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借条
“房租,用品,棉衣,食物,油灯……”
沈月然一手抚一枚从客栈借来的算盘,一手持笔墨,嘴里小声念叨。
“粉姐姐,你怎么还弗(不)睡?”绿苏一觉醒来,已过子时,见沈月然还端坐在灯下,盘算什么。
她披了一件外衣下床,走到沈月然的身后,两只瘦弱的小手抚上沈月然的肩头,轻捏慢揉。
沈月然握住她的手,抱歉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我这就去睡。”
绿苏摇摇头,“没有。姐姐在扇(算)什么?”
沈月然轻叹,“算银子啰。房租,基本的用品,御寒的棉衣,日常的食物,哪一样不用钱?我得尽快安顿下来,才能让哥哥放心。”
她与沈日辉之间的兄妹情义冷了五年,终于重修旧好。那一天当着吴家姐弟的面对沈日辉说的话,虽然半真半假,可是有一点却毋容置疑,她是真的愧对沈家父子俩。
如今,沈日辉的生活面临转机,她怎能又成为他的累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房子,尽快安顿下来,尽快让沈日辉觉得她可以独立。
绿苏迟疑了一会儿,道,“粉姐姐,若是银子不够,绿苏那里有一些,这一路上尽得粉姐姐和沈大哥照料了。”
沈月然笑了,转身捏了捏绿苏的小脸。
“你那些银子还是留着补门牙吧。”她促狭地道。
一路上,她仔细观察过绿苏。绿苏乖巧,老实,本份,心眼儿直,既勤快也能干,唯一一点,对银子看得特别重。让她掏力,她二话不说,拼尽全力,让她掏银子嘛,她就哑火了,能躲则躲。
她能够主动开口,已是难得。不过,当初从荒漠救下她就没有想到得到她的回报,如今,更不会因此让她拿银子。
绿苏闻听“门牙”二字,涨红了脸。
“绿苏年纪不小了,再过两三年就该曲(出)嫁了,绿苏无父无五(母),又这个样子……”绿苏说出心中的想法,有些难堪。
沈月然哈哈大笑,拉了她坐在身旁。
“傻丫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为自个儿打算筹谋是天经地义的,姐姐支持你。”她豪爽地道。
绿苏如释重负。
“粉姐姐为何不为自个儿打算筹否(谋)呢?姐姐模样好,又有叟(手)艺,在京城寻个好人家,不比土(独)居强吗?”绿苏天真地问道。
沈月然语塞。
的确,嫁人比独居强。
两个人,一个家,凡事有照应,凡事有商量,凡事有依靠,所以她才会年纪轻轻地就嫁给了丛浩……
想着想着,沈月然脑中警铃大作。
“独居为何不是为自个儿打算筹谋!嫁人有什么好?嫁人之后处处受制相公和公婆,不如独居来得自在!我自个儿往后要养活自个儿,绝不再寄人篱下,依靠任何人!”沈月然愤愤地道。
突然的变脸令绿苏不知所措,咽了咽口水。
沈月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抚了抚绿苏的手,柔声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可一概而论。”
绿苏似懂非懂,点头道,“那绿苏也支持粉姐姐就是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随后的几天,沈月然带着绿苏一道四处找房子,四处采买。
之前在文池重开饼铺,她也忙碌过一阵子。可是,文池地小,境内的米铺、炭行、糖铺就那么一两家,几乎全是一口价,她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倒也省事了,找到铺子只管买回来需要的东西就是。
如今在京城,不一样了。地方大是一方面,卖家多又是另外一方面。不懂得货比三家,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懂得讨价还价,吃亏的还是自己。
说到采买,她不在话下,也乐在其中。前世的主妇生活足够她游刃有余地精打细算,分辨好坏,挑选成色,量入为出。只是说到跑腿就有些吃力了。五年来,她几乎没怎么运动过,这几日光是几家店铺就令她跑断了腿,每天都是快虚脱才回客栈。
沈日辉虽然见识过她的固执,那天之后,还是来劝说过几次,要她与他们一道,去婶母奶奶家住。她不似往常那般冷面拒绝,可是软言细语间就是坚持独居,令沈日辉没了法子。
吴兆容也来找过她一次。冷冷地瞅着她算了半天的账,突然道,“你当初卖饼赚了多少银子,怎么能买这么多东西?”
沈月然心中一哂,垂头拿过纸笔,写下什么后递给吴兆容。
“又是什么方子。”吴兆容不屑。
看过后,她再次怀疑眼前的小姑子是不是又中邪了……
“借条?玉簪?耳坠?长粒米?寄居费?食材费?斗嘴费?怄气费?白眼费?不得安生费?大伤脑筋费……”吴兆容越念越摸不着头脑。
沈月然则神情凝重,主动握住吴兆容的手。
共处五年,她第一次握住吴兆容的手,不似想像中冰凉,反倒肉乎乎的,温暖宜人。
吴兆容如临大敌,转身就想跑。
“嫂嫂,对不起。”沈月然庄重地道。
吴兆容瞠目结舌,怔住。
“嫂嫂,对不起。”沈月然再次道,“这五年来,嫂嫂为了月儿的事****不少心,生了不少气,月儿今日郑重向嫂嫂道歉,望嫂嫂念及月儿年幼无知,莫要记恨月儿。往后,月儿虽然不与嫂嫂共居一处,可是月儿还会定期前去探望。这张借条嫂嫂收好,五年来的一切月儿全部记在心里,定会悉数奉还。”
吴兆容的眼睛在借条和沈月然之间来回流转,终于,她忍不住大叫,“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沈月然笑道,“是,月儿只求哥哥嫂嫂相敬如宾,阖家幸福。”
吴兆容再次瞠目结舌。
过了良久,她用力抽回被沈月然握住的手,扬起借条。
“别以为我会中了你的诡计,说什么将往事一笔勾销的话!这是我该得的!”
她收起借条,抬脚向外走去。
刚踏出门槛,她想起什么,期期艾艾地回头。
“那个——若是待不下去,就来城北找——你大哥。”
沈月然笑开了颜。
第五十八章 花园
三天后,赶在吴家马车来接沈日辉一行人之前,沈月然和绿苏搬出了客栈。
这是一处普通民居,面积不大,带有小院,两间卧房,一间厨房。
沈月然看上这处,一是租金便宜。这里地处京郊,面积虽然不大,可是她与绿苏一人一间不多不少,租金不到京城的一半,以她目前的荷包来算,租上两个月不成问题。二是房子有七成新。稍微捯饬下就能入住,省去好多清理的过程。三是自带小院。她想着往后自个儿种些蔬菜瓜果,又能省去一笔银子。
沈日辉把二人送到民居,记下地址,又帮着打扫、清理、点火,直到黄昏才离去。
沈日辉走后,沈月然和绿苏各自在房中忙活开来,一夜无话。
次日黄昏,绿苏见收拾得差不多,走进沈月然的房间,想问问是否需要帮手。
推开大门,绿苏不禁惊呼出声。
两间卧室是一般大小,摆设也全都简单得一目了然。惨白惨白的墙壁,蛛网密布的横梁,风一吹来就吱吜吱吜的对开窗户。还有一模一样的高脚床,连个支架都没有,仅仅四摞砖头架起一块床板。一模一样的腐迹斑斑的桌几,案面留有令人不悦的划痕。一模一样的小杌子,凹凸不平的表面。唯一新买的是两个巾架,沈月然各自在巾架上挂了一面小镜子,当作梳妆台使用。
绿苏觉得这样的简陋根本没什么要收拾的,不过一盆水,一条布巾,将各处擦拭干净就行了。所以,她忙活了一天,房间只是干净许多,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变。
可是,当她推开沈月然房间的大门,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四面墙目光可及之处,全是一层淡淡的哑光精白色,干净,透亮。一张霜色桌几,配上两把霜色杌子,桌几和杌子的腿脚皆为朱红基柱,桌面和杌面绘有鸭黄色祥云图案,大气,庄重。对开窗户被改造成拱形模样,看起来像是一扇精致、雅趣的通向园林深处的石拱门。一落丹红双开门衣柜矗立一角,一袭灵动的珠帘,飞鸟穿行星月之中。一床粉色镶赤金边床单拖曳而下,将绿苏的目光引向靠近高脚床的那面墙。
不对,那不是一面墙,而是一座花园!
五颜六色的花朵,郁郁葱葱的绿竹,到处撒欢打滚的狗儿、猫儿,几只欢快歌唱、自由飞翔的鸟儿,甚至,还有淡淡的花草香味……
绿苏完完全全地震惊了。
看到绿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沈月然知道自己的“作品”成功了。
她得意地笑道,“姐姐的秘密花园。”
绿苏却按捺不住了,她一指四面墙,好奇地道,“墙桑(上)四(是)什么?”
沈月然笑道,“从纸扎铺子买来的白纸,浸油曝晒后,形成哑光泛青面。”
“桌曲(几)和杌子桑(上)的四(是)什么?”
“霜色是布料,朱红是瓷泥,鸭黄是颜料。”
“窗弗(户)是怎么回四(事)?”
“竹篾加铁钉,弯制而成。”
“衣柜呢?姐姐新买的吗?”
沈月然摇头,一撩珠帘,道,“只是用木材钉成的架子,下搁挡板,再用丹红布料包裹,珠帘上的鸟儿、星星和月儿是我自个儿折的。”
“那这座发(花)园呢?这些发(花)和动物呢?”
沈月然拉了绿苏的手,与她一起坐到床榻上。
“花儿是这几日从外面采来的野花,悬挂风干,制作成形。竹子是捡来的竹筒,涂上绿色的涂料,粘贴而成。小狗儿、小猫儿、小鸟儿是用废旧的布头、丝线,缝制而成。”她一一指着,解释道。
“这么简单?”绿苏满脸不相信。
“对,就是这么简单。”沈月然点头,“除了布料、颜料、白纸花了些银子,其它东西全是捡来的,或是废旧的。”
绿苏想起她的那间卧房,不禁红了脸。
“粉姐姐,教教我,绿苏也想有一座这样的发(花)园。”绿苏请求道。
沈月然心中一哂,她说得简单,原料也简单,可是论到制作工艺,却先后用到了剪纸、折纸、干花、裁剪、缝制、绘画和陶艺,绿苏想学,怕是一个大工程。
她一揽绿苏孱弱的肩头,道,“好啊,回头等咱们安顿下来,姐姐慢慢教你。”
她一指顶上的木梁,道,“还有好多地方都没有捯饬呢,等姐姐赚到了钱,买来一把梯子和更多的原料,再把上面也收拾收拾。”
绿苏咧嘴一笑,道,“粉姐姐,你四(是)打算卖饼吗?”
沈月然偏了偏头,认真地道,“不知道。当初在文池卖饼也不过是见梅家留下了现成的吊炉和格架,捡个现成罢了,如今在京城,不知道京城人的口味呢。”
她当时对沈日辉说得她仿佛很有计划的样子,其实,她根本就是一个不懂计划为何物的人。
绿苏握紧了她的手,“错(做)吧,姐姐错(做)的酥饼可好吃了,是绿苏吃过最好吃的酥饼!”
“你吃过?”沈月然问道。她不记得绿苏有来买过酥饼。
绿苏不好意思地点头,“四(是),吃过。那一嗤(次)绿苏带了李家下人去饼铺闹姐姐,姐姐用酥饼扔我们,一只扔到了绿苏的脸上,绿苏忍弗(不)住咬了一可(口),好吃得紧!”
沈月然被逗笑了。
那时候那种紧张的情况下,她还有心情吃,真是一个小丫头!
“好,姐姐明个儿就去寻个店面,再开饼铺!”她答应她。
“岑(真)的?”绿苏喜道,“那绿苏也不曲(出)去找活儿,给别人当丫头四(使),还弗(不)如给姐姐当个帮手!”
