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推行盐政
自从免费吃盐的惠民政策推行开,朱秀变得异常忙碌,经常待在书记办公室,一待就是一天,偶尔去趟茅房,也得一路小跑。
宽大办公桌后,朱秀一目十行地批复各地派发点汇总上报情况,一旦有突发状况,他都得及时作出处置决定。
免费吃盐的新政推行十余日,安定县基本覆盖到乡村百姓,登记、发放工作也一切顺利,没有遇到多少阻碍。
这跟节度府对安定县的掌控力度有关,派出数十支牙兵小队,进驻各处发放点,配合节度府安排的杂吏,经过几日强力宣传发酵后,本县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这项惠民新政。
安定县一切顺利,朱秀就得将目光投向泾州其他县乡。
原州距离尚远,只能先放一放,等泾州这边的发放工作进入正轨,朱秀再考虑派谁过去推行这项惠民新政。
实在不行,只有他亲自跑一趟。
朱秀查看一本厚厚的户册,这些都是刚刚送来的,新登记的领盐户口。
借着这个机会,朱秀从安定县入手,清查户籍人口,暗中启动彰义镇的人口摸底检查工作。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开运元年(944年),石重贵登基继位,下诏清查天下户籍,泾州当时统计在册的编户,共有两千六百七十八户,分五县二十五个乡。
如今借着发盐的契机,重新清查户籍,却莫名其妙多出来九百多户。
这些新增户口,都是在这十几日时间里登记的。
朱秀叹口气,心中一点高兴不起来。
这九百多户,都是藏匿在泾州各地的逃户,粗略算算,起码得有五六千人。
他们有的是外州逃来的流民,有的是本州活不下去,卖身于富户的佃农。
主户们通常不愿意为名下佃农申报户籍,如果落了官府客户籍,佃户们同样算是国家的正式编户,需要承担劳役,为主家耕种的时间就会减少。
客户也需要缴纳丁税,所以佃农们也不愿入籍,宁愿做个黑户。
要不是这次推行的惠民政策,是以户为单位发盐,这些隐匿人口还是一群见不得光的黑户。
之前朱秀就想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穷困闭塞的泾州,竟然也能藏下九百多户,五六千人的编外百姓。
逃户广泛存在与历史各个朝代,朝廷安稳时,对逃户的查处力度较大,惩罚严厉,具有一定的威慑性。
社会动荡不安时,为逃避兵役、赋役,逃户激增,想尽办法藏匿,不受国家管控。
许多官僚、豪强、富户也会趁机敛藏人口,导致国家赋税吃紧,劳役兵役无人可用。
总的来说,这是朝廷施政的缺失之处,更是时代的悲哀。
如果能安居乐业,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做一个终日惶惶的丧家之犬?
朱秀翻开自己的小本本,提笔稍作沉吟,记录下泾州各县乡户籍人口实情,这些都是他以后推行改革的依据。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小厮装扮的年轻人,一个叫严平,一个叫陈安,正在一旁认真整理书册。
前几日朱秀实在忙不过来,跑去跟史匡威诉苦,跟他要几个能识文断字的机灵人过来帮忙。
节度府的掾吏大都派遣到各地推行盐政,史匡威只得从牙兵里挑选两个送来。
朱秀见他们第一面,就知道他们正是当初在陇山关时,那两个当着他面,从泥雪地里捡黑饼子吃的少年。
他们二人都是彰义军的遗孤,从小在牙城混迹长大,前些年光景好的时候,史匡威将这群遗孤收拢,专门请先生教他们认字读书。
几年下来没长多少学问,字倒是认识不少。
“严平,把安定县仓曹账簿找出来。”朱秀笔走如飞,头也不抬地道。
“诶~”严平忙应了声,埋头在一堆文册里翻找,找到后赶紧递给朱秀。
“朱书记,小人能问您一件事吗?”严平见朱秀搁下笔,翻看账簿,小声问道。
“嗯。”朱秀点点头。
严平好奇道:“小人和陈安脸貌长得像,许多人看了都说我们是亲兄弟,有时连帅爷都分不清。朱书记为何从第一面起,就能分清我二人谁是谁?”
朱秀合拢账簿,笑道:“很简单,因为人的眼神不会骗人,你和陈安的眼神不同。”
“眼神...”严平嘀咕,寻思着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神是啥样子。
朱秀笑了笑没多做解释,继续核查账簿。
严平性格机灵,活泼好动,眼睛时常四处转悠,透出一股灵敏劲。
陈安朴实憨厚,沉默寡言,眼神笃定沉稳,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忠厚之人。
严平在一旁帮忙对账,忍不住抱怨道:“这些杂七杂八的活,本该是裴缙裴支使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告病回家,连累朱书记替他擦屁股,忙的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朱秀看他一眼,“少啰嗦,好好干你的活。”
从盐政推行的第一天起,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告病回家,一个说是要回家照看生病的老母,一个说是屁股长疮,要卧床休养。
宋参有一老母在身边,时常生病,这在安定县人人皆知。
可偏偏挑在这个忙碌时刻告病,扔下节度府一堆事务不管,朱秀猜测只怕是受到薛家施压所致。
裴缙没有老母要侍奉,却有一个薛家讨来的悍妻。
两大节度府主官甩手不干,有关钱粮调动,府库出纳的事项顷刻间无人料理,瘫痪一大半,朱秀只得亲自出马接下小部分工作,勉强保证节度府的正常运转。
免费吃盐一年对薛家打击太大,朱秀和史匡威已经做好了薛家反击的准备。
不过宋参和裴缙二人的缺席,还是给节度府造成不小麻烦。
长此以往肯定不行,节度府想要掌权,不可少了宋参和裴缙两大干将。
等盐政推行再稳固一些,朱秀打算找二人谈话,试试他们的态度。
黝黑敦实的陈安快步进屋,拱手闷声道:“启禀小官人,良原县令沈学敏求见!”
朱秀一怔,抬起头惊讶道:“沈学敏?他不好好待在良原,跑到安定来作何?”
“小人不知!只是沈县令神色焦急,像是出了大事!”陈安老实回答。
“快请他过来!”
第三十二章 良原县生乱
“下官沈学敏,见过朱掌书记!”
陈安引着一名儒袍中年人进屋,一见朱秀当即深鞠揖礼。
“沈县令请坐,严平看茶!”朱秀起身相迎。
年前,两州官员齐聚安定召开年终大会时,朱秀见过他,印象还算深刻。
沈学敏是宁州人(甘肃宁县),后唐明宗长兴二年(931年)宁州乡贡出身,乃是正儿八经的乡贡举人。
他也是彰义镇地方县官里,为数不多的非薛氏派系。
沈学敏长着一张苦瓜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朱秀初见他时在节度府前厅,一众地方官围着薛氏兄弟奉承献媚,他却被排挤在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一副如丧考妣的愁苦嘴脸。
朱秀还以为他家中出了丧事,主动上前慰问,一番交谈下来才知,人家模样天生长得哀愁,并非家中新丧....
尴尬之后倒也相谈甚欢,沈学敏当年从一个主簿做起,史匡威接掌彰义军后,将他提拔至良原县令的位置,沈学敏倒也知恩图报,一直将史匡威视作恩主,主动与薛家划清界限。
薛家几次三番拉拢,沈学敏都婉拒了。
史匡威当年提拔的官吏不少,如今大多倒向薛氏。
谁叫薛氏掌管彰义镇的钱粮大权,连牙兵的粮饷也得由薛氏来发放。
史匡威自己尚且奈何不了薛家,更遑论底下的属官。
如此情形下,沈学敏能够初心不改,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节度府,已经相当不容易。
“沈县令匆匆赶来,可是良原县出了乱子?”
朱秀见他风尘仆仆,眉宇间难掩疲态,关切道。
沈学敏放下茶盏,苦着脸拱手道:“掌书记明鉴,良原县推行盐政受阻,下官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赶到安定禀报。”
“哦?”朱秀皱眉,劳动沈学敏亲自跑一趟,说明事情不小,“沈县令不必心急,慢慢道来。”
沈学敏平复心情,说道:“五日前,良原县东山乡有一家四口,领取官盐后的第二日,突然全家中毒身亡!里正请来仵作勘验尸身,说是因为食用毒盐而致!
此事短短两日内,传遍全县六乡,闹得人心惶惶。
镇将李光波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是节度府发放的官盐有毒,惹得民怨四起。
李光波率兵扣押官盐,还霸占县衙,说是要让节度府罢免我这个县令,另外派人上任....”
“竟有此事!”朱秀拧紧眉毛,起身负手踱步。
沈学敏端正坐姿眼巴巴看着,像是个恭恭敬敬等候领导作出决策的下属。
朱秀初来彰义镇,就以一篇《雪赋》树立名士高徒、才高八斗的形象。
《雪赋》之作更是在彰义镇各文官中流传,沈学敏也亲笔抄录,私下研习过多遍。
越研究,越发对文章中表现出的才学敬佩万分。
最起码,身为乡贡举人的沈学敏,知道如此文章就算给自己充足的时间构思、酝酿,他也不可能作出来。
更别说在当日公堂上,薛修明临时出题,限时而作,简直比当年在洛阳参加礼部省试时还要紧张困难。
沈学敏参加过省试,对当年临场作赋,提笔之后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记忆犹新。
所以他对朱秀更是感到由衷钦佩。
才不以年高而论,必须要承认自己和天才之间的差距。
薛家传出的说法,那篇《雪赋》根本不是朱秀临场而作,只是他老师檀州四有先生的旧作而已。
沈学敏不以为然,就算是旧作,能写出如此华丽赋文的,也必然是一位真正的隐士高人,值得敬佩。
“沈县令....”朱秀思索片刻,忽地出声。
沈学敏当即起身,微微鞠躬作聆听状。
“这个李光波,可是当初薛修明要举荐当掌书记的那位?”
“正是。”
朱秀点点头,脑子里迅速浮出相关信息。
李光波,党项族,定难军李氏子弟,薛修明的小舅子。
这小子自从陪姐姐嫁到泾州,就一直留在安定不走,说是还没玩够,不愿回夏州。
之前史匡威考虑到他是定难李氏子弟,彰义军和定难军勉强算作邻居,本着和定难军搞好关系的目的,也就由着李光波在此逗留。
直到薛修明想把李光波安插进节度府担任掌书记,史匡威才猛然惊醒,这个党项小子留下来,只怕别有目的。
薛修明这是想借党项势力,巩固薛家在彰义镇的权力。
后来朱秀当上掌书记,薛修明退而求其次,任命李光波担任良原县镇将。
当时节度府正在全力筹备阳晋川盐厂,为了安抚薛家,史匡威也就答应了。
镇将统率地方外镇兵,算作藩镇兵马的预备队,如果当地县令软弱些,镇将甚至能依仗兵权把持县官权力。
沈学敏性格有些懦弱,起初史匡威和朱秀还担心他压不住李光波,没想到过了一两个月,良原县一切如常,也就渐渐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在推行免费吃盐的惠民政策上,李光波突然跳出来捣乱。
“首先,阳晋川出产的白盐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有毒之说更是荒谬!”朱秀语气严肃。
沈学敏忙道:“安定县家家户户吃上阳晋川白盐,也未传出任何意外,怎么偏偏运到良原的盐就出了问题?下官也觉得,这件事必有隐情。”
朱秀摇头道:“可是既然死了人,就必须要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否则耽误盐政推行,百姓吃不上好盐,节度府的声誉也会大受影响。”
沈学敏苦着脸道:“如今良原百姓不信官府,李光波又率兵占据县衙,叫嚣要为民做主,拿我这个县令问罪,还要让节度府重新选派县令赴任....”
朱秀恼火道:“此事性质太过恶劣,决不可助长李光波的嚣张气焰!地方镇兵霸占县衙,驱赶县令,简直就是造反之举!”
寻思片刻,朱秀果断道:“史节帅到临泾县视察去了,如果等他回来再禀报,只怕来不及!城中还有百余牙兵,我们点起兵马,即刻赶赴良原!”
沈学敏咽咽唾沫:“可是帅爷不在,没有兵符,我们如何调动牙兵?”
朱秀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撅着屁股在办公桌上锁的抽屉里一阵翻找,找出那道老史早就留下的手令。
有这道手令在,他就是彰义军牙内副都指挥使。
“严平陈安!你二人拿节帅手令,即刻前往大营调兵,轻装简行,一个时辰后,开赴良原!”
“遵令!”
望着二人接令而去,沈学敏满面惊异。
身为掌书记却暗藏节帅的调兵手令,看来节帅对他不是一般的信任。
朱秀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毕竟是他第一次带兵外出行动。
关铁石驻守盐厂也走不开,这一趟只能他亲自去。
“对了,带上史向文,有他在,谅李光波也翻不出浪花!”
朱秀冷笑,他的首席贴身保镖史灵雁,跟老史去临泾了,不过不要紧,他还有一位终极大杀器握在手里。
一想到史向文那小山般的巍峨身躯,朱秀心里满满的安全感。
第三十三章 捉拿李光波
安定县通往良原的道路年久失修,冰碴子混合泥土又湿又滑。
堆积路旁的泥雪在阳光照耀下倒映出白光,呜呜的北风刮过,少了几分凛冬寒气,多了些开春回暖之意。
朱秀骑着黑蛋,率领百余名牙兵步卒,昨日出发,夜里露宿在一处村庄,天明时再度赶路,终于赶到良原县城外。
听说朱小郎君要率人赶往良原办差,牙兵们响应纷纷,踊跃报名,就算没有牙内副都指挥使的调令,他们甚至愿意担些风险,跟随朱小郎君干私活。
无他原因,朱小郎君为人和善,没有官架子,出手大方,能跟弟兄们打成一片,大伙都喜欢他。
上次有弟兄跟随朱小郎君跑一趟盐仓,领到五十文钱,可把其他弟兄羡慕坏了,就盼着小郎君有事招呼,给弟兄们一个挣外快的机会....
黑蛋驮着朱秀一路轻快小跑,春天来了,黑蛋的驴叫声也格外亢奋。
史向文肩扛一根铁棍,大步流星地走在驴子旁,大脑袋左右转悠,满眼新奇地望着野外风景,他已经好久没出来透过气了。
沈学敏、严平和陈安各骑一匹矮脚驽马跟在后面,这趟来良原,朱秀没让马三随行,把他留下守家。
“大郎,待会我让你揍谁你就揍谁,不可胡乱出手,以免伤及无辜。”朱秀望望那根比他胳膊还粗的铁棍,咽咽唾沫,千叮万嘱。
“噢~”史向文裂开大嘴憨憨笑着,用力点头。
铁棍捏在他大手里,好像捏住一根稻草,轻飘飘不费力。
这根制作粗糙的铁棍是用锻造兵器后的废料打造成的,分量却一点不轻,无需什么技巧,只管抡起来往人身上招呼。
最适合史向文这样天生巨力的无双猛士。
良原县城门口,守门的地方镇兵,远远瞧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大惊之下,本想召集人手阻拦,突然瞧见一名面貌凶恶的巨汉,肩扛铁棍,恍如一座小山般迎面而来,立时吓得双腿打颤,躲避一旁不敢露头。
直到队伍入城,守兵们才赶紧派人去县衙通报。
城门内侧一处酒肆,薛修亮冷眼注视着朱秀率兵入城。
“走!”薛修亮搁下酒盏,起身准备离开。
身旁随从陶文举急忙扔下一把铜钱跟上。
陶文举便是奉命潜入阳晋川盐厂打探消息的那人。
他心心念念想回盐厂打工挣钱,只可惜没来得及溜走,就被薛修亮叫上赶来良原。
回不去盐厂,他的安全生产规范手册也白背了,还少挣了几十文钱。
陶文举趁酒肆伙计不注意,从桌子上顺走两枚钱币,挎上包袱小跑出酒肆。
酒肆后门,十余名薛家护院早已等候在此,薛修亮跨上马,率人往县衙赶去。
“二爷,咱当真要对李光波下手?那可是定难军李氏子弟!听说定难节度使李彝殷还是他的大伯父....”
陶文举一路小跑紧跟在马匹旁,喘着粗气念叨。
薛修亮恶狠狠瞪他一眼:“少废话!大爷的命令,照做就是!”
“是是~~”陶文举不敢再多嘴,心里却忍不住生寒。
大老爷为了嫁祸节度府,甚至不惜对自己的小舅子下毒手,心可真够狠的!
陶文举转念又想到,这次薛大老爷不惜牺牲自己的小舅子,看来薛家和节度府的争斗已经进行到关键之处。
节度府推行的免费吃盐政策,无疑狠狠打了薛家一记重拳。
失去盐利支撑,薛家的权势将大打折扣,觉察到危机逼近,这才促使薛修明产生疯狂念头!
