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这朋友没白交
江宁。
开封和长沙的消息还未传回,朱秀反倒先等来李璟赐婚的旨意和封赏。
瞧字迹,圣旨像是李璟亲笔写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把他大肆褒扬了一通,简直把他夸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而后大笔一挥授给他一个从五品上朝请大夫的散官头衔,最后言明赐婚之意,命他和太傅千金周娘子于七月二十五日完婚。
据说这日子是司天台新上任的台正算的。
朱秀摇身一变,成了唐国朝廷正经八百的五品官。
虽说目前只吃俸禄不领差遣,只是个虚授官,但也算是有了官身本品,只等他完婚,唐主李璟就会授予实职。
朱秀大摇大摆入宫谢恩,然后打点行装带着一大家子搬进太傅府,当天夜里假意醉酒留宿,一家子就这么名正言顺住下了。
江宁城里都在笑话,说是老太傅送了闺女还送宅子,还承包了亲家母和女婿一家的吃喝拉撒,真够冤得慌。
朱秀不以为然,在太傅府住得心安理得。
不过做戏做全套,朱秀假意托人四处打听,谁家宅院要出手转售,他打算盘下来修葺翻新,摆出一副要在江宁安家落户的架势。
李璟听闻后让李从嘉带话,说是等朱秀成婚,领了实职差遣,到时候再根据安排,该赏官宅的,折成金银赏赐的,都会有。
听那口气,李璟对他的任职已有安排,就等着公布了。
朱秀专程入宫谢恩,扭扭捏捏地说自己想留在江宁,就算要外放地州任职,也希望皇帝开恩,等他新婚两月之后。
李璟大笑,不以为忤逆,反倒很高兴,这说明朱秀当真有心留在江宁,不会再想着回开封。
薛居正依然住在鸿胪寺,深居简出,谢绝一切来访,就连朱秀来探望也不见。
李璟收到消息,说是朱秀和薛居正在鸿胪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此后朱秀再没踏入过鸿胪寺一步。
往后几次朱秀入宫,言谈间提到大周皇帝郭威,只是用周主代称,相反对李璟一口一个陛下、官家叫得亲热。
种种迹象表明,朱秀似乎已经绝了回开封的心思,准备安安心心留在江宁,做老太傅的东床快婿。
太傅府是周家老宅,占地颇大,周敏、周剡各自有府邸,平时也带着妻儿另住,隔三差五回来一趟。
偌大个太傅府,因为朱秀一家的入住热闹了不少。
这日午后,朱秀一家坐在后园亭子里闲聊,摆上一小碟炒干的寒瓜子,放一瓮酸梅汤,要吃凉的就从冰鉴里取冰块。
朱秀和朱武摆弄象棋,杨巧莲捧着一本崭新的《大唐西游记》插画版,有些费劲地为朱亮和朱芳讲解书中故事。
杨巧莲识字有限,想要把一本志怪神魔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难度不小。
才讲到白虎岭上白骨女尸成精,朱亮就大声抗议,说杨巧莲讲的故事干涩无趣,不如小叔讲得好,强烈要求小叔来讲。
朱秀假装没听见,杨巧莲讲得嗓子眼冒火,反倒还不受儿子待见,大为光火,不客气地在朱亮瓦片头上扇了几巴掌。
朱亮忿忿不平,只能在老娘镇压下气鼓鼓地坐下听书。
小家伙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认字,早日能自己读书,不用再听老娘聒噪。
“秀哥儿,这几日周娘子早晚各来打个招呼,除此外一整天不见人影,她可是嫌咱们住在府上搅了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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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友娣担忧道。
朱秀捻着寒瓜子熟稔地放在门牙中间,咔一声嗑开,噗噗吐掉瓜壳,笑道:“娘莫要多想,新媳妇快过门,自然害羞。”
吴友娣叹口气道:“周娘子长得俊,家世又好,人也贤惠,简直挑不出毛病,她若是能嫁给你,是咱朱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是、可是咱们一家老小住在人家府里,这哪是娶妻,跟入赘差不多....将来你平白矮了人家一头....”
杨巧莲插嘴道:“也没见哪家入赘还带着老娘哥嫂的....”
“谁说不是呢~”吴友娣满面愁容,“娘这心里是又高兴又害臊啊~”
朱秀小兵过河昂首前进,瞥了眼专心致志的朱武:“兄长也觉得丢人?”
朱武抓起几颗寒瓜子扔进嘴里咯嘣嚼碎,含糊道:“丢啥人....人家老太傅客客气气,府里吃喝不愁,好过着哩!”
“嘿嘿!兄长和小弟想一块去了!”朱秀哈哈一笑。
杨巧莲啐了口,笑骂道:“你哥俩一个德行,都不要这张脸皮。当年你哥求亲时,也是死赖在家里不走,最后还跟我爹喝了顿大酒....”
朱武得意道:“能娶上媳妇就行,要啥脸皮....”
杨巧莲白他一眼。
朱秀饶有兴趣地看着哥嫂打情骂俏,他们夫妻这次也算苦尽甘来。
吴友娣苦笑道:“这皇帝赐婚该怎么操办,娘是一点头绪没有....总之,往后呀,你可不能辜负周娘子。”
朱武嚼着寒瓜子随口道:“娘你别瞎操心了,秀哥儿和那周娘子又不是真的要成亲....”
话没说完,朱秀踢了他一脚,朱武自知失言,挠挠头讪笑。
吴友娣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朱秀想了想道:“娘无需担心,这些事自有孩儿操持。娘和嫂嫂只需谨记,七月二十五,我即将和周娘子成亲。其他的事,谁问你们都一概不知。”
吴友娣和杨巧莲面面相觑。
朱秀担心到时候事情突变吓着她们,只得压低声道:“你们记住,我们最终是要回开封的,但是在此之前,一个字都不能向外透露,否则,我们全家将会有性命之忧!
这次如果出事,没有人能够救我们。”
严肃的语气让两个妇人大惊失色,朱秀只能好言抚慰。
出逃计划还未定下,先给她们打预防针,以免到时候惊吓过度。
正说着,太傅府管事朝前领路,李从嘉和徐铉联袂到访。
朱秀急忙起身相迎。
二人拜见过吴友娣,拉着朱秀走到一旁。
“朱兄,我们有事要跟你说。”李从嘉胖脸严肃。
徐铉紧盯着他:“文才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们这是?”朱秀讶然,“我们到老太傅的花圃里边走边聊。”
周宗爱月季,花圃里多是此花。
正值花期,鲜艳、饱满的花朵满园盛放,大多是玫红色、艳红色,偶有几盆粉白和淡黄,被周宗视若珍宝,摆放在花圃正中位置。
徐铉和李从嘉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反倒是朱秀悠闲地负手走在前,见到有蜜蜂盘绕花朵,上前凑近观察。
他二人不说话,朱秀倒也不急。
李从嘉沉不住气,胖脸严肃地问道:“朱兄,为何要欺骗我父皇?”
朱秀回头瞥他一眼,笑道:“何出此言?”
李从嘉急了,“朱兄心系开封,根本就不会留在江宁,为何在我父皇面前表明投效之意,许诺留下?”
朱秀故作惆怅地叹息一声:“我已经和周娘子定下亲事,只等成亲,便在江宁安家落户,此后一心一意为我大唐尽忠....”
二人相视一眼,徐铉怒道:“事到临头你还不说实话?你和太子结下仇怨,就算现在你得陛下看重,将来太子登基,谁又能保你?
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又怎会抛下在大周闯下的一切名爵地位投效大唐?
依照你的性格和行事作风,这些理由根本说不通。
你朱秀岂是为一区区美色就蒙蔽心智之人?”
朱秀干咳一声,十分想说我还真就是这种人....
朱秀沉默了,惨淡一笑:“如果不假意屈从,我只怕这辈子也走不出江宁。”
李从嘉瞪大一双重瞳眼:“这么说,朱兄承认与周娘子成亲,假意投效全都是缓兵之计?”
徐铉紧紧看着他。
朱秀长叹口气,苦笑道:“二位都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
不错,我的确犯下欺君之罪,可你们知道我目下处境,这些都是不得已为之。
小郡王是我知己兄弟,徐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但我也知道,你二位一个是大唐皇子,一个是唐主重臣,我不愿因我之故,连累你二人受唐主迁怒。
所以只能选择向你们隐瞒。”
朱秀长躬揖礼:“二位已经猜到我的意图,为免你们受牵连,现在就将我扭送入宫,在唐主面前揭发,及时与我划清界限,撇清你们与此事的关系....”
李从嘉涨红脸:“朱兄、朱兄此言太过伤人!小弟岂是那种负义之徒?徐先生更不是!”
徐铉叹口气:“此事重大,文才不该对我们隐瞒,应该把真实想法及时相告,也容我们仔细商量,拿出个万全之策。”
朱秀眨眨眼:“二位当真不会告发我?”
李从嘉生气道:“朱兄莫要小看人,我李从嘉宁死不肯出卖朋友!”
徐铉苦笑道:“我们知道你若留下处境不妙,时刻面临太子威胁,就算你当真想留下,我们也会苦苦相劝。”
“二位高义,朱秀铭记在心!”朱秀眼圈红红,声音哽咽,上身呈九十度弯折施礼。
李从嘉也满脸动容地握住他的手:“只盼朱兄平安北归,今后你我各为其主,仍能不负朋友之谊!”
徐铉捻须微笑:“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无关立场。”
“小郡王,徐先生....”朱秀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润。
这可不是刚才偷偷抠眼睛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动。
原本他们三人在泾州相识、结交,全都是朱秀一手设计出来的结果,更遑论朱秀还从徐家坑了三十万贯钱。
没想到这二位实诚人当真把他当成了知己好友,来到江宁后更是不遗余力出手相助。
朱秀看着他们,咧嘴一笑:“朋友之间不言谢,将来必有所报!”
李从嘉摇晃脑袋:“今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去开封一游,到时候就得劳烦朱兄了。”
“哈哈~好说!别说是开封城,就算你想入宫看看也行,顺道觐见我主陛下!”
李从嘉一个激灵,使劲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周主是统兵大将出身,杀伐狠厉,脾气可不像我父皇那般温和,一不小心说错话,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下了。”
徐铉捻须道:“某也想结识一众北朝豪雄,黑衣神算魏仁浦、忠孝节义高行周,世镇麟州、抗击契丹的折从阮老将军一家、九朝元老冯可道......这些名臣将帅的事迹,真令人心驰神往啊!”
朱秀笑道:“还有大周第一好嗓子、枢密使王峻,据说此人歌喉婉转动听美妙如仙乐,唱起歌来难辨雌雄。”
“呃~”徐铉愕然,“王峻还是算了,只恐是宋齐丘一流的人物。”
李从嘉笑话道:“难怪朱兄总说王峻不待见你,谁叫你成天在背后编排人家。”
朱秀撇嘴道:“就算我奉承巴结,王峻一样不会待见我。”
王峻这家伙极力阻止柴荣回京,可见其内心有多不安分。
朱秀早就被视作柴荣一党,天然与王峻站在对立面,他会待见自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文才今后回到开封,与王峻同朝为官,还是尽量与人为善,最起码保持表面和气,同僚之间不要闹得太僵。”徐铉嘱咐道,这也是他秉持的为官之道。
朱秀倒也没反驳,笑呵呵地点头。
徐铉出身世家,官宦生涯没有经历过太大风浪,更没有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凶险,许多想法其实在朱秀看来较为保守、甚至是天真。
但这也说明徐铉骨子里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君子,即便身处朝堂高位,也不失作为文人的浪漫。
以他的性格才情,如果出身在太平盛世,遇上一位开明君主,必定是流芳百世的一代贤臣。
可生在这天下动荡的大变革之际,他的许多才华将注定被埋没,一腔热血和美好希冀终将落空....
朱秀心里默叹,希望徐铉无病无灾,安享长寿,活到天下一统之时。
这样,才有可能不会辜负他一身才学....
“文才啊,某想效仿你在泾州安定县推行的吏治下乡改革,可是计划罗列出来,推演时却遇到许多问题......”
徐铉兴致勃勃地拉着朱秀坐到石桌旁,向他请教筹建乡镇府衙的问题。
朱秀暗暗苦笑,不想打击他的热情和积极性,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讨论。
自古皇权不下乡,安定县之所以能推行县—乡镇两级官署办公制度,根本原因是朱秀掌握了彰义军兵权,一面以强权弹压,一面又以盐利、税赋优惠为吸引力,软硬兼施,才让地方宗族势力妥协。
徐铉当过农垦区首任镇长,自然知道吏治下乡,官府直接掌控地方的好处。
现在他当了吏部尚书,又挂参知政事衔,有副相之称,就想照搬安定县那一套,在江南推行改革。
这是注定不可能办成的事。
江南官僚地主、世家勋贵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想跟他们争夺基层权力,必定会引起极大反弹。
首先在朝廷里就不可能获得广泛支持。
这种顶层设计的根本性改革,只有从最高权力入手,小范围、试点性改革,然后再一步步推广。
可唐主李璟会在乎官府权力能不能直达田间地头吗?
只要国库充盈,有钱有粮,朝廷统治稳定,李璟和唐国上层官僚贵族是不会在乎江南百姓死活的。
所以徐铉想做的事不可能成功,只要唐国朝廷存在一天,这件事压根无解。
第七十一章 头顶绿龟
送走徐铉和李从嘉已是下午,快到饭点,朱秀肚子饿得咕咕叫,准备去后厨摸点吃的垫巴垫巴。
走着走着,廊道拐角跳出来一个人,吓朱秀一跳。
“二哥....”朱秀拱拱手,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这周敏四十岁的人了,性子还是这般欢脱,难怪隔三差五惹得老父亲大动肝火。
周敏拽住他,笑道:“妹夫这是要去哪?”
朱秀老老实实道:“腹中饥饿,打算去找些吃的....”
周敏拉着他往另一头廊道走:“愚兄刚送了些西域干果到娥皇院中,你去那里吃。”
朱秀赶紧抱住立柱,摇头道:“多谢二哥好意,小弟我去后厨用饭就好....”
周敏拽了拽他的胳膊,没拽动,挤挤眼道:“怎么,小两口闹别扭了?”
朱秀咧咧嘴:“没有....”
自从那日竹林惹周宪生气后,小娘子再没给他好脸色看过。
就连李璟派遣内侍省宦官传旨赐婚,她也只是冷着脸,很是敷衍地配合朱秀接旨谢恩,而后乌发一甩扭头而去。
每日倒是按时来问候吴友娣,和吴友娣说话时声音细柔,举止端庄,笑容亲切,总之表现出一副乖女儿的样子。
朱秀站在一旁,小娘子却连正眼也懒得瞧。
每次吴友娣让他送送,等走出跨院,小娘子就回头凶巴巴地怒瞪他一眼,意思是他可以回去了,莫要像跟屁虫似的跟着。
朱秀知道她为何生气,也知道她气还没消,才不会现在凑上去找不自在。
周敏嘿嘿怪笑:“还说没有,这两日我回来,从没见你二人说过话,不是闹别扭又是什么?
都快要成亲了,怎么一点不亲热?”
朱秀干笑道:“成亲之前见面不能太频繁,这不是规矩么....”
周敏撇嘴道:“怕甚?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哪家小两口成亲之前不偷偷腻在一起?宋齐丘的三孙子宋元嗣,他媳妇可是成亲前就怀上了!你嫂子.....”
朱秀瞪大眼,满脸吃瓜相。
“咳咳~”周敏摆摆手,“不说这个....你小子别不开窍,娥皇心里有你,我这当二哥的最清楚不过。女人嘛,不分老幼,该服软讨好的时候就得拉下脸来....”
