砸下,宋军从山林中杀出。
……
但李瑕却有些失望。
蒙军没有入套?
为什么?
埋伏被看出来了?
不应该的,蒙军绝对想不到会有近万宋军在攻剑关门。眼下应该不顾一切抢回关城才对。
不,不是蒙军看出来了。
而是局势变了……
那五万余蒙军就在那里,转攻为守了。李瑕在心里问自己,有办法击败他们吗?
没有。
他只会利用川蜀的山川快速机动,吸引锐气正盛的蒙军进入预设的战场,埋伏、偷袭;利用坚城要塞与蒙军相持,利用一切办法混入敌军,杀将斩旗……
这些打法曾一次次让他打出胜仗。
但现在,行不通了。
兵法有正奇。
兵法正道,要的终究是实力,大量的兵力、强大的战力;奇道只是将大战场分成小战场,使自己在小战场上的实力辗压敌人。
蒙哥一死,蒙军不会再像战略进攻时那么容易进入埋伏。
大战场不能分成小战场。实力不够,就不适应眼下的战场局势。
甚至,山垒守蜀的时代或许将就此过去。
往后若忽必烈大量起用汉军,必然会改变原有的草原战术。
随着汉军成为主力,也许宋蒙战场上,更多的将会是大规模的对垒会战。
这正是李瑕还远远不够成熟,且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打法。
不仅是他不擅长,放眼整个大宋,自孟珙死后,已再没出现过帅才。
……
山下那小股的厮杀还在继续。
李瑕却觉得不满足,感到恐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恐惧。
像是在成为冠军的路上,每一秒都可能被别人反超。
他必须更快速地成长起来,成为帅才……
~~
莫哥领着大军才赶到剑门关十余里外,眼看前方那阁道有十余里长,当即便下令大军停下。
不像李瑕想得那么多。
他想得很简单……不想打。
如果是小股宋军,当然是马上夺回剑门关。
但,这支宋军能如此迅速地攻打剑门关,其主将必是有能耐之人。
在不知对方兵力的情况下,冒然进入狭窄的阁道……那不是长生天没赐脑子是什么?
换作是之前,蒙军横扫川蜀时,或许会有将领一头扎进去。那是立功心切。
现在,还立功给谁看?大汗都到长生天了。
汪忠臣心忧利州,倒是倾向于立刻进发剑门关,还在策马赶到莫哥身边想要劝一劝。
人还未到,只听前方杀喊声大作。
“报!前方探马赤军中了埋伏,被宋人截断了……请宗王支援!”
汪忠臣才想要上前请命,只听莫哥已大喝道:“鸣金!收兵!”
顿时,鸣金声大作。
~~
“宗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没弄清楚这个可怕的山谷里到底有多少宋人之前,我绝对不去!”
莫哥还有句话没说。
“我不是那个愚蠢到一定要在钓鱼城磕破头的哥哥。”
汪忠臣沉默了一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很在乎利州,毕竟弟弟汪德臣辛苦经营了十余载,这不假。但事实上,汪家的根基在巩昌。
就好比,张柔镇守亳州、史天泽经略开封,但他们始终是“顺天张家”、“真定史家”。
眼下,安全撤离川蜀,助忽必烈继位,才是保证巩昌汪氏利益的根本。
当然,剑门关也不能说丢就丢。
汪忠臣冷静下来之后,立刻便派哨马去打探。
直到天黑下来,在汪忠臣打探战况的时间里,剑门关已落入宋军之手……
第488章 小官
莫哥这几日迷上了养生。
他命人每日宰杀一只牛,把自己放到牛腹里,希望如此一来身上的伤势就能痊愈。
汪忠臣、来阿八赤站在大帐中,看着摆在满地的血淋淋当中那个“人头牛身”的莫哥,一时也是莫名其妙。
“宗王,你这是……”
“牛血的好处,你们不懂。”
这是蒙古大夫治伤的妙招,因此蒙古大夫往往有神医之称。
莫哥感受着牛腹的包裹,开口有些吃力,问道:“打探清楚了?”
“是,宋军该是成都来的。”汪忠臣道,“我估计,刘黑马应该是败给李瑕了。”
“李瑕。”
莫哥闭上眼,喃喃了一声。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李瑕的名字。
早在青居城,他与吕文德和谈之时,吕文德便说过“本帅麾下王坚、张珏、李瑕便可破尔等十万大军,本帅大军亲至,更当……”
吕文德显然是故意的,不想让蒙古人把大汗的死记恨在他头上。金国和西夏的教训摆在那里。
当时使臣转述,莫哥只当李瑕是钓鱼城守将之一,与成都那李瑕重名。
就像草原上有很多“巴图”“巴特尔”。
这事听起来很蠢,但汉人的名字重音又多,又不像蒙古人的名字有直白的字面意思,其实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非常难认的。
再加上,成都和钓鱼城隔得太远。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的脉络就清晰了。
“宗王,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先击败了纽璘,又击败了刘黑马,然后赶到钓鱼城,又赶到成都,所以成都的宋军才能这么快就……”
“额秀特!”
