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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9章 凌霄城

    这一年腊月,战火其实还是不断。

    京湖战场,塔察儿对樊城发起了最后的攻势;两淮战场,史枢已出兵配合塔察儿;川蜀战场,纽璘已重据川西,准备来年再攻重庆。。

    西南,阿术已驱兵进入宋朝羁縻地罗氏鬼国,将与吕文德战于播州。

    却有些小小的地方被人忽略了,长江天险与川滇的群山夹着的蜀南。

    去岁兀良合台的侵蜀之战并未伤及这里;大理的蒙军受到了重创,斡腹攻宋已显得吃力;成都之战宋军虽败,蒙军却也吃了不小的亏……这些,给了庆符县休养生息的机会。

    小县城在年节之际显得十分详和,甚至还隐隐显出些繁荣的样子。

    同时,蜀南还有一座山城也在这一年建成——凌霄城。

    凌霄城处于长宁县与兴文县交界,可由长宁河向北直达长江,随时支援北线的长江战场。

    蒙军若从大理再攻蜀南,凌霄城则可出兵扼住五尺道。

    因此兀良合台侵蜀之后,蒲择之不惜花费大量钱粮、劳力,马上下令修筑凌霄城。

    李瑕推断蒙军明后年不会来,放心大胆地建了威宁城。但蒲择之地位不同,考虑的亦不同,若无凌霄城,重庆府随时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许多战略亦受影响,比如宋军如何还敢放心出川西、川北?

    大理蒙军是转向鬼氏罗国了不假,这不能说明凌霄城没有意义。或许恰是因为有凌霄城,阿术才暂时不敢攻蜀南。

    这是宋朝蜀帅与蒙古大理都元帅之间的博弈。

    论对五尺道的防御,庆符县、筠连州远比凌霄城更近,但地势不好,没有这样险峻高耸且山顶平坦的方山。

    李瑕选择在平地、大宋官方选择山城屯兵,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及蒙军战力的微妙判断。

    李瑕不像普通宋军那般畏惧蒙军,他赞同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但认为不能仅凭山城,而该以山城扼住要道,以点扩线、以线扩面,在抗蒙同时保证军民生息。

    总而言之,凌霄城的战略意义与庆符军有了一部分的重合。

    那么,驻守凌霄城的长宁军与庆符军必须形成默契,才能更好地分配兵力,甚至在抵御大理蒙军的同时支援长江防线。

    十月,凌霄城筑城,易士英马上便派人往庆符县请李瑕,但得到的回复是“李知县公务去了”。

    直到了十二月初八,李瑕料理好县中事务,才东往凌霄城见易士英。

    路途不远,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但山路弯弯绕绕,慢慢骑马也要八个时辰。

    夜里露宿歇了一夜,次日清里,李瑕才抵达凌霄山下。

    抬头看去,山高而直,笔耸入云。

    上山的山路只容一人通行,向导在前,姜饭跟着向导在前护卫,李瑕后面还跟着两个护卫。

    “知县要小心,前几日下过雨,这地上的青苔滑得很,还有毒蛇出没。”

    “嗯。”

    “这条路人称‘四十八拐’,难走咧。还有另一条路更难走,得从悬崖上过吊桥,怕死个人。”

    “是啊,如此地势,蒙军绝难攻下……”

    走了整整两个时辰,中午时,李瑕才攀上凌霄山。

    凌霄城规模比云顶城还要浩大,在山下看去仿佛是一块天然的巨岩,走近了才认出是城墙。

    登上山头之前,迎面便是一段半人高的石墙,这是用来供宋军蹲在后面射箭的。若蒙军攻山,这道防线可使城门处从容布置兵力。

    一声喝问自石墙后响起。

    “来者何人?!”

    “庆符知县李瑕来访,求见易守臣,这是信令……”

    好一会儿之后,守军仔细确认了信令无误,才移开箭簇放行。

    李瑕俯身钻过小洞,再一拐,便看到了城门,左边是天然的巨岩,右边是万丈深渊,道路仅有一步宽,稍不留意便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放知庆符县事李瑕入城!”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城门被打开……

    眼前豁然开朗。

    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远处的营盘外田亩井然,近处的校城上士兵齐整,正可谓是“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

    ~~

    进了城,转头看去,只见城门边的巨岩上刻着一列小字,字迹清晰。

    “宋兴昌乙卯年,鞑贼自云南斡腹。越明年,制臣蒲择之以天子命,命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叙长宁边面。又明年,城凌霄,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闰四月经始,冬十月告成。长宁守臣易士英任责、潼川路总管朱文正督工……”

    李瑕默默看着那“制臣蒲择之”五字,心头也不知做作感想。

    想到了成都之战,想到贾似道所言蒲择之已被弹劾,还想到大宋军民抗蒙二十余年,川中流血数百万人……

    这种情况下,还有一座新城筑起,屹立于高山,是何等决心?

    莫然的,仿佛有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天地沧桑、历史洪流。

    何谓千古?何谓功业?眼下是史书还是当世?

    ……

    “李知县!”

    李瑕听得喊声,回过头,只见是祝成大步奔来。

    他在这寒冬腊月还披着盔甲,显然是刚操练完,走近了一看,他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李知县!你终于来了,守臣等了你好久!”

    祝成摊开双臂似想抱李瑕,却硬生生止了一下。

    李瑕摊了摊手,两人方才抱了一下,祝成于是哈哈大笑。

    两人交情说不上深,但李瑕替祝成揽过火烧大户林园之事,又送过长宁军粮食,倒也值得他这般热情。

    “快走吧,易守臣刚点完了兵,正在用饭,我带你过去……”

    “好。”

    李瑕转身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跃过城墙,能看到远处的群山,让人感觉天地山川皆在眼下,顿生豪情……

    ~~

    中午的菜肴很简单,一碗粗粮盖着两块腊肉和一点腌菜,再配上一碗淡如水的热汤。

    一城守将也好、一县知县也罢,就坐在小板凳上与士卒们一起吃了饭。

    “凌霄城新筑,菜还未种好,让非瑜见笑了。”

    “易守臣客气,汤下肚了暖和。”

    易士英笑了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拿何物送你作贺为好……对了,带了两卷兵书……”

    他四下看了看,见别无旁物,遂带着李瑕向住处走去。

    山城显然清苦,不比在长宁县时。

    李瑕目光看去,见易士英瘦了很多,脸颊包着骨头,胡须也白了不少。

    半年筑如此浩大之城,显然艰苦异常。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说起正事。

    “成都一战,未免可惜呐。”

    易士英没有茶叶,自拾了些干炭烧火煮水,嘴里叹道:“犹记前番相见,我与你评刘武仲,未想到再见面,他已历箭滩渡之败。”

    “箭滩渡之败确实太可惜了。”李瑕道:“近来听了许多事,从宋金争战、到联蒙灭金、再到抗蒙这些年,大宋有太多次机会,志士前仆后继,却每每功亏一篑……不知是为何无力把握这些机会?”

    二十余年间有多少英雄事?

    仅李瑕听闻的便有孟珙灭金、赵葵兵出河洛、贾涉经营山东、余玠镇守川蜀……俱让人惋惜。

    易士英不知如何回答,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我听闻战报,亦是苦思数月,但想来,蒲帅便是换我守箭滩渡,亦是守不住。”

    “不知朝廷对刘整如何处置?”

    “蒲帅已上书请罪,揽下了过错。幸而,成都之战非无战果,斩杀阿答胡、迁十余万人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士英缓缓扇着火,又道:“如今凌霄城已筑成,我欲迁五千人上山屯田,非瑜意下如何?”

    “好,我回县之后便安排。”李瑕道:“再送些粮食与物资上山,马上要过年了,山上军民也该过个好年。”

    易士英爽朗大笑。

    他虽是文官,但久在行伍,自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如此,老夫那两卷兵书便值了……太值了。”

    李瑕亦笑,真心喜悦。

    说笑过后,易士英拍着膝头,眼中有喜色,亦有忧愁,问道:“非瑜对接下来的战事如何看待的?”

    李瑕笑容敛去,认真地回答起来。

    “我敢断言,明岁蒙军之攻势必更凌厉,战事之规模将远胜往年……”

第400章 推论

    搭在火炉上的水壶看着有年头了,水烧开后咕咕作响,水从破裂的壶盖上溅出。

    易士英缓缓扇着烟气,徐徐问道:“非瑜因何敢说‘断言’二字?”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道:“我辛苦从北地带回来的情报有数十册,记载了二十余年间蒙古国诸事,可惜朝中少有人肯细看。”

    “非是不肯看。”易士英道:“而是未到我等手中。”

    这句话李瑕听得明白,那份情报他交给了丁大全、贾似道。

    丁大全无心理会这些,贾似道虽拿了情报,却也不会整理给别的官员……因为党争。

    李瑕懒得多管朝中党争,他已接回了杨果,不再害怕北面的线人身份泄漏,于是将当初得到的情报、加上他记忆中的历史信息,给易士英分析起来……

    “之所以敢断言,是对蒙古形势的推断。二十余年间,蒙古人内斗也十分激烈。成吉思汗铁木真死后,汗位由窝阔台继承。窝阔台先是联宋灭金,后大举南侵。。

    当年,川蜀战场,蒙军西路统帅是窝阔台的次子阔端,阔端攻破成都,屠戮我大宋子民以百万计。

    京湖战场,蒙军中路统帅则是窝阔台的三子阔出。阔出是窝阔台最喜爱的一个儿子,也是他选定的汗位继承人。

    但就在端平三年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件事。”

    易士英沉吟道:“江陵之战?”

    “是,阔出在襄阳病死了。”

    “非病死。”易士英道:“乃被我大宋将士飞矢击伤,不治而亡。”

    李瑕道:“嗯,情报上说阔出是病死的。”

    易士英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中带着追忆。

    “端平二年起,蒙军连破襄阳、随州、郢州、德安等地,京湖防线千疮百孔。危难之际,是孟少保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江陵之战、黄州之战先后大胜,收复襄樊,退敌于夔州、兵出川蜀,可谓力挽狂澜……”

    追忆之后,易士英道:“阔出该是死在江陵之战,可惜只中乱箭,未能檄首。”

    李瑕近来发现蒙古国有一个德性,每有大将战死,战报上永远都是说死了,或喝酒喝死的,或水土不服死的。

    比如成都之战,蒙古国传递给各方世侯的消息都是“会阿胡答、阿卜干死”,仿佛是“正好阿胡答、阿卜干死了,所以这战打成这样”,只有仔细打听的人才知具体经过。

    也许蒙宋这段历史之所以不为后世人熟知,一定程度上也与蒙人修史语焉不详有关。

    “接着说吧。”

    “阔出之死看似平静,其实已埋下了蒙古汗位之争的种子。”李瑕道:“窝阔台阔出死后,一心将汗位传给阔出的儿子失烈门,那一年,失烈门还只是个很小的孩子。”

    “嫡孙?”

    “蒙人不讲嫡庶,窝阔台有六个皇后,长子贵由、三子阔出都是其六皇后所生。”

    易士英嗤道:“蛮夷。”

    “情报上称这六皇后为‘乃马真后’,乃马真想要立长子贵由继位,但窝阔台为了孙子的汗位,将贵由派去西征,这便是‘长子西征’了。”

    李瑕说着,摇了摇头。

    他以往便听说过“长子西征”,知道这一战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但仔细想过后,反而觉得窝阔台把贵由、拔都、蒙哥、不里这一群黄金家族的长子全派出去,只怕不是为了“打击东欧列强、震慑西欧”,也许只是为了保证孙子继位而已。

    “后来,窝阔台喝酒喝到中风而死,乃马真并未将汗位给失烈门,而是她自己揽权称制……”

    “妇人称制?”

    “是,她主政蒙古国四年有余,待贵由西征归来,方才将汗位传给长子。但,贵由称汗后,依旧是由她垂帘听政。”

    “蛮夷。”易士英再次评论道。

    李瑕道:“蒙古汗位不仅由大汗指定,还需经过大朝会推选。当时,拔都拒不参加大朝会推选贵由。”

    “拔都是谁?”

    对于易士英而言,蒙古国太远,孛儿只斤氏子孙也太多了,没有情报来源,实在是认不全,何况拔都一直是在蒙古的西线作战。

    “铁木真的长子次孙。”李瑕道:“总之,贵由继位第二年,便要去讨伐拔都。”

    “唉……”

    李瑕知易士英为何叹气,道:“守臣不必惋惜,当年不是没有北复之机,那正是余帅镇守四川,谋复汉中之时。余帅若未冤死,趁机攻克汉中,川蜀局势不至如此。”

    这话,李瑕是故意说的,末了还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们经营好了三大防线。”

    易士英良久无言。

    “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似乎也是酒色过度。贵由的妃子于是仿效乃马真称制,被称为海迷失后。”

    “又是妇人主国?”

    “是,之后的蒙古国汗位争夺,惨烈远甚于我大宋党争。”

    李瑕拿起一块布,把炉火上的水壶拿下来,思考着如何最简洁地向易士英描绘贵由死后蒙古宗室之间的血腥争斗。

    “……总而言之,直到七年前,拖雷家族的蒙哥夺得了汗位,杀尽了窝阔台家族的反对者。而这场争斗,除了刀兵相夺,还有财富之争。”

    “财富之争?”

    “蒙古国洗卷了偌大的疆域,孛儿只斤氏个个富可敌国。”李瑕道:“要争权夺势,必须往分封在各地的宗王、将军、大臣处送钱,以此收买人心。

    因此,蒙人最重视财宝。他们不像我们大宋君权至高,蒙哥欲要子孙汗位稳固,必须尽快攻下我大宋,攫取江南钱财,确保财富远胜于诸王。

    这次他为何对忽必烈动手?便是因忽必烈经营中原,聚齐了太多的财富。他既已逼忽必烈交权,又是嗜战之人,我认为他有亲征之意。”

    李瑕这一番话说了很久。

    他不是漫无目的的闲扯,之所以与易士英说这些,一则他需要长宁军对之后两三年的形势有所预备;

    二则,也是给这些困守山城的将士一个心理暗示……蒙古不是铁板一块,不是看起来那般难以战胜。

    还有更多的原因,比如,在长宁军面前展示他的战略眼光,一点点让他们信服;让困守山城的易士英能了解更多蒙古的情况,助其更了解蒙古势态。

    易士英听罢,眉宇间更显忧虑。

    “非瑜认为鞑首将会亲征?”

    “是,若分析蒙哥如今处境,他极可能会做这样的决定。”

    李瑕对易士英的说辞与贾似道不同。

    因为贾似道对这些看得很明白,但无利则不动,李瑕只能抛出足够打动他的情报;

    易士英不同,在乎的是抗蒙战争本身、想的是保卫一方,李瑕要分析的是形势。

    “我会递封信给蒲帅,向他提出你的推测。”

    李瑕道:“到时,叙、泸方面必会面对蒙军的大攻势,庆符军与长宁军如何协防,当早作安排。”

    “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易士英沉吟道:“我看庆符军已扩军至两千余人,建制……”

    “我已请奏朝廷,建制很快便要下达。战乱之中有些违制之处,望守臣理解。”

    易士英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战事若起,请庆符军分出一部分战力驻守凌霄城,则长宁军随时可全力北上支援长江防线,如何?”