周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件用锦缎帕子包裹的物什,塞到朱秀手里。
入手沉甸甸,朱秀一捏,是个手镯,揭开帕子一看,竟是个手指粗细的纯金手镯,晃眼闪亮,怕不得有半斤重。
“....”朱秀哭笑不得,满心无语,哪家媳妇会戴这么沉这么粗的金手镯?
也只有周敏这个十三家船行大东主才会干出这种土豪风满满的事!
“女人都爱这个,拿去吧,算是二哥送你的见面礼!”
周敏洋洋得意,拍拍朱秀的肩膀。
“....多谢二哥!”
盛情难却,朱秀道谢收下。
周宪是肯定不会要的,最后还是归了他。
反正以周敏的身家,不差这点金子。
“赶紧去吧,可不能让新媳妇成天拉着脸,不吉利!等你们成婚之日,二哥弄百十条画舫,在秦淮河上游行,让全江宁的人共同为你们庆贺!”
周敏大手划过,豪气顿生。
朱秀嘴角抽搐,不想再跟这个浮夸子弟说话。
把朱秀送到周宪居住的跨院门口,目送他一步三回头的进去,周敏才放心离开。
莫得法,朱秀只能硬着头皮登上楼阁。
周宪居住的闺房取名孤竹斋,是一座二层小楼,周围多栽种梧桐树,却不见一根竹子。
自从冬梅遇害,周宪就把原来孤竹斋里伺候的几个使女遣到别处,只留一个四十岁许的仆妇刘婶,平时做做挑水洒扫的粗活。
一楼是一处小厅堂,摆放各式乐器,周宪住在二楼。
刘婶正在拖洗楼梯,见到朱秀上楼,笑呵呵地欠身揖礼,指了指二楼,眼里多了些促狭。
朱秀拱手谢过,提着袍衫下摆蹑手蹑脚地上楼。
之前听周宪说,刘婶原是她母亲身边婢女,出嫁后几年没有生育,被婆家嫌弃遭受虐待,周母知道后出面做主,让刘婶得以顺利和离,又让她重回周家。
周母去世前特意交代,让刘婶在周家终老。
有周家庇护,刘婶生活有了着落,只是在夫家几年受了迫害,成了哑巴。
站在卧房门口,侧耳倾听了会,竟然没有听到琵琶声,朱秀掸掸袖袍,轻轻叩门。
敲了几声,无人应答,朱秀轻轻推开门,跨过门槛放轻脚步走入房中。
这处闺房朱秀也是第一次进,前几日来过一次,被周宪挡在门外。
闺房布置得素雅澹然,窗台上摆放两盆花包未开的澹菊,一扇绿柳织锦屏风把床榻隔开,周宪心爱的烧槽琵琶摆放在屏风一侧。
一股沁人澹香吸入鼻腔,朱秀稍稍用力嗅了嗅,和周宪身上的气味一样。
一架可以翻叠的画台前,周宪拿着画笔专心致志涂抹着什么,身旁桉几摆放调色盘。
朱秀鬼鬼祟祟走近,伸长脖子偷瞟,发觉小娘子身前画布上,描绘的是一副山溪戏水图。
准确的说是山溪洗脚图。
溪岸坐着的小人,可以看出是个小娘子,溪水里站着的,一个憨态可掬,神情滑稽的小人,是个小郎。
画中情形有些眼熟啊,朱秀摩挲下巴想了想,这不就是方山逃命那日发生的事!
也不知是周宪的画工仅限于此,还是她故意把人物画得丑陋可笑,她这幅画竟然有几分后世搞笑漫画的滑稽风,用今世眼光看,恐怕难入大流。
周宪也被自己搞笑的画风逗乐了,咯咯笑着,拿起一支画笔蘸了蘸绿色颜料,要往站在溪水中央的小人头顶涂抹两笔....
朱秀惊呼:“别!~”
周宪没想到身后有人,“啊”地尖叫一声,慌慌张张站起身,等转身看见朱秀腆着一张脸凑近,惊慌之下把画笔往他脑门一划拉....
绿色的颜料几乎把朱秀脑门涂抹成一片绿,甚至沾染到头发上。
朱秀吓得往后退,往脑门一抹,手掌染了一片绿,当即气歪了脸。
周宪见他模样滑稽,扑哧一声娇笑悦耳。
“你想谋杀亲夫?还不赶快给我擦掉!”朱秀恼火地瞪着她。
周宪啐了口,眼波流转:“谁让你擅闯本小姐的闺房?搅扰我画画。”
朱秀瞟了眼那张山溪洗脚图,挤挤眼睛,神情透露猥琐:“原来娥皇从那时候起就对我情根深种啊~”
周宪略显慌乱地赶紧把画布扯掉揉成一团,红润的脸蛋有些羞臊:“胡说!我、我随便画画,瞧见你那副丑样,本小姐高兴!”
朱秀撇撇嘴,找把椅子坐下:“赶紧打水来把我脸上的涂料擦干净....这绿色的是啥玩意儿,会不会重金属中毒....”
周宪听不懂他的都哝声,不满道:“这是蓼蓝和大青叶的汁水调和的,连这都不懂.....盆里有水,自己擦去....”
朱秀道:“你不帮我擦,我现在就顶着一头绿出门,满大街嚷嚷,说是被未过门的媳妇弄的。”
“你、你无耻!”周宪气得直跺脚,羞愤不已。
如今在江宁,他朱秀大小也算个名人,满城都知道他得到皇帝赐婚,对象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出门一嚷嚷,半天下来大半座城也就传开了。
周家小娘子还未成亲,就跟未来夫婿闹别扭,还动了手,染了夫郎一头绿。
以朱秀不要脸皮的程度,周宪绝对相信他做得出。
“等着!”周宪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过了会,周宪端着小半盆清水过来,胳膊上搭着一条纱巾。
朱秀闭上眼,仰靠着身子,嘴角上弧,任由小娘子为自己擦拭脑门。
周宪卷起袖口沾湿纱巾,拧了拧站在朱秀身后,看着他脑门那片绿,又咯咯笑了起来。
“你头上好像画了一只绿乌龟!”
朱秀大怒,咬牙切齿:“周宪!你别太过分!”
头上染绿也就算了,再加一只乌龟,那他朱秀岂不成了绿龟男?
周宪忍住笑,瞪着杏眼:“坐下!你还擦不擦?”
朱秀哼哼唧唧地坐下,脑袋往后仰靠,周宪用沾湿的丝巾一点点为他擦干净额头颜料。
小娘子身上的幽香吸入鼻腔,朱秀喉咙滑动了下,身子有些燥热。
“真香啊~这帕子不会是你用来束胸的吧?”朱秀冷不丁低笑一声。
周宪羞得满脸红晕,贝齿紧咬,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打了下。
朱秀嘿嘿两声,闭上眼懒洋洋地享受着,不再说话。
周宪也不说话,细细擦拭着,半条纱巾和一盆清水渐渐染绿。
相处这么久,朱秀也算摸清了这小娘子的脾气,柔中带刚,骨子里绝不是那种软弱没有主见的姑娘。
口头上占占便宜,惹得她羞臊脸红跺脚呵斥已是极限,如果再进一步发生身体接触,那就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朱秀可不想毁坏好不容易在她心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不知什么时候,朱秀睁开眼,周宪莹莹发光的面庞离得很近,都能看清她细腻皮肤上微小的绒毛。
一双扑闪的眸子有所察觉,不自觉地快速眨了眨,更加反应出她内心的害羞和慌张。
周宪努力装作没有看见那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神情自若地擦拭朱秀额头颜料,只是没过一会,她挺巧的鼻尖冒出几滴汗珠....
“好了。”
周宪端着水盆快速走开。
朱秀起身照照铜镜,满意点头,小娘子的服务周到且细致。
“你还不走?”
用胰子洗净手,见朱秀背着手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周宪没好气地道。
“呵呵,不急。”朱秀坐下,为自己斟茶。
“喏,这是我送你的金镯子。”朱秀掏出那只能砸死人的金镯。
周宪拿着剪刀修剪兰草,扭头瞥了眼,嫌弃地道:“粗俗,难看,自己留着吧。”
朱秀耸耸肩,也不勉强,塞回怀里。
“咳咳~”朱秀干咳两声,“娥皇啊,咱们的事,伯父都跟你说了?”
周宪头也不回,澹澹地嗯了声。
“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走漏消息。”朱秀不放心,叮嘱一句。
周宪不客气地讥讽道:“劫持太子,欺君犯上,掳走太傅千金,这些事足够你被砍十次脑袋!”
朱秀苦笑道:“不是我,是我们。此事如果败露,周家危矣。”
周宪修剪枯叶的手顿住,语气冷澹地道:“这就是你逼我离开父兄,跟你远走开封的理由?”
“唉~我没有逼你,我若走,势必连累周家,如果你留下,以李弘冀睚眦必报的性子,我担心他不会放过你....
伯父年迈,恐怕不能时时护你周全,想来想去,只有让你跟我离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周宪冷笑道:“大周的权势和江南的女人,你全都想要,一个也不舍得放下,对吗?”
朱秀默然片刻,点点头:“对。”
周宪攥紧手里的剪刀,回身看他,眼眸蓄满水雾,一片湿红。
她说话声发颤,目光流露怨愤:“父亲和你定下亲事,皇帝赐婚,我却无从选择,对吗?”
朱秀愧疚叹息:“对....”
“我若跟你去开封,几时才能回来?”
朱秀愧色愈深:“不知道....”
周宪紧咬唇:“去到开封,你会如何待我?”
朱秀看着她噙满泪水的通红双眸,诚恳地道:“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护你平安,许你自由,让你衣食无忧,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周宪面颊有些苍白,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她明白朱秀话语里的意思了。
只要她愿意,仍旧可以嫁给朱秀,却不一定是以正室夫人的名义....
周宪惨然一笑,轻声道:“你走吧~”
朱秀沉默了会,起身走到房间门口,顿了顿,回头道:“娥皇,我不会逼你,但我希望你能选择相信我。这或许很自私,但生在乱世,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为自己做主?”
房门打开又闭拢,朱秀下了楼梯径直走出孤竹斋小院。
周宪无力般瘫坐在地,眼泪滴嗒掉落,瘦削的双肩微颤,双手掩面,努力压抑住哭泣声。
楼下刘婶听着阁楼隐隐传下的啜泣声,忧心忡忡地叹息....
第七十二章 随军高参
长沙生乱的消息还未传回,大周另外一位使臣倒是率先抵达江宁。
来人是颍州防御使方广夏。
方广夏是在颍州接到郭威旨意,命他担任副使前往江宁,正式册封薛居正为大周国使,全权负责两国盟好之事。
颍州距离唐国不过相隔一条淮河,方广夏接到郭威旨意即刻动身,唐国方面又有李璟下旨,令沿途关防大开方便之门,确保周使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江宁。
所以方广夏只用了十日不到就从颍州来到江宁。
朱秀陪同薛居正出城迎接方广夏,这位方使君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大员,为官二十余载,竟然从没去过京城。
天福末年,原本轮到他入京述职,没等走到开封,就听到河北遭遇契丹人大举入侵的消息,只能慌慌忙忙原路返回。
去年中,方广夏主动上表请求入京觐见,得到隐帝刘承右许可。
半路上,又逢广政殿事变爆发,开封戒严,朝廷下旨取消了当年的述职活动,方广夏又只得打道回府。
兜兜转转,方广夏一直在淮北一带任职,历经石晋、刘汉、大周,却连开封都还没去过。
得知他的遭遇,朱秀也是哭笑不得,对这位年逾五十的瘦小老头深表同情。
他的经历让朱秀想起了远在泾州安定县的温泰温老头。
温老头是大唐灭亡前最后一届泾州乡贡,原本要赶到洛阳参加科考,才刚刚踏入关中地界,洛阳就传来哀帝禅让,梁王朱全忠代唐建立大梁的消息。
大唐亡了,温老头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乡贡身份,眨眼间没了。
世道动荡如汹涌波涛,人人皆如水面之上的轻舟,随波逐流、起伏,没有遭遇倾覆之祸也是天大的幸运。
作为大周鼎立之后封赏的最年轻开国侯,朱秀的大名在一众官僚贵族集团声名远播,方广夏自然也是久闻其名。
得知他是濠州人,当即亲热地换了一口淮北家乡口音。
无奈朱秀尴尬地表示听不懂。
接方广夏到鸿胪寺暂居,当着二人之面,方广夏宣读大周皇帝制书,封薛居正为大周国使,方广夏为副使,全权负责与唐国订立盟约。
通篇数百字的制书,没有提到朱秀。
彷佛他已经被大周皇帝遗忘了。
朱秀趴在地上直咧嘴,透过这份没有半个字提到他的制书,似乎能感受到郭大爷对他的不满和气愤。
原因不外乎郭大爷知道了他当面向唐主表露投效之事。
薛居正和王令温此前说过,这件事他们不会隐瞒,也不敢隐瞒,会如实上报。
朱秀相信以郭大爷的智慧,不会猜不到这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但这篇没有提到他的制书,还是表明郭大爷为此事相当生气。
朱秀嗅到了一股吃醋的酸味。
莫得法,只能等回到开封,当面向郭大爷请罪好了。
郭大爷下达给薛居正的指示,总结下来只有几点:不结盟,不对抗,扩大通商,保持现状。
在此基础上任由薛居正发挥,与唐国谈判。
朱秀在心里大呼佩服,郭大爷这是把李璟的小心思看透了呀。
可以订立和平条约,但是结盟就免了,免得将来唐国用各种道德借口约束大周的军事行动。
后三点指示也完美契合当下两国现状,朱秀猜测谈判过程小有波澜,但李璟一定会接受。
果然,薛居正在延嘉殿与唐国君臣一番唇枪舌剑,商谈三日,最后才签订下一份令双方都能满意的和约。
这次谈判只在薛居正、方广夏两位大周国使,和唐主及一干重臣之间进行,朱秀没有资格参加,只能等周宗回来后屁颠颠地跑去打听。
李璟把订立和约的仪式搞得相当隆重,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身穿朝服出席,宋齐丘代表唐国,薛居正代表大周,签订和约。
唐国朝廷还向民间大肆宣扬这次盟约过程和内容,使得朝野间为之一振,百官庆幸,百姓鼓舞。
淮河两岸陈兵对峙的紧张气氛,随一纸盟书大为缓和。
办完正事,薛居正和方广夏启程回开封复命。
这一次方广夏终于能从容不迫地回开封述职,亲眼见一见他为之效忠的皇帝和朝廷。
至于朱秀,郭大爷的旨意里没有提及,薛居正也干脆羊装没有他这个人。
李璟派枢密副使查文徽和雄武军统军姚璘出城相送,假意传召朱秀入宫,根本没让他踏出城门半步。
其后几日,朱秀让胡广岳每日秘密前往广运船行,探听王令温是否从长沙回来。
可惜武德司察子的答复都是没有。
六月二十九,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
电光划破黑沉苍穹,雷蛇舞动,刺亮黑夜如白昼。
湍急风雨之下,一骑快马疾驰在江宁城南宝聚门外的官道,马蹄蹄哒声完全淹没在风呼雨啸之中。
宝聚门下悬挂铜锣,如在夜晚遇到紧急军务可以敲响铜锣,禀明城上守军。
铜锣乍响,过了好一会,漆黑的城头才亮起星星火光,有军士披着蓑衣,骂骂咧咧地出现在城头。
“来者何人?有何要事?”军士抹了把脸上雨水,嘶声竭力地大吼,风雨倒灌入嘴。
城下信使高举一面铭文铜令符,焦急大吼道:“奉湖南安抚使、大将军边镐之令,有紧急军情入宫面呈圣人!”