“好。”沈月然心头一暖,欣然应道。
“以后我姐妹二人就相依为命,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京城,重新开始。”沈月然握紧小手,振臂呼道。
绿苏却蹙起眉来,“弗(不)四(是)谁也弗(不)认识,那天,就四(是)刚到京郊的第一晚,绿苏见到灰(卫)公子了呢,不过灰(卫)公子骑着排(白)马,一下子就过去了。”
他?沈月然一怔,脑中浮现出卫奕的模样。
玉面,长身,锦袍,扬鞭,立于马上,背后透过金色光芒,耀眼得仿若天神降临一般。
沈月然甩了甩头。
他也来到京城,是特意来找采玉的吗?
当初并未料到自己也会来到京城,没有记下采玉的地址。她也在京郊,不知能不能遇上,还有梅采莲,不知嫁出去了没有,梅长生是否仍在做饼……
沈月然胡乱想着。
“粉姐姐。”绿苏拽了拽她的衣袖,“明日就开空(工)吗?”
沈月然回过神来,甜甜一笑,“对,明日就开工。”
第五十九章 红痣
有了前几日的经验,沈月然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租下一间店面。
店面与民居一样,越是靠近城中就越贵。她仔细盘算过,城中当然人多,繁华,生意也更好做一些。但是,成本也会随之增加。别的不说,就她与绿苏两人每日来回车马费就是一笔大开销。而且,马上进入十月底,寒意渐浓,夜黑得早,万一碰上个大雪封城之类的险情,她二人的安全就难保。所以,店面最好在二人居处附近为妙。
严格来说,她看上的这个店面并不算是个店面,而是临近集市的一处拐角。
左边是一家油坊,右边是一家茶楼,两家店铺呈夹角,堆放了不少杂物。
她主动找上房东,说明来意。
房东纳闷,上下打量她,“你要租下那处污物角?”
沈月然心中一哂,对于旁人来说,那处的确就是一处垃圾堆,可是对于她来说,弥足珍贵。
这里距她与绿苏的住处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来回方便。临近集市,人流量大,不愁没有客源。而且,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把这里当作店面,租金上面一定好商量。
“对。”沈月然肯定地道。
“与其空着堆放杂物不如租给我,我可以出三分之一的租金。”沈月然商量道。
房东心动了。
一笔意想不到的收入,怎么不好?
不过,当他看见拐角,面露难色,“不是不好,而是那里如今全是杂物,你若租下,那些杂物让我搬到哪里去?光是清运就得好几日,雇人来做又是一笔银子。”
房东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沈月然想了想,道,“如果我来清理,能不能抵去一个月的房租?”
“一个月?不行,不行。”房东连连摇头。
“——半个月,行不行?”沈月然也改口。
“只是抵去半个月的房租,一来可以整理多年的污物,二来可以增加往后几个月的房租收入,房东先生,这笔生意太划算了。我若不是个卖饼的,用不了好大的地儿,也不会来租这处拐角。并不是人人都是这样想的,错过就错过了。”沈月然好言劝道。
房东再次心动。
“那你得先交三个月的租金。”他最后强调。
“没问题。”沈月然爽快地答道。
“可是,清理污物的那几日不能算在房租里面啊,房东先生。”沈月然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房东哈哈大笑,“精细的女子,当然不算。”
既然已经租下店面,当然是越早开张越好。
沈月然租来一辆独轮车,与绿苏二人一道,搬运清理了整整两日,终于把拐角清洁一新。
她一鼓作气,又去集市拉来二手的吊炉、格架、铁锅和必要用具,一番摆设之后,一间小巧的饼铺雏形初现。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住处,烧开两锅热水,关上门窗,不管外面寒气正浓,试好水温后,直接跳进了水桶中。
呼……
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前世今生都没有像这几日这般臭过、累过、大汗淋漓过,哪怕就是重感冒,她也要好好地泡一泡,洗一洗,干干净净地明天开张。
泡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她感到几分困意,这时,门外传来绿苏的声音。
“粉姐姐,绿苏又骚(烧)了一锅开谁(水),你要弗(不)要?”
沈月然随手抓过布巾掩住身子,打开房门,绿苏闪身进来,兑好热水,却没了走的意思。
“绿苏也想泡一泡。”绿苏嘻嘻笑道。
沈月然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她道,“赶紧脱衣裳,别冻凉了。”
绿苏大喜,脱下衣裳,跳进水桶中。
绿苏欢喜极了,一会儿撩起布巾在身上擦拭,一会儿掬起一捧热水撩向头顶,一会儿又扑腾扑腾双脚,好象浮水一般。
她玩腻了水,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沈月然。她看看自己,又看看沈月然,看看沈月然,又看看自己。
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一个是曲线毕现的成熟女子,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绿苏的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沈月然察觉到她的目光,窘迫地背过了身子,趴在水桶边。
“咦,粉姐姐,这四(是)什么?”绿苏好象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只手抚上沈月然的后背。
沈月然身子一颤,向一旁撤了撤。
“什么是什么?”她面露不悦。
五年来一直习惯与人群保持距离的她,突然与一个人裸裎相待,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女孩,也感到难堪。
“就四(是)——”绿苏嘟起嘴巴,“红痣,一、二、三、四……一共有九颗呢。”
红痣?
沈月然感到惊奇。
穿越而来,她留意过这具身子。
这是一具极美的少女身子。肤若凝脂,婀娜多姿,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胖。五年来不仅没有染上岁月的风霜,反而出落得更加精致。
可是,她从未发现过后背的红痣。
绿苏以为沈月然不相信,小手又要抚上沈月然的后背,打算描绘出红痣的形状。
沈月然发现她的动作,索性转过脸来。
“——胎记。”她敷衍她道。
绿苏恍然,点点头,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沈月然瞧起来。
沈月然再次哭笑不得。
躲过了小丫头的咸猪手,躲不过她的好奇心,她若再问出几个令人尴尬的“为什么”,她该如何作答?
她当机立断,伸手拿过布巾,裹住身子,走出水桶。
“我洗完了,你赶紧洗,水凉了容易生寒气。”她叮嘱道。
“好。”绿苏嘻嘻笑道,目光却仍追着沈月然不放。
“粉姐姐身上发(滑)发(滑)的,岑(真)好摸。”她得出一个结论。
沈月然眼白朝上。
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调戏了……
******
次日,二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二人分了工,绿苏带柴火去饼铺生火,沈月然则去集市买原料。出门前,沈月然关上门窗,解下衣襟,拿起镜子,照向后背。
女子光洁白滑的玉背不见一丝杂色。
“哪有什么红痣?还九颗!小丫头眼花了吧。”
她嘟囔着放下镜子,穿起衣裳,向集市走去。
第六十章 大雪
当初在文池选择只做一种莲蓉蛋黄酥饼,成本考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见着梅家的莲蓉和豆沙两种酥饼卖得最好,想到文池百姓口味可能偏甜。
如今到了京城,南来北往的人多,又是地位京郊,外来人口占了大部分,沈月然想到,不能只做一种口味,必须得有甜和咸两种基本口味,而且无论甜还是咸,都得大众化才行。
甜口味她最终选择了豆沙馅,红豆沙。冬季红豆比较便宜,口味又平和,还能补气血,是个不错的选择。
咸口味她最终选择了芝麻椒盐,白芝麻加椒盐调制,作为一种新的尝试。
想好口味,买来原料,开始动工。
有了文池的经验,她胸有成竹,只是在用油一事上,换了法子。
之前用猪油,是看上猪油的浓香。可是,猪油不适合冬季使用。冬季气温低,猪油易凝固,吃到嘴里糊嘴,口感极其不佳。换了花生油,利口许多,而且清香不减。
隔壁的油作坊就有压榨花生油,要价又是全集市最低,沈月然去买来一壶,算是混个人缘。
油坊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自称魏东明,大腹便便的模样,笑起来挺厚道。
“吃好了再来。”他殷勤地帮沈月然把油掂到饼铺。
“回头咱都是邻里邻居的,有什么事儿言语一声,大哥别的不会干,出出力倒是没问题。”魏东明热心地道。
沈月然笑道,“谢谢魏大哥。”
有了绿苏的帮手,一炉三十个酥饼很快出炉,十五个豆沙馅,十五个椒盐馅。分别盛在两个竹篾子里,下面用热水保温,上面用笼布覆盖。她吩咐绿苏不要让火熄了,起身净手向集市走去。
半个时辰后,她回到饼铺,见绿苏无精打采地倚着墙根儿打哈欠。
“粉姐姐的饼这么好次(吃),为何半天了一个人偷(都)没有。”绿苏抱怨道。
沈月然安慰她道,“万事开头难,不要急,慢慢来,你若是困了回去睡会儿。”
绿苏摇头,“不肯(困),粉姐姐干属(什)么去了?”
“央人做了条布招,五日后能取。”沈月然道。
“布招?”绿苏显然没有想到。
“嗯,‘梅字酥饼’。”沈月然点头。
既然要做饼,就好好地做,给饼起个名字,口口相传,形成口碑效应。
离了文池,“梅家酥饼”是不能叫的,“梅字酥饼”倒是不错。“梅”本身是姓,但也是花。回头她做几个梅花模具,令“梅字酥饼”神形兼备。
再者,她心中也有个不切实的想法。
若是采玉或者梅家人听说京郊有一家“梅字酥饼”,会不会好奇而来?
那时,她在京城才是真正地不孤单了。
布招做好的那日,饼铺也接了一单大生意,一个回头客一口气要了五炉豆沙酥饼,说是家中摆酒席,备梅字喜饼,好看,喜庆。
沈月然与绿苏二人喜上眉梢,看着飘扬在寒风中的布招,全都笑开了花。
饼铺生意渐好,可是毕竟历经寒冬,外出的人少,客源有限。冬日里酥饼又需要时刻保温加热,炭火开支不小。于是,从十一月初开始,二人不到酉时就熄火关铺子,早早躲回小屋避寒。
为了节省炭火,姐妹俩干脆挤到一间屋子去。绿苏跟着沈月然学习剪纸、绘画、缝纫,沈月然则利用空闲,腌制咸菜。
冬天是腌制咸菜的好时机。
自个儿做个佐粥的小菜是一个考量,以后若能搭配着酥饼一起卖是另外一个考量。
沈月然选择了成本较低、口味鲜明的脆口萝卜、辣白菜和黄豆酱三种,各腌了三坛子。
沈日辉隔三岔五地来看她,送些炭火、食材、棉衣什么的。她不好推辞,听沈日辉道吴家人喜辣,于是托他带去一坛辣白菜和一包酥饼。
沈日辉说着他的近况。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心气,凡事不好动脑子,能有个粗活儿干干就不错。兆言在汴京府,人脉广,会做人,连金满堂老板周廉安都要卖他几分薄面。我如今在金满堂做工工,磨工。累是累点儿,那石磨都是极重的,又要将矿石碾成粉末,可是工钱却不错。而且,整日里待在金满堂的厂房,不用与他人打交道,清静自在。
兆容为重儿找到一家私塾,没事儿在家里绣个汴绣,陪重儿读读书。你若有空了,不如去找她聊聊,省得她闷得慌。
如今天气凉了,晚上就莫要出门,万一遇上风雪,生出些什么好歹,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也不会安心。你也是犟,偏偏要搬出来住,其实婶母奶奶那儿大些呢,别说你一人,就是再住个三人五人也不成问题。
不过见你这里捯饬得挺利索,人看着也比以前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对了,辣白菜和酥饼还有吗?上次带回去的都吃光了。”
沈日辉走后,进入大雪时节。从十一月初十开始,一场暴风雪如期而至,持续了整整三天。厚厚的积雪牢牢压住门板,直到次日才有了化去的迹象。
姐妹二人合力推开房门,将炭渣和污物清理出户外,撒了一圈盐巴在门前,掂起一包木炭,缩着脖子跑回屋子。
下雪不冷,化雪真是冷啊……
待黄櫨地面干透,已是十一月二十。
沈月然走出屋外,顶着刺眼的日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冬眠”了整整十日,是时候活动活动了。
麻利地做出一炉酥饼之后,花生油见底儿。沈月然吩咐绿苏照看铺子,自个儿掂了油壶去隔壁作坊买油。
魏东明见是她,热情地招呼,嘘寒问暖一番。
她说明来意,魏东明一指屋后,道,“今儿早刚榨出一桶油,油桶还在后屋呢,沈姑娘随我一道去取。”
沈月然不疑有它,掂着油壶跟魏东明一道走到屋后。
“来,来,沈姑娘递来油壶。”站在油桶前,魏东明伸手笑道。
沈月然递上油壶,魏东明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
沈月然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异常憨厚的魏东明。
男、人!