    李瑕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庆符军与长宁军合练,如此,需调步兵时调步兵、需调水师时调水师,战事漫长时还可轮调出战,使伤员得以养伤、疲师得以休整、城池得以驻守、长江防线得以支援,岂不更妥?”

    “合练?”

    “合练而不合编,让将士们互相熟悉,作战时亦有大益处。”

    易士英初听这想法,一时未及深思,但转头看向李瑕,只见这年轻人眼里满是真诚。

    良久,他赞许地用力点了点头。

    “你练兵不易,甚有无知者私下诽议庆符军乃私军,今日相谈,方知非瑜未挟半点私心,一腔热血,忠忱坦荡……”

第401章 宋挥玉斧

    烧好的热水终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饮了一口,只觉从喉咙到肺腑一片滚烫。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蜀南这一带,本就是长宁军的防线。蒙军从大理国攻来之前,长宁军并无大大的防御压力。

    没想到反而是蒙军自西南斡腹之后,这边建了凌霄城,那边庆符军渐渐成军。

    易士英对此本有忧虑,担心李瑕年轻气盛且将兵将视为己物,不肯与长宁军协作。

    费了那般多钱粮,各自作战甚至还可能互相牵制。

    没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讳他多管庆符军闲事,还主动提出合练。

    “庆符军成军不久,需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便请易守臣多费心了。如今蜀南暂时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马到庆符县操练,年节前再运些物资上山……”

    “如此一来,岂不是长宁军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抬了抬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两人还是碰了碰杯,很是开怀。

    就着白开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围。

    关于如何合练又商量了许久,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已到傍晚。

    “非瑜有经济之才啊,短短一年间,使庆符县日渐繁荣,财力、物力已远胜长宁县。”

    易士英这“经济”二字指的其实是“经邦济世”,是颇高的赞赏。

    李瑕愧不敢当,道:“脱不开朝廷和民间的支持,蜀南初经战火,不少大户人家捐出……罢了,与易守臣直言,我为官时短,处事有许多不稳妥之处,还请恕罪。”

    这道歉是该的,长宁军的军需大多来自淯井监,李瑕的私盐生意越滚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实是侵占了长宁军的供应。

    但易士英摆了摆手,道:“非是要谈这些,皆是为大宋守国。但我听闻,非瑜在开辟与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庆符县出动劳力,以火药炸山,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点点头应了。

    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与韩承绪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条道路都那么狭窄险峻,而是其中部分险峻之处限制了它的通行。

    从秦修五尺道到汉晋修南夷道,最后到唐修石门道,这条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过。

    四百余年间,已有了火药的运用,不再需要秦人那种“积薪烧岩”的艰苦办法。

    李瑕暂时还没实力重修整条路,只能将庆符往威宁城的难行之处炸开,以期加快两地之间的往来。

    没想到易士英却是摇头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处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道:“筑凌霄城,为的便是据险要之地以拒蒙军。岂有化险峻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终未想明白。蒙军攻入大理,据称死于瘴气者十万人,便当是夸口之言,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近年来,大理蒙军与滇地诸部鏖战,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罗氏鬼国,伤亡惨重,所余不到万人。为何朝廷宁花大力气筑凌霄城,而不试着反攻大理?”

    “岂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将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今岁舍利佛揭竿起事,聚众二十万人。若有我大宋官军配合,未必不能将蒙军从西南驱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大宋立国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献地图于朝廷,谏言乘势取大理国。当时,太祖皇帝手执玉斧,划地图之大渡河,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来,我大宋从未向大理动兵。”

    “因祖训而不出兵,岂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太祖皇帝实鉴于唐与南诏之事。南诏附唐、叛唐反复,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兴发兵伐南诏,双双灭国,遂有‘唐之祸基于南诏’之说。为何?因滇南地势险峻……”

    “滇南地势险峻?蒙军为何不怕地势险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与庙堂诸公定夺,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两人互相打断了对方几句话之后,李瑕忽然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蒙蒙跨革囊……说来说去,就是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李瑕会突然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

    所谓“汉习楼船”,汉武帝发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战。汉武帝遂在长安仿造滇池、开凿出一个“昆明池”练水师,最后派郭昌领军入滇,设立益州郡,统治云南。

    所谓“唐标铁柱”,唐朝与吐蕃争夺四川边境及洱海时,唐中宗遣唐九征为讨击使,击毁吐蕃城堡、切断了吐蕃与洱海的通道。唐军大胜,勒石建碑,以记唐朝对洱海地域的有效统治。

    所谓“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过大渡河后,为金沙江所阻,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将牛羊皮吹成革囊,强渡大江。

    汉唐之强、蒙古之强,首先便是这一往无前的决心、无可阻挡的霸道。

    唯有宋,挥玉斧以划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

    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它们类比,相反汉唐的雄风,这大宋朝廷显得那样可悲可怜。

    那句“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刺耳,惊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应过来,猛地掷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响声中,那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却不住口,又缓缓问道:“鉴唐与南诏之祸,遂不取西南。那鉴于靖康之耻,是否连河洛也该不要?”

    “你太放肆了!还不给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费心力、熬肝胆,修筑了这凌霄城,其山高也、险也,便是数十万蒙军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军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气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红,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年轻……咳……万不敢妄议朝廷社稷……牢骚太多,误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此地之险峻、以军民之奋勇,或许临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旧屹立,但只会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瑕……你够了!”

    易士英站起身,强止住咳嗽,手指几乎顶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让我听到一句妄议之言,给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则一旦蒙军入蜀,你担待不起!”

    他许是还将李瑕当成敢言直谏的忠臣、想说些逆耳良言,虽然盛怒却也不至于对李瑕不利。

    “留在凌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错在何处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话说罢,易士英大步踹门而出……

    ~~

    李瑕独自坐在屋子里,神色平静。

    他并非是激愤之下才说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为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种子。

    再发怒也没关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论成为现实,易士英便会陡然发现这年轻人眼光如此长远、料事如此之准。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会发现五尺道之事错的是谁。

    一件事,两件事……也许会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这段对话……

    李瑕其实也不愿算计易士英。

    彼此初识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时的易士英虽也儒雅,却威风凛凛。短短一年间,为了修筑这凌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怜悯他,将满腔忠贞、一身孤勇全放在这清苦的凌霄城上,受困于全无开拓之心与远见的朝廷。

    在一个冠军看来,赢得敬重很好,但赢得胜利更好。

    “一起赢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

第402章 争吵

    李瑕在凌霄城住了一夜。

    他知道易士英有君子之风、爱才之心,不会真拿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如何。因此他十分坦然。

    次日两人再见面,易士英看李瑕从容自处的模样,便知李瑕并无反省,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易守臣莫忧,昨日确是我心急了。这样吧,五尺道是疏是堵,我请奏朝廷,由朝廷决议,如何?”

    “唉,好吧。”

    李瑕指了指叠好的被褥,道:“昨夜易守臣将这住所让于我……”

    “非是让于你。”易士英道:“老夫本要去兵营值宿。”

    “总之这份厚待,小子深谢。”李瑕行了一礼。。

    说来,贾似道请李瑕到凤园奢华招待,也未得到如此礼谢、

    易士英也歇了怒火,板着脸道:“朝廷自有章程,仗如何打须遁例而为。你自诩才高,却不可事事依你的主意,可明白?”

    李瑕道:“我认为被动防守终是不妥,因此有些激动了。”

    “年轻人棱角太锋利,是祸非福。”

    “谢守臣提点。”

    易士英无权羁留李瑕,得了个台阶,不再说什么“想明白了再放你下山”,瞪了他一眼,递过手中的两册兵书。

    “我看,该给你些修身养性之书才是……下次来领罢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接过。

    一本是《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武经总要》,皆是易士英的手抄本,书的内容都不多,却有许多感悟写在上面……

    “如此厚礼,小子惶恐。”

    “该惶恐的时候不惶恐。”易士英低骂一声,轻笑之后又板起脸,喝道:“祝成!送李知县下山……”

    ~~

    李瑕一路穿过校场,在城门处见到姜饭。

    “知县。”

    “到哪滚了一身泥?”

    姜饭不敢隐瞒,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打了一架。”

    “嗯?”

    “有个长宁军校官看到小人,和同伴小声嘀咕‘怎有个残废’,小人耳尖听到了,跟他绊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祝成一听,脸色便沉下来,怒道:“哪个狗娘养的?!”

    “祝将军莫急。”姜饭忙道:“他一开始不知道小人是庆符军,打过了之后,便说要置酒赔罪咧。”

    李瑕问道:“这山上有酒?”

    “那没有,他给小人打了个欠条。”

    祝成道:“给我看看。”

    姜饭一只手掏了一会,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树皮。

    祝成看了,眉头便拧起来,只见上面只刻了个酒壶的图案,也没签押,实在看不出是麾下哪个混账。

    “姓甚名谁也没写?”

    姜饭显然不打算出卖对方,赔笑着收回了那块树皮,道:“小人也不知他姓名。”

    祝成啐了一口,道:“吃了庆符的粮,打庆符的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待我找到了抽他几鞭子。”

    “无妨,不打不相识。”

    李瑕见姜饭对那长宁军校将颇为回护,心知没起什么大冲突,小打小闹而已。

    “他们能交朋友亦是好事,望往后两军能亲如兄弟。”

    祝成暗想姜饭也是傻的,收了个白条,嘴上却是笑着应道:“定会亲如兄弟,李知县的为人真是没得说了。”

    几人缓缓出了城门,祝成执意要送李瑕下山,说是将命在身,不容推拒。

    山路狭窄,也只能一前一后走着聊天。

    “前几日我从东面路过,见长宁军似在与僰民作战?”

    “不是甚大战,如今主要是以招抚为主,免得这些西南夷投了蒙古。但这些僰人啊,嚣张得很。易将军看仅仅招抚不行,只好拉拢分化,灭了几个小部族,杀鸡儆猴,才让几个大部落肯坐下来好好谈。”

    李瑕道:“我到蜀南一年来,听闻僰人源远流长,与汉民共居千年,事农耕,被称为‘诸夷中最贤者’?”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易将军说是诸葛丞相那时候了。”祝成道:“到了我大宋朝,僰人都不知叛乱过多少次了。”

    他抬手一指远方的群山。

    “李知县你看那边,那就是僰王山,山上有九丝城,真宗朝时,斗婆、斗望、斗郎先后起兵反宋,打了两百年,直到政和五年轮缚大囤之战,平定了十余万僰人叛乱,遂有我长宁军建于此地,镇守一方,为的就是防僰人再叛。”

    李瑕点点头,认为冲突两百余年,宋朝对待僰民的策略或许是有些问题。

    “长宁军中,有会说僰语之人吗?”

    祝成想了想,道:“有几个僰人俘虏。”

    “可否借调给我?”

    “自是可以,过几日我带兵到庆符县合练,到时带上给李知县。”

    “多谢祝将军了。”

    “多大点事?李知县对僰人感兴趣我就多说些……”

    一行人缓缓走下崎岖的山道,边走边闲谈。

    祝成在后面说,李瑕在前面听着,思忖着结合后世的经验与今世的见闻该如何教化僰民。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场闲谈也许避免了一个部族的消亡……

    ~~

    一趟奔波,李瑕在次日下午赶回庆符县,韩祈安在城墙上看到他,远远迎上来。

    “阿郎回来了,杨公到了,刚与房主簿吵了一架……”

    韩祈安近来听闻元好问之死,有些失落、愈发怀念亡妻,平时却是不显,行事依旧是矜矜业业。

    他苦笑着,低声说起来。

    “杨公午间到的,我们的人在叙州码头接至县内,住所亦早已准备妥当。百余人车马入城,房主簿听说北地名儒归附,亦随父亲去待招,初时相谈甚欢,还一起逛了县城,但聊到金国法统、科举便吵了起来……”

    哪怕都是读书人,吵起架来也就那样。

    先是吵法统,无非是些老生长谈之词,之后又吵到科举。

    房言楷很是嘲笑了一番金国的科举,认为杨果这种宏词科进士没有真材实学。

    杨果举例辛弃疾在金国落榜,却还能到宋朝作官,可见宋朝进士不如金国。

    房言楷反问“安知稼轩公不是无意仕金、故意落榜?哪怕真落榜,稼轩公之词才比杨公如何?如由可见,女真科场何等腐朽。”

    杨果一时哑然。

    房言楷又问“女真若为中州正统,考科为何还将女真人与汉人分考,特设女真进士科,女真人仅考一场便可为官?”

    杨果年老,语速本就慢些,之后再论两朝科场经义水平高低,更是争不过房言楷。

    ……

    “吵完了?”李瑕问道。

    “是,房主簿尚有案子须处置,开堂去了。杨公犹在闷闷不乐,正在城头上。”

    李瑕抬头看了城墙一眼,上了城头,只见杨果正负手独立在那,望着庆符县城发呆。

    “杨公到了,晚辈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果转头看了李瑕身后的韩祈安一眼,知道李瑕已听说了争吵之事,觉得有些丢脸。

    老人这种情绪如何说呢……下不来台。

    “让非瑜见笑了啊。”杨果叹息一声,指了指县城,又道:“过往老夫还觉得,我等汉官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见此小小县城如此繁盛……自愧弗如呐。”

    说罢,他终是恢复了名儒的气度,又道:“老夫家中几个子弟皆是庸材,不知可否遣他们随在房正书身边,学治理之道?”

    李瑕闻言,不由颔首。

    杨果这一手颇高明,既是顾全大局,向房言楷表明冰释前嫌之意,又能磨砺家中子弟、使他们尽快融入。

    另一方面,房言楷幕下若多了几个北地来的年轻气盛之人,难免有些小小的麻烦。这算是对房言楷的小小报复与考校。

    甚至,还能试探李瑕对庆符县的掌控程度……

    “好。”李瑕道:“此事我来安排,房主簿会答应的。”

    杨果抚须而笑,终于是消解了初来乍到便被奚落了一番的不快。

    “庆符县如此繁盛,不知筠连、威宁二州如何?昭通府如何?”

    “筠连羁縻之地,威宁城新建,昭通还未建城,远不如庆符。”

    杨果摆手道:“毕竟是交通要道、占地广阔之地,差不了啊。”

    “待杨公看过便知。”李瑕道:“我须到营地一趟,安排些事务,杨公可愿同去?”