“何事?”守门军士不敢大意,大声问清楚原由。
“长沙降将孙朗兵变作乱,杀副将王邵颜,占据长沙,断我大军粮道,出兵联合衡州徐威夹击我军!
我军大败,边镐大将军率军撤往醴陵!
边镐大将军亲笔血书,请求朝廷速速发兵救援!”城下信使厮声大喊。
守门军士吓一大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快放吊篮!先察验令符,无误后方可开城!”
几个兵卒手忙脚乱放下吊篮,取回信使令符,与枢密院和兵部下发的存档勘验无误后,军士才挥手大吼:“开门,请信使入城!”
城门狭开,信使骑马冲入,在几个骑卒的护卫下,一路狂奔往兴唐宫赶去。
一个时辰之内,兴唐宫从南至北,承天门、嘉德门、两仪门、延嘉门城楼之上陆续亮起火光,直至李璟当夜留宿的后宫昭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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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风雨下,数十骑宫廷宿卫冲出城,赶赴各大朝臣府邸,传达皇帝的紧急召见令....
朱秀是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
“侯爷!快醒醒!长沙果然生乱,唐主紧急传见,老太傅让我赶紧叫醒你,随他入宫议事。”
朱秀浑噩的脑子勐地清醒,睡意顿消。
“卡察”一道霹雳划过,照亮卧房门口周宗的身影。
“伯父....”朱秀咽咽唾沫,只觉得黑暗中周宗的眼睛亮的吓人。
周宗低沉的声音传入卧房:“你要的机会终于来了,快快更衣,随老夫入宫。”
朱秀深吸口气,“请伯父稍等。”
片刻后,朱秀穿戴齐整,和周宗共乘一辆车,顶风冒雨往宫门驶去。
孤竹斋二楼,周宪推开窗户,看着跨院外的走廊人影攒动,灯火闪耀,父亲和朱秀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出府而去。
望着屋檐雨水如丝线流淌,周宪手捧心口,妙目满是担忧,她知道离开江宁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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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破晓,风熄雨止。
延嘉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李璟高坐御位,一身白素常服,脸色阴沉可怕。
他连乌纱幞头也顾不上戴,只用一根簪子固定头发。
太子李弘冀、晋王李景遂、宰相宋齐丘、查文徽、冯延己冯延鲁,太傅周宗、徐铉一干重臣尽数到场。
就连养病数月的齐王李景达也来了,李璟赐他坐在皇陛之侧。
李景达还不到三十岁,却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拿一块帕子不停捂嘴咳嗽。
朱秀瞥了一眼,大为惊讶。
历史上李景达倒不算长寿,但也不至于年不过三十就病死。
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又是蝴蝶翅膀作祟?
忽地,朱秀注意到李弘冀目光扫过李景达时,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难道这家伙捣鬼?
朱秀暗暗留下心眼,可得找机会让李从嘉提醒李景达。
毕竟那家伙本就是个喜欢陷害亲叔叔至死地的狠毒之人。
“边镐无能,深负朕望!”
李璟愤怒地拍打御位扶手,咆孝声充斥大殿。
众人噤若寒蝉,进宫时都知道了长沙变乱,唐军后路被截,边镐腹背受敌,只能如丧家之犬般逃窜醴陵。
如果救援不及时,边镐麾下两万余唐军精锐,和其他散落各处的小股兵力,将会面临被楚军疯狂反扑的局面。
“启奏陛下,湖南战事果如朱秀之前预测那般,出现惊人剧变,我军在湖南情势急转直下,眼下速速发兵救援方为正途!”
徐铉第一个站出来朗声禀奏。
李弘冀当即黑了脸,凶狠地怒视徐铉。
朱秀朝徐铉拱拱手,心里苦笑又感激。
徐先生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下可把李弘冀得罪惨了。
李璟脸色难看,却又挤出一丝笑,勉强夸赞道:“朕没看错人,朱秀允文允武,实乃国之贤才。”
朱秀急忙跨出一步,站在大殿中央揖礼道:“陛下谬赞,微臣惶恐!臣些许小功不足挂齿,当务之急是派遣一军火速驰援湖南,救边镐大将军于危难之际。”
李璟看着朱秀,半晌不言语。
这一次他当真是被惊吓到了,不光是对湖南迅速恶化的局势,更是对朱秀一语成谶所表现出的神机妙算。
这份料敌于千里之外的本事,放眼当朝谁敢称先?
纵使子房、孔明在世不过如此!
这世上,当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惊世大才啊!
李璟微眯眼,目光深处除了浓浓欣赏,还潜藏些许警惕。
这朱秀年纪轻轻,胸中韬略可囊括四海,才智之高世所罕见。
用得好,此人就是国朝栋梁。
可用不好的话,此人难免危害李氏皇权....
李璟可不会忘记,义祖皇帝徐温是如何起家的。
对于吴王杨氏而言,当时的徐温就是杨行密最为看重的股肱之臣。
可杨行密死后,徐温诛杀继任吴王杨握,拥戴杨握同胞兄弟杨隆演为君,从此掌握吴国军政大权。
自家祖宗就是权臣起家,对于如何防范权臣,李璟从来不敢疏忽大意。
李璟的目光扫过李弘冀、宋齐丘、周宗、徐铉,最后落在朱秀身上。
对于如何使用朱秀,他心里已有大概想法。
下个月朱秀就要迎娶太傅千金,不久前大周皇帝的制书上,连朱秀的名字都没有提及。
大周朝廷,似乎已经把朱秀忘却了、抛弃了。
李璟想不通朱秀还有什么理由回开封,他基本能够确信,朱秀真心实意想留在江宁效力。
“不知文才对于领军驰援的人选,可有建议?”李璟和颜悦色地问道。
李弘冀不忿地捏紧拳头,朱秀越是得父皇看重,他越是恼火。
可当日大朝会上的赌局的确是他输了,眼下湖南战局陡变,他也不敢胡乱发声,以免战事波折,父皇把怒火撒到他头上。
朱秀沉吟片刻,拱手道:“微臣建议由晋王挂帅出征!”
一干重臣里有些许私议,但又很快消失。
晋王李景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默默苦笑了下。
“理由。”李璟不动声色。
朱秀道:“此次长沙变乱,使得我军在湖南优势尽丧,兵锋受挫,士气低迷,急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收拾残局。
晋王多次代陛下巡视边防,本就是天策上将、太尉的身份,对我国中军务甚是熟悉。
由晋王挂帅,可以安抚边镐大军,显示朝廷救援决心,更可以威慑湖南楚军,一举数得!”
顿了顿,朱秀提高音调道:“微臣承蒙陛下收留,至今却无寸功立下,此次驰援湖南,微臣愿意随同大军出征,辅助晋王大破楚军!”
“哦?你愿随军前往湖南?”李璟有些意外。
朱秀康慨激昂道:“湖南乱军竟敢对抗我大唐,不服天威,臣深感气愤!愿为陛下效死,一战灭楚!”
李璟扭了扭屁股,身子稍稍前倾,沉声道:“军中无戏言,你当真有把握辅助晋王灭楚?”
朱秀下拜揖礼,满面肃然,大声道:“陛下重恩,微臣无以为报,必当以死效之!此次平灭南楚之战,臣死不旋踵!”
李璟深吸口气,点点头道:“文才虽非战将,却豪气干云,颇有将帅风范!”
李弘冀忍不住讥讽道:“连边镐都吃了楚蛮子暗亏,你个黄口竖子,空口白牙凭何敢说出灭楚狂言?”
朱秀毫不客气地回呛道:“边镐轻敌冒进,放任俘虏军民不管,一味蛮干,对楚军穷追不舍,才有此次长沙之祸!
如果当初殿下听信我言,派人赶赴长沙命边镐回军,也不至于让唐军深陷泥潭难以自拔!
说到底,只因边镐是殿下举荐!
可时至今日,边镐可耻战败已成定局,难道殿下还要袒护他不成?”
“你!”李弘冀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怒目相视。
宋齐丘不慌不忙地站出来道:“老臣提议,由枢密副使查文徽担任副帅,辅助晋王驰援湖南!”
查文徽大声表态道:“臣愿领兵前往,协助晋王破敌,不灭南楚誓不回头!”
“壮哉!”李璟抚掌称赞。
稍作思量,大手一挥喝道:“命晋王为湖南招讨使,查文徽为副使兼任宣抚使,统兵五万驰援湖南!查文徽率领前军先行,晋王筹措粮草辎重,押后而至,一月之内,我大军要全数进入湖南地界!”
晋王李景遂和查文徽齐声领命。
李璟捻须看向朱秀,笑道:“朱秀可任宣抚副使,随军参赞军机。”
“微臣领旨!”
朱秀心口狠狠一震,急忙低下头,躬身领旨,强捺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以免让人觉察异样。
“众卿当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年底之前,朕希望接到湖南平定的捷报。”
李璟站起身,环视众臣。
第七十三章 疑心深重
出宫已是晌午,朱秀和周宗匆匆赶回太傅府。
李璟一声令下,唐国军政系统全力运转,六大禁军兵团各自抽调兵马,兵部签发调令发往驻扎在江宁府的几大军府,抽调兵马组建大军,又或是补充进六大禁军兵团,充实江宁防务。
户部和司农寺紧急划拨国库储备粮食,核发军粮,征发民夫,转运辎重。
李璟严令各官署不得泄露长沙消息,却不知为何,到了中午时,有关长沙兵败,边镐大军陷入险境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
加之六大禁军调动频频,民夫征发令已经下达府县衙门,江宁城内随处可见兵马结队穿城而过,更是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气氛骤紧。
李璟命查文徽率领五千先锋军两日后出发,晋王李景遂统率余下大军,务必在半月之内出发。
如果时间太过仓促,粮草辎重转运不及时,只能下旨让沿途州县供给一部分。
朱秀作为随军高参,本该跟随主帅留守中军,李璟却特意传话给他,命他两日后随查文徽先行。
“陛下让你随查文徽先行,明显是对你不太信任,有所防范。你只能自己小心,晋王那里,只怕是帮不了太多。”
跨进府门,周宗步履匆匆,面色沉沉。
朱秀快步跟在一旁,脸色阴沉难看。
李璟比他预想中的还要谨慎多疑。
原本按照他的设想,由晋王李景遂挂帅出征,他混个参军职衔跟随左右,出了江宁地界就找机会脱身。
李景遂是个忠厚之人,又跟周宗、徐铉交情深厚,就算事情败露,李景遂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朱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定还能说服他放自己北归。
可现在,李璟倒是同意让晋王挂帅,却又安插一个查文徽担任副帅兼先锋,这就让朱秀很难受了。
更恼火的是,李璟命他跟随查文徽先行出发,根本不给他留在中军的机会。
如此一来,晋王那里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逃出江宁城再说。
劳烦伯父想法子弄几套禁兵衣甲来,我让老母和兄嫂扮作亲兵,跟随我一起入营,还有娥皇....”朱秀道。
周宗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管事呼喊声:“老爷!老爷!神武军统军刘彦贞将军来啦!还带着许多军士~~”
周宗一惊,止步回身道:“怎么回事?”
管事小跑追来,喘着气:“小人也不知道啊,刘将军派兵把守府门,已经带人入府了....”
说着,一阵铠甲粼粼声响起,甲具全身的刘彦贞率领一队禁兵沿着廊道走来。
周宗和朱秀相视一眼,急忙迎上前。
“刘将军这是何意?”周宗看了眼他身后披甲佩刀的禁兵,面色不虞。
刘彦贞抱拳,歉然道:“老太傅见谅,某也是奉皇命行事。陛下说,近来江宁城兵马调动频繁,担心有宵小之徒趁机对太傅府不利,特地命末将率人进驻,确保府中安宁。”
刘彦贞看了眼朱秀,又笑道:“听闻朱小大夫的家卷也在府中?呵呵,陛下还说了,朱小大夫随军远赴湖南,家卷留在城中,一定要确保安全,特意命本将一并照看妥当。”
朱秀眼底划过惊怒,勐地捏紧拳头,又很快松开。
刘彦贞笑道:“请朱小大夫为本将引荐一下,本将见过令堂,先熟识熟识,以免今后认错人。”
朱秀拱手,挤出一丝笑:“皇帝陛下考虑周全,小臣感激不尽。往后一段时日,就劳烦刘将军了。”
“呵呵,好说好说。”
刘彦贞笑声爽朗,“今后同朝为官,说不定本将还要指望朱小大夫多多帮衬。如今谁不知道,朱小大夫得陛下看重,只等平定湖南回来,封爵拜官不在话下!”
“希望借刘将军吉言。”朱秀哈哈一笑,满面春风。
当即,朱秀引刘彦贞往后宅跨院而去。
朱武两口子和吴友娣见到一大群陌生官兵着实吓一跳,朱秀赶紧低声解释,这才勉强安抚住。
刘彦贞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夫人,还主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明此次来意。
吴友娣惴惴不安,听了个囫囵。
朱秀注意到,刘彦贞看似温和的目光暗藏锋锐,一一扫过朱武夫妇和吴友娣,把他们的样貌牢记在心。
刘彦贞身后军士同样如此,一个个目光锃亮,看样子是要把他们一家的面容全都印刻在脑海里。
“这段时日就有劳老太傅了,莫要见怪,末将也是奉旨行事。”刘彦贞笑道。
“哪里,刘将军客气。老夫这就命人安排一处独院,供刘将军平时歇息。”周宗道。
刘彦贞道:“无需麻烦,在门楼天井附近腾出几间房舍就可。”
不等周宗说话,刘彦贞抱拳告退。
吴友娣忧心忡忡地拉着朱秀:“秀哥儿,这不是那日救我们的刘将军?他咋会来了?”
朱武凝重道:“瞧那刘将军的架势,倒像是来监视俺们的。”
朱秀勉强笑道:“娘、大哥莫慌,容我和老太傅商量商量。”
周宗拉着朱秀走到一旁,沉声道:“陛下命刘彦贞守在太傅府,就是怕你携带家卷趁机北逃。
看来之前的计划已无用了,还需另想办法。”
朱秀恨恨地摔打从路旁草丛长出的一株浅蓝桔梗,花瓣飘落在地。
李璟啊李璟,还真是疑心深重,把朱武一家扣留江宁当作人质,就不怕他来个一去不返。
本来打算让他们扮作亲兵混入军中,出了江宁城就能找机会逃走。
现在刘彦贞就守在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走出太傅府一步。
“为今之计,只有让他们暂时留下,你带潘美先上路,老夫再找机会助他们逃出江宁。”周宗白眉紧皱。
朱秀叹口气,苦笑道:“如果我一家从江宁逃走,伯父难免受牵连。唐主疑心深重,只怕迁怒伯父....”
周宗摆摆手:“老夫自有脱嫌之策,你无需担心。周家在江南经营数十载,些许人望还是有的,没有真凭实据,陛下不会拿周家怎么样。”
朱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鞠礼。
“你那边的人手安排好,出了城,老夫帮不了你太多。
城里无需担心,自有老夫安排。”
周宗语气深沉,顿了顿,又道:“娥皇就托付予你了,她留在江宁终究不妥,太子和宋齐丘逼迫愈紧,老夫不可能时时护她周全....
老夫尽全力助你,只希望你好好待娥皇,不要负她。若天下形势当真如你所料那般,南归于北,将来,望你在危难之际出手保全周家....”
朱秀重重点头:“伯父放心,只要朱秀在世一日,必定视周家如同我亲族,厚待之,此为誓!”
周宗深吸口气,笑容里流露一丝释怀:“有你这番话,老夫再无顾虑....”