陶文举侍奉薛氏多年,知道不少薛家隐秘,更加清楚盐利对于薛氏的重要性。
他亲眼见识过阳晋川盐厂的繁忙,前两日还偷偷领到一斤白盐。
阳晋川出产的白盐品质好啊,没有半点苦涩味,更不会掺杂砂砾。
节度府手握盐厂,相当于掌握一座金山,往后泾州不会再缺盐,薛家失去盐利,还能支撑多久?
陶文举是个机灵人,从这次薛家和节度府的交锋中,嗅到一丝丝危险气....
良原县衙,大门紧闭,几名镇兵懒洋洋地坐在门前石阶上,怀抱长枪闲聊谈笑,那枪头锈迹斑斑,还不如耕地老农的锄头光亮。
一名镇兵解开裤带,冲着衙门前的獬豸石像撒尿,引得其余镇兵哈哈大笑。
乱兵猖狂,目无法纪,藐视官府,可见一斑。
朱秀正好率人赶到,见此情形不由大怒:“严平陈安!将此人拿下!”
二人应声而出,严平一脚踹在那镇兵光溜溜的屁股上,将他踹翻在地,陈安扑上前将其双手拧住。
其余镇兵大惊,不知道这支人马从何而来,慌忙起身,拔刀的拔刀,举枪的举枪,妄图结阵对抗。
“大胆!彰义军帅令在此,尔等却以刀兵相拒,是何道理?难道想造反?”
朱秀厉声呵斥,高举令牌,又命人打出彰义军旗。
几个镇兵面面相觑,不敢妄动,有眼尖的见势头不对,从耳门逃入县衙禀报。
“缴了他们的械,绑起来!”朱秀挥手下令,打开大门率人冲进县衙。
李光波也率领镇兵赶来,双方在仪门后的敞院遭遇。
镇兵人数不少,足足有三四百人,看来李光波把全部人手都带在身边。
李光波二十岁,留发辫,穿皮氅,凸脑门高颧骨,肤色黑黄,典型党项族相貌。
他身边还有四名党项武士,是从夏州就一路随行的贴身护卫。
年前节度府聚首时,朱秀和李光波见过面,没什么交谈,但能感觉到这个党项小子对他抱有很深的敌意。
“李光波!速速放下兵刃,跟我回安定面见帅爷!”
李光波个头高大,朱秀在人堆里一眼看见他,出前几步大声喊话。
一众镇兵簇拥着他,拔出长刀与牙兵对峙。
地方镇兵属于团练兵性质,半农半兵,通常武器装备在藩镇兵里最次等。
而李光波手下这伙镇兵,竟然人人手持钢刀,身穿薄甲。
沈学敏低声道:“下官听闻薛家时常派人前来良原犒军,这股镇兵,只怕早已打上薛氏烙印。”
朱秀点点头,脸色阴沉,扫视众镇兵,从他们眼里看到敌意。
暗暗向严平打手势,让他提醒牙兵弟兄们戒备。
朱秀喊完话,对面的李光波却没有丝毫反应,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直勾勾盯紧他,面庞涌现出不正常的潮红,神情似乎很亢奋。
“这小子不对劲!”朱秀嘀咕。
沈学敏仔细看看,忙道:“素闻李光波有服食丹药的习惯,每月都会派人前往岐州,采购一种名叫玉阳丹的药丸。之前,他就因为服食丹药后当街抢夺民女,与县府差役起过冲突。”
沈学敏脸色愈发愁苦了,看来李光波上任两月以来,他这位县令没少受气。
朱秀讶然,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嗑药党,果然是纨绔成性。
“李光波,你....”
朱秀正要说话,李光波赤红眼睛涌出些癫狂,咣地拔刀大吼:“杀!取朱秀首级者赏百金!”
早就蠢蠢欲动的镇兵哗啦一声挥刀冲上前。
“结阵!保护朱副使!”严平大吼,横刀身前护住朱秀往后退,陈安率领牙兵举盾上前。
拼杀瞬间爆发,重赏之下,良原镇兵个个凶狠,完全没将节度府军令放眼里。
牙兵虽少,却人人精悍,勤于训练,战斗素养远超镇兵,轻装出行下,该有的刀盾军械一样不少。
十多面旁盾有条不紊竖立起,眨眼间形成一道盾墙,挡住镇兵第一波冲杀。
“杀!”陈安怒吼,挥刀砍翻一名镇兵,牙兵弟兄们稳住阵型,开始反击。
严平陈安未到弱冠之龄,却已是牙军里的老卒,追随史匡威作战已有四五年之久。
厮杀时的狰狞凶狠,和他们平时青涩的面庞完全不相符。
朱秀瞬间的错愕后回过神,又惊又怒,万没想到李光波竟敢挑起战斗,瞧这副架势,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
“朱秀,我也想打架!”史向文拄着铁棍,大脑袋晃动着,瞧前边打的激烈热闹,他也心痒痒。
朱秀深吸口气,指向人堆里疯狂挥刀的李光波:“大郎,瞧见那人没有,把他给我捉来,别打死了,要活的!”
史向文瞅两眼,咧嘴嘿嘿笑:“我知道了。”
铁柱般的腿跨出一步,史向文又回头憨憨道:“那些人怎么办?”
他大手指了指那伙凶狠镇兵。
朱秀深吸口气,面容带着些狠厉:“谁阻拦你,就杀谁!”
史向文又笑了,大脑袋重重点了点,迈开腿大踏步朝李光波走去。
轰嗤~史向文挥舞铁棍,三名举刀要砍的镇兵被铁棍扫中,立时胸膛凹陷,喷血身亡,烂泥般的身子倒飞,将周围镇兵砸翻。
朱秀远远见到这一幕,后脊背升起寒气,史大郎堪称冷兵器战场之上的人形推土机!
那轻飘飘横扫出的一棍子,只怕有数百斤巨力!
史向文从蜂拥冲来的镇兵中一路碾压,铁棍左右横扫,镇兵被砸翻一片。
他们惊恐发现,这个满面痴笑的巨汉少年简直就是神魔一般的存在!
镇兵们惨嚎着逃得屁滚尿流,无人再敢靠拢。
李光波六尺多高的个头也堪称雄壮,只可惜他似乎磕多了药,脑子变得有些不清醒,满面凶狂之色不减。
他非但没逃,反而拎刀朝史向文冲来。
表面上看,似乎是一场猛汉之间的巅峰对决,连朱秀也捏了一把汗。
毕竟连史匡威也感慨过,李光波虽然顽劣,却颇为勇武,不愧是定难军李氏子弟。
史向文身高体壮,动作却丝毫不迟钝,他横举铁棍拦在胸口,挡住了李光波奋力砍来的一刀。
刀刃在铁棍上摩擦出一连串火星。
“你这汉子有两分力气。”史向文憨憨地咕哝一声,痴楞的神情似乎认真了几分。
他双手一挽,铁棍在胸前画圆,拧开李光波的长刀,而后横棍一扫,棍风带着几分呜呜厉啸,砸中李光波的肚皮。
一声闷哼,李光波趴在地上抱住肚子,腰背弓成弯虾。
面皮发青,呕地一声,吐出大滩秽物,带着浓重酒肉酸腐腥臭气。
史向文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刚准备认真打架,对手就被一棍子打趴下。
“你不行啊,还是不扛揍....”史向文失望地扛起铁棍,晃动大脑袋。
李光波抱紧肚皮蜷缩着,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喂,你可别死呀,朱秀不让我把你打死....”史向文有些着急,浓眉拧紧瓮声瓮气。
“大郎,把人带过来!”朱秀在远处大喊。
史向文大手一捞,拎小鸡似的提着李光波大踏步往回走。
周遭镇兵无人敢阻拦。
严平陈安率领牙兵步步紧逼,怒吼:“放下兵器,跪地请降者免死!顽抗者以反叛罪就地斩首!”
其余镇兵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扔掉兵器,双手抱头跪地。
朱秀狠狠踹了李光波几脚,咬牙道:“清点伤员,看看牙兵们伤亡如何!”
本来一场可以避免的兵乱,偏偏让李光波给挑起,朱秀越想越恼火,又狠狠踢他几脚。
“这混蛋莫不是被我踢死了?怎地动也不动?”朱秀吓一跳,李光波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沈学敏忙蹲下身探探鼻息,哭笑不得地道:“他睡着了....”
“....”朱秀瞪眼,无语,额头青筋跳了跳,他用力连踹好几脚,怎地反倒将李光波踹睡着了?
是这家伙药磕了太多,还是他的脚法有问题?
“把他捆起来!”
朱秀恼火地又使劲踢了几脚,指指一群抱头蹲地的镇兵,“还有这群乱兵,也统统绑了!”
县衙外忽地传来嘈杂声,沈学敏出去查看,片刻后匆匆赶回:“不好了,有大批东山乡民聚集在县衙外,说是要让官府给毒盐吃死了人一个说法!”
朱秀拍拍脑门,怎地事情全都挤在一堆,他刚到良原,乱子就一波波找上门来。
“还是先安抚百姓为重。”
朱秀想了想,叫过严平低声道:“你率人将这伙乱兵遣返回营,告诉他们,全都安分留在营中,若是还敢聚众闹事,一律格杀勿论!镇兵人数不少,咱们人手不够,不可再与之产生冲突,留两个机灵的弟兄看着,你带人撤回来。”
严平会意点头,下去照办。
“陈安,你率人将李光波和其他两个党项人关押起来,安排大夫救治伤员,打扫敞院。
沈县令与我去见见乡民。”
安排完毕,众人各自忙碌。
西边墙角,陶文举胆战心惊地目睹了一场血腥厮杀。
“大老爷的计策可真毒,想让李光波杀死朱秀,如果朱秀不死,那么死的就会是李光波,再把李光波的死嫁祸到朱秀和节度府头上!”
陶文举擦擦额头冷汗,终于想明白薛修明设下的阴谋。
只要朱秀率兵到来,不管如何做,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他。
“彰义军这回可要麻烦了!”陶文举嘀咕一声,缩回脑袋,穿过墙夹缝,去找薛修亮禀报情况。
第三十四章 朱小郎验毒查案
县衙外,乌泱泱的百姓聚拢。
四张盖白布的草席子排开,风一吹,露出底下尸体。
几个穿丧服的村汉、妇女跪在一旁,抹泪痛哭,满面哀戚。
白麻衣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唏嘘之间充满同情。
县衙大门打开,朱秀率人出来,百姓顿时一窝蜂围上前,七嘴八舌叽喳一片,场面乱哄哄。
沈学敏双手高举大喊,喊得面红耳赤,依旧不起作用。
朱秀冲史向文招招手,史向文俯下身子,朱秀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史向文点点大脑袋,直起身环顾四周,深吸口气,像一只功率全开的大喇叭,大吼:“肃静~~”
居高临下的狮吼声冠绝全场,将所有嘈杂声压下。
场面瞬间安静,一众百姓瞪大眼,惊骇地望着那可怕巨汉。
朱秀满意点点头,一挥手,十几个牙兵冲上前一字排开,让人群退到限定距离外。
“哪位是主事人?”
朱秀看看前排众人,和声询问。
一名五十岁许,穿貂帽锦袄的山羊胡男子,面带惧色地看了眼史向文,犹豫了下,站出来朝朱秀和沈学敏揖礼道:“鄙人东山乡长,见过二位上官....”
朱秀打量他:“乡长如何称呼?”
男子忙道:“鄙人姓张....”
“张乡长。”
朱秀颔首,忽地笑道:“张乡长与我素未蒙面,今日我也未穿官服,为何初次相见,张乡长就以上官称呼?我年纪轻轻,你怎敢判定我有官职在身?”
“这个....”张乡长语塞,在朱秀似笑非笑的注视下,越发显得不自然,结巴道:“小郎君丰神俊朗,器宇不凡,自然不是等闲之人....”
“呵呵。”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张乡长眼神闪烁,两鬓微湿。
“诸位,请起身说话。”朱秀不再理会他,朝跪在草席子旁的几名麻衣乡民和颜悦色道。
沈学敏忙道:“乡亲们请起,这位是节度府朱掌书记,此番特地从安定前来处理东山乡之事。”
几名穿丧服的乡民相互看看,朝张乡长投去询问目光。
“看我作甚?沈县令让你们起来,你们还跪着作何?”张乡长急赤白脸地甩甩袖袍,面色不自然。
朱秀示意牙兵上前将他们扶起,几名乡民见牙兵披甲挎刀,不敢拒绝,战战兢兢起身。
“这四具尸体,就是不幸中毒身亡的东山乡民?”朱秀沉声道。
“少郎君明鉴....”张乡长刚想觍着脸回话,朱秀冷冷瞟他一眼:“你闭嘴!让他们说!”
张乡长喉咙滑动,不敢再多话,只觉得朱秀的眼神锋利如刀,将他心里暗藏的阴暗一点点戳破。
几个丧服乡民相互看看,其中一个汉子道:“躺着的是俺大哥一家,俺的侄女和侄子,还有俺嫂子,全都被毒盐毒死了!”
围观百姓发出同情地叹息声,一家四口真可怜。
朱秀压下心中不适,蹲下身揭开白布,一具具尸体察看。
天气尚且寒冷,尸体摆放多日,表面呈现乌青色,各处肌肉骨骼僵硬,面孔各异。
一家四口,闺女十一二岁,儿子不过七八岁,着实死的凄惨。
仔细观察过每具尸体的眼睛、口鼻、指甲和四肢,几乎每具尸体的口中都有呕吐物残留,朱秀脸色阴沉,心中有了计较。
叫来一名牙兵,朱秀附耳低声几句,牙兵抱拳领命而去。
“命人将当日勘验尸身的仵作找来。”朱秀对沈学敏吩咐道。
沈学敏忙唤来一名县衙掾吏,低声嘱咐几句。
“你如何知道,他们一家是被毒盐害死的?”朱秀盯着那麻衣汉子。
汉子红着眼睛,愤愤道:“俺大哥那日领了白盐回来,高高兴兴蒸了一笼子白馍,俺嫂子宰了一只鸡,叫俺和俺浑家,下午带上娃儿到家里吃酒。
可哪知道,俺们去到时,俺大哥一家已经....已经倒地咽气!俺四处检查过,俺大哥领回来的白盐,有一股子涩臭气,只有不干净的毒盐才有那种气味!”
卤盐有一股酸涩刺鼻的苦味,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汉子这么说,周遭百姓纷纷点头,看来这一家四口,就是因为吃到毒盐才不幸身亡。
朱秀点点头,看了眼张乡长:“东山乡的免费官盐,是你负责发放?”
“是鄙人....”
“本乡可还有其他中毒事件?”
“此案发生后,迅速传遍东山乡,乡民不敢再食用官盐,故而未曾有其他中毒案例发生....”
朱秀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一家四口还真是倒霉,怎地毒盐偏偏到了他家的饭碗?”
张乡长嗫嚅着不吭声。
朱秀环视四周,大声道:“除东山乡,县城内外,可还有其他乡亲因为吃官盐而中毒的?”
一众百姓相互看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没有!”
“没听说过!”
“东山乡官盐毒死人的消息传开,哪个不怕死的还敢吃官府发的盐?”
朱秀又大声道:“八十里之外的安定县,全县百姓几乎人人都吃上不花钱的白盐,没有一起中毒事件,为何偏偏东山乡就有一起?大伙难道不觉得奇怪?你们当中,肯定也有不少已经吃过白盐,可曾中毒?
你们光听说东山乡官盐毒死人的消息,可谁又敢肯定,毒死人的一定是盐?卤盐难闻,大伙都知道,如果事先就闻到盐有问题,谁还会吃下肚?”
人群中顿时响起私议声,朱秀抛出的几个问题,很容易引发众人议论。
张乡长鬓角汗水越渗越多,口齿发干,吞吞吐吐地道:“就算...就算不是所有官盐都有毒,但...但这些盐终归不干净,万一...万一倒霉领到有毒的盐....百姓们不是信不过节度府,只是担心...担心....”
“担心自己就是下一个倒霉的?”
朱秀冷笑,指着四具白布下的尸体:“这户人家就活该倒霉?几百斤的盐包发出去,偏偏就他家领到毒盐?”
张乡长无言以对,满脸僵笑。
“这户人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一定会查清楚!有人如果做下亏心事,也一定会遭受报应!”朱秀厉声低喝。
张乡长吓一跳,浑身发颤,额头冷汗唰唰直冒。
很快,仵作带到,是一名五短三粗,脸貌丑陋的中年汉子。
“小人给几位大老爷磕头。”仵作见面就跪下,神情惊惶,眼珠却滴溜溜打转。
“这四具尸体是你勘验?”朱秀沉声问道,神情严肃。
仵作揭开白布看看,回道:“是小人所验。”
“你是如何断定他们死于毒盐?”