    “好,好,今日便一睹庆符军风采……”

第403章 接风

    庆符军如今已扩军至两千余人。

    因成军时短,将才不足,每个佰将领兵两百。看似只增百人,管起来却难了许多。

    幸而这段时间战事稍歇,给了他们慢慢适应的机会。

    李瑕提议与长宁军合练,除了怀有以后收服长宁军的心思,也确实急需向长宁军学习练兵之法……

    这日,刘金锁依旧是在校场上操练士卒。

    他觉得兵营生活很是快活,白日里虽忙,傍晚时大家就可以蹴鞠,晚间的课业有些讨厌,但也能听些故事。

    偶尔歇息之后还能与同袍们喝酒吹牛。

    简而言之,玩伴多。

    领兵两百说费力不费力,每日依条例操练即可,士卒们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但真要去打仗,调动起来,刘金锁便有些心虚了。。

    这不像几十人,光用嗓子喊就行,得传令分派,他没把握。

    “鲍独眼,明日打一仗吗?!”借着歇息时,刘金锁向鲍三大声问道。

    “又演练?”鲍三擦着脸上的汗,他方才亲自揍了几个站不直的新兵一顿,累得满头大汗。

    “不然呢?多演练着打几仗,上了战场才有底啊。知县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啐,练好了没,一天到晚就要打打打,就属你的队最歪。”

    “哪歪了,你看,多直!”

    “去把那几个腼着肚皮的扳正了再说。”

    刘金锁瞪眼一看,立马大骂道:“汪三两,你个睁眼瞎,又他娘是你的人!你这一什要是不会站,给我再去跑一百圈……”

    鲍三听着他的嗓门,有些羡慕。

    刘金锁这人看着老,其实才二十多,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不像他鲍三,筋骨已经开始松了,天一冷,眼窝子都疼。

    “知县来了,站好。”

    “啧,那老头一看就是个大官……”

    ~~

    “精兵,非瑜练了支精兵。”

    杨果站上点将台,目光望着那一排排齐整的队伍,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得不承认的宋朝的物力更强,士卒的盔甲、武器都属精良。而李瑕治军也远胜他的预想。

    李瑕道:“可惜人还是少了些。”

    “人少不怕,只要心气在便好。”杨果犹不愿移开目光,喃喃道。

    他对蒙军与中原汉军颇熟悉,不由作了一番对比。

    “北地精兵也有、杂兵也多,良莠不齐,不谈史公与李璮、严实之间的战力差距,便是各路史家军亦各不相同。而非瑜治军显比北地世侯用心,无怪乎能屡斩大将。”

    “杨公过誉了,这些人还需磨砺。”

    李瑕不介意多陪杨果看看。

    之前谈论地盘,六百里山川实则是蛮荒之地不足以让杨果死心塌地效忠,唯有庆符军才是李瑕最大的实力。

    “我有意让杨公到昭通建城,到时遣派一队人随杨公南下。扫除当年敢不附从者,杨公看两百人可足矣?”

    “足矣,有如此两百精兵再招募山民,暂保一方治安足矣。但若是蒙军攻来,还需非瑜派军策应。”

    “那是自然……”

    李瑕目光扫过校场,心中思忖着到时选谁随杨果去昭通。

    “知县。”刘金锁大步跑来,高声问道:“我们再演练一场如何?让我与鲍三再打一仗呗。”

    “等我安排便是。天色也晚了,收兵用饭吧。”

    “是!”

    刘金锁先是抱拳应喏,方才敢问道:“知县,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用饭了,聚聚吗?”

    “去吧,一会派了杨公家过来,就在军中置酒接风……”

    ~~

    “杨公?!”

    刘金锁瞪目看了杨果一眼,喜道:“知县,当初给我们情报的就是这位杨公?”

    “正是。”

    “大熟人啊!”刘金锁道:“现在可以说杨公身份了?”

    “嗯。”

    “兄弟们,我老刘可没骗你们啊,去年我随知县杀入开封城,就是这位杨公给了我们重要情报。”

    诸佰将唰地一下纷纷起身,大声道:“敬杨公!”

    “坐,诸君且坐……”

    “和你们说,亏得杨公,我才知道蒙古许多事。”刘金锁声音大极,“兀良合台要打来,我早就知道。”

    “刘大傻子,你也能看得懂情报?”

    “看不懂我还不会听吗?我告诉你们,北地的世侯……哦,是谁我就不说了,早晚得和我们一起打蒙鞑。”

    “怕是你不知是谁吧?”

    “哈哈,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们这些傻子。”刘金锁大笑。

    他显得很是忙碌,说完又转向杨果,道:“杨公啊,知县与你会面之时,我就在开封城。你可有听过我的事?”

    “好,好……听说了,听说了。”

    杨果与这粗莽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一时竟恍然觉得还是与房言楷相处更自在些。

    李瑕是特意将接风宴置在军中的。

    他有时不太讲世俗礼法规矩,诸如文人、武人不好并坐之类。

    文雅也好、粗鲁也罢,当此国难之际再区分开来若免也矫情太多。

    他甚至打算哪天把房言楷拉到这军中来,与这些浑身臭气的汉子们厮混数日。

    相比宋朝文官,北地文人反而没有太多轻视武人之心,此时杨果虽不适应,却并不感到被冒犯。

    他听着这些大嗓门,渐渐还是感受到了庆符对他的欢迎,也感受到了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确实有收复之志。

    “刘大傻子说的对!往后让杨公联络,到时南北汉人共击蒙鞑,何愁蜀川难守。”

    “嘿,你们知道吗?我祖母是陕西人……”

    “……”

    杨果听到后来,渐渐放开,向李瑕道:“将领有志气,士卒方有志气啊。”

    李瑕转过头,问道:“杨公说什么?”

    “说你们很好。”杨果朗声道。

    刘金锁大笑。

    “哈哈,当然好,我们打赢了好几仗呢。”

    这夜里,多是刘金锁在说,说等来年战事不紧了,他要将柳娘接来,以后复汉中、复关陇,到汴京去定居。

    “临安行在有甚好的?待回了汴京,我老刘就是京师人了!”

    杨果只饮了两杯酒,但似乎有些醉了,大笑道:“好一个京师人!到时老夫与你同回开封,回去!”

    “对,回去!”

    ~~

    夜深。

    杨果一家被安置在了庆符县。

    哪怕要去昭通建城,也非急于一时之事,必须先熟悉李瑕这个势力,接着准备妥当,这些,会由韩家父子与他接触。

    李瑕送了杨果,又稍忙了一会,方才踏着月色返回了县衙。

    这一趟去凌霄城,五日未见家里人,他亦是有些想念。

    这情绪……重生之初是没有的。

    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推开偏厅的门,一阵暖意拂面而来。

    厅上,高明月与韩巧儿正在陪小竹熊玩,屏风后一抹黑色的裙摆一闪而过。那是阿莎姽见李瑕回来,跑掉了。

    因李瑕想让她帮忙收服深山老苗,她嫌烦,近来一直便躲着。

    当然,阿莎姽自有其神秘气质,只有在李瑕眼里显得很傻气罢了。

    “回来了?喝酒了吗?”

    “没喝,下午本想先回家一趟,正好杨公到了,带他到营里与佰将们见见。”

    “嗯,知道你回来了我们便放心,你自忙你的,不用担心家里。”

    “怕是只有年前这段时间闲适些,多陪陪你们吧。”

    “李哥哥不知羞,好几天没见,怎就叫多陪了……”

    李瑕笑了笑,随意在毯子上坐下,拿着小竹子掰着。

    近来忙着的事虽然轻松,却能让他感受到势力正在一点点积蓄。

    而若说年节前还有哪桩大事没办,想来便是成亲了。

    转头看去,只见桌案上已摆上了好几匹红绸,喜烛亦已做好送来,很快便要开始布置……

第404章 筹办

    年节愈近,庆符县又添了两个集市,热闹氛围似有胜过叙州城的架势。

    安置了十万余川西人口之后,城墙外已建起了一片片屋舍商铺,使得县城的规模扩大开来。

    腊月二十,一队百余人车马由南边缓缓而来,马车上载着一个个箱子,引人侧目。

    他们一路穿过城外的新城大街,进到南城门。两个领队的管事一路张望,互相交谈着。

    “大宋还是繁华啊,看这巡兵是多,但城门怎么无守卫?”

    “城外房屋人口远胜于城内,守着城门还有何用?”

    “也该再建新城墙才是。”

    “这恰说明此间兴盛之快,郡主这位夫婿实有大才干……”

    在拥闹的长街上走了不多时,迎面一队巡捕大步走来,拱了拱手,问道:“你们运货来,关税可缴过了,烦将凭证给我查看。”

    两个管事对视一下,只觉这般客气的胥吏真少见。

    “我等非是客商,家中主人命我等前来送嫁,敢问县衙可是往前直走?”

    那快班班头吃了一惊,看向那一辆辆马车,暗骂沿途的关卡竟也不派人来报,忙引着他们去县衙。

    ……

    “黄金二百两、白银五千两、玉如意六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彩绘鸳鸯图夹纻胎漆奁一副……”

    小半个时辰后,李瑕接待了来人,之后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给高明月,两人交头商量了一会,皆有些迷茫。。

    “我的嫁妆?”

    “嗯,高琼……大哥派人送来的。”

    高明月又瞄了那礼单一眼,有些被吓到,抬头问道:“统矢城也不富庶,大哥竟拿出这么多钱财置办?”

    “他那人做事太周到,怕是预料到了二哥的情形。我算了一下,置办这些礼物,他该是尽了全力了。”

    宋朝风气就是这样,送女儿出嫁时攀比嫁妆。比如苏轼的弟弟苏辙嫁女时便卖了一块好地,得钱九千四百贯为女儿作嫁妆,自言“破家嫁女”。

    这种士大夫间的攀比也传到民间,使宋朝常常出现嫁女时“红妆十里”的场景。嫁妆多少,直接影响到新妇在婆家的地位。

    高琼世家子弟出身,了解宋朝风俗。又料到高长寿如今在威宁尚需要李瑕帮衬,置办不起嫁妆,于是掏了这份钱财。

    不仅是破家送嫁,且还担了莫大的危险,一旦让蒙古人发现这统矢城主所为,一个“通宋”的罪名下来,甚至是灭家之祸。

    但高琼还是这般做了,既是高氏“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颜面不能丢,也是对李瑕的看重。

    “那你收了吧。”高明月说着,将礼单塞在李瑕手里,彼此手又碰了一下,滑滑的。

    “我听说嫁妆是女方的私产。”李瑕难得开了个玩笑,道:“盗取妻财是犯了《宋刑统》的。”

    “那我……我给你用了嘛。这么多东西,我安置不来。”

    “于礼法不符的。”

    “不符吗?”

    “我也不懂,应该是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成亲,对着眼看了一会,各自笑了笑。李瑕又俯下身在高明月嘴上啄了一口。

    “总之成亲以后你来处置,眼下肯定是不能动。”

    “去问问李夫人吗?”

    “也好。”

    高明月温温柔柔道:“那你快去,莫因这些耽误了你的公事。”

    “好,对了……大哥还送了几个婢子给你,你需去见见。”

    “好,那我去后堂了。”

    说走又不走,两人又拉着手私语了几句,李瑕方才去往前衙。

    他们的婚期在二十六日,已没剩几天了,后衙的院门上已贴上了大红“囍”字……

    ~~

    “高家送的?”

    李墉看过礼单,道:“嫁妆太厚了,换成普通物件,莫说十里红妆,可摆数十里。相比而言,我们李家的聘礼有些轻了。”

    李瑕微微皱眉,对“我们李家”四字有些许抵触,但又不好说什么。

    他平平静静道:“倒也不讲究这些,这些物件如何安置?”

    李墉道:“新妇私财,无甚好安置的。你往后若要动用,须先问过妻子。还有,公财、私财你务必分清,不敢将妻子嫁妆用于公事,两头不沾好……”

    絮絮叨叨,都是些为官、为夫的经验之谈。

    李瑕不喜见李墉便是如此,时而流露出些父子教导儿子的姿态,操心的又多。

    “谢李先生提点。”

    “高家既如此周到,想必也派了人来作为娘家帮忙操持?”

    “是,两个管事都是带着夫人来的。”

    李墉把礼单递回去,抚了抚膝,道:“我让刘娘与亲家人商量,大理国远,能在婚礼前赶来,高家人费心了。显赫世家,虽国灭亦有底蕴,李家还是高攀了啊。”

    李墉并非势利之人,只是人情世故难免,宋朝风气又是如此。

    高长寿总想着等有了实力再安排妹妹的婚礼,并非事出无因,为的便是高明月在夫家能有底气。

    可惜到头来这嫁妆又是高琼出的,想必对高长寿而言是颇感挫败。

    李瑕忽然想见高长寿一面,聊上几句,告诉他大丈夫尊严不在钱多钱少,高琼有这份家资,又在蒙古人治下受了多少屈辱?

    世情细思,每每让人唏嘘……

    ~~

    入了夜,刘苏苏轻抚着一件大红新衣,轻声道:“这孩子十月便出了远门,妾身便想着待他回来又要长高些,果然,幸而当时便留了些尺寸。”

    李墉捧着一封公文看着,随口应道:“马上便十八了,长不了多少了,再长也太高了些。”

    “是啊,一晃眼都这般大了,比官人还高些。”

    “未加冠,终是个孩子。”

    “成家立业了,待封赏下来,许是官位比官人当年还高了呢。”

    “无官才叫一身轻。”李墉摇了摇头,问道:“今日见过高家人了?”

    “嗯,说来是几个管事,大理国在时个个亦是高官,对高家忠心耿耿,说话亦极客气。本打算置间大宅,但妾身与他们言,到时从我们家里迎亲,他们亦不反对。”

    李墉放下公文,沉吟道:“庆符军两千余人,酒怕是不够吧?”

    “大郎到叙、泸去买了,今日方到。”刘苏苏道:“酒钱还是赊的,韩老说待明年封赏下来再还给人家。另外,郝道长说他造了些烟花,到时热闹热闹。”

    “将那小子的火药用于烟花,郝道长怕是要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李墉问道:“派出去的喜柬可都回复了?”

    刘苏苏起身,拿出一个小匣子,笑道:“今日到的回信,想着待你看完了公文让你过目。”

    “先操心儿子的婚事吧,没几天了。”李墉笑叹一声,拿起匣子里的回信一封封看起来。

    刘苏苏已执笔准备记下,以安排酒席。

    “蒲帅果然是不能来,派人送了贺礼,想必这两日便到,我明日遣人到路口等候……对了,朱安抚使的礼重了,年节时提醒我备一份厚礼去拜会。”

    “不该二郎亲自去吗?”

    “这小子如今狂傲得很,不肯应付这些虚礼……所以说,为官之人,若无幕僚怎行?我来之前,他仅韩家父子二人。”

    烛光下,李墉摇了摇头,眼神中添了一丝无奈,但其实是乐于帮李瑕做这些的。

    刘苏苏将这心思看在眼里,温婉笑着,低头书写着酒席上的位置排序。

    “二郎军中那些友人,皆未回信?”

    “是,今日还未收到,包括他最常提及的武信军聂仲由亦未有答复。”

    “军中之人强求不得,看这情形,怕是来不了了。到时若未来,将几个佰将安排到这几桌,切记,文官与武官,南人与北人须分开坐。”

    ~~

    李墉这一家人为李瑕操持婚礼,亦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喜物的采买、酒席的菜肴、宾客的名单……一桩桩一件件安排着,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六日,李瑕迎娶高明月的日子……

第405章 婚礼

    腊月二十六日。

    天还是黑的,鸡鸣声未起,县衙里已是一派灯火通明。

    “锣鼓到了没有?花轿怎么还未布置……”

    “那几张桌子摆到房主簿院里去,动作快点……”

    “阿郎起来了吗?”