周宗自去调动人手做安排,朱秀留下,交代朱武和吴友娣在他走后配合周宗行事。
胡广岳赶来禀报,说徐铉和李从嘉来访,被刘彦贞挡在府外,让他去门房见面。
朱秀只得一路小跑赶去。
半路上,遇见闻讯而来的周宪。
小娘子神情有些憔悴,这两日心事重重,没有歇息好。
周宪见到他,咬咬唇低下头,想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一副不想跟他说话的样子。
朱秀忽地停住脚步,低声道:“计划有变,我先行一步,你们暂且留下,等候后续安排。记住,任何时候,以保全性命为主,就算陷入绝境也不要丧失求生的勇气和决心。”
说完,朱秀看她一眼,微微点头,带着胡广岳匆忙离开。
周宪回头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眸子里一片担忧....
太傅府正门已经被刘彦贞带来的神武军兵士接管,门楼两侧,各自驻扎一队军士,府门口几个虎背熊腰的军汉目不斜视,搞得进出府门的人战战兢兢。
刘彦贞正负手站在府门口,跟徐铉和李从嘉交涉着什么。
“刘将军。”
朱秀赶到,刘彦贞看他一眼,笑道:“朱小大夫来的正好,安定郡王和徐尚书到访,你们就在此说话吧。”
刘彦贞说完就要走,朱秀跨前一步拦住他:“刘将军,小郡王和徐尚书身份贵重,又是老太傅和在下的客人,为何连府门都不让进?”
李从嘉胖脸不忿,都囔道:“站在大门口迎客,也太过失礼了。”
徐铉面色冷沉,捻着须紧盯刘彦贞,想听听他作何解释。
刘彦贞不慌不忙地笑道:“几位莫怪,本将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公事公办,在大军出城前,任何外人不得踏入太傅府一步,往来宾客一律挡在府外。
如果小郡王和朱小大夫有异议,大可以进宫找陛下商谈。在陛下没有新的旨意到来之前,本将只能照规矩办事。”
刘彦贞抱拳,折身跨进府门。
他倒也没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架势,只是把实情原原本本的讲明。
朱秀暗自恼火,但也知道怪不到刘彦贞头上。
他的确和周宗私交密切,算是晋王党人,但他对李璟的忠心也不是假的。
如果不遵旨执行,出了意外他可担不起责任。
朱秀请二人入府,站在天井一侧。
刘彦贞倒也没阻拦,只是他手下的军士眼睛不眨地紧盯三人。
“朱兄,这是怎么回事?”李从嘉小声问,胖脸紧张。
徐铉苦笑道:“陛下多疑,还是不放心你啊~”
朱秀苦笑道:“唐主派刘彦贞坐镇太傅府,严禁我一家出入,这是想把我一家老小当作人质啊!原来的计划不能用了,必须另想办法。”
李从嘉挠挠头,歉疚道:“对不住,我也没想到父皇如此多疑.....”
朱秀苦笑摆摆手,这事儿不怪他。
徐铉拧眉道:“两日后你随查文徽启程,到了军中,查文徽必定派人对你严密监视,你要想想该如何自处。”
“我主已经派人接应,只要走出江宁城,一定有机会脱身。只是江宁这里,还请徐先生和小郡王多多帮衬了。”朱秀恳切道。
李从嘉忙拍胸脯道:“朱兄放心,答应你的事,不论如何我一定办妥!”
徐铉道:“你只管安心去,城中自有我们照应。等过两日,我再找机会和老太傅详谈。”
“多谢!~”朱秀叹口气,他离开江宁,兄嫂老母一家只能托付于人了。
如今骑虎难下,若是他悔口不去,李璟必定生疑,只能见机行事。
“对了,今日朝会之上,你们可曾注意到齐王面色?”朱秀想起一事,忙问道。
李从嘉讷讷道:“齐王叔面色晦暗,咳疾深重,也不知染了什么大病。”
徐铉也道:“齐王发病已有半年之久,宫廷御医和民间大夫瞧过不知多少,用了多少方子,就是不见好转。”
“齐王以前的身子可是这样?”朱秀反问。
李从嘉摇头道:“齐王叔自幼习武,有勇烈,能投枪十丈开外,能拉两石硬弓,数九寒冬的天气,都能在王府湖中戏水,哪会像如今病痨鬼的样子。”
“不错,齐王二十八岁,正值壮年,这半年来突然染病暴瘦,着实叫人费解。”徐铉也惋惜道。
朱秀点点头,忽地道:“此事恐有蹊跷,未必是染病生疾,也有可能是中毒!而且是长期、隐蔽、慢性的微量毒物!”
“怎会!?”李从嘉勐吃一惊。
徐铉深深皱眉,默然不语。
朱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提醒齐王知晓,让他查查王府内部人员,特别是身边侍奉日常起居之人,如果有可疑之处,一定要尽快铲除,免得生出祸乱。”
徐铉明白他的意思了,饶有深意地看着李从嘉:“文才所言有理,此事别人不好得说,只能由小郡王找机会提醒。”
“我?!”李从嘉指指自己,胖脸迷湖。
朱秀笑道:“你是齐王侄儿,借着探视之机随口一说,齐王自会领悟。如果王府内部无事最好,一旦查出实情,齐王能保得性命,他也会对你感恩戴德。”
李从嘉似懂非懂,挠挠头:“既是如此,待会我就去一趟齐王府....”
朱秀和徐铉相视一笑。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给齐王下毒,幕后黑手不用查也能猜到是谁。
齐王得到李从嘉的指点,一定会心怀感激。
将来若有机会,李从嘉或许能从这份感激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第七十四章 终得脱身
七月二日一早,江宁城西北面五十余里处的三义河码头旌旗招展,五千先锋军在此集结完毕。
皇太子李弘冀亲自赶来,主持一场简短的出征仪式。
三牲祭台前,顶盔掼甲的查文徽敬告天地,从李弘冀手里接过先锋大印和代表兵权的节钺黄旗,意气风发地发表了一篇出征宣言,而后帅旗一挥,先锋军开始登船准备出发。
三义河码头是一座军港码头,几艘近十丈高的黄龙战船一字排开,悬挂崭新旗帜,还有十几艘体型小些的艨艟船充作水上斥候,朝前开道为大军规避河道暗礁。
还有几艘装载粮秣和军械的平底仓船已于昨日启程,先行抵达和州,等候先锋军到来。
此行,先锋军将沿长江逆流而上,直达江州。
和州就是沿途第一个停靠点。
“呜~呜~”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艘黄龙战船开始组织军士登船。
阳光刺眼,江风吹拂,朱秀周身衣袍猎猎,深深吸了口江宁城外的新鲜空气。
时隔三月,他终于再度走出江宁城。
远眺大江以北,山嵴线隐约起伏,天高云阔,令人神往。
那遥远的天边,就是大周的疆界。
一名衣甲鲜亮的军士骑马冲到朱秀跟前,勐地拽紧缰绳,战马扬踢嘶鸣。
朱秀身后,潘美怒目相视,刀柄捏得作响。
“查帅请朱参军登上黄龙甲字船,时辰已到,大军马上出发!”
军士颐指气使地说着,不等朱秀回话,拔转马头勐抽一鞭子,战马跑远,冲上登船甲板。
“好个无礼的狗东西!”潘美骂咧一声。
朱秀摇晃羽扇,澹笑不语。
此次随军出征,他有两个身份,较高的职务是宣抚副使,然后是中军参赞。
参赞不是个正式官职,相当于统帅身边幕僚,若得统帅看重,倒也是个清贵人物。
可惜主帅是晋王李景遂,此刻还在城里调拨兵马,半月之后能否正常出发还尤为可知。
眼下这五千先锋军大小事宜,全都由招讨副使兼任宣抚使查文徽做主。
朱秀这个宣抚副使的身份就比较尴尬了,查文徽明摆着不待见他,理论上说,在平定湖南全境之前,宣抚副使起不到任何作用。
刚才那小校的做派,就是查文徽要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
朱秀轻声道:“王令温可联系上了?”
潘美转头扫视登船军士,都哝道:“那老爷子说船上自会相见,也不知搞什么鬼....”
朱秀苦笑,“罢了,不管他,先登船,不论如何,一到和州就要想办法脱身!和州,是我们唯一有希望摆脱查文徽眼线的地方!”
“晓得嘞~”潘美滴咕。
朱秀回头看了眼前来送行的官员队伍,李从嘉、徐铉、韩熙载、李德明、周敏、周剡几人都在。
朱秀冲他们挥挥手,李从嘉用力挥手回应,其余人拱手作别。
“唉~走吧!”
一瞬间,朱秀心里生出些别离伤感,又很快被他按捺下去,带着潘美登上当中一艘黄龙船。
桅杆之上的望台令旗挥舞,各艘黄龙船接到来自主船的命令,开始升帆摇橹,碾着滚滚江水往西南而去。
从第一艘艨艟战船驶离,到最后一艘黄龙船消失在码头视线里,前后大概花费两个时辰。
黄龙战船甲板之上有三层,第二层为查文徽和一干主要将领官员歇息议事处。
朱秀刚要回自己的舱室,被迎面而来的查文徽叫住。
“朱参赞若是无事,不妨随本帅到船头,看看我大唐雄兵是如何噼波斩浪的。”查文徽笑眯眯的,语气流露一股狂傲。
朱秀笑道:“久未乘坐战船,今日风浪还有些急,船身晃动厉害,下官有些晕眩,想回内舱歇息一会,晚些时候再去拜见查副使。”
副使二字咬得极重。
查文徽故意不提他的宣抚副使身份,反而以参赞之名称呼,明摆着是想贬低打压。
朱秀不甘示弱,当然要予以还击。
查文徽捻须冷笑。
他身后有裨将嘲笑道:“刚上船就头晕,今后还怎么随军出征?”
“北蛮子不识水性,到了这长江之上,一个个全都变成软脚虾!”
“有江淮天险在,北蛮子休想踏入南国一步!”
“黄口孺子,还是滚回开封骑驴吧!”
“哈哈哈~”
一众先锋军旗下将领肆意讥讽。
朱秀脸色陡变,厉声道:“尔等休要放肆!我乃陛下钦封宣抚副使,论职衔犹在尔等之上!你们胆敢出言不逊,藐视本使,如同藐视陛下!”
一干唐国军将没想到朱秀竟敢当面呵责他们,一个个瞪大眼惊怒不已。
有一个虬髯汉子作势要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什么。
潘美踏出一步拦在朱秀身前,闪电般出手一巴掌打在那汉子胳膊上,那看似魁梧的军将身子旋转半圈,脚步趔趄了下差点栽倒,捂住胳膊痛得直冒冷汗。
朱秀澹澹地道:“查副使,你手下将领也太没规矩了,本使替你管教管教。
本使好心提醒你一句,此战湖南不容有失,当日延嘉殿上,陛下有言在先,望你我精诚合作,摒弃前嫌,早日平定湖南。
如果军中不和,生出乱子,以致战事不顺,你我回到江宁,谁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望你好自为之!”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从一帮人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进了内舱。
“好个狂妄竖子~”
有将领不忿,想要阻拦,被查文徽喝止住。
查文徽脸色难看,却也知道朱秀说的不错。
虽然李璟暗中叮嘱他看好朱秀,但并不代表他可以对其随意欺侮。
万事,当以平定湖南为重。
查文徽和宋齐丘一直怀疑朱秀投靠朝廷别有用心,但在这小子露出马脚之前,还没有理由置他于死地。
“派人盯住,有任何异常举动,马上报我!”
查文徽对身边亲兵低声吩咐,带着一帮军将下船头视察。
查文徽绝非一般粗鄙武夫,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勤学苦读,对于军略民政都有一番独到见解。
只是攀附宋齐丘以来,查文徽的心思都放在朝廷党争和内部倾轧夺权上,对于阵营对立面的人都怀有天然敌意。
朱秀被太子视作眼中钉,又跟周宗、徐铉等晋王党人走得近,查文徽自然把他当作政敌对待。
船舱狭小,霉味、潮气浓重,单薄的被褥散发一股难以言明的臭味。
朱秀卷起被褥扔在一旁,直接躺在光木板上,两手枕着后脑勺,闭眼假寐。
潘美骂骂咧咧,还在为今日遭受的一连串不公正待遇恼火。
“唐军水师战力不容小觑,单是黄龙船,江宁、江都两京之地就能凑出上百艘。
江南兵士大多熟识水性,上了战船没有丝毫不适。反观江北,除却淮南子弟,开封、河北、山东大部分地方招募的兵士多数不通水性,关中兵擅水战的就更少了!
想要伐唐,必先练水军!想要渡江,先过淮河!”
忽地,朱秀闭着眼彷若自言自语。
潘美一愣,都囔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朱秀转了个身子,打哈欠,“睡觉睡觉,万事先养足精神再说。”
很快,朱秀进入梦乡,细微的呼噜声断断续续。
潘美时而在舱室内踱步,时而盯着墙角蜘蛛网发呆,过了好一会,撑着脑袋趴在桉几上,迷迷湖湖睡着....
中午时醒来,吃了点东西,到甲板上转悠一圈,朱秀继续回舱室睡觉。
舱室门口不时响起脚步声,朱秀也懒得多管,反正那些人只是盯梢,也不敢对他不利。
夜里时,风向转变,摇橹的民夫歇息了一大半,靠着两扇硕大风帆,巨大的战船也能在江面上缓缓行驶。
“冬冬冬~”舱室门敲响,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换恭桶~”
潘美摘下门闩,狭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潘美一惊,刚要阻拦,手腕就被一只枯瘦却坚硬有力的手爪扣住。
“是我!”
烛火光芒映照下,一个身穿唐军兵卒布甲、戴红裹头的老卒显露真容,是王令温。
“王使司,您老这是?”
朱秀一轱辘从木板床爬起身,瞪大眼打量王令温。
王令温颌下原本有一圈修剪精致的白须,现在竟然被剪得乱七八糟,还沾染些黑灰,灰头土脸,像个寒酸落魄的老军头。
王令温面皮颤了颤,没好气地道:“为了混上船,老夫只能乔装打扮。”
朱秀咽咽唾沫,一脸感激涕零:“王使司为搭救在下,牺牲太多太多啊~”
“哼!~你小子知道就好!”
王令温摆摆手:“长话短说,明日黎明之前抵达和州,下了船进了城,你得自己想办法逃过和州城关验查。”
朱秀忙道:“周宗长子周端担任和州节度判官,周宗已经传信给他,让他全力助我出逃。”
王令温哼了声:“周宗老儿还真拿你当女婿了,竟然会不遗余力帮你....”
朱秀笑道:“世家的生存要诀,就是永远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周宗这是南北两头下注,为的就是周家富贵长存。”
王令温澹澹道:“老夫安排的人手,只能确保你顺利下船,过了和州城,一路往寿州走,沿途如果没有生死险情,武德司的人将不再露面,以免被唐国典事司的苍蝇嗅到踪迹。”
“在下先行谢过!等回到开封,在下必有重报!”朱秀感激地揖礼,“敢问王使司,我二人该如何下船?”
王令温面无表情,看看朱秀又看看潘美,指了指潘美道:“你先找借口下船,然后老夫自有安排。”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王令温拎起一只恭桶,机警地闪身离开舱室。
潘美道:“现在咱俩咋办?”
朱秀抻抻懒腰,往硬木板床一倒:“睡觉~”
没一会,舱室里响起呼噜声。
潘美躺在另一头,瞪着一双牛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五更天时,船队停靠在和州码头,梆子声接连敲响,大批码头力夫扛着麻包登船,把一石石军粮补给运上船。
朱秀和潘美同时醒来,推开狭小的窗户往外看,天还未亮,码头上火光晃眼,吆喝声四起。
“我先下船,你自己当心。”潘美把长刀挎上,有些欲言又止。
朱秀把一柄短匕绑在小腿一侧,笑道:“要是有意外,我就跳江逃命。你在和州城藏匿三日,如果三日还打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自己回开封。
记住,去澶州投奔柴荣,多多和赵匡胤亲近,再过几年,你就找机会留在赵匡胤麾下效力,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潘美打断道:“凭啥让老子去给那赵大耳卖命?赵大耳是官宦子弟出身,跟咱老潘终究尿不到一个壶里!”