仵作道:“尸体四肢扭曲僵硬,指甲发青,口中有呕吐秽物,腹部板结僵硬,大小便有失禁迹象,符合卤盐中毒症状。小人还以银针刺探过尸体胃部,银针变黑,说明之前所食用的东西有毒。”
周围百姓纷纷点头,仵作说的卤盐中毒症状,和他们了解的一致,而且银针刺入胃部变黑,就是最好的铁证。
沈学敏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当日此人也是这般同下官说的,从症状上看,这家人确实像死于误食毒盐。”
朱秀给他个宽心眼神,对仵作道:“你可带了器具?将银针探毒之法,当众再做一次。”
仵作不明所以,下意识眼角余光偷瞟张乡长。
“怎么,你勘验尸体前,还需要和张乡长商量?”朱秀冷不丁哂笑。
张乡长哆嗦了下,慌张道:“鄙人又不懂验尸!”
朱秀冷哼,紧盯仵作:“还不快动手?”
仵作在数十双眼睛注视下,揭开尸体白布,打开随身铁箱,取出一卷皮革,里面有几处小口袋,装有各式刀具和银针。
仵作取出一根约莫五寸长的银针,找准尸体胃部,轻轻扎下,捻动片刻拔出,银针刺入胃部的部分呈现肉眼可见的青黑色。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声,纷纷叫喊:“果然是毒盐!”
仵作又让人找来皂角水,点燃蜡烛,反复烧灼擦洗银针,使之恢复原色,又依葫芦画瓢检验其余几具尸体,全都探出有毒。
“小官人这回可信了?”仵作得意地嘿嘿笑。
张乡长也暗暗松口气,故作遗憾地道:“少郎君也看到了,这一家四口的确死于中毒!”
朱秀冷冷一笑,迈出几步,一双精芒熠熠的眼睛扫过张乡长和仵作,朝围观百姓大声道:“各位乡亲,他们四人的确死于中毒,却并非是因吃到毒盐而死,而是因为有人在白盐里,混入了砒霜!”
“砒霜!”百姓们惊呼起来,闻之色变,人人皆知砒霜乃剧毒之物。
张乡长脸色唰地变白,仵作大惊失色。
朱秀夺过他手里的银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浅灰色卤盐石。
“大伙瞧好了,这是一块卤盐石,有谁上前来确认一下?”
人群靠后传来应和声:“我来!”
众人回头望去,见是一名脸生的青年。
青年穿布袍戴裹头,作寻常百姓装扮。
他大踏步上前,朝朱秀施礼,接过卤盐石仔细看看,使劲嗅嗅,伸出舌头舔了口,呸呸吐吐唾沫,大声道:“又咸又涩,是卤盐!”
沈学敏愣了愣,哭笑不得,这青年竟然是严平。
前排又有几人接过卤盐石查看,一个个看过闻过还不忘舔一口,看得朱秀恶寒不止。
这几位可就不是他安排的托了。
得到乡亲们一致确认后,朱秀让人找来石臼,将卤盐石放入,让史向文大力捣碎成粉末,放入盛了水的碗中,配成溶液。
“卤盐溶入水中,如果有毒的话,银针应该变色才对。”
朱秀将银针放入碗里搅了搅,取出,毫无变化。
拥挤在县衙大门前的百姓,一个个垫脚伸长脖子,睁大眼望着。
“这是一包封存库房的白盐,和发给大伙的全都是同一批。”
几名差役扛来一袋盐包,朱秀解开,捧出一把盐,撒入水碗里,用银针搅动,取出,依旧不见变色。
乡亲们亲眼看着,陷入沉默。
又有差役送来一个小纸包,用糙纸装的,还未解开,就透出一股硫磺气息。
“大伙都看到了,这是一两砒霜!”朱秀捧起糙纸,展示给众人看。
前排百姓纷纷后退,唯恐对这剧毒之物避之不及。
朱秀将灰白中夹杂红黄色的砒霜粉末抖入水碗,用银针搅动,没入水中的部分当即变成青黑色。
嘶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乡亲们都看到了,能使银针变色的,分明就是砒霜!发给乡亲们的白盐,没有任何问题!有毒的,应该是砒霜才对!有人将砒霜混入白盐,这一家四口误食后,才中剧毒而亡!他们是被人故意害死的!”
朱秀厉声大喝,手指张乡长和仵作:“把这二人抓起来!”
几名县府差役当即扑上前,将张乡长和仵作控制住。
张乡长拼命挣扎,面红耳赤地高呼冤枉。
仵作却是腿一软瘫倒在地,身下透出一股尿骚味。
百姓们面面相觑,没想到案情竟然峰回路转。
朱秀对沈学敏低声道:“将此二人押入牢中,分开审问,核对口供,定能查清案情缘由。还有死者的弟弟,那家伙也不老实,好好审审。”
沈学敏怔了怔,拱手道:“下官遵命。”
朱秀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有话不妨直说。”
沈学敏道:“少郎君如何知道他们死于砒霜剧毒?还有,根下官所知,如果卤盐中毒的话,也会让银针变色,为何少郎君手中卤盐石,溶在水中,以银针试探却无反应?这二者之毒,究竟该如何区分?”
“这个嘛....嘿嘿,一些小手段,不足挂齿!沈县令还是先审查案件,消除恶劣影响,让良原百姓对官府重拾信心。”
朱秀拍拍他的肩,一脸神秘兮兮。
沈学敏以为他想藏私,笑了笑也不再多问,深深揖礼,命人遣散百姓,率领差役将几名嫌烦押入县衙。
朱秀望着逐渐散去的百姓,长长舒口气,总算是替节度府挽回了这一场信任危机。
那块盐石是他从安定带来的,根本不是卤盐石,只是一块石灰岩,用盐水反复浸泡晒干。
纯净的砒霜本来是无臭无味的白色霜状物,只因古时制炼粗糙,常常混入大量杂质,其中又以硫化物居多,所以这个时候的砒霜常带有硫磺气。
银针是无法察验砒霜毒的,检测出的其实是其中大量的硫化物。
而砒霜又是自古以来最常见的毒物,所以时人经常以银针探毒来检测有毒与否。
这种方法其实相当不靠谱,极其容易出现差错。
可古人们哪里知道硫化物与三氧化二砷的区别,连一百多年后的法医界鼻祖宋慈,都在他的传世巨著《洗冤集录》里肯定了银针探毒的可效性。
其中蕴含的化学小知识,朱秀无需向百姓们强行解释,只需要证明节度府发放的白盐是安全可靠的就行。
那可怜的一家四口,尸体症状和砒霜中毒的症状完全一致,再说良原这个小县,想要害人的话,也找不出第二种毒药。
仵作本想欺负朱秀不懂行,拿根银针戳两下变了色,就能断定吃到毒盐而死。
不曾想,他的小伎俩踢到铁板,遇到了朱秀这么个义务教育下的优秀学子。
张乡长和仵作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害死人,还到处散播节度府发毒盐害死人的谣言,至于背后的主使,朱秀拿脚指甲想也能知道是谁。
“薛家搞这么一出,只是想败坏节度府的名声?”
朱秀陷入沉思,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从他跨进良原县城起,心里就觉得发毛。
“朱小郎君!不好啦!~”
一名牙兵慌里慌张地从县衙跑出。
“出了何事?”朱秀思绪被打断,心里一跳,急忙问道。
牙兵咽咽唾沫:“您赶快去瞧瞧,那个党项贵族小子好像....好像不行啦!”
“什么!?”朱秀猛吃一惊,扭头冲进县衙。
第三十五章 李光波之死
陈安奉命看押李光波。
他将李光波带到县衙后堂,用绳索捆在檐下立柱上。
李光波挨了史向文一棍子,吐的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干净了。
使劲甩甩昏沉的脑袋,李光波发现自己被捆住,面前站着一个黑脸挎刀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光波先用党项语恶狠狠地怒骂几句,见陈安不理会他,又转用汉话叫嚣骂咧,言语十分难听。
党项族有语言却没有文字,听起来和西羌话有些像,陈安自小在彰义军长大,没少跟羌人打交道,懂得羌话,党项语也能听懂一些。
陈安用羌话回了他几句,语气十分淡漠。
李光波一愣,更是怒骂咆哮,满面凶狞,额头两鬓垂落的小辫子甩动不停。
陈安不再理会他,走到院落隔门,与几个牙兵弟兄闲侃。
一会儿,一名青衣小帽作小厮装扮的男子手捧托盘而来,托盘上放着几碗水,被陈安拦住询问来意。
小厮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奸猾气的面庞,赫然是薛修亮身边的亲信随从陶文举。
陶文举偷眼朝后堂瞟了瞟,弓腰满脸讨好地道:“几位军爷,小人是李公子身边随从,特地来给我家公子送碗水喝。我家公子平日喜服丹药,内燥体热,时常口渴,若不多喝水,只怕要烧坏了身子。几位军爷受累,也喝点吧!”
陈安刚想拒绝,一名老卒大咧咧地端起碗道:“快去快去,别耍花样。”
老卒将一碗清水一饮而尽,抹抹嘴巴,看看其余人笑道:“喝呀!朱副使还不知要何时才来审问这厮,咱们几个还得等好一会。”
其余兵卒也端起水碗咕嘟喝完,撂下碗,朝陶文举屁股踢了脚:“赶紧去!别让那党项小子渴死了!”
陶文举满脸赔笑,点头哈腰进院。
陈安没喝,本想跟上前监视,被老卒拉住:“哎呀~你小子就是心眼实在,有咱哥几个看着,能出什么事?甭理会!”
陈安想了想也是,站在隔门前,远远看着那仆人去给李光波送水。
陶文举端起水碗,背对隔门,从怀中摸出一根细管,咬掉塞子,将里面的银白色液体倒入碗中。
银白液体入水便沉底,像是一颗颗银珠。
“来来,喝酒啦,喝完好上路....”
陶文举念叨着,捏住李光波的嘴往里灌。
李光波迷迷糊糊喝了几口,呛得咳嗽连连,睁开血丝满布的眼睛,眼前重重人影逐渐清晰:“是...是你...”
“哎哟,亏得李公子还记得小人。”
陶文举低声嗤笑,又强灌他几口。
李光波许是口渴了,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咂咂嘴:“这是水,不是酒!”
陶文举嘿嘿道:“是酒,你再多喝些就能尝到酒味了。”
李光波又猛喝几口,碗底见干。
“咳咳~薛二哥何在?不是说要与我合兵一处,杀了朱秀?”李光波神志似乎清醒了几分。
陶文举见他喝完,松了口气,低声怪笑道:“二爷的兵马即刻就到,李公子再耐心等候片刻。您是定难军李氏子弟,就算史匡威亲自来,也不敢动您一根寒毛....”
“我....”李光波想要说什么,喉咙上下滑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眼珠开始上翻,露出骇人眼白,身子轻微抽搐。
陶文举吓一跳,急忙端起托盘下了石阶走出隔门,离开前冲陈安几人又是一阵点头哈腰。
陈安回头看看,李光波依旧捆在立柱上,耷拉脑袋,似乎没有异样。
陶文举快步走远,一路绕过回廊小径,从县衙后门离开。
后门处,薛修亮等的不耐烦,一见他急道:“可办妥了?”
陶文举擦擦脑门汗水:“不负二爷所托,办妥了!”
薛修亮大手重重拍拍他的肩,森然冷笑:“走!回安定!”
一行人匆匆出了良原县城。
片刻后,耷拉脑袋昏昏沉沉的李光波,猛然仰头疯狂吼叫,拼命挣扎,陈安几人急忙冲到后堂查看。
“这小子怎么了?”牙兵老卒惊骇不已。
李光波此刻的模样十分可怕,双眼赤红,不住翻白眼,五官扭曲,满脸憎恶狰狞,浑身剧烈震颤,脚背直立弓起,双手成爪僵硬青黑。
他发疯似的挣扎扭动,大吼大叫,声音似痛苦又似兴奋癫狂。
“鬼上身了吧!?”
牙兵们大为惊悚,不敢靠近。
“你们看!”
李光波嘴里开始流出口涎,牙龈漆黑,流淌出蓝黑色混杂的血水。
“快去请少郎君回来!”陈安回过神,大吼。
牙兵老卒慌张而去。
朱秀焦急万分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待见到浑身抽搐的李光波时,着实吓一跳。
“赶快松开他!”
众人七手八脚解开绳索,将李光波放平躺地。
李光波眼瞳开始扩散,身子剧烈抖动抽搐,先是呕出墨绿色胃液,后开始大口呕血。
他的脖颈上开始出现大片红色斑疹,胸膛起伏剧烈,像是呼吸困难。
朱秀惊怔住了,猛然回过神:“他中毒了!快找清水、羊奶!快!~”
还没等陈安舀来清水,李光波一阵剧烈抽搐后,一口气泄尽,头一歪没了气息。
朱秀愣了愣,小心翼翼伸手探探他的脖颈,没有半点跳动。
“死了....”
朱秀心肝儿狠狠一颤,脸色发青,难看的厉害。
陈安手中水瓢“咣”一声掉地,水溅湿双脚。
“陈安看守不利,请少郎君治罪!”陈安噗通跪地,满脸悔恨。
几名牙兵也跟着跪下。
严平张张嘴想求情,见朱秀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冷肃,又硬生生咽回去,不敢多言。
朱秀刚要开口,余光瞥见地面上有一点银珠,急忙凑近细看。
“水银....”朱秀喃喃,看来是水银急性中毒,难怪毒性凶猛。
“刚才可是有外人来过?”朱秀沉声道。
几个牙兵相互看看,低头不语。
陈安老老实实把刚才有人前来送水的事情说出来。
“那人相貌,你可还记得?”朱秀问道。
陈安咬牙道:“就算化成灰也认得。”
“你们几个,马上封锁县衙,查找此人!记住,李光波的死讯,不许泄露分毫!”
陈安大声领命,和几个牙兵匆匆告退。
“选一口上好棺椁,收敛尸体。”朱秀对严平吩咐道。
严平应了声,下去操办,其他人收拾尸体。
片刻后,得到消息的沈学敏满头大汗跑来,刚好见到李光波的尸体被抬走。
沈学敏当即腿软,差点跌倒。
“死...死了?”沈学敏难以置信。
朱秀苦笑。
“唉!闯下大祸了!”
沈学敏捶胸顿足,“党项人素来桀骜,李光波又是李氏嫡系子弟,若是得知其死讯,李彝殷如何肯善罢甘休?倘若兴兵问罪,彰义镇如何自保?”
朱秀颓然地坐在石阶上,苦笑道:“朝廷近来将会有大事发生,李彝殷一时半会,应该顾不上来问罪。不过以后可就难说了....”
沈学敏还以为朱秀在自我安慰,惶惶不安地道:“眼下该如何应对?”
朱秀仰头望天,天气不错,晚霞从西边洒落,他却没来由的觉得浑身发寒。
原来从踏进良原县城起,他就掉入了陷阱。
东山乡毒盐案、李光波率镇兵占据县衙,又与之火并,这些事都不过是佐料,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是要营造出他跟李光波势同水火,最后李光波惨死他手的实事铁证!
“这是狗急跳墙了呀....”朱秀摇摇头,他低估了薛家兄弟的狠辣,疯起来连自家小舅子都不放过。
可惜,就算他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薛氏兄弟,他也没有证据。
难道去跟定难节度使李彝殷说,你大侄子是被薛氏弄死的?又或是他自己嗑药磕上头毒死的?
只怕要气的李彝殷尽发党项铁骑,踏平彰义镇!
“唉,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再多也无用,回去跟帅爷商量再说。总之李彝殷不会很快找上门,但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此事。”
朱秀站起身,拍拍屁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张乡长几人可审清楚?”
沈学敏道:“仵作供认,是张乡长指使他,将那一家四口的死因归结于毒盐。张乡长抵死不认,就是不肯交代。另外,死者弟弟也承认,是张乡长答应他,将死去兄长名下的几亩水田划给他,他才一口咬死兄长死于毒盐。”
朱秀点点头,案情真相不出他的预料。
“将张乡长继续关押,严加看管,案情经过如实向百姓公布。继续发放白盐,不要让良原百姓再为吃盐受穷。”
朱秀认真叮嘱道。
沈学敏道:“少郎君所言,下官记住了。可李光波....”