    “严姑娘已带人去给知县更衣了……”

    “杨老夫人与通判夫人去请了吗?”

    “杨老夫人马上就到,江通判昨夜才到的县里,想必没那么早起……”

    听着外面的吵吵嚷嚷,李瑕打了个哈欠,坐在那由着婢子们为他妆扮。

    他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习俗,却也不抗拒。只有在严云云拿着脂粉要往他脸上抹的时候他才摆了摆手。

    “脸就不用抹了。”

    “是。阿郎头发是不是勒太紧了?”

    “有点。”

    “我给阿郎松一松……”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主屋那边已挂了红帐子,那是昨夜高家人来布置的,被褥、帐衾俱换过了,高明月的衣物鞋袜锁在柜子里。

    往后便是两人同寝了……唯想到这个,他才有些期待。。

    也希望这场白日的繁文褥节早些过去,快些到夜里才好。

    严云云才为李瑕扎好头,一转头便见李昭成脚步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喜钱。

    “知县记得,起轿前给轿夫先发喜钱,这叫‘起檐子’,到了新娘家有人‘拦门’便发这些、遇到‘障车’发这些,若是过未桥时这一匣钱快用完,务必与我说一声……”

    李昭成滔滔不绝说着,严云云见他漂亮,目光不由落在他喉节上,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昭成感觉到被人看着,一转头,见了漂亮的彩羽面具与半张脸,他脸微微一红,又道:“严姑姑是吗?韩老到处找你。”

    “姑姑?好吧,我这就过去,你给阿郎把大红花戴上,天马上要亮了……”

    李昭成又向屋外看了一眼,向李瑕低声道:“恭喜二弟。”

    “谢了,有吃的吗?”

    “有,肉丝糕、胶枣、粟子,你想吃什么?都是我做的。”

    李瑕愣了愣,瞥了一眼铜镜里的李昭成,见他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包油布包好的零食。

    “肉丝糕吧。”

    “你如今喜欢吃糕?”

    “不。”李瑕很坚定,道:“只喜欢吃肉。”

    “那我下次做些肉干。”李昭成想了想,还是小声道:“一会接亲时,你拜一拜父亲吧……”

    ~~

    高明月是昨夜里带着一众女伴与下人到李家去的,为的是让李瑕能够过来接亲,在县里走上一圈。

    她比李瑕更早开始妆扮,已穿好了一身青质色的嫁衣,头戴花冠,肩披霞帔,明艳动人。

    手里持着一柄团扇轻轻转着,她偶尔向眼前的铜镜看上一眼,不由便感到羞涩。

    韩巧儿支着头坐在一旁,看着婢女为高明月添妆,不由就看直了眼。

    刘苏苏一进来,眼睛便亮了亮,含笑道:“新娘子可真漂亮,天仙似的,李知县有福气。”

    高明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唤了一声“李夫人”,又轻声道:“能嫁他是我的福气。”

    刘苏苏为她整理了一下花冠上的金饰,悄悄递了些吃食过去。

    “今日还有得忙,你趁着唇上的胭脂还未点,先垫垫肚子,莫饿着了。”

    “多谢李夫人。”

    高明月抬头看着刘苏苏,眼睛亮亮的,又道:“我一介孤女,幸得李先生与李夫人费心为我筹备婚事,恩同父母。等会儿接亲,我与……与李瑕给你们敬杯可好?”

    刘苏苏看着她的眼,明白了她的意思,泛起欢喜之色。

    “好,好……不过给我家官人敬杯茶就好。”

    刘苏苏虽扮成“李西陵”之正妻,但自知是妾,不敢受李瑕的茶,却为李墉欢喜。

    她抹了抹眼,又看向韩巧儿,道:“巧儿饿不饿?你也快吃些东西。”

    “多谢李夫人,你待我们真好。”

    刘苏苏笑了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怜爱地摸了摸韩巧儿的后脑勺,方才赶去忙着各种事情。

    绕过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回廊,进到大堂上,只见李墉正坐在那核对着宾客名单。

    刘苏苏上前,低声道:“定帖上写的家世依旧是官人的名讳,可惜不敢公开……幸而新娘子识大体,说让二郎给你敬杯茶……是以父母之礼。”

    李墉动作停了停,却不抬头,道:“嗯……拜堂时也莫安排他们跪拜,鞠躬便好。他如今为人傲气,怕是不喜欢跪礼。”

    “那是否潦草了?”

    李墉难得笑了笑,道:“他们这小两口啊,怕是只想早些结束了婚宴,好独处。又岂会嫌潦草?”

    两人还在低声说着话,已有下人快步从前院跑进来。

    “出门了出门了!新郎官出门了……”

    ~~

    吹吹打打,锣鼓始终不停。

    高明月梳妆完毕,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又听到李瑕的声音,似在与人念催妆诗。

    等了好一会,终于见到李瑕一身红衣、俊朗如玉,正被人群簇拥着向这边院子走来。她忙用手里的团扇遮住脸。

    稍稍侧过头,透过团扇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李瑕的身影。

    这一眼,竟是与平时全然不同,她心头想到他往后便是自己的夫婿,一时如被蜇了一下,有些痴了。

    ……

    “请新娘子拉着彩布。”喜婆提醒道。

    高明月一手持扇,另一只手缓缓伸去,握住那缕彩带。

    欢呼声起,贺词纷至而来。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仙娥不负前来约,下赴人间伴玉郎……”

    高明月被婢子们扶着,随李瑕往前堂拜别。她接着团扇挡着,再次侧眼看向李瑕,发现他正在看她,脸红了一下。

    李瑕却是向她示意了个眼神,像是再说“我们先应对应对他们,晚些再说话。”

    两人于是会心一笑……

    到了堂上,这一对新人向李墉、刘苏苏敬了杯茶,感谢这些日子他们对高明月的恩情。

    李墉是何感想不提……李瑕对婚俗兴趣缺缺,满眼只觉高明月今日好漂亮。

    一杯茶敬了之后,在“送亲”的高喊声中,他们终于向县衙而去……

    ……

    “李知县好福气!”

    到处都是人们欢快地喊着,胥吏们个个穿着便衣,腰间扎着红带子,在路上散发着喜糖。

    彩布被收起,高明月由李瑕亲手扶着,缓缓抬起脚上了花轿,回头看去,只见李瑕放下轿帘的动作很慢,能让她多看他一眼,于是莫名安心。

    她坐在轿中,听着满城百姓的祝贺,心中愈发欢喜亦愈发紧张,手里的团扇也忘了放下。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县衙,依旧是李瑕先下马亲自来接了高明月。这大概是他坚持的,知道这位新娘子比较羞涩。

    撒了谷豆,高明月抬脚跨过,抬眼一看,见李瑕眼中是带着少有的欢喜。

    他这人素来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今日显然是不同的。

    之后的习俗许多,但高明月心底却已只剩李瑕这样的眼神。

    周围的欢声笑语和喊声都似隔得远了。

    “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郎才女淑皆前定,利市缴门红……”

    “富贵荣华禄万钟,新娘坐富贵,娘家人喝酒走送……”

    “新郎高坐……”

    ~~

    刘金锁站在宾客中转头又向外看了一眼,喃喃道:“聂哥哥与林子怎还不来呢?”

    韩祈安轻轻捅了捅他,小声道:“你放心吧,未出什么事,但遂宁军被调到川北增援了,来不了。”

    “哦,没事就好。”刘金锁放下心来,干脆不再等聂仲由,连忙欢呼起来。

    “知县好福气!哈哈……”

    高明月已被先请入房中坐富贵,而李瑕则被请到大堂上高坐。

    所谓高坐就是在大堂上摆了一张床榻,上面再放一把椅子。李瑕坐下之后,喜婆先敬了他一杯酒,杨果的夫人作为最年老的妇人又敬了他一杯酒。

    几杯酒后,李瑕方才被请下来,去接高明月拜堂。

    “喜鹊成桥,以度人间玉女;鸾凤引驾,忽来天上神仙。炉香初焚,圣驾齐临。谨告皇天后土,日月星光,满空真宰,新人致忱,虔躬下拜……”

    终于,一对新人牵着彩缎拜了天地。

    李瑕长舒一口气,看向高明月的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

    他前世从未想过要要成家,然而今生与眼前这女子缘定三生,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透过团扇,他能看到高明月偷偷露出来的那双眼,满带深情。

    此后,便是夫妻了……

    ~~

    “喜成!红叶传书,锦屏射雀,终成秦晋之好于斯日;白头偕老,鸿案相庄,愿结琴瑟之欢于永年。”

    至此,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宾客们纷纷入席,等李瑕再出来提酒答谢。

    而那一声声贺词良久未落。

    “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第406章 红烛

    一场婚宴没来甚大人物,但热闹还是很热闹的,前衙后衙以及周围几个院子全摆了酒席,整条长街亦布置了流水席,供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吃上几口酒菜。

    符江东岸的庆符营已是每什都发了两坛酒,个个兵士都能吃上喜糖与喜蛋。

    相比而言,反而是新房这边最为静谧……

    屋中点着红烛,光影摇晃,新娘一人独坐在榻边,正是“灯花笑对含羞人”。

    高明月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至于是敬酒还是划拳她却分不清了。

    她趁着屋中没有旁人,伸手往后摸了一把,摸到一颗大红枣,犹豫着要不要吃,又恐弄花了唇上的胭脂。

    正思量间,听到外屋有人推门,接着便听到李瑕说话的声音。

    “多谢江夫人提醒。”

    “哟,李知县既急着入洞房,妾身便不叨扰了……”

    高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大红枣丢到身后,又捡起团扇遮着脸。

    偷眼看去,李瑕捧着一个酒盘过来,先放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绕过屏风,到外屋把门栓好。

    听到那“嗒”的一声响,高明月愈发紧张,脚下一双红绣鞋的鞋尖抵在一起,又缩了缩。。

    “嗯?不将团扇放下来吗?”李瑕已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里带了笑意。

    说来,两人前段日子天天见面,此时这团扇再遮着确实有些没必要。

    高明月于是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她头上的花冠还在摇晃,头发盘着,比平时的小女孩装扮添了几分风韵,眉毛画过,脸上了妆,两颊泛着嫣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抹了腮红,肌肤光洁白晳。

    李瑕大概喝了些酒,脸色有些许酡红,消解了些他平素的冷峻气息,他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有些傻气,却也显得更俊朗,甚至有些可爱。

    对视的这一眼间,两人的呼吸都似停滞了许久。

    许久,高明月轻轻扇了扇手里的团扇,侧过头去。

    “看呆了?”

    她语气有些娇羞,有些嗔意,还有些欣喜。

    李瑕点点头,道:“记得在护君山上,我头一次摘下你的面罩,被你惊艳到……今日也是。”

    高明月显然很开心,飞快又看了李瑕一眼,低下头去。

    “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外间酒宴还未散呢,你这新郎官也不去谢客。”

    “不爱吃酒,宾客也都是天天相见的,不必久陪。”

    “会不会不合礼数?”

    “无妨,成亲终究是两个人的事。”

    “嗯……巧儿和小竹熊怎么样了?”高明月有些不好意思问,但实在是很担心,低声道:“大家都这么忙,会不会忘了喂?”

    “放心吧,都喂得很饱。”李瑕问道:“头上这个花冠重不重?我帮你摘下来?”

    高明月与他熟悉,不说客气话,老实应道:“是有些重,不过还要先结发吧?方才听到你与江夫人在外面说了。”

    “嗯,不劳她,我们自己来就行。”

    李瑕起身从盘子里拿起剪子,手抚过高明月的脑后的青丝,小心翼翼剪了一小络下来。

    “你来剪我的……”

    两络头发在两人指尖合成一络,用红绳绑着,打了个同心结……之后,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彼此凑得更近了些。

    结发为夫妻。

    这个小小的动作,显然有极不同的意义,高明月注视着李瑕,眼中已有了水雾。

    “官……官人……”

    李瑕俯身,凑近了些。

    “等等……还有……合卺酒……”

    那是李瑕方才端进来的酒器,一个瓠瓜被剖成了两个瓢,柄上用红线连着。共饮了这杯酒,表示两人合为一体,亦表示从此同甘共苦。

    “酒好甜啊。”高明月捧着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李瑕凑得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能看到她唇上的胭脂因酒水而变得亮亮的。

    他笑了笑,忽感到自己还挺喜欢婚俗里这两个环节,比起白日里不停发喜钱、不停行礼有趣太多了。

    放好酒器,李瑕把两个瓢合在一起,拿红线绑着,又成了一个完整的瓠瓜。

    他帮高明月拿下头上的花冠,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揽高明月入怀。

    “以后就是夫妻了,多多关照。”

    高明月没有推拒,头在李瑕胸膛上蹭了蹭,低声道:“你记得吗?在下蔡城那个哨站……”

    “记得,你把母亲留下的银链子给我扎头发,我对外说你是我浑家。”

    “你不知羞,那时候……人家才不是你浑家。”

    “但如今是了。”

    高明月“嗯”了一声,低声道:“其实……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着,心想你这人……怎能这般厚脸皮。”

    “嗯?不厚的,你摸摸。”

    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往他脸上摸去,从他直挺的鼻抚过他唇上的胡茬子,一点点抚到他脖颈下。

    放在他胸膛上之时,她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肌肉,又飞快地缩起来。

    脸颊上已是一片滚烫。

    “嗯?”

    高明月羞道:“你嗯什么……我不小心的……”

    “不喜欢?”

    “有一点点好奇,就一点点。”

    “你自己的丈夫,想看也不要紧的。”

    “真没关系吗?”

    “没事的,你也知道每天很辛苦才练出来的,还有背上的。”李瑕一手环抱着高明月,一手牵着她的手,“还有这里的……”

    “好硬……我的就……”

    “就什么?”

    桌上红烛摇晃,榻上的两人拥着,李瑕低下头,俯在高明月耳边柔声追问,她始终就是不肯回答。

    于是窸窸窣窣声起,呼吸愈重……

    帘帐被放下来。

    一双靴子掉在地上,接着是一只红色绣鞋。

    待另一只也掉落在地上,高明月已完全坐在李瑕身上。

    “唔~~”

    长吻了不知多久,两人再分开,她眼中已是一片迷离,覆在李瑕身上的小手却是不愿再拿开。

    “其实……好奇很久了……唔……”

    衣裙被推在一边,分不清是谁的。

    高明月渐渐沉浸在这样的温柔缱绻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被什么硌得难受,伸手去推。

    ……

    过了一会,她却吓了一跳。

    “不行的……肯定不行的……唔,真的不行……好吓人……”

    “不怕,不疼的。”

    高明月脸上红晕未褪,紧紧闭着眼,偷瞄了一眼,又迅速闭上。

    “不行不行……我们就亲亲好不好?”

