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他出面
蒋正淡淡一笑:“放心罢,我与你不一样,当年的事情做的天衣无缝。”
他伸出手想将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抹去,最终却是拐了个弯儿,手掌落在了旁边的桌面上,“况且,我不必进京城,也照样可以将你这桩事解决了。你相信我。”
宋语然看着他的手掌,心里头略过一阵怪异,觉得把她这桩事交给他,更加怪异。
她沉默下来,那种难堪委屈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她试着组织语言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其实并不适合他出面解决,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又委婉地语言。
蒋正一直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淡淡一笑,故意问道:“你是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宋语然一抬眼,正好望进他戏谑的眼眸里,面上一热,脱口而出:“我是觉得你去办这事,并不妥当。”
她与他有着婚约,她的生辰八字又被处心积虑的人谋划着与另一人结了**,他替她出面去解决这一桩麻烦,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他忍不下那口气,决议给自己讨回公道的样子!
蒋正在心里头自我琢磨了一番,忽然觉得这件事就非得他出面解决才行!
于是他正了面色,站起了身,斩钉截铁地道:“你相信我,这件事交给我罢,明日我就与他们一道儿南下。”
宋语然本意是想劝一劝他,却不明白他怎么反而愈发坚持要去趟这一池浑水,但见他神色严肃又认真,皱着眉想着如何再劝一劝他。
蒋正淡淡地问道:“难道你是想把你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这份家业,拱手交给把他害死的仇人吗?”
当然不是!
宋语然对上他清明透彻的目光,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不能回去,他们拿**逼着她回京城,目的就是她手里的财产,但若是他们知道她已然知晓了父亲死亡的真相呢?他们一定会再一次下杀手,反正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无非是把她的死落实而已,他们都敢买凶杀害了亲兄长,又如何会在乎一个并不亲近的侄女?
蒋正见她想明白了,直接一锤定音:“就这么办罢,我把万石留下给你。”
宋语然平静地接受了蒋正替她回京处理这一桩麻烦事儿,反倒是跨院里住着的那一位当夜闹起了幺蛾子。
赵慎一开始求生意识就很强,醒过来后只颓废了两日,就又恢复了积极喝药,喝汤吃肉肉的状态,是以他这伤虽重,但经过这阵子的调养,倒也恢复了半成,虽还不至于如往常一样跑跳,但已经能独立起身行走。
他甫一听说蒋正要南下,立即就叫阿斗跑腿,让他务必把正爷给请过来。
因赵慎在宋宅住着时,宋语然吩咐上下都得敬着不可得罪,是以阿斗被他这般使唤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在外院寻到了蒋正,一五一十地复述:“请正爷务必过来一趟,某有要事相商。”
蒋正本不欲搭理这么位……贵人,可转念想到他明日就要离开凉州城,这一趟少说也要个把月的时间,这还是一切顺利的前提下,到时候这诺大的宋宅不就没人压得住这位尊贵的贵人了?他越想越不放心,拒绝的话在喉咙间打了个转,一言未发地跟着阿斗到了跨院。
赵慎也没废话,见着他便道:“听说明日你就要南下?你带上我,我跟你一起走。”
蒋正被他这一惊天动地的要求给惊的愣住了,这么一位贵人要跟着他这么个亡命天涯的人?他有没有搞错啊?
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没病糊涂罢?”
赵慎一点也没生气,他只是看了看远处虚空,淡淡地道:“我不适合再待在凉州城,既然有人要我死,那我不如干脆遂了他们的心意,离得越远越好。就当我死了罢。”
蒋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要去京城,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回京城?”只怕那些人更加不愿意他出现在京城里罢?
赵慎摇了摇头:“不。我不去京城,听说南方甚为富饶,我决定去那里看看。”
这是个自小就在凉州城这样相对贫瘠的地方长大的可怜人,对富庶南方心向往之倒是很正常的,蒋正内心很同情他,但是对于他的要求,十分义正言辞地提出拒绝:“我可不管你有什么仇家,念在你受伤的份上才让你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的。”
他顿了顿,决定把话说得再清楚一些:“你如今伤势未愈,不适合与我长途奔波,待你伤愈后行动自如时,你便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赵慎当然听出了他的深意,一是拒绝了他要跟着南下的提议,二是希望他伤好以后尽早离开。可他死过了一次,实在不想再活的太过憋闷,无论如何都要跟着离开凉州城这个牢笼。
蒋正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最后道:“凉州城如今守卫甚严,不许进出,请问你怎么出去?”
赵慎诧异地愣住,随即反应过来:“那你怎么出去?”
蒋正“呵呵”一笑:“我不过是个跑江湖的浪子,这凉州城的城墙可拦不住我。”
见他双眼顿时闪闪发亮,毫不留情地给他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自己翻出城去,带人不行的。”
赵慎满腔热切的希望被他一盆凉水浇灭的干干净净,一丝儿火星都没剩,他其实心底明白蒋正是不愿意带他,但这种事勉强人是不行的,何况,他确实重伤还未痊愈,若被他半路抛下,且不说会不会引来那些人,只这伤都能叫他狠狠吃些苦头。
他虽自幼活的憋屈,但真个儿是没吃过苦头的,仔细思量一阵,他便息了要跟着南下的心思。
蒋正见他消停下来,悄悄松了口气,却听他问道。
“何故凉州城还不许人进出?”
蒋正顿了顿:“我怎么会知道。”
赵慎若有所思,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蒋正犹豫一歇,临去前告知他:“如今凉州城乱的很,你若伤好了想走,也要想好退路才行,不能连累我家。”
第一百零八章 竟然是你啊
赵慎浑身一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苦涩一笑。
第二日,杨诗诗忽然派了身边得用的媳妇子,大张旗鼓地到荣记,一下子买走了两件华丽的成衣。
凉州城的官太太小姐们闻风而动,荣记的生意立刻又活了过来。
荣记的衣裳一件件卖出去,宋语然却没像从前那样精神头十足的裁布做衣,反而一个人坐在荣记后院里发呆。
青玉送走最后一位太太,走到后面看见她如此,不禁疑惑:“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语然蹙着眉,低声道:“我总觉得不踏实。”
明明前一日还撕破了脸皮,怎么转头就能毫无芥蒂地来光顾她的生意,那两件衣裳总共三千两银子,她愣是一分钱都没还就买走了。这也太反常了。
杨诗诗那时候绝对是想要她命的,不过碍于蒋正突然冒了出来,她一击不中,又顾及着闹出去有损都护大人的名声,才临时放过了她,。
说不再为难荣记的生意倒没什么,可怎么也不至于上赶着给她送钱罢?
宋语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突然后悔没跟着蒋正一起离开凉州城。
京城是个龙潭虎穴,但这凉州城也不遑多让,她有种直觉,有个严密的大网正在等着她。
青玉并不晓得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后背的伤又严重了?你快去屋子里躺下,歇一歇罢。”
宋语然心头乱跳,一把抓住她的手:“今日卖出了多少件衣裳?”
青玉见她面色惨白,却还惦记着生意,无奈地叹了口气:“都卖出去了,还有好几位贵客定了几件衣裳,也没说什么时候要,只道做好了送过去,都很爽快地付了定金。”
宋语然心里头的不安无限放大,她低低地道:“那今日就关了铺面罢,就说衣裳卖光了,我们歇几日。”
青玉头一次听她说要歇业不挣钱,难免有些愣住,却见她忽而又自言自语:“这样不行,就说咱们接了订单,在家做,铺子就叫小杨他们守着好了。”
说完,她立刻起身,催着人收拾东西,叫万石套了马车,很快回了宋宅。
青玉不明白为何,万石却猜到几分,带宋语然匆匆进了内院,他喊住了青玉,微红着脸,小声叮嘱:“最近城里很乱,流民偷着进城四处作乱,你跟在姑娘身边,千万警醒一些。”
青玉一惊:“是不是要出事?”
万石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把马车赶了进去,只时刻将家里的几匹马照料妥当,以备不时之需。
宋语然回了内院,立刻检查一番之前她悄悄备好的旧衣,和缝在衣裳暗处的银票都很妥当,她这才稍微放松绷紧的神经,去了寻常做衣裳的房间。
白秀娘手里缝着一间大红洒金的嫁衣,恕儿和秋子在做普通的直缀男袍,麻婶手里的是细棉布的窄袖对襟襦裙,一室的安静。
宋语然长舒了口气,将今日带回来的订单整理好,翻出相应的衣料开始裁衣。
裁完了一件衣裳的衣片儿,青玉正端了在井水里湃过的凉茶进来,她这才低声地交代。
“咱们寻常在家做衣,但不必再去荣记了,再有订单,就叫小杨他们接了送过来,或者直接推说我们忙不过来,略微推掉几份也无关紧要。”
“你们各自都把贴身的细软收一收罢,再挑些旧衣裳出来准备着,这事就我们几个知道就好,不必声张。”
青玉早有心理准备,倒是白秀娘和麻婶对她这一番随时准备逃难的架势吃了一大惊,纷纷问道怎么了。
宋语然没有多说,只道:“我有种直觉,你们相信我……”
青玉便道:“总之有备无患,若是虚惊一场那也没关系。”
白秀娘和麻婶虽不明所以,但也照着准备了两件旧衣,把贴身细软用个包袱装好,放在一处。
虞琳很佩服宋语然的直觉,凉州城确实越发混乱,明明四个城门都严加看守,但城内的流民一日多过一日,有时候还能瞧见一些人特意扮成了流民混迹在城里,四处作乱。
总之,宋语然开始紧闭门户,不再外出。
赵慎在跨院养伤养的无聊至极,经常就往外面来解闷,几次碰见她在家,难免好奇:“你怎么不去铺子里做生意了?”
宋语然并不欲与他多打交道,但也不能无视他将他得罪,便道:“生意太好,我忙不过来,又不好得罪人,便在家里躲一躲。”
这确实是实话,几乎一夜之间,全凉州城的官眷都来找她定衣裳,家常穿的,宴会穿的,连喜服都定了十几套,她想推拒几单,人家却都说不急,她若再推拒,人家就会抬出谁谁谁也在你这里定了衣裳,凭什么她能定得,我却不行?
宋语然不欲得罪人,索性就叫小杨照单全收,反正她们都说不急,那就按照下单的时间顺序慢慢做着罢。
宋语然说完,自觉与这位贵人没什么交集,也无话可谈,便要转身回房。
不料赵慎忽而一笑,赞了句:“你做的衣裳确实好看。”
好像,她并不曾为他做过衣裳罢?她们在家穿得也多是最普通低调的衣裳,那他是如何得知她做的衣裳确实好看的?
宋语然诧异地挑眉看着他。
赵慎似乎心情不错,走的有些疲累,便在就近的石凳上坐下。微微抬脸看向她:“还记得有两次单子,做的是下人服么?”
