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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等天黑     卒舞txt下载     卒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一五章 封官许愿

    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贺难现在的情绪极其不稳定。

    他依然会笑会骂,甚至比原来笑的更难看,骂的更难听,但除了瞎子之外的人都察觉到了不正常——他在压制自己的愤怒,那只要不去刻意控制就会挣脱皮肤的束缚、将笑脸撑破出裂痕的愤怒。

    就算是最了解他的小郁和魏溃,或许都说不清楚那愤怒究竟从何而来,但小郁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是从公孙怒的事情开始,他就已经这样了,萧山的一地狼藉也只不过是助长了烈火的燃烧而已。

    “你觉得他在想什么?”贺难搬了一个矮脚板凳坐在村口,手里握着一块儿尖头的石子在土地上来回划着,众人都没有过去打扰他,远远地站在一旁交头接耳。

    “难说,”老魏伸头看了一眼之后就进屋了,只有一句话留在门外:“不过我敢肯定他寻思的不是怎么打赢这一仗。”

    老魏这话说的在理,目前为止最大的异常就是贺难完全没有表示出任何要干涉作战计划的意思来——以往的谋划无论大小与否,这家伙都是亲历亲为甚至独挑大梁,但自从前天晚上见过彭牛生,又和任天镜聊了一夜之后,贺难居然表示这次如何反攻就全交给这大兄弟策划了,自己只负责到最后检阅计划的合理性。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就好像大脑罢工了一样,还是说在他看来这根本没有一点儿挑战性?但大家也都清楚,贺难并不是那么消极、又不负责任的人。

    “如果不是在思考‘怎么打赢’,那他思考的就应该是‘打赢之后该怎么做’了吧?”陈公子两手插在袍袖当中,酷似一个老翁,其实他现在反而是最能够追上贺难思维的一个人。

    在和齐骏的交往之中,陈炎弼也受益匪浅,虽然他并不认同齐骏的作为,但却习惯了那一类人的思维模式。

    齐骏很少亲自筹划些什么,尤其是细节的部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由其它人来代劳,而他只负责最终的决策,也就是拍板。而现在的贺难似乎就希望担任着一个类似的角色,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策士了?

    陈公子倒是丝毫不怀疑贺难会做到齐骏能做到的事,但考虑到他现在正处在一个失控的边缘,他很怀疑事情的走向会不会如同散架的车梁。

    …………

    “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贺难拍了拍彭牛生的腿,他本想着拍肩,但又觉得就算是拍完好的那一边儿也一样不妥,在安抚完牛头的情绪之后,他又把头转向了跟着自己一路颠簸的众人:“你们也是,都先去睡下吧。”

    贺难他们抵达之后,就把牛头从地下迁到了地上,反正有大哥在前面罩着,他也不必再蜗居。这屋子的主人家儿子原本也是义勇伍中的一员,所以也非常爽快地把三间屋借给了贺难他们——事实上他们也乐得如此,一来贺难出手阔绰、二来还帮他们剿清匪患、惩治过私吞租赁费用的村长,口碑相当不错。

    要养伤的牛头和陪护兄弟要占一间,两个姑娘睡一间,剩下的男人们就勉为其难地挤一挤,不过今天晚上他们还能松快一些——直到把每个人都安排了一遍之后,他才点了最后剩下的那个:“任兄弟,麻烦你一会儿忙完到村口找我。”

    “贺老大,什么指示?”任天镜虽然体型像个孩子,但办事相当利索、有条不紊,他把牛头换下来的衣服洗过之后再出门去寻找贺难——山贼们是眼睁睁看到他被魏溃掳走的,反正他也回不去不如就在两位老大身边听候差遣。

    三更半夜,村内一片漆黑,也只有村口点了两支火把,贺难特意选了这么个地方也挺有讲究——一是这里亮堂些,若是写写画画什么东西都比较方便;二是烧着火也暖和,否则这一夜都在外面待着很可能冻出风寒来。

    而任天镜……确实非常聪明,他到了村口以后四处看了看,立刻就意识到了选址意味着什么:“今天不会要可着一宿研究吧?”

    “哦?”贺难抬眉,任天镜能猜出他的想法倒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否则他也不可能选他出来,但对方这开口居然是北郡方言:“老乡?”

    任天镜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儿,他还没记事儿就被爹娘卖给了人贩子,虽说他这模样就连人贩子都不好找下家收养,但既然他们敢收就敢往外倒腾——许多达官贵人尤其喜欢看伶人的表演,尤其是因为侏儒戏子比较稀有的原因,甚至在某一时代成为了像名贵奢侈品一样被炫耀的“物件儿”,而这些人贩子买下这些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可怜儿童的目的,就是把他们培养一番再当作奇珍来高价出售。

    任天镜就是这样几经辗转流落到一个还算有名的戏班子里,平日里给人打打下手,偶尔会登台扮演个丑角逗人发笑——直到他所在的这个戏班子中的名旦“宿秋月”被一位显贵相中、意图用强,却在床笫之间被杀。此事也是轰动一时,官府立刻张贴告示要捉拿宿秋月,戏班子也因为这件事儿吃了散伙饭,从此风流云散,各奔前程,而任天镜等几个人也一起跟着当家武生在萧山一带落了草,最后被青面阎罗收编。

    而说到这宿秋月案,到最后也没能抓到此人,但在江湖上后来却有些传言说他杀人跑路之后便加入了“梨园”,甚至还有说他本就是梨园派出去刺杀该人的刺客——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宿秋月是男的,而那位官员也的确有着断袖之癖。

    “嚯,想不到你还和那个宿秋月案有关。”贺难倒是挺意外,因为宿秋月案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在山河学府念书了,有几位师兄还参与了这起案件的经办,“经历够丰富的啊!”“比起您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任天镜挠了挠头,贺难把他们的旧主青面阎罗活活说死的传奇至今仍在萧山传唱。

    “我把你单独叫出来,可不是听你在这儿拍马屁的。”贺难用责备的口吻开着玩笑,把题外话给揭了过去:“我问你,如果你不当山贼了,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干些什么?”

    “……唱戏?”等了半天,任天镜才试探着说道,除了干杂活儿之外他唯一会的就是断断续续地学了几年戏,但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或许连才能都算不上。

    “戏园子里那些大武生您别提有多风光了,只可惜我这……”任天镜把自己从头指到脚,最后无奈地摊了摊手:“您瞅瞅我这形象,我唱武生哪还有人买账啊!”

    “那你究竟是羡慕大武生台下优渥的生活和崇高的地位……还是台上叱咤万军的风姿呢?”

    “都有……都有。”任天镜回答的很用力,他意识到了贺难正是要给他一个机会。

    贺难把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柴探进火里,然后擎着小火把站起来走了两步:“这事儿结束之后,你来当萧山的首领,你能做好么?”

    “这……”任天镜想过贺难是要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大,不由得一时语塞:“那牛头头领呢?”

    贺难叹了口气:“牛头已经落下残疾了,还是让他安安心心地在寨里养养老吧,而且他实在不是一个好领袖。”

    “但……山寨里还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任天镜倒不是说没有这个自信,只不过他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能掉在自己头上。

    “因为你很聪明……非常聪明。”贺难看着夜色中伏在远方连绵如龙的轮廓,心生感慨:“从我愿意和你交流、不,从你见到我们开始,你就已经去计划怎么把萧山给夺回了来了吧……”

    任天镜没有回答,因为这听起来像是自己在利用贺难似的。

    “这些人为什么会叛变,不只是因为他们羡慕那种称王称霸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服牛头,毕竟在他的带领下反倒是被丹顶豹这个后起之秀给抢走了半壁萧山——如果换做是我或者魏溃来管理他们,借他们每人十个胆子都不敢反。”贺难回头看坐在地上的矮人,眼神中流露出期待:“的确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直接扶起来一个首领的——这一次我让你去指挥,只要你带着大家把丹顶豹赶走,重新回到萧山,那就算我不想让你当这个首领,大家都不愿意。”

    “你只需要回答我,你能不能做到。”

    “贺老大,我能不能理解成,您这是在给我封官许愿?”任天镜笑了笑,倒是充满信心。

    “随你怎么理解好了,但我不认为我有这个资格去给谁封官或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当上首领那也是你自己争取来的——而我只负责送他们去赎罪。”

第三一六章 丹顶豹

    “这消息……你是从哪得来的?”

    萧山的主寨,在过去由青面阎罗亲自坐镇,但现在却已经更迭过两个主人。

    也不知道是萧山这地头有什么魔力,还是说奇人定有奇能,总之这两代寇首在体貌上都有明显异于常人之处,不过和程青树对于他脸上那块青色胎记感到自卑的态度不同,丹顶豹倒是对自己这撮红发颇为得意,甚至于一圈一圈地拨弄自己额前红发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性动作,尤其是在思考的时候。

    一个喽啰给他带回来一个消息,一个能够让所有过去青面阎罗旧部都感到不安的消息——在东山关拦路的贼徒们被魏溃杀散之后就退守到东寨之内,第二日才敢去收殓残迹,却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属于任天镜的尸体。

    东寨的头目也是从程青树时代过来的人,知道贺难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便派人顺着几人离开的痕迹进行调查,最终确定了两件事——任天镜是“走”着离开的,那明显比常人小一号的脚印就是一种证明,而他们落脚的地方大概就是山脚下十几里外的那个村子。

    “他们中的那个大汉,是叫做魏溃对么?”丹顶豹虽然没有见过魏溃,但也听说了前段时间的天下群雄会当中,一个和此人同名同姓的家伙在其中大放异彩,而且绿林道上也早就有魏溃的传闻——像他这样有志于位列十殿阎罗之位的巨寇,不可能不在意这种信息。

    如果自己所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那他绝非自己一人可以战胜的对手——丹顶豹相当有自知之明,他不是那种非常嚣张到觉得自己无敌的人,对魏溃的出现很是警惕:“既然如此,你去把四堂主叫来,我有话要问问他。”

    丹顶豹口中的这个“四堂主”,正是曾经的左鬼王——作为青面阎罗帐下的头两号打手,左鬼王的实力在丹顶豹这个新山寨中目前也能位居前三,只不过因为刚刚归附不久的缘故所以座次排的并不高,但也相当受到器重——而他已经第三次“搭档”过的老芋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可以说是越混越回旋。原本在彭牛生手下他还能当着他那个半吊子的寨主参谋,但现在却只能给左鬼王当副手,这还是丹顶豹看在他大开寨门的功劳上。

    “四堂主,那个贺难回到了萧山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丹顶豹扒拉着自己额前的红发。

    “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方才那喽啰去招呼四堂主的路上便把情况简述了一番,左鬼王听完之后心头登时便凉了半截——这贺难是他妈的瘟神吗?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大伙儿啊?

    当年的左鬼王也是被马面鼓动着要造青面阎罗的反中的一员,虽说他和程青树乃是第一个山头就有交情的旧相识,但后期也为对方的暴虐感到畏惧,所以才有意反叛——但他和其它人还不太一样,他不像牛头那样因为誓言和恐惧而下定决心,也不愿意如二当家老芋头那样见风使舵,他本来的计划是干翻了青面阎罗之后就由自己来当这新任的山寨之主,所以在牛头与老芋头先后出于不同的理由归顺于贺难时,他找个机会便溜走卖队友了,因为在他心里,贺难也不是什么好饼。

    当然,贺难不是一块好饼,但也绝对算得上一块咯牙的硬饼,而且里面还包着魏溃这块铁饼——虽然左鬼王没和魏溃交过手,但他也和丹顶豹一样了解过一些小道消息。

    “豹哥,那个魏溃的本事当真不小,不可力敌啊!”老芋头也跟着左鬼王一起来了,既然是要谈到贺难的事,那他出现在这儿也是理所当然,“而且贺难更是诡计多端,千万不可以意气用事。”

    虽然地位比不得过去崇高,但至少在丹顶豹面前不用那么战战兢兢,老芋头这人的缺点就是见风使舵唯利是图,但不论是跟随哪个主子,出谋划策起来倒也是尽心尽力:“而且贺难和雁山那个惊鸿派的关系匪浅,如果咱们真拉开阵仗出山和他们打,恐怕很难有胜算……依在下愚见,不如敛众固守山寨,再给县令使些好处,借官府之手对付他。”

    平心而论,老芋头给丹顶豹出的还真不是什么馊主意。在青面阎罗鼎盛时期,手下足有两千喽啰聚啸山林,而如今整座萧山加起来也凑不出千人,比起从前来说实力大大缩水,尽管丹顶豹的实力比起程青树来说更胜一筹,但也无法与魏溃匹敌。当然,老芋头还是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已知的信息已经落伍了一个版本——彼时的贺难魏溃还是在逃通缉犯,而今日的贺难不但洗白上岸,甚至还有李獒春与齐单双料的特许在手,岂止是萧山县衙门能摆平的了的?更何况贺难已经从任天镜口中得知了当地官府接受了丹顶豹的黑钱一事,他还想找找那县令的麻烦呢!

    或许有人还记得,当初阎罗寨的财物贺难也分出来了一份用来上下打点,那此举又和丹顶豹有何异?哪里来的脸找人家的麻烦?

    但贺难就是贺难,他总会有理由,而且……近似无懈可击。

    …………

    “当然不一样了,义勇伍做的事情是保护乡民,上交的钱叫做‘赋税’,我可是按照镖局产业的标准严格计算好交上来的,毕竟干的就是镖师的活儿;而丹顶豹做的事情叫打家劫舍,给你们的钱叫‘贿赂’。”贺难靠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侃侃而谈:“我和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私交,完全是按照章程行事,你们不会觉得那些多出来的钱应该落到你们自己的口袋里吧?”

    “你……你有什么证据?”萧山县令在桌案后的腿都有些发软,但是他忽然意识到了就算自己刚才神色不太自然,但既然对方拿不出来证据那一切都是空谈。

    听到县令灵光一闪的借口,贺难慢慢坐了起来,前弓着身子双手交叉,就好像是在威胁别人似的:“我劝你想清楚,现在没有证据还上升不到量刑上面,可一旦我拿出了证据,你就准备好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吧——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什么人会如此色厉内荏地和人谈判?只有那些虚张声势的人才会这样——至少在这个县令这么多年办案的角度来说,这种思路非常的合理,只看贺难的反应就知道他在用这话来吓唬自己。想清楚这一点,县令反而坐直了腰板儿,他身后站着的捕头、账房等数人也跟着一起面露冷笑:“哼,你不讲道理,但本官是讲道理的——既然你拿不出证据来,这一派胡言就到此为止吧,否则本官便治你一个诬告之罪!”

    “你笑什么?难道我刚才的话没点你的名就跟你没关系了?”县令这一番反驳贺难是充耳不闻,反而开始挑对方身边陪着一起得意的师爷的刺儿,口吻就像在学堂里指桑骂槐的教书先生。

    “你若是非要这么胡搅蛮缠,可别怪本官不给你颜面!来人呐,将这满口胡言的刁民拉出去,重打二十大板!”见贺难已经开始疯狗一样乱咬人了,县令的心也放松下来——刚开始他还真以为这年轻人是朝廷命官,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患有癔症的疯子,只不过扮演的还有些生动才把众人给唬住。

    “你要证据?给你!”贺难从怀里掏出一本几页纸装订成的小册,看也不看地就摔在了众人面前。

    这玩意,当然是丹顶豹贿赂各人的明细,保存在他自己手里——丹顶豹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若是被朝廷逮住、靠这份名单来求得一条生路的准备,所以一笔一笔都写的清清楚楚,防患于未然。至于贺难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东西,当然是因为山寨中除了任天镜之外还有其它蛰伏下来的人,他们将丹顶豹的私人账本抄录了一份带出来交给了贺难。

    贺难的确没有参与、更没有干涉任天镜冲击萧山阎罗寨的意思,但他也并不是个会无所事事的人,反而亲自来搞定最难的一环。

    那册子摔在众人眼前,一人伸出一只手指扒拉了两下就看到了和自己有关的那部分内容,脸色顷刻大变——直到那捕头眼疾手快,趁着贺难还在那儿一副胜券在握表情时一把将账目从桌上抢了过来,撕成了一地纸片:“不用怕!现在证据没有了,他拿什么干预咱们!”