朱秀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一时大意,钻了别人的套子。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县令,打理好良原县,我回去后和节帅商量,让你兼任良原镇将。”
沈学敏嘴唇嗫嚅,满脸愁苦。
朱秀瞥他一眼,笑道:“行啦,无需担心,天塌不了!只要彰义镇没换主人,你就还是良原县令。我要连夜赶回安定,今后你自己多保重,若有难处,及时来报。走了~”
朱秀摆摆手,领着几个牙兵匆匆告辞。
沈学敏长叹口气,冲着他的背影深深鞠躬。
说明1
没必要纠结柴荣到底是姓柴还是姓郭。
我也认为在当时情况下,柴荣应该是改随郭姓。
柴荣自小丧母,柴守礼对他不管不顾,所以我想他可能对柴姓本身没有多少感情。
但谁知道呢?
旧五代史对此记载也前后不一致,先是说“世宗讳荣,本姓柴氏”,这里说本姓,那么说明他当时继位前后应该姓郭。
可后面记载,柴荣率军北伐入幽燕时,当时百姓议论“初,幽州闻车驾将至,父老或有窃议曰:‘此不足忧。且天子姓柴,幽州为燕,燕者亦烟火之谓也,此柴入火不利之兆,安得成功。’卒如其言。”
五代会要记载“世宗姓柴氏,太祖养子也”。
辽史记载“周主威崩,养子晋王柴荣嗣位”。
到底是姓柴还是姓郭,这个问题司马光和王安石就争吵过,司马光认为姓郭,王安石认为姓柴。
为什么传到后世,大多都只知道世宗柴荣,而不是世宗郭荣?
这就要问问老赵家,坐了天下后,如何看待当年赵大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这件事了。
或许老赵家认为,让柴荣姓柴,老赵家以宋代周能更加合理合法一些,颜面上也过得去。
我觉得写柴荣比写郭荣更顺手一些,叫法上也更为知名,写郭荣总觉得怪怪的,少点感觉,就这么简单。
毕竟,连郭威原本都有可能不姓郭,而是姓常,叫做常威.....
郭威年少时依附后唐捧圣军指挥使常思,称常思为叔父,当时人都把郭威当作常氏子弟。
当然,这个说法应该不太靠谱,我常威没有如此牛逼....
只是想说,姓氏争议这个东西历朝历代都有,历史的东西谁说得明白,知道是谁,不太离谱,符合大众认知也就行了,没必要较真。
最后感谢大家的投票支持!
第三十六章 祸事开端
安定县城门口,薛修明和薛修亮早已率领数百名牙外兵等候在此。
一辆华丽马车上,一名素装党项妇女不时掀开窗帘,朝官道方向眺望,满面忧心惶惶。
不一会,远处掀起阵阵尘埃,一队人马徐徐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来了!”薛修亮攥紧腰间长刀,脸色阴狠。
薛修明捻须眯眼,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悲。
朱秀率领队伍抵达,暗中打手势,示意牙军戒备,轻轻夹了夹黑蛋两腹,驴子低低叫唤一声,迈出蹄子上前两步。
“见过薛司马、薛兵使,在下惶恐,劳动二位出城迎接....”
朱秀跨坐在驴子背上,拱手笑着打哈哈。
薛修亮怒道:“朱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良原纵兵行凶,害死李光波!你可知李光波乃是定难李氏子弟,此事传到定难军,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这个....”朱秀搔搔头无言以对,看看激愤难平的薛修亮,再看看面沉如水的薛修明,心中感慨万千。
比起此二人,朱秀觉得无耻二字离自己尚远。
“李光波乃我薛氏姻亲,此事我薛氏定不与你干休!”薛修亮色厉内荏,悲愤大吼。
朱秀大翻白眼,两手一摊:“直说吧,你们到底想怎样?李光波的棺木就在后面,你们要就拿走,不要我就帮他选个风水宝地埋了!”
“真是岂有此理!你虐杀李光波,还敢如此嚣张!”薛修亮眼圈红红,一脸痛心疾首。
朱秀撇撇嘴,演的太过了些。
一声凄厉悲呛哭声从马车传出,那素装党项妇女跌跌撞撞朝李光波的棺材跑去,几名伺候的婢女急忙跟上。
想来她就是李光波的姐姐,薛修明的续弦夫人,定难李氏女。
朱秀跳下驴子,冲她揖礼。
李氏顾不得理会他,扑在棺木上失声痛哭,涕泪横流,伤心欲绝。
他们姐弟自小感情笃厚,李光波送姐姐出嫁,顺道在泾州小住,至今已有一年多。
本来明年李光波就要回夏州,没想到却是客死他乡。
朱秀叹口气,李光波的死算是他计划里的疏漏,白白被人利用背了黑锅。
虽说李光波确实不是他害死的,但也算是幕后之人借他之手所杀。
朱秀对李氏有几分愧疚,看得出她与李光波的姐弟情义很深。
同时又有些同情可怜她,或许她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也不会信。
她刚刚新婚一年多的丈夫,竟然如此蛇蝎心肠。
朱秀看看李氏,再看看薛氏兄弟,脸色古怪。
他能猜到李光波之死的真相,薛氏兄弟自然更清楚,唯独李氏蒙在鼓里不知情。
真正为李光波伤心落泪的也只有李氏一人。
一队骑军冲出县城门,为首黑脸大将正是史匡威。
薛氏兄弟下马见礼,朱秀也硬着头皮上前。
薛修亮刚要哭丧着脸告状,史匡威跃下马大手一挥,冷着脸道:“别说了,事情我已知晓!”
“恳请帅爷为薛氏做主!”薛修明长叹一声,戚戚然地长揖。
“本帅自有主张!”史匡威沉声说道,大踏步朝朱秀走去,黑脸阴沉的厉害。
朱秀头一次觉得史匡威脸黑的可怕,眼中蕴含抑制不住的怒火。
“帅爷....”朱秀拱手露出几分讪笑。
史匡威二话不说捞过朱秀夹在咯吱窝下,抡起大巴掌啪啪使劲扇他的屁股。
“老子打死你个混小子!
你他娘的闯下大祸啦!老子这回饶不了你!
你个小王八蛋惹事精!净给老子找麻烦!”
老史边打边骂咧,下手着实不轻,打得朱秀哇哇大叫,挣扎哭喊。
史向文拄着铁棍哈哈大笑,严平陈安和一众牙兵低下头不忍直视。
薛修明冷眼相对,薛修亮怔了怔,恼火道:“帅爷,这....”
史匡威又是大手一扬,肃然道:“你别管!老子这次一定要打死这混小子!谁求情也不顶用!”
薛修亮瞪眼噎住,谁说他要求情了?他巴不得史匡威当场拔刀砍了朱秀的狗头。
“帅爷,末将以为....”薛修亮再度出声。
“好!你的意思本帅知道了!”
史匡威大喝,没有给薛修亮说下去的机会,“因朱秀过失导致李光波身死,这件事的确是他有错在先!你放心,本帅一定会秉公处置,给定难军一个交代!”
“....”薛修亮无语,气恼的咬牙,他是想请史节帅当场处死朱秀,给李光波抵命。
史匡威张口就把事情定性为过失致人死亡,相当于给朱秀开脱。
史匡威抱住朱秀猛扇一顿,又对薛修明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薛司马还请节哀,也请尊夫人节哀。”
薛修明挤出一丝笑,揖礼没有说话。
“李光波是李氏嫡系弟子,应该要将他运回夏州安葬,我看先在薛家设置灵堂,以供吊唁,而后再送棺木启程。你们尽管操办,一应花费由节度府支给。”
史匡威梆梆拍响胸脯,黑脸严肃,难得大方一回。
“多谢节帅。”薛修明戚然道。
“本帅现在就将朱秀带回,定要查清此事!”
史匡威将朱秀提溜上马背,翻身跨上,大手一挥,率领一众牙兵回城。
朱秀横趴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痛苦大叫而去。
“大哥,就这么让史匡威把朱秀带走?”
薛修亮满脸恼火,不甘心地恨声道。
薛修明冷冷道:“你还真指望史匡威将朱秀当场处死?”
薛修亮怒道:“可也不能如此敷衍了事吧?死的可是李光波!”
薛修明道:“正因为死的是李光波,所以这件事才刚刚开始!风暴还在后面!薛家和节度府,究竟谁能存活,执掌彰义军,很快就要见分晓!”
“李光波被朱秀害死,消息传开,李彝殷必定恼恨史匡威,到时候我薛家与史家之争,李彝殷定然会支持我们!现在,就剩凤翔节度使焦继勋了!如果焦继勋也支持我们,薛家一定能笑到最后!”
薛修亮压抑着兴奋,握紧拳头。
薛修明微眯的眼缝里迸射厉芒:“李光波之死是烧给节度府的第一把火,我还有一把火,要从内烧起,让节度府自乱阵脚!”
薛修亮一拍大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对了,陶文举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嗯?”
薛修亮手刀斩落,满脸凶狠。
薛修明想了想:“不急,此人机灵,说不定还有用,留着他,但要严密监视。”
薛修亮应了声,率领一支人马先行回城。
薛修明从婢女手里接过大氅,走到拉棺木的车驾旁,将氅衣轻柔地披在李氏身上。
“妾要赶回夏州,请大伯父为四弟报仇!”李氏红肿双眸含泪,恨恨说道。
薛修明叹口气,柔声道:“夫人节哀,此事为夫自有主张。四弟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为夫一定会查清楚。”
李氏哽咽道:“妾代四弟谢过夫郎,一切听由夫郎做主....”
李氏倚入薛修明怀中,双肩颤动,低声啜泣。
第三十七章 世事要变了
节度府。
朱秀屁股火辣辣疼,哼哼唧唧趴在榻上。
马三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幽怨地斜瞅史匡威,责怪他下手没个轻重,都快将小官人的屁股揍开花了....
见史匡威黑着脸进屋,朱秀摆摆手有气无力:“马三你先出去。”
马三应了声,从史匡威身边走过时也不行礼,轻哼了哼表示不满。
“奶奶的,这家伙倒是知道护主,都敢给老子脸色看了!”史匡威悻悻骂咧着,在一旁坐下。
朱秀哼哼道:“谁让你大庭广众之下扇我屁股?你要不是大郎他爹,我非得让他揍你不可!”
史匡威瞪眼道:“你小子弄死了李光波,给老子惹下大麻烦,老子揍你一顿怎么了?”
朱秀无言反驳,嘀咕道:“那短命鬼被人灌了水银,跟我有什么关系....”
史匡威没好气道:“人是你绑的,也是你派人看押的,死在你手里,能与你无关?说出去鬼才信!要是李彝殷找上门,你就这样跟他解释?看他会不会一刀将你劈成两半!”
朱秀顿时泄了气,趴在榻上苦叹:“这可怎么办?听说定难军李氏个个勇猛如虎,拓跋党项杀人不眨眼,今后要是记恨上我该如何是好....”
“现在知道怕了?”史匡威冷哼,又是不轻不重一巴掌打在朱秀屁股上,疼的他哀嚎大叫。
马三在屋门口探脑袋,大饼脸满是悲愤地怒视史匡威。
史匡威踱了两步,沉声道:“李光波当真是薛家派人毒死的?”
朱秀哼唧道:“李光波暴毙,薛家看似是受害人,其实最为有利,能助薛家争取到定难军的支持!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弄出东山乡毒盐案,目的就是引我到良原,再将李光波的死栽赃到我头上。”
史匡威黑脸凝重,点点头,旋即叹口气:“就算你能猜到前因后果又如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光波是死在你手里!
此事瞒是瞒不住的,必须要对你予以处置,以安众人之心,也好对定难军有所交代。我还要写一封亲笔信,向李彝殷解释情由。”
史匡威习惯性地摩挲大胡子,道:“我会对外宣称,将你掌书记的职事停罢,近来你少出门露面,以免惹人非议。”
“知道了。”朱秀弱弱应道,老史这么做也是为最大限度保护他。
“李彝殷勇猛善战,性情孤傲,定难军兵强马壮,兼领五州之地,向来为中原王朝所忌惮,却又不得不拉拢。李氏以西北王自居,乃是压在关陇之地头上的一座大山。想要跟这群党项蛮子打交道,可不容易呀~~~”
史匡威摇摇头,他跟定难军打过不少交道,知道定难李氏是一群凶猛又狡猾的野狼。
朱秀冷笑道:“盐利触及到薛氏根基,这才孤注一掷毒死李光波,妄图拉定难军向彰义镇施压。和薛家摊牌的日子不远了,我们还要早做准备才是。钱粮两大关键,我们有盐厂在手,只等毕镇海打通盐路,就能稳定财源。”
史匡威接话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证牙军的粮食供应。之前你从盐仓带回来五百石粮,加上节度府库藏,应该够三千兵马吃半个月。判官宋参手里还握有军粮两千石,这些屯粮必须由节度府掌握。
宋参这个酸才,表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实际上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想要让他轻易交出粮食只怕不容易。老子算是拿他没办法,你想法子与他接触,尽力拉拢,实在不行....老子只能用强!抢也要将这些粮食抢到手!”
史匡威满面狠厉,连朱秀也吓一跳。
看来薛家毒害李光波嫁祸一事给他极大震动,定难军着实不好惹,不管是通过朝廷施压,又或者兴兵问罪,都不是小小彰义镇可以承受的。
生死存亡的危机逼近,史匡威再难冷静,瞧这架势,甚至不惜要跟薛氏决一死战。
朱秀赶忙劝阻道:“还是等我先找宋参谈谈再说。宋参任判官多年,处事尚算公允,在彰义军文官里颇有人望,如果贸然将他治罪,只怕难以服众。
薛家掌握牙外军,暗中又蓄养私兵,各县还有不少镇兵,一旦彻底撕破脸,势必爆发大战,到时候就算铲除薛家,彰义军也会元气大伤,能兵不血刃将薛氏控制住最好。”
史匡威强捺焦躁道:“兵危战凶,一旦刀兵相见,彰义百姓再无宁日。可现在,薛氏为争权,不惜为彰义军竖立强敌,内忧外患,已容不得我再退半步!”
朱秀颇为同情地看着他,老史承受的压力比他想象中还大。
如果薛氏阴谋得逞,史匡威丢掉的不光是史家的根基,还有追随他的数千名牙兵性命。
史家在朝廷没有多少门路,丢了军权,就算能活着回到开封,只怕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屋中沉默了片刻,史匡威叹息道:“你尽快找宋参谈谈,还有裴缙,如果能拉拢这二人,稳住底下的官员,将军粮拿到手,我们就能从容应对往后的局面。”
朱秀点点头表示明白。
“魏虎已过青石岭,此行他带回八百牙兵精锐,有这支人马在,足以牵制折墌城里的牙外兵。”史匡威又突然冷声说道,语气中杀气盈盈。
朱秀苦笑,召回魏虎,看来老史已经做好了和薛家鱼死网破的准备。
身为彰义之主,就算他心存百姓,不忍将百姓拖入战火,但也不可能容忍权力旁落,丢掉节度使的位置。
这是一场剜肉剔骨的自救斗争,流血在所难免,朱秀能做的,唯有在腐肉毒血除尽的同时,尽力将自身伤害降到最低。
“对了,开封可有消息传回?”朱秀问道。
史匡威从怀中摸出一份皱巴巴的文书拍给他:“自己看。”
朱秀展开扫视几眼,嚯地从榻上跳起来,似乎忘记了屁股火辣辣的疼。
“大皇子刘承训已于腊月中病逝,官家在太平宫大办丧事,下旨将其追封为魏王!
官家因魏王病故悲恸大哀,已有半月不曾上朝,亦不曾公开露面!
朝政由史弘肇、苏逢吉、王章、郭威等重臣代管!”
史匡威见朱秀站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魔怔住了,撇嘴道:“想来是官家伤心过度,伤了神志,等歇息一段时日便会龙体康愈,你小子用不着惊讶....”
“不对!”
朱秀猛然大喝,跳下榻,揪住史匡威,急切道:“现在是哪年哪月?”
老史不明所以,疑惑道:“当然是大汉乾祐元年,正月二十五!咋地,你小子屁股疼,脑子也傻了?”
朱秀猛地睁大眼,失声惊呼道:“世事要变了!开封将有大变故!”
“啥大变故....”史匡威没回过神,满脸狐疑。
朱秀咽咽唾沫:“官家....要崩了!”