原来那两次的大主顾竟然是眼前这位啊,宋语然吃惊地将他一番打量,真没想到这样一个连下人衣服都要苛求统一完美的大贵人,竟然沦落到躲在她家里的地步。
她适时地露出惊讶地神色:“竟然是你啊!”
赵慎略略挑眉,先头还有些得意地神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和困扰,他摇了摇头:“算了,不过都是些过眼云烟。”
宋语然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话中意,只以为他在感慨曾经的富贵荣华,可她却没有空闲的功夫陪着他伤春悲秋,小杨这几日接到的订单数量简直多的吓人,她抱了抱从库房里寻出来的一匹锦缎,告了声罪,很快回去继续裁布制衣。
第一百零九章 巧手
又过了一日,小杨将荣记接到的订单报过来,待宋语然看过没什么问题,却没同往常一样将他们做好的成衣带走。
“还有事?”
小杨觉得自己办砸了差事,面色十分苦恼:“那杨夫人的衣裳,到现在还在咱们铺子里摆着呢……”
杨夫人当时买走两件,过了一日又来定了两件,但一早就给她做好了,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怎么还没送走?也怪她最近只顾着做衣裳,没时间去核对账本,一直都没发现杨诗诗的尾款还没收回来。
“怎么回事?”荣记如今就交给他们两个伙计守着,小杨平日待在铺子里接订单,小朱则往外将做好的衣裳一件件送走,顺便再把尾款结回来。
小杨苦着一张脸,等着挨罚:“我和小朱都去过了,但是杨夫人说,要东家您亲自送过去,剩下的尾款也要您亲自去结。”奈何他和小朱软磨硬泡,使尽了手段,就连都护府的门都没能进去啊!
呵呵~给她的铺子里砸了那么多的钱,不得为难为难一下她么?只是不知这一回,这位杨夫人又要做什么妖?
“杨夫人可说其他的了?”宋语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
小杨略略松了口气:“没有,只说要您亲自去一趟。”
烈日炎炎,烤的地面一片焦灼,在日头底下稍稍站上片刻,热汗便浸湿了整个衣衫。宋语然抱着包袱立在都护府的侧门前,虞琳在她身旁,打着一把阔大遮阴的阳伞,因着天气异常炎热,两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门房的小厮跑进去通报已经足有大半个时辰,却一直不见回来。
哪有让人站在大门外等着的道理?宋语然心中暗暗叹气,这才是刚开始,后面不知还会有什么厉害的招数等着她呢。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门房小厮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面皮上泛着一层笑意:“我们夫人这会儿有空啦,两位快进去罢。”
宋语然淡淡一笑,从容不迫地进了都护府。
都护府从外头看着不甚起眼,但走进去才知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九曲回廊连着一重又一重的精致院落,廊上挂着名贵的珠玉帘,有个穿着青罗夏衫的婢女领着她们一直往里去,绕过假山,穿过荷花池,来到一座精致秀丽的院落前站定。
门后绕出来一个才总角的小丫头,见着青罗婢女笑眯眯地喊了声“姐姐”。
青罗婢女笑一笑,指着身后跟着的宋语然她们,道:“这是要见夫人的,你带进去罢。”
说完并不进去,又转身走了。总角的小丫头收了笑,好奇地将她们一阵打量,然后让开了门,闷声闷气地道:“跟我进来罢。”
但杨诗诗并没有立刻就见她们,又将她们晾在院子里好一阵,才叫她t贴身的媳妇子将人叫了进去。
甫一打开珠玉门帘,就有一阵舒适的凉风席卷而来,直叫人周身的热燥之意一扫而空,却是屋内摆了好几只冰盆。
大历用冰有定律,官员按照品级领用,民间富贵乡绅家中会自备冰窖,但如杨诗诗这般一下子屋内摆上好几只冰盆的,整个凉州城应当就属她一人了。
当真是富贵奢侈至极,宋语然心底里暗暗感慨,走进两步,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将手中抱着的包袱奉上:“这是杨夫人在荣记定的两件夏衫,请夫人过目。”
杨诗诗微微一笑:“宋妹妹,前一次都是误会,你不会还生我的气罢?”
从她口中喊出这一声“妹妹”,叫宋语然忍不住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她使劲儿忍住了,撑着表面的笑意,和气寒暄:“既是误会,我如何敢怪罪杨夫人呢?杨夫人为我荣记介绍了如此多的生意,我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呢!”
杨诗诗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就该这样呢,咱们是女人,爱美是人之常情,你的手艺那样好,做出来的衣裳个个儿都说好看的,生意怎么会差呢?”
她伸出一只手来对着她手上捧着包袱遥遥一指:“早就做好了罢,快拿来我看看。”
宋语然面带微笑,将东西交给过来拿东西的媳妇子,束着手,微微低着脸面站在一旁。
杨诗诗“咯咯”一笑:“宋妹妹这么拘谨做甚么?快坐下罢。”又对左右侍立的小丫头吩咐:“快去沏茶来!”
宋语然淡笑着坐下,杨诗诗拎着一件新做好的银红宝纱通袖的对襟襦裙站了起来,左右一对比,忍不住惊叹出声:“哎呀!宋妹妹你这手可真是巧!”
她将对襟处的抹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啧啧,也只有妹妹这样的巧手,能将一件寻常的襦裙做的这般别具一格了。”
杨诗诗又将另一件烟紫色的展开来看,又是一番赞不绝口,旁边的媳妇子便趁机赞美,提议让她去换上看一看。
她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很不好意思地小声斥责:“这儿还有客人呢,哪有叫客人等着的道理。”
宋语然立刻起身,想借机提出告辞,偏偏那个媳妇子笑呵呵地先开了口:“这是她给夫人做的衣裳呢,夫人穿上看看是否合身,若是不合身,也能尽快改一改不是?”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宋语然迎上她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夫人试穿一下罢,有哪里不妥当,我再去改一改。”
杨诗诗这才满意地转身进了里间,磨蹭了许久才穿着那件银红襦裙,一只手捂着胸口走了出来,面上却没了最开始那样满意欢喜的神情。
“哎呀妹妹,我可能最近又瘦了,这……有些大呀……”
宋语然走近一看,抹胸的地方确实大了好些,宋语然不动声色地建议:“那请杨夫人将衣裳脱下,我拿回去再改一改。”
杨诗诗让人将两件衣裳重新包好,递还给宋语然,十分歉意地拉着她的手:“真是对不住了,姐姐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会瘦了这么多的……”
她的一双手冰凉凉滑腻腻,宋语然忍不住大热天里打了个寒噤,她伸手接过包袱,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触碰,施礼告罪:“是我没有核对好夫人的尺寸,请夫人勿要责怪则个。”
第一百一十章 来不及
杨夫人柔柔一笑,表现的十分大度亲和:“没事没事,你拿回去改罢,不着急的。”
宋语然重新将杨诗诗的尺头量好了告辞出来,日头西下,已是傍晚时分,没了正下午时那般暑气逼人,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顿时多了不少,宋语然坐在马车里,沉思不语。
虞琳将视线自竹帘缝隙中收回,微微蹙了眉。她一向清冷寡淡,寻常不会表露情绪,这样情绪外露实属头一遭。
宋语然自沉思中回神,恰好见着,不免好奇地往帘子外看去:“怎么了?”
但她什么也没看着,就被虞琳牢牢按住了身体:“没事。”宋语然回头看向她,虞琳朝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直到置身家中,宋语然径自走到房间内,四下无人时虞琳才道:“城内多了很多异族人。”
异族人?“难道是胡人?”大历与胡族这两年的关系剑拔弩张,朝廷拨了数十万大军到北地,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战的架势,光凉州地界就有十几万军队驻扎,凉州城内一向河清海晏,只是最近才多了很多流民,怎么会忽然冒出胡人了?
虞琳神色严肃认真:“都做了咱们大历的装扮,一时分辨不清。”
但胡人生来就比汉人高壮一些,若仔细留意着去辨认,是很容易区分出来的。
虞琳不是会开玩笑的性格,没有把握的事情她不会说出来,那么那些人八成就是胡人,胡人进了凉州城……宋语然心中渐渐发沉,先前是流民,现在又是胡人,凉州城越来越乱……
这些情况,凉州城内的官员们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却根本不在意?
她忽然想到了雕梁画栋富贵如云的安北都护府,不禁深深蹙起了眉头,虞琳与她想到了一处,静默片刻,劝道:“姑娘把荣记的生意放一放罢,日后尽量少出门的好。”
宋语然深以为然,第二日就让小杨和小朱两个伙计紧闭了荣记大门,无论大小订单一律不再接,先前下了订单的也让他们挨家挨户地去打了招呼,只道人手不足,冬日来临前都无法完成那么多夏日的单子,若是等不及,荣记如数奉还定金,并且日后再定荣记的衣裳一律免去定金。
但偏偏,竟然没有一家愿意取消订单,都表示不急,让她慢慢做来。
宋语然愈发觉得不妙,从来只有死皮赖脸求上门做生意的,没有反过来求着商家卖东西的,事出反常即为妖,她更加坚定地关紧了荣记,一张多的订单都不再接,更加快手头的功夫,争取早日把各家的衣裳都做出来交掉。
宋语然以最快的速度把杨诗诗的两件衣裳按照重新量好的尺寸改好,让万石套了马车,带着虞琳去了都护府。
这一回,杨诗诗并没有再刻意为难她,倒是很快就在一间四面敞亮的花厅里见了她,将她改好的衣裳拿出来略略看了眼,便笑着道:“宋妹妹的手艺,我是深信不疑的,既然是按照尺寸改的,那便不会有问题,这天儿太热,我就不试了。”
又朝身旁的媳妇子呵斥:“我早叫你把银两准备好的,你怎得还不拿出来给妹妹?”
那媳妇子立刻告罪,匆匆转进了里面,须臾捏着两张银票走了出来。
“妹妹莫怪,这是这两件衣裳的工钱,你看一下。”杨诗诗笑得甚是亲和,一脸无害。
宋语然默默接过,略微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站起身来要告辞。
杨诗诗“咯咯”一笑,随意问道:“我原以为宋妹妹家里人手不够,这两件衣裳怎么也要过两日才能改出来呢,怎么这一回这样快呀?”