    但下一秒,捕头的脸就被人扇得生疼,一本一模一样的账目隔空拍在了他的脸上,贺难就和街市口变戏法的艺人似的“嗖嗖嗖”从怀中掏出数份一模一样的,一股脑地扔到了书案上:“来,继续撕,我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

    “顺便再提醒你一下好了——毁坏证物,罪加一等。”

第三一七章 瞒天过海

    任天镜最担心的情况果然来了,他不怕丹顶豹轻兵冒进甚至倾巢而出,怕的就是对方坚壁清野的死守,因为他手中的王牌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虽然他也不想让贺难觉得自己是个无能之辈,但任天镜不是一个喜欢无视客观事实的人,那一文一武就是决定胜利与否的强援,如果任天镜真能在离开他俩的情况下就干掉丹顶豹,哪还至于每天低三下四地藏匿着找机会?或许萧山也不会丢。

    当然,强援中负责“强”那一部分的主要还是魏溃,比起一个军师来说,任天镜所需要的还是一个可以孤身一人便撕裂整条防线的无双猛将,但基于目前的情况考虑,看来他得问问魏溃是否对攻城有充足的经验了。

    不过无论如何,任天镜都不想让人看扁了自己,无论是谁——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已经经历了太多白眼,而咸鱼翻身的机会就在面前。

    …………

    “我们县令让我上山来问问,这个月你们是不是该‘孝敬’了?”那替县令传话而来的年轻捕快神情傲慢的紧,左手扶在腰间的刀柄上,挺着鼻梁看人。

    “这个……自然是要孝敬着的。”这小捕快看着面生的很,但既然带着县令的手墨,定然是个亲信,没准儿还是县令的外甥之类的亲戚,丹顶豹自当是不敢怠慢。

    尽管那寻常捕快只需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毕竟人家是官,自己是贼,自己能风光多久还得靠着人家,所以心中哪怕有怨气,也不是该现在发泄出来的时候:“不怪兄弟你提醒,给杨县令的孝敬我们是早就准备好了——但最近我们碰上了点儿麻烦,所以一直都没来得及下山……能否再宽限点儿时间?”

    “麻烦?什么麻烦?”年轻捕快转了转眼珠子,忽地露出了一丝贪婪:“你倒是说出来让我听一听,没准儿我们大人能给你摆平呢!但是……”

    “得加钱?”

    “得加钱。”

    两人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语气却是不太一样,但在短暂愣神之后又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所以说,多出来的这一份儿……”丹顶豹的手指卷在大红色的发丝之中,他通常都会用手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以便暴露出不该出现的表情。

    年轻捕快的左手依然把持在刀柄上,但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已经搓在了一起,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当然要给我姨父……不对,杨县令。但兄弟你也不能让我这个传话的白跑一趟不是?”说罢,年轻捕快示好似的拍了拍丹顶豹的手臂侧面,听起来好像是这年轻捕快说漏了嘴,实际上就是在拿自己和县令的关系来给丹顶豹宽心。

    “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看丹顶豹那有些犹疑不定的眼神,年轻捕快继续补充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可以当上萧山县最年轻的捕头,到时候有我的一份儿就有你的一份儿。”

    对于这个承诺,丹顶豹基本上就当他是放屁添风,他倒是没有不相信年轻捕快所做出的保证,只不过他严重怀疑以对方这种不知收敛的态度,过不了几年就得把他那个姨父一起坑死,没准儿还得连累上自己。

    丹顶豹站了起来,也拉了年轻捕快一把:“吃不吃亏倒是无所谓,但兄弟你准备怎么把东西带回去?”

    捕快抖了抖自己的官袍,对于丹顶豹的问题满脸的不在乎,只有精打细算的急切:“给我姨父自己一箱,剩下的一箱我们这些打下手的分一分……我自己单独拿的那份儿你就不用给我往里装了,我揣身上就行,这样你就派上两三个人押车就差不多了。”

    听完年轻捕快这番安排,丹顶豹差点儿给气笑了,要是放在别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被他一掌拍死了,但还是那句话——民不与官斗,所以只能任由这毛头小子在这撒泼犯浑,丹顶豹却只能在后面陪笑脸,到最后也只能听从这年轻捕快的安排了。

    “兄弟,谁来负责押车,用不用你亲自挑一挑?”趁着手下去装车的工夫,丹顶豹领在捕快一步半左右距离的前方,检阅着山寨里的部分兵卒。

    那年轻捕快怀中银子已经到手,看来心思也不在谁来押车上——这两箱东西就是丢了,也不用自己去补,再说了整个萧山的匪徒现在都听丹顶豹的哨子响,谁还敢来不长眼的劫他的车?于是便轻描淡写地说道:“豹兄,这事儿全凭您做主,小弟就不乱掺和了,不过我建议您找两个熟悉县衙门、机灵着点儿的——别到时候在我姨夫他们面前给说漏了嘴。”

    此话有理,年轻捕快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中雁过拔毛的事儿,而丹顶豹也得稳稳当当地把本月的孝敬交到县令手里——他可不想让这个招风的关系户把这事给办砸了,搞得自己还得多赔进去不少钱——要知道,山贼这行看起来是无本万利,但失败一次的结果就有可能是把命给搭进去,每一笔钱都可以说是用脑袋换来的。

    …………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从山寨到县城,这一来一往路上再磨蹭也不过就一天半的光景,但这两人却把这个时间又延长了一倍。

    这俩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不敢欺瞒,或者说是用了个婉转的方式解释道:“大哥临走之前不是让我们交给县令一封信么,我们就把这封信随着孝敬一起送过去了,但是第二天临走之前那个捕快大哥又来找我们,让我们再多留一天等他们拿个主意……”

    那信中内容,自然就是丹顶豹拜托县令替他解决的“麻烦”了,看样子姓杨的也不算不靠谱,至少拿了自己的钱就办事——丹顶豹心中如是想着。

    “那既然你们回来了,是不是也把杨县令的主意给一起带回来了呢?”丹顶豹问道,但接下来两个喽啰的回话就让他感觉到不淡定了,甚至想破脑袋都没想通这个行为之中究竟包含了什么意义。

    二人多等了那一天的确是没有白等,但让他们带回去交差的东西却不那么寻常——那年轻捕快居然原封不动地给他们退回来了一箱银子,但却也只有一箱而已。

    要说是两份礼物都收下了,丹顶豹这心里也算有了个底儿,姓杨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甭管能卖多大的力气,这笔钱肯定是物有所值;要说是两箱子白银全给退回来了,意思就是我帮不上你的忙,甚至有可能意味着杨县令都开罪不起那个贺难,那丹顶豹领会这意思之后就继续闭锁山门耗着再说,起码也算有个思路。

    但邪门就邪门在,收一半退一半这是个什么操作?

    念及此处,丹顶豹连忙问道:“你们俩就没问问,退回来这一份是什么意思?至少也得说说是谁退回来的啊?”

    喽罗们也是诚惶诚恐:“我们倒是想问,但那个捕快大哥让我们不该问的别乱问,把东西带回来就行……他说您会知道什么意思的。”

    “我说……该不会是姓杨的把两箱钱全退回来了,但你们从中私吞了一箱之后回来骗我吧?要是让我知道了……非得将你们活剐了方能解恨!”丹顶豹突然又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绰起一把解腕尖刀在手。

    “大哥!您息怒!千万别冲动!”二人见丹顶豹震怒,当即便跪在地上磕头:“我们哪敢啊!而且我们俩要是真有那个胆子,那干脆带着两箱子钱跑路不再回来不就得了?您骂我们俩蠢也就算了,可别怀疑我们蠢到这种程度啊!”

    话听到这儿,丹顶豹差点就气背过气去,怒道:“你们两个饭桶在县城里都干什么了?”

    本来他也没想打听那么多细节,就是单纯的发泄情绪罢了,但这对哼哈二将也是被骂昏了头,嗫嚅着说道:“那捕快大哥请我们逛了两天窑子,我们俩也是盛情难却……”

    “滚!赶紧给我滚!”丹顶豹咆哮着把面前的茶几朝着两人扔去,两个活宝也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老大的房间。

    那么,这收一半、退一半的操作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意思,要让丹顶豹“自己去领会”呢?

    答案很简单,却又很难猜,就是“没有什么意思”。

    一个连出题者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出来的问题,所有合理或者近似合理的答案都是毫无意义的,就像决定把一半银子送回来的任天镜本人都不去深究他的行为究竟会给丹顶豹带来什么样的“提示”一样。

    任天镜只知道,他这么做会引来丹顶豹的胡思乱想,而越是胡思乱想就会距离真相越来越远,这被退还的一箱白银就像是两军阵前突兀地乱入了一个为双方助兴的马戏团一样,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上载歌载舞,不合时宜。

    和齐骏那样喜欢谨慎规划大局的派系有所不同,也区别于关凌霄那织网一样的精巧连环,任天镜和贺难在“即兴发挥”的道路上一拍即合,同时也更加擅长在不瞩目的细节中出其不意。

    任天镜的本意是让陈公子角色扮演一下捕快去给山上的兄弟们传递信息,让他们在合适的时机充当内应,但丹顶豹的疑心的确很重,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捕快走,哪怕对方表现的很有诚意,到最后陈公子心里也有些发怵怕被看出破绽,所以才没有点名让任天镜的同伙儿跟着自己一起下山。

    本以为还要拖延个一段时间才能想出下一步,但在看到下山押送的喽啰所携带的某一件事物之后,任天镜突发奇想。

    的确,只退回一个箱子这个行为本身可以说是几乎毫无意义,充其量也就算是在混淆视听罢了,但真正藏着秘密的东西——是负责押送赃物的推车。

    因为山路崎岖难走,为了防止货物掉落遗失、提高运输效率,所以山寨中的运输工具采用的是“厢斗”式的推车而非平板车,货物摆放方式是被“盛”在斗里而非堆积在板子上。

    也就是趁着哼哈二将花天酒地的时间,任天镜找了个会木工活儿的兄弟给这车斗的底部添上了一个“夹层”。

    这个夹层的角度很小,空间也十分狭窄,想藏进去一个成年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要说藏进去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孩子……如果不嫌一路上硌得慌的话,勉强可以靠“塞”的。

    若是你要问,难道那哼哈二将就这么糊涂,连车子被人动过手脚、里面藏了一个人都不知道吗?那我也只能回答你,如果你是一个负责在黑白两道之间送货的人,在高高兴兴地度过了吃喝嫖赌还不用自己出钱的两夜、又被告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信,而且在返程之后很可能被老大问东问西的情况下,会有闲心一直盯着车厢里面看吗?

    不过有一点,任天镜必须得由衷地感谢他们俩,那就是这两人对丹顶豹还算挺忠诚的——要是半路上两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偷偷瓜分掉这箱子钱,无论是兄弟俩把钱窝藏起来随便找个山沟子把车一扔,还是推着自己一起卷款跑路,任天镜都得栽在这种变数上。

    这一手或许并不精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诡异,但就在丹顶豹还在挠着自己的红头顶思考“自己究竟该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任天镜已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靠着自己灵光一闪的奇思、视死如归的勇气以及异于常人的骨骼……来了一出“瞒天过海”。

    怪不得贺难非常欣赏任天镜,这哥俩儿甚至连“把人塞进幽闭空间来发挥作用”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是夜,任天镜蠕动在狭窄的牢笼之内,用藏在怀里的匕首将制造夹层的钉子慢慢撬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最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库房。

    他的脑袋因为颠簸蹭脱了一大块皮,胳膊上也有淤青,不过现在还不是该咿呀叫唤着疼的时候。他也不因为自己成功地混了回来而感到兴奋,现在为自己而欢呼也太早了点儿。

    这是个大将之才,相当沉得住气,但任天镜却也并不为此感到沾沾自喜——那不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天赋,而是从旁人异样眼光中积累下来的经验,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不要这份经验,毕竟不是每一次表演之后他都能笑得出来。

    或许有机会的话他和公孙怒真该见一见面。

    子时正刻,万籁俱寂,山门火起。

第三一八章 实战派

    萧山当中的主寨共有一南、一西北两道可供通行的大门,其实本来东边儿也曾有一道出入口,但当初牛头和丹顶豹望山对峙之时为了减少轮岗防守的负担,就把朝东的那道寨门给堵上了。

    任天镜以贺难的名义吹了哨子,把当初被打散的零零碎碎的义勇伍卒们又重新召集到了七七八八,总共也能凑出一百多号人来,他们就是任天镜的手牌。尽管敌我兵力相差八倍,但只要到场的人都觉得能赢,哪怕理由莫名其妙。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任天镜亲自上门说服的,比起构思一个进攻策略来说,花在他们身上的时间要更长,但幸好有付出就有所回报。

    聚集在这里的人出战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些人相信贺难,有些人相信任天镜,有些人相信正义,有些人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有的人希望活的更有意义,有的人不希望窝窝囊囊的死去,还有的人觉得反正待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儿干……但他们都相信有付出就会有所回报。

    听起来像是哄骗小孩子的把戏,但这世上应当存在这样的希望。

    紧握着缰绳站在队列最前面的人叫做魏溃,他胯下骑乘的这匹瘦马并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没有专用来驮运的挽马那么强壮有力,就像是跟在他身后的勇士们一样,大家都是临阵磨枪。此刻的魏溃本应该做些激励将士的演讲来鼓舞士气,说些“有我在就一定会赢”之类的话,但他却只是沉默地用手指摩挲着锋利的戟刃,感觉就像是他在用那玩意儿在剔除指甲缝里的泥。

    这狂气难除的家伙错过了上一次的萧山讨伐战,现在趁着蠢蠢欲动之时回想起来自己的经历反而很有意思——每一次和山贼交手他都是孤身一人,要么怒从心头起要么狗眼看人低,总之都不怎么正能量,而此刻和这群乌合之众排成方阵竟然让他找到了那种久违的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总会有一天该回到战场上去,或者说他就该属于那里,从未离开过。

    不过唯一让他有点儿担心的事是泊儿非得吵吵着跟着一起来凑热闹,而老魏显然不想复刻当年的悲剧,最后只能让小郁陪着她一起照应着,分配到了西北面儿负责堵门的那一队里,而泊儿手里居然也像模像样地攥着一把片儿刀,看她的神情居然还有些兴奋在其中,怕是也曾想过当个女侠客仗剑天涯。

    橙红色的大蛇在山峦之间穿行,这是进攻的信号,营寨的南面正门被人趁乱从里面拉开,魏溃一马当先,倒拖着的长戟将大地割裂。

    丹顶豹被喧闹惊醒,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茫然且愤怒的表情出卖了他丝毫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眼前的景象。不过这家伙也是相当有领导天分的人,也很快就镇定下来:“别慌!先不要救火,抄刀子杀人!”

    丹顶豹的吼叫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整座营寨之内都乱成一团。魏溃是个优秀的临阵指挥官,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执行力超强,他率众突前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夺取马厩,骑兵对于步兵恐怖的冲击力在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简直就像是利刃刺进羔羊柔软的脖颈,唯一让他觉得有些遗憾的是因为资源的匮乏导致重新集结起来的义勇伍并没有足够的弓箭,否则魏溃带着一支骑射部队甚至可以做到接近零伤亡。

    尽管义勇伍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抢下马厩和占领库房让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大大提高,而任天镜也趁此机会重新回到了队伍当中,代替魏溃接管了指挥权——那家伙继续留在这儿的确大材小用,还是让他尽情地释放出自己的全部战斗力吧!而任天镜也没有考虑主动去打开西北方向的大门,他需要伏兵等候在那里,等到对方夺路而逃或者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迅速启动。

    由于去年在阎罗寨还是住过一阵子的,所以在任天镜接过接力棒之后魏溃便立刻调转马头,孤身一人直撞中央大营,他今夜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斩杀丹顶豹,当然,一切敢在路上阻挡他的人,他也不介意顺手清理掉。

    阵前真猛士,马上全无敌,攻城摧寨第一!