她咬紧了牙根。
魏东明见她不喊也不叫,越发大胆。
“哟,小手好冷,魏大哥给你暖暖好不。”他笑得令人恶心,左手拉起沈月然的右手就往怀里揣。
第六十一章 采玉
沈月然顺着魏东明的力量向他的怀中靠去,却在碰到他左边衣襟的那一刻,突然抬起右手肘,狠狠地向魏东明的左胳肢窝击去。
魏东明猝不及防,喛哟一声,向后一个趔趄。
沈月然得到自由,快速转身,正对着他,抬起右腿,一脚踢中魏东明下体。
“唔——”魏东明闷哼一声,捂住下身,哀嚎连连。
他龇牙咧嘴,“臭婆娘”“臭婆娘”地骂个不停。
沈月然啐一口,弯腰掂起掉在地上的油壶向外走去,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油坊老板娘王翠芝。
王翠芝一手抱着自家三岁小儿魏炮儿,一手掂了几个油纸袋。
估计魏东明是惯犯,她一见这情形就明白了八九分。
她把小儿放在地上,又把油纸袋甩手一扔,然后抓起一把笤帚朝魏东明的身上打去。
“活该!让你不正经,让你好偷腥,如今敢偷到家里来了,你还要不要脸了……”她一边打一边骂。
魏东明接连被打,恼羞成怒,一把抓住笤帚,怒道,“你这个臭婆娘还有脸说我!你瞧你那怂样儿,整日里邋里邋遢,家里家外臭烘烘的,你还好意思说我……”
王翠芝打得更凶,“是你下贱!炮儿病了快半月,你管过没有?不全是我这个当娘的照料……”
夫妻俩扭打成一团,魏炮儿人小不懂事,只当爹爹娘亲在顽呢,他跑到王翠芝丢下的油纸袋里翻弄什么,然后拿起一只酥饼欢欢喜喜地跳回屋里。
沈月然冷哼一声,抬脚向外走去。
男人偷腥总有理由,而且理由还通常在于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其实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男人变了心,女人错是错,对也是错,存在就是个错。
她没有打到油,沉着脸回到饼铺,坐在杌子上怄气。
“怎么了,粉姐姐?”绿苏连忙问道。
沈月然说都懒得说。
出了这档子破事,往后还怎么在这里卖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一炉酥饼卖完了?”她见竹篾子上空空如也。
绿苏点头,“方才查(茶)楼的要去了二十个,油弗(坊)老板娘要去了十个,卖完了。”
“卖完了就收工!”
沈月然想起油坊一幕,怒火再起。她实在不愿意再待在这里,至少今天不愿意。
绿苏见她脸色不好,不敢多问,跟她一起收拾东西。
二人正垂头拾掇,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耳朵。
“沈月然,把我家招牌还给我!”
沈月然心头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体态妖娆的女子着一件鸭卵青水纹锁石榴红双襟边曲裾棉袍,寒风中含笑而立。
女子笑得开颜,眉角上都全是喜悦。
“梅、采、玉!”
居然真的见到了采玉!
沈月然喜出望外,顾不住擦拭双手的污物,三步并两步从饼铺跑出去。
她要给她好久不见的好姐妹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啧啧。”梅采玉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她笑道,“你真是大变样儿啊,老板娘!”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着。
松花色锁松花绿滚边片裙,裙身还沾有不少污迹。
相形见绌了。
她吐吐舌头,回到饼铺,净水净脸,又拿起布巾仔细擦拭裙面。
梅采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这饼铺可是你开的?你怎么也来到了京郊?”
大雪刚过,虽然日头正浓,可是仍然刺骨的寒冷。沈月然拉了梅采玉坐在生有炭火的饼铺里,二人低声交谈。
“原来如此。”
听闻梅家离开文池后,沈家居然发生这么多事,梅采玉不禁唏嘘。
“你也不必过份自责,生死之事,早有天定。就算没有从城头摔落,或许也会有其它意外。再说,沈家公后来不是有了好转吗,好端端地在家里怎么又会摔倒?所以说,都是命。”梅采玉安慰她道。
沈月然垂头不语。
是命。
就像她穿越而来,除了“命运”,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可是,即便这样,她对沈家人就能坦然无愧了吗?
梅采玉见她说起往事情绪显得低落,拉起她的手笑道,“没想到你倒是深藏不露的,既然这么会做饼,当初为何还总要来捡梅家的余饼?你让我与爹爹情何以堪。”
沈月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抬头问道,“梅爹爹如今还在做饼吗?”
“做,不过不止酥饼。”梅采玉答道,“当初我们一家人来到京郊,姐夫与姐姐的亲事倒是成了,可是姐夫那点儿跑船的工钱太少,一家四口连吃喝都显得紧紧巴巴,别提过日子了。爹爹往京城跑了几趟,对京城的繁华印象深刻。九月初,他用多年积蓄在城中买了家店铺,本来只卖酥饼。后来发现京城百姓口味偏咸,甜酥饼生意不好做,于是搭配着卤味,改卖火烧(注:烧饼)。
这一下,生意火了。如今爹爹又雇了三五个小工,整日里忙前忙后。几日前,一个小工拿来一个酥饼,说是他在京郊的亲戚捎来的梅字椒盐酥饼。‘梅字’‘梅家’一字之差,爹爹好奇,拿起酥饼一尝,甚是惊讶,道想不到咸酥饼也会这般好吃。他打听了梅字酥饼的位置,即刻就想来瞧瞧,谁知碰上一场风雪。今日,地全干了,马车也通了,可是店铺又接到一桩大单,他走不开,于是打发我来。没成想,还真的碰上旧相识。”
说到这里,梅采玉伸手抱住沈月然的肩膀。
“月然,真的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方才见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姐妹俩又相聚了。”梅采玉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红了。
沈月然想起半年来的种种,也不禁感慨万千,姐妹俩垂头,落下喜悦的眼泪。
“梅爹爹当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当初从西南迁至西北,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站稳了脚,后来从西北迁至京城,短短数月又生下了根儿。无论在哪里,都能游刃有余。”沈月然由衷地叹道。
说到梅长生,她将余小莹当初偷盗梅家银两之事告诉了梅采玉。
“呸!”梅采玉听完,不禁怒道,“糊涂老爹与歹毒女娃,若是让我瞧见,非砍掉她的一手一脚!”
沈月然知道梅家当初因为银子失窃之事受了不少罪,所以对于梅采玉的愤怒也能理解。
她安抚她道,“如今余家父女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过去就过去了。对了,你知道抓住余小莹的人是谁吗?”
梅采玉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不是县衙的人吗?”
沈月然刚想开口,王翠芝披头散发哭天喊地地从油坊跑出来,冲进饼铺一把把沈月然揪出去。
“你这个狐狸精,勾引我家相公不说,还要来害我的鸡仔儿,害我的孩儿,你还我孩儿,还我孩儿……”王翠芝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到沈月然的身上。
众人惊讶间,一直待在饼铺外面的绿苏不顾一切扑上去,护住沈月然。
“老板娘轰(疯)了,老板娘轰(疯)了,快去泡(报)官,快去泡(报)官……”她大声尖叫。
第六十二章 油坊
汴京府,敛尸房。
“男性尸体,约摸五十岁上下,四肢健全,营养状况偏上。尸斑、尸僵存在,尸斑现于身体低沉部位,以背、臂部位为重,呈暗红色。全身皮肤无色素沉淀,眼睑无水肿。口、鼻腔可见明显血性泡沫状分泌物,口唇紫绀。胸壁平坦,左右对称,四肢和下体未见其它异常。死者无明显外伤,无法判定死因,请师父动刀。”
卫奕看向躺在停尸台上的男尸,缓缓开口。
慕容晋神情严肃,接过刀具。
锋利的刀刃触及死者胸腹,一股暗红色的血液倾刻涌出。
“呕——”
卫奕只觉胸腔内一阵排山倒海,一股气流从喉咙倾泄而出,令他不能自己。
慕容晋厉目喝道,“出去!”
卫奕努力压抑呕吐的冲动,应声“是”后抬脚走出。
走出房外,他看向当空的烈日,握紧了拳头。
还是不行!
就算他见过无数凶案现场,碰过无数死尸,可是解剖这一关,就是过不去!
他无法亲眼目睹死者开膛破肚的一幕,更别提握住那把解剖刀了!
师父年事已高,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休政(注:辞职)奏请递了无数次,他若不尽快学会解剖,怎么能够独挡一面?
虽然他盛名在外,“七破”神探如雷贯耳,可是他明白,若没有师父的一双验尸鬼手,很多凶案他是无法窥得真相的。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尽快适应,尽快拿起解剖刀!
想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再次向敛尸房走去。
“卫大哥。”
一个声音拦住了他,他回头,是同僚吴兆言。
“来了。”他回道。
吴兆言身负校正之职,在一众同僚中年纪是最小的,资历也是最轻的,为人却很圆滑、老练。平日里对府内长官尊敬有加,对他也时时流露出几分崇拜,“大哥”“大哥”唤得亲热。
吴兆言快走几步,迎到卫奕身前,抱手再次施礼。
“卫大哥,今日公务可忙?”他微笑问道。
卫奕“嗯”了一声。
大雪封京城,路有冻死骨。如今积雪融化,敛尸房中堆满了尸体,需要他与师父一一查验死因。
不过,他不认为这些情况同在汴京府的吴兆言会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想过多解释。
“那慕容伯伯呢?仍然在里面忙吗?”吴兆言再次问道。
“嗯。”卫奕又应了一声,见他手持一个包裹,于是问道,“你有事?”