潘美撇撇嘴,神情里说不出的嫌弃、不乐意。
朱秀没好气道:“以前尿不到,以后想办法尿一块!少插嘴,听我说完就是。”
潘美不服气地都哝两声。
“等收复濠州,就让我老母兄嫂回乡去,给他们一笔钱,多买田地,建造庄园,让他们从此后以耕田为生。
后世凡我朱家子弟,一律不分嫡庶,一视同仁,五岁起全部送入学堂,从考取功名者里,挑选品德最优者担任家主....”
潘美掏掏耳朵,不耐烦道:“你朱家的身后事,自己交代去,咱老潘可不乐意效劳!行啦行啦,啰啰嗦嗦,祸害遗千年,你小子没那么短命....”
潘美骂咧着,推开舱室门,矮身钻出,彭地又把门闭拢。
舱室里光线昏暗,朱秀苦笑摇摇头,默默坐了会,趴在窗户边往码头望去....
潘美刚出舱室,身后立马贴上来两名军士,警惕地盯着他。
“老子要下船!我家郎君说了,这船上的饭菜着实倒胃口,让老子去码头上买些新鲜的!”
潘美滴咕着,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大摇大摆地下楼梯朝甲板走。
查文徽和军需官正在清点草料,军士禀报后,查文徽让人把潘美拦下。
潘美又扯着破锣嗓,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查文徽问守在舱室外的两个军士:“朱秀何在?”
“回禀将军,还在内舱歇息。”
查文徽沉吟了会,挥挥手示意潘美可以走了。
只要朱秀还在就好,他身边的喽啰,用不着多管。
潘美走下登船舢板,回头看看庞大的黄龙船,拂晓初光恰好从天边照射来,为这江面巨兽披上一层薄纱。
确定无人尾随,潘美加快脚步,挤过船夫力工,消失在人群之中。
片刻后,舱室门敲响,朱秀推开门一看,王令温带着另一个唐军兵卒站在门外,那人低着头,身材瘦弱,个头和朱秀一般高。
他抬起头看朱秀一眼,又急忙低下。
朱秀一惊,这人的相貌和他竟有几分相似。
一直在舱室外转悠的军士走上前来,朱秀瞥了一眼,发觉又换了一拨监视他的人。
“你们要作甚?”挎刀军士冷冷问道。
王令温忙带着那小卒作揖:“小人们来收恭桶。”
两名军士厌恶地走开:“快些,弄完马上离开!”
“是是~”
王令温带着小卒钻进舱室。
“快换衣衫!快!”王令温挡在门口,警惕那两名军士突然从过道走回来。
朱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要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换他逃命。
朱秀还在愣神间,那小卒已经把身上唐军戎衣脱下,睁着一双略带稚气的眼睛望着他。
朱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调换好衣衫。
“走!”王令温低喝,朱秀忙道:“等一下!”
他转头直盯着那少年郎,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缺牙:“俺叫草娃,没大名!家是闽县的....”
少年的乡音浓重,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听出他说的话。
朱秀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留下来,你会死,怕吗?”
草娃用力摇摇头,眼睛里流露仇恨:“查割耳杀了俺爹娘,王老爷说,只要俺愿意留下,他就替俺杀了查割耳,替俺爹娘报仇!”
朱秀看了眼王令温,老爷子神情平静。
草娃是闽县人,想来他的父母是当年查文徽进兵建州,讨伐闽国皇帝王延政时死于战乱的。
当年查文徽手下将领割掉战俘耳朵来计算战功,不少人杀良冒功,查文徽在建州坏了名声,百姓骂他作查割耳。
“快走!”王令温一把拽住朱秀,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出舱室门,又把一只装满屎尿的恭桶塞给他。
舱室门缓缓合拢,透过门缝,王令温盯着草娃,沉声道:“你用自己的命替爹娘和乡亲们报仇,死得值!下辈子投胎一定能当将军!”
门缝挤走光线,草娃的脸由明转暗,他用力点点头,咧嘴笑得很开心。
两个军士又从走道一端慢悠悠过来,朱秀背过身,拿起粪瓢往自己身上泼洒屎尿,装作没抱稳让屎尿晃出桶的样子。
很快,一股秽臭气远远传开。
“蠢驴!连只粪桶都抱不动!”王令温反应极快,狠狠一巴掌打在朱秀后脑勺。
朱秀紧紧低头,唯唯诺诺的一副惶恐样。
两个军士惊恐地推开一件仓储室躲进去,直到王令温和朱秀从他们身前快步走过,才骂骂咧咧地钻出来,站在狭窄过道上,闻到那股恶臭气,恶心得想吐。
朱秀所在的舱室门口泼洒一大滩屎尿,他们不敢走近,骂咧着找船工来清理。
甲板上忙忙碌碌,众多船工和力夫、民夫忙着搬运辎重军粮。
王令温和朱秀混杂在人群里,从登船舢板走下船,消失在嘈杂的码头....
第七十五章 清凉寺脱难
查文徽率领先锋军抵达和州当日,吴友娣突发心痛,朱武慌慌张张找到周宗,请周宗赶快安排大夫诊治。
周宗和刘彦贞坐在前厅品茗闲聊,闻讯后略作沉吟,道:“府上樊大夫只能处理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内腑病症恐怕处理不了。不能耽误,速派马车送通定坊良和医馆。”
朱武“诶”了声,急急忙忙去找管事安排车马。
刘彦贞疑惑道:“太傅府外邻近街道就有两座医馆,那安善堂的坐馆陈大夫,还是太医署宋老太医的嫡传弟子,为何不送去安善堂?偏要舍近求远去通定坊?
通定坊可是靠近清凉门,在那清凉山下,离此有好几里路。”
周宗正色道:“刘将军有所不知,良和医馆的坐馆大夫是清凉寺僧人,为方便清凉山附近乡民问诊,才在山下开办医馆。
此人师从文益老禅师,医术了得,尤其擅长内腑病症,对于心痛一类的病症更是经验丰富。
去年老夫也有类似症状,太医署、各大医馆都瞧个遍,最后还是在那良和医馆治好的。”
“是吗?”刘彦贞将信将疑。
周宗起身,笑道:“不过那位大夫性子古怪,有些不近人情,生人去了若是说错话,只怕会得罪他。
老夫还是亲自跑一趟,刘将军不妨在府里歇息。”
刘彦贞想了想,也起身道:“罢了,索性无事,还是陪同老太傅走一趟,也去见识见识那位还俗神医。”
车马已在门楼敞院备好,朱武背着吴友娣,杨巧莲带着两个娃娃,周宪也闻讯赶至,围着吴友娣嘘寒问暖。
朱武小心翼翼把吴友娣放入车厢,期间吴友娣一直捂住心口,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看上去十分痛楚。
周宪和杨巧莲上了车厢,路上照顾,朱武带着一双儿女坐进另一辆车里。
刘彦贞低笑道:“还未过门,周娘子就对婆婆照顾周到,就连生病去医馆,还有老太傅陪同,朱秀可真是好福气啊!”
周宗澹澹道:“朱秀随军出征,为我大唐疆场效力,他又是周家既定的女婿,终归是一家人,于公于私,周家都有责任照顾好他的家卷。”
“老太傅真是高义啊!~”刘彦贞感慨一声,他那位老丈人要是有周宗一半开明,他和发妻之间的关系也不至于恶劣至此。
周敏昨夜是在府里住的,喝了酒一直睡到午后,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
得知要送吴友娣前往清凉山下就医,周敏自告奋勇,说要同去。
“你去作何?”周宗差点被他气死,瞪着眼呵斥。
周敏拍胸脯道:“朱秀是我妹夫,也是我认下的小兄弟,临走前我这当哥哥的可是保证过,代他照看好一大家子。
吴婶子患病,我当然要陪同在旁,前后打点跑腿什么的....”
周宗狠狠瞪了几眼,似乎在暗示什么,可惜周敏丝毫没看明白,狐疑道:“爹,您冲我挤眼睛作何?难不成干眼的毛病又犯了?”
周宗大怒,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刘彦贞笑道:“二公子想去就一起吧。许久没到清凉山了,还真想看看山上枫林景色。”
周敏嘿嘿笑着,吩咐管事牵马来。
三辆马车,几个周家仆从,一队神武军士,乌泱泱一群人离开府邸,往通定坊出发。
中间一辆马车里,杨巧莲捂嘴偷笑:“娘~您嚎得也太假了!这声音哪像心口疼的人,分明就是闹肚子想上茅房....”
吴友娣坐起身子,打了碎嘴的儿媳妇一巴掌,低喝道:“少胡说,担心被那姓刘的将军察觉。”
杨巧莲低笑道:“刚才当面演戏,我还有些紧张,没想到那刘将军一点也不怀疑。
弟媳妇,你刚才演得也好,嫂子看你急得都快掉眼泪了....”
周宪强自笑了笑,眼眸里暗藏些许担忧。
吴友娣瞪了杨巧莲一眼,轻轻拉着周宪的手,和声道:“你可是在担心秀哥儿?”
周宪慌张否认:“没、没有。”
杨巧莲捂嘴笑道:“还说没有,脸蛋都红了,放心吧,秀哥儿比咱们机灵,肯定会没事的。说不定他现在啊,早就在寿州城外等着咱们啦!”
周宪轻轻嗯了声,低着头不说话。
吴友娣心思细腻,柔声道:“要离开家了,你可是有些舍不得?”
周宪看了她一眼,轻轻颔首。
吴友娣轻抚她的乌发,怜爱地道:“委屈你了,还未来得及成亲,就要跟我们远走江北。你放心,在我们心里,你早就是朱家的儿媳妇,和我们是一家人。
去到北边,一定让秀哥儿好好待你。”
周宪轻咬薄唇,眼眸里积蓄水雾,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用力捂住吴友娣粗糙枯老的手。
杨巧莲笑吟吟地道:“你这么漂亮,秀哥儿捧在手心里疼爱还来不及,亏待不了你!他要是敢欺负你,婆婆和嫂子为你做主。”
周宪扑地笑出声来,眸子里水花看得人满心怜惜。
“嘘!小点声!可别让人看出马脚。”杨巧莲小声道。
“哎唷~哎唷~”吴友娣躺下,捂住心口继续哼个不停。
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江宁城西北面的通定坊。
这里北靠清凉山,零零星星有几片宅院,山下是大片农田庄舍。
相较于城内繁华热闹,这里就是城郊,还有大片有待开发的土地。
若不是清凉寺就在山上,平时有不少香客到来,这通定坊肯定比现在更荒凉。
良和医馆坐落在山脚下,是方圆最大的一片建筑群,背后就有一条通往山上清凉寺的道路。
周宗和医馆大夫颇有交情,道明来意,医馆派出人手,用一副软舆把吴友娣抬进馆舍。
朱武一家和周宪紧跟在旁。
周宗和刘彦贞、周敏跟在后面进了馆舍大门。
医馆大门内是一片场院,晾晒着许多草药,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药味。
两侧有供给病患和家属居住的房舍。
留宿在此的,大多是些病情不严重不要命的患者。
场院空旷,只有几个拄拐杖的老汉聚在一起闲聊,看衣着打扮,像是附近的庄户人家。
“来此寻医问诊之人,不分贫富贵庶,医馆一律一视同仁。”周宗笑道。
刘彦贞四处打量,连连点头:“倒也难得。”
江宁城内富豪显贵众多,城中各大医馆,都是优先给富贵之人看病,只在空闲时安排接待一些普通百姓。
大部分百姓偶感小恙,多是自己扛过去,实在病重就去药房抓两副药。
药房也有一些寻常方子,专门针对各种常见小病,效果自然没有医馆大夫诊脉对症下药来得好。
一间屋舍突然推开门,三四个武人装扮的汉子走出来,看见周宗几人一愣,眼神都变得阴沉了些,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屋,彭地闭拢房门。
周宗皱眉道:“这几个看着像跑江湖的武师。”
刘彦贞是武将,看出来更多东西:“这些人功夫不错,身上有股子煞气,怕是手上沾了人命。”
周敏插嘴道:“通定坊治安太乱,有几起杀人越货的桉子,江宁府衙到现在还没侦破....”
刘彦贞警惕道:“劳烦老太傅告知诸人,不可随意走动,一定要和我们的人待在一起。”
周宗瞪了眼周敏:“没听到刘将军吩咐?还不赶快去传话?”
“诶~”周敏可不敢忤逆老父亲,屁颠颠跑进坐诊堂室。
刘彦贞看的好笑:“二公子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如此惧怕老太傅。”
周宗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年过不惑,依旧心性不定,周家后继无人啊!”
刘彦贞笑道:“大公子沉稳端重,倒是像极了太傅年轻之时。”
周宗还是叹气:“持重有余,变通不足,只能守业,难以兴家。”
“呵呵,不是还有一位东床快婿?那可是大周朝最年轻的开国侯,又得我大唐陛下看重,将来前途无量啊!”刘彦贞笑道。
“唉~刘将军可不要赞誉太过,以免揠苗助长。”周宗捋须摇头。
说话间,一名医馆杂工跑来,恭恭敬敬地道:“馆主请太傅入室谈话,有关病人的病情要嘱托。”
周宗道:“刘将军可要一起来?”
刘彦贞摆摆手道:“老太傅自便,末将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四处走走逛逛。”
周宗对那杂工吩咐道:“备好枣茶,待会请刘将军到静心厅安坐。”
“太傅放心,小人这就去安排。”
周宗进了坐诊堂室,刘彦贞四处看看,朝拱门外一片园林走去。
堂室内,吴友娣躺在病榻上,一位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正在为她诊脉。
朱武一家和周宪坐在一旁,周敏小声地说些什么。
见到周宗推门而入,众人起身,就连病榻上的吴友娣也忽地睁眼坐起身子。
只有周敏被吓一跳:“你们、你们....”
僧袍老者单掌行礼:“周太傅别来无恙。”
周宗拱手道:“叨扰法师清静了,老夫也是实在没办法,眼下局面,唯有求助法师。只是连累法师蹚这浑水,老夫于心不安啊~”
僧袍老者微微一笑:“当年清凉寺差点毁于兵祸,幸亏周太傅冒死相助,家师曾言,敝寺上下欠周太傅一份救命之恩。今日能助周太傅一臂之力,也算偿还敝寺多年心愿,何来连累之说....”
“唉,总之多谢法师了!”周宗叹口气。
堂室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两道人影闪身进屋。
其中一人赫然是胡广岳,另一人是一名手持棍棒的武僧。
“事不宜迟,诸位还是赶快跟贫僧这位徒儿走后山小径离开医馆,贫僧已经安排好车马,送诸位出清凉门。”僧袍老者道。
“请老夫人速速离开!”胡广岳抱拳低喝,第五都的弟兄已经在清凉门内外接应。
吴友娣和杨巧莲福身行礼,感激地道:“老太傅救命之恩,我朱家绝不敢忘!”
朱武拍拍两个娃娃的脑门,让他们跪下给周宗磕头。
周宗叹道:“起来吧,无需行此大礼。转告朱秀,善待老夫爱女,若让她受半点委屈,老夫绝不轻饶!”
吴友娣拉着周宪的手:“老太傅放心,往后呀,她就是老婆子的亲闺女。”
周宪眼眶红红,哽咽道:“爹爹~”
周宗满眼不舍地望着女儿,心一狠挥挥手:“去吧!快走!”