    面对如潮水般裹上来的山贼们,魏溃依旧不改一往无前的作风,径直贯穿杀阵,所到之处人也碎,兵戈也碎,军心也碎!

    丹顶豹自然也注意到了那闪耀的名将,传闻中那是一个使用一对重量惊人双戟、身高一丈左右的巨汉,心中不由得震骇万千。

    他早就做好了“那个魏溃很强、非一人能敌”的心理铺垫,但实际上心理铺垫所能起到的作用也非常有限——如果让魏溃来举例子的话,那就是他见过了太多逃兵,无论你在上战场之前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在亲眼看到昨日还谈笑风生的伙伴死在自己面前,尸体都残缺不全的时候你还是会害怕。

    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是战?是逃?

    山寨几位头领的住所都离得不远,此时也都团聚在丹顶豹的身边,等待山寨老大发号施令。

    “来!”魏溃在马上居高临下,目光扫到了强作镇定的几人,戟锋荡过人丛。

    几位堂主都缓缓地把头转向了丹顶豹,那家伙本来正反握着一把单刀将自己引以为傲的红发给剃去,估计是抱着反正魏溃也认不得我的心态,总之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和程青树苦心积虑经营了萧山数年那种心态不同,丹顶豹这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到处寻找机会的人并不是那么看重这个根据地,对于他来说萧山是一个踏板,但就算没了也不会心疼到哪里去,以他的本事再拉起一批人来并不费劲,所以他的第二反应就是“要不然就跑了吧!”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丹顶豹这种行为无疑就是在自毁长城。

    主帅都已经无心恋战,更何况其它手下?

    最后还是魏溃,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必须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你们不可能跑得掉的,我也不会饶你们一命,所以抱着‘我要逃走’或者‘我要投降’这样的想法还是算了吧……”

    魏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拍了拍那匹瘦马的屁股,让这早已不堪重负的畜牲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去了:“你们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就是杀死我。”

    “果然和那个传闻一样啊……”丹顶豹忽然放松了下来,他随意地掸了掸额头上滑稽的发茬,独自走出来面对魏溃:“你是个非常狂妄的人,视千军于无物……”

    “但你居然敢这么挑衅……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难道你就这么肯定,可以一个人击败我们这么多人么?”丹顶豹双眼一瞪,倒也颇有几分决死的气魄显露。

    “是万军。”魏溃抬手,长戟霹雳闪电划过,正中丹顶豹背后的二堂主,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而他所回应的无疑是丹顶豹说的那句“视千军于无物”。

    相比之下,丹顶豹那故作姿态的拨弄头发在逼格上简直弱爆了,但谁又能保证,“故作姿态”不是一种迷惑的手段呢?

    就在魏溃轻描淡写地出手秒杀一人,看似将所有人都震慑住的时候,丹顶豹突然将抢上前去,将手里的攥着的一把东西朝着魏溃的面门处扔了过来。

    那是一把最长可达手指长度的头发,糊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非常的卑鄙、非常的猥琐,也非常的实用。

    …………

    魏溃的确有口出狂言的资格,就算是此刻的以一对四,他也牢牢占据着上风,只是他并不急着下杀手——在准备出发之前,任天镜曾经交代过让魏溃尽可能地去拖延一下这群山贼的首脑们,而目的就是通过“以少胜多”的方式来强化义勇伍的信心。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只唱过戏的家伙能提出来的建议,更像是一个出身行伍的教头的专业训练,所以魏溃答应的非常干脆。

    当然,他能在这儿不紧不慢放水的最大理由,还是因为丹顶豹的格斗策略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是一个非常熟练于无规则混战的“街头霸王”。

    丹顶豹惯用掌,惯用刀,是最朴素的武功和兵器,他还真不算是什么天赋型的高手,甚至连真炁都没怎么掌握。但从见过两人出手的左鬼王来看,这位新主的实力还要比旧主强上一些,而强出来的部分,正是得益于丹顶豹的某种街头智慧——在战斗中根本不拘泥于“武功”,连消带打,且躲且藏,把自己和战场环境融为一体,什么伎俩都能使的出来,如果不是魏溃在这儿亲自压阵,或许还真就会被丹顶豹从这乱军之中从容走脱。

    真正的“实战派”嘛……真是令人怀念,不过和那个人相比起来还是太小儿科了。

    在偏头躲过一个从侧面扔过来的车轮之后,魏溃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第一位老师,和自己同一届参军的杜荣,就是那家伙把自己引向了一条实战的道路。

    魏溃突兀地笑了一下,冲天的烈火映的他那个笑容变态瘆人,他突然松开了双戟,捡起方才对方偷袭自己的“奇门兵器”,朝着丹顶豹抡了过去。

第三一九章 开刀

    每十人分成一队,每队拨两三人为骑兵,再分一二人押解俘虏和压制火情,其余人再分别为翼左右掩护。任天镜的调度步步为营缓慢有序,他没有被魏溃身上那夺目的光芒影响到陷入狂热,他要做的就是在魏溃将防线撕碎之后稳稳地将对手吃下。

    至于自己是不是也要冲上去亲手砍翻几个人,任天镜毫不在乎,他是彻底的实用主义者,为了在最短时间、最高效率和最少牺牲当中找到绝佳的平衡,他不惜以身犯险去走第一步棋,而最重要的收尾工作也理应来由他完成。

    贺难也从来都不会亲手上去砍人,但没有人会否定他的出力,戏台上的老将军过关斩将,但在屏风之后操纵着皮影的手艺人又何尝不是英雄?义勇伍中的每个人单拎出来都很弱小,排成队一个一个地去和丹顶豹那样的高手单挑或许被人从早砍到晚、直到最后一个人流干最后一滴血都不能伤其分毫,但在兵对兵、将对将上面,任天镜就是有办法如臂使指。

    山贼与山贼之间的作战是很少有类似于“战术”这样因素存在的,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头领带头上前冲杀,喽罗们再跟着一拥而上——真正懂得兵法的人一般也很少想不开去落草,但也不排除这些人里就是存在有这样天赋但却一直被埋没的人,事实上谁又能知道这些被干的人仰马翻的家伙里面不会藏着璞玉呢?

    “任……老大!你看我们抓到了谁?”王大伯比任天镜的年纪大了一倍,他和他儿子都是从“青面阎罗时代”走过来的人,上阵父子兵,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但现在对任天镜也改了称呼——绿林中的规则就是这样,辈分从来都没有按照年龄这一说。

    这人呢,一上了岁数觉就浅,谁也不能免俗。老芋头在半睡半醒当中早早地就听到了门外的异动,但却并没有声张,而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藏到了一口缸里,顺着盖子的缝隙观察着外界的情况。

    这家伙当了两代寨主的参谋,当然是非常狡猾的,从周围的只言片语当中便意识到这是义勇伍过来收复失地来了,而最让他感到手软脚软的就是连贺难与魏溃也都回来帮场子了。

    贺难会放过自己?老芋头心里当然没有底,但眼下的局面也容不得他做出许多动作了,只想等这场大战结束之后再趁乱偷偷溜走。只是非常不巧,王家父子负责在队伍的末尾打扫战场,看到附近堆着几个土缸便想看看其中有没有水去灭火,正好便将老芋头给活捉。

    任天镜骑的是一匹矮脚马,但也足够俯视一路上战战兢兢、被驱赶过来的老芋头了,他对这个两面三刀之徒自然充满怨怼,但在平息过愤恨之后还是没有立刻处置对方:“王大伯,去把北门打开吧,让牛头头领亲自处理这个叛徒。”

    作为山寨的上一任领导者,彭牛生哪怕是身负残疾,也不愿错过这场复仇,哪怕自己再支付一条手臂甚至性命作为代价都乐得如此。但任天镜考虑到了彭牛生目前的身体状况的确不适合参与正面战斗,最后还是安排他来统率伏兵。

    任天镜提前交代过,北门打开就意味着战斗接近尾声,所以伏兵们也是精神一振,喊杀着冲了进去,就连泊儿都从无聊到不耐烦中脱离出来,紧跟着一路小跑。

    两路人马双面夹击,如锤凿砧,很快便汇合到了一处,开始清剿残局——山寨中的火势倒是并不严重,只沿着外围的一圈栅栏开始延烧,实在不行就当是拆除重建了,唯一要小心避免的就是火种飘飞引发山林大火,不过任天镜也严格叮嘱过了注意事项。

    “牛头头领,我想这叛徒还是交由您亲自处置才算合适。“两拨人见了面,任天镜也从矮脚马上跳了下来,亲手拽着神情涣散的老芋头到了彭牛生面前。

    虽然也不过是短短两个月时间,但这次相会,彭牛生还真是百感交集,他蹲下身子,指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袖,怒极而笑:“上一回老子留下了一条胳膊在这儿,不知道你见到了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虽然彭牛生的左臂是被丹顶豹给剁下去的,但归根到底还是拜老芋头出卖了大伙儿所赐,而这家伙被众人团团围住之后也很是慌张,老泪纵横道:“我错了,我错了啊!我悔不该做那见利忘义的小人啊!“

    老芋头便哭便爬,蹭到了牛头的脚边,一把抱住了对方的大腿:“我害您丢了一条胳膊,您砍我一条胳膊也算我自吞苦果,但还是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要不然怎么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呢,老芋头这声情并茂的表演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连彭牛生都有了一丝松动,从喽啰手中接过了一把刀,似乎这一刀下去就会恩怨两清——但任天镜及时地按住了他的手。

    “大头领,先别着急。”任天镜指了指阎罗寨的中央大堂,彭牛生立刻会意。

    贺难早就坐在那里,今夜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在众人占据了寨内中央大厅之后他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掐着烟杆等待着一切尘埃落定。

    “贺老大……人带来了。”以任天镜为首的一干人鱼贯而入,将老芋头扔在了贺难面前。

    贺难没有再问其它山寨头目的去向,而是在这一锅烟草彻底燃尽之后摘下了腰间的无柄刀,慢慢走到了这屎尿失禁横流的叛徒身边:“老东西,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寿多则辱’?”

    老芋头当然听说过这个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庄子》也做过一段世间的选读书目,但放在这个场景之下听来怎么都不太对劲。

    “其实去年你就应该死了的,只是可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这样的觉悟。”贺难一走一过就给老芋头判处了死刑,他真的不想和这个家伙再多废话一句,那只会勾起他的后悔。

    坐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堂里的时候,贺难就在想自己究竟要以什么方式去补偿那些因他的一时手软而枉死的兄弟们,但想来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死了。亡羊补牢或许对生者是一种慰藉,但对死者来说却毫无意义。

    贺难只能背着愧疚感,去让更多当活的人好好活下去。

    “处理完之后去北山找我们,别忘了把刀还给我,我还要用呢。”贺难把无柄刀拍在了彭牛生的手里,然后带着任天镜走了出去,一只脚迈出大厅的时候他又朝着两位姑娘补充道:“杀人的场面你们俩就别看了。”

    一个是杀手,一个是医师,都是对死亡司空见惯的人,但贺难提醒姑娘们的唯一理由,就是接下来的场面会相当的血腥残忍,令人在各种层面上都会感到不适。

    …………

    小郁睡得并不是很安心,总是醒了又梦,梦了又醒。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状况,她的心里始终隐隐忧虑,而等到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

    寨子里人来人往,都在忙着修补破损的建筑、清点着需要的物资以及打扫废墟,而贺难他们始终都没有回来,小郁听人说牛头临走的时候把所有的俘虏都一块儿给带走了,这更令小郁感到不安,连忙也顺着北门的小路赶往北山。

    天知道这几个人到底走了有多远,等到小郁一路沿着脚印找到魏溃他们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沉,照的山头上金红一片。

    “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小郁走近的时候,只听见老魏在对其它人这么说,“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迟早都要迈过这道坎儿去的,总比再后悔要强。”

    几个人身上都透着浓郁的血腥味儿,这根本不是打一仗就能积累下来的,小郁刚想开口问,贺难已经从山坡上走下来了。

    他的半边脸上都是迸溅染上的红色,黑色的外衣在地上拖出数条车辙一样的痕迹,无柄刀下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第三二零章 十把名剑(上)

    “现在我们的待遇可真不错,还有大师兄亲自来接。”雁山惊鸿派的山门下,贺难嬉皮笑脸。

    在平定了萧山之乱后,贺难又把局面重新梳理了一遍,想来如今虽然少了不少人,但能留下来的却都是心往一处使的,凝聚力反倒更胜从前,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执萧山之牛耳的人也像是最开始贺难承诺好的那样,任天镜带着大伙儿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自然是交由他来坐好这个位置的,彭牛生也自愿让贤,从旁辅佐。

    而在马不停蹄地赶往落雁郡之后,五人也在此地暂且分作两路,贺难与小郁直上雁山,完成最后一阶段的磋商;而老魏则是带着泊儿返乡认亲,试图找回失去的记忆。唯独苦了陈公子,人家两组都是出双入对,自己跟着谁好像都不太对劲儿,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和魏溃走一道,原因倒也是充分——他背井离乡独身出行为的就是体会大千世界,贺难这条懒狗去了惊鸿派估计且得赖着一阵,倒不如在另一边还能看一看西北崇山峻岭之内的风光,没准儿还能亲眼见证一下“医学奇迹”,所以便这么定了下来。

    而惊鸿派也是早就做好了贺难再次到访的准备,近日来都在山门处轮岗,恰好便碰上了待在哨亭里弹剑作歌的大师兄陈龙雀。

    “大师兄还有这等爱好?”贺难趴在窗边听了半天,笑着说道。陈龙雀不止有剑匣藏剑数柄,也有一把玉石琴盒中盛着古朴的瑶琴,乃是其最珍视之物。但可能今天出来的急,便只能坐在这儿以匣中长剑为琴,以腕上银丝为弦讴歌。

    陈龙雀也注意到了两人,指尖轻轻一挑,那数条银丝仿佛活物一般将剑带回了鞘内:“雕虫小技而已,何足挂齿?”

    “反倒是你……”陈龙雀站了起来,仔细端详着贺难的笑:“我们也在私下里讨论过很多次了,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跟我分享一下吗?”

    贺难用一句玩笑避开了这个话题:“如果我姓齐的话,没准儿现在连和獦狚的停战协议都签好了。”

    虽然听起来很有吹牛逼的嫌疑,但这倒也不算空穴来风——贺难把惊鸿派扶起来靠的就是纵横斡旋,他甚至在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就预设了三个方案出来,并且随着局势的变化不断增添、删减和修改。若是他真生在京城望族之家,这个年纪随使团一同出使周边列国结下契约或许也说不定。只不过现在的他哪里能够得着那么高,李獒春能把“束手江湖”的事儿交给他去做已经是对他莫大的信任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欠你一个人情。”陈龙雀不是因为贺难的玩笑而笑的,他将剑匣挎在背上,走出了岗亭:“不止是欠那位大人的,这里也有你的一份。”

    三人一同走上山路,贺难也对陈龙雀的感激做出了回应:“那就等哪一天我能用得着的时候再说吧,不过我这次来还真有一件事儿想和大师兄您打听一下……”

    “我听说过一些传言,说这江湖之内共有十大名剑,又想到大师兄您是个爱剑之人,不知道能否替小弟解惑——这十大名剑都有什么样的传说,现在又在谁的手中?”