想来是知道了荣记回绝订单一事,宋语然矮身行了一礼,苦笑了一下:“当真是来不及,这一回托了夫人的福,荣记接的订单我只怕是做到年关,也来不及,我让人去找大家退钱,可偏偏……”她说着叹了一声,“我这儿正愁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但我也知道,这是大家瞧得上荣记,看得上我的手艺,又是托了夫人的福气,不敢有怨言,只是推了后面的单子,认认真真地把之前接下来的做好。”
末了,她十分真诚地看向杨诗诗,深深一笑:“既是得了夫人的照顾,那夫人您的这份单子自然是要头一份完成的。”
杨诗诗见她这一番话不似作伪,开怀一笑:“既然你忙成这样,我便不留你耽误时间了,你快回去罢。”
宋语然如蒙大赦,舒坦松快的神色丝毫不掩饰,行了礼便匆匆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杨诗诗才收了脸上刻意端着的大方从容的笑意,转而起身走到被屏风挡着的里间,甜腻腻地笑了起来:“大人~您看,如何呀?”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男人的轻笑,和杨诗诗妖媚蚀骨的娇笑,又戛然而止。
宋语然走出都护府,眉头便紧紧蹙起,实在想不通,杨诗诗千方百计让她接了这么多订单的衣裳,除了让她赚的钵满盆满,不得空闲之外,对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她垂着头想着心事,没注意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眼见就要与一个魁梧的男人撞上,虞琳立刻将她拉住,宋语然一怔抬头,只匆匆瞥过那人的脸面。
又走出两步,到了马车跟前,宋语然忽然想起那男人的面容,五官异常深刻立体,皮肤黝黑粗糙,与大历男人略柔和白净的面容完全不一样。
她心里头一惊,就要回头去看,却被虞琳制止,小声道:“姑娘别回头,那人进了都护府。”
什么?!
若她没有猜错,那人绝对就是个胡人!堂堂的胡人怎么可能会光明正大地走进都护府里?!
宋语然觉得脑海中有一根线渐渐清明起来,马车走出去很远,她才小声问道:“你确定,你没看错吗?”
虞琳看着她,郑重点头。
宋语然呆呆的,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可是……那是个胡人呀,都护大人他……”
她不敢再接着往下说,若是安北都护与胡人有勾结,那凉州城作为大历北境的第一道屏障,岂不是非常危险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准出门
她忽然间觉得凉州城就像个让人窒息的牢笼,她喘不过气,只想尽快逃离。
宋语然周身发寒,回到宋宅自己的院子里,见着虞珑现身在她跟前,她才回神,望着这大半年来逐渐热闹起来的家宅,心里头一阵不舍,她又要走了吗?
原本以为,她可以从此在一个地方长久定居下来,却原来,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也是奢望。
她满心忧闷,问道:“你是有什么发现么?”虞家双胞胎一明一暗护卫,虞珑无事不会现身。
“方才,那屋里间还有个人,是安北都护。”
安北都护?那就是说,杨夫人找她,拿荣记的订单来牵绊她,是经过安北都护授意的?他们想做什么?
宋语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窖,脑子里的那一根逐渐清明的线瞬间清晰:安北都护要对付她!拿荣记那么大的订单拖住她,只为等待一个时机!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虞珑道:“你最近不要跟着我了,时刻留意着安北都护府的动静。”既然安北都护要拖住她,那起码暂时她还是安全的,反而盯着安北都护,说不准还能有别的转机。
虞家兄妹十分诧异:“姑娘不如现在就走罢?”安北都护摆明了要对付她,不如趁他毫无防备之时,立刻离开凉州城。
但宋语然直觉不行,不能就此离开,她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无缘无故,他一个堂堂的凉州安北都护大人何故要费尽心机地为难她一个手无寸铁,没身份没地位的商户女呢?
先是虎爷,高家,媚娘,还有那个杀掉高老爷再自杀的胡人,再是杨诗诗和安北都护大人。虎爷是她杀父仇人,他一心要除了她免除后患,似乎在情理之中,那么其他人呢?
宋语然紧蹙眉头回想自来到凉州以后的点点滴滴,好像一切意外都来自于她盘下了高家铺子开始,高家铺子……那批货?
是了,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她一直就怀疑那一批货有问题的!
她坚定地摇头:“暂时不走,你务必盯紧了都护府,尤其要注意他们有没有一批货。”那批货绝对有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她盘下了铺子,触及到了他们秘密的边缘,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要她死。
虞珑见她神情严肃认真,自有成算的样子,心知这位主子说一不二,便不再废话,转身就去紧紧盯着都护府去了。
宋语然沉沉吐了口气,做了决定:“去把所有人叫到这里来,我有话要说。”
片刻功夫后,除了在跨院里住着的赵慎,宋宅里的所有人都到了前堂,虞琳心知她要说什么,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把风。
宋语然寻常待下并不严苛,是以阿斗他们整日嘻嘻哈哈的,虽不至于不服主家,但到底很是散漫,但此刻,被她沉沉地目光一扫而过,下意识地收敛了散漫,一个个都垂手肃立,竖起耳朵听着吩咐。
宋语然这才开口:“我平素并不约束你们,但是……”她顿了顿,威严一瞬而起,低沉地道,“如今凉州城流民一日日多了起来,亦一日日的乱了起来,但我终究只是个毫无身份地位的商户,自保的能力有限。”
“是以,从现在开始,除了外出采买的麻叔和麻婶,其余人一律不准再出去了。”
除了虞琳,大家都十分不解,可宋语然沉着脸,一副不容辩驳的模样,谁也不敢多问,总归他们平素也不外出,其实也没什么妨碍。
只苦了贪嘴的恕儿,再也不能时不时地出门跟挑货郎买些零嘴吃了。
宋语然了解她,但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她不能不提点约束,便点了恕儿几句:“以后要吃什么,让厨娘给你做。”
“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吃了。”恕儿虽然人小,但十分要强要自尊,当下羞的面红如滴血,眼角瞥到阿斗几个要笑却不敢放肆大笑,只敢低着头抿着嘴偷偷地笑,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就更加羞恼。
宋语然见他们没心没肺,毫无担忧的样子,叹了口气,如果这一切只是她杞人忧天该多好,那她还能继续安安稳稳地住在凉州城里,每天操心着荣记的生意,身边还有这些人逗趣,多么美好啊……
她看向从头至尾站在最外面的万石和向前,淡淡笑了笑:“二位是正爷的人,你们不必遵守我宋宅的规矩,有事自可去忙。”
两人互视一眼,点头一笑。
底下人心思单纯没什么怀疑,可白秀娘不同,她本就心思细腻,经了那事之后变得更加敏感,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宋语然往后院走去,她便跟在一旁,走进月亮门内,左右无人时才问道:“阿然,是不是有事发生?”
宋语然脚下略停,想了想,道:“咱们凉州城只怕要乱,这两日我看外头多了很多流民,我是担心大家外出冒失惹了事,所以才拘着他们。”
她看向白秀娘:“白姐姐是有什么担心吗?”
她略作犹豫后叹了口气:“自从你上一回让我们收拾细软以后,我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现在想想,无非是记挂着他罢了。”
若是她当真就此离开凉州城,想必再无缘见到邬二了。
宋语然探手过去握住她的,深深看着她:“若是有缘,你们到哪里都能再重逢。你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好好的活着。”
白秀娘陡然浑身一震,吃惊地低呼:“难道……咱们有生命危险?”
宋语然不欲瞒她太多,有些事总要给她有个心理准备的:“我得罪了人,所以必须要走,姐姐一直与我合作着荣记的生意,为了方便,对外只说你是我家的绣娘,若他们抓不到我,势必要捉你去的。”
她话还没说完,白秀娘便回想起那一次无缘无故被人掳走一事:“上一次……”
宋语然歉意地对着她点了点头:“是我连累姐姐了。”
“本是你救了我的性命,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声,“罢了,有些事情,强求不得……何况,都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消息……只怕……”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赖
白秀娘眼眶微红,稍稍哽咽,努力忍了一番,用帕子拭干了眼角,才歉意一笑:“我明白了,那接下来的这些单子?”
宋语然悄悄松了口气,她就怕白秀娘一根筋到底,不愿跟着她走,她微微一笑:“自然是照旧做着,他们给咱们送钱,我们怎么能不赚呢?再说,事情还没那么糟糕,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白秀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有钱不赚是傻瓜!”
两人相视一笑,回到屋内继续做衣裳,但不约而同地都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尽量在离开凉州城以前,把这些单子全都做完,算一算,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第二日,宋语然在跨院的垂花门前撞见了赵慎。
宋语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只是个小小的商户女,什么国家大事朝堂争斗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于是她想也不想就道:“我不知道。”
她语气急,语速快:“我只知道凉州城乱的很,我是商人,太平盛世才能赚钱,若是城内生乱,我自然要另寻他处再谋生路。”
他身上穿着一身剪裁得宜的夏袍,宋语然觉得很有些眼熟,貌似是前几日恕儿拎在手里练针脚的一件。
他长身玉立风流倜傥,许是伤势还未完全好转的缘故,面色略带苍白,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见着她便淡淡一笑,率先打了个招呼:“宋姑娘。”
她站在回廊上,远远打量了一番:“赵公子伤势如何了?”她差点忘记了,她家里还住着这么一尊大佛呢,她想走倒是可以,怎么悄无声息不被他发现地走掉,倒是有些难办,谁知道这位贵人与那位安北都护是不是沆瀣一气的呢?
赵慎“咳咳”了两声,歉意地笑了笑:“真是辜负了宋姑娘多日来的好药好汤了,到如今也没大好。”
宋语然微微皱眉,转瞬又展开,朝着他淡淡地关怀:“如今天正热着,伤势好的慢也是有的,赵公子既然伤势未愈,还是早日回去歇着罢。”
说罢转身,折回了外院。
赵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以及她自始至终对他淡漠疏离的态度,若有所思。
向前正与万石坐在一处说话,见她过来,略微讶异,起身抱拳施了一礼:“宋姑娘,找我们可是有事?”
宋语然一向不在蒋正兄弟们面前拿大,见状很快回了一礼,直接道:“有劳向大哥去跨院一趟,我方才看见他,似乎伤势大好了?”
当初他伤的那般严重,按说不至于好得这么快,向前心知宋语然是想早一些将那位棘手的贵人打发走,便配合地捏着铁骨扇起身道:“左右我也无事,这就去瞧一瞧罢,若是好了,这药也不必再喝了,都说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总归有害无益。”
没想到这位向前这么知机,宋语然轻松一笑:“向大哥说的是。”
两人一道儿出现在跨院,赵慎正坐在一棵枯树下乘凉喝茶,见着她来,忍不住说了句:“宋姑娘既然赚了那么多的银两,怎么就吝啬于修缮一下这间跨院呢?”
他朝头顶上的枯树枝丫看了一眼,忍不住“啧啧”两声,再摇了摇头。
宋语然眼角抽了抽,直接无视了他的话,只笑眯眯地道:“我方才见赵公子似乎身体不妥?正好向大哥有空,请他为你把一把脉罢。”
向前上前两步,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伸出右手,等着为他诊脉。
但赵慎端坐在那里,手腕藏在衣袖里,丝毫没有要配合的意思。
宋语然有些着恼,他难道是想就此赖在她这里了?她似笑非笑地开口劝他:“赵公子可不能讳疾忌医罢,想当初你的伤势那么严重,也不知现在好彻底了没有,万一留下个病根,这日后吃苦受罪的可是你自己啊!”
赵慎收起了脸上淡淡的笑意,眼皮子状似漫不经心地撩了她一眼,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话语,但那气势十足的模样,让她下意识地噤了声。
宋语然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什么意思?想强势赖上她么?