吴兆言笑道,“有点儿事,也不算个事儿。”
说着,他打开包裹,露出一只黑底儿铁口白面瓷坛子。
“听说慕容伯伯是湘楚人士,好吃辣。巧了,我吴家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也好这口。前阵子亲戚带来一坛辣白菜,家人一尝,都道辣得正宗,辣得美味。于是天一见好,兆言赶紧带来一坛,让慕容伯伯尝尝。”
卫奕正想回话,慕容晋从敛尸房走出。
“什么东西让老夫尝?”他显然已经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吴兆言连忙掀起坛盖,递上前去,“辣白菜,慕容伯……”
“请叫老夫提刑,吴校正。”慕容晋双手负后,神情冷淡。
吴兆言的脑门顿时渗出些许冷汗,方才还乖巧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笑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尬地双手更是出在半空中,收回不是,不收回也不是。
卫奕深知师父脾性,一向厌恶阿谀奉承之事。身为同僚,吴兆言不唤官职却唤“伯伯”,看在师父眼中,就是有意拉近二人关系,行曲迎献媚之事。
虽然他也看不惯吴兆言的言行,可是师父当众一个“耳光”甩过去,吴兆言毕竟年轻,未必能承受得了。
“师父,这辣白菜看起来色泽鲜艳,菜叶饱满,汁多料足,闻起来更是香气扑鼻,连吴监正都赞好的东西,您不想尝尝?”卫奕双手接过瓷坛,冲吴兆言使了个眼色。
吴兆言如获大赦,讪笑道,“是,真的很好吃,爹爹都道好吃,慕容——提刑可以尝尝。”
暖回了场子,他明白久留只会徒增尴尬,于是一拍脑门,躬身道,“呀,兆言还有公务,不做打扰,告辞,告辞。”
说完,抬脚快步走出提刑府,连与匆匆跑来的衙役撞了个满怀也不在意。
“方方正正的吴丁儒居然有一个圆不溜秋的儿子,笑话!”慕容晋抬眼看向吴兆言的背影,不咸不淡地道。
卫奕不禁乐了。
“师父这个笑话才是真的好。”他笑道。
慕容晋横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他瞟一眼他手中的瓷坛。
“你想吃你拿去!”他黑脸道。
卫奕笑意更深,“徒儿不能吃辣……”
这时,衙役已经跑到跟前。
“大人,京郊油坊发生命案!”衙役大声报道。
不待卫奕反应,慕容晋双手飞快抱过瓷坛。
“还不快去?!”他瞪眼道。
“是,师父!”卫奕飞身向外奔去。
******
京郊,油坊。
卫奕清退众人,命文书跟在身后记录,戴上手套、脚套和口罩后,走进油坊。
“普通店面,向南店铺,向北民居,居中一处庭院,堆处杂物,命案发生在民居东侧厢房,是为油坊一家三口日常居住之处。”
“庭院杂乱,脚印凌乱,笤帚、油纸袋、酥饼、污物,随处可见,明显有拉扯纠缠过的痕迹。”
他一路向东,走向厢房,推门而入。
“门板八成新,却满是油污、划痕、污物。”
凑近一处已经凝固的黄色污物看了看。
“鼻涕?!”
他不禁皱眉。
走进厢房,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气味难闻,扑面而来,油味、鸡粪味、尿骚味、潮湿味、霉腐味——如何居住?”
放眼看去,频频摇头。
“墙壁、地面满是油污,粮食、食材随意堆放角落,肮脏的锅碗堆积成摞,床褥、布巾散发恶臭——如何居住?”
看向地面,七八只死去的鸡仔儿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掂起一只鸡仔儿仔细察看,而后又放下,将死去的鸡仔儿排成一排,看出了端倪。
“所有的鸡仔儿死时都呈一种姿势,头、脚向后扭曲——明显是中毒的症状。”
拿起鸡仔儿的食槽。
“酥饼,酥饼,全是酥饼?油坊用酥饼喂鸡?”
将鸡仔儿和食槽交给文书,吩咐道,“包好带回府衙检验。”
第六十三章 重逢
最后,他定了定心神,看向躺在床榻上已经死去的三岁孩童魏炮儿。
“小儿男性尸体,三岁左右,四肢健全,体形偏胖。”
他俯下身子。
“无尸斑,四肢出现尸僵。如今是正午差两刻(注:十一点半),死亡时间推测为一个时辰以前,巳时(注:早上九点)左右。——衙役道报案时间为巳正过三刻(注:十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死者死后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被死者父母发现?”
“口、鼻腔、眼角、耳孔均有黑色血液流出,口唇发黑,死者生前内脏应当受到过损伤或者剧毒感染。”
以手按压胸腹。
“胸壁鼓胀,腹壁突出,下肢水肿明显。”
仔细观察死者双手双脚。
“死者手脚蜷缩,有抽搐的迹象,右手仍旧维持在紧紧抓住右侧季肋部(注:肝脏区)的姿势,看来死者生前曾经因为肝部剧痛,打滚,抽搐,痛苦不已。”
掰开死者嘴巴。
“死者口中尚含有食物,双手遗留残渣,衣裳残留被踩踏、碾压过的食物碎片。”
的确是中毒而亡,只是何种毒物有待师父查明。
“来人。”卫奕唤道。
“将死者口中、手中、衣上、地上之物分别装包,还有隔壁饼铺所用油、面、料、锅及酥饼连同死者尸体一起运回府衙,交给提刑。”
衙役听令,运走男童尸体,候在店面外的魏东明与王翠芝齐齐扑上来。
“大人要把炮儿运到哪里,大人要把炮儿运到哪里……”王翠芝痛不欲生。
“让开,大人办事如何向尔等解释!”衙役斥道,径直抬走死者。
卫奕叹息一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是,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他唤来二人,道,“本官有话问你们。”
******
“你们平日里便住这间厢房?”卫奕问道。
“是。”魏东明、王翠芝对看一眼,小心回道。
“怎么住?”卫奕的眉头快皱成一个“川”字。
夫妻二人怔住,还是魏东明先反应过来,指着王翠芝就骂。
“懒婆娘,脏婆娘,自个儿的住处都收拾不利索,大人见了都嫌!”他气道。
卫奕有些恼了。
“你平日里不住这里吗?为何全赖到你婆娘身上。”他粗声道。
魏东明一时语塞。
“你怎么不答大人话,你平日不住这里吗?你为何不把你干的那些下贱事儿告诉大人,让大人看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贱种!连隔壁卖饼的你都不放过,还往家里带,炮儿就是被你害死的!”王翠芝又哭又骂又打。
“闭嘴。”卫奕喝道。
“我且问你,你平日里就与小儿住在这里?”他问王翠芝。
王翠芝红了脸,垂头道,“是——”
然后又连连摆手,“不过,不是民妇懒,不是民妇脏。一来我夫妇二人是榨油的,油坊与厢房就连在一起,进出难免沾上污迹。大人不知,那油迹难得清洁着呢。二来,小儿幼小,正是不懂事的年纪,四处翻,到处闹,有时还会尿床,民妇实在收拾不及。三来,这死鬼整日在外面厮混,民妇有气,越气就越懒得捯饬。四来,这里又不是自个儿的住处,只是个租来的店面。我夫妇二人为了生意便利,暂时住在这里。所以,民妇想着,收拾了也不是自个儿的,也是为他人忙活,于是就、就疏忽了。”
“一派胡言!”卫奕斥道,“榨油的就理所应当地肮脏吗?你若这样说,往后谁还敢来你家买油?你说油迹不好清洁,那锅碗怎么也不洗?门板上的污迹怎么也不擦?小儿幼小,难免淘气,人之常情,可是这大日头都出了好几日了,床褥总得拿出去晒晒吧。你埋怨你的男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男人回来后的心情?还说什么不是自个儿的地方,吃住睡全在这里,怎么不是自个儿的地方?”
王翠芝脸红到了耳朵根儿,不敢说话。
“那粮食、食材和鸡仔儿怎么还都搬进了屋里?”卫奕顿了顿,又问。
王翠芝道,“前阵子大雪,民妇怕它们受冻,于是全挪进了屋子,后来天晴了,又忘、忘了。”
卫奕黑脸。
说什么忘了,恐怕还是懒得动。
——他都懒得说这懒妇人了。
“你二人将隔壁饼铺的女子关在了哪里?”魏东明夫妇俩私自囚禁他人,是为罪过,不过念在他俩刚失爱子,情绪难免极端,他决定先不追究,救出女子再说。
魏东明忙道,“柴房,小民带大人去。”
******
油坊,柴房。
沈月然搂着满身是伤的绿苏,神情木然,梅采玉则不安地踱来踱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被关进柴房来,梅采玉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沈月然面露愧色,“对不起,连累了你。”
当然,还有她怀中的绿苏。
刚才绿苏冲出来护着她,王翠芝疯狂的拳头和撕扯全落在了她的身上。随后魏东明带着几个壮汉将三人齐齐包围,二话不说,扔进了柴房。
“你和我还犯得着说这种话吗!?”梅采玉气不打一处来。
“那妇人说害死她孩儿的话是怎么回事?咱们不能就这样被关在里面,得想想法子才行。”梅采玉冷静下来。
沈月然苦笑,“我若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她怎么可能下毒害人,何况对方是个——孩子。
梅采玉气道,“那他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关了咱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月然幽幽地看向窗外,“不是报官了吗?只求官府能够告诉我们一个真相。”
小炮儿她见过好多次,胖乎乎的,圆圆的小脸,贪吃得紧,见到什么都往嘴里放,小嘴从来没有闲过——
怎么说没就没了?
沈月然黯下眼眸。
******
“就在这里,大人。”
魏东明带着卫奕走向柴房,一边打开门锁一边道,“那姓沈的女子是主谋,其他两个也脱不了干系。别看那女子柔柔弱弱的,可是有两下子,小民若不是带了几个帮手去,还真拿不住她。”
女子?
会两下子?
在自个儿做出的酥饼上下毒害人?
姓沈?
卫奕想起西北文池。
柴房房门打开,三张女子的脸庞现于眼前。
“真的是你!”
卫奕脱口而出。
第六十五章 小儿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卫奕确认道。
“是。”沈月然隔栏而立,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民女从油坊出来后,就一直在饼铺与采玉说话,对油坊内发生的命案一无所知。”
“对,灰大人,绿苏可以错(作)证,粉姐姐说的四(是)四(实)发(话)。”绿苏附和道。
梅采玉瞄了绿苏一眼,微微蹙眉。
她整容双手合于身前,柔声道,“卫大人,此事民女采玉也可以作证,月然的确与民女一直在饼铺交谈,没有出过饼铺半步。而且,民女与月然于西北文池相识多年,一见如故,情同姐妹,民女相信月然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害人性命之事。”
“你可还记得当时从油坊出来是几时?”卫奕又问沈月然。
沈月然想了想,道,“巳时一刻(注:早上九点十五分)。民女今个儿早晨辰正(注:早上八点)到了饼铺,一炉酥饼要半个时辰。之后民女去油坊打油,再与魏东明冲突,离开油坊就是在巳时一刻左右。”
卫奕又问,“那么王翠芝前来闹事又是何时?”
沈月然又道,“巳正两刻(注:早上十点半)。”
卫奕沉思。
如果说,沈月然从油坊出来的时候是巳时一刻,就是说,死者那时仍然活着。那么,死亡时间就不可能是他根据尸僵推测出来的巳时,而应当是师父根据胃内食物推测出来的巳正。
可是,这样一来,死者的尸僵如何解释?
寒冷的冬季,尸僵一般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出现,为何会提前出现半个时辰?
尸僵只有在高温的情况下才会提前出现,也就是说,死者死后曾经经历过高温。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高温是如何产生的?
还有,就算死者死于巳正,王翠芝与沈月然冲突却是在巳正两刻,中间将近两刻钟的空白时间又该如何解释?
“你可确定?”他问道。
不待沈月然回答,绿苏连忙道,“四(是),粉姐姐梭(说)得弗(不)错,那老板粮(娘)跑出来就四(是)巳正两刻,绿苏站在饼铺麦(外),一子(直)瞧着隔壁茶楼的钟。”
梅采玉也道,“这一点民女也可以作证,那妇人冲出来的时候的确是巳正两刻,民女那时也瞧了瞧茶楼的钟。”
卫奕不禁皱眉。
剧毒,高温,空白的两刻钟——
他微微摇头。
少了一环。
“卫大人。”梅采玉目光脉脉,轻声唤道。
卫奕抬眼,少的那一环,究竟是什么?
梅采玉道,“不知邻家小儿因何身亡?”
卫奕看了看沈月然,道,“中毒,不过毒物并非源于酥饼。”
梅采玉闻言红了眼圈儿,以锦帕拭泪,“是谁如此狠心,对一个三岁的小儿也下得了这般狠手?不过才三岁,能招来什么仇、什么怨?又有什么仇、什么怨非得发泄在一个小儿身上,民女心痛难忍,直恨不得替那小儿受过才好……”
沈月然却眼前一亮。
是啊,谁会对一个三岁的小儿用毒?