    这一问,便是恰好问到陈龙雀所擅长的领域来了——其实以贺难的本意来说,要和陈龙雀打听一些关于不择手段夺剑之人的故事,倒是未必要问那名剑传说,但这话术却也是贺难要哄着陈龙雀高兴,让他畅所欲言。更何况这山路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就当在路上听些故事也成。

    果不其然,在谈到了名剑之后陈龙雀那素来阴郁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由衷的喜悦:“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便从倒序说给你听好了……”

    “品评名剑”这个概念古来便已有之,最早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的“神剑谱”,将天下名剑及其传说故事编纂成册,而收录入谱中的剑也有将近百柄之多。只是这神剑谱成书的年代距今太过久远,不少名剑都已失传,而其附带的故事也真假难辨无法考证,渐渐被人视为了一部志怪小说集锦。

    而当今江湖中这“十大名剑”则是由二十年前一位酷爱总集江湖传闻的智者“画道人”所整理。据传此人乃是道宗出身,久经江湖风雨,尤其以书画称名,而他所绘制的十大名剑录也曾轰动一时,被剑道中人奉为圭臬。

    诚然,名剑并非只有十把之少,但画道人也有自己的一番评判标准,其中以宝剑本身的材质、持剑者的实力和此剑的战绩、传说分别权重,所以纵然也有不少宝剑也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但最终却也因为某一点不够出色只得望洋兴叹。

    “咱们就先说说这名剑标杆、作为分水岭的一把好了……”陈龙雀说话的功夫,又打开剑匣的底部,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已经卷了边角儿的书册来,正是他口中的十大名剑集录,看样子也是常年翻阅所致,“说来它的名字也和分水一词异曲同工。”

    第十把剑,名曰“割海”。

    “这把剑的名字叫的颇响亮,来头也是大的,甚至可以说是这名剑集录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一把……薛无敌听说过没有?”陈龙雀要是哪一天不练剑了,或许可以改行去说书,讲故事还有带互动的。

    “四海帮最强的一代帮主嘛……”说到四海帮,贺难可太熟了,前些日子他刚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死了人家的帮主,这也是为什么自打天下群雄会结束之后贺难连水路都不敢走的原因。

    陈龙雀点了点头:“是了,薛无敌武功盖世无敌,虽然剑并非是他最擅长的兵器,但他却有这么一把从不离身的宝剑,‘割海’二字也是因为他与当时的东洋巨寇在东海内的一个小岛上力战而得名,据说当时的薛无敌持此剑分裂海浪数百丈,最后将那倭寇斩杀,而这把剑也被四海帮视为镇帮之宝,只是薛家后继者没有什么太出色的剑客,之后四海帮帮主也没有剑客,所以也有一阵子没见过割海现世了。”

    “真的假的啊……”贺难显然不太相信。

    “事儿倒是真事儿,但打斗的细节你就当故事听就算了——二人是约战单挑,又没有旁观者,自然最后是薛无敌怎么说大家怎么听,不过以他那绝顶级高手的能力来看就算没有百丈那么夸张,但几十丈肯定是有的。”就算是陈龙雀也不会全然相信集录中的故事,或许也正因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剑客,才不会和那些门外汉一样道听途说。

    “排名第九的剑……轻罗小扇扑流萤,剑名取材于诗。”陈龙雀缓缓吟道,“此剑身长三尺二,宽一寸,柄长半尺,刃端薄如蝉翼,剑格如扇,于日光之下难觅其首,夜色之下不可见其形……故名‘扑流萤’。”

    贺难意识到了不寻常,笑道:“这把剑……资料未免也太过详细了一点儿吧?”

    陈龙雀得意的笑了笑,从背负的剑匣之中信手抽剑而出,亮在二人眼前:“因为那把剑……就在这儿。“

    “但是去年我好像还没有见过……”怪不得大师兄这么详尽地描述出了剑的模样,原来就是自己的,不过随着贺难的回忆喷涌,去年围杀青面阎罗的时候陈大师兄变戏法一般的换了七八柄剑,但却没有眼前这在阳光之下锋刃几乎透明的珍宝。

    陈龙雀点了点头,随即将这“扑流萤”的来历娓娓道来:”这把剑最初扬名时的主人在七十年前可谓是独步江南的人物,号称‘千心斩’的曹暨,也是当时天下公认前二的剑客——他与另外一位彼此都认为自己才可问鼎天下第一,彼此之间的剑术之理也迥然不同,二人为争头名,也为证武道,便相约在下马川河谷之中决斗,而最终的结果嘛……“

    “曹暨一战身死,尸首也不知所终,据说是被对手草草修缮了一座坟冢掩埋,而这柄生前惯用的兵器便留在那做了他的墓碑,与长眠的主人作伴——不过这世上总有些宵小之辈贪图利益,若干年后居然深入谷内又将这柄宝剑给盗了出来,自此它便又流落江湖。”

    “我得到这把剑也实属偶然——今年开春儿的时候我陪萧克龙游历了一阵以作锻炼,正好从一伙儿马贼手中救下了一位富商,而那富商知道我是爱剑之人,便把这柄剑赠与我作为谢礼。”

    贺难称赞了一句两全其美,随即又把话题往前倒了一段:“那与曹暨斗剑的那人怎样了?既然他活了下来,那想必更应该榜上有名吧!”

    陈龙雀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这一位可当真是个更了不得的传说,甚至说他是百年来剑道第一也并不为过,他所持之剑的排位也更高——不过我还是暂且卖个关子好了,你倒是可以猜一猜他的剑能排在第几?”

    “听大师兄你这口气,想必这把剑至少也得是前三甲吧?”贺难笑道,陈龙雀神态中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大师兄回敬了一个笑容:“我还是接着按顺序给你说下去吧,免得你听完了他的故事反倒是对别人失去了兴趣……”

第三二一章 十把名剑(中)

    “若是说榜上绝大多数的宝剑都因已经作古的前人们而成名,那么接下来这一把……应当是唯一的例外。”陈龙雀将那剑谱又向后捻开了一页:“排行第八的剑,剑名墨出。“

    事后诸葛亮的来说,此剑与谱中其余九剑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是唯一一把属于这个时代的利刃,伴它成名的执剑者也是它唯一的主人——龙首山派,老龙剑客,睥睨天下。

    这位被世人奉为“剑圣”的老人的一生也可谓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三十七年前,一个少年天才横空出世,携一柄通体纯黑的长剑,拔剑若舞墨光,打遍天下剑客,未尝一败。

    赐他一败的人是当时的天下第一,这位称了几十年“神剑”的花甲老人用一把木剑就证明了自己还没老到拿不起兵器,也证明了无论未来属于谁,这个时代仍旧还是他的。只不过这一败并未让人觉得沮丧,也没有阻挡着少年的声名鹊起,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竟然在天下第一的手中仍旧全身而退,这是何等的荣耀风光?人们都对一件事深信不疑——等到再过十年、二十年,这剑道必为此子所统御。

    十年后,龙飞羽再拜剑门山论剑,却得知了“神剑祝机”早已于数日前寿终正寝的消息,到最后也没给他一个再次挑战的机会,于是与其首徒岳浩然一战不分胜负之后约定下一个十年再战。

    又十年,已然在江湖之中名称“剑圣”的龙飞羽三登剑门山赴约,岳浩然欣然应战,而所用的兵器赫然是其恩师祝机在第一次接受龙飞羽挑战时所用的木剑。这场战斗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岳浩然以一柄木剑轻取了龙飞羽,也取回了神剑之名,而据说这个令人灰心的结果也直接导致了龙飞羽自此折剑归隐龙首山,再不过问江湖事。

    二十年前,初出茅庐的龙飞羽负于神剑之下,二十年后,如日中天的他又一次含恨败北。

    纵观老龙剑客一生只有三战未胜,两负一平,却止步于天下第二,实在叫人扼腕叹息;墨出剑,莫出剑,此后也不再出鞘。但画道人还是将这把传奇一般的墨出收录在了名剑谱之中。

    “那个谢斩应该就是这位前辈的门生吧?”在天下群雄会的最后阶段,贺难与谢斩有过接触,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他的顽强也给贺难留下了很大的印象,为贺难与关凌霄的临时变阵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

    陈龙雀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些许遗憾:“他的剑法……或者说龙首山派的剑法,已经和龙前辈最初那种充满灵光的剑法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在剑道当中有一句话,叫做‘没有亲眼见识过二十岁的龙飞羽的剑,是一种遗憾’。事实上有很多前辈都认为,在龙飞羽第一次败给祝机之后就放弃了自己本身的天赋和优势,走上了一条歧途——他太过于执着击败祝机,所以在后来的修炼中不断地去尝试着消解着对方的剑法,几乎已经达到了入魔的地步……”

    “但那并非是一条正确的路,我就用你比较了解的事情来举个例子好了——一个天赋绝佳、充满灵性和创意的学生,每一次考试都是第一,但在一次考试失利之后便陷入了魔障,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解题当中,而对象仅仅是一张试卷……在那之后他又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他被困在了那张试卷里,所以他再也无法超越自己了,更别提超越出卷的考官。”

    “龙首山派现在的剑法,几乎就是将祝机的剑法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拆解开再设计出克制的招式去应对——虽然依靠龙前辈本身的经验,和对于上乘剑法的细碎拆解,使得龙首山派剑术可以做到完胜天下大多数剑法,但这种功利性极强的剑法却也谈不上成功,哪怕它只战胜不了一个人,但那就是永远都无法战胜了。”

    “要知道,对手可不是木头人,只会按照剑谱上死板的出招,普通的剑客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天赋屹立在群山顶点的天才们了——我不知道祝机前辈选择以木剑迎战究竟是不是一场指导,但岳浩然绝对是看透了龙飞羽的一切,所以才刻意选用了师父当年用过的木剑来羞辱龙飞羽,他知道自己就算用一块木头疙瘩也能赢下来。”

    “羞辱?”贺难注意到了陈龙雀的用词,从对方的语气中不难看出陈龙雀对这些前辈们都非常尊重,但却在这里用了一个不是那么恰当的词语。

    陈龙雀点了点头,他看出了贺难的疑惑:“是的,就是羞辱——岳浩然在那场战斗结束之后说了一句话……也就是这句话让墨出剑在剑谱当中的排行未能进入前列。”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心摹手追,不过尔尔。”

    真是刻毒的言辞,贺难笑了笑,但他说的是实话。

    “而接下来第七、第六把剑,都是你亲眼见过的了……”陈龙雀把这两把剑放到了一起说,因为二者的确具有非常高的共性:“如果说扑流萤和墨出这两剑都源于一个昙花一现的辉煌,那三尺天光和撄空就意味着积厚流光的传承……”

    “这两柄剑的历代使用者们都不算是非常显赫、引领一个时代浪潮的人,甚至有人评价说这两把剑是剑谱当中‘最水的’的两把,因为这些人的故事比起接下来我要说到的那些实在显得有些平庸,甚至非常枯燥……”

    “但换一个角度想想,薛无敌之后的薛家人平平无奇,曹暨身死剑失,龙飞羽受辱归山,这些风云人物的结局又能如何呢?无论是剑还是精神,他们都没能留给后继者们,但三尺天光和撄空却还在。”

    “沥剑门随着左丘门主一同远去,但三尺天光和那惩奸除恶的意志却没有消弭,仍有左丘家的人贯彻;而撄空也是从游天阁建立伊始便保存到现在的,这个门派没有特别兴旺的时候,但也没有被时局所抛弃,据说晋阁主那个小外甥天分也相当不错。”

    陈龙雀对于这两把剑的介绍很简短,也很朴素,但却也并不失十大名剑的光辉。

    “而接下来就是前五了,这其中每一把剑都不惭为今古传奇,相比神剑谱都毫不逊色。”陈龙雀卖的这个关子让人热血沸腾。

    剑五,曰“方生”,又名曰“迢迢”。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出自《庄子·齐物论》。

    道门自后世一分为多,扶摇派第一代掌门方梦然少时自号“方生”,携一柄仙人所授之剑,志在修行羽化,称这登仙之路“虽迢迢而可见”;而晚年时正逢中原大地战火绵延瘟疫肆虐,方掌门看遍世间风霜疾苦,遂携扶摇派入世救人,最终染病卒于迢迢人世之间,自此之后,这柄仙人授剑便成为了扶摇派历代掌门之信物。

    事实上,这把剑或许是名剑谱中唯一一把没见过血的兵刃,但却从没有人对其上榜有过异议,无论这是否真是仙家之剑,但其所有者却真真切切地救得苍生性命。而以“迢迢”二字为名,或许也是方梦然临终之前顿悟仙道、人道并无差别,皆是难行。

    而之所以陈龙雀会将此剑和之前的两把区别开来,还是因为这是剑谱中唯一的“礼器”,此剑之上的传承比之前二者也更加厚重,若是强行放在一起叙述反倒是不合时宜。

    “无论算不算那位仙人活了多久,迢迢都是十大名剑中历史最悠久的一柄,但考虑到道门总是与江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却也没有排的太高,哪怕画道人也是扶摇派出身的道长。”陈龙雀笑着说道,“或许他也知道,名剑现世会引来不少纠纷,谁知道哪一天会有那不开眼的去找扶摇派的麻烦?”

    “而排在第四位的剑也非常特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把‘不存在’的剑,它的使用者没有留下确切的姓名,而它本身的名字也不为人知,现在这个名字倒不如说是后人牵强附会所致。”

    陈龙雀扫视了贺难和小郁一眼:“而且它身上的故事……或许可以算是一个爱情故事。”

    “悲剧。”

    “悲剧。”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但贺难却非常奇怪地望向小郁:“你不是号称只看美满结局的故事嘛?怎么这回要模仿我啊!”

    没想到小郁却用非常沧桑的语气回应道:“就是因为我小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所以从此以后才不看悲剧的……这也算是童年阴影的一部分吧!”

    “郁姑娘居然听说过这段故事?”陈龙雀倒也很是惊奇,他本来以为只有剑谱中才写过。

    “大师兄莫非忘记了我们广寒宫的来历吗?”郁如意提醒道,“说来这段故事的主角和我们广寒宫也算有所联系。”

第三二二章 婀胡

    史书上说,丰朝武桓帝柴明言暴病崩于东顺宫,时年五十一岁。

    这个年龄算不得年轻了,当然也算不上垂垂老矣。柴明言一生戎马,从他还未登基开始算起直到生命的终结,总共亲征了四次,大小数十余战告捷,身体硬朗的很,也没有什么致命的隐疾,按理来说绝对不会在正值壮年的岁数就这么草率的离世。

    而关于这位名君的死因,自然便衍生出了众说纷纭。

    有人说柴家人遗传着一种罕见的疾病,所以历来短寿。这么说倒是的确有几分道理,毕竟有不少例子可以列举——他血缘上的大爷、名义上的父亲柴寒没到五十岁就去世了;而他的长子柴睿也是英年早逝,也包括他那个不成器的倒霉太孙,虽然柴正匡是战死的,但这厮的两个儿子也都没有活到十五岁便夭折。柴明言能挺到五十大关已经是相当命硬了。

    而还有一种说法则伴随着一种阴谋论,称柴明言之死是由柴正匡一手策划的,因为他毕竟是太孙而非太子,上面还有两位叔叔,为了早点将生米煮成熟饭,柴正匡才谋杀了亲爷爷。这种说法的依据就是柴正匡在继位之后便迅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夺取了两位叔叔的权力,不过此类论调也不难推翻——柴正匡做了数年太孙,期间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柴明言动过废太孙的念头,所以这种猜想大多被认为是后人觉得柴正匡暴虐无道所以才牵强附会地再给他添上一笔黑料。

    而在史书之外的部分,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甚至一度被认为是真相的传闻——它讲述的是一个未必符合逻辑,但人们出于某种心理却又都愿意取信的故事。

    柴明言第三次北征胡部,长驱直入数百里,脊河一战生擒与獦狚人血脉同源的那貀人首领,乘胜追击再破阿矢哈达与拉苏等数部,取得了非常辉煌的战果。

    而经此一役对柴明言俯首称臣的阿矢哈达部不但开始年年进行朝贡,甚至还送出了他们的公主图兰娜愿结秦晋之好。

    但在旁人看来,阿矢哈达部这送公主的行为好像不太礼貌——如果公主做妃子,那按照中原的礼法皇上岂不是要管阿矢哈达部诺颜叫老丈人?一个手下败将居然还敢这么嚣张?更何况这公主其实就是安插在柴明言身边吹枕边风的角色而已。

    图兰娜公主抵达京城之后,朝野之上奏折满天飞,激进派的武将恨不得再次挥师阿矢哈达部,而保守一些的也觉得要把这个疑似有鬼的姻亲给退掉。而文官们则是考虑到了一些其它因素——虽然阿矢哈达部的意愿是联姻,不妨就将这位公主赐婚给皇子。

    但柴明言这豪迈不羁了一生的家伙却不这么想,对他来说这是一件相当无所谓的事情——图兰娜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是一个战利品,这是自己征服了草原的证明,哪怕当她是个花瓶摆在那里看都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至于伦理上他是不是要对阿矢哈达部的诺颜叫岳父……他敢叫,那老东西敢答应么?