    她身子向后缩了缩,腿紧紧绞在一起,这一刻极为动人。李瑕却很有耐心,温柔地又抱住她。

    “和亲亲一样不疼,更舒服。”他感受着她身上的香味,低声安慰道:“放心,不疼的,你放松……”

    “唔~~”

    李瑕有些经验,知女子初次的疼痛往往不是因为破裂,而是因害怕而引起的痉挛。

    他看得出高明月极是害怕,已有了抗拒的小动作。

    这种时候,再情动也不能着急……

    李瑕动作愈发温柔,似三月的春风轻抚。

    良久,桌上的红烛已快燃尽,远处的酒宴声渐歇,帷慢中的两人依旧未觉。

    “李瑕……唔……我好喜欢……”

    李瑕温柔地握着那双如玉般的脚丫子,一点点往上。

    他凝视着高明月闪动的睫毛,果断且毫不停留……

    “啊!疼!好疼……疼……”

    “明月乖,很快就不疼了……”

    “不……唔……”

    ~~

    合卺报喜有金鸡,灯花羞退雀声啼。琴瑟和鸣鸳鸯配,绵绵瓜瓠步云梯……

    ~~

    红烛上的烛火缓缓熄下去,一缕月光从纸窗上透进来照在案上,案上的两络头发打着同心结。

    旁边盛合卺酒的瓠瓜亦是合二为一。

    一切都显得美满。

    又许久,远处的欢宴已然停息,屋外的院子一点点安静下来。

    ……

    唯有屋中的帷幔却还在无风自动。

    床榻也在晃动。

    高明月脸上泪痕已干,紧紧咬着牙,极努力地不肯喊出声来,娇喘却怎也掩不住。

    李瑕始终在引导着她,温柔却有力,俯在她耳边低语不停。

    “呜呜!呜……”高明月突然用力抱紧了李瑕,打颤着,如同被狂风吹得乱抖的花枝。

    两人在微薄的月光中对视着,眼中已有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情意。

    这情意绵绵而来,似将他们完全淹没……

    ~~

    一夜春宵苦短。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第407章 成家

    天光大亮。

    庆符县衙里,昨夜的酒宴残留的桌椅还未收拾,几名婢子早早起来转动了井辘轳打水。

    辘轳声起,传入主屋当中。

    地上散落着新衣,乱成一团,榻上两个人相拥着。高明月才入睡,听到动静惊了一下,“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脸上残存着红晕,一转头见李瑕已睁开眼看着她,大羞不已,连忙躲进被子里。

    但还是被李瑕拥了个满怀……或者说本就是紧紧贴着他入眠的。

    “怎么了?吓到了?”

    “天亮得也太快了吧?”高明月轻嗔着,有些不满,“才睡了一小会。”

    “不急着起,今天我哪也不去。”

    “嗯……”

    被子里的声音渐低,只有那满头的青丝还铺在外面。。

    “好喜欢你……”

    听高明月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李瑕愣了一下,不由扬起微笑,他亦觉缱绻。

    他又想去亲吻她,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不行的……疼……”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

    “可是真的好疼……晚……晚间……好不好?”

    “好。”

    话虽如此说,两人又是良久温存。

    李瑕低头看去,见高明月脸上还有泪痕,颇为心疼,道:“你再睡一会?”

    “我们该起来了,得去给父亲和姨娘敬杯茶。”

    “不急,明日再去也可以。”

    “不行的,那他们该怎看我这个儿媳……”

    高明月才想起来,秀眉一蹙,却是浑身无力,又被李瑕搂住。

    “不急的,腿脚也不方便。”

    “那……下午再去?”

    “嗯。”

    高明月之前也曾走南闯北,并不娇气,但昨夜癫狂,终是吃不消,只好任李瑕拥着。

    闭上眼,眼角犹带着情意……

    李瑕想到自己那般有经验,一会高明月若是盘问起来又该如何说。

    但高明月并未盘问,只是拥着他,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又对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我还以为……亲亲就会有孩子呢……那天你刚回来,我们不是……不是亲了吗?后来我还担心了好久,不过,有孩子也很好……”

    她似还舍不得睡,说了很多很多,但声音还是渐渐低下去,缩在李瑕怀里睡着了。

    李瑕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想起身嘱咐她们动作轻一些。又怕惊醒到了高明月,最后也没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疲惫感袭来,渐渐还是睡了过去。

    ~~

    韩巧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没能推开,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开,又回到偏厅上陪阿莎姽和小竹熊。

    “李哥哥与高姐姐还在睡呢。”

    “当然,他们做了一晚上快活的事。”阿莎姽淡淡道。

    “什么是快活的事?”

    “以后你就明白了。”

    韩巧儿犹不明白,“哦”了一声,问道:“阿姑姑一晚上没睡吗?”

    “说过,我不姓阿。”

    “嗯,我记得啊,我记性可好了。但我要把你和我姑姑区分开来。”

    “那为何不叫她‘严姑姑’,要叫我‘阿姑姑’?”

    “因为她是我祖父的女儿,你不是。”

    阿莎姽似乎被说服了。

    韩巧儿又问道:“平时你不是天亮了就去睡吗?”

    “睡不着。”

    “为何?”

    “想我丈夫了。”

    “我爹也想我娘,他和你一样的。”韩巧儿说到一半,低下头偷看了阿莎姽一眼,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阿莎姽对她爹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应也不应,显得有些孤独。

    韩巧儿无奈,只好和阿莎姽说些昨夜在酒席上听说的各种事,哄她开心。

    “你知道我义父吗?就是江县令……不对,现在是通判了,昨天义父义母也回来吃喜酒呢,本来他喝酒喝得脸红红的,一听你在,脸色就白了,好像被吓到了。还问郝道长怎么回事,郝道长就跑去放烟花了,烟花也太好看了吧。”

    “我看到了。”

    “你看到我义父了?”

    “烟花,很好看。”

    “过年还有呢,郝道长藏了好几个烟花,答应到时让我也点一支,他们对我都好好啊。”

    阿莎姽道:“因为只有你说要放烟花,冥王才会答应让那老牛鼻子做烟花。”

    “真的吗?”韩巧儿颇为开心。

    过了一会,她又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聂大哥、高大哥……哦,还有林大哥,他们都没来。其实我以前有点讨厌林大哥,但是他们不在,我又觉得李哥哥和高姐姐的婚礼上少了点什么。”

    “冥王不在乎。就算成亲时只有两个人,他们也很快活。”

    “我也好想和李哥哥、高姐姐在一起啊,可他们不带我。”

    阿莎姽瞥了韩巧儿一眼,正要说话,远远的听到前衙传来一声梆响,韩巧儿便唰的一下站起来。

    “呀,未时了,我得去帮祖父做事……”

    毯子上的小竹熊抱着竹叶打了个滚,小丫头跑得飞快,已跑出了偏厅。

    ~~

    “李哥哥,你起了?祖父说李先生送江通判他们去一趟叙州,他去营地放一部分士卒回家过年……”

    傍晚时,李瑕终于起来,在院子里做些锻炼。韩巧儿就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李瑕知道李墉的心意,懂这个“儿子”不喜欢俗礼,干脆就避开,省得他新婚之后还要去拜……称得上颇为贴心了。

    “祖父还说‘礼金已经算过了,就放在公房里,须阿郎过目,有几位大员送的厚礼,须阿郎心中有数’……”

    “难为你能记得这么多,以后就叫传声筒吧。”

    韩巧儿咯咯直笑,道:“那也太难听了吧。李哥哥,高姐姐呢?不出来吃饭吗?”

    “她有些不舒服,想再躺一会。”

    “那我去看看她。”

    韩巧儿又转身跑掉,总之是一天到晚很忙的样子。

    一路进了主屋,她敲了敲门,问道:“高姐姐,我能进来吗?”

    “巧儿?”

    绕过屏风,韩巧儿吸了吸鼻子,侧着头嘀咕道:“一股奶香味呢。”

    榻上还挂着帷幔,高明月侧身背对着她。

    “高姐姐,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成亲太累了……巧儿,帮我把剪刀、针线,还有红布拿过来好不好?”

    “好啊,可是你怎么了?要缝什么吗?”

    “嗯……嗯……倒也没什么,被匕首划伤了,脏了被褥,要缝补一下……”

    “那严重吗?我去拿金创药吧。”

    “不用……嗯……你李哥哥已经帮我敷过了药,过两日就好……”

    ~~

    三日后,已是腊月三十。

    李瑕与高明月这对新人方才出门往李墉家去致谢,也是拜年。

    堂上并无外人,高明月捧着一杯茶,娴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儿媳敬过父亲。”

    李墉接了茶,脸上泛起笑意,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

    高明月又行礼唤道:“姨娘,大哥。”

    “不必多礼。”

    刘苏苏忙又拿出一个玉镯子上前给高明月戴上。

    李昭成则捧了个小匣子放在案上,道:“这是父亲给你们小两口的新婚礼,对了,晚间的年夜饭一起吃吧,明早记得来拜年,父亲给你们再包个压岁钱。”

    高明月很开心,抬头看向李瑕,眼睛亮亮的。

    李瑕只好点点头,道:“也好,那请李先生一家晚上到县衙用年夜饭。”

    “欸,既无旁人,不必再装了。”李昭成又跑去拿了好几个油布包出来,道:“你喜欢吃肉丝糕,这是我特意又做的,一并带回去。”

    李瑕坚决强调道:“我并不喜欢吃糕点。”

    李昭成笑了笑,道:“打开看看吧。”

    李瑕无奈,随手接过一个打开。

    “嗯?大哥哪弄来的牛肉,别是耕牛……”

    话到一直,李瑕猛地停下话头,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一声“大哥”自然而然,仿佛是嘴里的肌肉记忆一般,开口时候全然未曾反应过来。

    李墉抚须而笑,与刘苏苏对视一眼。

    “说的再多,还不如几斤牛肉啊。”

    “这孩子,打小便是嘴馋……”

    ……

    高明月不知他们都在笑什么,但看家人和睦,亦觉得欢喜,也忍不住笑弯了眼。

    李瑕十分无奈,觉得到了这年年末,自己像是被某些东西牵绊住了一般。

    但,感觉似乎也不坏……

    ~~

    这是大宋兴昌五年的最后一天。

    蜀南虽未下雪,却也寒风冽冽。

    通往庆符县的官道上,两骑骏马正在狂奔。

    “快!”

    马上的骑士被寒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的伤口亦因此再次裂开来,他们却还在不停挥鞭……

第408章 预留

    这是蒙哥汗七年的最后一天,张柔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一日赶回毫州城。

    “吁!”

    翻身下马,手里马鞭一丢,也不看迎上来的那许多人,张柔大步便往军民万户府走。

    “进堂再说。”

    说也无甚好说的,仅仅一句“塔察儿败了”。

    诸人毫不意外,他们就从没想过要帮塔察儿攻下樊城。

    “幸而未耽误大帅回家过年。”

    张柔心情不好,啐了一口,道:“未耽误?老子还想回顺天老家过年,娘的!”

    于他而言,亳州不过是镇守之地,年节时还是回老家更为热闹。

    他的儿子们也多在顺天。

    张柔的长子早夭,次子张弘基如今坐镇顺天,三子、四子亦在顺天辅佐;六子张弘略刚被任命为河南行省参议,代了杨果之职;七子张弘彦任忽必烈侍卫军副指挥使;八子张弘规被调任至新军;九子张弘范才出仕,已被任为行军副总管;十一子张弘庆在哈拉和林为质。

    如今在跟前的,只有五子张弘道、刚从苏门山书院回来的十子张弘正、十二子张弘毅。。

    再一想,若不能选出一个担当家业的,往后若是十多个儿子要分家……张柔又是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都杵在跟前做甚?!要老子披着盔甲随你们吃年夜饭不成?”

    “是,请大帅稍歇。”

    一众人纷纷退下,唯有张弘道低着头站在那,似有话要说。

    张弘道在张柔面前实在没甚底气,家中十个兄弟,从小就与族中兄弟们舞枪弄棒、吵吵嚷嚷,他看得出来张柔早烦他们了。

    “父亲,孩儿……”

    “本事没有,心气倒高。”张柔尚未听张弘道说,往椅背上一靠,没好气道:“不自量力。”

    大过年的,也不好太教训儿子,张柔语气一转,叹道:“自己想想,你十七岁时在做甚?弄大婢子的肚子、私奔?差点毁了与严家的亲事。害老子骑马追了你数十里。”

    张弘道惭愧,头埋得更低。

    他与李瑕交手以来,一直把李瑕当成与自己同等的对手,此时才想到若换年少的自己与之相比,只怕更要被耍得团团转。

    但该说的还得说,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大姐儿那心思,只怕是……”

    “唉,从头开始,仔细说吧……”

    ~~

    待回了后宅,张柔看着家中妻女,火气消了些。

    他一共娶过三个妻子,又有数房小妾。

    第一任妻子李氏早亡,出生于高平李氏,两代进士之家;

    第二任妻子靖氏为张柔生了大多数儿女,十年前过世了。靖氏之父靖安民乃河北九公之一;

    第三任妻子毛氏,乃大名府世家望族出身,与元好问之妻同宗、与副元帅乔惟忠之妻是姐妹。

    妾室马氏,其父曾任金国步马指挥使;妾室赵氏,乃汪古赵氏之旁支……

    总之,张家之联姻,基本已涵盖了北地稍有实力的人物家族。

    如今张家主母是毛氏,毛氏续弦张柔时已三十有余,十年来并无所出,但她家世显赫,待子女也好,张柔几个年轻的儿女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

    这日张柔回来,毛氏喋喋不休说的亦是张文静之事。

    “……病了好一阵子,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是生母,不敢严厉……”

    “知道了,今日年节,你先去操持吧,我与大姐儿谈谈……”

    不一会儿,张文静进来。

    她却是已痊愈了,还带着三个婢子,一个捧着小火炉,一个捧着一匣膏药、一个捧着一盒糕点。

    “父亲先烤烤火,女儿备了膏药,给父亲贴上吧?”

    张柔拍着膝盖道:“是啊,南边那地界,日日下雨,寒气重得厉害,为父这老寒腿不行喽……不行喽。”

    “女儿便猜到了,贴完这膏药,再给父亲捶捶背,明日啊再让大夫拿老姜袪袪湿。”

    张柔不由大笑。

    “果然还是大姐儿懂事,不像你几个兄弟,每每惹事。”

    “那父亲再尝尝这米糕,女儿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张柔很是惊讶,“怎还学着下厨了?”

    张文静认真点了点头,道:“什么都学一些嘛,女儿也大了。”

    “好,好,大姐儿聪慧,做的米糕一定好吃,为父尝尝……”

    那米糕做得确实漂亮,摆得也整整齐齐,张柔拿了一块,但一口下去,竟是硬梆梆,半点也咬不动。

    老牙疼得厉害,他好不容易咬了一点下来,神色有些尴尬,却是道:“嗯……味道很不错。”

    “不错吧?”张文静已站到张柔背后,捶着背,问道:“母亲与五哥一定向父亲告女儿的状了吧?”