向前手指迅速向前一探,隔着衣袖准确无误地抹上他的脉门,在赵慎着恼之前立刻放下。他捏着铁骨扇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可话没及出口,就被赵慎打断。
“你们的正爷,走之前与我说过,若我要走,需得仔细地商量退路,不然恐怕会连累你们。”
向前那句“赵公子伤势已无大碍”在喉咙里转了一圈,稳稳地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宋语然没料到他会拿蒋正说事,更加没有想到蒋正已经与他谈过他的去留问题,一时间皱着脸沉默地站在那里。
太阳骄烈,晒得人愈发烦躁,宋语然被激得没有忍住脾气,冷声发问:“所以,你是准备赖着我们了?”
赵慎微微蹙眉,神色认真地看向她:“以我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宋姑娘已经在打算离开凉州城了罢。”他言语认真肯定,并不是询问的意思。
宋语然和向前一同戒备地看向他,宋语然嘴唇动了动,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你们不要紧张,我没恶意。”赵慎确实身体还未大好,被烈日一烤很有些不舒服地换了个坐姿,“如果我猜的不错,凉州城越来越乱了罢,若是仔细去观察,你会发现城内多了许多异族的面孔。”
宋语然十分诧异地挑了挑眉,脱口问道:“你如何知道?”
向前更加诧异:“什么异族人?”他受正爷之命看顾着宋宅,寻常并不外出,城里多了外族人,他是丝毫不知道。
凉州城各个城门都加了卫兵看守,这一个多月来一直严禁出入,城里却混进了外族人?这事儿怎么处处透着诡异呢?
他想到了前两日宋语然的异样,难道她早就有所发现了,所以才要紧闭门户?他原先只以为杨诗诗仗着都护夫人的身份为难她,她才要收起了尾巴做人,连荣记都闭门歇业不接订单了,如今看来真是他小看她了,但是谁也没有给他解惑。
赵慎一双狭长的眼眸透着迷茫,问道:“你们以为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卖国贼
赵慎眼睛看着远方,淡淡地道:“太平盛世?宋姑娘,你这个愿望实在远大。”
宋语然狠狠皱起了眉头,她的愿望远不远大不要紧,重要的是她并不想与他在这里讨论时局,这不是她能,也不是她想掺和的事情!
她闭了闭眼,管他呢,是走是留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到时候她自走她的,大不了把这座空宅子送给他罢了!
察觉她满身的怒气,赵慎立刻出言,阻止了她的离去。
“宋姑娘莫急。”
“我只是告诉你,我和你一样,都想离开凉州城,而且,为了我们大家都好,你们走时势必一定要将我带上。”
宋语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你自己可以走,何必非要与我们一道?”
赵慎十分无赖地笑了:“我没办法一个人走啊,况且,我若是不小心被他们捉住了,那你们大概也走不掉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她呢!这便是现实中的农夫与蛇,明明是她救了他收留了他,如今却要受他威胁?!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是想离开凉州城,与她的初衷不谋而合,那就这样罢。
宋语然沉默地走了,赵慎微微一笑,知道她这是默认了。
但向前却没办法沉着淡定了,他几步追上了宋语然,问道:“宋姑娘,是不是可以如实跟我说一说这件事?”
宋语然抿了抿嘴,朝左右一看,虞琳立刻心领神会地退开几步守着,确保没人会从旁经过偷听到他们说话。
“就如他所说,凉州城多了很多的胡人,我觉得迟早要出事,所以准备等这一批衣裳做完,就走。”
向前听得皱眉,一时也找不出她话中的漏洞,只好再问:“那你准备如何出城?如今城门封着呢!”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她确实还没来得及想这许多,只好虚心请教:“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所以,到底如何才能避开城门的守卫,悄悄出城去啊?”
向前深深吸了口气,深觉这女人当真不是寻常好糊弄的女人,这样的难题还是交给正爷比较好。
他打了个哈哈:“这要看具体情况的,待我这两日去打探打探情况又在说。”
宋语然不疑有他,既然城门封锁着,那她们想出城,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要探查一番最是稳妥不过了。
过了一日,虞珑匆匆回来,满身的狼狈。宋语然大吃一惊:“你怎么?”
虞珑摆了摆手,接过虞琳递过来的凉茶,一饮而尽,又接连喝了三大杯,才缓过了劲儿:“安北都护府日日都有胡人进出,不止如此,每日都有一批数量不等的箱子被运出城去。”
宋语然一颗心狂跳起来:“是那批货?”
“不是,都是丘通的家财。”丘通正是安北都护,他把家财运出城去是做甚么?
虞珑接着道:“不止是他一家,但凡是与他走的近的几家官员,都在悄悄往城外运送家底。”
宋语然一瞬间了然,凉州城被他们抛弃了!他们要自己跑路了!
“但都是小范围的运送,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应该是怕被驻扎在凉州城外的驻军察觉。”
“可知道他们把家底往哪里转移?”
虞珑摇头:“我跟到城门口就断了线索,他们极其小心谨慎,我怕被察觉,并不敢靠的太近。”
宋语然紧紧握住了拳头,深深吸了口气,毫无疑问,丘通做了卖国贼,他把凉州城送给了胡人!
“还有别的发现么?”她一出声,方才察觉到她已然害怕的连声音都在颤抖。
虞珑将自己在城门口看的情形一一说来:“只有北边的城墙一处被废弃的城门临时开了条道,那些胡人都是从那里进来的,但很奇怪,他们没有随身携带任何武器。”
胡人这样进城,不可能只为了游览凉州城罢,不是烧杀抢掠,就是要不费一兵一卒攻陷城池,怎么着都离不开刀兵武器,他们没带进来……
那便是早就在城里了!
宋语然瞬间就想到了那批货,会不会,那批货其实就是给胡人准备的武器?!
宋语然被自己的发现惊了惊,如果他们的推断是真的,那凉州城的百姓岂不是就危险了?!
到底要不要把她的这一发现告诉别人?宋语然被她为数不多的道义感驱使,浑浑噩噩到了跨院里。
赵慎见着她这幅模样,倒是吃了一惊:“怎么了?难道咱们的离开计划有变么?”
他堂堂一国王爷,在危难临头之时竟然只想着逃离?她此刻见着他,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到底要不要跟他说明?
赵慎慢慢收敛了神情,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你有什么话要说?”
“你……”
但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赵慎便伸手将她打断,他沉沉的目光将她压着,缓缓道:“你我都普通人,做不了大事,我们只能自己活着。”
他竟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宋语然看向他的目光更加复杂难言,最终只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赵慎嘲讽地一笑,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他自己:“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要被杀灭口……
宋语然闭了闭眼:“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赵慎很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是走投无路了,见这院子荒凉,以为无人居住……谁能想到会有你如此备懒的主人呢?”
宋语然却无心玩笑,她也很有些心神不宁,更加奇怪赵慎如何还能这般气定神闲?他就不担心哪一日凉州城沦陷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会沦为胡人的俘虏吗?
不,沦为俘虏也许不是最坏的结果,听说胡人多残暴嗜血……宋语然光想一想就忍不住浑身颤抖,当真是一刻也不敢多留,立刻起身就要去找向前,跟他询问出城的办法,她要立刻就出城!
但她才走到月亮门前,将将站到了回廊之上,宋宅的大门就被人从外大力拍响。
一条十分粗犷地声音喊道:“快开门!快开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收税
阿斗从门房跑出来,先偷偷从门缝里望出去,立刻吓了一跳,转身跑进来,一见着宋语然就哆嗦着道:“外头来了一队官兵!”
难道又是来查赵慎的?宋语然立刻喊住闻声跑了出来的恕儿:“你去跨院,让赵公子躲一躲。”
恕儿飞快地跑走,宋语然这才让阿斗去开门。
确实是一队十人的官兵,为首的小旗面目森寒,虽穿上了大历士兵的服饰,却照旧掩盖不了他粗犷又深刻的面容。
宋语然心中陡然一沉,这些是胡人啊!她不动声色地行礼问道:“不知各位军爷来到寒舍,有何贵干?”
胡人小旗一时没听明白她的话,但这不妨碍他这一趟的目的,他大手一挥,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收税!”
他身后的小兵们立刻呼啦啦把刀一亮:“收税!”
宋语然看着他们手里的兵器,目光微闪。
赋税一向只归户曹司管辖,从没有需要护城卫兵出面的规矩,更何况,还是胡人假扮的护城卫兵。
这些人来者不善,宋语然微微垂着眼,迅速在心里思量对策,若只是为了钱财,那倒好办。
麻大笑呵呵地上前打招呼:“各位军爷,请问,您们收的是什么税呀?”
小旗长臂一伸,将麻大拨到一边,大喝一声:“官爷办差,休要多问!”一口生硬拗口的官话,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向前和万石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各自守在院子一侧,戒备警醒。
他那一下推得不甚用力,但麻大依旧顺势往后一倒,跌在了地上,翻转身体爬起来的那一刻,给宋语然打眼色。
他看得很清楚,这些人手上虎口、指尖、掌中均是厚厚的老茧,他们都是胡族的军人!
宋语然神色一暗,但此时并不是她能够畏惧退缩的时候,她微微低垂着眉眼:“请教军爷,我家应该如何缴税?”
那小旗的目光自进门开始就胶着在她身上,此刻听她说话,声音清丽动听,再见她姿色上佳,身段纤细,与他寻常见到的胡族女人完全不一样,两眼放出精光,了然地露齿一笑。
“按照人头算,每个人五十两银子!”
院子里传来一阵抽气声,每个人五十两银子?这不就是打着收税的幌子光明正大地在打劫吗?!
宋语然嘴角忍不住一抽,她家十个人,那就是五百两银子。她微微吸了口气,还好,她能出得起,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打发走再说。
她正准备让青玉拿钱,就听那小旗接着道:“这是下人的身价!其余人等,每人五百两!”
她深深皱起了眉,这些人莫不是专门就挑着她来的罢!她想到了安北都护府进出的胡人,还有杨诗诗让人在荣记下了如此多的订单让她不得脱身,呵呵,原来如此。
宋语然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军爷莫不是在开玩笑罢,我家只是寻常小户人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小旗阴阴一笑:“少废话,把花名册交出来,所有人到这里集合!”他把身边一人手上的长刀握在手里,威胁似的一挥,“不要耍花样!少交一分钱都不行!”
那刀子锃光瓦亮,还没有见过鲜血的刀刃泛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院子里所有人不自觉的后退两步,将宋语然护在中间,亦紧紧围在一处。
宋语然低头思量片刻,让恕儿进去把人都叫出来,趁着那些胡人不注意,小声吩咐:“再去跨院,让他躲起来。”
恕儿仗着人小,拔腿就往后院跑,一个站在最边上的小兵立刻拿刀指着她,大喊一声什么,宋语然他们谁也没能听懂,但恕儿自小深受胡人铁骑的迫害,多数胡语听不懂,但这一句却真真切切地听得明白。
这是让她站住,再走就要杀了她的意思。恕儿瞬间恐慌加剧,逃命的本能让她不管不顾,只晓得迈开了步子逃命。
胡人小旗立刻愤怒起来,大声喊道:“大胆!不要命了?!”