第三十八章 要把朱秀带回来
开封宫城。
今日偌大宫城气氛凝重,明明宫城内外朝臣百官来往匆匆,禁军调动频频,却丝毫不显喧闹,反而透露一种诡异的安静。
连各处官衙的杂役,各宫太监、宫人行走时,也刻意放轻脚步,生怕弄出声响,搅扰着令人压抑的气氛。
位于宫城西北角的内帑旁,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库房,平时用来堆放麻衣孝服、装饰灵堂的白幡白布,都是一些丧葬用物品。
平时库房无人看守,也无人会光顾。
可今日,有一群太监早已得了内宫命令,早早守候在此,也不打开库房,更不敢嬉戏打闹,就那么排成排,规规矩矩站在库房前,等候内宫进一步的指令。
位于宫城宣德门右侧的枢密院衙署,众多官吏进进出出,一副忙碌景象。
官吏们脚步匆匆,说话声刻意压低,不敢高声喧哗,生怕搅扰了整座宫城的沉重气氛。
衙署后院一处官房,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柴荣正襟危坐,下属亲信都头赵匡胤正在烹茶。
茶炉里沸水冒出咕嘟声,热气腾腾,屋外尚且春寒料峭,配一杯热饮,放置稍许,品茗一番,温暖肺腑。
张永德匆匆进屋,柴荣朝他投去询问眼神。
“帅爷还在正堂与几位副使议事,福宁殿那边,还没有消息。”张永德拱手轻声道。
柴荣示意他坐下,轻叹道:“父亲已经三日没合眼了,饭食也没用多少,我担心疲劳之下,引得旧伤发作。”
张永德苦笑道:“帅爷忙起来时常忘记吃饭喝水,当年夫人在世时,就劝说过许多次,每次帅爷都是当面答应,背过身又忘了,连夫人也没办法。”
柴荣叹口气,摇摇头,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姑母。
郭威贫寒之时,姑母柴氏义无反顾嫁给他,后来郭威屡立战功,职务军权渐升,家境也越来越好,姑母却早早患病,没享几天清福就撒手西去。
赵匡胤奉上热茶,看了眼屋外,低声道:“国丧将近,朝局变动,开封城里外人心惶惶,十几万禁军云集帝都,枢密院忙着调兵遣将稳定局势,帅爷又升任枢密正使,难免为国操劳。这种时候,也只有郭帅能做朝廷的擎天之柱!”
三人各自手捧盖碗品茶,屋中安静,只听到茶水沸腾的噗噗声。
“对了,泾州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柴荣忽地问道。
张永德摇头道:“毫无音讯,想是史匡威根本没有接到牙帅的信。岐州焦继勋刚刚平定凤翔叛乱,朝廷又接到急报,永兴军节度使侯益暗通伪蜀,蜀主孟昶兵出子午谷,妄图觊觎关中。
官家病重前,下诏任凤翔巡检使王景崇为帅,发兵平定侯益之乱。如今关中也陷入混乱,西去关隘封锁,想联系上彰义军,只有等华州战事平息。”
柴荣想起一件事:“不久前,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回京时,到府上拜见父亲,我在一旁作陪,听王峻说起,似乎是泾州瞒着朝廷私自产盐,而且产量不小,品质也上佳。王峻为此很生气,想请父亲上表官家,将史匡威调离彰义。”
赵匡胤冷笑道:“王峻这厮臭名昭著,当年不过就是个唱曲儿的,靠着一路溜须拍马才有今天。他在长安大吃盐利回扣,凡是依靠京兆转运盐铁的藩镇,哪个不得给他送钱,要不然他就以各种名目断绝官盐供应。这厮贪得无厌,迟早要完。”
柴荣道:“王峻品性低劣,却也相当识时务,做事卖力,官家晋阳起兵,他也有从龙之功,深得官家宠信,连父亲也对他礼迎三分。”
张永德好奇道:“彰义镇之前据有渭州时,靠着渭州盐井,也算富庶。可渭州早已落入吐蕃人手里,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过泾州原州有产盐地。如今怎么突然传出泾州私吞盐利的消息?”
“这就是有意思之处了。”
柴荣笑了笑,“王峻告状说,史匡威不知从何处剽窃到了卤盐脱毒之法,在泾州安定县城外大规模挖掘盐石,脱毒制盐,对外却宣称,是从盐井里汲取卤水。泾州如果有盐井的话,岂会等到现在才开始产盐?”
赵匡胤笑道:“这么说王峻倒是没诬告史节帅,彰义镇果然绕过朝廷制盐售盐?”
柴荣颔首道:“瞧王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估计十有八九假不了。问题是,史匡威从何处得来的卤盐脱毒法?就连各处盐池监,也没几个老盐工能掌握此种技法,小小一个彰义镇又如何懂得?”
张永德眼睛一亮:“牙帅之意,史匡威身边有高人指点?那人说不定就是....”
柴荣微笑道:“除了朱秀,我实在想不出,史匡威身边还有何人有此本事。”
“牙帅所言不错,朱秀那小子,脑子与常人不同,懂得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是他将这卤盐脱毒法捣鼓出来,我倒觉得理所当然。”张永德颇为感慨地道。
赵匡胤道:“我们调查博州黄河码头两月有余,根本查不出那日袭杀客船的匪徒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烧毁的船只没有尸体,整件案子处处怪异,像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我们注意。”
柴荣放下茶盏,道:“若我所料不错,博州码头之事,完全就是史匡威故布疑阵,他想让我们误以为朱秀已经命丧黄河畔,实则,他早已将朱秀带往泾州。”
张永德道:“宿州慕容延钊回信说,无人手持牙帅亲笔信去找他,符娘子月前也传来讯息,说是武宁节度使派人去过濠州,也未有朱秀音讯。如果朱秀还活着,极大可能是跟史匡威去了泾州。”
“朱贤弟乃有福之人,必定逢凶化吉。”赵匡胤语气笃信地道。
张永德摇摇头:“有福无福不知道,但他是个人精、祸害,决计不会短命!”
柴荣望着茶炉腾腾升起的热气,颇有几分恼火地道:“他还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五六拨人前往檀州,都不曾探听到,有关那位四有先生的分毫消息,我看此事,根本就是那臭小子无中生有!”
赵匡胤笑道:“如此说,四有先生的名号,岂不就是他自己?四有、四有,究竟是哪四有,我还真想知道!”
张永德感叹道:“难道世间真有宿慧之人?若无人传授,他头脑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屋中三人齐齐陷入沉默。
柴荣看看屋外阴沉天穹,忽地道:“元朗,你亲自跑一趟泾州,如果朱秀当真在那,将他平安带回来。”
赵匡胤怔了怔,起身抱拳道:“卑职遵命!”
犹豫了下,赵匡胤又道:“如果史节帅不放人,又该如何?”
柴荣皱了皱眉,沉声道:“史匡威忠勇重义,我对他十分敬重,你当好言相劝,只要他肯放朱秀回京,我必有重报!”
“牙帅放心,某知道该如何行事了。”赵匡胤鞠身领命,心中不禁感慨,牙帅对朱秀当真十分看重啊!
“噹~噹~噹~”
承天门城楼忽地传来缓和厚重的钟声,一声声传遍整座宫城。
福宁殿率先响起哭嚎声,大殿外的朝臣、禁军将士、宫人全都下跪痛哭,哭声一路传至枢密院。
很快,枢密院衙署内外,也响起悲呛大哭声。
柴荣长叹一声,起身整肃衣袍,面带哀戚,往福宁殿方向下跪叩首,张永德和赵匡胤在他身后行跪拜大礼。
大汉乾祐元年,正月末,皇帝刘知远驾崩,享年五十四岁,史称后汉高祖。
第三十九章 三寸不烂舌也不好使
二月初,立春刚过,绵绵春雨如约而至。
在朝廷报丧的邸报送入安定县第二日,薛氏老太爷薛倧也溘然长逝。
节度府为先皇服丧,薛家大宅也为薛老太爷举办隆重丧事。
史匡威在府中换上麻衣丧服,冲着开封方向跪拜,假惺惺地哭悼一番,直接去了薛家大宅吊唁。
薛家人见史匡威穿丧服前来,觉得十分诧异。
老史煞有介事地宣称,自己是薛倧老太爷的晚辈,如何如何地敬仰薛老太爷,当年薛老太爷又是如何如何地教导自己。
老史在薛家灵堂对薛老太爷跪拜痛哭,鼻涕眼泪糊一脸,甚至比哭丧先皇驾崩还要入戏三分。
薛氏兄弟也对老史感激地行家属答谢礼,双方客客气气还不忘相互劝慰一番。
暗地里水火不容,刺刀相拼,丝毫不影响表面上的谈笑风生。
朱秀本想跟去吊唁,却被薛修亮红着眼睛厉声呵退。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朱秀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朱秀当然不会自找没趣,骑上黑蛋带着马三,拐个弯直奔判官宋参家里。
在朱秀前往良原之前,宋参和裴缙就相继告病在家,节度府的运转因此大受影响,朱秀累成狗才能勉强维系节度府各项工作的正常开展。
宋参和裴缙撂挑子不干,最恶劣的影响是导致节度府属官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底下大小官吏人心浮躁,无法安心做事。
节度府想要安抚人心,争取底下大小官吏的支持,必须将宋参和裴缙争取到手。
否则史匡威的节度职权只能限于牙军,甚至还出不了节度府。
除非发动一场大战,将薛家和所有投效薛家的官员清洗干净。
如此一来,彰义镇对内元气大伤,对外或许会招致朝廷的强烈镇压,史家在彰义的人望民心,也将不复存在。
朱秀知道自己此行职责深重,本想好好打听,宋参平素里的喜好,看看能不能投其所好。
令他失望的是,宋参自从担任判官以来,除了到节度府官房办公,其余时候大多深居简出,几乎不参加任何宴饮交际,就连薛家邀请他到府上做客,也是能推就推。
宋参算是薛家和史匡威围绕判官职位斗争妥协的产物,因为他是外州人,在彰义镇没有根基。
而他也有一身真才实学,能力不俗,将钱粮府库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节度府和薛氏都离不开他。
宋参表面上是居间派,实则还是倾向于薛氏,毕竟在彰义镇内部,除了牙军被史匡威牢牢掌握,其余权力还是薛氏占上风。
登门造访有求于人,却不知道事主有何喜好,朱秀想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些什么礼物,干脆带上几斤白盐,聊表心意。
一座寻常宅第正门前,马三扣响门环,不一会,一名老仆拉开门闩,狭开缝隙打量登门之人。
道明来意,老仆道了句稍等,进去禀报,过了会,宋参匆匆赶来迎接。
“不知朱掌书记光临,宋某有失远迎,快请!”
一身素服的宋参仍旧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打开中门礼迎。
“宋先生客气啦,如今我已被节帅免去掌书记之职,先生还是直呼我姓名好了,免得惹人耻笑。”
朱秀拱拱手满脸戚戚然。
“朱少郎。”宋参微笑,心里却一阵腹诽。
节度府对外宣称将你下狱问罪,怎地不见你老老实实待在监牢,还整日里骑驴四处溜达,惹得薛修亮几次跑到节度府抗议。
这朱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着实坏滴很。
宋参引着朱秀到了堂屋,这座宅子就是一处普通的两进院,跟薛家大宅完全不可比。
一路走来也没见几个仆从,春寒料峭的天气,也不见宋参披件皮氅,只穿一件缀补丁的袄衣。
进了堂屋,朱秀看见几只大箱子放在墙角,箱子上还绑缚红绳。
一张礼贴搁在案几上,宋参拿过随手递给老仆,让他下去备茶。
“昨晚薛司马造访寒舍,还未来得及收拾,朱少郎见谅。”宋参淡笑着说了句。
朱秀干笑两声,大大方方让马三将装白盐的口袋送上:“上好的白盐,还请宋先生笑纳。”
宋参看了看,捋须笑呵呵地道:“某在安定住了许久,也算半个泾州人,如今还是第一次吃到泾州自己产的盐,个中滋味,当真值得回味!”
“谁说不是呢!”朱秀感慨,“彰义百姓苦于缺盐,日子艰辛,往后,我们就能吃到自己产的白盐,再也不用拿辛苦种出的粮食,去换外州掺了砂砾的杂盐。”
宋参道:“若有盐利在手,彰义镇将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朱秀笑道:“宋先生担任判官多年,精于税赋之事,盐利进项若交到先生手中,必能为彰义军精打细算,积攒家底。”
宋参摇摇头笑道:“某才疏学浅,只怕难当重任。”
“呵呵,先生过谦了。”
宋参微笑以对,默然不语。
朱秀坦然道:“以先生之智,不用我说,也能知晓我来意。如今薛氏想取代史家做彰义之主,薛氏所依仗者,在内,无外乎钱粮,在外,无非是和定难军还有凤翔节度使焦继勋的姻亲关系。
而今节度府手握盐利,无疑断薛氏一臂,迫使其不能通过贩卖高价盐盘剥百姓,牙军的粮饷供给也不再需要薛家。定难军和焦继勋毕竟是外镇,就算有心支持薛氏,也不可能明目张胆以武力胁迫。
毕竟上头还有朝廷管辖,藩镇私相攻伐,绝对不会被朝廷所允许。”
宋参含笑点头,听得极为仔细。
朱秀又道:“眼下,宋先生掌握府库大权,你手里的两千多石粮食,就是牙军军心稳定的基石。在夏粮收获之前,这些粮食至关重要。节帅请先生以彰义军民为重,在此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宋参捻须轻笑道:“朱少郎这番忠告之言,却比不上薛司马说的好听。”
朱秀哑然失笑,指着墙角几只大箱子道:“只怕礼物也比不上薛氏给的丰厚吧!可先生为何还是不肯将府库钥匙交给薛氏?”
宋参目光微闪,笑道:“朱少郎不妨猜一猜,为何?”
朱秀拱手,肃然道:“因为宋先生乃真正的有识之士!你知道如果薛氏掌权,必然不会长久!对彰义军民来说,无疑一场灾难!”
宋参笑容逐渐收敛,沉默片刻道:“为何如此说?”
朱秀起身,带着几分悲痛道:“薛氏为一己私利,竟然忍心用高价盐盘剥百姓长达数年之久,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就算让其掌权,终究也不过穷两州之民,富薛氏一家之私!如此不恤百姓之人,如何能做彰义之主?”
宋参低垂眼皮,默不作声。
朱秀紧接着道:“薛氏争权,不过是想攀高位,为家族谋私,何尝真正为彰义百姓考虑过?宋先生也是苦寒出身,当年以弱冠之龄高中进士,一篇《取定荆南策》也曾轰动洛阳,如今怎会俯首于薛氏这样,鼠目寸光、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
宋参嘴唇嗫嚅,满脸动容,不禁讶然:“你...你怎知我旧时所作?”
朱秀微微一笑,当即摇头晃脑背诵几句:“‘荆南地狭,扼居南北要冲,高氏无德,岂能窃之长久?朝廷当发王师以定之,北连南阳,南抵沅岳,进逼伪楚,西慑川蜀....此诚三军将士之盼,兆民之望也....’”
宋参颇有些坐立不安,脸色赧红,连连拱手道:“惭愧惭愧,宋某当时年轻识浅,不知天高地厚,因一时激愤对朝政出言不逊....”
朱秀摇摇头,严肃道:“宋先生此言差矣!这篇文章固然有偏颇之处,却字字流露满腔热血,尽显我辈青年平定天下之豪情壮志!此文章一出,一时间洛阳纸贵,宋先生名动帝京,堪为士林当中,有志青年之表率....”
朱秀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听得宋参头皮发麻,慌乱起身摆手,满脸涨红:“且住且住!朱少郎谬赞了!某当时因这篇文章,得罪了时任太师、权臣安重诲,下了大狱,得亏友人多方求助,方才免于一死。文章也被安重诲下令销毁,不得流传....当时宋某只是一介狂妄书生,哪里当得起朱少郎如此夸赞!”
“呃....”
朱秀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丝毫不为自己的彩虹屁攻势感到羞愧,正色道:“不管怎么说,宋先生当年能写出此文章,足以担得起忧国忧民四字!为何如今坐视薛氏荼毒百姓而袖手旁观?”
宋参神情变幻,颇有几分愧疚之色,长长地叹息一声:
“世道艰难,求活尚且不易,又有何能力胸怀天下?”
朱秀庄重地道:“恩师曾于我临行前相赠四字,今日便转赠先生!”
宋参怔了怔,不自觉地站直身子,拱手作聆听状:“不知是哪四字?”
朱秀一字一句吐出,字字如千斤之石,掷地有声:
“不~忘~初~心!”
宋参嘴唇嚅动,眼圈泛红,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出。
“宋参...受教了!”宋参朝朱秀长揖及地。
朱秀侧过半边身子,只肯受他半礼,微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此言乃恩师所赐,今日送给先生,在下斗胆,替恩师领受半礼!”
“应该的,应该的!”宋参擦拭眼角。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朱秀笑道:“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先生当知助薛氏犹如助纣为虐,助史节帅才不失我辈士人为民请命之初心。”
宋参笑着颔首:“知道了,知道了,朱少郎所言,某深以为然!”