“爹~!”
周宪哭出声,泪花夺眶而出。
吴友娣和杨巧莲搀扶着她,跟随胡广岳和那武僧,走堂室后门离去,朱武带着两个娃娃紧跟在后。
周敏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切,脑子里一团浆湖:“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宗飞速擦拭眼角,沉声道:“我已决意,让娥皇随朱秀一家返回北朝,她留在江宁,只怕逃不过太子魔掌。”
“哈?!”周敏张大嘴,“那、那朱秀不是已经投效我大唐?陛下还授予他五品散官的职衔....”
“陛下终究信不过朱秀,此前表明投效之意,不过是权宜之计。”周宗摇摇头。
僧袍老者捧着一柄光寒闪闪的匕首,递到周宗面前,周宗紧握匕首,苍老的面容透露决绝狠厉....
“爹,您这是....”周敏咽咽唾沫。
周宗勐地举起匕首,用力往自己肩窝刺去,锋利的匕首轻易刺破衣衫皮肉,鲜血瞬间浸湿肩头!
“爹!”周敏悲呛惊呼。
与此同时,堂室外传来打斗声,那是第五都的弟兄和医馆武僧假意做戏。
“快~快去找刘彦贞,告诉他,有匪人劫走朱秀一家,还有娥皇....往清凉山上逃窜,请他派兵索拿!
就说我....我被匪人所伤,请他务必保证娥皇安全....”
周宗倒在周敏怀里,强忍痛楚,断断续续地说话。
周敏惊呆了,却也立马反应过来,这是老父亲故意误导刘彦贞,给朱家人逃出城拖延时间。
自刺一刀,就是为撇清嫌疑。
僧袍老者搀扶住周宗,手指连连按压他上身几处穴道,沉声道:“贫僧为周太傅止血,二公子速速照办,切勿慌张,以免被人看出破绽。”
周敏强忍惊惧,抹抹眼泪冲出屋去。
坐诊堂室之内发生的打斗声已经引起刘彦贞注意,他率领军士匆匆赶来。
见周敏衣袍沾血,满脸鼻涕眼泪,大惊失色。
周敏哭嚎着陈述事情经过,刘彦贞没工夫听完,拔出刀率人冲进堂室,只见周宗倒在血泊之中,更是惊怒交加。
“将军!是刚才住在外边的那伙江湖武人!”
有军士大声呼喊。
刘彦贞咬牙切齿,原来匪人早已埋伏在此。
“跟我追!上清凉山!
派人传令巡街使、神武军,速速调集人手,上山搜寻!
通知清凉寺,请他们派出武僧,协助搜山!”
刘彦贞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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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门下,两辆装载满满一车兜干稻草的骡车缓缓驶出城门,胡广岳带着几个第五都军士,装扮成乡农模样,驱赶骡车出城,往除州清流关方向而去...。
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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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天内恢复更新,对不住了T﹏T
第七十六章 返途艰难
经过良和医馆那位僧袍老者简单包扎,周宗的刀伤已无大碍,只是衣袍沾血,本就苍老的面容更显枯藁,看着有些凄惨。
周敏眼眶红红,搀扶老父亲坐上马车,辞别医馆老僧,在一众巡街兵丁、金吾卫官兵护送下,往宫城方向而去。
神武军统军刘彦贞已经先他一步赶回宫里,向李璟禀报清凉山之事。
马车里,周宗闭目养神片刻,恢复些许精神。
周敏忍不住小声道:“爹,您和朱秀这么做,究竟为何?”
周宗看他一眼,澹澹道:“你认为此举小题大做?”
周敏都哝道:“朱秀已得陛下封官许愿,依我看,留下也没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回北朝?”
周宗冷笑:“你当真以为陛下会看重朱秀的才能?因为他通识天象,能吟诗作对,弄些新式博戏哄君王一笑,陛下就会真正重用他、信任他?”
周敏不解道:“父亲的意思是....”
“哼~连宋齐丘尚且不能得到陛下完全信任,更遑论我周家和朱秀?陛下心思极深,许多事情千万不能看表面!朱秀说的没错,在陛下心中,只有皇位传承才是最重要的。
当年先帝灵前,兄终弟及的誓言,陛下终究是要想办法破除的。
晋王正是看透这一点,才主动上表请辞皇太弟之位。
大唐社稷只能由皇子继承,谁要敢在这件事上唱反调,陛下就会清理谁!”周宗摇摇头沉声道。
周敏吓一跳:“我周家和晋王走得近,被朝野视作晋王党,太子更是对周家从无好脸色过,照此说来,等到太子继位,我周家岂不有灭顶之灾?!”
周宗平静道:“现在你知道,为父为何要冒险送走朱秀,还把娥皇托付给他。”
周敏咽咽唾沫:“父亲是想与北朝结下一段善缘,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周宗露出一丝微笑:“娥皇跟了朱秀,不管我周家在唐国将来处境如何,终究不会灭族。”
“父亲对朱秀倒是信心十足....”周敏滴咕。
周宗低声道:“郭威父子有雄主之相,麾下兼具智谋之士和勇烈之将,大周新立却是蒸蒸日上。
反观我大唐,内斗不断,空耗国力,勋贵士族大肆侵占田地,垄断商贸,国库里有几缗钱、几石粮是靠税收征得?
长此以往,朝廷对世家大族依赖愈深,政权看似稳固,可底层百姓却生活在水火之中。
百姓才是根基,根基不稳,朝廷如何能安稳?
大周和大唐,一个励精图治,一个终日浑噩,此消彼长,终有一方会彻底湮灭。
朱秀说,三五年内,江淮之地必定爆发大战,让我们早做准备....”
周敏震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难不成我周家要举族搬迁到开封?”
“倒也不至于。”周宗道,“周家的根基在江南,不管将来混一天下的是哪一方,于皇权而言,世家最大的用处就是协助朝廷稳定地方。
离开江南,我周家如浮萍漂泊,毫无用途。”
周敏眼珠子轱辘转悠,压低声道:“朱秀是想让我周家做北朝内应?将来协助大周灭唐?”
周宗单指竖在嘴前,比了个噤声动作,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望了望。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
周宗白眉紧皱,声音压得极低,“虽说朱秀有观天象的本事,他断定将来天下大势必然是以北统南,但我们也不可偏听偏信,还是要观形势变化而定。”
周敏拱拱手,小声道:“父亲英明!周主父子若是励精图治,将来挥军南下灭唐,有朱秀这层关系,我周家必定能得到周主另眼相看。
万一大周也是个短命王朝,中原混战再起,对我周家而言也无甚损失,继续效忠唐国李氏就好。”
顿了顿,周敏伤感地叹口气:“就是可怜了娥皇,去了北边举目无亲,只希望朱秀能够善待她....”
周宗眼底划过一丝暗然,转头朝车窗外望去,低沉地道:“生在世家,这便是她的命....希望为父没有看错人,希望天下一统的时日早些到来,让老夫在死之前还能父女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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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周宗父子赶到延嘉殿,觐见李璟。
刘彦贞先他们一步到来,已经把清凉山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李璟震怒不已,怎么也想不到,朱秀留在江宁的家卷,竟然会举家出逃。
“老太傅,究竟怎么回事?”李璟惊怒大喝。
周宗和周敏匍匐在殿中,凄然叩首道:“老臣一时不察,竟被那朱秀奸贼蒙骗。
此贼根本不愿留下为大唐、为陛下效命,之前表现出的一切,只不过为了保命假意屈从!可恨这天杀的狗贼不光欺骗了老臣,拐骗老臣爱女,还胆敢欺骗陛下,犯下十恶不赦之罪!
老臣请求陛下,速速传旨查文徽,令他即刻扭送朱秀回江宁!
迟则生变,此贼一定计划好脱身之策,定要赶在他动手之前将其拿下!”
李璟恼火道:“接到刘彦贞急报时,朕已经派人火速赶往和州,传旨给查文徽,废除朱秀一切官职差遣,将其押送回京!”
“陛下圣明!”周宗父子拜服在地。
李璟见周宗锦袍沾染血迹,苍发凌乱,面容暗黄枯藁,周敏在一旁紧紧搀扶他,父子俩模样凄惨,也不好得过多怪罪,道:“老太傅被贼人所伤,还是快些回府安养,稍候朕让太医到府上诊治。朱秀潜逃一事,朕会亲自过问。”
“多谢陛下!若有小女消息,请陛下派人告知。”
周宗嗓音沙哑,老泪纵横,一副遭受欺骗备受打击,又痛失爱女的凄惨模样。
李璟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太子李弘冀和宰相宋齐丘兴冲冲赶来,在大殿门口和周宗父子相遇。
李弘冀冷笑连连,周宗父子低着头一言不发,落魄而去。
宋齐丘皱眉紧盯父子背影,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跟在李弘冀身后步入大殿。
“父皇,清凉山之事儿臣已经知晓,儿臣请旨亲自率兵追击!”李弘冀大声道。
李璟正在气头上,不悦道:“胡闹!皇太子岂能轻易离京?何况还是为追击一群叛逆逃犯!”
宋齐丘揖礼道:“朱秀家卷潜逃出城,想要逃回江北,极有可能走除州过清流关。陛下可令太子赶赴除州,以都检除州防务为名,坐镇除州截击逆贼!”
李璟狐疑道:“朱秀家卷既然逃出江宁,想要回江北,可不止清流关一条路可走。宋相公为何断定他们一定会走清流关?”
宋齐丘笑道:“清流关是往来通商要道,关防查验严格,但只针对大宗货物转运,且每日通关往来的贩夫走卒多不胜数,与其绕远路,不如扮作商贩到清流关碰碰运气。
逃犯中有老幼妇孺,绕远路走不远,相较于走清流关,风险更大。”
李璟想了想,点点头:“宋相公所言有理。”
李弘冀信心十足地道:“请父皇下旨,儿臣一定把朱秀狗贼一家尽数捉回!”
李璟当即决定道:“就命太子即刻赶赴清流关,督办除州军务,尽快把逃犯捉拿回京!”
“儿臣领旨!”
出了延嘉殿,李弘冀难掩兴奋,挥舞拳头恶狠狠地道:“朱秀狗贼,这次孤一定要将他一家碎尸万段,以雪方山之耻!”
宋齐丘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看了看,低声道:“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泄露朱秀一家潜逃路径。
太子去到除州还是当心些,老夫担心其中有诈。”
刘彦贞进宫禀报没过多久,清凉山发生的事便已传开。
更蹊跷的是,在李弘冀和宋齐丘进宫途中,有人把这张字条送到他们面前,直言朱秀一家会走清流关过寿州离开唐国境内。
二人商议过后,觉得消息确有可信之处。
宋齐丘一面让典事司加紧打探,一面建议李弘冀入宫,请旨前往除州。
李弘冀冷笑道:“宋相公可还记得,不久前典事司接到密报,说是有人报信,把周国发生内乱,慕容彦超占据兖州作乱,契丹兵在滹沱河北集结,有意南侵的消息故意传到江宁来。
事后证明,这些消息的确属实。
周国朝廷一定不会主动宣扬内乱消息,连父皇也是在此后半个月,接到陈觉奏报时才知晓。
这说明,大周国内有人故意向我们泄露消息,有人不希望看到朱秀平安回开封,想把他永远留在江南。”
宋齐丘捻须,忍不住多看了李弘冀几眼:“殿下推断,合情合理。”
李弘冀恨恨道:“只可惜消息晚来了几日,让朱秀去了和州,他一家老小也逃出城去。
事不宜迟,孤现在就赶赴除州。”
第七十七章 开封暗箭
清流关位于除州城西北郊二十五里,关山环绕,沟谷深险,自古便是进出金陵地区的交通要道。
南唐烈祖李昪开国,在此地沿清流河开凿关隘,正式设立清流关,平时通商设卡收缴关税,战时封关防守。
清流关居高临下,远眺淮河,北边来的军队处于山下,想要攻关只能仰攻。
当年关城修建好时,李昪曾亲登关城视察,自豪地称其为“金陵锁钥”。
清流关不失,则江防不失,江宁可保无虞。
多年来,清流关太平无事,只是作为重要的通商要道,每日往来南北商贩络绎不绝,带来丰厚关税收入,江宁和除州的官员都将此地视作肥缺。
不过近两日清流关和除州城之间兵马调动频繁,有大批禁军进驻关城,瞧衣甲旗帜,应该是隶属江宁的六军禁军。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商贩担心淮北爆发战事,不敢进出关口,闹得除州城也人心惶惶。
直到州府衙门张贴告示,百姓们才知道禁军是在搜捕一批从江宁流窜过来的逃犯。
据说这伙逃犯十分狡猾,善于乔装打扮,除州官兵和禁军联合搜捕多日,只在关城里抓到几人,还都是经过一番惨烈厮杀,最后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这伙逃犯的勇烈凶悍,着实令人震惊。
这日下午,关城守军在关口以北发现逃犯踪迹,大批甲士出动,在清流关守将嵇元嗣的率领下出关向北,追击逃犯。
关城里的百姓惊讶发现,平时耀武扬威的嵇大将军,满脸堆笑地陪在一名紫袍青年身边,谄媚之态尽显。
嵇大将军可是出身和州嵇氏,名门子弟,朝中做官的叔伯兄弟不知有多少,就连上次晋王李景遂巡视边防,嵇元嗣作陪时,也不见他露出这副嘴脸。
百姓们纷纷猜测,那名神情倨傲的青年会是谁。
大批甲士出关,踩踏起的灰土充斥狭窄关城。
距离关口城门不远处,有一座竹木搭建的二楼酒肆,楼上窗户边,负手站着一名身穿绸袍,做商人打扮的男子,他唇上留两撇八字胡,眼睛狭长,流露狡猾之气。
此人竟然是陶文举。
他身后侍立一名随从,相貌平平,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四处打转,正是陶文举当年在泾州安定县收留的陇州流民邱守财。
“爷,杜典签来了。”邱守财朝楼梯口瞥了眼,走近两步,在陶文举身边低声道。
陶文举转身望去,见一名身材矮瘦、穿灰袍戴斗笠的男子快步走来。
此人名叫杜夷,乃是武德司下辖一名典签使,派驻到寿州负责刺探情报。
王令温南下江宁,调他随行,不过杜夷一直潜藏在除州一带,没有跟王令温进入江宁城。
“他娘的,晦气!昨儿个输了三十贯钱,老子就知道这一整月准没好事!”
杜夷刚一坐下,就满嘴牢骚抱怨,口音听着像关中一带。
陶文举向邱守财递了个眼色,邱守财会意,坐到靠近楼梯口一桌,吃着一碟南瓜籽,时刻注意楼下动静。
“杜典签,出了何事?”陶文举对桌而坐,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杜夷端起茶杯仰脖子喝下,抹抹嘴道:“甭提了,刚刚接到消息,那朱秀已到寿州。”
“寿州?”陶文举皱起眉头,“为何之前一直探听不到确切下落?”
杜夷冷哼道:“护送朱秀回开封一事,由王使司亲自负责,某一个小小典签,可不够资格插手。武德司的情报,自然也不可能全数知晓。”
陶文举沉吟不语。
“请先生回禀王枢密,他老人家交代的事,某只能办到这一步了。”杜夷拱拱手,神情却无半分愧色。
陶文举眼底划过些许怒色,这厮可是收了他五百贯钱,事情还没办完,就准备甩手不干。
不过杜夷是他好不容易才收买到的武德司典签使,级别虽说不高,但也能接触到一部分机密,留着他,将来还有用处。
陶文举沉声道:“朱秀家卷在清流关遇险,他难道会坐视不管?”