麻大陪着笑脸:“军爷饶命,那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她奉军爷的命令,去叫人都出来呢,军爷稍安勿躁。”
小旗面色稍霁,将长刀收了收。
须臾,白秀娘麻婶她们一一站到了院子里,十来个士兵们立刻双眼放光,一动不动地紧紧盯住了她们,甚至有两个小士兵用胡语小声交谈取笑起来。
宋语然听不懂,但深知并不是什么好话,她皱紧了眉头,让青玉按照人头把钱拿出来。
小旗接了银票,却不立刻就走,左左右右将她们细细打量,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泛着龌龊的贪婪,宋语然她们被盯得浑身发寒,大夏天的烈日也驱不走这种寒意。
那小旗一步步走到了前院与后院相接的月亮门,忽然朝着左右一挥手,几个小兵动作十分迅速地奔了进去。
那是女子内院,怎么能容这些臭男人随意闯入?众人大骇,却被左右几个胡人小兵拿刀挡着,不敢也不能动弹。
向前和万石一左一右将众人护在中间,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寒意森森的刀子隔挡在外。
宋语然心中焦急,不知道赵慎有没有躲起来?要是被他们找出来认出了身份可怎么办??她忍不住后悔起来,要是前两日甫一察觉到杨诗诗的目的她就离开凉州城,就不必有今次这一遭了!
但世上没有后悔之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宋宅拢共就那么点大的地方,不过片刻,他们就把整个宅子翻了底朝天,个个手里拿着或拎着些东西出来,宋语然粗粗一看,有女子的首饰,有不值钱的摆设,但更多的是她们这两日方才做好的衣裳。
白秀娘一阵心痛,这些可都是她们这两日日夜不停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熬着做出来的,马上就要交给人家的成衣!宋语然不动声色地将她紧紧按住,低声道:“不要急,随他们拿。”
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
小旗见她们不敢做声,丝毫没有敢反抗的意思,不由得意起来,一双眼睛放肆地看着她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了句:“还算识趣。”带着手下士兵,将搜刮到得东西胡乱一包,大笑着扬长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流民
阿斗等着他们跨出门,立刻就将大门关上,从里头紧紧栓上,犹自觉得后怕,又趴在门缝上关注着门外的动静。
宋语然转身就朝内院走:“快检查都少了些什么?”她的银票都缝在旧衣裳里面,那些胡人看不上破败的旧衣,不会去翻检,自然逃过一劫。
她径自走到做衣裳的屋内,果然一片狼藉,除了被他们搜罗走得几件华丽繁复做工精美的衣裳,剩下的或成衣,或布匹,全都被撕破扯坏,再无之前的光鲜亮丽。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夏日的暑气随着日头渐渐西沉,愈发闷的人头脑发昏,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院子里,等着宋语然发话。
阿斗忽然跑了进来,惊慌失色:“姑娘!不好了!我听见隔壁好像杀人了!”
宋语然当机立断:“青玉,你把荣记没有完成的单子整理好。”
又朝着院子里的所有人道:“今日的情形,大家都能看见,再多留一日就多一份危险。”
“我准备离开这里,你们,若是不想跟着我背井离乡,我还你们卖身契,你们自由离去。”这些人除了麻大夫妻和青玉,都是她到了凉州城之后新添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不愿意跟着她走实属正常,她也做不来逼迫人的事。
阿斗和柳子是自小被卖掉的,从小吃够了苦头,运气好遇上了宋语然这么个主子,能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能得了卖身契又如何,他们根本没有一技之长,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他们能做什么?能不能活得下去都是个问题。
他们俩几乎毫不犹豫,拜倒在地,高声道:“姑娘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恕儿和秋子也跟着跪下:“姑娘不要赶我们走。”她俩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一个厨娘,在凉州城内还有老小,宋语然也不为难她,将卖身契还给了她:“大娘等下与我们一道儿走,免得落了单被他们捉住。”
家中上下立刻开始收拾起来,女人们收拾贴身细软,男人们套车检查马匹车辆。
宋语然看向向前和万石:“两位大哥,可有出城的好办法?”
向前一脸严肃:“你们这么多人,目标太大了,车辆马匹都不能带。随身行李越少越好。”
“好。”宋语然立刻叫住大家,“都听向大哥的,带上紧要的东西,行李越少越好。”
大家纷纷点头,分头收拾东西,一时都忘了还要看守大门。宋宅大门被人“哄”得一声从外头撞开,呼啦啦涌进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
“就是她家!刚刚就只有她家里交出钱了!她家有的是钱!大家快动手抢啊!”人群后,有一条男声高高喊了一句,涌进宋宅的流民们立刻骚动起来,四散着胡乱闯进房间里一阵搜刮抢砸。
柳子和阿斗二人正要回门房收拾东西,才走到月亮门前,眼睁睁看着一大群的流民闯了进来,骇了一大跳,立即回身,将二门从内拴上。
“不好了!流民闯进家里来了!”
白秀娘几个抱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站在院子里,大惊失色。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流民早不来晚不来,前头胡人刚刚明目张胆地抢了钱就走,后头流民就闯进家里来劫掠了?
月亮门上的门板并不厚实,没过多久就被砸的晃动不堪,眼见就要被撞穿,流民们就要闯进来。
向前和万石都抵在门上,阿斗和柳子从旁帮忙,虞珑搀着赵慎站在跨院门口,剩下所有人都被虞琳护在身后。
宋语然再也维持不了淡定,将收拾好的一个小小的包袱紧紧抱在手上,颤着音问道:“怎么办?”
可一院子的人都在等着她拿主意,谁还能回答她?流民叫喊着撞击院门的声音愈发的大,向前费力抵着院门,回头大喊:“快走,再不走,我们谁也走不掉!”
这些流民显然有备而来,手上各个都有武器,门板被人用斧子砸出了一个豁大的口子。
宋语然都要急的哭了,她也想快点走啊,可是怎么走?
一条身影忽然出现在墙头,宋语然大惊,以为流民闯门不成要翻墙,吓得立刻就要大喊,好在下一秒那人已经稳稳落在了她身边:“不要喊,是我!”
他匆匆扫了眼院中的情形,冷静又沉着地吩咐:“翻墙走!东城门老宅集合!”
是他!
宋语然慌慌张张六神无主的心立刻归了原位,欣喜地低喊了一声:“正爷!”来不及问他为何回来了,被他伸手拦腰一抱,立即配合地抱住他的腰身,被他一跃而起抱上了墙头。
宋语然向前院看去,那些疯了似的流民背后,跳着脚又叫又喊着助威的人,不正是被她心软放过的高少爷么?!
宋语然怒从心起,在蒋正抱着她稳稳落地之时,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我看见高少爷了!”
蒋正选的这一处城墙外,是一条很窄很深的巷子,一时安静,蒋正警惕地扫视一圈四周,然后笑了笑:“咱们先逃命,回头再收拾他!”
说话间,虞琳一手揽着秋子,一手抱着恕儿,虞珑背着赵慎,利索地翻墙而出,柳子和阿斗并厨娘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却挂在上面下不来。
前院闹哄哄一片,忽然有一条声音远远地大喊:“他们要跳墙跑啦!”
阿斗被吓得手一松,闭着眼就跳了下去,幸好墙头不是太高,倒也没摔坏哪里。
蒋正又跳上墙头一手一个拎着就往下扔,急喝一声:“快走!”
众人不敢耽搁,唯恐被外面的流民发现,紧紧贴着墙往外走,虞家兄妹认识路,虞琳在前头带路,虞珑搀着赵慎走在最后。
蒋正见他们走远,这才翻身回了院子里,院门已经被撞破,流民们血红着双眼一拥而入,极其有目的地往每一间房间里奔去,看见吃的就往嘴里塞,值钱的藏进怀里,不值钱地随手乱砸。
场面十分混乱可怖,还有几人奔着宋语然她们离去的墙头去翻,大有追上去的架势,蒋正目光一沉,一拳接着一拳将人狠狠揍翻在地,朝着气息微喘的二人道:“快走,保护好她们。”
第五十五章 冬风酒楼
杨夫人派人来催了两次,宋语然都以还在找寻轻薄华丽的好料子为由挡了回去。
到最后,杨夫人实在等的不耐烦了,带着满身的怒气来到荣记,却看见宋语然正全神贯注,认真细致地给她裁衣裳,这才觉得满意。
随即又皱眉:“你是没有找到更好的么?”
宋语然很是无奈地摊了摊手:“凉州城到底不比京城,也没有南方或者天津港那般繁荣,城内布庄里的衣裳料子我看了个遍,都没有夫人您这块来的合适。”
杨夫人一双柔媚的眼睛看住她,微微勾起一边的嘴角问:“竟然还有你找不到的料子。”
宋语然又是一声叹息:“那是自然的了,我们只是做衣裳的,那些名贵好看的布料实在可遇不可求。”
杨夫人见衣裳片儿已经裁好,却不见她动手,很是好奇:“怎么不缝呢?”
宋语然便柔柔一笑,朝着外头道:“替我把金线取来。”
杨夫人挑了挑眉,心道这姑娘果然会配色,这匹纱料配以金线缝制,便是锦上添花,不比流光溢彩的金绡纱差劲。
但缝衣服委实是一件比较枯燥的事情,宋语然专心致志地缝着衣服,往往说一句话她却要隔上半日才回,杨夫人坐了会儿觉得没趣,兴致阑珊地走了。
宋语然将人送出去,这才折回来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没一会儿就把四件亵衣统统做好。
正要拎着件已经缝好一半的青花罗布的广袖长裙出来继续做,忽然就听见街上一阵“噼里啪啦”热闹的爆竹声。
她随口问了句:“这是哪家开业么?还是哪家办喜事?”
小杨听了一耳朵,立刻机灵地跑出去张望。非年非节的,原本因着炎炎夏日变得空旷的街道立即被爆竹声炸的热闹起来,人群越来越多地往一处集聚。
小杨不敢离开铺子,怕被东家责骂偷懒,但他又委实好奇,便伸手拉住一个奔跑回去喊人来看热闹的半大小子。
“哎你等会儿,那边怎么回事?”
半大小子被他猛地拉住,只好停下脚步。一边划拉开小杨抓住他袖子的手,一边急急地道:“那边的冬风酒楼开业啦!”
话没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
冬风酒楼?他们东家不是有一家春风酒楼么?小杨诧异地举目去看,可不得了!这冬风酒楼不就开在春风酒楼对面啦?