    张柔不答,再次拍了拍膝盖,道:“南边那地界,我们北人真是呆不惯,湿气大不提,吃的也不同,说起话来也一句都听不懂,不好,不好。”

    张文静偏不顺着他的话头,反问道:“若真是不好,父亲何必辛苦想打下来?”

    张柔叹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张文静笑了笑,问道:“听说,前阵子有位族叔在军中犯了错,从杞州逃到宋朝去了?”

    张柔前一刻还在吊诗文,下一刻已破口骂道:“狗崽子。”

    “从河南到宋境,路途如此之远,六哥真就捉不到?”张文静道:“当时钩考愈演愈烈,不是家里想留一招后手?”

    “休得胡言!女儿家的,管这些做甚。”张柔叱喝一声。

    他脾气收放自如,很快换了个话题,道:“你啊,惹你母亲很担心,她待你们一向如亲生的……”

    “说到母亲,当年乔副帅任金国定远大将军,父亲屡屡去信招降他,他皆不肯从。可后来呢?父亲生擒乔副帅,让他与父亲成了连襟,如今他已是张家最大的助力。

    女儿近来在想,我张家起势向来是靠包容、而非排挤吧?父亲立足中原,靠的是忠心否?还是靠联姻各家,使得张家根深蒂固?”

    “联姻?为父想联姻许家,你为何不肯呐?”

    “看不上。”张文静嗤笑一声,道:“话到这里,女儿想告五哥一状。”

    “你又欺负你五哥。”

    “才不欺负他。说到许家子弟,比起……李瑕那人可差得远了。五哥当时在开封做的便不对,换成女儿去做,必能为父亲拉拢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张柔不答。

    张文静又道:“若李瑕能与乔副帅一般,父亲必如虎添翼。”

    张柔闭上眼,脑中想到了乔惟忠这个连襟……连襟……女婿……

    此事他并非没想过,早在去年,他便问过敬铉是否能留用李瑕。

    可惜,彼时还是轻看了其人能耐……

    如今再回想在微山追捕一事,张柔不得不承认,当时张文静的提议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时机过了啊。”

    “女儿敢说,父亲今日若不信女儿,来日还要感慨时机过了。”

    “呵,是吗?”

    “女儿来想办法,如何?”

    张柔“哼”了一声,道:“本该是为父教训你,你竟敢在为父面前耍些小聪明。”

    张文静笑道:“这两年,女儿也有所长进嘛。”

    张柔沉吟了许久,本要骂张文静的话终是没再说出口,只是缓缓道:“明年吧,明年为父擒了那小子,让他入赘我张家,只要他肯,一切都好谈。”

    “父亲……”

    “我不管他是否有妻室,有也得给我休了,从此对张家死心塌地,一如乔孝先当年。若他不肯,你便死了这条心。”

    张文静低头不言。

    张柔语气很冷峻,不容反驳,又道:“为父已退了一步,此事只能如此。”

    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他这个表态,确已尽了力,挥了挥手,让女儿退下,不再多谈。

    他并未告诉张文静为何能确认明年必擒李瑕。

    说到底,在大势面前,李瑕已成了小事。

    张柔独坐在那思索了良久,起身转进书房,打开墙上的暗格,从当中拿出几本册子。

    这是去年在微山从李瑕手里夺来的情报。张柔当时便认为这是李瑕故意留下的……

    他熟练的拿起其中一本,只一翻,便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

    “戊申年,诸王会于阿剌脱忽剌兀之地,拔都首倡推戴,言蒙哥聪明睿知,可为大汗,众悉应之……”

    张柔眯了眯眼,目光再次看向那“蒙哥”二字。

    那里被人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六个用血迹写的简笔小字,字迹很是潦草。

    “蒙哥死,蒙古裂。”

    ……

    “小子,你这是何意?”张柔低声喃喃着。

    远远有爆竹声响,再有半日,便要到蒙哥汗八年……

    ~~

    “马上就是兴昌六年了。”

    庆符县,李墉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轻叹了一声。

    于他而言,吴潜拜相的计划只在这一两年间,到时,还能陪在家小身边的日子也就尽了。

    他心知这大概会是自己平生过的最后一两个年节。

    “走吧……郝道长先请。”

    郝修阳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拍了拍李墉的肩。

    “大过年的,叹哪门子气,走,到县衙吃年夜饭……”

第409章 新年

    姜饭带着人走进沁香茶楼,随手丢了一袋钱给店小二。

    “我请弟兄们喝杯茶。”

    “是,姜班头请坐,坐这桌吧。”

    “我就不坐了。”姜饭道,“严掌柜在楼上?我上去给她拜个年。”

    “掌柜不在楼上,似乎在后院。”

    姜饭于是向后院走去,只见严云云在廊下擦头发。

    她显然是刚梳洗过,面具也未戴,见了姜饭,刻意将烧伤的那边脸对着他。

    “姜班头怎有空过来?若是来讨公务开销,自去找我兄长,如今做事可得讲章程。”

    “嘿,就是来喝杯茶。。你今儿这年夜饭咋安排?”

    “到县衙与父兄团圆。”

    “你年年到县衙过年,叫我好羡慕。”姜饭笑道:“大过年的,偷儿也多,快班忙不过来,请我帮忙,得夜深了才得空找鲍哥哥喝两壶。”

    严云云懒得听他说后面那些,随口道:“羡慕便去找我父亲,你也当个干儿子。”

    “我哪有高攀韩老的命?能给以宁先生当干儿子我也是美的。”

    严云云笑了笑,道:“所以脱了裤子对着我兄长?”

    姜饭一愣,忙道:“这事怎就过不去了呢,你可别误会……不是那回事……”

    “我管你们。滚吧,别在老娘这聒噪。”严云云转身回了屋。

    姜饭傻站在院里挠了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茶楼。

    “班头,方才罗媒婆从前边走,说是要给你相门婚事咧,嘿……袁员外家的女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

    “一边去,别烦老子。”

    “大过年的,班头咋还骂人咧,喝水喝水。”

    “拿开,这白水能有茶有味吗?”

    ~~

    严云云到了县衙,先是去公房,只见韩祈安还坐在那忙着。

    “大过年的,兄长竟也不歇?”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眼下幕僚多了,县务若还需阿郎烦神,便是我失职……对了,你上个月盐卖得不错。”

    “冬天嘛,腌菜的人多。来年只要叙、泸不打仗,叫兄长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仗怕是要打,但既是做生意,该伸手过去便莫犹豫。”

    “既是这样,兄长帮忙杀几个人?”严云云在韩祈安身边坐下,云淡风轻道:“叙州那个盐商对我的人下黑手了。”

    “死人了?”

    “嗯,死了两个,丢了两百斤盐。”

    韩祈安点点头,道:“知道了,大过年的跑来说这种事。”

    “红红火火嘛。”

    韩祈安显然不打算让对方过了初一,自出了公房招过一个小吏,道:“帮我找姜班头过来。”

    他再转身回了公房,便听严云云道:“姓姜的对我有意思,兄长需敲打他一下。”

    “我问问阿郎吧,阿郎若是同意你和姜饭……”

    “我配不上。”严云云笑了笑,“走吧,吃年夜饭去。”

    ~~

    才到后院,便见韩巧儿提着个小篮子跑过来。

    “父亲。”

    “走路慢点,女儿家要娴静些……李先生他们到了吗?”

    “到了,在大堂和祖父聊天呢。”

    韩祈安点点头,自去大堂。

    韩巧儿方才转向严云云,道:“姑姑来啦?和你说个好玩的,房主簿到杨公家里吃年饭呢。”

    “房主簿怎会过去?”

    “杨公派人请的。”

    严云云道:“如此看来,杨公处事很厉害,我该学他。”

    “我们去房主簿家里挖竹子吧?你看,隔着墙就有好大一片竹圃。”

    “能过去吗?”

    韩巧儿点点头,道:“李哥哥和高姐姐也去,门房会放我们过去的。”

    严云云犹豫片刻,道:“那你们去吧,我带了些年货,先放到厨房。”

    “好吧。”

    韩巧儿并不强求,自在这边稍等了一会,便见李瑕与高明月换好衣服过来。

    “走吧。”

    高明月问道:“我们挖房主簿家的竹子,真的没关系吗?”

    李瑕道:“那是县衙的竹子,不是房主簿的。”

    韩巧儿道:“可是房主簿真的很喜欢那片竹圃,他上次还与祖父吟东坡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李瑕道:“竹子就是小竹熊的肉,无竹令它瘦。”

    高明月与韩巧儿皆是抿嘴而笑。

    “李哥哥,那为什么竹熊吃素还那么胖啊?”

    “……”

    ~~

    “这条鱼我来做吧?”

    厨房里,李昭成踱步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终是手痒,指了指案上的鱼,向两个厨娘道:“我看你们是打算清蒸,但这种鲫鱼不适合清蒸,做份鱼汤,再做份鱼粉,可好?”

    他对李瑕家的厨娘不太满意,她们只知道蒸煮,年夜饭上已有好几道白灼的菜了。

    莫不如他上手做几道好菜。

    至于辅料,李昭成已带来了,他将两个厨娘遣去打水,磨了磨菜刀便开始动手,嘴里不自觉哼起歌来。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它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一回头间,忽见有个身影站在一旁,李昭成吓了一跳。

    “啊?韩家的严姑姑?”

    严云云听了便有些不太高兴,道:“李家郎君哼的这曲子可有些诽谤朝廷?”

    李昭成腼腆地笑笑,道:“我喜欢到酒楼吃菜,听旁人唱的有趣,学来了,莫说出去才好。”

    见他这笑容,严云云气消了些,放下手中的年货,问道:“怎是李郎君在做菜?”

    “喜欢做菜。”

    “闻着倒是很香。”

    李昭成又低头处理鱼,道:“还以为你也要说‘君子远庖丁’。”

    “你常做饭?手怎这般好看?”

    “仔细不切到手就好。你要洗手吗?给你舀杯温水?”

    “不必了……对了,李郎君与阿郎是亲戚?”

    李昭成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会这般问?”

    “觉得奇怪,西陵先生大才,怎会远远跑来投在阿郎幕下,且那么快便与我义父地位相当。”

    严云云这话算是颇为尖利了。李昭成却只是温雅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我家中遭难,受庇于李知县。”

    “原来如此,那是我想多了,先前问过兄长,他叫我莫打听。”

    李昭成道:“不过是低贱门户,我只盼以后能开个酒楼。”

    严云云放松不少,笑道:“我亦是差不多,受庇于阿郎,只想开个茶楼。”

    “同是天涯沦落人?帮我把姜拿来吧……”

    不一会儿,鱼下了锅,香气腾起……

    ~~

    这场年夜饭,李知县家人多得一桌坐不下,遂分了男女各一桌。

    阿莎姽讨厌与太多人一起用饭,本想躲开,被李瑕喝令了回来。

    李瑕少有教训人的时候,这次到凌霄城被易士英骂过了,学了易士英的口吻。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便是鬼,今夜也得给我落座吃饭。”

    “冥王也不喜欢与这些俗人一起用饭。”

    “不……我还挺喜欢的。”

    阿莎姽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进厅堂,在高明月身边坐下。

    她闻了闻面前的杯子,露出疑惑之色,也不等旁人落座,自举杯喝了一口,了然地点了点头。

    “桃浆,好喝吗?”严云云笑道:“那位李家郎君做的。”

    阿莎姽不喜欢她,没答,自闷头又夹菜,吃了一口又有些疑惑。

    今日的菜显然比平时那些清淡的好吃许多。

    ……

    李瑕坐在主位,包括李墉在内都是坐在他的下首。

    哪怕算是父子,但彼此对这个座位排次都是安然受之。

    但李瑕不像江春那般会活跃气氛,今年这场年夜饭就比去年乏味许多。

    他只打算快些吃完,到营里陪陪戍营的将士们。然后,再早些回来。

    另外,菜还不错……他只是不喜欢甜食,也愿意吃的清淡,不代表他尝不出什么好吃。

    “今年多谢韩、李两家,还有郝道长为我操持,我敬诸位一杯。”

    李墉笑道:“既是一起过年节,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承绪已笑,道:“李先生说的不错,阿郎见外了。”

    “今日过节,不必将我看作知县,只当是个晚辈。我这人无趣,你们只管说笑,莫要拘束。”

    气氛显然不是像李瑕这样来活跃的,厅堂上众人对视一眼,更加沉默下来。

    还是刘苏苏敢打趣,笑道:“你们莫为难知县了,小两口新婚燕尔,巴不得早点吃完年夜饭……且敬酒吧。”

    众人这才大笑。

    严云云起身道:“要我说,今夜都休提战事,谁提便罚酒一杯,我来出几个商谜,猜不出的亦罚一杯。”

    气氛遂热闹不少,李瑕转头看去,见高明月亦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了一眼,高明月点了点头,表示很想猜谜。

    李瑕微微笑了笑……接着,门房跑来。

    “知县,有人来拜访,是军中人,受了伤的,像大老远跑来的……”

    ~~

    聂仲由带着林子进了门,转头看去,见李瑕大步而来,不由咧了咧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说好来给你贺喜,我来晚了。”

    “不晚,年还没过。”

    “哈……”

    聂仲由大步上前,熊抱了一下李瑕,哈哈大笑。

    “没带贺礼,欠着可行。”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背,拉着两人,道:“先把伤势处理了再谈,在哪受的伤?”

    “增援苦竹隘,被汪德臣所部拦截了,我只有二十天的休整时间……”

    “苦竹隘?怎么会在这时候有战事?”

    “今年与往常有些不同,利州蒙军来势很凶……还有,纽璘只怕马上要攻叙州了,我马快,消息该是这几天就到……”

    李瑕转头看去,正见家里人从厅里出来,个个看着聂仲由,眼中泛起忧色。

    ……

    严云云方才刚说过“谁提战事便罚酒一杯”,她却不敢让眼前这个不停谈论着战事的汉子罚上许多杯酒。

    她与韩祈安对视一眼,颇担心才铺开的盐业生意。

    无论如何,这个年节的热闹氛围便这样突兀地被打断了……

第410章 奔波

    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几个男子又去了前衙商谈,唯几个女子还留在后衙的厅堂上守岁。

    不一会儿,阿莎姽去给聂仲由处理了伤口再回来,严云云便问道:“叙、泸会有战事吗?”

    她年前才打了三十余口盐井,雇了上百户川西迁移来的难民制私盐,准备打开长江上游的生意,自是急得不行。

    “没听。”

    阿莎姽似乎已感受到吃年夜饭的乐趣,反问道:“猜谜?”

    “不猜。”严云云捏着手指,生怕今年办砸了事情,明岁此间便没了自己的位置。

    她一直便担心李瑕是初时无人可用才任她一个女子,如今有了李家、杨家子弟,随时要换掉她……

    高明月想了想,决定拿出些主母的气势来,道:“你有些太紧张了,不必如此,继续说方才的商谜吧。”

    她如今已把头发挽起,开口已不似先前那般小女儿的姿态。

    严云云吃了一惊,莫名定下心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笑道:“是,那我便出一个字谜抛砖引玉……躬身自省长此生。”

    这字谜,亦是她在向高明月表心迹的意思,表明她会自省,不再如此紧张兮兮。

    “可是一个‘张’字?”