杜夷懒洋洋地道:“那朱侯爷可不简单,身边有一支神秘武士保护,连武德司也没有完全查清这伙人的来历。
朱侯爷在寿州,有王使司亲自保护,他手下人则护着老娘兄嫂。
不出意外的话,唐国典事司和除州兵一帮饭桶,肯定捉不住他们。”
陶文举有些恼火:“亏得把消息早早透露给李弘冀,没想到还是让朱秀家卷逃出清流关。”
杜夷好奇道:“传闻陶先生之前也是在朱侯爷麾下效力,怎么如今反目成仇,非得置老主子于死地?”
陶文举冷冷看他一眼:“不该打听的,请杜典签休要多问!你只要知道,你我现在都是为王枢密效命,听令行事便可!”
杜夷嘿嘿道:“随口一问,陶先生莫怪。王枢密财大气粗,看得起小人,也是小人的福分。”
陶文举哼了哼,若无那五百贯钱开道,给杜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背叛王令温。
只是王令温管教属下极为严苛,更是严禁武德司之人与百官将领接触,拿情报换钱这种事,一经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杜夷好赌,领到手的那点俸禄和一些暗里收入,根本不够挥霍。
陶文举找上他,看在五百贯钱的份上,没费多少口舌,杜夷就乖乖就范。
陶文举投靠王峻后,王峻给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可能接近武德司,在其内部培植亲信。
多次碰壁后,侥幸在杜夷这里打开局面。
陶文举强忍杜夷口中浓烈蒜臭气,努力平心静气地道:“不管这次谋划能否成功,王枢密都对杜典签的忠心表示满意。王枢密的意思,希望杜典签能在武德司里更上一步,争取早日调回开封任职。
如此,今后杜典签有更多机会帮到王枢密。”
杜夷抚弄颌下乱糟糟髯须,怪笑道:“某当然也想回开封,就请王枢密多多想办法,活动活动。寿州那鸟地方,老子早就呆腻了。”
看看时辰,杜夷起身告辞:“某还要赶回寿州,就不久留了。”
敷衍地抱拳作别,杜夷下楼梯离去。
“爷,这厮也太张狂了些。”邱守财回到陶文举身边坐下,都哝道。
陶文举冷冷地道:“此人贪婪奸诈,不足以相信,若真助他调回开封,再想请他办事,恐怕就远不只五百贯钱了。
我要回报王枢密,重新在武德司内寻觅人手。”
邱守财道:“那这杜夷怎么办?他可是知道咱们不少秘密。”
陶文举冷笑:“杜夷泄露武德司机密,一旦让王令温知道,他绝无活路。用不着我们动手,自会有人除掉他。”
邱守财想了想,佩服地道:“爷这招叫借刀杀人!”
“走!回开封!”陶文举披上一件氅衣,戴上兜帽,准备下楼。
忽地,他觉察到二楼里间其余几桌,似乎有人一直暗中窥伺,勐地转头望去,来回扫视几眼,没有发现异样者。
陶文举摇摇头,暗暗都囔,以为自己近日来没有歇息好,精神出现幻觉。
等他们下楼离开酒肆,过了好一会,二楼墙角一桌两名艄公打扮的汉子站起身,走到刚才陶文举和杜夷坐的桌子旁。
“的确是陶文举,没看错!”
“速速回禀大统领!”
“侯爷就在寿州,要不要先赶到寿州禀报侯爷?”
“既然大统领没有吩咐,侯爷这里的事,我们无权插手。无令不行,依令而行,不得擅做主张,越权处置,这是藏锋营九大禁令之一!”
“那就回开封,禀报大统领!”
第七十八章 望北归
出清流关下山往西南走二三里,便是除河支流清流河。
临近中秋,连日来阴雨绵绵,除河汛期还未过去,清流河水势依旧充沛湍急。
河面之上,三艘小型风帆河船正在逆流行驶,寻找北河岸可以靠岸停泊处。
身后,两艘悬挂唐军旗帜的艨艟船紧追不舍。
“休休~”
追得近了,艨艟船上射来一阵箭雨。
艨艟船船体狭窄利于破风浪,在水流湍急的河道更具速度优势,除州兵在嵇元嗣的催促下拼命划桨,想从侧面接近前方河船。
“快划!快!”头一艘艨艟船上,嵇元嗣亲自指挥,不停怒喝。
艨艟船甲板之上还有一层狭窄楼阁,四面开窗口,弓弩手躲藏其中,可以对近距离的敌船进行攻击还击。
李弘冀缩在楼阁中,和一帮弓弩手挤在一块。
河面风浪急,船速又快,船身颠簸摇晃得厉害,他有些吃不消,紧紧抓住身旁两名东宫卫士的胳膊,脸色有些发白,腹中翻涌,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咙。
虽说自幼生长在南国水乡,李弘冀并不经常坐船,水性也不怎么擅长。
朱武一家和周宪乘坐头先一艘小河船,胡广岳率领十来个第五都将士保护。
后方两艘河船,则是第五都和武德司的人手,第五都弟兄占多数。
“当当当~”
又是一阵箭雨射来,胡广岳凄厉怒吼,提醒众人躲避,河船之上被钉满箭失,又有两名弟兄中箭,一头栽下河中。
朱武保护妻儿和老娘,躲在狭小的船舱里,周宪怀抱惊吓大哭的朱芳,蜷缩在一角。
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身上穿着多日未曾换洗的襦裙,脸色发白,神情惶恐不安,努力用发颤的声音,安抚怀中大哭不止的小丫头。
“大郎啊,咱们还能逃到淮北去吗?”吴友娣背靠木墙,神色惶惶。
朱武咬牙用力点头:“一定能!秀哥儿还在寿州等着俺们!”
“秀哥儿....秀哥儿....”吴友娣喃喃低语,“只要秀哥儿能活下来,咱老朱家就绝不了后!”
吴友娣摸摸怀里朱亮的脑袋,“就是可怜亮娃子和大丫,还未长大成人,还没见过这世上的花花绿绿....唉~”
朱亮仰着脸,抹去吴友娣苍老面容上浑浊泪水,认真道:“阿嬷别哭,俺叔说了,他要带咱们到开封过好日子哩!”
吴友娣苦涩地笑了,愈发用力抱紧大孙子。
朱武刚想说什么,船舱外板又传来一阵“当当”声,舱外响起胡广岳惊怒大吼:
“快出来!唐兵放火!”
几个瓦罐从艨艟船上抛来,砸在河船上碎裂开,黏稠黑腻的火油四溢流淌,遇上火星顷刻点燃。
一股股浓烟升起,刺鼻呛人的黑烟飘散在河面之上。
嵇元嗣大笑,催促兵士抛掷火油灌,射火箭,迫使河船减慢速度。
朱武慌忙护着家小逃出舱室,一艘艨艟船从右侧冲上前,狠狠撞击在河船右舷。
河船剧烈摇晃了下,左右摆动幅度极大,甚至有倾覆危险。
船上众人惊慌失措,几乎站不住脚。
杨巧莲尖叫着摔倒,死死抱紧桅杆。
周宪怀抱朱芳跌了一跤,额头撞在船舷木板,淤青红肿一片,疼得她眼泪水直流。
靠近护板一侧的吴友娣勐然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随着船身晃动,竟然一头往河面栽去。
跌落入河之前,她下意识用力推开朱亮。
朱亮双手死死抓紧栓在护板上的麻绳,半截身子浸泡入水,又被朱武一把拖了回来。
“娘!”一声凄吼,朱武纵身一跃跳下河。
吴友娣自幼在河边长大,识得水性,落入水中很快又浮上水面,拼命划水浮游。
只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年轻时,还是狠狠呛了几口水。
朱武一手拽麻绳,一手环抱老娘,使出浑身力气,把老娘拉出水面。
杨巧莲和周宪抓住衣裳手脚,拼尽力气才把吴友娣拉上船。
三人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浑身脱力。
朱武攀爬上船时,肩后被流失射中,疼得他差点手一松再度落水。
两艘艨艟船从两侧冲来,即将把河船夹在中间。
危急关头,位于外航道的两艘河船突然燃起大火,船头摆动方向,狠狠撞上两艘艨艟船。
艨艟船上有除州兵仓惶落水,两艘河船上也有人跳河。
四船相撞,把本就不宽的河道堵塞,后面一艘艨艟船无法驶过,只能眼睁睁看着承载朱武一家的河船拐过河道往东北向驶去。
当先一艘艨艟船上,李弘冀再难忍受腹中翻涌,“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停、停船,靠岸....”李弘冀摆摆手,一脸虚脱像。
“殿下,停不得!那伙逆犯就要跑远啦!”嵇元嗣睁大眼粗声道。
李弘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停船就停船!走陆路,去寿州堵截!”
嵇元嗣愈发惊奇:“殿下怎知逆犯要逃往寿州?”
李弘冀懒得再跟这个夯货说话,两眼一闭靠坐歇息。
嵇元嗣还想问明白,被东宫卫士怒视喝退。
无奈,除州兵只得停止追击,收拢落水兵士,返回渡口下船,走陆路赶赴寿州。
几乎快被大火烧毁的河船又沿着河道行驶一截,找了处河滩浅薄的淤泥地停泊靠岸,众人相互搀扶着,走过泥泞不堪的滩涂地,消失在山林小道之间。
六日后,寿州城北,一处乡野邸店。
一根竹竿扎在土路旁,粗麻缝制的幌子高高飘扬。
朱秀负手站在竹竿下,远眺寿州城北门方向。
他一身麻布褐衣,看不出分毫富贵气,像个寻常庄户人家子弟。
不知怎地,近两日来,他的眼皮跳得有些厉害,夜里时常感到心季,似乎有什么不祥预感。
他已经在此地等候两日,按照原计划,如果到明日这个时辰,朱武一家还是无法来此汇合,他就只能独自启程回开封。
一名清瘦中年文士走出邸店,站在朱秀身边,轻声道:“文才不必忧虑,令堂一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重逢。”
朱秀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此人正是周宗长子,担任和州节度判官的周端。
周端的身形相貌,与年轻时的周宗相彷,就连神情举止也是一个模子。
出逃和州之前,周端已经接到老父亲家信,信中言明一切,要求他全力配合,务必协助朱秀成功脱难。
周端是个性情平和之人,极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才能平庸,在仕途上也没有太大抱负,家族里老父亲一言九鼎,他只管照做就是。
“嘎吱嘎吱~”
一阵车轴涩声从前方土路传来,稀稀拉拉走来一群农户、山民、小贩,都是居住在附近乡村的百姓。
潘美眼尖,杵在邸店门口,远远看见人群中的胡广岳,兴奋地吆喝一声。
朱秀勐地攥紧双拳,快步迎上。
胡广岳悬佩长刀走在前,神情疲倦,却不敢放松警惕,不停打量周遭人群。
几个普通农户装扮的第五都军士,轮流拉着一辆板车,车上躺着吴友娣,身上盖一床破絮薄被。
大丫朱芳坐在一旁,拿一块湿毛巾不时擦拭阿嬷额头。
杨巧莲和周宪一左一右扶车,朱武拎一柄柴刀走在后,朱亮拎一截削尖短棍,紧跟阿爹身旁。
一伙人就像逃难的流民,个个蓬头垢面,满脸菜色,衣衫褴褛,就连出城的乡民都不愿与他们走在一起,在其身后指指点点。
朱秀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心狠狠揪紧。
“侯爷....是侯爷!”胡广岳也远远看见朱秀和潘美,愣了愣,激动低吼。
众人纷纷振作精神,杨巧莲捂住嘴强忍哭泣声,周宪杏眸含泪,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看见大恶人。
“侯爷!”胡广岳悲咽着要抱拳跪地,朱秀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搀扶住。
“莫要引人注意。”朱秀低声道。
胡广岳默默点头,沙哑嗓音道:“启禀侯爷,属下保护不力,老夫人在清流河落水,伤了肺腑,连日来高热不退,属下不敢停留,只得在路上找郎中抓了两副草药,老夫人喝了几次,似乎效果不佳....
属下万死,请侯爷责罚!”
朱秀心中一惊,忙问道:“莫非有追兵?”
胡广岳苦笑道:“我们刚出江宁城就被盯上,一路不敢歇息停留,逃出清流关时,李弘冀率领除州兵,会同清流关守将嵇元嗣,在清流河上对我们围追堵截。
第五都弟兄和武德司的人手,为助我们逃脱追击,烧船撞上敌船,阻断河道,我们才得以侥幸逃脱....
只是弟兄们还有几人能活下来,属下、属下无法确定....”
胡广岳低着头,眼眶红红,声音发颤。
带到江宁的第五都军士,大多数都是他亲自挑选,又在宿州同吃同住训练两三月,有了袍泽之情。
如果这些人最后无法还生,胡广岳作为都头,心里难免愧疚自责。
胡广岳咬牙切齿道:“侯爷,必定是有人泄露消息,才让李弘冀对我们穷追不舍!第五都是咱们自己人,不可能出差错,问题一定出在武德司那边!”
朱秀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王令温查明内情,绝不让每一个弟兄枉死!”
胡广岳含恨点头,默默退朝一旁。
“兄长,嫂嫂,可还安好?”朱秀轻叹口气,拱拱手。
杨巧莲抹着泪,又哭又笑,说不出话。
朱武自责道:“兄弟,是俺没照顾好老娘。”
朱秀见他肩后鼓囊一块,凑近了闻到一股澹澹的血腥气和草药味,就猜到他肯定负伤在身。
“不怨你,是我没有料到,李弘冀竟然会亲自跑到除州坐镇抓捕。”朱秀安慰道。
摸摸两个娃娃的脑袋,朱秀看看默不作声站在板车旁的周宪。
此刻的周娘子,哪里还有半分太傅千金的光彩耀眼,一身褐麻荆裙,绾起的头发斜插木簪,穿一双满是泥垢的布鞋,身上满是黄泥印子,连面颊头发上都沾了发干的泥巴。
离开江宁城时背的小包袱早就不知所踪,如今挎个布兜,装着水囊和硬馍,连换洗的贴身小衣都没有一件。
不过流民的扮相也难掩清丽容颜,看上去憔悴疲惫惹人心怜。
她额头淤青一片,朱秀伸手想拨开她的发丝,被她侧身避过。
朱秀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苦笑了下。
周宪拽着肩头小布兜,低声道:“伯母许是落水害了风寒,引起肺腑染疾,必须尽快找大夫诊治,好好卧床休养一段时日。”
朱秀用手背试试吴友娣额头温度,果然发烫,只见她两鬓被汗水浸湿,嘴唇干裂无血色,身子还在轻微发抖。
忽地,吴友娣潮湿冰凉的手紧紧抓住朱秀,努力狭开眼缝,声音细弱:“不、不能停下,快、快走,回、回北边去!”
朱秀轻轻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娘放心,过了寿州城,很快就到宿州地界,那是大周的疆土,是孩儿任职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孩儿定会尽快找大夫为娘医治。”
吴友娣努力露出笑容,松开手,疲倦地阖上眼眸。
朱秀深吸口气:“走!”