    于是,柴明言便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并且还册封图兰娜为妃。只不过柴明言似乎对这位美艳的异国公主没什么特别的宠爱,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邦交的纪念品和饰物而已。

    柴明言四十五岁的时候,皇后和太子在一年之内染病相继离世,而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在那段时间之中陷入了崩溃一般的沉痛里。或许为了发泄出心中的悲伤愤怒,他又重新把精力投入到自己所擅长的军事领域当中,他发起了人生中最后一次亲征,将在西北边疆蠢蠢欲动、成立了汗国的厄勒苏部打的分崩离析,又一次遁入大漠。

    而在这期间陪伴在柴明言身边的一直是那个不怎么受宠的小公主图兰娜,或许柴明言带上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在这位杂揉了礼品、人质和探子三种特质的“贡品”面前展示帝国的强盛武勇,但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图兰娜的存在的确消解了他的烦恼。

    胡部蛮勇尚武,作风在女子身上也有体现,图兰娜尤其擅长舞剑,不同于宫廷中培养的舞伶那般矫揉造作的姿态,小公主的剑艺杀气凌人,颇得柴明言欣赏,也正是因为如此,班师回朝之后不久图兰娜便被下旨迁入东宫。

    有人称,这是柴明言释放出的、要以图兰娜为皇后的信号——但皇后可是一国之母,丰朝还从未有过以胡人女子为皇后的先例,这是否……

    可皇帝没有召他们议事,谁也不敢多嘴去问,毕竟柴明言还真没怎么在乎过礼法。

    “先帝的故事……就是如此了。”柴家人嘴刁,柴明言和他大爷一样都偏爱甘甜味儿的蜜酒,或许因为他今日喝了先皇生前最爱的酒,所以与宠妃说起了先帝的一生——也包括被皇家禁卷所收录,但外面也早已沸沸扬扬的情史。

    “陛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图兰娜抱剑坐在一旁。

    柴明言突然转向,四目相对:“朕问你,你想做皇后么?“

    图兰娜不由得怔住,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应道:“不想。”

    “这宫里的妃子都想做皇后,你不想?”柴明言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要求居然会被拒绝,“你是觉得他们会不同意?”

    图兰娜轻轻笑了起来:“陛下已经年近半百,而臣妾太年轻了——若是我先于陛下而去,陛下不是又得经历一次丧妻之痛?而若是陛下先妾身而去,妾身一无子嗣、二无权势,三无威望,还是一个胡人女子——又怎能坐的住这个位子?”

    谈笑间,婀娜女子从不离身的长剑已经架在了柴明言的咽喉。

    图兰娜所言句句属实,她是真的不想做这个皇后,也有这几般理由存在,但最重要的因素她从未说出口过。

    她的本名不叫图兰娜,她本来的身份也不是阿矢哈达部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在两国战火之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阿矢哈达部的诺颜收养了这位战士的遗孤,并为此计划了一个长达十余年的刺杀,让她冒名为图兰娜公主深入丰朝的后宫,如果她有幸诞下皇子、并且被立为太子的话那就从内部瓦解丰朝,而若是没那个机会,便利用身份的便利行刺柴明言。

    在她的认知当中,柴明言要为自己父母的命负责,自己的养父也是一样,只不过因为养育之恩的存在让她宁愿将罪责全部归咎于柴明言,而她将会以皇帝的性命作为回报。

    胡女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机动手,正是因为柴明言的问题点醒了她,让她回忆起了自己来时的初衷。

    她已经察觉到了柴明言爱上了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爱上了柴明言,所以现在将一切了结才是最好的结果。

    柴明言的双臂环在了胡女的腰际,将额头贴在对方的小腹,声音压的极低:“先帝与李姑姑生不能同寝,我与你死不能同陵,看来顾此失彼便是柴家人的宿命……”

    这位以武勇驰誉青史的皇帝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也不知爱人的刀剑相向对他来说究竟作何感想:“今夜宫里值勤的人少,你从天梁门出宫,走东四街,到那里的卫哨所找吕衡,你见过的,就是总陪我们打猎的那个,把这块牌子交给他,他会带你出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柴明言把一块熠熠生辉、半个手掌大的令牌按进了胡女的怀中,最后笑了笑:“出宫的时候别忘了帮我传太医,明天是个良辰吉日,正适合公布我的死讯,写在史书上也算有面子。”

    图兰娜咬着嘴唇听完了柴明言的话,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安排好这一切。”

    “朕好歹也是文武双全到能在史书上享有个好名声的皇帝,阿矢哈达部送你入宫的目的难道朕会不知道?”柴明言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图兰娜突然有些恼羞成怒,她的剑在柴明言的胸前留下了一个不足以立即致命,但却会永不消逝的伤口:“我们两清了。”

    “所以你还是要走。”柴明言的铺垫全部落空,他如此缜密温存为的就是让她踏踏实实地留下来,但图兰娜的“两清”还是传递出了潜台词。

    “我未能完成与义父的约定,无颜回草原。而我留在这儿,陛下可得安寝?”那是柴明言最后一次见到胡女明媚的笑容,如释重负。

    最终胡女还是离开了,带走了她的剑,也带走了他们的孩子,早在一个月之前柴明言就从太医那里得知了图兰娜怀有身孕的消息,而这一点作为当事人的图兰娜也再清楚不过,两个人都不想让下一代人再重蹈覆辙,延续国与国之间的悲剧。

    柴明言的弥留之际,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那曼妙的舞姿,他的遗言也被“断章取义”地摘录成为这把剑的名字。

    第四把名剑,蕴含着国与国的阴谋,斩断了人与人的悲剧,最终化作胡女婀娜一舞。

第三二四章 十把名剑(下)

    “你是说……广寒宫的建立与前朝皇帝有关系?”在听过小郁漫长的讲述之后,贺难提了一个问题。

    郁如意轻轻点头:“广寒宫的第一代宫主李仙娥和丰朝文皇帝育有一女,也就是我们广寒宫的第二任宫主。”

    “那其它柴氏后裔呢?按理来说在王朝覆灭之后他们也应当会投奔广寒宫吧?”不知怎的,贺难好像对这个故事中出现的柴姓皇族们的下落比那凄婉的剑还要感兴趣。

    “据我所知没有,广寒宫纪律严明,而且在明面上……和柴氏并不存在任何关联。”小郁继续讲道,她朝着贺难歪了歪头:“不过私下之中有无联系,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贺难若有所思,他之所以这么问,就是这个故事让他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在天下群雄会之上以“田木”这个名字出席的柴思畴。

    据史孝文所说,这个神秘的老兄经营着一个庞大的组织,难不成他就是柴氏的后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想到这儿,贺难就停止了思考,因为到最后他还是需要证据。而眼下他还是觉得把这些故事都听完的好。

    大师兄自然是不知道贺难的想法,在小郁说完婀胡剑的故事之后他又补充了一些关于剑本身的细节,就继续说到下一位了。

    “我想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曹暨。”陈龙雀言道,“他便是败在了这把剑的主人手中。”

    名剑谱第三,巨剑灭了(liao)。

    剑长七尺,重逾百斤,从外观上来看这甚至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件兵器——和魏溃从山神像手中“借”来的双戟一样,压根儿就是摆来看的东西。

    但偏偏就是有人可以将它当作武器来使用。

    那个男人在生前有许多个褒贬不一的名号,“莽剑”、“愚夫”、“贪剑”等等,但这所有的都被“剑魔”二字所盖过,也被这二字所概括。

    曹暨之剑在巧、在捷、在出奇、在弄险,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姜錾则主要突出一个势大力沉,凶狠无匹。

    而最适合用于形容姜錾剑法的词,是“贪婪”。

    既然为剑魔,那其剑法自然不可以以常理论之。姜錾的剑法绝不肯让人,每一剑势必要占得便宜,否则决不罢休,用贪字来形容倒也再合适不过。而之所以称之为贪而非狂,那当然是因为这剑魔表面粗放,实则内心之中精打细算,是以逐步建立优势、再将优势转化为胜势的剑法。只不过其怀拙藏精之能太过高明,常人眼中根本无法看透其真意,所以才有“魔”字之称。

    姜錾锱铢必较,曹暨变化无常,此二人对各自剑道的理解都已达到了巅峰,而为决出天下第一,这两位绝世的剑客相约在下马川河谷一战。

    此战的结果,最终是以曹暨之死告终,而姜錾在日后与人谈及其中细节时,也不失对曹暨的尊重,所以才会将其尸首收敛安葬,只不过他坚称曹暨距离自己差的还是比想象中还要多——这当然引起了曹暨门人的不满,这其中就包括后来的“神剑祝机”,只不过祝机当时也只是诸多门生中普通的一员而已,就算他上门挑战也不会得到姜錾的回应。

    如果说击败了曹暨只能让姜錾加冕当时的第一剑客,让“灭了”有资格位列“扑流萤”之上,那么真正使得这把剑稳居前三甲的一战,正是灭了的终结。

    中原诸多门派围剿西域妖僧摩罗伽于群山之中的衍圆洲,几大掌门非死即伤,而在联盟一触即溃的关键时刻,因为迷路而迟迟没有赶到的姜錾终于前来救场。

    那一战,证明了姜錾所言非虚。

    整场战斗当中,“剑魔”只出了三剑,第一剑斩断了摩罗伽的鎏金宝杖,第二剑破开了几大掌门合力都未能攻破哪怕一个口子的“梵天护体神功”,最后一剑干净利落地将妖僧的头颅从躯干上分离。

    而“灭了”也在姜錾催发到极致的剑意当中如其剑名一般灭了,在姜錾挥出最后一剑破灭佛陀金身时这柄巨剑也随之化作齑粉,剑灭人灭。

    “如果灭了不被摧毁的话……那它的排名会再高一些么?”虽然陈龙雀的描述十分简短,但贺难还是觉得荡气回肠。

    在踌躇了半天之后,三人已经走到了惊鸿派的大门前,直到此刻大师兄才站定给出了一个答复:“不会了。”

    “剩下的两把剑,或许已经是两种极限了。”

    “名剑谱排名第二的剑并不属于江湖,甚至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它的真面目。”陈龙雀深吸了一口气,“但却很难不把它排在这个位置。”

    “单论剑本身的材质或许算不得什么,而持剑之人的武功也未必很高,但那已经是‘意象’层面的极限了。”

    “盛国太祖皇帝,持此剑斩前朝龙脉,成就一番帝业,统一天下,故称之为——摘龙。”

    “那居然还只排第二?”贺难挑了挑眉,这把剑的象征意义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实际效用。

    “因为第一剑,是物质的极限。”陈龙雀的眼中似乎有火燃烧,神情狂热:“它是唯一的例外……甚至有种说法是此剑不以主人而闻名,持有此剑的人便是天下第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把剑的名字,就叫做再少年——这其中甚至还有典故。”

    “总不至于用这把剑的人都会返老还童吧,那它就算排在第零位我想大家也没什么意见。”贺难说着吐槽的烂话。

    “在杀不在生,剑中再少年。”陈龙雀又给出了一句评价:“你再好好想想,以你的聪明当然……”

    是的,以贺难的聪明当然能够想到其中意思,而他的聪明也令自己毛骨悚然。被此剑所伤之人必死无疑,投胎转世之后可不就是“再少年”?

    “没错,所有记载中被这把剑伤害过的人,哪怕并非致命的伤痕,哪怕只是被轻轻划破了一个小口,都会在不久之后死亡,而死状则是全身溃烂、凄惨至极,无一例外。”陈龙雀压低了嗓音,他也想将这个恐怖的故事渲染的再诡异一些:“有人说这把剑有灵性,像妖魔一般吸食所有受伤的人的生命。”

    “听起来和咱们要追寻的那把‘加雷斯的诅咒’性质很相似啊?”贺难趴在小郁耳边窃窃私语。

    “但一把是害死别人,一把是害死自己。”小郁也轻声嘟囔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这把剑现在的下落呢?”贺难急着和陈龙雀确认。

    “这把剑最初是由神剑祝机所佩戴,起初并没有人发觉这把剑有如此恐怖的特性,而在误用此剑造成了几位同道的死亡之后,祝机总结出了这样的可能性,便将此剑封存,这也是为什么他在面对初出茅庐的龙飞羽时会采用一柄木剑,就是担心此剑噬人性命。”

    “而在祝机去世之后,他的得意门生岳浩然将这柄剑重新开封,甚至还专门为这把剑开发出了一套完美适配其特性的剑法——只不过岳浩然也记得师父生前的叮嘱,所以也宣告了只在面对臭名昭著之人和生死决斗当中才会采取此剑。”陈龙雀笑着说道:“但有这样的传说,谁还会去找他决一死战呢?就算杀了对方自己也会死。”

    “那看来岳浩然故意用木剑,也未必是要羞辱龙飞羽。”小郁善良,所以提出了一种其它可能性。

    但没想到邪恶的贺难言之凿凿:“不,就是羞辱——就算不想用这把剑杀了龙飞羽,也完全可以随便用一把别的佩剑——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尽管再离奇,再少年的传说也有很多人都愿意相信,这把‘必杀之剑’的吸引力实在胜过师徒之间的传承,甚至有人认为两代神剑其实都因为这把剑才沾了光,岳浩然的行为或许也是在向天下人证明不依靠所谓的神剑,自己的剑法也是天下第一。”

    “而至于这把剑现在在哪儿,倒是也没有人说得清——在前些年岳浩然失去音讯之后这把剑也随之一同消失,剑门山的人也不知道这一人一剑究竟去向如何。”陈龙雀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贺难的问题。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岳浩然是被人杀人越货了呢?”贺难觉得两把性质如此相近的剑绝非巧合,没准儿他们苦苦寻觅的丢失的镖物正是岳浩然的那一把。“江湖上不择手段夺剑之人也不少吧?”

    而陈龙雀听完之后,却用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贺难:“你知道岳浩然在消失之前的修为达到什么程度了么?”

    “三教掌事就算是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究竟什么人敢越他的货?”

第三二四章 广而告之

    “居然还有这种事?”到最后,贺难还是跟大师兄交了底,将泰平镖局被劫镖的事情说给了陈龙雀,而陈龙雀也是十分讶异,虽然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小郁居然是泰平镖局总镖头的长女,但却也听说过镖局的威名。

    “而我想跟大师兄您打听的,就是江湖上这些名剑的流向,看看能否在其中找到些线索。”

    “原来如此。”陈龙雀托着下巴,“我也有些趣味相投的好友,我向他们打听一下好了,你尽管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儿说出去的,反正我们之间也总是闲谈些关于各大名剑的事情,到时候用别的说辞遮掩一下就可以了吧?”

    “不,你要说,把这件事传的越广越好。”贺难话锋一转,“当然,你说出去的内容可能和咱们的实际情况有一点儿小小的偏差……”

    偏差倒是有,但绝非“小小的”这么细微,不过贺难的强项就是张口就来。

    “你非但不要说这东西丢了,反而要去宣传它没有丢。”智多星歪着嘴角,“连开头我都帮你想好了——”

    然后,贺难便开始抽风似的一人分饰两角,时而站在左边,时而站在右边,连神态和语气都有所不同,就像真有两个人面对面谈话似的:“泰平镖局从西域得到了一把稀世宝剑,这事儿你听说了吗?”

    “早听说了,那泰平镖局的郁总把头亲自压阵,结果让人给劫啦!”

    “不对吧?我听到的消息可是郁总把头被劫不假,但东西可没丢。”

    “真的假的啊?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怎么可能有假?我有个小兄弟是郁总把头的女婿,我是从他那听来的,那还能有错?”