这明摆着就是要打擂台抢生意嘛!小杨“嘿”了一声,立刻跑进去给东家报信。
那开业的酒楼燃放了整整半个时辰的爆竹,大炮小鞭炮交替着炸,还请了舞狮舞龙的班子,在东阳大街上从头舞到尾,又从尾舞到了头,吸引了大半个凉州城的百姓前去围观,场面着实热闹非凡。
宋语然将手上那件长裙缝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开玩笑:“瞧瞧人家这架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哪里像我们荣记,当初趁着上元节的热闹开的张,连个鞭炮都没放,开张开的无声无息地。”
青玉知道她是在玩笑,要不是她仍然守着孝,怎么可能不把开业礼办的热闹一些?
凑趣道:“姑娘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闷声发大财么?”
她一边将裙子收起,准备等下熨烫,一边道:“虽然没有那么红火的开业礼,但咱们的生意丝毫不差的呀!”
宋语然挑眉:“哎哟哟,我们青玉姐姐做了几日生意,这嘴皮子可变得比从前利索多啦!”
“不过,这话我爱听。”宋语然与她嘻嘻笑过,站起了身打算往外头走走散散筋骨。
她站在荣记的门口,举目一看,那一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宋语然看了一会儿,慢慢蹙起了眉,这位置......瞧着果然就在春风酒楼对面呢,到底是谁开的这酒楼呢?
春风酒楼的地理位置十分的优越,它正处凉州城两条相交的主街,正阳大街和东阳大街的街角处,门头朝着三面大开,门脸极为开阔。
这新开的酒楼就开在春风酒楼的对面,同样是大开的三间门脸么?宋语然站的有些远,且那里人头济济挡住了视线,她一时瞧不真切。
恰此时,有两个妇人端着一碗不知什么的吃食,边走边笑地从她身前经过。
“这冬风酒楼的东家到底家里殷实,出手就是阔绰,这么好的鸡鸭鱼肉,竟然是见者有份!真真是了不得!”
“就是!就是!听说了么,那冬风酒楼的东家还是个女的呢!”
“啧啧,是个女的呀?!那真真是了不起!”
说着话,两人渐渐远去,宋语然心中微讶,愈发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了。
她便问立在她身边的虞琳:“你瞧得远一些,帮我看看这酒楼可是与春风酒楼一样,开脸三方的?”
虞琳目力十分好,远远一眺便看的清清楚楚:“是的,与春风酒楼正正的相对。”
宋语然笑了笑,春风、冬风,位置又正好相对,这就毫无疑问了,有人见她银子太好赚了,想着要分一杯羹呢!
“今年年景并不好,城外四处的流民越来越多,冯掌柜他们下乡采办的野货都渐渐少了,怎么还有人选在这时候开酒楼?偏偏还这般阔气?要是被城外的流民知道了,只怕要引起不小的动乱。”
青玉客观地分析,适时皱眉,觉得这冬风酒楼的东家真的没脑子,在这乱世的时候做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引火烧身!
宋语然赞赏地看向青玉,真是不错,做了几个月的生意,见解眼识当真开阔了不少。
“你说的不错,去和刘管事说一声,叫他这几日小心点。”
青玉拍整齐了衣裳,正要举步出去,就被一道宽阔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万石一夫当关的架势:“我去罢,这日头晒的,仔细把你们细皮嫩肉的给晒得黢黑。”
青玉一下子愣在那里,宋语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这好好的话,怎么到了万石这老实人嘴里就那么不对味儿呢?
连一向冷清惯了的虞琳也忍不住笑弯了眼睛,青玉脸皮微微泛红。
万石摸一摸脑门,憨憨一笑,转身就走了。
宋语然看了半天的热闹,带着虞琳回了宋宅?
阿斗过来开门,见了她立刻笑呵呵地回禀:“家里来客人啦,正爷正在接待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
随手捡起一根被人扔下的木棍,在手里试了试手感,大步朝着人流最后而去。
向前和万石翻身出墙,只来得及看见他重重挥起木棍,狠狠砸向一个抱着脑袋四处乱窜的流民,看身形,略有些熟悉。
日暮渐渐西沉,借着暮色掩映,宋语然几人左躲右闪,她们各个形容狼狈,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特意避开一波又一波的流民和胡人扮作的护城士兵,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蒋正所说的老宅。
将老宅的木门一把关上,暂时脱离了危险,恕儿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怕地拍着小胸膛小声道:“吓死人了,到处都是胡人假扮的士兵!”
“不知道厨娘有没有安全找到自己家人……”恕儿皱着一张小脸,显得很是担忧。
流民也就算了,好歹都是大历同胞,可那些胡人扮成大历的士兵挨家挨户的收税,怎么看都透着诡异!
宋语然垂眸不语,她也在后怕,还在担心刘管事和冯庆余,他们是因着她才来凉州城的,若是这一遭她自己侥幸脱险,却叫他们遇上万一,只怕她今后每一日都不得安宁。
夜色越发的黑沉下来,但没人敢点灯,也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就怕引来别人的注意。
日落时分,蒋正三人才到了老宅,三人显见地奔波了一场,各个满头大汗,风尘仆仆,蒋正将一包吃食拿给她们:“将就吃一点,等夜色深了,我们出城。”
宋语然手里捧着他单独递过来的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然是春风酒楼的点心,不由诧异:“你……”
浓厚的夜色之下,蒋正眼眸中闪着点点星光,温柔地拢在她的身上:“刘管事他们得了信,会想办法躲难的。”
宋语然心中无限感动,捏着点心,忍不住热泪盈眶,他真的……对她太好了,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点心是春风酒楼招牌的芙蓉酥,她从前每次去春风酒楼都要点上一份,这样微末的细节他都注意到了……她正捏着芙蓉酥出神,心里头暖意洋洋,忽然听见大门上传来几下试探地敲击。
屋内一片静寂,大家犹如惊弓之鸟一般,都眼睁睁地瞪着大门口的方向。
蒋正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溜到墙角去看,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混着血水和汗水的男人手里提着把缺了口的长刀,刀口正对着门板,敲一下,侧耳贴着门板听一阵。
蒋正眸中杀意顿起,方才一念之差放过了他,没想到他竟然能追到这里!!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权衡一番,迅速从老宅子的后墙翻了出去,再折回到前头,趁着他再一次贴耳向门板的时候,一脚踹在他膝盖窝内。
这人正是高少爷,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门内的动静,猝不及防被人从后踹倒,痛叫一声翻身而起,一把长刀顺势砍了过来,但他哪里又是蒋正的对手。
蒋正轻松一脚便将他手里的长刀踹掉,高少爷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被他的脚力踹地仰面躺倒在地。蒋正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胸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凶相毕露:“没想到高少爷临死之前,还能这么能耐一回?!”
高少爷前一个时辰刚刚被他打得几乎半死,要不是边上的流民们见势不妙出手相助了一下,只怕他早就命丧他手,乍然又在这里撞见他,条件反射般的害怕起来求饶:“正爷饶命!饶命啊!我只是路过这里,没干什么!”
要真这么简单就有鬼了!蒋正脚下用力,狠狠踩进他心口,高少爷本就体弱的很,这一下吃力不住,没过多久嘴角便溢出一口鲜血。
蒋正丝毫不为所动,恶狠狠地发问:“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高少爷大呼冤枉:“我真的只是碰巧到这里的!”高少爷是真的冤枉,他之前几个月混迹在凉州城,对大街小巷摸得门儿清,这条巷子的几间空宅一直没人居住,他就想着来这里躲一躲难,避一避凶蛮的胡人的大刀,哪里就知道会再一次遇到这么一尊罗刹?!
真是点儿背到家了!
“冤枉?你可不冤枉!那些流民是你纠集的,你煽动他们闯进宋宅劫掠,你好坐收渔翁之利是不是?还有那几个,明明不是流民,是你许诺了他们好处,以……美色诱惑他们帮着你犯险,帮着那帮流民顺利闯进宋宅!”
高少爷目光闪动,的确,那几个奔着墙头去的人,便是被他以宋语然的美色诱惑来做帮手的,不然只以那些饿的路都走不动的流民,怎么可能那样轻松就闯进宋宅里面去?
是他有先见之明!提前说动了那些人出手相助!想到这里,他内心隐隐有些得意。
夜色里,他看不清蒋正脸上的神色,但他周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是浓烈的杀意,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小巷子口远远传来一簇火光,似有一队巡逻的士兵列队走过,高少爷本能地想要呼喊“救命”,但话没出口,就被扼杀在喉咙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肚腹穿过的大刀,这刀是他在街上捡的,依仗这把缺了口的破刀,他抢到了一顿晚饭,填饱了两三日不曾吃饱过得肚子。
如今,亦是这一把大刀,自他肚腹穿过,他看见有鲜血自刀口流过,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疼痛。
蒋正将长刀再一次狠狠往前一送,咬着后槽牙切齿地道:“怪就怪你不该打她的主意!”
说罢,用力一把拔出长刀,鲜血顿时自他肚腹间喷涌而出。
高少爷疼的想要大叫,出口的只是喉间“嗬嗬”的声响,这是致命的伤口,他的周身随着鲜血的流失在逐渐泛冷,他极度不甘心就此死去,一双往常被满脸肥肉遮挡住的细小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睁睁看着巷子口的火光远去消失,眼睁睁看着蒋正又一刀扎进他的心口。
他再没了呼吸,死不瞑目。
宋语然在屋中等了片刻,那试探性的敲门声没了,又过了许久,蒋正才回转过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城
一直走到将近子时,蒋正才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了下来。一路疾跑之后骤然停下,宋语然几乎瘫坐在地,被蒋正牢牢架住靠在树干上:“你靠着歇一歇,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夜已然黑透,他低声问道:“休息好了么?我们准备出城。”
宋语然立刻站起身:“好了。”
借着星光,蒋正见她神色认真又紧张,一副想要赶紧离开的模样,悄悄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当先往外走去。
城门虽然被封了,但就像丘通往城外转运家产的小门一样,城墙隐蔽的地方也有这样供人进出的通道。
蒋正回头看去,拢共有十五人,他不禁微微皱眉,朝向前吩咐:“我们分开走,你带人从北边走,我们从南边走。”
向前很快指了虞珑、赵慎,白秀娘、秋子,阿斗和柳子:“跟紧我。”
临去前,蒋正将他唤住:“城外老地方。”
向前郑重点头,带着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蒋正带着宋语然他们悄悄溜到了东城墙最南边的一处,那里天然长了两棵需要五六人才能围抱起来的大树,正是借着这样天然的遮掩,有一道绳索拉着一只仅容两人坐的吊篮,将城内的人偷偷送出城去。
这里距离城门很远,又有大树的遮掩,轻易不被人发现,蒋正将人带到大树底下,让他们藏身在树后。
“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宋语然安静又郑重地点头,一双清亮透彻的眼睛望着他,满满都是信任。
蒋正走开几步,在吊篮边停住,与一人攀谈起来。宋语然站得有些远,他们的谈话并不能听清楚,隐隐只听见“两百两银子一人一趟。”
心知这是出城的费用,暗道真贵,又担心人这么多他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银两,正要将自己袖中的银票拿出来递给他,就见蒋正很爽快地付了几张银票,回身朝她招手。
夜色昏沉,但是他眼中的笑意璀璨明亮,是对一切都有把握的自信的笑意,宋语然心中那一点对未来的担忧,对此行未知的害怕,在他的目光下,渐渐消弭。她当先一步跨出了树冠的阴影,朝着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这座篮一回可以坐两人。”蒋正对着跟上来的众人说完,伸手一推宋语然,“时间紧迫,你先走。”
宋语然嘴唇动了动,最终一言未发利落地往座篮走去,这时候并不是推让矫情的时候,稍有耽搁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他们一个儿也别想走了!