莫哥大骂不已。
“额秀特!额秀特!死了几个都元帅、宗王了,还有大汗!为什么每次在地图上,你们都没标出李瑕在哪里,有多少兵力?!”
来阿八赤、汪忠臣对视一眼。
汪忠臣只好命人去把杨大渊叫过来。
四个人汉语、蒙语讨论了很久。
莫哥终于发现了一个极可笑的事实。
迄今为止,李瑕根本就是宋朝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没有名义上的任何一点统兵之权。
他的名字,出现在蒙军战报上时,前面永远有一串宋军大将的名字,史俊、蒲择之、张实、朱禩孙、易士英、王坚、张珏……
蒙军亦不可能在地图上标注宋军兵力分布时,找到李瑕的兵力在哪。
“兀良合台、阿卜干、阿答胡、纽璘、汪德臣、孛里叉……我大蒙古国战死了这么多元帅,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小一个官?!”
“臣不知。”杨大渊应道。
“他说什么?”莫哥问道。
“宗王,他说,赵宋太愚蠢了,必被蒙古灭亡……”汪忠臣答道。
莫哥大怒。
“这显得我也太愚蠢了!明白吗?!和这样愚蠢的敌人打仗,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瞎了眼睛的蠢牛!”
来阿八赤、汪忠臣看着裹在牛腹里的莫哥,一时又是无言以对。
……
无论如何,眼前的剑门关丢了。要么就打过去,要么掉头走米仓道。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
比如直杀成都,再顺江下叙、泸,千里迂回至吕文德后方,破重庆,顺长江而下,与忽必烈会师,直捣临安。
事成,必灭宋。
若此时,处在莫哥这个处境的人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或者李瑕,必然有此魄力。
但莫哥没有。
他不需要。
他只需要从牛腹当中钻出来,吩咐一句。
“走米仓道,让我看看,吕文德敢不敢与大蒙古国的勇士在野战中交锋。”
是,他莫哥相比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是个庸人。
但相比当世其它将领,莫哥也是最顶尖的一批,领五万余大军,稳扎稳打。
谁能拦他?
~~
利州这个地方,与汉中还隔着大巴山脉,要到汉中还要穿过绵长崎岖的金牛道,其实属于川蜀地界。
但它又是剑门关以北,与川蜀被天然划分开。
因此,他才能成为蒙古攻蜀的前沿阵地。
汪德臣在此屯田,既不需从汉中运输粮草,又不担心宋人反攻。
那么,拿下剑门关之后,摆在李瑕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是,攻利州,然后沿金牛道反攻汉中,若是顺利,能赶在蒙军从米仓道抵达汉中之前堵死蒙军。
二是,扼住剑门关,关门打狗,把蒙军拖在川蜀,若能击败蒙军,挟大胜之势,破利州、攻汉中将势如破竹。
李瑕没有冒然下决定。
他很担心莫哥会直趋成都。
因为如果是他,一定会作这个选择。
李瑕遂派出大量的哨马,远远观察蒙军的形势。
……
夜色中,剑门关两侧的峭壁看着依旧吓人。
宋军的欢呼声许久未停。
远远还能听到刘金锁在大喊大叫。
“兄弟们看过来!皮丰这小子真是胆大,哈哈,有我老刘的风采,就说,那么险的悬崖,一跃,跃过来咧,要我这身板,上都上不去……”
“皮大哥,当时你咋想的?”
“哪还能想,吓得魂都掉了……”
“哈哈,你们没看那些蒙军吓成什么样了,老子当时就在南面攻城,正见那些蒙军转头,以为神人下来了,尿裤子咧……杨臭脸,你说句话啊,你这次有两下子……”
“寻常事,没什么好说的……”
李瑕一路听着这些,走上城头。
风大,安静了些。
孔仙正站在城头上,转头道:“李将军放心,大可先去歇歇,我守着城,绝不会丢。”
他守了云顶城十余年,确实有底气说这话。
“不是信不过孔将军,我等哨马回来。”
孔仙走到李瑕身边,指了指北面,道:“我和世显还有個差遣,利州驻扎,哈……我们是利州的官。”
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
萧世显已经死了,孔仙却还想带着他的遗志到利州上任。
“当年余帅也打回过这里,去年蒲帅也打回这里。”孔仙拍着城垛,又道,“真怕又只是一场梦啊。”
这话,李瑕听着耳熟。
他转过头,问道:“孔将军认为,我们该先打利州还是先攻莫哥?”
“若问我,先打利州。”孔仙道,“蒙古主都死了,我不信莫哥敢去成都。”
这便是为帅比为将的难处了,还要考虑大局。
此时,远处有马蹄声起,是哨马回来了。
“报!吕帅大军就在蒙军后方,吕帅邀将军共击蒙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