    郁如意突然打断了贺难的表演,虚眯着眼睛:“为什么这里还会出现我爹的女婿这种角色……”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个角色的嘴里说出来的话非常有可信度。”贺难把脸扭过去,明显是心虚。

    “既然没丢,为什么能传成丢了?”

    “当时郁总把头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把真的留下了,被劫匪带走的是一把赝品——而这买家却迟迟不来取货,尾款也没有补上。眼看这批货马上就过了质押期了,所以泰平镖局准备把这把剑连同别的货物一起公开拍卖来挽回损失。”

    “听陈兄这意思,您是有兴趣?”

    “我倒是真想一睹这把剑的风采,而且我那小兄弟也拜托我多找几个爱剑之人,看有没有人相中的——麻烦各位兄弟也帮在下广而告之,多多宣传。”

    话音已落,表演也戛然而止,贺难还一抱拳一拱手,好像台下有观众似的行礼。

    “这个被称作陈兄的人就是我吧!看起来和我本人性格差的有点远,感觉像是个市侩的小商人。”大师兄笑道,贺难这一人分饰两角的表演看起来非常滑稽。

    “真是超前的艺术形式……”小郁冷着脸吐槽道,“不如你雇佣一些人在钺月城的大街小巷都搭个台子表演你这个好了,说不定比一个一个散布来的还要快一些……”

    “对。”贺难蹿到小郁面前,用了一个自认为非常潇洒的姿势打了个响指:“我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范围可不止是在钺月城内……我要雇戏班子,把这段内容传遍天下。”

    “你有想过这会花多少钱么?”小郁歪了歪头,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

    “不,这些戏班子只需要出两个人,甚至都可以是戏团中打杂的杂役,只要会说话就可以。而表演的内容当然也不必占据他们唱戏本身的时间,在开场、中场或者结束时把这一段儿插进去就行,而他们则会分到最终这把剑成交价的一部分作为酬劳。”贺难双手叉腰,牛气哄哄:“他们最终能分得多少钱,全看他们自己是否招徕了更多的客户,而客户数量的上升也会直接影响到竞拍价格的提高,他们会为了自己去拼命的——见者有份哦大师兄,所以这件事也拜托你了,毕竟你能拉来的人质量要更高一些。”

    “现在……我就要给这种模式取一个名字了,没准儿以后会成为一种潮流,你们有什么好的推荐吗?”贺难越说越兴奋,自己嘴里还念叨着自己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既然你要广而告之,那就把这个词简化好了——就叫广告怎么样?”小郁掐着下巴尖想了一会儿然后发表意见,贺难眼睛一亮就要往她身上扑然后嚷嚷着小郁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在陈龙雀描述名剑谱的时候,贺难不止一次地觉得有线索在其中,但却又没有什么头绪,只能把思考的路径从“寻找”转移到“执行“上,而他的大脑也的确算是个宝贝,输出想法的能力惊人,只不过执行能力也差的惊人,通常就是只管提出来一个想法然后便不了了之。

    不过虽然现在兴奋,但贺难还是没忘记他来惊鸿派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

    “许老前辈,别来无恙啊!“当晚,贺难又一次走进了许白蝉的大门。

    许白蝉用大半生养成了一个习惯,今夜当然也不例外,他依旧在一丝不苟地拭刀。

    刀,总是放着不用便会锈,总是过犹不及则会钝,而人也是一样。到了这把年纪,许白蝉更觉如此,所以才会保持一个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他可还没做好变迟钝或者生锈的准备。“小贺难来了?”虽说在临宁县时也见过不少面,惊鸿派的人对于贺难的到访心中也早有准备,但许白蝉见到贺难还是显得挺高兴的:“刀带了么?给老夫看看。”

    原来这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贺难哭笑不得,随即绰刀递了上去——许白蝉对刀的痴迷不亚于陈龙雀之于剑,每次见了贺难都得要刀来耍耍,只不过在弟子面前他还得保持一点老成持重的形象,只在二人私底下才会如此像个老顽童。

    “你这刀……”许白蝉握住光秃秃的刀茎,在空中摆弄了几下:“这是试过刀了?”

    贺难虚心求教:“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刀和人一样各有气质,而这气质除了刀胚本身与生俱来之外,还与主人有关。第一回见你这把刀的时候,它显然还在你手中不久,留下的都是上一任主人的气息、战场上的杀戮之气和它本身的锋锐相辅相成,所以气能盖主。”老头儿顿了顿,接着说道:“而在临宁县再见的时候,这把刀才开始渐渐与你有所联系,这也是因为你对于刀法有所研习有关。”

    “而今日再看——无柄刀在我这老刀匠的眼里,已经和你在人眼里是一样的了,只是……杀戮重了许多,不过倒是没有那么暴戾。”许白蝉说罢便将刀还给贺难,自己背着手道:“你小子变化很大么!”

    “如前辈所言,正是如此。”贺难收刀回鞘,斜斜挂在腰上:“确实是见过血了,萧山那一伙山贼又重新作乱,我来时的路上便用他们祭了刀。”

    许白蝉看了一眼贺难的站姿,与无柄刀浑然一体,不由得欣然道:“不错,倒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但我还是得提醒着你一点,人和刀是一样的,刀杀了不该杀的人戾气会加重,人犯了不该犯的错也会染上不祥,所以你要时刻记住什么人可杀,什么人不可杀,不要枉害了无辜性命。”

    贺难点头鞠躬,表示自己记住了,然后又笑道:“今日听大师兄说了半天的,剑谱名剑,不如许老前辈再给在下讲讲刀?”

    “呵呵,这有什么可讲的。”许白蝉的态度颇具有些无奈:“他就是对于剑本身太过执着,所以才不如老二境界高。”

    “只要不是用散漫态度随便铸成的破铜烂铁,每一把刀都各具灵性,什么样的持刀者,就会有与之相配的刀,使出来的刀法也是天壤之别。”许白蝉说到这儿,又想了想例子:“你的刀无柄,所以不受约束;关凌霄的刀无鞘,所以锋芒毕显。”

    “这才有好局落成。”这一回老头儿看向贺难的眼中带上了许多深意:“老夫且问你一句,你究竟想要惊鸿派飞得有多高?”

第三二五章 交换

    “许老前辈,现在我应该能回答你的问题了。”昨夜许白蝉问话的时候,贺难有意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倒也不是他回答不出来,而是想着反正今天也得再说一遍,那不如就别浪费那个口舌了。

    今天聚在这儿的人就是第一次贺难拜山时聚在一块儿的那些人,还有几位上了岁数的长老不方便走动,便只来了一个代表——但说实话赵沉钧和许白蝉坐在这儿就已经够用了,再来一个长老也不过是个吉祥物,没人真指望他说出什么来。

    “贺难啊……托你的福,现在的惊鸿派已经今非昔比了。”赵沉钧依然坐在掌门的主位上,手里两个黑铁球来回摩擦:“这些日子以来惊鸿派的山门都要被各路好汉给踏破了,倒是比从前热闹了许多啊!一年之前我可没想到会是今天这般光景。”

    “呵呵……”旁人或许听不懂赵沉钧话里的内涵,但贺难何许人也?他最擅长的就是阅读这些歪门邪道的潜台词,当即就笑出了声:“赵掌门,这些话您在我面前说说也就行了,可千万别让我师父知道呀!”

    他看的很明白,惊鸿派上下对于都在担心着来自上峰的压力,但赵沉钧想不受束缚的飞,哪有那么容易?

    作为一门之首,赵沉钧的心情可谓是诚惶诚恐——自打天下群雄会之后,惊鸿派在江湖内的名声大噪,俨然有替补不夜山庄进入九大宗门的势头,这和他与贺难约好的一样,当然也少不了关凌霄的鼎力相助,但越是这样,反而让赵沉钧感到不安。

    答应了这个条件,那以后惊鸿派可不只是江湖门派了,身后可是站着李獒春——但代价也是惊鸿派或许承担不起的,这很有可能意味着未来的某一天,在江湖和朝廷之间,门派必须得站在朝廷那一边儿。

    赵沉钧作为一个江湖人,对于做“走狗”这件事儿是有着强烈抵触心理的,但他也是一个掌门,惊鸿派在他手上振兴也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情。

    所以,他才籍由这番话来寻找一番平衡。

    “赵掌门,我得提醒您一点,这话也是昨夜许老爷子问我的——这鹰被猎人熬成了猎鹰,自然是不再需要打猎也天天能有饭吃,但是猎人要是想让鹰替自己抓住什么猛兽,当然也得出力。”

    “我呢,是一个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的人,因为把丑话都听完了,自然后面都是好听的了——我们一直都是朋友,所以还请赵掌门不要用让人伤心的方式对待朋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贺难也学来了关凌霄那一套道德绑架的本事,但在赵沉钧面前似乎还是挺有用的。

    听到贺难把惊鸿派比作被驯化的猎鹰,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些不悦,性子耿直的赵鸿鹄直接呛声:“贺难,我们可是把你当兄弟的,你这话不太好听。”

    贺难倒也不辩解,直截了当地笑言道:“难道赵三哥你这辈子听过的话全都很好听么?”

    “恕我直言,如果一个人这辈子听到的话都是‘好听的’,那他只能度过一个相对失败的人生。”这张嘴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狠狠地就朝着赵鸿鹄的心窝子里扎去,而贺难的眼波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后,又叹了口气道:“而这样的人越拥有力量,所酿成的灾祸便越大。”

    赵鸿鹄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想再说点儿什么,但他老爹却察觉到了对方不加掩饰的意思,用手势压住了儿子的声音:“你继续说。”

    “昨日、今日,乃至明日,赵掌门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那么这些所谓的、登门拜访的宾客们无论是有求于惊鸿派,还是想要与您结交,他们都只会说那些悦耳动听的东西,而一旦人听多了这些东西,就会迷失自己。”贺难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站在大堂的正中央,一个二十岁的人对中年男子说的话倒也语重心长:“您得会取舍,避免他们给您带来麻烦,从而再给山河府带来麻烦。”

    “取舍?那你说我们应该取什么,又舍什么?”赵沉钧笑道,这道理不难懂,甚至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但设身处地地去做,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做错呢?

    贺难背着手,自己来回踱了几圈:“锦官城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在江湖里一直都有锦官城与朝廷关系暧昧的传言,大家虽然都当真的听,但对于其中细节却知之甚少,而贺难的话似乎已经把这份传闻给坐实了。

    在关凌霄的引荐之下,贺难也算是结识了锦官城城主越戎刀,“善决”之称名不虚传,越戎刀对于尺度的把控可谓炉火纯青。

    而一个看上去似乎很难意识到,但仔细想想更加令人惊骇的事实就是,在关凌霄面前,越戎刀绝对不是那种平起平坐的合作伙伴,本应该占据主导地位的越戎刀,一直都在听这个年纪和势力都不如自己的年轻人的话。或许本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但在潜移默化之中,关凌霄写意地独揽大权。

    真是很难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家伙已经成为武林盟主了啊……贺难警觉地想到,关凌霄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我所能承诺的就是我们绝对不会干涉惊鸿派的内部,但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事情托付给诸位。”在说完了难听的话之后,贺难毕恭毕敬地向各位行礼,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众人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笑容也重新舒展,赵鸿鹄也不那么冲了:“早这么说啊,害我闹脾气。”

    “那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陈龙雀走近一步,他向来是个行动派,秉承着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

    “不急,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让惊鸿派打开山门,广收门徒。”贺难看了几位长者一眼,知道这个提议对于他们来说冲击是巨大的,固有的门派观念很难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我知道这有悖于贵门派创立之本,但也不是没有协商的余地。”

    “惊鸿派要保持着一贯的武功风格,这一点我绝不否定,但大可以效仿某些门派的模式,分为内外两门——内门自然还是挑选精英来传承门派精髓,而外门的条件便可以宽松上许多。”

    赵沉钧把手里搓着的铁球轻轻搁在茶桌上,也走了下来:“惊鸿派并非一成不变的老顽固,我们这些人岁数虽然大了,但也不是那种死板的人,你这想法有不少人都提出来过,但其中有一点让我们很为难——门派之内有些‘青黄不接’,我倒不是说这些年轻人的成色不足,而是只有他们这几个尖子,而且还未必常年在山中,师资不足啊!”

    “那掌门您的意思是……”贺难就像是赵沉钧肚子里的蛔虫,对方一撅屁股他就知道是拉屎还是放屁,这就是在跟自己谈条件呐!

    “人或者钱,在短期之内我们需要一点儿小小的援助。”赵沉钧大笑道,而他的目的也相当明显——贺难是给不出钱来的,就只能借他们人了,而贺难能借出来的人里“恰好”有一个是他们最需要的。

    贺难略一思索就想明白了赵沉钧想要什么,干脆利落地就把自己的兄弟给卖了:“魏溃借你们一个月。”

    “当然,我也有条件——我也想从咱们门派里借走一个人,话说五代弟子里谁最擅长教徒弟啊,我是说得教一大群人‘速成’的那种。”

第三二六章 遇虎

    魏溃从屋外推门进来,脖子上挂着一条汗涔涔的巾帕,他将湿漉漉的外衣换下来,露出如山峦般隆起的肌肉,看上去就像是石雕的天神。他现在练功已经完全不需要道具的辅助了,或者说外物的作用对于他的修炼来说已经收效甚微,所以他只能和空气来比划,来将自己的发力和速度进行无限制的提升。

    “在写东西?”老魏注意到陈公子手里正捏着一根什么东西笨拙地在纸上划拉着,走近一看却是在写着什么,只不过字形歪歪扭扭——在他的印象里陈炎弼写得一手好字,端正工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这副鸡啄米一样的笔迹出自陈公子之手,“你用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写出来的字这么丑。”

    “啊,前段时间在郁姑娘家乡的时候去了一趟西洋商铺,从那里买来的。”陈炎弼把手心摊开,把那东西亮出来给魏溃看:“他们管这玩意儿也叫笔,但和咱们的毛笔用法不太一样——你看,握笔的姿势是这样的。”

    “这东西要比毛笔方便很多,不用蘸墨也能写字,只需要削出来一个尖就行,不过这‘铅笔’是一种消耗品,里面的芯用完之后就没了,不像毛笔那样耐用——就把它当成笔和墨的混合体差不多吧!”陈炎弼解释着,也包括为什么字体变得丑陋:“由于使用这种笔的姿势也和毛笔不太一样,我也还在练习当中。”

    魏溃轻轻点头,伸手把玩了一下铅笔:“有点意思,不过你这是在写什么?”

    “游记。”陈公子回答道,他从自己的包袱里又拽出来一沓纸,其中有墨字也有铅笔字,看样子都是他的成果,“一些各地的景物见闻而已。”

    “以前没见你写过啊?”魏溃扬了扬眉毛,他还不知道陈炎弼有这种习惯。

    陈公子笑了两声:“以前咱俩也没住在过一个屋里啊!”

    这帮人里只有贺难东屋睡一天西屋睡一天,通常都是和人彻夜长谈之后倒头就睡,陈公子以前还真没怎么和老魏独处过。

    就在魏溃帮着陈公子回忆最近经历的一些细节时,泊儿突然敲了敲门进来,赤裸着上半身的老魏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没想到泊儿叉着腰笑了起来:“喂,我可是大夫——你昏迷那两天是我一直在给你上药,你躲什么躲?”