既然是中毒,会不会是——
沈月然的异样逃不过卫奕的眼睛,他紧声道,“沈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沈月然道,“大人是不是曾经说过,在凶杀案中,一个人如何被杀,一个人如何杀人,还有这个人使用何种手段杀人,都能从他的性格、体貌、年纪、身份中找出端倪?”
卫奕道,“是,本官是这样说过。”
“那么就如方才采玉所言,谁会对一个仅仅三岁的小儿下毒?”沈月然问道。
她特意强调了“三岁”两个字。
卫奕意识到她如有所指,“你是说——”
沈月然点头,道,“民女觉得,小儿中毒身亡,或许这‘毒’未必是人为投毒,也有可能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卫奕的目光更加专注,“你再说。”
沈月然定了定心神,道,“食物中毒是一种常见、危害巨大,但也最容易被忽视的居家之祸。俗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一些轻微的食物中毒的确不需问医,多喝些水,多吃些瓜果青菜,再吐上一吐,拉上一拉,没准儿就好了。可是,严重的食物中毒却会夺去人的性命,尤其是小儿,如魏炮儿一般的黄口小儿更容易受其祸害。
小儿好奇,多动,什么都喜欢放进口中尝一尝,手脚又整日里东摸西抓,难免吃入有毒食物。要说大多数食物其实是无毒的,可是,若是不注重食材的存放、清洁和烹调的方式,大多数原本无毒的食物在潮湿、闷热、脏乱的情况下,也会变成有毒之物,比如出芽、长毛、发霉、变馊、糜烂。如果这时家中大人再疏于看管,小儿一旦误食,哪怕毫厘,都有可能致命。”
卫奕豁然开朗。
他想起案发厢房堆积如山的食材,和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恶臭、霉腐之味。
原来,他漏掉的一环不是毒物,而是食物!
他一直从“毒杀”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案件,却从未从三岁小儿的角度思索!
“等我!”
他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沈月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一暖,卫大人,相信她。
她松了口气,转身,却不由“啊”了一声,梅采玉的目光冷得能结冰。
******
卫奕再次火速赶往京郊油坊。
他没有直接进入案发厢房,而是先唤来两个衙役。
命一个衙役仔细清理屋后污物角的污物,命一个衙役唤来附近炭行老板,然后才第二次进入厢房。
戴上手套,逐样盘点堆积在墙角中的食材,并一一清理。
“大米,白菜,萝卜,蒜头,甘薯,鸡蛋,黄豆,腊肉……”
这妇人倒是备得齐全,他一边清点一边暗道。
待清空墙角,他忍不住翻眼。
一块巨大的长毛霉斑赫然眼前。
屋顶积雪融化,雪水顺着墙缝蜿蜒而下,积聚墙角,日夜积累,又逢屋内生有熊熊炭火,闷热加上潮湿,再加上女主人不事清理,不发生霉变才是稀奇!
霉变的源头找到了,毒物是哪一种?
他再次看向清理出来的食材。
大米,白菜,甘薯——
手中拨弄各式各样的食材,眼中精光闪过。
花生呢?
什么都有,为何就是没有花生?
一个榨花生油的作坊,却找不到一粒花生的影子,岂不蹊跷!?
第六十六章 公堂
四个时辰后,汴京府。
沈月然、梅采玉、绿苏三人跪在右侧被告席,魏东明、王翠芝夫妇跪在左侧原告席,间中摆放一张巨大的赤金阳纹案几,上面并排放了三个铁笼子,每一个铁笼子里都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
府尹赵显阳端坐于公堂之上,一指案几,问向立于阶下左侧的卫奕,“卫侍卫,此举何意?”
“回大人,是为了证实下官的猜测。下官认为,油坊小儿被害一案完全是一起误食事件,可是,同时也是一起黑心商人害人终害己并企图嫁祸他人的典型案件!”卫奕指向魏东明、王翠芝二人,冷面喝道。
二人战战兢兢,齐呼“冤枉”。
卫奕哼道,“冤枉?本官会让你夫妇二人心服口服!”
赵显阳点头,示意卫奕说下去。
卫奕领命,道“来人”。三个衙役依次进入公堂,各自端一副朱漆托盘立于三个铁笼子之前,每副托盘都以红锦遮掩,看不见内里。
卫奕道,“本案有一点毋容置疑,死者魏炮儿和鸡仔儿皆是中毒而亡,而且,毒物相同,问题在于毒物源于何处。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魏东明,王翠芝,本官需要各向你夫妇二人求证一件事情,你们要如实作答。”
魏王二人叩头应是。
卫奕先问王翠芝,“王翠芝,你患有腿疾,天生畏寒,每年冬日都要烧上大量炭火取暖是不是?”
王翠芝点头,“回大人,是,民妇的两个膝盖一着凉就疼痛难忍,冬日几乎离不开炭盆,因此,要烧上比其它人家多上三倍有余的炭火。”
卫奕点头,这一点,从炭行老板的证词中已经得出答案。
“本官若要道,你家厢房温暖如春,你可认同?”卫奕道。
王翠芝回道,“回大人,民妇认同,有外人去过民妇家中,也曾说出与大人一般的话来。”
卫奕再问魏东明,“魏东明,本官问你,你是何时发现死者身亡?”
魏东明看了王翠芝一眼,道,“回大人,小民是巳正过两刻(注:早上十点半)发现小儿身亡。”
卫奕道,“你可确定?”
魏东明道,“回大人,小民确定。”
卫奕道,“结合本案被告沈月然的交代,本官将今早发生之事逐一梳理。今早巳时(注:上午九点),沈月然去油坊打油。巳时一刻(注:早上九点十五分),她从油坊走出,碰到王翠芝带着死者回到油坊。巳正过两刻(注:早上十点半),你夫妇二人发现死者死亡。巳正过三刻(注:早上十点四十五分),衙役接到报案。你可认同?”
魏东明道,“回大人,小民认同。”
卫奕点头,唤道,“传证人。”
一个小二模样的年轻人垂头走进公堂,跪于下方。
“大人,小民是茶楼打杂的,今早扔污物时,在屋后见到油坊魏老板。当时他掂了一个包袱,扔进污物角后还用脚往里踹了踹。小民一向与他没什么来往,又听说过他在外面勾三搭四之事。想来那包袱里定是不堪入目之物,怕被油坊老板娘发现所以才扔了。小民觉得此事羞耻,于是矮了身子,待他走后,才现身把污物倒掉。”年轻人作证。
“你口中的油坊魏老板可是此人?”卫奕指着魏东明问道。
年轻人道,“回大人,是,油坊老板魏东明,谁不认识?”
“那么你见到他时是几时几分?”卫奕问道。
年轻想了想,道,“巳正过两刻。”
“你可确定?”卫奕道。
“确定。”年轻人肯定地道,“茶楼有钟,小民有瞧钟的习惯,错不了。”
卫奕点头,小二被带下,魏东明的额头渗满冷汗。
卫奕喝道,“小儿这边身故,那边就去扔污物,魏东明,你那包袱中究竟是何天大之物,竟比死在自个儿怀中的小儿都要重要?!”
魏东明改口道,“回大人,小民记错了,小儿不是死于巳正过两刻,而是更早,早一些。”
卫奕拿出慕容晋的备书,道,“慕容提刑推断出死者魏炮儿死于巳正,可是此时?”
魏东明连声道,“是,是,就是巳正,就是巳正,小民记起来了,提刑大人明察秋毫。”
“哼!”卫奕道,“那就更怪了!从发现小儿身故,到王翠芝冲出油坊闹事,中间足足隔了两刻钟!王翠芝,本官问你,那两刻钟你都在做什么?”
“民妇——”王翠芝一惊。
卫奕突然露出一个笑意,打断她的话道,“你是小儿的娘亲嘛,小儿突然身故,白头人送黑头人,你那时一定抱着小儿尸体痛哭,痛不欲生,是不是?”
王翠芝嘴唇噏动,“民妇——”
“对,对,回大人,拙荆是,小民也是。”魏东明连忙接道,“事出突然,小民与拙荆都傻住了,回过神来才有下文。”
卫奕道,“如此最好。”
他转身,对众人道,“本官已向魏东明、王翠芝夫妇二人求证了本官想要知道的事,一是油坊厢房也就是本案的案发现场温暖如春,再加上前几日大雪封城,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所以,说是‘闷热’也不为过。二是魏王二人发现死者身故的时间是巳正,报案却在两刻钟之后。下面,本官将现场试验,找出毒害小儿的毒物。”
众人屏气凝神。
只见一个衙役出列,掀开红锦,原来托盘上是一碟花生油。衙役将花生油喂予其中一只小白鼠。小白鼠一口气吃光,一盏茶之后,逐渐显出无力的症状。
第二个衙役掀开红锦,托盘上是两粒剥了壳的花生,不过两粒都已经霉变。衙役将其中一粒花生喂予白鼠。白鼠只是闻了闻,就跑开了。衙役强行将花生塞进白鼠的嘴里,不一会儿,白鼠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轮到第三个衙役,卫奕制止了他。
“坦白说,当慕容提刑告诉本官,本案毒物比砒霜毒上六十倍有余时,本官出离愤怒。如多数人一般,本官不解,何人,因何事,竟会对一个三岁的孩童下此狠手!本官一心要找出动机,对,仇恨的动机。没有仇恨,谁会拥有这剧毒之物?可是,就在本官顺着‘仇恨’二字走入死胡同之际,一位友人提醒了本官。”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双眸瞟向跪在右侧的沈月然。
沈月然碰到他的目光,埋下了头。
第六十七章 真相
“她说,谁会毒害一个三岁的小儿?中毒可能源于毒物,也可能源于食物。当食物不善存放、清洁或者烹调时,就有可能变成毒物。本官这才豁然开朗。死者生前居住之处,闷热,潮湿,肮脏,人畜共居,极易生出霉变、腐烂之物,加上死者娘亲又是个懒惰、邋遢之人,食物中毒一说绝非空穴来风。本官第二次进入案发厢房——确切地说,在魏东明扔出去的包袱中,终于找到此物。”
他拿起第二个托盘上的花生,道,“花生,霉变的花生。”
他命衙役将花生呈给赵显阳,道,“大人,霉变的花生可以产生剧毒,经慕容提刑检验,霉变花生之毒与小儿及鸡仔儿所中之毒为同一毒素。用霉变的花生榨出的油——也就是第一只白鼠喝下的油——同样含有毒素,虽然含量不及霉变的花生高,久食也会伤身。”
赵显阳看了看花生,“卫侍卫道霉变花生有剧毒之事,本官也曾有所耳闻。只是,这霉变花生一眼就能看出,而且口味极其苦涩,方才那白老鼠都不肯吃下,本案死者会吃吗?就算本案死者如白老鼠一般,吃下了霉变花生,如今那白老鼠不也仍然活着吗?”
卫奕回道,“大人所言极是。如果本案死者是因为误食了霉变花生而中毒,那么,本案就如下官方才所言,只是一起小儿误食事件。可是,令死者丧命的真凶却不是霉变花生,而是比霉变花生含毒量更高的——”
卫奕说着,亲手掀开第三张红锦,拿起盘中之物,高举示众道,“花生饼。”
众人侧目。
“花生饼,可不是花生酥饼,而是花生经过压榨之后形成的花生残渣结块。无毒的花生经过压榨后,自然是无毒的花生饼,可以作为家畜饲料。可是有毒的花生经过压榨后形成的花生饼,就是高纯度的致命毒物,哪怕舔一口,也有可能致命。”
他拿起花生饼,递到魏东明的眼前。
“不如,魏老板来试一试?”