朱秀大喜,笑容愈发灿烂了:“宋先生答应此后与薛氏划清界限,一心一意为史节帅效力?既如此,还请先生将府库钥匙交予我~”
朱秀期待满满地伸出手。
宋参摇头:“朱少郎恕罪,某还是不能给你。”
朱秀笑容僵住,正要恼火质问,宋参满脸苦涩地道:“非是宋某不辨是非,实在是身不由己。”
宋参指着墙角几只箱子:“朱少郎可知,箱子里是何物?”
朱秀不屑道:“无外乎金银财帛。”
宋参摇摇头,拉着他走到一旁,揭开箱子,一股浓厚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嘶~这些,全都是药材?”
朱秀震惊了,几口大箱子,全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只怕有几十斤重,宋参这是拿药当饭吃呐?
“不错。”宋参苦笑,哀戚道:“某自幼家贫,父亲早故,由寡母独自拉扯长大,辛苦供我读书。不论是当年郓州考贡举,还是参加洛阳省试,母亲都陪伴在身边。如今家母年迈,重病在身,需要靠大量药材维系性命。
这些年来,全靠薛氏相助,才能勉力保证家母每月药材消耗....薛氏所为某并非不知情,只是管不了,也不能管....某助薛氏掌理钱粮赋税,薛氏为我母聘请名医诊治,供应一切所需药材....某不欠薛氏,却离不开薛氏....”
朱秀哑口无言,原来这才是宋参不愿投效史匡威的根本原因。
看看几口大箱子满当当的药材,其中大多数不算名贵,但用量太大,还要保证按时供应,整个彰义镇,只有薛氏依靠稳定的通商渠道能弄到手。
“朱少郎还是走吧,宋某眼下唯有两不相帮,才能勉强维持局势稳定。府库屯粮至关重要,交给任何一方,都会引起另一方极大震动,务必慎重....”
宋参叹口气,揖礼以示送客。
朱秀摇头冷笑道:“连李光波都死了,难道宋先生还以为局面能稳定得了?”
宋参神情变幻,终究还是摇摇头坐下,阖眼不语。
“阿郎!阿郎!不好啦,老夫人又犯病了,您快去瞧瞧!”忽地,老仆在堂屋外急切喊叫。
宋参大惊失色,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往后宅跑去。
朱秀犹豫了会,跟上去瞧瞧。
后宅一间向阳的卧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浓浓汤药味,院子里两个仆妇,正忙着熬煮草药。
进到屋中,只见炕头上垫着厚厚的褥子,一名老妇平躺,身上原本盖着的羊毛毡子掀开,露出穿单衣,瘦骨如柴的干瘪身子。
老妇眼窝凹陷,面色蜡黄,脖颈长有紫斑,双膝变形外翻,小腿浮肿,腿上有大面积淤点。
“娘~娘~”宋参低声呼唤着,端过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入老妇口中。
朱秀凑近看了看,只见老妇牙槽发黑,大多空空,牙齿脱落许多,牙龈出血不止。
喝了些汤药下肚,老妇浓重剧烈的喘气声才得以减弱些。
“宋先生,敢问老夫人是什么病?”朱秀小声道。
宋参轻轻擦拭老母嘴边药渍,叹道:“许多大夫瞧过,无人说得清具体病症,只能用些补气养血、清淤止痛的方子,多年来,一直不见好转。”
“老夫人高寿?”
“不过五十二岁,差不多十年前开始发病,起初不太在意,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宋参语气低沉,充满懊悔痛苦。
朱秀吃惊,才五十二岁,竟然衰老的像七八十。
朱秀仔细观察宋母症状,忽地道:“老夫人发病之初,是否经常情绪激动、暴躁易怒,体热呕吐,还会出现腹泻症状?再往后,经常容易受凉寒热,若是有个小伤口什么的,也流血不止,难以愈合?”
宋参端药碗的手颤了颤,猛地转过身,声音发颤:“你....你如何会知道?家母最初发病时的症状,与你所说完全一致!”
“唔...”朱秀没有立即回话,陷入沉思。
宋参扔下碗,状若疯魔般冲到朱秀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急的语无伦次:“莫非你也精通医术?尊师四有...四有先生,乃一代名士,他...他知道这是何病?能否治好?”
朱秀忙安抚道:“宋先生稍安勿躁!在下不懂医术,恩师也不擅长此道。只是知道几个偏方,说不定对老夫人的病症有效果....”
宋参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怔怔了看着他,噗通一声跪下:“若朱少郎能治好家母,或者...或者让她减轻病痛,宋某愿做牛做马,任听驱使!”
“宋先生言重了,快快请起!”
朱秀赶紧将他扶起,“我记得恩师曾介绍过几种疑难杂症,看症状,与老夫人的有些相似。但终究没有验证过,我也不敢肯定能否见效,且容我回去想想,准备一番。”
宋参哽咽着点头,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老母病重,时时忍受折磨,但凡有丁点希望,他都愿意尝试。
昏昏沉沉的宋母再度痛苦地浑身发颤,宋参急忙回身照拂。
朱秀又待了会,叹口气悄然离去。
第四十章 大家都穷啊
节度府。
朱秀坐在院子里,手拿一把蒲扇,面前放一只炉子,炉子上架着砂锅,锅里的水早已沸腾。
朱秀往锅里添些凉水,继续任其烧煮,轻轻摇动蒲扇,思绪回到了宋参那卧病在床的老母身上。
回来后朱秀寻思许久,结合宋母发病之初的症状,和目前的病症来看,她很有可能得的是坏血病。
坏血病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也不曾大规模爆发过。
西方历史上关于坏血病的记载,也多是在大航海时期,因为长时间的远洋航行,缺乏新鲜蔬果补给而短暂集中爆发。
在历史上,中国人比西方人的饮食结构更加均衡些,还有饮茶的习惯,维生素族群的摄入是比较充足的,按道理不太容易患上坏血病。
但凡事都有例外,宋母或许因为体质原因,加上过去那些年,家境苦寒,跟随宋参东奔西跑,躲避战乱,饮食上太过单调,终究是拖累了身子,导致患病。
发展到现在,宋母身上出现其他严重的并发症,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时日无多。
按照朱秀的推测,假如坏血病是宋母发病的根本,那么只有在将坏血病治愈的情况下,其余病症才有可能治好。
可惜耽误时间太久,宋母身体底子熬坏了,就算朱秀找准病根,也没有把握根治。
马三和史灵雁进到院中,马三拎一瓶黄酒,端一碗糖浆,史灵雁拎个小布兜,兜里有些山楂和黑豆。
朱秀检查无误后,将山楂、黑豆用水洗净,各取四两放入砂锅,再将糖浆倒入,盖上盖子,用力扇风加大火力。
“小官人我来~”马三想要接手。
朱秀推开他:“你先仔细看我做一遍,记在心里。”
马三以为朱秀又在传授他什么新技法,急忙眼睛不眨地盯着看。
砂锅烧开再添水,一共添四道,将四碗水烧至快干时,加四两黄酒,煮开放至温凉一次内服。
“朱秀你又做什么好吃的?”史灵雁眨巴圆眼,小舌头舔舔嘴唇,满脸期待。
朱秀摇晃蒲扇,瞥她一眼:“这是治病的药,你也想吃?”
“朱秀你又骗我!哪有人煮药放糖浆的?闻着还挺香!”史灵雁说话声清脆如莺,用力吸吸鼻头,脸蛋娇憨。
“嘁~少见多怪~”朱秀摩挲下巴,眼睛不老实地在小姑娘身上转悠。
“这副药喝下肚可不得了!能长出大胡子,就像你爹那样!胸脯会变平,就像我这样。脸会压扁,就像马三,头会变秃,就像关铁石!”
朱秀翘着腿,看着睁大圆眼惊恐不已的小姑娘,慢悠悠地道:“怎么样,你想喝吗?”
史灵雁慌忙摆动小手:“我才不要喝!分明是毒药嘛!”
马三笑呵呵道:“小官人是在逗弄您呐~”
朱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对了雁儿,我记得你在地窖里藏了不少橘子、菜菔、大枣、石榴、苋菜什么的,可还有?”
“你想干嘛?”史灵雁后退一步,警惕地瞪着他。
朱秀将蒲扇递给马三,起身搓搓手谄笑道:“好雁儿,江湖救急,匀出些给我可好?”
史灵雁想都没想,用力摇晃脑袋,两条羊角小辫甩动:“不好!那些可都是我攒着,要吃到夏天呢!”
“是这样的....”朱秀揽着小姑娘的肩头,长长叹息一声,“说起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宋参宋判官你知道吧?那可是我们彰义镇的大孝子啊....”
朱秀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个孝子,多年来为母治病,四方苦求无果的故事。
史灵雁听罢不禁心生感动:“这么说,你煮的药和我地窖里的蔬果,能治好宋老夫人?”
朱秀肯定地道:“如果我的判断准确,那么这些东西一定能让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
史灵雁眨巴眼,歪着脑袋看他:“你当真不是要来自己吃?”
朱秀轻拂袖袍,严肃道:“我岂是那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那草墩子后面的是啥?”史灵雁小脚一拨,踢开炉子前的草墩子,露出一堆山楂核。
朱秀一怔,怒视马三:“大胆马三!竟敢背着我偷吃?”
“小官人,我....”马三大急,想要解释。
朱秀手一挥制止:“无需狡辩!念你初犯,罚扣本月工钱!再敢多说一个字,罚一整年!”
马三憋的脸红脖子粗,满眼幽怨,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朱秀转而讨好道:“雁儿消消气,我已经惩罚过他了!”
史灵雁瞧瞧马三,又瞧瞧朱秀,小拳头攥紧咯咯响,用力在他眼前一晃:“要是你敢骗我,本姑娘饶不了你!”
“嘻嘻,女侠饶命!”朱秀故作讨饶,逗得史灵雁娇笑不止。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些!”史灵雁对朱秀的讨好服软很受用,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
“呼~”朱秀松口气,屁股挨着草墩子坐下,总算是把小娘子忽悠住了。
“小官人,我的工钱....”马三满脸肉疼。
朱秀脸一板教训道:“三啊,不是少爷我要训你,实在是你今日所为让我太失望了!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区区一点小钱,瞧把你给急的!做人啊,格局要大,心胸要开阔!就连我担任掌书记,不也乖乖干活还倒贴钱?”
马三涨红着脸,吭吭哧哧。
“三啊,你任劳任怨,忠心侍奉,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今后彰义镇步入正轨,你是我身边的大管家,还怕缺钱花?到时候给你十双手都数不过来!”
朱秀信誓旦旦拍着胸脯,给马三画大饼兼洗脑。
马三无言以对,却还是朝朱秀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作何?”
马三咽咽唾沫:“买糖浆的钱....”
朱秀疑惑道:“府里后厨还有,你去取来就是,哪里用买?”
马三哭丧着大饼脸道:“史节帅就给了这么点,说府里的糖浆他要留着刷糍粑吃,给宋判官做药的让你自己垫钱去买,等盐款回来一并算....”
朱秀瞪大眼,跳起来冲着史匡威居住的跨院怒吼:“老史!你个混蛋!抠搜鬼!”
自从过年时朱秀教会史向文打糍粑,用油煎或者火烤后,刷着糖浆吃,爷俩就喜欢上了这道舔糯美食。
马三瞧着朱秀火怒的样子不敢吭声,心里暗暗嘀咕,也不知刚才谁说的格局、心胸....
无奈,朱秀只得从钱囊里,抠抠搜搜地掏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坨银块,心疼不止地塞给马三:“不准偷吃,省着点用!”
马三哭笑不得,也不知到底是谁偷吃的山楂。
马三捏着钱出门买糖浆去了,朱秀颓然坐下,钱包日益干扁,坐吃山空,要是毕镇海还不回来,他和节度府都要陷入无钱可用的尴尬境地。
第四十一章 不堪家暴的裴缙
史灵雁和马三遵照朱秀的吩咐,带上煮好的土方药,和一些富含维生素的蔬果,前往宋参家里。
马三还带了两块猪肝,按照朱秀教的法子,熬成稀粥,作为宋老夫人的食补之法。
土方子是朱秀小时候在村里吃过的。
记得小时候村里遭了水灾,好几个月没有新鲜蔬果吃,村里有人得了坏血病,症状轻重不一。
县里去救灾的防疫队,就用这个方子煮药给村民吃。
症状轻的喝一两次就痊愈,重的喝三五日也能明显好转。
缺乏维C会影响铁的吸收和利用,导致血红素铁合成不足,造成缺铁性贫血。
没有补铁剂,动物肝脏就是补充血红素铁的最佳来源。
朱秀把能想到的都给宋老夫人安排上,能不能见效,就要看天意了。
让史灵雁和马三去,避免惹人注意,引起薛氏警觉。
朱秀还要赶到裴缙家里,探探他的口风。
将史灵雁和马三送走,朱秀牵上黑蛋正要出门,后宅门的门房老头匆忙来禀报,说是有个蒙住头脸的家伙,跑到后宅门叫门,说是要见他。
朱秀大奇,忙随门房老头赶去。
朱秀谨慎,没有立即开门,找来梯子爬上墙头,先看看是谁。
“少郎君,瞧见没?就是那个穿黑氅的!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门房老头扶住梯子冲墙头喊道,忘记压低嗓门,叫喊声洪亮,引起那人注意,循声仰头望来,正好和朱秀目光相碰。
那人一愣,急忙摘下斗帽拉下面巾,挥手压低声喊道:“朱少郎!是我~”
“裴支使?”朱秀惊讶,来人竟然是裴缙,没想到这厮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老伯快开门,请裴支使进来。”
门房老头取下门闩,门扇刚狭开缝隙,裴缙就忙不迭地挤进来,惹得老头冲他斜瞅眼睛。
裴缙跌跌撞撞冲到朱秀跟前,满面凄然地鞠身长揖:“请朱少郎救我!”
“裴支使快快请起!”朱秀讶然。
裴缙起身,朱秀这才瞧见,他的左眼眶一片淤青,嘴角红肿,鼻孔下还有微擦干的血迹。
“你这是....遭谁毒打了一顿?”朱秀本想发笑,见裴缙神情戚戚,觉得于心不忍,强自忍住。
“唉~唉~家门不幸,让朱少郎见笑了....”
裴缙一声长叹,本想道出实情,却瞥见门房老头一脸八卦地凑近,竖起耳朵偷听,怒视他一眼,对朱秀道:“寻处清静地,某再与朱少郎细说。”
“请裴支使跟我到堂室说话。”
朱秀引着裴缙往前宅而去,门房老头撇撇嘴嘀咕:“不就是被家里婆娘揍了,有啥见不得人....”
堂室里,朱秀请裴缙坐下,又给他端上热茶。
裴缙双手捧着茶碗,满脸淤青伤痕,头发凌乱,神情呆滞,双目空洞,活脱脱像个饱受家暴摧残的中年妇男....
朱秀拉近椅子,温声道:“裴支使请用茶,有事慢慢说。”
裴缙嘴皮子发颤,小抿一口,哽咽道:“朱少郎,某...命苦呀!~”
说着,两行热泪从裴缙眼角滑落。
朱秀不禁唏嘘,心中倍感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伤感。
“家有悍妻,乃裴某生平最大之不幸!偏偏....又无法和离,唉~~”
裴缙尝到苦涩的泪水,双肩耸动,哽咽不止。
朱秀恍然,早就听闻裴缙惧内,没想到家里确实有一头母老虎。
裴缙娶薛氏偏房女子为妻,算是薛氏女婿。
据闻裴妻跋扈骄横,常常依仗娘家权势胡作非为,在安定县落得个母大虫的恶名。
“某当年初至彰义,毫无根脚,为早日求得安稳,迎娶薛氏女为妻。不曾想近年来,薛氏越发蛮横,对我呼来喝去,动辄拳脚相加....
我与薛氏成婚多年,只生下一个三岁女儿。膝下无子,我便想再纳一房妾室....”
裴缙哭诉声停顿了下,担心朱秀不相信,一脸正色地道:“某并非贪图女色,只是薛氏无所出,我裴缙也已过而立之年,若无子嗣岂不惹人耻笑?”
朱秀小鸡啄米般点头:“我懂的!裴支使无需解释,你继续说。”
裴缙脸一垮哭诉道:“哪知惹怒了那母大虫,将我一顿好打!夫妻一场,她竟然忍心将我痛殴成这副模样?哎哟~~”
裴缙捂住头脸伤势,伤心哭泣。
朱秀对处理类似的家庭惨剧毫无经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叹息着拍拍他肩。
裴缙抹了把眼泪,愤愤道:“身为大丈夫,如何能受此恶气?某想明白了,薛家一日不倒,我与薛氏一日不可能和离!从前我瞻前顾后,不敢得罪薛家,如今想通了,我愿追随史节帅,与薛家抗争到底!”