    虽然有点儿尴尬,但老魏利落地穿上了一件干爽的上衣,然后才说道:“情况不一样,我现在可不是你的病号,我也没给自己留下再昏迷一次的余地。”

    “行行行,我看我们这些人全失业了才好呢!”泊儿拍手,二人看到她手里也攥了一张纸,随着掌声啪啪作响。

    “什么好东西?”陈公子好奇地问道。

    “街上分发的告示,我看这上面写着军营里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小将军,而且还和魏溃同姓,所以就带回来看看是不是魏溃认识的人。”泊儿将手里的告示递了过去。

    老魏也很好奇这个与自己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将军是谁,连忙接了过去,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越看下去老魏的脸色越是吓人。

    虽然魏溃不是什么读书人,但在军营中为了学习兵书和后来受到贺难的影响,常用字也能看明白个八九不离十,结果就让他给看出事儿来了——这告示中的主角跟自己岂止是五百年前是一家?分明五十年前都是一家,板上钉钉。

    “到底为什么……”指骨握在一起轰隆作响。

    …………

    自打看过那张告示之后,魏溃这几日反常地有些寡言,而且返乡的心情也变得相当之急切,但任凭二人怎样的旁敲侧击,他对于自己情绪波动的原因都保持了缄默。

    “先是贺难,然后又是魏溃……难道最近有什么天星异动么?每个人都要来一次这种事儿?”陈公子用吐槽来压制自己内心中的不安,贺难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但魏溃这本身就是战斗狂的家伙还能变成什么样?难不成还会从此一蹶不振止息兵戈不成?

    泊儿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她和陈炎弼的观点却截然不同,她觉得魏溃现在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没准儿会变得比从前更暴力。

    魏溃或许本身并不站在泊儿这一边,但他的行为却给了泊儿的观点一个非常有力的的支持——就是现在。

    “这一片儿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怪物……”魏溃皱了皱眉,与那大虫四目相对彼此对峙,但双方却都没有动作,“难不成那传说是真的?但不是说被神仙给弄死了么?”

    经过一路的急行军,三人已经来到了金刀郡的境内,保守估计明日也能抵达鹿儿村,而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卧虎山的东山脚下。

    卧虎山从前的确有虎妖的传说,但那神鬼故事的结尾便是山神收复了一龙一虎两头孽兽化作神兵画戟。这故事和魏溃倒是颇有渊源,毕竟他的兵器就是从山神庙中的神像手中借来的,当年他拥倒了神像之后几个村子又联合出资重新修缮了这座山神庙,比起之前倒是多了不少香火,只不过如今山神手里的兵器从那不明材质、重达千斤的双戟变成了两支铁打的。

    魏溃也不能确认神话的真假,但他倒是清楚这不是什么腰围百尺,嘴阔数丈的妖怪,但即便如此,这头斑斓猛虎的体型还是远远超过它的同类——阎罗寨原本就有一张虎皮大椅,连头带尾比魏溃的身高还要多出不少,而眼前的这怪兽用肉眼估算起码得有两倍于那张好皮囊,光那对肩膀离地都和泊儿差不多高,说它是怪物也丝毫不为过。

    “我以前还没见过活的老虎呢!”泊儿和陈公子远远地躲在一旁,本来他们发现这头猛虎的时候要拽着魏溃绕路走,但这家伙又有谁能拦得住?非要和这玩意儿比划比划,二人也只得先退到一边儿去,如果发生变故随时把魏溃救走。

    “我倒是见过活的小老虎崽儿……”陈公子还真没有胡诌,陈家豪强数代,当真是什么奇珍异兽都见识过的,只不过比起眼前这玩意儿来似乎也就是平平无奇了:“但眼前这一头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体型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魏溃早就听说过“虎视眈眈”这个成语,但直到亲身经历猛虎死死盯住目标,才意识到这个词语有多么意义非凡,如果是个胆子小的,恐怕只被看一眼就吓得尿裤子了。

    不过魏溃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眼前的家伙可能是世上仅此一头的巨型怪兽,但魏溃也很可能是这世上仅此一位的巨型怪人,从各自种族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最具有天赋的异类。

    一人一虎在用目光进行无声的交流,他们都听不懂对方种族的语言,但想杀死什么东西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异类们默契地在此刻达成了一致!

    黑色的王字在额头上突兀地拱起,魏溃从没有见过如此凌厉的扑击,它甚至用不着锐齿和利爪,光是那庞大的身躯砸下来就能把猎物砸成肉饼!这怪物和自己的同胞兄弟们的捕杀方式完全不同。

    而魏溃也亟需一个对自己产生足够威胁的东西作为对手,所以在猛虎从坡上一跃而下的瞬间他便发动了狂化,焚烧着真炁的铁拳迎面敲在了那硕大的头颅上,第一个回合就把这庞然大物干翻!

    魏溃要乘胜追击,但这老虎灵活的却也超出他的想象,敏捷地躲过了魏溃的压制,双方重新回到平衡。

    在过去的岁月当中,食人虎从未见过如此强壮的大猴子,所以才无所顾忌地扑了上来,结果却是吃了亏,但这头畜生的灵智也不浅,在故技重施的扑击到一半时运用上了自己像是梁柱一样的铁尾,把前爪能攥成一团的怪猴儿扫了出去。

    “他妈的,这东西真的还能称之为老虎么?”魏溃也闪过了食人虎的啃咬,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排长戟一样森然的牙齿在地上犁出了一个坑,碎裂的石块从两腮边簌簌落下。

    人类对比兽类的优势就是双手和大脑,他们学会了制作并使用工具,也发明了被称之为武功的技巧,但除此之外可以说全是劣势……

    食人虎的爪牙不逊于这世上的任何一把绝世神兵,而且那还是生下来自带的,和某些生物那种踢到床脚都能抱着喊半天的脆弱指甲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畜牲,来看看这是什么!”魏溃从自己的左边脸颊上摸到了血,勃然大怒,终于亮出了兵器。

第三二七章 功臣

    一个人有了刀枪的武装就能独自杀死老虎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否则野兽早就被杀的灭绝了。

    那一群人又如何呢?他们拥有数倍于一个人的力量,结果会变得有些不同么?

    或许吧,但结果可能会和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在这个打死老虎可以到官府领赏的年代,这依然是一件被视为铤而走险的危险活动。

    事实上,勇气是非常脆弱的东西,三五个猎户备齐了工具信心满满地朝着山林中进发,并且成功地围困住了一头凶暴的猛虎,但局面仍然会在某个瞬间被扭转——当第一个人受伤甚至死亡的时候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士气仍旧会在极短暂的时间里迅速溃灭,最后四散而逃。

    这是人的天性——人类比兽类拥有更高灵智的一种证明,就是他们懂得畏惧受伤、畏惧死亡,他们总是要选择牺牲最小的方式去获得最大的利益,但结果有可能是竹篮打水。

    然而,异类之所以是异类,就是因为他们的超乎寻常。

    或许是生来就具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但更是靠着后天的磨练打破了常规。

    食人的魔虎非但拥有无匹强悍的躯体,其智慧更是在长久地捕猎活动中锻炼地远超于同族,它非常清楚那对形状古怪的东西对它来说也相当具有威胁,所以立刻向后让了数步,壮硕的四肢骤然紧绷,毛发如钢针一般耸起,保持着相当警觉的姿态。

    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这魔虎张开上下两颚,露出那只生有倒钩的舌头,一阵腥臭的妖风也随之喷涌,但它仍旧没有贸然地进攻,猎杀者的本能告诉它这绝不是一场为了获得饱腹感的愉快捕猎,而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而它的对手,这位人类中的异种不需要超常的智慧,反而有着近乎于不讲道理的勇武和狂妄,武德充沛世所罕见,仿佛视恐惧为无物——魏溃当然不是没有恐惧之心,但他总能说服自己的战斗欲望将畏缩和理智全都扔进垃圾堆。

    在重新得知了故人的消息后,魏溃倒是无比怀念过去的那段岁月。他所率领的前军总是保持着高昂的士气,死战不退——而死战不退的代价往往就是被战友所抛弃。

    那是一场孤立无援的战争,数万人将他们围在茫茫看不到出路的大漠之中粮尽援绝,而这支死伤殆尽的疲师甚至到最后连一支箭都拿不出来,从伏击战变为遭遇战,最后从突围战变成逃亡战……最后他们赢了。

    对于魏溃来说,哪怕到最后只活着逃出来十几个人,他也更愿意把这场战役的结果描述成大家的胜利,活着的人也带着死去的人的一份儿,那是应该的。

    但唯有自己这个先锋是失败的……因为他是前军的领导者,他必须为所有人负起这个责任。所以他才会被冠以“叛军”、“逃卒”的名声,所以他才会结识贺难共同辗转,所以他此刻才会出现在这儿。

    魏溃振戟而飞,将群山的边缘掀开一角。

    …………

    魏家村里张灯结彩,这是一场久违的盛会。

    因为他们这座小小的家族村落里,也终于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那是一位将军。

    尽管品阶并不是很高,但那也是将军!

    魏成并没有参与那场惨烈至极的罕儿洲之战当中,他被编为援军留在了后军,由万骕营的最高统帅厉铎亲自率领。而在魏溃所率的前锋被围困于罕儿洲时,万骕营的布局也在同时被獦狚大军搅乱成一团散沙。

    万骕营总计万余人的部队被分为五军,其中竟然有两支部队在战前因为迷路而无法及时赶赴战场,厉铎也不得不下令暂时退出前线,防止獦狚人在剿灭己方前军之后迅速再完成下一次包围。

    而这个决策无疑就是在宣告前军的死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的确是为了遏制损失扩大的无奈之举,用一个壮烈一点词来说吧,壮士断腕。

    可如果他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呢?比如和笼子里的人们有着同样的决心去一起撕开一条生路?

    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但从过去的结果中我们同样可以验证一条结论——他们总是要选择牺牲最小的方式去获得最大的利益。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都已经过去了,而尽管万骕营的前军损失殆尽,尽管第一先锋魏溃在擅杀数人之后叛离出走,但万骕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或一群人的战死有所改变,他们还是精锐。

    在重整旗鼓的过程中,或许是要为了安抚这位“魏家班”二号人物、中流砥柱的情绪,魏成代替了魏溃的存在被任命为新的先锋。

    而在罕儿洲之战的一年以后,这个新任的先锋又碰上了当年的老对手——他们第一次独立出兵所遭遇的右亲王王部。当年魏家兄弟活捉了右亲王的儿子兰剑,逼迫王部统领阿穆尔乞降,为天狼军谋得了关外土地百里的空间,但众人仍旧对厉将军放虎归山的举措有所不满。

    而又一次的狭路相逢,魏成并没有重蹈当年覆辙,当年的失手让他耿耿于怀了五年之久。

    挥旗,突击,奇袭!新的前军部队并不像过去那样训练有素,但魏成身先士卒地闯入右亲王王部的阵线当中,挽雕弓如满月!

    两人的第一次交锋,以互射了一箭的平手作为告终,但阿穆尔徒手摘箭的本事还是更胜一筹,而这一回他却失手了。

    阿穆尔的反应不减当年,将箭矢稳稳拿在手中,但魏成的箭法也早非过去那么青涩,他发的可不是一箭,而是三箭!藏在箭羽之后如隼的连珠箭精准地叼走了阿穆尔的右眼,最后一箭顺着头盔与胸甲当中的空隙径直没入了这位王部统领的咽喉。

    在士气低迷之际临阵斩杀敌方指挥官,魏成所立下的大功还不止如此,由于阿穆尔的阵亡和右亲王王部的全灭,致使全军势如破竹地进发,獦狚右亲王兰奎只得独自脱逃,而凭借这样的大功,魏成连升数级,赐将军位,几乎与厉铎平齐。

    扑漠大捷当中,魏成的事迹可称一段传奇,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打开了局面,并且让盛国对于獦狚的态势转守为攻。此等大事甚至惊动了朝廷,一时间神箭将军之名轰动全军,朝中甚至还派人为他撰书立碑以彰嘉奖。

    而魏成,也趁着这趟机会回了一趟魏家村,衣锦还乡。

    但他心里却清楚,从即日开始,这魏家村便不再是他的故乡了。

    魏成回到这儿的原因除了要接走父母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打听魏溃哥的行踪。魏成也籍由立功的事情欲为魏溃洗刷当年罪名,但一方面厉皑山亲自通知他以后不要谈及此事,另一方面自打魏溃逃走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所以魏成也非常苦恼,只得寄希望于魏溃回到了魏家村,若是二人能够在此地遇上再从长计议。

    等到了魏家村之后,魏成才知道魏溃不但在这一年中回来过一次,而且还把父母一起接走了——当时魏溃叛逃之后各地官府就签发了缉捕令,当然也不会放过魏溃回家的可能,只不过在询问、蹲守了数月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后便放弃了,想来一个罪人也是不敢回家的,而魏溃接父母离开也是速战速决,前一天也没人见过他回来,第二天就已经看到魏溃一家老小已经不辞而别,只留下一间空房。

    听完乡亲们描述了个大概,魏成心中也是哭笑不得,这俩人不愧是堂兄弟,连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是以罪人之身,一个具有功臣之称——本来魏成也是要迅速接父母离开再把原因向他们说明的,但乡亲们得知这件事儿之后也是一派热忱,连着摆酒宴就摆了三天,十里八乡的人全都来为他道贺,甚至还有鹿儿村来人给说媒的,顺便再蹭几顿这流水席吃。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魏成这几天喝酒喝的实在有些头大,再加上心中郁闷,所以借着喝多了出去吹吹风的名义离开了饭局,独自走到村口:“要不然今天就把事情的原委给爹娘说清楚了吧,明天我们一家就离开。”

    就在魏成盘着双腿坐在村口大石头上思索如何向爹娘开口时,月光笼罩下成群的阴影在他面前冉冉升起,他猛然惊觉抬头,绰刀在手。

    那不是一群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如群山般巍峨的男人。

    “哥……”

第三二八章 冒亲

    当魏溃那庞然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魏成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或许有对被陷害之人的同情,或许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恶,或许有终于超过那个一直憧憬的身影的骄傲,或许遗憾着为什么当年没有极力要求和他们同去罕儿洲,最后一同赴死的悔恨……

    又或许……兼而有之。

    “哥……”魏成脱口而出,从大石头上站了起来。

    “那个词是叫做‘命运’吧?我本来是想问问铁柱叔是否清楚这件事儿来着,既然在这儿遇见你了,那想必有些话还是让你本人亲自解释清楚的好。”魏溃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也丝毫不忌惮对方:“我很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魏溃将泊儿带给自己的告示揉成了一团,然后丢了过去,他没有任何侮辱对方的意思,他知道魏成向来眼疾手快,就算只有一点月光他也能稳稳当当地接住,但魏成就是任由那团纸团砸在了自己胸口,然后无声地坠落在地上。

    他很清楚这团纸是什么,清楚里面的内容,当然也清楚魏溃的疑问。

    但他就是难以启齿。

    魏溃看出了魏成的窘迫,但他也不准备略过这个话题:“你爹和我爹是堂兄弟,你爷爷和我爷爷是一个妈生下来的,你太爷爷和我太爷爷是一个人——那为什么我这个当哥的不知道咱们的祖上这么风光呢?”