    “是。。”

    “高姐姐好厉害。”韩巧儿笑道,“再来一个,我也要猜。”

    刘苏苏笑道:“先罚一杯再说……”

    ~~

    前衙公房,韩祈安已找出地图。

    “我军并非没有防备,月前传来的邸报便提醒各地年节之际要注意防务。叙、泸这边,张实张都统会迎战纽璘,朱禩孙朱安抚使措置钱粮。”

    聂仲由才裹好伤,道:“探马得到的消息,汪德臣支援了纽璘一万兵马……”

    “换身衣服再说吧。”李瑕从里间翻出两件衣服丢给聂仲由和林子,“你十多日前受的伤,伤口怎还能裂开?”

    林子接过,道:“我也说怪,聂哥哥这伤总不愈合。”

    “不打紧,皮肉伤,划得不深。”

    李瑕摇了摇头,道:“凝血功能差。怕是你去年……哦,前年,在龙湖中的那几箭伤到肝了。”

    郝修阳对战事不感兴趣,对这事却很好奇,问道:“何谓凝血功能?”

    李瑕素来喜欢健身亦喜欢养生,道:“血液凝结的速度,自愈能力,与肝脏有关,所以说睡眠很重要,要给肝脏休息。运动也很重要,可以弥补缺眠对身体的损伤。”

    郝修阳大笑,道:“束发之年如此养生,了不得,了不得,有我道门资质。但为何说肝、血有关……”

    韩祈安转头看去,眼中透出些了然之色。

    他看得出,李瑕对今年的战事有所预料,并不紧张,这才不急着问战事而是说些旁的。

    可惜,郝修阳虽感兴趣,聂仲由却对这些漫不经心,笑道:“大丈夫受些小伤,哪要婆婆妈妈的。”

    “那不一样,比如我与慕儒,睡的沉、动的多,体质便好。你不同,你得注意,莫再轻易受伤。”

    李瑕其实是颇为郑重地在交待聂仲由,而不是在随口闲聊。

    “好。”聂仲由披好衣服,道:“接着说吧,成都之战后,蒲帅见成都残破、剑门关又不在手,只好徐徐退回重庆府休整,但同时也遣兵苦竹隘、大获城。”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

    苦竹隘在剑门关西南方向的小剑山上,也是像凌霄城那样的山城,但山顶的面积小得多,驻兵不多,仅有数百人,自给自足。

    大获城则在剑门关东南方向的大获山上,亦是山势奇险,乃川中八柱之一。

    这两座山城一左一右卡在剑门关入川的道路上,易守难攻,这些年蒙军摧城灭地,却始终无法将它们攻下。

    可惜苦竹隘兵力太少,不能起到阻挡蒙军的作用,只能作为一枚钉子,钉在后方。

    “这次,汪德臣不知发了什么疯,猛攻苦竹隘、大获城不止。蒲帅派去的援兵被挡在嘉陵江口,遂派我们遂宁军再去增援,亦被拦了出来。”

    韩祈安道:“蒙军不惜伤亡也要攻克苦竹隘、大获城?”

    李瑕去过云顶城、凌霄城,知道这种山城有多险峻,蒙军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未必攻得下来。

    “很明显,蒙军今年会有大动作。”

    聂仲由道:“蒲帅也是这般认为,派探马打探蒙军情况,果然发现纽璘重据成都之后,在岷江造船。”

    李墉道:“长江天堑在此,叙州城、泸州神臂城皆易守难攻,蒙军定攻不下城,目标该还是重庆府?”

    韩祈安提笔标注着,蒙军的攻势渐渐连成了一线,包围了川蜀。

    “不像往年啊,今岁似不像要对川蜀防线施压……有必须夺下川蜀的意图……”

    李瑕起身又点了两根烛火,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沉思了一会。

    “蒙哥要亲征了。”他忽然道。

    “什么?”

    “不会吧?”

    “阿郎何以确定?”

    李瑕先是指了指地图上的成都,道:“去年成都一战,纽璘败了,他并无都元帅金符,阿卜干一死,他无法统御兵马,只好退入利州。如今却准备攻叙、泸,说明他收到了蒙哥的任命。且很急,太急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苦竹隘。

    “苦竹隘驻兵不过数百人,汪德臣为何一反常态,非要拿下?怕蒙军入川之后这数百人侵扰粮线?不。”

    李瑕语气愈发确定,道:“只有蒙哥要亲自来了,汪德臣才必取苦竹隘。一个蒙古大汗亲征,若是连这样的小寨都攻不下,成何体统?”

    李墉总觉得李瑕太武断了。

    他说不上来,只感到这推断听起来合理,但其理由似乎不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旁人却都已信服,各自沉吟。

    聂仲由眼神炯炯,道:“非瑜该到蒲帅军中才是,此仗蒲帅若有你襄助……”

    李瑕便没在听他说这些,目光落在地图上,考虑的与聂仲由不同。

    所谓“危机”,有些事对旁人而言只看到危险,他却是在考虑其中蕴藏的机会。

    “首先,我们得击败纽璘,保蜀南不被战火波及……”

    ~~

    姜饭才换了身衣服,把匕首揣好,向两个手下道:“赏钱都放回家里了?”

    “是。”

    这两个手下与白日里那些打探消息的人不同,沉默而木讷,只是咧嘴笑了笑,表示对这大年夜出门办事的赏钱很满意。

    “船雇好了。”

    “走吧,到叙州城送送年货……”

    姜饭有些兴奋,想到明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把人做了,对叙州那些奸商的威慑显然不一样。

    然而才出门,只见一名小吏快步跑来。

    “姜班头,知县唤你过去。”

    “这就过去。”姜饭心中虽疑惑,脸色却还是平平静静。

    这是李瑕教他的,有时让人看出疑惑这点小情绪也能影响许多事。

    姜饭学得很好,只有在少数人面前没能绷住。

    他一路脚步飞快,进到县衙,忙不迭便给李瑕拜年。

    “知县,小人不用去杀盐商了吗?”

    “事情有变化,要杀的不只这一个……你坐吧,等韩先生安排。”

    “是。”

    李瑕起身,向韩祈安道:“那便辛苦以宁先生了,我带聂将军去营里见见故友。”

    ~~

    今年庆符军中依旧有许多未能回家的士卒,校场上灯火通明、搭了个戏台,上面正唱着《说岳》。

    这出戏是李瑕请人根据说书人的故事编的,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新戏,之所以先放这出,是因晚些韩承绪、杨果等人都会过来,顾忌他们的情绪。

    刘金锁正坐在人群中嗑着瓜子边看戏边吹牛,忽听人喊“知县来了”,他倏地一下便跳起来。

    “知县来的这般早?都让开,我去迎……立正!”

    大喝了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一条通道,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而走,很快又是一声欢呼。

    “知县!咦……聂哥哥!林子!”

    聂仲由被猛地熊抱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却是大笑道:“许久没见你刘莽夫,壮了不少。”

    “哥哥,憋坏我了,知县打仗从不带我,不然上次便该见你……不对,那啥,快来看戏。”

    “不急,杨奔在哪?他伤可好了?”

    “哥哥竟还认识这个臭脸,他一会上台唱《杨令公》,我们坐那边看。”

    聂仲由道:“见过你了便是,再到营中逛逛,我们今夜便走。”

    “今夜便走?那哪成啊……”

    “本就是赶来给非瑜贺喜。”聂仲由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刘金锁的肩,又道:“你好好听知县的话,不必愁没有仗打。”

    刘金锁好生失望,老老实实地应了。

    李瑕又带着他们绕着校场边走边谈,见了些在成都一战中并肩作战的同袍,聂仲由眼看时候不早了,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我还得赶回遂宁军,这便走了,来日再会。”

    “嗯,我找了船只,你们在船上歇一夜,明日到了长江对岸再骑马……”

    聂仲由这次赶过来,真只是为了向李瑕贺喜,见上一面即走,他与林子在营边的小码头登上船。

    “保重。”

    “保重。”

    小船沿江而下,远远还能听到军营里传来的戏腔。

    “两河豪杰齐待命,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义师劲旅终必胜,英雄何必泪满襟,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第411章 稳妥

    蒙哥汗八年,正月初八,纽璘趁宋军年节懈怠之际,攻克了简州。

    重占成都之后,纽璘相当于扼住了岷江上游,可顺岷江而下,攻打叙州,但他行军谨慎,决定还是先拿下简州。

    简州即简阳,有“天府雄州”之称,在成都东面一百里,地处沱江中游。

    拿下此地,纽璘便可控制沱江,由沱江直抵泸州,切断了叙、泸之间的联络,进而顺利击败叙、泸的宋军。

    还有一个好处是,沱江比岷江更方便运送辎重,可用于今年战事。

    纽璘的战略目的与兀良合台相同,顺长江直指重庆府,与另几路大军会合。

    首战告捷,蒙军据岷江、沱江上游,开始以牛羊皮制造筏子,对下游的叙、泸虎视眈眈……

    ~~

    这一年是大宋兴昌六年,一直到正月十四,叙州城才收到简州失守的消息。

    叙州知州魏文伯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大气。

    “如此,蒙军已无攻打叙州的必要了?”

    魏文伯前几日便得到了纽璘要侵略叙、泸的消息,各方传来的都有,甚至还有南边庆符县传来的。

    他紧张了十余日,终于得知简州失守了,想来蒙军便可沿沱江而下,直接攻泸州,再去重庆……不对,泸州有重兵驻守,该是泸州守军击退蒙军才对,战火不至于波及到叙州。。

    魏文伯思考到一半,及时纠正了脑中的想法,正色又道:“本待与纽璘决一死战。”

    江春却是问道:“知州所言甚是,但……”

    “但什么?”

    “但蒙军未必不会攻叙州,一旦让他们在长江以南立足,叙州可就太危险了,陷孤立无援之绝境啊。”

    魏文伯这才悚然而惊,一想也是,北面成都的蒙军随时可顺泯江而下,与东面泸州的联系万一被切断了,蒙军再渡过长江,便完全包围了叙州。

    “不会吧?”魏文伯问道:“张都统早有准备,到时会迎击蒙军。”

    江春的眉头不由深深皱起,小心翼翼提醒道:“兴昌四年,张都统在马湖江大败了。”

    魏文伯抚着长须,很是苦恼,试探道:“败了一次,这次该不会再败了吧?”

    “岂敢谈必胜?”

    “万一败了,蒙军会掉头攻叙州?”

    江春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讲来讲去,讲这么久了,这个知州还抱着侥幸,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这辅官便是不如主官好当。

    “知州啊,蒙军便是不攻进城,也必定要在叙州境内洗劫一番,到时你我治下子民何辜?”

    魏文伯深以为然,心知如此一来,官途可就毁了,遂问道:“依载阳之意,如何?”

    江春道:“调兵增援泸州,知州以为如何?”

    “叙州兵力守城尚且不足,岂有余力增援泸州?”

    江春终是抛出自己的主张,道:“庆符县李瑕屡有战功,可调其协防沱江,知州以为如何?”

    魏文伯捻着须尾,思索起来。

    江春还在暗地里骂魏文伯是个傻子,魏文伯却忽然问了一个让江春无法回答的问题。

    “倘若蒙军是佯走沱江,实则走岷江、攻叙州,又如何?”

    江春一愣。

    魏文伯又道:“若调走庆符军,而蒙军又兵出岷江,切断了泸州支援的路线,我等岂不亡矣?”

    江春张了张嘴,发现这位知州其实一点都不傻。

    再仔细一想,这一战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蒙军顺沱江击败了泸州兵之后便直扑重庆了。哪怕要掠夺叙州,有庆符军增援,叙州便有损失、也不会太多。

    到时比较各州府的功过,这边也许还算是有功的。

    反而是把庆符军调过去,万一跟着张实栽了,叙州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之意是?”

    魏文伯道:“我等严防蒙军顺岷江而下,调庆符军扼住长江南岸。载阳觉得如何?”

    两个老油子你一句、我一句,皆是很尊重对方的样子。

    江春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魏文伯说服了。

    怎么看,这般布置都更稳妥一点。

    他不自觉的微微颌首,道:“知州所言甚是啊……”

    嘴里那个“但”字含了良久,江春犹豫着该不该说。

    魏文伯郑重道:“莫看蒙军摆出一副攻泸州的样子便掉以轻心,我等宋臣有守土之责,必须保叙州不失。”

    “是,是。”

    “我看,明日的元宵灯会也罢了吧,当此时局,该以战局为重。”

    江春问道:“既如此,元宵灯会之花费……”

    “唉,该已到了各商户手中,只看能追回几成喽。”

    江春又是一愣。

    简州失守的消息是今日才到的不假,但纽璘要南下的消息却是十日前便到的,这笔钱……

    出了衙署,江春只觉晦气。

    他自知不如房言楷那般勤勉但还算是清廉的,没想到这次却摊上这般连蝇头小利都不放过的上差。

    “这点骨头也啃,同样是丁党走狗,比李非瑜差远了……”

    ~~

    这日还家,轿子才落在府门前,江春便听门房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这是拜帖。”

    江春接过看了一眼,道:“岂还需拜帖,人呢?”

    “在偏厅相候。”

    “下次再有庆符县来人,请到大堂相候。”

    “小人明白了……”

    江春先去更了衣,方才到偏厅,只见李昭成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两人之前见过一面,在李瑕的婚礼上。

    “哈哈,李贤侄来了,令尊可好?”

    “家父无恙,让小侄来给通判送些元宵礼,还捎了韩伯父的礼物。”

    “坐,坐,不必多礼。”江春含笑又看了李昭成一眼,赞道:“李贤侄一表人才啊,可曾婚配?”

    李昭成有些腼腆,应道:“谢通判关怀,小侄自幼便订了娃娃亲。”

    “哦?我听闻李家是遭了难方才躲在郝道长处,女方家里不曾悔婚?”

    李昭成道:“是小侄有幸,未遭岳家嫌弃。”

    江春掩着眼中的失望之色,抚膝道:“好,好……”

    李昭成又行了一礼,说起正事,道:“听闻蒙军攻克了简州,且在大肆造船、沿沱江修浮桥,似有水陆并进,兵发泸州之势,知县有意请令协防沱江,想问通判是如何看的。”

    江春暗暗心惊于李瑕情报之快,道:“此事今日我便与知州商议过。然,蒙军若是佯攻泸州,实攻叙州又如何。”

    李昭成显然愣了一下。

    “这……造的船只在沱江,怎搬到岷江?”

    江春道:“以防万一罢了。”

    “可此战……”

    江春摆了摆手,叹道:“贤侄想说的,老夫皆明白。但这是魏知州之意,小心无大错啊。朱安抚使、张都统未下调令,必是有信心守住沱江,岂须你我操心?”

    李昭成无奈,只好应道:“如此,小侄这便回复知县。”

    “贤侄不如留下过完元宵?”

    “谢通判美意,家中父母在,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

    李昭成离开江春府邸,却并未离开叙州城,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四下看了看,敲开了一处宅门。

    “李郎君回来了,怎说?”