蒋正从旁稳稳地固定住吊篮,扶着她坐稳当,弯下腰直视着她的双眼,安抚似的轻声道:“不要害怕,你先走,我很快就来。”
宋语然抿着嘴,很坚定地点了点头。蒋正退开,虞琳坐上座篮,那个接了银票一直隐在暗处的人忽然朝城墙上打了个暗号,吊着座篮的绳子很快被拉动,带着宋语然她们上了城墙。
城墙挺高,宋语然坐在吊篮中举目四望,黑夜里城中一片嘈杂,每一条街道上都有此起彼伏的火光晃动,她深深蹙着眉,望向西边靠近西市的宋宅方向,但那一处黑洞洞的,连零星火光都没有。
她的心狠狠一沉,瞬间了悟,那些巡城的护城士兵一定是得了吩咐,根本就不会去那一带巡逻,难怪会有流民肆无忌惮地闯进她的家里!
座篮上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城墙之上,虞琳搀着她走下座篮,迅速又上了另一边的座篮。
方才坐定,从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整个人都罩在黑色的斗篷底下,看不清面容,只是伸出一只手来,刻意压低着声音粗哑着道:“一人一百两。”
宋语然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果然是打劫的!但她并不多言,此刻计较这些毫无异议,迅速从衣袖里摸出银票,借着星光数出几张递给他,又留了个心眼:“我们一共八个人,这是所有的,先给你一半,剩下一半最后一趟的时候我放在这个吊篮里给你。”
那人没有犹豫,立刻伸手接过,转身隐到黑暗处,吊绳迅速转动,吊篮平稳又快速地下到了城墙脚下。
青玉和恕儿一趟,麻大夫妻俩一趟,最后蒋正和万石翻墙而出,却是没有用座篮的,宋语然将剩下的银票放进座篮里被拉上去,转头就看见蒋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见她看来,低低一笑:“心眼子倒多。”
宋语然面色一红,晓得他是在说方才她多留了个心眼没有一下子全给人银票的事,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能在此时赚这种钱的人,还会顾及信义吗?
蒋正又是低低一笑,赞了句:“做得好。”
宋语然微红着脸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忽然,城门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刹那间火光冲天,他们离得并不近,但依旧被火光映亮了面容。
蒋正立刻低声喊了一句:“低头,快走!”
众人再不敢停留,各个低头抱紧手中包袱,没头没脑地跟着跑起来。
一口气跑出去许久,宋语然渐渐体力不支,恕儿年纪最小,早已跑的双腿发软,大口大口喘着气,紧紧跟着队伍,就怕跑慢了被落下。
宋语然回头看见,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还要……跑多……久?好累啊……”
蒋正将她的一只手臂架住,将她几乎半个人都拎了起来,低声道:“不能停,荒郊野外,都是流民。”
原本已经跑得脱力的几人,闻言立即又提起了精气神,再苦再累也好过停下来被流民们围住。下午流民们闯进宋宅的那一幕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又可怕的印象,谁也不敢停步,就连恕儿也紧紧抓住万石的衣角,借着力拼了命地往前跑。
万石干脆一把拎起她背在后背上,看了眼蒋正半架半抱着宋语然,再问青玉:“要不要我扶着你?”
青玉因脱力,一张脸煞白煞白,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下意识地摇头想要拒绝。
万石二话没说,一手托着背后的恕儿,一手架住青玉,沉沉提了口气,脚下不停,稳稳跟在蒋正身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四面包抄
除了累还是累,她觉得喉咙口一片腥甜刺痛,呼吸都像刀子刮过一般,浑身无力,头晕欲呕,她知道这是跑过之后的正常反应,便无言摇头,示意她没事。
蒋正仔仔细细将她打量过,确定确实没大问题,这才放心,他直起了身子,向四处看了看,低声道:“你们在这里休息,不要点火,动静不要太大。”
说不定四周都是流民,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宋语然总算歇够了气,闻言点头:“我知道。”
蒋正独自往树林深处走去,宋语然朝着青玉她们招手:“都过来,我们靠在一处。“万石和虞琳一左一右护着,个个神情戒备,大气都不敢喘,连恕儿都努力提着精神,竖着耳朵听周遭的动静。
夜很深,一片幽寂之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虞琳朝着那处低声一喝:“谁?!”
那窸窣的声响顿时停住,所有人屏息凝神盯着那处,过了许久,从黑夜中慢慢走出来一个人。他身量矮小,瘦削的不成人样,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但他眼中闪着饿狼一样的精光,紧紧地盯着他们。
宋语然他们被盯得浑身泛毛,万石和虞琳同时向前一步,将宋语然她们挡在身后,拦住他还要往前的脚步:“站住,你不要再靠近了。”
那小孩看了他们两眼,似是打量,见他们手中并没有武器,又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
虞琳目光一冷,自腰间抽出了软藤鞭子,腾空一甩,鞭尾在他跟前的地面上砸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再往前走半步,我就不客气了!”
许是被虞琳那一鞭子吓到了,又或许被她冷冰冰的气场威慑住,那小孩立刻停住了脚步,又仔细看了看他们,掉头跑进了夜色中。
宋语然蹙起眉头,这小孩亦是流民罢?
万石小声提醒:“大家小心,恐怕这个小孩是打头阵的。”
流民也自成一团,遇上落单的行人,他们直接哄抢干净,比的是谁眼疾手快。遇上像他们这样人数多的,通常会指派个小孩子或者妇人出来,先试探一番,往往后面会跟上成群结队的流民,他们仗着人多势重,若只是寻常逃难的百姓,自然敌不过他们凶恶如强盗一般的抢掠。
果然如万石所料,没过多久,树林深处渐渐传来一阵紧着一阵的窸窣声,光听声音,就知道流民人数众多。
宋语然将青玉和恕儿紧紧护在身边,麻大麻婶与万石虞琳一道,各自手里拿着趁手的东西做武器,警惕地看着黑夜之中。
竟然是从四面包抄而来!
渐渐的,流民们露出了头脸,个个饿的瘦骨嶙峋,眼眶深陷,浑浊的眼中此刻盛满了希望,为首的一个老翁,扶着那个打头阵的小孩,颤颤巍巍地道:“各位……行行好罢,给两口吃的……我们祖孙俩已经半个多月……没东西吃了”
老翁颤颤巍巍,身上挂着一件破烂的褐色袍子,四处漏风,好在此时天气尤其炎热,倒也过得去,只是他露出来的一双手,皮包着骨头,四指长长,骨节分明,在黑夜中显得十分可怖,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往前伸着。
虞琳冷着脸,一鞭子挥在老翁的脚前,冷然喝道:“我们也是逃难的,我们没有吃的!”
她这也不算说谎,她们出来的匆忙,身上一口吃食都没有,只在出城前吃了蒋正带来的一点点东西果腹,一夜疾行奔跑过后,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他们各个都腹中饥饿。
但他们穿戴齐整,面色红润,除了略微有些狼狈,怎么看都不像是逃难的流民,几个年轻的男人一把将老翁推开,抢着上前直奔宋语然她们手里抱着包袱抓来。
虞琳一鞭子甩出去,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几人伸出来的手上,痛的他们忍不住抱住各自的手腕哀嚎,星光之下,隐隐可见有鲜血汩汩而出。
流民们静了瞬间,似乎有些忌惮,但很快又骚动起来,愈发凶光毕露地将她们团团围在中间。
这样下去要糟糕!就在几人犯难,是不是要杀出重围之时,流民最外围忽然传来一阵一阵的哀嚎声,蒋正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木棍,一下挑起两三个人,很快将流民打散,分开了一条路出来。
万石再不犹豫,道:“快走!”
宋语然早就做好了准备,紧紧抱着包袱,埋头就朝蒋正冲去。
忽然,边上没有被蒋正撂倒的流民挤上前来,直直扑将向她,宋语然骇了一大跳,可要止步已然来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扑倒,忽见他身子一矮,软软瘫在了地上。
蒋正抢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就跑,后面青玉恕儿麻大麻婶紧紧跟着,虞琳和万石断后。
流民们眼看着到嘴的粮食要飞,哪里肯就此放过,紧随其后追出了几里,当先几人被虞琳的藤鞭打退,马上又有新的流民接上来。
如此又跑了大半个时辰,几个人精疲力尽之时,发觉身后没有了流民追上来,才敢停下来休息。
宋语然后怕极了:“没想到……他们……”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停在一座城隍庙的外墙附近,城隍庙破败不堪,但到底也是个遮蔽之所,蒋正凝神看了许久,低声道:“我进去看看。”
宋语然点头,能在这城隍庙中住上一夜,也好过整夜露宿荒野,时刻担心被周围的流民围攻偷袭。
蒋正推开城隍庙的大门走进去,许久都没有再出来,宋语然越等越焦急,忍不住道:“我们进去看看吧。”蒋正他不会遇上什么危险罢?
她越想越有这个可能,现在到处都是流民,若城隍庙里也都是流民,那他一个人进去岂不是危险……忍不住担忧地迈开了步子往城隍庙而去。
但她将将走到城隍庙门口,就见蒋正一手捂着胸口从里面走出来,见着她一愣,将手放下垂在身侧,笑着对她道:“我们今晚在这里歇脚。”
宋语然眼睛落在他胸口,又看向他垂下来的那只手,但夜色沉沉,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城隍庙
但能在城隍庙中过上一夜,不用在外面时刻提心吊胆,让他们都松了口气,都跟着蒋正往里面走去。
这座城隍庙极其破败,只有正堂一间屋子,如今里面已经有了两拨人,一波在东北角,是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人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看过来的目光凶狠不善,让人情不自禁地胆寒。
另一波守在西南角,却是三个华服公子哥的打扮,其中一人尤其白净瘦弱,察觉到他们进来只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搅动锅子里的汤水。
蒋正领着他们走到东南角的角落里,用稻草将地上铺平,垫出一个可供两三个人平躺铺垫,低声道:“你们就在这里睡罢,我和万石轮流守夜。”
从傍晚时分一路奔波到现在,她们各个精疲力尽,只想快些躺下休息,但地方不大,宋语然便搂着恕儿,叫青玉挨靠着她,一起躺下。
没有多余的稻草,麻大便搂着麻婶歪靠在墙角,虞琳盘腿席地靠坐在墙边。
宋语然几乎躺倒就睡了过去,但到底处境危险,她不敢睡死,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转过来。
蒋正背对着她们坐在地上,右手拢在身前,宋语然立刻想到方才在城隍庙门口时,他明明伸手捂着胸口的,难道他受伤了?!