“呃....”朱秀愣了愣,哭笑不得。
原本他还绞尽脑汁,想着见了裴缙怎么劝说他。
会不会再像劝说宋参那样,嚼烂舌头也不起作用。
没想到裴缙却是自己送上门来表忠心。
缘由竟是因为忍受不了薛氏女对自己无休无止的家暴....
“朱少郎可还记得,你初到节度府,被薛修明刁难作赋?”裴缙眼巴巴问道。
朱秀笑道:“当然记得。当日众多属官无人理会我,还是裴支使代我执笔,此番恩情在下始终不忘。”
裴缙振奋道:“朱少郎言重了。某早就苦于薛家淫威,无处申诉,早有投靠史节帅之意。当日见朱少郎仪表堂堂,定然也是名门之后,裴某一见如故,这才冒着被薛家记恨的风险,为朱少郎代笔。”
“敢问裴支使祖上是?”
裴缙略微昂首,难掩得色地道:“裴某祖籍河东闻喜,高祖父乃是文忠公!”
“哦?裴支使竟然是裴度裴相公之后?”朱秀震惊了。
“正是!”裴缙满脸骄傲,只觉自己浑身冒光。
“唔....”朱秀盯着他,陷入沉吟。
这厮连功名都是买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大名鼎鼎的名相之后,这基因衰退的也太厉害了。
“朱少郎不信?”裴缙急了。
朱秀沉默片刻,点点头:“我信!”
裴缙淤青遍布的脸上才重新露出笑容。
“总之,今后裴某下定决心与薛家断绝瓜葛,不再听薛家号令!节度府但有吩咐,裴某必定效命!”裴缙郑重其事地拱手道。
朱秀笑道:“裴支使先带领属吏将度支之事打理好,莫要再给节度府添乱。”
裴缙老脸一红,惭愧道:“之前告病也是受薛家指使,裴某定会向史节帅请罪,保证今后绝不再犯!从今日起,裴某就搬入节度府处理公务。只是裴某毕竟是副职,钱粮府库大权,还是掌握在宋判官手里....”
朱秀起身道:“宋判官那里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二人前往衙堂见史匡威,路上,裴缙无意间又说出一事:“前日我听闻,薛修明已经派人赶赴岐州,向焦继勋报丧。焦继勋是薛家姻亲,当年又受过薛老太爷恩惠,得知老太爷病故,一定会亲自前来吊唁....”
朱秀脚步一顿,惊讶道:“焦继勋会来?”
“应该...会吧?凤翔局势安定,华州方面的战事他也插不上手,来一趟泾州不是问题。”
朱秀皱了皱眉,这个节骨眼上,薛家把焦继勋请来,只怕是居心不良....
第四十二章 跨越时代的技术援助
见过史匡威的第二日,裴缙带领六名掾吏悄悄搬进节度府。
他还带来了大量户帐、田籍,彰义镇近几年来的收支账簿,各县乡民、商户缴纳税赋的清单。
裴缙担任支使多年,对彰义镇的财政预算和各项支给核算了如指掌,与各县地方曹官熟悉,有他投效,节度府多年不曾过问的财政大权,算是收回了一大半。
裴缙是铁了心脱离薛家,也不愿再回家面对残暴的妻子,一来担心薛家报复,二来更怕家里母大虫知道他的心思,暴怒之下直接将他废掉....
除了想念女儿,裴缙倒也心安理得的在节度府住下。
起初朱秀还多长个心眼,担心裴缙别有二心,安排马三时常到裴缙所在的官房转悠。
马三这厮在朱秀面前,总是一副忠厚老实样,其实朱秀清楚,这家伙眼睛很毒,毕竟做过沧州县衙大牢的狱吏,人情冷暖、蝇营狗苟见过不少。
马三盯了几天,回来禀报说裴缙相当老实,除了偶尔摸鱼偷懒,倒也带着掾吏们勤勤恳恳做事,不像是诈降的样子。
朱秀稍稍放心,由得他去。
节度使之下的几大重要官员,除掉行军司马薛修明,就属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安定县令温泰最为重要。
宋参掌握府库大权,目前置身之外,不掺和节度府和薛氏之争。
支使裴缙主动投效,起到表率作用,助节度府稳定人心。
就剩安定县令温泰,看似还留在薛氏阵营中。
温氏是泾州本地大族,在县乡拥有深厚人脉,节度府的政令想要直达基层,离不开温氏支持。
所以温泰是必须要争取的对象。
史匡威起初对此并不看好,温泰人老成精,不会轻易表明态度,靠拢、讨好薛家,与节度府保持距离,同时彼此留有三分薄面,对于温氏才是最好的选择。
朱秀一番调查后,觉得温氏并非不可拉拢,便派人去请,没想到一连三次在县衙扑空,温老头故意躲着他,没有要跟他私下见面的打算。
朱秀也不气恼,决定亲自登门造访。
温氏老宅坐落在城西,与节度府在一条中轴线上。
带上马三和两个挑担的仆从,朱秀出现在温氏老宅门前。
马三上前叫门,铺首拍的叮哐响。
宅门内好半晌无人回应,朱秀也不着急,让马三继续扣响铺首,扯着嗓门大喊:“温老爷,史节帅命我等来探望您啦!~”
喊叫声引得街上百姓频频回顾。
过了会,宅门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温泰阴沉着脸,透过门缝看来,恼火地喝道:“朱秀!你究竟想作何?”
朱秀掸掸袖口,施施然揖礼,笑眯眯地道:“不作何,只是学生在安定住了许久,还未正式拜见过本县父母官,觉得心中惭愧。正巧今日无事,又恰逢温县令告假在家,特来拜访!”
温老头气的牙痒痒,没好气道:“心意领了,不过老夫与你话不投机,用不着私下会面,请回!”
说着温老头就要让门房闭拢宅门,马三当即放声大喊道:“史节帅夸赞温老爷爱护百姓,堪当我彰义镇九县表率!节帅说啦,定要向朝廷上表,为温老爷请功....”
街上不少百姓驻足观望,看看是谁在县令家宅门口高声喧哗。
“闭嘴!闭嘴!”温泰又急又怒,恨不得伸手去捂马三的嘴。
马三闭嘴,大饼脸笑的一团和气,温泰却越看越觉得可恶。
朱秀微笑道:“温公不愿与我私下里往来,无非是担心传到旁人耳朵里,引起误会。可如此僵持下去,只怕引得百姓议论,消息岂不传的更快?”
温泰脸色变幻,恶狠狠剜他一眼:“进来,随老夫到偏厅说话。”
门房打开宅门放他们入内,朱秀笑道:“多谢温公,叨扰了。”
温泰怒气冲冲地背着手只顾往前走,朱秀亦步亦趋跟上,马三和挑夫落在后面。
小老头很生气,步履匆忙,似乎身后跟来瘟神。
进到偏厅,宾主而坐,朱秀四处望望,笑道:“等候许久,有些渴了。”
温泰不耐烦地喊道:“来人!上茶!”
待朱秀慢条斯理喝完小半盏茶,温泰才忍不住道:“朱秀,老夫敬你也算名士弟子,颇有几分文才,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可好?请你莫要再来搅扰老夫!”
朱秀放下茶盏,笑道:“温公言重了,学生还未道明来意,你怎知就是搅扰?说不定学生给你送来一桩美事!”
温老头讥诮道:“老夫岂会不知你来意?你这几日四处游说,先去见了宋参,而后又是裴缙,最后便到老夫这里。可惜老夫不是宋参,没耐心听你长篇大论,老夫更不是裴缙,连家宅都治不安宁,跑去跟你哭诉求助,丢人!~”
“咦?温公消息灵通呀!”朱秀惊奇,看似不显山露水的温老头,竟然对安定城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哼!~老夫身为县令,对辖地当然得通盘掌握!”温泰捋捋白须,颇有几分得意。
朱秀道:“既然温公心知肚明,学生也就不拐弯抹角,请温公表个态吧!”
温泰淡淡道:“节度府与薛家如何相处,权责如何划分,与温氏无关,更不会掺和你们两家的争斗。”
朱秀笑道:“温公就不担心,尘埃落定后,温氏被排挤在彰义镇权力核心之外?”
温泰信心满满地道:“温氏扎根泾州已逾两百年,各县乡有不少门生故旧,各乡长、耆老、里正、村正,也有大批温氏子弟,不管节度府由谁当家,想要打理好泾州这一亩三分地,都离不开温氏支持。”
朱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温公此言倒是一点不假!”
“所以说,温氏何须掺和薛家和史家的争斗?”温老头满脸傲娇。
朱秀道:“温氏的确可以置身事外,但就家族利益而言,温公此刻的选择,将会决定温氏将来的处境。”
温泰皱眉,思索片刻道:“此话何意?”
“据学生所知,薛家以让出泾原二州的绞麻生意作条件,换得温氏支持,是否如此?”
温泰坦然道:“不错!”
朱秀笑了笑,又道:“可薛家并未全盘割让,而是让温氏每年拿出利润的一半,上缴薛家!是也不是?”
温泰脸色变了变,冷着脸不说话。
这是温氏和薛家最大的矛盾所在。
温氏接手了薛家的绞麻生意,一应成本由自己负担,却要每年拿出利润的一半分给薛家,这让温泰一直耿耿于怀。
按理说,薛家留下几处绞麻作坊和工人,还有各处麻农的关系,以及关中河东一带的销售途径,这些资产一开始筹建时花费不少,温氏予以补偿是应该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薛家当初投入的成本早已收回,却还每年享受着温氏分割的利润,这让温氏族人相当不痛快。
卖力干活的是温氏,坐享其成的却是薛家,温氏白白头顶泾州绞麻大户的名头,实际上相当于给薛家打工。
温泰几次找薛修明商谈,想把利润分割比例降低些,都被薛修明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
这件事算不得隐秘,朱秀派人稍稍打听,就明白了温氏和薛家的纠葛所在。
麻是泾原二州的主要经济作物,将麻杆通过绞练脱皮纺成麻纱,产量虽比不上南方,但也远销关中、河东等地。
温氏接手绞麻生意后,充分利用地头蛇的优势,发动乡民扩大产量,总体效益超过薛家打理时,但因为利润均分这一不平等条约的存在,导致温氏的实际收益并不太高。
温氏就是个拼死拼活却要忍受剥削的打工人,朱秀想想都替他们感到憋屈。
“此事,与你无关!”温老头被戳到痛处,开始甩脸色。
朱秀不以为意,朝厅外等候的马三招招手。
马三带着两个挑夫步入厅中,等挑夫将两大箩筐放下,马三又带着他们出去。
“请温公仔细看看,这是何物?”朱秀指着箩筐笑道。
温泰瞅了眼,冷声道:“两筐麻纱而已。”
朱秀又笑道:“请温公再仔细看看,这两筐麻纱有何不同?”
温泰耐着性子,起身走近些,从箩筐里抓起一把麻纱,仔细搓捻。
“咦?”温泰陡然一惊,急忙从两筐麻纱里各抓些对比。
这两筐麻纱,一筐质地粗糙脆硬,发黄,容易起毛断裂,而另一筐洁白如雪,纤细如丝,柔韧耐折,一看就是绝佳的麻纺原料。
“这...这些麻纱从何而来?”温泰昏黄老眼睁圆,指着那筐品质上乘的麻纱,惊声问道。
朱秀微笑道:“想必温公也看出来了,粗麻纱这一箩筐,正是温氏绞麻作坊所出,而细白麻纱这一筐,呵呵,是学生这两日临时找人绞练的。”
温泰震惊无比,急忙抓起细白麻纱仔细搓捻,果然,水分黏湿,放到鼻下嗅嗅,还有一股刺鼻气味。
“你...你竟然懂得绞练麻纱?”温老头万分稀罕地瞪着他。
朱秀淡然道:“学生所学驳杂繁多,区区绞练法,小道儿,不足挂齿!”
温老头噎得说不出话,据他所知,能将麻纱绞练的如此白净细软,却又不失韧性,只有江南一带的麻纺世家有此本事,再配合苎麻作为原料,绞练出的麻纱,那都是一等一的贡品。
温氏绞麻作坊产出的麻纱,大多只能用来纺织成粗布,属于产业链的底端不说,品质也比较低劣,价格完全不占优,全靠量大才有一定的利润。
麻纺行业的顶尖匠人,还是多集中在朝廷官坊和南边各大织造户处,彰义镇这样的穷乡僻壤,实在找不出具有高超工艺水平的绞练工。
温泰嘴皮子嚅动着,咬咬牙道:“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朱秀笑眯眯地道:“如果温公愿意,学生可以将新式绞练法全套工艺传授给温氏,包教包会!以泾原两州的麻皮质地,如果采用新式绞练法,卖到关中河东的价钱提高三成,完全不是问题。”
温泰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条件?”
朱秀道:“温氏开设新式绞练作坊,每年利润的三成当作税款上缴节度府。此后,温氏应与薛家划清界限,全力支持史节帅和节度府,”
温泰眼珠乱转,闪烁其词地道:“温氏向来不插手薛史之争,老夫可以向你保证,温氏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朱秀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想要足够的好处,就得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温氏想得到我手中的新式绞练法,必须要表明态度,支持史节帅!”
顿了顿,不理会温泰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朱秀冷冷道:“这套技法掌握在我手里,不给温氏,我随便找个商户合作也是一样的,大不了起步慢些而已。
往后泾原二州市面上全是新法所产的细白麻纱,价钱相差不多,温氏的劣等货,谁还会要?温公,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这项生意对温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老夫...老夫...”温泰死死攥紧白麻纱,满脸犹疑不定。
“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魏虎率领八百精锐牙兵,不日就将赶回安定!”朱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颗重弹。
温泰浑身一震,惊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节帅终于忍不住,要对薛家动手了?可如此一来,无异于自戕,彰义军只怕要伤筋动骨....”
朱秀肃然道:“是薛家狗急跳墙在先,不惜害死李光波,想借定难军之势行夺权之举!彰义军剜肉自救,迫在眉睫!”
温泰深吸口气,摇摆不定的目光终于渐渐镇静下来。
“老夫要先确信,你所说的新式绞练法可行!”
朱秀颔首道:“可以。我这里准备好一张图纸,有前半段的工艺流程说明,劳烦温公找几个娴熟绞练工来,我只需稍加讲解,他们就能明白。”
温泰想了想觉得可行,吩咐管家照做。
过了会,管家带着三名穿粗麻布卦的汉子到来。
三名汉子年岁不轻,最小的也有三四十岁,身上带着浓浓的草木灰气,显然是常年待在绞麻作坊里。
“小人叩见温老爷。”
三名汉子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起来。”温泰严肃地摆摆手。
朱秀取出昨晚画好的一份工艺流程简图,展开给他们看,简单讲解一番。
三人不识字,不过图上的圈圈框框和火柴人非常直观明了,朱秀讲的也直白简练,三人很快搞懂图纸意思。
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绞练工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小郎君莫不是从南边来的?家里可是织造大户?”
朱秀笑呵呵地道:“老伯猜错了,小子家里是种地的,从来不曾干过织造。”
三人惊讶地相互瞅瞅,那神情明显不相信。
要不是织造世家,哪会懂得绞练麻纱的门道?
简单几句提点,就让他们三个老绞练工有醍醐灌顶之感。
温泰板着脸喝道:“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攀关系的!都说说,这图纸上的技法可有用?”
三人低声商讨一会,年长的老工人作揖道:“回禀温老爷,小郎君说的法子一点不假!小人当年在长安,就见识过类似的工序。只是这图纸上的流程,好像不全乎,少了几步关键处,这法子便不管用了....”
温泰先是一喜,接着脸皮使劲颤了颤,好个奸猾的朱小子,故意抛出一块香喷喷的饵料,就等着他上钩。
偏偏这钩子,他这条老鱼不咬还不行。
“行了,你们下去吧!就当作没见过这张图纸,更不许对旁人说起。”
温泰挥手,令三人退下。
“怎么样温公,这下可信了?”朱秀将图纸放到温泰面前的案几上。
温泰深吸口气道:“你的条件,老夫答应了。”
朱秀笑道:“后日魏虎回城,节帅在府上为其接风,还请温公准时出席!而后,学生便将完整绞练工艺奉上。”
温泰起身拱手道:“老夫明白了。还请回禀节帅,温泰一定按约赴会!”
“温公留步,学生告辞!”