    “别说了!”魏成突然喝止了魏溃的话语,脸色涨得通红。

    “呵……”魏溃冷笑,他今天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盛怒之下的阴阳怪气是什么感觉,怪不得贺难这么喜欢用语言强暴别人的精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用武力爽得多。

    与其说这张纸是告示,倒不如更像是朝廷官方发布的邸报,只不过一般的邸报会将一段时间内的要闻汇总编纂到一起,而这张是“单走”的而已。

    而上面的内容,倒也并不难理解,忽略掉那些洋溢着夸赞的华丽辞藻,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糙汉也能听别人讲明白说了什么事儿。

    这位在扑漠立下奇功、鹰扬瀚海的“神箭将军”魏成,乃是“开国十三柱”之一的魏蛮生的后代。

    何为“开国十三柱”?指的便是当年同盛国太祖皇帝一起开疆拓土横扫天下的十三位功臣元勋、栋梁柱石,而这总计十三人皆在开国之后受封为国公,世代袭爵,永享食邑,从五千户到一万五千户不等——陈炎弼陈公子的祖上,也就是当年主动向太祖皇帝投诚、位次在第十二位的陈(本因率众投效曰诚,陈为姓氏谐音也为尊称)国公陈银汉就是其中之一,食邑六千五百户。

    而这位卫国公魏蛮生则排在第六位,乃是在太祖皇帝起义军时便跟随在身边的老乡,行军打仗舍生忘死异常勇猛,以骁捷称,两次于万军之中救主,三次在水火之间定叛,故赐公爵名“卫”,和陈银汉的“诚”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魏蛮生一生戎马,身披数创,所以在安邦不久之后便因病去世,由长子魏侗袭爵,但紧接着就是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宣公谋反案”。排在功臣表第二位的宣国公,大将军许壑以“清君侧”的名义劫驾,十三柱当中被卷入此事的足有半数,这魏侗也参与到其中。而在太祖皇帝平叛结束之后,参与到其中的数位柱国也因罪行大小而被清算,许壑等一干人被斩首,大将军之职从此罢黜,而魏侗等从犯也一一下狱或流放,俱削去爵位贬为庶民。

    许壑全族被诛杀,宣国公的称号自然是无人继承,不过卫国公倒是保留了下来,只不过食邑削减到了只有千户,由魏家的旁支所继承,但也从此衰落了下去。

    而此刻魏溃讽刺魏成数典忘祖的原因,自然就是这邸报是在胡扯,魏成和魏蛮生除了同姓之外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就拿魏家村来说吧,正如魏溃所言,他们这兄弟俩是平辈,二人有着同一位曾祖父,而这位老爷子的名字叫做魏耙子——在文化并不普及的年代,绝大多数人别说读书识字了,终其一生都没见过一本书的都大有人在,而他们在取名时都会采取非常简洁的方式,比如说以生辰、排行的数字为名,或者用一些周遭具有的事物来命名,譬如魏溃的祖太爷因为在同辈中排行第十七就直接沿用了这个数字,贺难的祖宗因为生在正月二十三就简单粗暴地以二三当名字。

    事实上,也别觉得魏溃这个名字的诞生有多么复杂——魏溃本应当有一个名叫魏富的哥哥,当时魏涛夫妇就已经计划好了两个儿子一富一贵,就好比隔壁铁柱家的两个儿子准备一功一成一样。只是在魏溃出生之前这位长兄溺在河中不幸夭折,魏涛是个有些迷信的人,也怕小儿子重演悲剧,于是在孩子出生以后便咨询了县城里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在收了一钱银子之后便给魏溃算了一卦,说这孩子也是个五行缺水的,不如就在名字里补上,也别丢了原先定好的“贵”字儿,就这样变成了“溃”。

    单拎出“溃”这个字虽说寓意不太好,但村子里都讲究一个“贱名好养活”的土规矩,而且魏溃不就是“未溃”么,在与姓氏合在一起之后反而也不错,所以这出生时就重达十斤多的彪形大孩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而那就算是被削去了大半食邑的卫国公一脉,一直都在京城附近居住,和这西北边陲的小村落可以说是毫无关联——如果魏成是魏蛮生的后人,那岂不是整个魏家村都是如此?但像是魏家村这种以宗族为中心的聚落,是有非常严格且明细的族谱供奉在村内祠堂当中的,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丰朝之前,历数族谱上面的名字,可从来没有魏蛮生、魏侗这对父子。

    魏成这个所谓的十三柱、卫国公后人的身份当然是假的,无论是魏溃还是魏成都心知肚明——那他这个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当然是朝廷赐下来的。

    既然有了朝廷作背书,那就算是假的也是真的,也必须得是真的。

    立下如此奇功的魏成得到的待遇也是出奇的丰厚,或许盛国也真的非常需要一场对獦狚的大胜,而到了京城之后除了由兵部亲自授勋之外,礼部的一位员外郎也为这青年引荐了一个人——就是现在的卫国公,而牵线搭桥让二人会面的原因,就是让魏成认下卫国公这个“父亲”。

    起初,魏成肯定是不愿意的,而且心中也有很多疑问——他自己又不是没有爹,干嘛非要认这个老头当爹?只不过无论是卫国公还是那位员外郎都没有对此做出更细致的解释,只是向他交代了条件——只要魏成今日认下卫国公为父,那从此往后他就是卫国公一脉的人,这对于他日后的仕途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卫国公也会出资在京城附近处为他的亲生父母置办一套田产,让魏成把二老接到这里来,不必在那穷乡僻壤靠种田手工度日。

    只不过从此以后魏成不能再管自己的亲爹魏铁柱叫爹了,他有且只能有卫国公一个爹。

    面对这种听起来就很扯淡的事儿,魏成肯定是拒绝的,而且态度也很坚定。只不过在卫国公府上“客居”了几日之后,他的想法慢慢有所改变——因为他有极大的可能性会成为未来的“卫国公”。

    按照盛国《国律》当中的爵位继承制度,“嫡长子袭爵,嫡子次之,庶长子再次,无子则除爵”,而卫国公并没有儿子,这就意味着他在将来的某一日西去之后将会陷入后继无人的境地,那么爵位、俸禄和食邑都会被剥夺,那么这一大家子人又该靠谁来养活?

    卫国公也不是没有想过从旁支兄弟的膝下过继一位,但这些孩子从小就是些靠着皇粮养活不愁吃穿的官家子,所以成长的脑满肠肥骄奢淫逸,哪有一个能担得住卫国公这国柱一级爵位的?交给他们不但也会迟早败光家业,而且要是惹出祸事儿来没准儿会害的这一家子更惨——而且依照卫国公对他们的了解,这帮废物能干出这事儿的概率非常高,所以他在听说有这么一个与自己同姓的青年将军之后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讲道理,你卫国公为了保留爵位食邑敢认外人当儿子冒爵这事儿属于欺君之罪,按照齐长庚那个性格就是杀你头都不为过,而且你没儿子袭爵关朝廷屁事,朝廷还巴不得赶紧把你的那些赏赐赶紧收回来呢,所以卫国公也压根儿不敢提这破事,只能在心里念叨。

    不过也总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当年卫国公提携过的一位门生正在礼部供职员外郎,他倒是感念师恩,和自己的老师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就给支了个辙,卫国公听完后也是大为赞赏——最终的结果就是籍由礼部尚书面圣把这件事儿一奏,又把那员外郎给出的数条让人无法拒绝、无懈可击的理由给皇上复述了一遍,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而这个在其中大放异彩的员外郎也是做好人做到底,这份邸报就是他亲手起草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谓是一帆风顺,差就只差在魏成把他爹娘接过去——当然,这是魏成认为的只差最后一个环节。因为卫国公也好、朝廷也好根本不在乎你魏成到底接不接你爹娘来。在齐长庚眼中自己拍完板就结束了,他甚至根本不了解魏成,只不过是看在那几条理由很有说服力而已,最多也只是关心礼部尚书承诺的结果会不会出现;而在卫国公眼中也只在乎自己的爵位有了这么一个人给继承下去,好歹自己这些妻妾和女儿们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保住了。

    至于魏成能为此做到什么地步,是否会因为“忘本”和他爹娘大哥翻脸发生矛盾,只有魏家村的人才会在乎而已。

第三二九章 哀兵(上)

    你要是说魏成是为了名利而抛弃了自己的爹娘,那倒也不至于这么过分,毕竟如果不是卫国公答应了能妥善地安置父母,魏成还真不一定会答应他的条件。

    但你要是说魏成会放弃这个一步登天唾手可得的机会,那答案……显而易见的是不会。

    他当然知道他这么做有悖人伦,甚至会遭人唾骂,但他同样也有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对不起他们二老,没能够亲自奉养他们是我这个当儿子的失职。”魏成的头脑渐渐冷却了下来,语气有条不紊:“但那个结果我也思考过了——我为家人带来了更加优渥的生活,至于尽孝的事情,那就托付给大哥大嫂他们也无妨。”

    “你还真会给这种事找借口……”魏溃的两条胳膊拧在一起,鼻子中止不住地发出代表冷笑的哼声,“到头来还是为了所谓的功名。”

    “是的,我就是为了功名。”魏成言语如刀,斩钉截铁,他的脸上出现了异常坚定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狠厉也并不过分:“因为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无名小卒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无名小卒的想法是没有人在乎的。”

    “我本以为我做了将军,就可以替你平反,但厉将军仍然禁止我说这件事,那你告诉我又能怎么办呢?”魏成继续诉说着自己的想法:“现在我是卫国公的儿子,而在将来我会成为盛国的卫国公。只有到那个时候,等到我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时候,他们才会认真思考我想说的东西!”

    “看来你是真的被你自己的这套理论给说服了啊。”魏溃稍稍垂下头,无声地笑着:“你倒是也……不必这么冠冕堂皇。”

    “我从未想过让别的什么人去替我‘平反’。”在谈及过往的时候,魏溃依旧用平和的口吻来粉饰太平,只是偶尔才会露出一点点藏在最深处的恶意:“如果说是罕儿洲之战,那我们这些人是受害者,你见过哪个受害者还要被‘平反’的?而如果说是后来我杀了王赤王青他们那些人……我也并不觉得我做错了,那是他们应得的——我称之为报应。”

    说到这儿,魏溃突然又回想起了自己身处于“阴间”的那个幻梦,王家兄弟和其它的一些军官,比如很早之前就被自己处置的田凯和一直妒恨自己的郑显明等人也位列其中,只不过当时的自己当时的杀念已经被阴森的环境扭曲的发狂了,无暇再去和这些“故人”打声招呼。

    “你难道不知道最后你被定义成为了一个‘对罕儿洲失利负起全部罪责,又因畏罪杀害了同僚’的叛徒么?这对你来说不公平!”魏成提醒道,魏溃离开天狼军之后的确没有消息渠道去得知这些后来发生的事。

    “所以呢?”这就是魏溃和魏成因为各自身份、经历、性格等等不同所衍生出的观点的分歧:“我就算不认同这些又能怎样?他们依然可以如此定性,但也不妨碍我根本不在乎——没有人在乎公平,我在乎的是结果。”

    “事已至此,那解决的途径最后就只剩下了一条——要么他们为了捍卫权威将我赶尽杀绝,要么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将一一复仇。”

    魏溃的乱发如同大型猫科动物的皮毛一样炸起,愤怒点燃了他的双瞳,野兽般凶蛮的眼睛里似乎有铁水流淌而过,最后凝铸成干戈。

    …………

    从天空的角度俯视大地,有一条短而瘦的毛虫正在瀚海当中发动着死亡的强行军。

    这个故事当中最为悲哀的一点,就是毛虫们知道自己应当是永远无法逃脱天罗地网的束缚了,但他们仍有不甘。

    不甘,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一个词。

    “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杜荣给魏溃递过来一个皮壶,顺势从马上跳下来。

    他们已经被围困超过一个月了,而在这个数字超过三十之后魏溃就没有再去计数,而此刻更令人绝望的是整支队伍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一半,而且人困马乏,精神和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反正魏溃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再差的消息还能比现在的处境更差么?

    魏溃抹了一把脸,从眉间和络腮胡里搓下来一把沙砾,他曾经也算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少年,但如今用沙砾磨过那粗糙的皮肤倒也成了常态:“那就从没那么坏的消息说起吧!”

    “我们和中军完全失联了……或者我换个说法,他们也知道我们被围在了罕儿洲,但他们打不进来。”杜荣盘腿坐了下来,在发现魏溃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之后才说道:“或者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我们。”

    “打不进来?”待到杜荣把话说完,魏溃才瞪起了眼珠子:“咱们两千人灭了将近一万人,连战利品都带不动了,他们是吃屎长大的么?”

    魏溃的发怒合情合理,盛国计算军功的方式和古代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切割下敌军尸首的一部分器官比如耳朵鼻子等作为凭证,此外还有车马辎重,兵器粮草等物资——魏溃率领前军在罕儿洲以南的陀川大破獦狚的先头部队,斩敌过五千,缴获物资无数,但紧接着獦狚的大军就迅速驰援陀川,在此地布防,并将魏溃逼入了罕儿洲。

    为了摆脱追击,魏溃也是一路丢弃物资拖延对方的行程,但终究难以抵御敌军越来越多的兵力增援,携带的军粮也逐渐消耗殆尽,顺便全军在罕儿洲一带和獦狚人打游击,以等待己方大军的抵达里应外合。

    但直到獦狚大军彻底完成了合围,并且步步收缩防线,欲将魏溃困死于这片沙洲,他们也没能等来消息,只能从斥候打探到獦狚人包围网的状况之中分析出一个大概——中军的确尝试过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通道来,在被包围的十五天到二十五天这段时间里獦狚人在西方的防线明显有所削弱,但对方的反应也很快,立刻抽调出兵力补上了这个缺口,导致魏溃等人没来得及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而又过了很久……外面终于没有任何值得分析的情报了,因为獦狚人正在不遗余力地在这块沙洲当中搜捕盛国军队的下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也早该料到这群人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杜荣也骂了两句,万骕营被平均分成了五军,而统率左翼的就是郑显明,这家伙一直认为是魏溃夺走了他的位置,所以肯定是不出功也不出力,但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当初收到的情报也发生了变化——本以为对方总兵力在一万到五万之间,但现在看来甚至远远不止这个数字,“另外一个坏消息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哪怕一根箭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当中,魏溃他们消耗掉了全部的箭矢,甚至到后来不惜拆掉运粮车,把车架削成木棍来代替箭支使用,但这也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对方军中也有了不得的人物,在发现魏溃他们只能发射细木棍之后似乎也下达了禁止射击的命令——这群困兽已经完全失去了依靠远程武器进行游击的能力,在大军包围之下已是必死的局面,现在如果再向他们射箭反而会给他们提供还击的武器,增加自己的伤亡。

    “就没有什么让人听了之后为之一振的好消息么?”魏溃苦笑道,再这样下去,十天之内他们必然会束手就擒。

    “啊,当然有。”杜荣拧开了皮壶,递到了魏溃的嘴边,“至少我们还有殊死一搏的勇气,和酒。”

    在魏溃大口豪饮着烈酒的时候,杜荣也向他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我们只有六百多人的战斗力了,还拖着一干完全没法行动的兄弟们,想要全部脱逃的可能性是零——不是相当于没有,而是板上钉钉的没有,所以我觉得是时候做出取舍了。”

    “你是说放弃所有的伤员?”魏溃皱了皱眉。

    “不。”杜荣摇了摇头,“不是放弃所有的伤员,而是放弃绝大部分人——换个好听的说法,那就是让大部分人都坚守在罕儿洲之内,让体力最充足的几个人骑着体力最充足的几匹马,偷偷越过獦狚人的防线寻求支援,近千人的队伍太显眼了,但如果只是几个人的话,或许可以做到。”

    “当然,这种代价是非常沉重的——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外界的情况,也不知道厉铎他们究竟在哪儿,所以留在罕儿洲之内的人有非常大的可能等不到援救就已经全灭了。”

    “不行,绝对不行,这相当于让大家坐以待毙。”魏溃立刻回绝了杜荣的意见。

    “我们本身就是在坐以待毙。”杜荣也相当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你该听取我的意见,所以你赶紧吃点东西,带上丁兴、孙湛他们几个小年轻出发吧!”

    魏溃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准备带着大家留在这儿等死?让我去苟活?”

    “你还不明白么?这不是谁苟活的问题——我们的资源非常、非常、非常的有限,而如果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强行撕开一条防线闯出去,那个人就只会是你,我选择让这帮小年轻们跟你一起走也是相信以你的能力可以尽量多带出去一些人。”杜荣一贯都是老大哥的口吻,哪怕在描述这种事情的时候也依然从容不迫。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的能力,就该相信我能带着所有人一起走。”魏溃盯着大哥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杜荣那张早就不再年轻的脸上笑起来布满皱纹:“别傻了,小魏溃——如果真能一起走,咱们不是早就走了么?你的勇武足以支撑你一个人去穿越以百人计的防线,但绝对不足以带动几百人去阻挡几万人的碾压——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你这特殊的个体,在局部战场上无人能挡。”

    在二人说着的过程中,魏溃无声地倒了下去,或许是昏睡,或许是昏迷,他只记得耳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杜荣嘴里传出来的“就这么决定吧!”

    而等他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着四周寥寥不过十数人,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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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招摇撞骗,有人庸庸碌碌。
有鸡鸣狗盗之辈,有凡夫俗子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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