魏东明面红耳赤,连连罢手,“不敢,不敢,小民不敢。”
卫奕道,“你不敢,你的胆子大着呢。王翠芝,待会儿本官会用这只被你相公扔出去的花生饼喂给那白老鼠吃,白老鼠只要舔上一口,就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翻滚扑腾、哀鸣阵阵,就如——”
王翠芝浑身颤栗,泪如雨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住地摇头。
卫奕低下身子,凑近了她,一字一顿,“——你家炮儿临死前的模样,你马上就能再次亲眼目睹。”
他不再多说,拿起花生饼,伸进铁笼子。
小白鼠见有人喂食,吱吱一声,欢天喜地,向花生饼扑去……
有人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啊——”
一声凄惨的哀嚎响彻公堂。
王翠芝双手扯发,痛不欲生,如同疯了一般冲向案几。
“炮儿别吃,别吃,是娘亲没看好你,是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让那些花生生了霉,是娘亲害了你……”
******
待一切平静下来,赵显阳黑面道,“刁妇王翠芝,本官若不是念及你才失小儿,情难自控,一定不会依卫侍卫之言,饶你冲撞公堂之罪。现在,你便戴罪立功,将真相原本道来,若有半句谎言,本官绝不再次轻饶!”
王翠芝泪流满面,叩头谢恩。
“半个月前,炮儿就身子不适,出现厌食、呕吐、腹胀等症,民妇带炮儿去瞧郎中,郎中道怕是吃坏了东西,抓几副泻药,让炮儿清清肠胃就能好转。民妇以为并无大碍,又逢上大雪,于是没太在意。今日大雪过去,炮儿又道腹痛难忍,民妇以为他久居家中闷得慌,借口外出,于是,带炮儿去外面走走。
炮儿道想吃隔壁饼铺的梅字酥饼,民妇一口气买了十个。巳时一刻(注:九点十五分),民妇回到家中,看见梅字酥饼的沈月然正与魏东明拉拉扯扯。民妇当然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什么东西,怒火中烧,放下炮儿,与他厮打、对骂。
待民妇听见厢房中传来异响,已是两刻钟后。民妇跑进厢房,只见炮儿满地打滚,抓住自个儿的衣裳,一个劲儿地道,娘亲好疼,娘亲好疼。民妇见到死在地上的鸡仔儿,还有花生饼,就全明白了。
一定是这黑心下贱的魏东明又拿那霉变的花生来榨油,阴差阳错间有毒的花生饼还未被清理,就被好奇的炮儿拿回厢房,照着民妇以前喂食鸡仔儿的模样,把花生饼喂予鸡仔儿,只是,不知何故,那花生饼又落入了炮儿的口中。
民妇抱起炮儿就想出去看郎中,却被魏东明拦下了。他道不能让外人知道油坊用霉变花生榨油一事,否则,油坊的生意就没法儿做了,他也要受罚。况且,炮儿只是中毒了,灌上几口粪水吐吐就好了。民妇一时糊涂,听了他的话,粪水还没找到,炮儿就……
民妇哭天喊地,魏东明道,炮儿已经死了,再哭也没有用,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炮儿是被有毒的花生饼毒死的。民妇问道,怎么瞒过此事。他道,炮儿生前吃过隔壁的梅字酥饼,不如就把此事赖到梅字酥饼的身上,反正都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衙门怎么会分辨得出哪个有毒哪个没毒呢。民妇信了他的话,于是去梅字饼铺吵闹,魏东明则趁机去屋后丢掉所有花生和花生饼。
方才,卫大人问民妇,发现炮儿中毒身故后的两刻钟在做什么,民妇不是不愿道出实情,而是民妇羞于启齿。炮儿身故后的两刻钟,民妇没有想着如何为炮儿申冤,反而还在与这个下贱黑心的魏东明商议如何掩盖真相。只是,当白老鼠扑向花生饼时,民妇再也无法昧着良心,民妇不能够再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物因为吃下有毒的花生饼丧命,因为那会令民妇想起炮儿。
大人,事情真相就是如此,民妇有罪,魏东明有罪,沈月然等人是无辜的,民妇听凭一切惩罚,只求告慰炮儿在天之灵。”
事情真相大白,众人恍然。
“魏东明,你可认罪?”赵显阳问道。
“小、小民认罪。”魏东明见无法抵赖,面如死灰,早已瘫倒在地。
赵显阳拍响惊堂木,大声道,“油坊小儿中毒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黑心商人利用霉变花生榨油在先,小儿误食有毒花生饼在中,歹毒夫妇企图嫁祸他人在后。本官宣判,本案被告梅字饼铺沈月然等三女当堂释放,本案原告魏东明、王翠芝关入大牢,听候刑部发落。有冤诉冤,无事退堂!”
第六十八章 告诫
沈月然三人走出公堂,已是临近戌时。
寒冬的戌时,路上行人了了无几,冷冽的青石板路蒙上一层霜色。
沈月然不由缩了缩脖子。
饼铺有炭火取暖,平时收工又早,寒意未至,与绿苏二人已经躲回小屋取暖,因此每天外出穿得并不多,一件棉衣,加一件片裙,暖和谈不上,只能说是不冷。
现在,她感到寒意刺骨。早知道今天会有此事,就多穿一件外衣了,哪怕只是一条凌风也好。
看看绿苏,小丫头更是冻得手脚通红,连小小的鼻头也是红的。
“粉姐姐,咱们怎么肥(回)去?”绿苏往她的身边靠了一靠,吸着鼻子问道。
沈月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目光瞄向一旁的梅采玉。
梅采玉不知在想什么,双目只是盯着府衙大门。
自打卫大人从牢房走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若有所思,又仿佛心事重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虽然不太明白采玉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与卫大人有关,与她也有关。
所以,至少在今晚离去之前,她应该与采玉聊两句。
心中有所酝酿,卫奕从府衙大门阔步走出。
梅采玉原本显得沉重的脸庞露出欣喜之色。
“卫大人。”她欠身施礼。
卫奕点头,算是还礼,然后对沈月然道,“还怕追不上你呢,幸好你也没走远。”
沈月然一怔,见他官服未卸,神色匆匆,不禁心惊。
“是案子——”她可不愿再回牢房。
卫奕浅笑,“莫怕,不是案子,而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沈月然更惊奇了。
“大人想请民女帮忙?”她纳闷。
卫奕点头,“是。案子虽是结了,反映出的问题却不小,魏东明能用霉变的花生榨油,其它油坊也会这么做。或许不止油坊,其它行当的店铺也存在原料霉变、腐烂、变质的情况。赵大人打算将此案上报户部,请求派来司农,对集市上的店铺做一次统一排查。”
“那民女能做什么?”沈月然越听越莫名。
卫奕又笑,“这件事你当然做不了什么,你能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油坊花生霉变虽然只是偶然事件,与王翠芝的邋遢、腿疾还有连日的化雪都脱不了干系,可是,居家食材的存放却是个普遍问题,如王翠芝那般一股脑儿地全部堆积到墙角的家庭不在少数。
如今虽是寒冬,食材不易变质,可是过了年,开了春,天气一暖和,就难说了,保不准还有多少如魏炮儿一般的黄口小儿误食误伤。本官想着,集市上有排查,家居再有个告诫书,双管齐下,就再好不过了。你似乎对家居一事特别熟悉,于是本官想请你帮忙写下一份。”
沈月然恍然,对卫奕生出几分敬意。
他当真是个体恤之人,食材安全并不是他份内之事,他却想到了。
要说写一份家居食材存放须知,于她而言轻而易举,也是一件积功德的好事,只是——
她又瞄了一眼梅采玉。
冰,仍在。
她想了想,对卫奕道,“大人屡次还民女清白,民女对大人感激不尽,唯独此事却无能为力。一来民女读书不多,字陋文寡,不敢献丑。二来临近年关,饼铺繁忙,实在无暇他顾。三来,有人比民女更能胜任此事。”
卫奕先是些许失望,听到“三来”又露出喜色,“何人?”
沈月然推了一把身旁的梅采玉,自己则顺势后撤半步,道,“采玉,采玉比民女更能胜任此事。”
梅采玉回头,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沈月然冲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道,“采玉聪慧伶俐,行文出众,对家居一事又比民女更为精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是不是,采玉?”
梅采玉定下心神,收回视线,整容道,“卫大人,月然过誉,不过快则五日,慢则七日,民女定会奉上告诫书。”
“好。”卫奕应道。
沈月然明确拒绝,梅采玉又满口应承,他没有必要强人所难。
“那就有劳梅姑娘。”他谢道。
梅采玉笑道,“卫大人可折煞采玉。若不是卫大人,采玉今晚恐怕就要在大牢里渡过,这是采玉应该做的。”
卫奕笑笑,偏了偏头,目光越过梅采玉,落在她身后的沈月然身上。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他问道。
“四(是)啊,粉姐姐,咱们怎么肥(回)去?”绿苏又问了一遍。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目前的困境。
这个时候早已没了去京郊的马车;事发突然,身上又没带银子,想住客栈也不行;京城倒是有哥哥嫂嫂可以投靠,问题是——
梅采玉转身,握了她的另一只手道,“月然,你我姐妹二人久别重逢,实在难得,今晚无论如何也要随我去梅家促膝长谈,才能一解半年来的相思之苦。爹爹、姐姐和姐夫这几日刚好也都在家,正好让他们瞧瞧如今的月然大不一样了。”
沈月然苦笑。
问题刚好就是她现在的样子——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一定非常潦倒不堪,再加上以前的恶名,又带着绿苏,这会儿无论去谁家,都会惹来厌恶。
她虽然得过且过,却不想自取其辱。
卫奕看出她的难色,道,“这会儿府衙有事,本官走不了,马童刚好无事,不如送你二人一程。”
然后,不等她答应,回头扬声,“进谦,备车!”
沈月然转忧为喜,绿苏也连连称谢。
现在,她才知道她是有多么地想回那个属于她和绿苏的家。
她对梅采玉道,“今个儿天太晚了,况且白日里折腾得够呛,我只怕体力不支,不能与你聊一宿。不如我们改日再约,你也早些回去,梅爹爹这会儿怕是正在担心呢。”
梅采玉接道,“这话倒是,爹爹向来管教甚严,哪有出去这么久的时候,是得赶紧回去安抚他老人家才是。既然卫大人安排妥当,我也不用白费心思。不过,我得与卫大人亲眼瞧见你上了马车才能安心。”
二人又说了些改天再相聚的话,卫奕不禁皱起了眉头。
平日里应声就到的姚进谦在磨叽什么呢。
他再次扬声,“进谦,备车!”
“唔,唔,主子,进谦来了,来了。”
只见姚进谦头戴毛毡、颈缠毛巾、身披外衣,直把自个儿捂了个严严实实,笨拙臃肿地跑了来。
卫奕黑脸,“你这是做什么?”
姚进谦正值年少气盛,一向不畏寒,冬日生怕他冷,让他多披件外衣他都嫌热,这会儿是怎么了?