朱秀笑着鞠身,拜别而出。
走出厅室前,朱秀回头看了眼,只见温泰手捧那张简化图,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苍老的褶子脸上满是贪婪之色。
朱秀嘴角微扬,带着马三扬长而去。
只要温氏敢贪,他就敢拿出足够多的好处对其笼络。
如今北方的绞麻产业,还在大量使用两汉以来逐渐成熟的沸煮绞练法,以滚水脱去麻皮中的胶质,使纤维分散,水中加入草木灰,利用碱性物质使麻纤维脱胶。
而他传授的灰治绞练法,用桑柴灰和石灰浸泡、滚煮,待麻皮松散成长缕状,再拌石灰煮练,用清水冲净后平铺在水面竹帘上,半浸半晒,日晒夜收,三日后,麻纱洁白如雪,纤细如丝,韧性却不减分毫。
工艺上繁琐不少,不过熟练后影响不大,还可以流水线生产加快进度。
从沸煮绞练法到灰治绞练法,看似只增添了石灰煮沸和日晒辅助,却是跨越了上千年的进步。
目前江南织造大户所掌握的,也不过是灰治绞练法的雏形,就连开封的官办作坊,只怕也远没有摸索到改进工艺的窍门。
成书于元代初年的《农桑辑要》对此有详细记载,算算时间,那也要等到三百多年后了....
在朱秀看来,改进绞练麻纱的技法算不得尖端,核心工艺技术性不强,用不了多少时间,必然是一门面向全社会推广的技术。
让温氏暂时性独占,也只能赚一时热钱。
朱秀早已暗戳戳地盘算好,等肃清薛氏流毒,他再随便找几个商户,“一不小心”将灰治绞练法泄露出去,绞麻作坊只怕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打破温氏的产业垄断,只在弹指之间。
毕竟有竞争才有进步,这也是为行业健康发展着想。
温老头还沉浸在,温氏即将成为河西绞麻业巨头的兴奋当中,殊不知,温氏的生意还没开始,衰落的时间都已被朱秀安排的明明白白....
第四十三章 毕镇海回来了
几日后,阳晋川盐厂。
半山腰一座小矮楼内,朱秀见到了毕镇海和毕红玉。
“拜见少郎君!”毕镇海抱拳揖礼,奔波月余,让他黝黑的面容越发粗糙,嘴唇皲裂,看上去满身风尘。
一旁沉默寡言的毕红玉也好不到哪去,私底下,她没有刻意低沉嗓音说话,否则任谁看,都看不出她是女儿身。
“二位辛苦了!”朱秀笑着颔首,弯腰伸手作虚扶状。
毕镇海顺势起身,毕红玉反应稍慢,默不作声地站到一旁。
“不负少郎君所望,属下此行联络上邠州、宁州一带的盐枭,先期带去的一千斤白盐,以每斤七十文的价钱出货,得钱七十贯,除却沿途开销,还剩五十八贯。
另外两地盐贩一共凑得五百贯定金,购买三万斤盐,属下与他们议定的价钱是每斤六十七文,从下月开始,每月交一次货。”
毕镇海将贴身收藏的信封取出,里面写有一张契文,双方签字画押。
合约写的歪七扭八,语句也不通畅,朱秀扫了眼不忍直视,更不指望这张薄薄的草纸能有什么约束作用。
不过这些草莽出身,做着杀头买卖的盐贩子,能想到用契文的方式约定彼此交易,萌生出的些许契约精神,让朱秀倍感欣慰。
只是一听到对方只要三万斤,朱秀摇摇头:“价钱倒还行,只是这量少了些。”
毕镇海苦笑道:“少郎君有所不知,邠州宁州刚刚平息战乱,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静难节度使王守恩施政严苛,百姓刚刚复产,他不体恤民力不算,还抬高官盐售价。
如今静难军治下,官盐价格高达一百一十文每斤,百姓叫苦连天,聚集到州县衙门抗议,这天杀的竟然派兵镇压。
王守恩一边强迫百姓买高价盐,一边大肆搜捕盐贩,但凡跟贩盐二字产生瓜葛,不问真假直接杀头示众。本镇盐贩日子难过,千方百计躲避官兵搜查。
任凭王守恩严防死守,治下盐贩却屡禁不止,甚至宗亲家族连成片参与买卖,几个盐贩头子,还被乡亲们视作英雄,声望不小。”
朱秀叹口气,没想到静难镇盐价虚高的混乱景象,比之彰义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守恩此人他知道,历史名声并不好,毁大过誉。
前年,契丹主耶律德光南侵时,王守恩在潞州担任长史。
潞州刺史张从恩畏惧契丹兵锋,意图献出潞州,向耶律德光请降。
王守恩和行参军高防,暗中联络驻扎潞州的兵屯使李万超,举兵杀掉张从恩麾下大将赵行迁和契丹使者,逼迫张从恩同契丹人死战到底。
张从恩假意答应,而后竟然找机会逃出潞州城,潞州军民便推举王守恩担任主帅,率军据守城池。
刘知远称帝后,王守恩第一时间表示归顺,得到了新皇嘉奖,获封为静难军节度使,移镇邠州。
王守恩虽有几分民族气节,为人为官却声名狼藉,横征暴敛贪得无厌,治下百姓怨声载道。
朱秀默默盘算下,三万斤盐,最少能带来近两千贯钱收入,不算多,但也足以应付眼下的开支。
邠州盐贩一年最多能吃下十万斤的量,按照盐厂现有的生产规模计算,也就相当于四五个月的产量。
朱秀还想着下一步,发动泾州广大劳动妇女进厂劳作,成立女子生产队,继续增产。
可富余的屯货又该如何出手?
朱秀想了想道:“指望在北方绕过朝廷盐监,大规模卖盐不现实。一来北方战乱,民生凋敝,私盐价格不会太高,二来风险太大,随时面临朝廷稽查。盐厂想要赚大钱,还是该往南边找路子。”
毕镇海道:“此行匆忙,来不及赶去岐州,不如等邠州这条盐路稳定下来,我再找机会去岐州看看。南边来的富商,也多是停留在岐陇一带。”
朱秀笑道:“此事不急,你们先好好歇息。邠州的盐贩子派人跟你们一同回来,想实地考察,看看我们盐厂的实力,你就陪他们好好转悠,除了作坊不能进,这片盐厂他们想去哪看都可以。不过切记,不要让他们摸清盐厂底细,更不要承认盐厂与节度府有关。”
毕镇海笑道:“少郎君放心,属下晓得。”
朱秀瞅了眼始终像个木桩,站在一旁动也不动的毕红玉,逗弄道:“老十,你一个姑娘家,整日东奔西跑也不是办法,不如留下来,我重新为你安排差事如何?”
毕红玉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飞速低下,生硬地摇头:“不要。”
“那我帮你找个夫婿,嫁人过安生日子可好?”
毕红玉脸蛋腾地红了,也不答话,剜了朱秀一眼,扭头摔门而去。
“啧啧,这性子,以后怎么嫁的出去!”朱秀忧心忡忡地叹口气。
毕镇海笑道:“少郎君随她去吧,男人堆里混久了,她就这脾气。老十口技了得,不管什么鸟雀虫萤的叫声,她听一遍就能学个囫囵。人又机警,弟兄们在外奔波,少不了她帮忙警戒放哨,镇海营现在还真离不了她。”
朱秀撇撇嘴,斜瞅道:“只怕是你心里还惦记人家,舍不得放手吧!”
毕镇海老脸赧红,哭笑不得地道:“少郎君莫要取笑我。老十脾气倔,她说不喜欢,我哪敢再缠着人家?现在,我只当她是拜把子弟兄。”
朱秀嬉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不如我问问府里干活的大婶,哪家闺女还未出嫁,帮你挑一个?”
毕镇海想都不想,义正辞严地拒绝道:“属下混迹多年一事无成,如今承蒙少郎君瞧得起,收我入镇海营,寸功未立,如何有资格成家?何况我与老十发过誓,一定要找薛家报盐仓血仇,此仇不报,如何对得起当年追随我的弟兄们?”
朱秀肃然起敬,垫脚拍拍他的肩:“是条血性汉子!镇海营才刚刚起步,好好干,将来我一定帮你讨个大家闺秀当媳妇,给你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
“为少郎君效命,虽死不悔!”毕镇海高大的身躯单膝跪倒,抱拳大喝。
“起来!你拿二十贯钱分给弟兄们,明日记得回安定县城,我带你参加府里举行的晚宴。”
毕镇海起身,犹豫着道:“少郎君,我粗手大脚习惯了,手里放不住钱。我自己那份只拿五百文,其余的还是放在少郎君处....”
“也好,帮你攒起来,以后娶媳妇用。”
朱秀笑呵呵地答应了,见他一脸吞吞吐吐,又好奇道:“为何单独要五百文?可是有急用?”
毕镇海黑脸露出些羞涩,扭扭捏捏地道:“少郎君刚才说起生娃娃,我这心里有些....嘿嘿,准备过两日进城....消遣消遣....”
朱秀一瞪眼睛,刚才还说不想女人,现在转过头就要进城找乐子?
“给你五十文,留作平时喝茶!其余的存我这,免得你挥霍!”
朱秀脸一垮瞪他一眼,袖袍一甩负手而去。
毕镇海傻眼了,有些委屈:“弟兄们都去,我....”
“用手!”
“....”
第四十四章 魏虎也回来了
翌日一早,朱秀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梦周公,迷迷糊糊被马三摇晃醒。
“小官人快醒醒,宋判官来了~”
朱秀痛苦地呻吟一声,推开马三的大饼脸,双手支起身子,揉揉眼睛打哈欠。
隐约见到宋参站在床榻前,一副想要靠近又生怕打扰的样子。
“...宋先生早啊~”朱秀掀开被褥,磨磨蹭蹭下床,马三赶紧拿件厚罩衣给他披上。
“宋参叩谢朱少郎!”宋参袍服一撩,双膝结结实实跪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
朱秀吓一跳,些许瞌睡都被惊醒,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宋先生何须如此大礼?学生哪里受得起!”
宋参倔强地跪着,眼眶红红,哽咽道:“朱少郎赐下妙法,救我母活命,恩同再造!大恩大德,宋参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宋参不顾阻拦,硬是以额触地行叩拜大礼。
“宋先生快请起!”
待宋参起身,朱秀忙问道:“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了?”
宋参擦拭眼角湿润:“好多了,当真好多了!那日雁娘子来到府上送药,宋某遵照朱少郎的叮嘱,将药粥喂老母喝下,午时和傍晚各一顿。第二日,老母齿龈便不再出血,精神瞧着也好不少。
白日里,宋某又照朱少郎说的,将橘干、石榴煨水喂老母喝下,一日两餐也能用些稀粥。老母病重多年,胃口一向极差,稍微吃些便腹泻不止。
按照朱少郎的方子,用了几日药,近两顿来,老母已能吃下小半碗清粥,腹泻的情况也大有好转。现在老母无需婢仆搭手,自己就能翻动身体,终日卧床也能舒服些。
全赖朱少郎恩赐灵药,解老母病痛!”
宋参说着眼睛再度通红,又要下拜叩首,朱秀赶紧将他拉住。
“此药方也是我偶然间从恩师口中听来,幽辽之地多有类似患病者,恩师游历辽北时,常见当地郎中以此法施药,大多能使病患痊愈,觉得此法神奇,便暗暗记下。
老夫人福寿绵延,一定能早日康复。等到将老夫人的肠胃调养好转,还可以将猪肝、菜菔(萝卜)、苋菜、菘菜剁碎,煮到粥食里,每餐少许,每日可以多吃几顿。还可以请郎中抓两副温补气血的药,辅助治疗....”
宋参鞠着身子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暗暗记在心里。
“多谢朱少郎指点!”宋参满面感激,又是一丝不苟地鞠身长揖。
虽说朱秀的方子,看似稀松平常,无甚奇特之处,还多以食补为主,但从实际效果看,却是相当管用,让宋参深感信服。
宋老夫人因为长期患有坏血病,导致身体机能严重下降,牵带出其他并发症,这些病症朱秀无能为力,只能让宋参请正经大夫治疗。
说完老母病情,宋参取出一个木盒,双手奉上:“此乃宋某所掌两处仓储的钥匙,还请朱少郎收下。”
朱秀大喜过望,打开木盒,里面放有两把铜钥匙。
宋参愧色满满地道:“朱少郎恩情深重,宋某无以为报。之前多有得罪处,还请朱少郎海涵。朱少郎不计前嫌,将灵药慷慨相赠,宋某又如何敢不投桃报李?宋某此后当弃暗投明,追随史节帅,为彰义百姓多谋福祉。”
朱秀笑的合不拢嘴,争取到宋参支持,彰义镇的钱粮大权,就算是重新回归节度府掌控。
彰义镇两州九县的正常运转,可离不开他这位掌管财政的大管家。
当即,朱秀带宋参面见过史匡威后,就留在府上,等下午一块出城迎接魏虎,而后参加接风晚宴。
之前在陇山关时,朱秀不太喜欢这个黑面金刚,回到安定后,从史匡威口中听到有关魏虎的往事,倒是对他有所改观。
魏虎的母亲是威州(敦煌)汉女,被吐蕃人掳掠做了奴隶。
多年后生下两个儿子,老大便是魏虎。
那名吐蕃番兵将他母子三人视作牲畜,动辄打骂,日子过得无比艰辛。
魏虎十三岁那年,番兵父亲准备将他兄弟卖给别的奴隶主,魏虎母亲拼死阻拦,遭到毒打。
魏虎兄弟也极力反抗,剧烈的冲突中,母亲和弟弟被番兵父亲打死,魏虎则侥幸将其杀死,匆匆将母亲和弟弟掩埋后,逃出吐蕃营地,一路往东逃到渭州境内。
史匡威回忆说,那年他在荒漠里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身边跟着两头刚刚成年的野狼。
后来才知,那是少年逃命路途中追踪一只母狼发现的,他将母狼打死吃掉,扒下狼皮披在身上,抵御大漠夜晚的寒冷。
少年收养两只狼崽作伴,跟随他一路向东,走到渭州时,狼崽也已长大。
老史说他永远忘不了初见魏虎时的情形。
一个浑身肮脏不堪、伤痕累累的少年,挎一柄锈迹斑斑的弯刀,披狼皮,穿草鞋,身边还跟随两只凶猛野狼。
史匡威问他,愿不愿意当兵,杀吐蕃番子,少年想了想很痛快地答应了。
少年又问老史,什么野兽比狼还凶猛,老史告诉他是虎。
于是少年便为自己取名魏虎,魏是他母亲的姓氏。
魏虎当场杀掉两头陪他走过大漠的野狼,扒下狼皮,跟随史匡威返回军营。
朱秀听罢唏嘘不已,人生在世,谁人背后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黑面金刚也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史匡威迎接魏虎的阵仗摆的很大,史向文、史灵雁在列,宋参、裴缙、温泰为首的一堆节度府属官,在安定县城外五里处等候。
魏虎不单是他倚重的大将,还是跟随他十年的亲信。
老史常念叨他有两个儿子,史向文是一个,魏虎算半个,朱秀也算半个....
春寒解冻,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气温却不算暖和,呵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史匡威和朱秀站在人群前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史灵雁蹦蹦跳跳在草丛间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一支队伍出现在山林尽头。
“来了。”史匡威忽地噤声,目瞳微凝,黑脸严肃,往日里略显佝偻的腰杆也挺直起来。
朱秀瞥了他一眼,老史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军阀,但绝对是一位合格的将军,在部将面前总不忘保持铁血硬汉的派头。
蹲在地上寻找蚂蚁洞的史向文站起身,用力挥手,憨憨的大喊声里透露欢喜:“老虎哥!”
魏虎拍马赶到,跃下马背,单膝跪地抱拳:“魏虎拜见节帅!”
“起来!”
史匡威上下打量,在他厚实肩膀用力拍拍:“让你独守陇山关,辛苦了!”
“为彰义军效命,乃末将分内之事,何敢言苦!”魏虎抱拳沉声道。
史匡威哈哈大笑道:“整一个冬天不见,你小子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你是冲锋陷阵的勇将,可别学得跟朱小子一样油嘴滑舌!”
见老史的指头怼到自己鼻尖,朱秀大翻白眼,没好气地推开他的黑毛大手。
魏虎也笑了,目光在史匡威和朱秀身上扫了扫。
魏虎还注意到,前来迎接他的官员里,竟然站着宋参、裴缙、温泰,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以往这三人对节度府命令一向阳奉阴违,与自己也并无交情,怎会突然跑来迎接?
人群里没有看见薛氏兄弟,魏虎不禁多了些猜测。
“节帅....”
史匡威知道他想问什么,摆摆手道:“回去再说。今晚摆酒为你接风,咱爷俩好好喝一杯。”
当即,八百牙兵回牙城驻地,魏虎和几名虞候都头入节度府参加接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