她心中一惊,立即轻手轻脚地将恕儿放开,又避开青玉,起身挪到他身边,很小声地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早在她睡醒那一刻,蒋正便已察觉,听见她的问话,淡淡一笑:“没有,你不要瞎担心。”
担心她还要继续再问,赶紧低声闲聊似的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呢!”
“我睡不着。”宋语然低声说话,担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胸前,一副想要扒开看看到底有没有受伤的架势。
蒋正无奈苦笑,瞥了眼另两波貌似都熟睡过去的人,凑近她耳朵,小声道:“我就是刚进来的时候,没有准备,被他们偷袭了一下,不过没事,我反应快躲了一下,就是有点疼,明日肯定就好了。”
他确实没什么大碍,连疼痛都算不上,之所以要做出那副伤重的样子出来,不过是做给他们看得罢了。
因着蒋正虽故意压低了声音,但也没有绝对让人听不见的地步,那两拨人又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显见得都暗暗竖着耳朵在听,他微微一笑:“快去睡罢,天亮了要赶路。”
她们匆忙从凉州城里逃出来,除了她一早就准备好的各色细软和银票,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口水都没有,若不早些赶路找个地方补给一下,她们早晚也得成了真正的流民。
夜深人静,除了他俩低低的交谈声音,整个城隍庙里一片寂静,东北角落里那个刀疤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声都没了,宋语然心惊地打量了两处的人,无端觉得有些害怕,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深受重伤的样子,稍稍放了心,侧躺到稻草垫子上,继续睡了过去。
听着身后她的呼吸渐渐绵长平稳,蒋正这才露出了一丝伤痛的神色,但他满面的胡须,又刻意抹黑了脸色,在黑夜中并不叫人看得真切,但武义高强之人一听就知道他的气息并不平稳,是身体有伤之兆。
刀疤脸的呼噜声渐渐又起,一声高过一声。
虞琳并未睡熟,微眯着眼睛靠在墙上假寐,时刻注意着那两处人的动静。
天际微微泛白之际,正是人困极之时,东北处的鼾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止住了,刀疤脸睁开眼睛,目光清明炯炯,哪有半分熟睡刚醒的样子?
他探手推了推身侧的同伴,两人抹黑站了起来,弓着背,贴着墙壁往外走。西南角瘦弱的男人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外侧身。
刀疤脸从后腰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一步步朝着蒋正他们靠近。
宋语然她们沉在梦乡,无知无觉,蒋正背对着他们端坐着闭目养神,虞琳和麻大夫妻靠在墙壁上坐着入睡,都似不曾发觉到异样。
刀疤脸露出阴险得意的一笑,给同伴打了个手势,猛地一跃而起,短刀笔直地插向蒋正的后心。
他的嘴角笑意随之放大,倏忽凝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随即收敛了笑意目露凶光:“你装的?!”他握刀的手被钳制住,那力道奇大,根本就不似刚进城隍庙时显露出来的三脚猫功夫的身手。
蒋正翻身而起,避开他致命的一击,躲过另一人步步紧逼的杀招,手上用力将他一带一拖,三人瞬间到了门口。两人出手招招致命,蒋正一再避让,眼看就要被他逼退到门外,刀疤脸忽然阴险一笑,一个反身,握刀的手直向宋语然掠去。
蒋正目光狠狠一沉,咬紧了后槽牙,伸手发力要将人拦住,却被他同伙一柄长刀截住,那同伙伸手并不在刀疤脸之下,虽不如刀疤脸出招阴险,但也一时半会儿打发不掉,蒋正担忧宋语然这边要吃亏,不再一味的退让躲避,显出真本事出手,力求速战速决。
宋语然早就被虞琳推醒,和青玉麻婶她们缩在角落里,麻大将一根在树林里捡到的木棍横在她们身前防护。
刀疤脸来势汹汹,左手扔出几枚暗器,一枚打在麻大的手上,一枚打在他膝盖上,力道很大,麻大猛然间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木棍弯了膝盖,跌在地上。
眼见再没屏障阻碍,刀疤脸的短刀只在咫尺就要刺进宋语然的脸上,忽然一阵呼哨响过,带起一道凌厉的劲风,将他握刀的右手卷住,满是倒刺的藤编袭在他的手指关节之上,刀疤脸不由松了手,那泛着冷光的短刀随之掉落在地。
蒋正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角落里,见状松了口气,专心对付起眼前的男人,他迅速避开男人劈过来的一刀,双手合力夹住刀刃,猛地使力一转,脚下横扫而去,男人顾了上头失了下盘,被他连人带刀掀翻在地。
蒋正毫不迟疑夺过长刀,男人翻身站起,伸手来抢,被他一腿扫出去再一次跌倒在地。
第一百二十章 耍你
蒋正一手握刀,姿势十分娴熟,一刀重重砍在他的腿上,男人避之不及,结结实实吃了一刀,只觉得整条腿几乎要断。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彪爷……”
刀疤脸正与虞琳缠斗,他的身手远在虞琳之上,虞琳擅长使一根藤编远战,他却掼用短刀近身厮杀,几个回合下来已落下风,猛然间听到同伴喊他,回头一看,蒋正刀砍之处深可见骨,血肉翻腾,再稍稍用力只怕整条腿都要被斩断下来,不由大恸,目眦欲裂,袭向虞琳的招式又狠又快。
虞琳堪堪躲避,但始终不放他靠近角落里。
蒋正将刀拔出,一拳狠狠砸在男人的胸前,朗声笑起来:“没想到啊!在这里遇上了彪爷!”
“莫不是彪爷特意在此处等着某罢!”
男人被他这一拳打的肝胆欲裂,,一口鲜血喷出,蜷缩在地上呻吟不止。
彪爷被虞琳的藤编缠住,丝毫靠近不了角落,一番打斗下来不免气息微喘,他就势收手,站在蒋正和虞琳对立处,呈现出三角之势。
“没错!爷在此候着你几日了!可算把你给逮住了!”
蒋正将刀抵在男人的肩头:“你与我之间的恩怨纠葛,何必牵连无辜?既然彪爷在此等候,某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咱们彻底清算,日后各不相欠,如何?”
彪爷放声“哈哈”大笑:“蒋正!你欺人太甚!自你来了凉州,我大哥便被你处处打压!如今更是被你迫害的死无全尸!你想撇清干系?”
他将短刀握在手里横在身前:“先问问我彪爷干不干!”
他一番话听得城隍庙内所有人都皱了眉,西南角处的瘦弱男人忍不住看了蒋正一眼又一眼。
蒋正浓眉一挑,将大刀往地上的男人身上重重一砍:“你是说虎爷死了?!”
彪爷悲痛万分,神情不似作伪:“正爷干下的好事,难道还要来问我吗?”
“哈哈”蒋正放声大笑:“难怪一向在漠北的彪爷竟然出现在了这里,敢情是被人给耍了!”
彪爷面色古怪,一双眼睛先在自己同伴身上扫过,方才阴沉沉地道:“谁敢耍我彪爷!”
蒋正将刀往地面上一杵,单臂随意地搁在刀柄之上:“谁让你来杀我的,谁就在耍你。”
似乎是见他面色还不够难看,蒋正散漫又随意地笑着补充:“枉你彪爷一生英明,不想却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既叫你除了我,又没有费一兵一卒一丝银钱,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确实与你大哥结了梁子,我也正在四处找他,但若说他死在我手上么?”
“哼!”蒋正立即收起了散漫,浑身肃杀,“想往我蒋正身上扣屎盆子,也要问问爷我答应不答应!”
彪爷沉默下来,他常年盘踞在漠北,骤然听闻他大哥被蒋正杀害的消息,立即带了人手往凉州赶来,每日盯着凉州出城的各处要道,确实没想过要去求证一下事实。
况且正爷在道上的名头不是虚的,他不至于贪生怕死到撒谎骗人,再说……他眼神一瞬间暗淡,是他轻敌了,若真要一较高下,他并不能在蒋正手里讨到好处,更遑论要取他性命了!
但他也并不就此信了蒋正:“我大哥既然没死,那为何不来见我?!”
蒋正忍不住“嗤”笑一声:“你问我作甚?问你大哥去!”此时外头天光渐亮,他将地上失血过多已经晕死过去的男人一脚踢开,拎着刀走到宋语然跟前,侧身对着彪爷。
“如何?再来打一场?”
彪爷将短刀一收,向门口走去,探过了同伴的脉搏检查一番伤势,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盯向他:“正爷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抗起同伴,扬长而去,远远传来一声:“后会有期!”
蒋正将大刀一扔,转身蹲到宋语然跟前,温柔低问:“你没事罢?”
宋语然目光落在他的胸前和手上,摇头:“我没事,有虞琳在,他不曾伤到我。”
她顿了顿,犹豫了一番,小声问道:“所以……你昨晚,是故意装的受伤的模样?”
蒋正笑了笑低声一叹:“我真没受伤啊!”语气十分无奈,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宠溺。
宋语然仔细一想,还真的是,他自一开始就没欺骗她,他只不过误导了别人而已。她舒心一笑,见外头虽还昏沉着,但天光已亮,这时候天色尚早还带着晨初的凉爽之气。
蒋正的目光自外头收回来,低低问她:“还困么?要不要再睡会儿?”
宋语然摇头,双手撑着自草垫子上坐起来:“咱们早点上路罢。”
蒋正柔和一笑:“好。”
几个人都没什么好收拾的,将各自的细软包袱拎上就能走。
西南角一整夜都不曾有过动静的三个华服公子哥,忽然站了起来,亦是一副要走得架势,一个面目略为刚硬,手上握着一柄长剑的男人忽然走近,不动声色地堵住了城隍庙唯一的出口。
蒋正立时戒备起来,将宋语然护在身后,一言不发。
佩剑男人察觉到他周身肃杀的气场,稍稍后退一步,先抱拳行礼,再端起一张笑脸:“兄台不必紧张,我是有一事想要打听。”
蒋正站着没动,不置可否地将他看着。
男人略微尴尬,心中有一瞬间懊恼,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反而笑的愈发灿烂,兀自说下去:“请问你们自凉州城出来吗?”
蒋正略显诧异地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又侧头看了眼单手后背,站在角落阴影处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若有所思。
“你们要去凉州城?”
执剑的男人笑眯眯地点头:“是的。”
蒋正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要问甚么?”
“额……”男人没料到他如此直接,倒有一瞬间的愣怔,拿眼去看另外两人,“我们是行脚的商人,就是想打听一下凉州城的行情,看看有没有必要值得我们去走一趟的。”
蒋正也不知道信了没信,似笑非笑地瞅着眼前这个执剑的商人:“我们也是商人,昨夜方才从凉州城里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