“唔,咳,咳。”姚进谦捂住胸口,垂头哑声道,“回主子,受了风寒,郎中交代要多穿些。”
卫奕瞥他一眼,并未多说,交代将沈月然二人送回京郊云云,双方告别。
第六十九章 两个穿
夏朝的普通店面多是前商后民的格局,向南的一面经商,向北的一面人居,中间留有一处偌大的庭院,用来备作仓储、加工。
梅家大女婿赵安扬在京郊是有住处的,只是有些逼庂。后来梅长生在京城永安民巷附近盘下一处店面,梅采莲总是趁赵安扬外出跑船的时候,跑回娘家铺子帮手。
其实帮手是一方面,看病是另一方面。
她打听到京城名医欧阳邈曾经做过切除面部肉瘤的手术,于是前去仁济堂问诊。不料欧阳邈如今外出游医,回京时间不定,她只好时不时地前去询问。
梅家饼铺改卖火烧后,生意见好,人手不够,梅长生找来赵安扬商量,不如辞了船工,卖了京郊的房子,一同来饼铺帮手,一来不用在外风吹日晒,二来省得梅采莲两头跑。
赵安扬倒没多想,道他与码头的包身契签到了明年春季,若是跑不到日子,不仅拿不到之前的工钱,还要赔码头一笔银子。不如先腾出一间厢房让梅采莲在店面住下,不用她大冷天地来回奔波,待到明年春天,他领到工钱,就来与她团聚。
梅长生一听在理,也知道赵安扬是个厚道人,不懂推脱之词,于是收拾出一间厢房,让梅采莲在饼铺住下了。
如今,梅家饼铺后的三间厢房分住梅氏父女三人,再加上庭院中诸多面、油、肉等原料存放,也是不够宽敞。
梅采玉面若冰霜,双眸阴郁,从饼铺后门径直回到厢房。
梅长生与梅采莲听见动静,连忙披着外衣来瞧。
“采玉,又去哪里了,怎的这么晚才回来?”梅采莲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白粥,问道。
梅采莲自打与赵安扬成亲后,人变开朗许多,不再羞于见人,言语也多了。
梅采玉却是满怀心事。
“爹爹,那梅字饼咱家还有吗?”她一边喝粥,一边不答反问。
梅长生一怔,道,“没有了,小工一共才拿来两个。怎么,这会儿饿了?”
梅采莲忙道,“我去给你腾个火烧来。”
说着,向后厨走去。
梅采莲走后,梅长生问道,“你今个儿去京郊没寻着梅字饼吗?”
梅采玉再次不答反问,“那梅字饼究竟是何滋味,爹爹能形容得出吗?”
梅长生笑道,“滋味总是很难形容得出,不过那梅字饼倒是爹爹吃过最好吃的咸酥饼就是了。表皮酥软而又有嚼头,内里喷香筋道,椒盐馅调制得恰到好处,不咸,不淡,不冲,不腻,总之就是——很好吃,吃过就不会忘记。”
梅长生说得口舌流津,梅采玉却越听越有气,将面前的白粥一推,沉脸怄气。
“采玉,怎的今晚一回来就带着气儿,可是在外面受了欺负?”梅长生问道。
他这个二女儿一向精明,有主见,会算计,多少年来也的确帮梅家生意立下不少功劳,因此,梅长生对她凡事高看一分,自然也就纵容一分,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
“哼,只有我欺负她,何时轮到她来欺负我?”梅采玉恨恨地道。
“她,她是谁?”梅长生不解。
意识到自己失言,梅采玉站起身道,“爹爹,采玉今个儿去京郊累了,明日再细说。爹爹早些回去歇息,那梅字饼不必挂在心头,区区一个破饼而已,女儿也能做得出来。”
梅长生一听梅采玉道出此言,以为她是拿到了什么配方,喜出望外,连忙道,“行,行,你赶紧歇息,明日再说。”
走出门槛,他想起什么,“采莲还在后厨忙活呢,那火烧你还吃不吃了?”
“让她自个儿吃了!对了,明个儿把铺里变质的食材全收了扔了,半分也不能留下!”梅采玉说着,紧紧关上了房门。
******
夜幕低垂,寂静无声,死寂一般的夜色中,唯有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显示出主人内心的不安。
是她!
她不敢说百分之百,至少十之八九像她!
梅采玉双手紧握于身前,如同一只被困的猛兽,在房里踱来踱去。
同样是五年前,晴天霹雳,之后突然性情大变,更是发誓终生不嫁。
听说曾经是个受尽爹爹和哥哥宠爱的小丫头,后来却总是带着一股子怨妇气,仿佛所有人都欠了她一般。
尤其对男人,永远是敬而远之、嗤之以鼻、心如止水的态度,就算如卫大人那般出色的男人摆在她眼前,都不肯多看两眼。
敏感,自闭,矫枉过正,愤世嫉俗。
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不是一个弃妇是什么?
深藏不露的精湛厨艺,连梅长生都称赞的酥饼味道,头头是道地说起家庭食物中毒,卫大人夸赞的那句“似乎对家居之事很熟悉”。
——不是一个家庭主妇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一眼看上的男人,还是看上了她!
梅采玉双眸腥红,咬牙切齿,吐出三个字,“元、小、诺!”
******
说出这个名字后,梅采玉重重地坐到妆奁前,解去发髻,摘掉首饰,抹去脂粉,灯影绰绰间,一张少女的素颜现于铜镜之中。
这是一张清秀、端正的脸,说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儿也不过份,只是,它就是再美,也不是宋婷的脸。
宋婷的脸是意气风发的,是风情万种的。
她费尽心思,得到了丛浩的心,得到了私募的器重,眼看金胜也要被收入囊中,却被一个晴天霹雳毁了所有!
在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她居然穿越了!
她恨穿越,恨那个害她穿越的人——元小诺!
若不是她,她怎么会追上天台,又怎么会被雷劈?
她气得将铜镜扣在案几上,几次深呼吸后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
如果沈月然真的是元小诺魂穿而来的话,那么,曾经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得到了证实——魂穿而来的,不止她一个!
她顿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
如果元小诺魂穿而来成了沈月然,却还是与她宋婷魂穿而来的梅采玉成为了好姐妹,如此惊人相同的命运安排是否预示着,她还是会抢了她看上的男人?
如果天台上的她与元小诺二人都魂穿了,那么第三人丛浩呢,他的灵魂在哪里?
如果命运会再次重演,是不是意味着卫奕就是丛浩魂穿而来的?
她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
她前世败给了元小诺,没能成为丛浩的妻子,今生一定不能再让她捷足先登!
夜,渐深了,梅采玉的思绪却刚刚开始。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第七十章 懒惰
夜深人静,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身处京郊的姐俩儿。
就在绿苏发出第五十九次“啧啧”声后,沈月然终于忍无可忍。
“你到底睡不睡?”她撑起身子,黑脸道。
一脸兴奋的绿苏却咧嘴笑了,也撑起身子,“粉姐姐还没睡吗?”
沈月然眼白朝上。
废话,一个人不停地在你耳边“啧啧啧”,你能睡得着?!
她想动怒,才发现自己疲倦得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
“快睡吧,啊,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她打了个哈欠,就要躺下。
绿苏可来了精神。
“粉姐姐弗(如)果睡弗(不)着,咱们来说会儿子发(话)好不好?”绿苏道。
沈月然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丫头估计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今晚若不让她说,怕是能“啧啧”到天明。
“你说吧,我听着呢。”她平躺道。
绿苏也躺下,想了片刻才道,“粉姐姐,你说,世桑(上)真有那么那么好的男子吗?”
沈月然心道,有,世上多的是那么那么好——色的男子。
绿苏接着道,“今个儿在公堂桑(上),当灰公子——哦,弗(不),现在应该叫灰大人,跟着府尹大人走曲(出)来的时候,绿苏嚓(差)一点儿都要尖叫出声呢,若不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早已紧紧捂住嘴巴,绿苏嗔(真)的就要犯戒了。粉姐姐,你说,他怎么那么那么好看呢,啧啧,那衣裳,啧啧,那帽子,再也没有人能比他穿得好看,啧啧,嗔(真)的,粉姐姐,你说是不是?”
绿苏小脸通红,眼睛闪闪发亮,比夜空中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
沈月然一动不动,脑中却也不由浮现出今天卫奕身着官服在公堂之上的模样。
墨色乌纱,两束红穗垂双鬓。
火赤官服,万涛蓝浪压单袍。
她第一次见他着官服,再加上神清眸正,正义凛然,的确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很聪明,不到四个时辰就窥得案件的真相,令清者清,令众人服。
他甚至很狡猾,或许从审案伊始,他的目标就是王翠芝,所以他步步紧逼,终于将王翠芝内心的懦弱、自私、无知击垮,令她说出真相。
可是,他又很仁义。
当王翠芝失控,府尹大人大发雷霆时,是他挺身而出,令王翠芝免去皮肉之苦。
“粉姐姐,你说是弗(不)是很好,是弗(不)是很好,灰大人说救咱们出来就真的救咱们出来了。”情窦初开的绿苏执意要得到身边人的认同。
等我。
沈月然睁开眼睛。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快,说得很轻,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她当时听到,只觉得很亲切,很放心,只觉得自己有救了。可是,当他真的还了她们一个清白,她再想起他的话、他的眼神,却没来由地心跳加速。
“等我”。
“真的是你”。
两句她不认为是他会对她说的话,他全说了。
在他心里,自己是——
“粉姐姐,你说灰大人是弗(不)是很好?”绿苏仍在追问。
沈月然收回纷飞的思绪,目光落到挂在床尾的那件松花绿片裙上。
自己只是一个无父无母以做酥饼为生的无知平民女子。
她再次闭上眼睛,翻过身去,吐出两个字,“普通。”
“普通?!”
绿苏炸了,她哪里能够忍受“普通”来形容她的卫大人?
她坐起身子,喋喋道,“脏(长)得好,人好,待人好,斗(头)脑又好,哪里普通了?他简直四(是)绿苏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子。粉姐姐还记得他在公堂上的模样吗?他今天梭(说)的每一句话绿苏都记在心里,他梭(说)……”
沈月然却又想起什么,翻过身来,推了推正在比手划脚的绿苏。
“绿苏,你老实说,我是不是有些像王翠芝?”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绿苏被问懵圈了。
“粉姐姐和油发(坊)老板娘?哪里像?”她不解。
“就是——”沈月然一时也难以启齿。
“懒惰。”她还是说了。
绿苏又炸了。
“怎么会?粉姐姐哪里懒了?若不四(是)粉姐姐起早贪黑地做酥饼,绿苏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粉姐姐才弗(不)懒!是不是谁欺负粉姐姐了,绿苏去骂她。”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不是说真的懒惰的懒惰,而是说——”
她又语塞了。
绿苏偏了偏头,等着她说下去。
“一种心里的懒惰,你明白吗?”她问道。
绿苏摇头。
她叹息一声,索性举起例子,“你看王翠芝吧,她的男人不争气,她心中就生出一股子怨气,越来越懒,家不收拾,自个儿也不拾掇,整日里不见个笑模样,一见她男人不是打就是骂,就连对自己的孩儿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结果导致炮儿……她的男人是伤害了她,可是她自己也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自己的孩儿。她若不是这么懒,这么得过且过,炮儿或许就不会……”
沈月然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沈明功,想起了文池。
她似乎听到一阵伤口撕裂的声音,她感到灼心蚀骨般地疼痛,可是,放眼看去,那个将内心深处的口子重新划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坚定起来。
她不像王翠芝,也不会变成王翠芝。
王翠芝不会回头看,她会,她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一般,坦坦荡荡地回头看着那曾经的沈月然,曾经的元小诺。
对面的绿苏还在纳闷,“粉姐姐,老板娘,哪里像了?粉姐姐没男人,也没有孩儿,屋子没有霉片(变),粉姐姐的撵(脸)白白的,身子发(滑)发(滑)的,虽然和老板娘穿了一样的片裙,口(可)是粉姐姐好看得多……”
沈月然又看了看挂在床尾的那件松花绿片裙。
“好了,不说了,不像不像,一点儿也不像,快睡吧,困死了。”她打断绿苏的比较,哈欠连连,缩进被窝里。
绿苏也有了几分困意,打着哈欠钻进被窝里,只是闭上眼睛前,嘴里仍不服气地嘟囔着,“子(只)是普通吗……”
第七十一章 取悦(万更求首订!)