    “魏文伯无意调庆符军增援沱江。”

    姜饭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丢了叙州。”

    姜饭不明白,又追问道:“明摆着蒙军要先打泸州啊,叙州怎会丢了?”

    “魏文伯不想冒险,怕是信不过张实,叙州在上游,他赌蒙军打败张实后会直接去重庆。”

    “李郎君你莫怪我笨,但我还是不明白。”姜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昭成道:“你我不敢做主,派人回庆符县请知县定夺吧。”

    ~~

    次日是正月十五,李瑕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招过了韩祈安。

    他随手将李昭成传来的信件丢过去。

    “请以宁先生辛苦一趟了,我让高年丰带兵与先生同去。”

    “是否带李西陵同行?”

    “不必了。”李瑕道:“李昭成既参与了,李西陵不会出卖我们。”

第412章 自作主张

    沱江奔流不息,在金堂峡与云项山城擦肩而过,又下简州、资州、富顺监,由泸州汇入长江。

    年节才过,继简州失守之后,资州亦迅速失守。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急忙迁富顺监之人力物力至虎头山城。同时,宋军都统张实横舟于沱江江面,准备迎战纽璘。

    双方各自布置,互相打探,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兵力。

    纽璘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一万五千兵力,战船两百余艘,连破简、资二城,士气高昂;

    张实号称六万大军,暂时只召集二万兵力,战船五百余艘,因位居下游、又先丢两城,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对这一战,张实并无信心。

    他似乎还未从马湖江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水战有恐惧。而纽璘用兵远比兀良合台谨慎。

    川蜀宋军面对的远不止是纽璘这一路兵马,汪德臣对苦竹隘、大获城正在展开激烈的攻势,使蒲择之捉襟见肘,并无兵力支援张实。。

    “朱安抚使,可否调蜀南兵力前来?”这日张实终于还是向朱禩孙开口问道,“听闻成都一战,庆符知县李瑕又立了功?”

    朱禩孙道:“魏文伯担心蒙军攻叙州,数日前已调李瑕守岷江。”

    “荒唐!”张实道:“简、资二州已被夺,蒙军大肆制船造舟于沱江之上。不先守泸州,反守叙州,魏文伯有私心,朱安抚使不责他,反任他胡为?”

    朱禩孙不悦,道:“其顾虑并非没道理,成都尚有数千蒙军,若是偷袭叙州,击张都统之腹背,又如何?”

    “云顶城尚在,蒙军安敢弃成都?”

    “战事无定论,小心为上啊。”朱禩孙道:“此事,我已派人问过李瑕的意见,他亦是认为庆符军守叙州更为稳当。”

    张实问道:“朱安抚使只要下了调令,还能调不来一点兵力吗?”

    朱禩孙终于不悦,反问道:“张都统,两万人守江犹不足,差这一千人吗?”

    张实一滞,默然不语。

    朱禩孙目光落处,发现张实的背不再笔直,已有些佝偻,且说话时总是避着人的眼睛。

    这个川蜀大将已没了以往的自信……

    “唉。”朱禩孙长叹一声,缓缓道:“张都统也该明白,魏文伯、李瑕皆朝中丁……丁相之门生。我虽受命措置叙泸防务,也该顾虑他们意愿。李瑕愿守叙州、不愿来泸州,强调过来,区区千余人,于战事有益否?”

    张实苦笑,道:“我是想到史俊破兀良合台之事,觉得那小子是个福将。”

    朱禩孙点点头,不再提李瑕之事。

    他当然看得明白,魏文伯不愿支援泸州是出于私心。

    至于李瑕,也许是真担心叙州防务出问题,也许是因与魏文伯同为丁党……总之,是让人有些失望。

    ……

    时间渐渐到了二月中旬,纽璘命麾下大将完颜石柱为前锋,当先顺沱江而下,遭到了宋军的阻击。

    双方展开激战,蒙军顺江而下,占了地利,士气亦更好。

    其船只多为牛羊皮所造小船,十分灵活,士卒纷纷跃上宋军船只短兵相接。

    鏖战之际,又有两千蒙军骑兵从两侧山谷杀出,由两岸夹击宋军,抢夺船只。

    张实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由此被蒙军撕破,只好退守长江口。

    纽璘稳扎稳打,一路建造浮桥,水陆并进,欲趁胜与张实决战……

    对于宋军而言,势态至此已极为不利。

    朱禩孙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突破了沱江防线,一旦蒙军再击败张实,便可直逼重庆,动摇整个川蜀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蒙军是否有攻叙州的可能,严令叙州必须出兵支援泸州……

    ~~

    叙州。

    “知州说什么?李瑕的兵马不见了?”

    江春疑惑地反问了一声,完全不明白这是何意……

    元宵节过后,魏文伯便调了李瑕协防叙州,很快,李瑕欣然领命,与祝成带了六百庆符军、六百长宁军北上,抵达叙州。

    当时魏文伯大喜,宴请李瑕,一起盛赞了丁大全,且定下了要死守叙州的主张。之后李瑕便领着这一千两百人驻守岷江上游。

    没想到今日却有人来报,这支兵马不见了。

    “是啊。”魏文伯面露忧容,道:“有人看到他领兵溯江而上了。”

    “溯江而上?往哪去?嘉定?眉山?成都?”江春很是吃惊,道:“莫不是他发现了蒙军踪迹、去追击了?”

    “问我,我如何得知?”魏文伯很是不悦,道:“你与李非瑜熟悉,可知他为何如此?以往这般不听调派、擅自作主?”

    江春忙摇头不已,道:“非瑜向来……最是听上差吩咐,绝不会自作主张,今次如此,想必是事出有因。”

    “不会是投蒙了吧?”魏文伯忽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问道。

    江春一愣,隐隐觉得他这语气不太对。

    这句话本该是正色叱喝才对,然魏文伯语气里却有些……试探问询之意。

    “不会,非瑜不是这等人,他家小还在庆符县。”江春嘴里应着,心中已感到了忧愁。

    这李瑕,既知蒙军南略,不去守泸州、不驻守叙州,擅自带兵离开,到时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罪,莫要被牵连到了才好。

    魏文伯更是愁得几乎要将胡子捋秃了,不住喃喃道:“到底是去了何处……眼下朱安抚使命我派兵支援,可叙军一共仅三千守军,万一败了……”

    “知州,安抚使既有调令,怕是不得不从了。”

    “这李非瑜!”

    魏文伯低声骂了一句,终是只能调守军千人,沿长江北岸前往支援张实……

    ~~

    二月二十一,夜深,张实望着沱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听着那滔滔水声,脸色愈发愁苦。

    他已数日难眠。

    以往在余玠麾下时张实屡立奇功,但独当一面之后却每每受挫,如今更是想不出在这样的地势当中要如何破敌。

    忽然,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有人要见将军,还给了这个……”

    张实低头一看,讶道:“是他?”

    ……

    半个时辰后,朱禩孙被唤醒过来。

    “张都统?何事?蒙军袭营了。”

    “不是。”张实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之色,道:“我有破敌之策了。”

    朱禩孙大喜,便听他缓缓说起来。

    “我有位同族兄弟,名叫张威,曾驻守云顶城多年,去岁被姚世安逼迫,无奈之下投降了蒙古。但他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不愿久侍鞑虏,愿拨乱反正。”

    朱禩孙脸上的喜色渐消,疑道:“若是蒙军使诈又如何?”

    “我与蒙军交战多年,何曾见过这些蛮夷能使计谋。”张实道:“且我与张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信他。”

    “张都统。”

    “朱安抚使信我一次如何?”张实道:“请朱安抚使明日暂代军中事务,我亲自见张威一面,商议里应外合破蒙军之计。”

    朱禩孙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由揉着脸思索。

    “安抚使是不信我?”

    “非也,但此事……”

    张实坚决道:“马湖江一败,实我平生奇耻大辱,蒙蒲帅不弃,继续留用我守叙泸,今岁若不能破敌,我何颜再领兵。便是明知冒险,我亦不愿错过这机会,还望成全。”

    朱禩孙长叹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第413章 控制

    “你说什么?!”

    江春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下去。

    “败了……大败了!张都统被俘虏了,朱安抚使领着残兵逃回神臂城……我们这一千兵马才到叙、泸之间的老君山,便遭蒙军攻击……只我们几个逃回来……”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张实又败了?竟败得这般快……不对,堂堂大将,如何就被俘了?”

    “张都统被同族兄弟诱骗去商谈,结果便被捉了……”

    “荒谬!简直一派胡言!”

    叙州城内几个官员闻言,如同被火烧屁股一般,纷纷跳起来。

    “不可能,便是杜撰也杜撰不出这等事!”

    “打仗非儿戏,岂有此理?!”

    “……”

    一片呼喝声中,魏文伯还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料到了、我早便料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春转头看向魏文伯,哪怕心中鄙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知州还真是对的。

    就不该把叙州守军交给张实这个蠢材,如今倒好,不仅泸州军败了,叙州兵力还捉襟见肘。

    当个通判烦死了,还不如当县令……

    “载阳,载阳。”

    “知州,你唤我?”

    “你们几个都下去,我与江通判谈几句。”

    魏文伯挥走旁人,看向江春,忧心忡忡地问道:“载阳啊,你与我说句实话,那李非瑜到底是去了何处?”

    “知州,我真是不知啊,这……非瑜是丁相门生,该与知州更亲近才是。”

    魏文伯又看了江春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满是犹豫,最后却又做罢。

    “既如此,你速去准备防务。”

    “是……”

    魏文伯眯着眼看着江春退下,喃喃道:“真是靠不住,一个个都靠不住……”

    ~~

    叙州城如今已然封了城,但与史俊当时的坚壁清野不同,魏文伯根本没迁走城外人口,只是简单草率地关闭了城门,禁止百姓出入。。

    这般做自是有许多好处,不会有难民来挤占城中的住处、不会消耗粮食,使叙州城还能暂时保持风平浪静……

    李昭成走过大碑巷,转进一间小宅,姜饭正坐在院子里磨刀,光着半个膀子,显出臂上硕大的肌肉。

    “姜班头不冷吗?”

    “不冷。你莫看我断了一只手,这只手还是壮的吧?”

    “壮的。”

    “还有人说我扮成女人时看着瘦。”姜饭笑了笑,继续磨刀。

    李昭成搞不懂他,打过招呼便进了大堂,只见韩祈安与严云云正对坐着,商量着什么。

    “兄长不如将城北马员外这座宅子也标上?”

    “可,此处十个人便足矣。”

    “怕是不足,这马员外有个小金库,修在主卧下面。”

    韩祈安道:“你怎知晓?”

    严云云冷笑,悠悠道:“他嫖过我……”

    话到这里,她见李昭成进来,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前年也是蒙军攻叙州,我跑到庆符。如今却是在蒙军攻城之际跑回来,胆子大了不少吧?”

    “少说些闲话,正事要紧。”韩祈安淡淡道,“你先去歇着,等我们办妥了你再来接手这些生意。”

    严云云站起身来,向李昭成点了点头,自回了卧房。

    李昭成提起桌上的茶壶,给韩祈安倒了杯茶,问道:“韩叔父可否为小侄解惑?”

    韩祈安接过茶杯,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情报上。

    他案上还摆着一副地图,是叙州的城防图,把大街小巷、衙署、粮仓等等地图标注得清清楚楚。

    饮了一口茶,韩祈安照着手里的情报,在地图上的衙署四周又写上了几行数字,似在记其守卫人数。

    “你有何不明白?”

    李昭成道:“李知县为何不守泸州、亦不守叙州?又去了何处?”

    “守了二十余年,可改变得了局势?”韩祈安随口反问,对另一个问题却并不答。

    “可知县并无调令,擅自离开驻地,万一……”

    “谁说无调令?是魏知州调知县来,亦是魏知州调知县去。”

    李昭成依旧有些不解,再次问道:“我们呆在这叙州城中又是为何?”

    韩祈安终于停下了手中之事,抬起头,道:“今夜我们再去见见江通判,到时你便知晓了……”

    ~~

    入夜。

    江春见到韩祈安,很是惊讶。

    “韩先生是如何入城的?城门已封了……”

    韩祈安笑道:“正月便入城了,已在城中一月有余。”

    江春又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非瑜到底领兵去了何处?”

    “知县认为,我军居于岷、沱两江下游,无地利可守。且张都统有两万大军,多他那千余人亦无用,遂去寻找战机了。当然,知县也未想到张都统败得如此之快……”

    “是啊,谁能想到,但……”

    “但知县已有布置,且留下一桩大功劳于江通判,到时合力破敌。”

    江春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李昭成,又看了看姜饭,问道:“何意?”

    “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

    韩祈安道:“对了,这功劳不便绕过魏知州,不如将他也请来,我为知州与通判参详。”

    “也好。”江春终是松了一口大气,忙派人去请魏文伯。

    ……

    李昭成站在一旁听了,渐渐明白了李瑕的用意。

    看来,李瑕根本不认同朱禩孙、张实、魏文伯、江春等等叙泸守臣的计划,因此一开始便不打算受调令驻守泸州或叙州。

    张实失之地利,士气又弱,打败仗是可以预料、且极难挽回的……虽然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快。

    总之,李瑕与其把庆符军带去一起败,不如等合适的时机抛出自己的打法。

    韩祈安留在叙州,便是寻找适合的时机,说服魏文伯、江春配合。

    只是不知他去了何处……

    李昭成想到后来,暗自点了点头,认为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圆融了。

    过了一会,书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魏文伯到了,江春亲自去迎了他进来。

    “哼,李非瑜便是有破敌之法,也不该如此行事,可知……”

    魏文伯话到一半,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姜饭突然走上前,一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起。

    李昭成眼一眯,分明看到姜饭手里装的不是钩子,而是一柄匕首,正利落地划破了魏文伯的喉咙。

    “噗噗噗……”

    血如泉涌,声音良久不绝。

    李昭成完全看呆了。

    江春也是直着眼,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置身梦中。

    他突然身子一颤。

    “不要喊。”韩祈安道:“江通判请冷静,你是巧儿的义父,我绝不愿伤到你。”

    江春到了嘴边的尖叫还未能喊出来,吓得连忙闭上嘴,却是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姜饭看都没看他一眼,已快步往书房外走去。

    过了一会,廊上响起两声惨叫,是魏文伯的护卫被除掉了。

    韩祈安又道:“江通判,蒙军马上便要攻叙州了,没人会在意魏知州是如何死的,人们更在意的是……由谁来守卫叙州城,击败蒙军,是吗?”

    江春根本已被吓傻了,双眼无神,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韩祈安并不着急,转头又看了李昭成一眼。

    ……

    李昭成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俊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之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喃喃了一句。

    “杀官了……杀官了……”

    “李郎君是怎么认为的?”韩祈安问道。

    “我……我……”李昭成咽了口水,努力镇静下来。

    他开口想说自己是李瑕的兄长,绝不会告秘,但忽然又想到眼下还不知李墉的心意,只好道:“我会……会说服父亲……”

    韩祈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大家便是一家人了。我便直说了,阿郎要控制叙州城……江通判?需我再说一遍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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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