待饼铺解封,沈月然与绿苏从衙门取回被扣留的原料,已是三日之后。
随二人一同而来的还有府衙主薄宋少如。
宋少如将油坊一案的判决文书宣读一番,议论纷纷的众人才明白事情原委。
宋少如走后,沈月然不敢耽搁,麻利儿地收拾饼铺,又让绿苏去集市另一头打来一壶油,然后手脚加速,不到午时,两炉香喷喷的酥饼出炉。
还有一月就是年,夏朝百姓又一向有囤积年货的习惯,她得趁着年关的红火劲儿,赚够银子和绿苏过个欢欢喜喜的新开年。
可是,二人一直坐到午后未时,也不见一个人影儿。
沈月然有些纳闷。
两炉酥饼不算多,就算是刚开张的时候,一个时辰也都卖得差不多了,何况她的“梅字酥饼”如今是已经打出了招牌的。
眼见绿苏昏昏欲睡,她也感到无趣,走到饼铺外透气。
隔壁茶楼的老板见到她,主动走过来打招呼。
“别等了,不会有人来买饼了,趁早关了铺子省去炭火钱。”老板劝道。
沈月然蹙眉。
“为何?”她问道,茶楼似乎也没有生意。
“还问为何?不全是那黑心商闹的!”老板忿忿道,“咱们这一条巷子用的都是他家的油,如今查出来他家的油用了霉变的花生,谁还敢来咱们这条巷子上买吃的?你不见俺家茶楼从早到晚不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吗?所以,趁早关门。”
沈月然恍然。
“可是,饼铺如今用的油不是他魏家的油啊,是今个儿早上才从另一家打来的。”她不服气地道。
“那有什么用?俺也说俺家用的油不是他家的油!问题是,谁信啊。何况,你敢说另一家的油就没事儿?吃不死罢了。”
老板呛得她无话可说。
她到现在才完全明白,卫奕那天道,府尹大人请求户部派司农来排查集市的真正意义,保证安全是一个方面,避免恐慌、收回民心恐怕才是根本。
“所以,别在这儿瞅着了,怪冷的,赶紧关铺子回家吧。”老板好心劝道,缩着脖子走回茶楼,关了店门。
沈月然砸吧两下嘴巴。
就这么回去了,她不甘心。
她执拗劲起,想了想,借来笔墨,写下“本店酥饼所用油绝对无毒无害”几个大字,贴在饼铺前。
“管用吗?”绿苏问道。
“谁知道。”沈月然耸耸肩,“总之不能就这样回去。”
说着,她走出饼铺,迎着寒风,拿起酥饼放进嘴里,边吃边吆喝,“自个儿做的酥饼自个儿吃了,梅字酥饼外酥里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吃后悔啰……”
可是,直到第三日一早,仍旧无人问津。
沈月然吃不消了。
或许,在朝廷派人排查集市之前,饼铺的生意都不会有起色了。
她吸吸鼻子,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耷拉着脑袋,与绿苏一起收拾东西。
二人刚走出饼铺,梅采玉款款而来。
“怎么这么早就关铺子了?”她问道。
梅采玉今天仍旧是一件曲裾棉袍,不过颜色比之前更为艳丽,朱红杮蒂纹锁雪青双襟边,显得整个人更加出挑。
沈月然简单地告诉一番,问道,“你今个儿来可有事?”
梅采玉笑道,“瞧瞧你、说说笑笑不就是事?”
沈月然转转眼珠子,道,“可是我却要麻烦你一件事。”
原来,沈月然早就想去集市上的成衣铺子转转,添两件新衣裳。可是五年来没有正儿八百买过衣裳的她,一时间竟有些手怯,拿不定主意。今天梅采玉刚好过来,便邀她同行,一起帮忙参考参考。
梅采玉闻之此事,欣然答应。
三人一道,先回到住处。沈月然与绿苏搁放东西,梅采玉四处看看。
低矮,破旧,逼仄。
这就是她如今的居住环境。
梅采玉觉得一阵莫名的舒坦。
信步走进房间,不禁愣住。
摆设虽然简单,却井然有序,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却处处流露出温馨与精致。尤其是细节之处,你看那瓷泥捏制的桌几基柱,纹理清晰,凹凸有致,你看那珠帘上的纸折飞鸟,栩栩如生,你看那粉色床铺,平整板展,连一丝褶皱都不见。
粉色。
梅采玉的双眸变冷。
你不是元小诺是谁?!
从前世到今生就是喜欢这种粉不啦叽的颜色,喜欢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恶心死了!
这时,沈月然走来,净过了双手,腰间挎着一个满满的荷包。
“采玉,累不累,要不歇会儿再走?”她问道。
梅采玉露出一个笑容,“不累,现在就走吧。”
******
“采玉,这件怎么样?”
临近新年,成衣铺子里的衣裳新增不少样式,沈月然一眼看上一件月白流云纹镶酡红边直裙。
梅采玉道,“还不错,只是酡红有些突兀了,若是清淡一些就更好了。”
“是么。”沈月然喃喃。
“那这件呢?水红西番莲配藕色,颜色挺柔和。”她又看上一件。
“嗯。”梅采玉想了想道,“颜色倒是不错,可是料子看起来不怎么新,有些旧旧的。”
旧旧的?谁愿意花钱买一件看起来“旧旧的”衣裳?
沈月然“啧啧”两声,又去挑别的衣裳。
梅采玉不动声色,上下打量她。
今天,从一见到沈月然她就觉得她哪里变了,虽然仍旧身着老气横秋的片裙,可是,面上打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神采飞扬。
她是不是——
梅采玉心里一咯噔,若无其事地道,“月然,女为悦己者容,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沈月然白了梅采玉一眼,嗔道,“你呀,就是小心眼儿,人家买个衣裳你也多寻思?谁说女子妆容就一定是为了取悦他人,我就是要取悦自个儿,我自个儿看着舒心,穿着舒服,我就开心!”
梅采玉似乎并不同意她的说法,道,“月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话是不错,可是问题是饼铺才有了盈余,如今又逢上变故,往后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你又一向要强,不会拿别人的分文施舍,所以,量入为出的道理,你可仔细想过?”
第七十二章 行头(万更求首订!)
沈月然笑道,“谢谢采玉为我的荷包着想。我当然不会拿别人的半分施舍,可是我有手有脚,能干会赚也懂算计,银子的事我有考量,绝对不会因为一两件衣裳就承受不住。”
梅采玉又道,“即使如此,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简单,朴素,大方……”
“得了,得了。”沈月然笑着打断梅采玉的话,“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挺好?喏,这就有枚铜镜,你瞧瞧你自个儿是什么样,再瞧瞧我是什么样。”
梅采玉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道,还想和我比?你也不想想你前世总是身着一套家居服的拙样儿!
她心中有气,面上自然就不好看。
“你愿意买就买,我管不着!我只是不想见到你太辛苦,或者因为一时冲动乱花银子,说得好象我不愿意你妆容似的。”她生硬地道。
沈月然见她黑脸,连忙哄道,“这话可就说远了,你怎么能存了那样的心思,我又怎么会那般误会你!行了,不说了,喛,你瞧那件象牙白泛青色的怎么样?”
梅采玉眼白朝上,“不耐脏。”
……
二人先后逛了几家铺子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合适的。”梅采玉说道,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沈月然倔强地扬起下巴,“没有合适的我自个儿做!”
某人的嘴角顿时悬在半空中。
说做就做,东家买布料,西家买针线,南家买珠饰,北家买花边,足足掂了两大包,二人回到家中。
临近正午,沈月然挽留梅采玉在家中吃饭,梅采玉指名要吃梅字酥饼,还甜、咸两种口味都要尝尝。沈月然不疑有它,备上酥饼、腌菜,煮了一锅小米枸杞桂圆粥,三人简简单单又热热闹闹地围坐一起。
饭间,梅采玉仔细问了酥饼是怎么做的,又问了家居食材该如何存放,沈月然一一详细告之。
申时,梅采玉坐马车离去,沈月然拿起布料、针线开始为自己缝制行头。
打版时,她想来想去,决定不用夏朝女子一般穿着的曲裾直统样式,而是采用上衣加半身裙的两截搭配,这样一来色彩可以更活泼一些,二来显得身材更为修长,三来也便于她出入饼铺。
上衣是较为简单的对襟短襦,不过做了两处改动。衣领别出心裁被做成竖领,微微向外绽放,防风,保暖,又能衬托她小巧的脸型。袖子则摒弃了宽袖,采用窄袖,便于劳作,也显得干练。
裙装她选择了留仙裙(注:类似于现代的百褶裙),不过也做了两处改动。腰封被拉宽,勾勒出腰部的线条。裙身下摆钉上花边,一来增添美感,二来增加垂感,令裙子看起来折而不皱。
设计出样式,再搭配颜色。上衣荼白,下身则采用她喜欢的粉色,花边用秋香色点缀。
量体裁衣,穿针引线,两日后,大功告成。
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明媚,灵动,出挑。
掂起裙角,在镜前转移莲步。
她不会变成王翠芝。
她再一次坚定了这个念头。
******
就在沈月然为自己着装忙碌的时候,那边的梅采玉也没闲着。
从京郊返回梅家她便找来梅长生,将酥饼做法一一告之。梅长生边听边记,之后赶紧去后厨比葫芦划瓢。梅采玉则将自己关进厢房,拿出纸笔,一一写下家居食材存放事宜。
次日,她妆容一新,手持信笺,来到府衙门前,求见卫奕。
彼时,卫奕正在整理案宗,听闻梅采玉求见,先是一怔,然后命人将梅采玉带入府衙后巷,同时命姚进谦快马回一趟卫府。
梅采玉满心欢喜地等了片刻,卫奕阔步走来。
“卫大人。”梅采玉欠身施礼,娇声道,“采玉突然到来,可有打扰卫大人公务?”
卫奕的目光掠过她的脸,看向围墙上的飞檐。
原来她就是梅采玉。
他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虽然每年都去梅家饼铺买饼,可是不过是图个便利,他对饼铺有印象,对人就——
当时收下书信和香囊,是不想为难沈月然,再加上他根本没有去寻找的念头,也不认为二人有再见面的机会,所以就随手丢进了包袱里。
没想到,却真的遇见了。
那天一心查案,没有半分精力关注他人,倒是事后,回去写下破案笔记时,看到香囊,才再次想起这个名字。
只是不知为何,之前没有印象时,每每见到香囊,只觉亲和有趣,这次有了印象,再见那香囊,倒觉得索然无趣。
他对女子的态度一向随性,虽然不会排斥,更不会讨厌,只是这么多年来令他愿意有进一步来往的却了了无几。他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想找个自个儿瞧着顺眼的,可他又整日里不是忙于缉凶就是跟师父学艺,几乎没有时间结识女子。
刘惠琳为他张罗的、上门提亲的不少,有些他也去见了,只是见过后就如雁过无痕,在心里激不起一丝涟漪。刘惠琳气急,问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他嘿嘿笑道,只有见过才知道。如此几次下来,刘惠琳也没了脾气,只能叹缘份未到。
对梅采玉没有印象之前,他心中还存了些隐隐的期待,可是瞧着人之后,原先的期待荡然无存。
他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瞧着不顺,总之就是不愿再有进一步往来,所以,他打算快刀斩乱麻,省得人家姑娘芳心错付,误了终身。
目光再次转移到梅采玉的脸上,已从容许多。
“有一些。梅姑娘可有何事?”他老实答道。
梅采玉不禁掩面嗤笑,嗔道,“大人真是个老实人,连说句好话哄哄采玉也不会。大人若道打扰了,那人家走好了。”
说着,她扭身,真就做出一副抬脚离开的模样。
“慢着——”卫奕摸向腰间,心想,你若走了,姚进谦专程回卫府取来的香囊我还给谁呀。
梅采玉“咯咯”笑着,转身送给卫奕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大人,不许这般逗弄人家。”梅采玉满面通红。
卫奕纳闷,谁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