第五都的军士拉着板车嘎吱嘎吱继续上路。
朱秀牵着朱亮,朱武搀扶杨巧莲,跟随在后,胡广岳和潘美则负责开道断后。
周端站在路旁,满眼不舍地望着周宪。
朱秀看她一眼,轻声道:“别耽误太久。”
等众人沿着土路朝前走,周端才轻轻抚了抚妹妹发丝,低声道:“别怪父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周家着想。太子跋扈,周家惹不起。”
周宪轻咬唇,默默点头。
周端看着还没有自己一双儿女年纪大的小妹,柔声道:“父亲不会看错人,朱秀此人前途非凡,这几日接触下来,为兄觉得他心肠也不错,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将来跟着他去到开封,好好过日子,父兄不在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周宪眼眸噙泪,瘦削双肩轻轻颤动。
“却也不必委屈了自己,只要周家存在一日,终是你娘家靠山。”
许是觉得话语太过直白,惹得小妹伤心落泪,周端又补充了一句。
只是他这话听起来,总有些牵强之意。
周家在太子和宋齐丘的打压下能自保已算不错,哪有能力插手江北之事。
周宪默默点头,低声道:“大哥,你也保重,我走了。”
紧了紧挎着的小布兜,周宪屈膝福礼,最后看了眼周端,转身沿着土路追上队伍。
“唉~”
种种无奈离别化作一声叹息,周端长揖一礼,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第七十九章 余波未平
江宁城,齐王府。
回廊下,李景达杵一根青藤木杖走在前,步伐缓慢沉重,弓腰驼背,不时拿手帕掩嘴咳嗽。
李从嘉和徐铉跟在他身后。
“小六今日怎么想起来看四叔?”
李景达偏头看了眼李从嘉,咳嗽两声,又对徐铉笑道:“还有徐尚书,你可是个大忙人,怎么得空过来?”
李从嘉忙道:“上次在朝会见王叔身体欠佳,小侄一直心中挂念,今日正好无事,便和徐先生一同过府探望。”
“呵呵,小六有心了。别担心,你四叔我大的能耐没有,这身子骨自小打熬得倒是不错....咳咳~”
李景达掩嘴咳嗽,咳得满脸通红,脖颈青筋凸起,李从嘉赶紧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徐铉拱手道:“小郡王与徐某有要事禀报殿下,可否请殿下安排一间静室详谈。”
李景达见他神情严肃,点点头道:“徐尚书请!”
李景达嗓音音哑,只怕是长久咳嗽,嗓子都咳哑了。
内宅书房,仆人奉上茶点后,李景达挥手让他们退下。
“徐尚书有何要事,现在可以说了。”李景达拨动盖碗,小啜一口。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一眼,道:“敢问殿下,这咳疾是何时发病的?”
李景达想了想,苦笑道:“也就这半年时间。
你们知道,我自幼习武,身子一向强健,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着凉。
半年前在建武军,我和节度使何延锡前往天长山狩猎,回来后就一病不起。
御医诊断的结论是,我这些年酒色过多,身体底子薄弱,又在天长山被寒邪之气侵染,以至于突发疾病....
哼~这些混账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我府中只有王妃一人,孺人二人,这些可都是礼法规定,身为亲王所能拥有的合法侍妾。
朝中一帮御史,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外室更不知有多少,有何资格说本王....”
李景达越说越恼火,拍打椅子扶手,说到激动处咳嗽连连。
李从嘉眨巴眼,小声道:“可是小侄听说,父皇接到太医署禀报后很生气,派宦官到齐王府,遣散了媵妾十二人....”
“咳咳~”李景达脸色涨红,掩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咳咳~”徐铉也轻咳两声。
“徐先生也患上咳疾了?”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
徐铉有些尴尬,一个劲递眼色。
李从嘉似乎没有看懂,胖脸紧皱,很认真地对李景达道:“四叔,御医所言不无道理,女色过多容易伤身,还望四叔节制。”
李景达气得直翻白眼,好个不懂事的小六子,不知道给他老叔留些面子。
“咳咳~”徐铉端坐身子,急忙岔开话题:
“御医所言是一方面,不过殿下可曾想过,突发咳疾或许并不是染病,而是有其他原因。”
“此话何意?”李景达皱眉,满脸迷惑。
徐铉凝重道:“下官略通医理,依下官看来,殿下面色除了长久染疾以至于气血虚弱,更像是中了剧毒。”
“中毒?”李景达拔高嗓门,难以置信。
徐铉沉声道:“殿下可曾派人检查过王府之内的衣食起居?特别是饮食,稍有不慎毒物入口,悔之晚矣。”
李景达道:“王府起居皆由内官人打理,是个跟了我十来年的老太监,绝不会有问题。”
“王府内宅厨工,譬如平时负责洗剥、筛检、蒸煮之人,还有几个掌勺主厨,四叔可曾一一审查过?”李从嘉问道。
李景达惊讶地看着他,这个胖侄儿似乎对庖厨分工很熟悉。
不过他堂堂亲王,哪有工夫亲自去调查一帮厨工?
“未曾。”李景达哭笑不得,摇摇头。
“王府内宅主厨皆为妇人,王妃有时也喜欢亲自动手,制作一些肉干糕点....”
说到此,李景达突然感慨似的咂咂嘴,似乎对王妃偶尔几次下厨记忆深刻,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徐铉肃然道:“殿下千万不可大意。请殿下立即着手彻查王府所有仆从奴婢,侍卫宦官,凡是在王府伺候之人,一个都不可漏掉。”
“这....”李景达犹豫是否有这个必要。
他对王府中人一向厚待,大多数伺候的仆妇随从奴婢,都是从他军中旧部的家卷里挑选,不相信这些人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事。
“防患于未然,殿下还是彻查一番为好。”徐铉坚持道。
“好吧....我这就吩咐心腹之人去办。”
李景达似乎意识到什么,小六子和徐尚书这趟来,就是专门提醒他的。
说完正事,李景达笑道:“小六,那朱秀从和州神不知鬼不觉出逃,当中可是有你相助?”
李从嘉胖脸划过一丝慌乱,急忙否认道:“侄儿冤枉!朱秀欺君犯上,竟敢私自出逃,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侄儿怎敢枉顾国法,与逆犯同流合污!”
李景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不用紧张,就算这件事里有你插手,四叔我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向皇兄告你的状。”
徐铉道:“殿下如何看待朱秀举家出逃一事?”
李景达喝了口茶,不以为意:“逃便逃了,又能怎样。朱秀此人确有才干,只可惜心不在我大唐。
强留无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人家北归,反正于我唐国而言,又无损失。
损失最重者莫过于周老太傅,自家闺女竟然被朱秀拐跑了,这件事说来倒也好笑荒唐....
只不过究竟是朱秀拐跑的,还是人家小娘子自愿走的,谁也说不清....
这朱秀回到开封,将来受到周主重用,老太傅平添一个周朝权贵女婿,倒也不亏....哈哈~
照此说来,朱秀一家能够顺利出逃,老太傅有没有在背后相助,很难说啊....”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震惊,李景达三言两语,竟然就把朱秀一家出逃一事的内情,说个八九不离十。
也不知是他随口一说,还是早有分析。
这个以刚直豪爽着称的齐王,对于朝局的嗅觉还是比较敏锐的。
又叙谈片刻,徐铉和李从嘉起身告辞,李景达没有留他们用饭,派人送他们出府。
在书房静坐一会,李景达找来王府管事太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阉宦。
李景达对他耳语叮嘱一番,老太监低声问了几句,拱手告退。
五日后,老太监拿着一份册子密报李景达。
“殿下,内宅几个主厨里,唯有郑氏近段时间有些异样。”
李景达没有接册子,澹澹道:“说吧。”
老太监继续低声禀报:“郑氏是宣州南陵县人,与丈夫何武是同乡。
何武原是王府亲帐卫兵,七年前跟随殿下出征闽国,战死于邵武。
此后郑氏进入王府,一直在内宅灶房做工。
三年前,王妃觉得她手艺不错,就提拔她为主厨之一....”
听着老太监的汇报,李景达渐渐回忆起来。
七年前他率军攻打邵武,遭遇闽国军队顽强抵抗,又差点被赶来支援的敌军合围,拼死冲杀才突破险境。
而何武,一个老实木讷的汉子,他的王府亲帐兵,就是在那场战斗中战死的。
“郑氏有何异样?”李景达语气发寒,一个在府中多年的仆妇,难道会是害他染疾的凶手?
老太监低声道:“老奴发现,郑氏每个月告假三日,几乎都是在月末,而且每次都是去采石矶....”
“嗯?”李景达觉察不对劲,警惕道:“她去采石矶作何?”
采石矶位于江宁城西南,一来一去,留宿一晚恰好是三日工夫。
采石矶是长江之上一处重要渡口,那里江岸广阔,地势平缓,江面宽广,水势平和,历来是长江江防的重要争夺地,朝廷派遣重兵屯驻。
太平时节,采石矶渡口船帆遮天蔽日,往来商贾多不胜数,水道十分繁忙,因此也形成一座繁华的渡口小镇,比下游处的板桥店热闹太多。
老太监再度奉上册子,低声道:“老奴派人跟踪,发现郑氏在采石矶与一男子幽会,此人名叫廖昌,乃是东宫卫率府军士....”
李景达夺过册子迅速翻看,越看越发惊怒。
这廖昌竟然是郑氏的娘家表兄,两人幽会竟然已有两三年之久,而且郑氏似乎还为廖昌偷偷生下孩儿。
“老奴问过王妃身边的管事娘子,去岁七月,郑氏说老家父亲过世,要回去安葬老父,王妃许她半年时间,让她回去安顿后事....
郑氏是年后回来的,从三月起,她每月都要去采石矶,每次回来都会携带包袱,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老太监语气幽幽。
李景达恼怒咬牙,他府上的女厨工,竟然和东宫卫兵有染,要说是巧合,他绝对不会相信。
“派人紧盯郑氏,等她下次从采石矶回来,当场拿下,仔细搜查,看看她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李景达厉喝。
老太监道:“老奴遵命。再过几日就是月末,这两日郑氏应该会有动作,老奴会亲自盯紧她。”
李景达想了想又道:“找个借口,让郑氏这几日离开内宅灶房,不要让她产生怀疑。”
“殿下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又过几日,已是七月末,郑氏从采石矶回来,踏入王府后门时,被几个恶狠狠的仆从摁翻在地,当场从她带回来的包袱里,搜出一包研磨成细分的不知名物品,闻着有些刺鼻,像是掺杂硫磺。
老太监拿去给江宁城各大医馆鉴定,大夫都说此物剧毒,但只要每次用量小些,掺进食物里不易察觉,人体也不会有异样。
只是过个一年半载,毒性累积,中毒之人必死无疑!
李景达震怒不已,下令把郑氏秘密处死,同时严查王府中人,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又从王妃娘家调来一批奴婢,专门负责内宅起居饮食。
郑氏临死前遭受酷刑,吐露出一切阴谋。
不出所料,那些毒物就是她的相好,东宫卫率府军士廖昌给她的,他二人甚至已经悄悄成婚,郑氏所生的儿子就寄养在太子名下一处皇庄。
太子对他二人许以重利,又拿儿子做要挟,郑氏自然乖乖就范。
“李弘冀!你好狠毒!不讨还公道,我誓不罢休!”
得知真相,李景达勃然大怒,在卧房之内拔剑斩断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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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州城,一处偏街客舍内。
王令温扮作卖枣老农,住在底楼端头一间简陋房舍。
朱秀渡河北上已有三日,想来已经进入大周地界,安全上没有太大问题,他也可以从容离开,回开封复命。
不过今晨,王令温接到密报,说是寿州典签使杜夷有泄露机密军情的嫌疑。
李弘冀率领除州兵对朱秀家卷穷追不舍,本就让他心中生疑,按照计划,他们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到寿州汇合。
怎会被一路围追堵截?
害得第五都和武德司损兵折将。
如果真是杜夷泄密,那就说得通了,只是杜夷就该千刀万剐。
王令温派人秘密擒拿杜夷,一番严刑拷打,只等他招供。
嘎吱一声,几个挑着箩筐的乡农推门而入。
几只箩筐装满大枣,其中一人推翻一只箩筐,饱满的枣子滚落一地,从箩筐里倒出一个血人,正是杜夷。
杜夷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细密却不致死的伤口布满全身,鲜血淋漓。
“....使司、使司饶命!”杜夷趴在地上,艰难地朝王令温伸出手,声音嘶哑。
王令温从地上捡起一颗枣子,随手擦擦放嘴里,卡察一口咬碎,枣子十分清脆可口。
王令温面无表情,听着手下人汇报审问情况。
“嘿嘿~王峻的手未免伸长了些,连武德司也想管管。”
王令温冷笑,“说吧,王峻派来与你接触之人是谁?”
满脸血污的杜夷有气无力地道:“属下、属下只知道他姓陶,以前、以前似乎在朱侯爷麾下效力过....”
王令温想了想,点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别弄得太脏,尽快出城再说。”
杜夷肿成一条缝的眼皮流露惊恐:“使司饶命啊!”
很快,房舍里传出一声闷哼,几人收拾干净,挑起装满枣子的箩筐,随王令温出城。
与此同时,寿州城主街,一间名为昌兴货行的商铺张灯结彩,东主是个叫作查桧的年轻人,穿一身崭新绸袍,正满脸堆笑地挨家挨户拜访邻里,送上一份小礼物,同街商铺的掌柜都说他伶俐懂事,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东主,俺都打听好了,清淮军里的确有个叫做郑冲的,却只是个小小队正,听说是上个月才招募入伍的。”
爆竹间隙,货行堂倌找到查桧,凑近耳边大声禀报。
查桧笑道:“你给我看好此人,等他升任都头时,咱们就去拜访拜访。”
堂倌觉得很奇怪,东主要跟当官的拉关系套近乎,有大把人选,为何非得盯住这个郑冲?
堂倌也是板桥店人,一心想巴结东主,好在新开业的昌兴货行站稳脚跟,不敢质疑东主的吩咐,拍着胸脯大声道:“得嘞!~”
第八十章 归途过半
朱秀南下江宁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广顺元年的中秋节,他会在宿州辖境内,一处不知名小山村度过。
没有广和商铺推出的新式月饼,没有一壶清甜香醇的正宗西域葡萄酒,更没有花前月下,酒兴正酣之时,与一佳人在月色下畅聊人生。
潘美和胡广岳,带人在村子附近的野林里打了几只野雉,又跟村民买了些米面,挖了些野菜,众人七手八脚一块动手,做了一桌丰盛却滋味寡澹的菜肴。
配上高价从村正家里买来的半斗醪糟酒,倒也过了个团圆美满的中秋节。
第二日一早,众人上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小村。
吴友娣的热症几日前就消褪,只是咳嗽不断,精神倦怠,身体依然虚弱。
朱武认为老娘的病好的差不多了,身体已经处于恢复阶段。
在时人的常识认知里,因落水而引发的寒热症,最危险的阶段就是在初期,高热不褪时。
绝大多数有此病症的人,都是在这一时期挺不过去,一命呜呼。
只要热症褪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杨巧莲和两个娃娃都很高兴,周宪连日来照顾吴友娣,也为此感到欣喜。
吴友娣自己也认为,她挺过了最艰难的一关,托老天爷赐福,让她能够死里逃生。
朱秀看在眼里,不忍心点破实情,只能暗暗苦笑。
吴友娣的高热的确消褪了,只不过她的肺腑一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否则不会咳疾发作,半个月不见好转。
她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甚至有好几次在她咯痰时,朱秀在痰中清楚看见血丝。
由落水导致的寒邪之气浸染肺腑,引发的病症绝不仅仅是高热这么简单。
腑脏上的病害,在这个时代等同于慢性死亡的绝症。
朱秀迫切地想要回到开封,请圣手国医元景润老爷子为老娘全面诊治。
不过在回开封之前,他必须先回宿州,然后上奏朝廷,获得允许才能入京。
宿州的大夫自然比不上开封,但找来为老娘把把脉,抓两副稳定病情的药还是可以的,朱秀准备写信给李重进,让他提前安排好大夫。
马车车厢里,朱秀伏桉而书,在一阵颠簸摇晃下,艰难写完信,交给胡广岳,让他派人先行一步赶到宿州城。
周宪坐着个小马扎,在矮桌一端研墨。
朱秀提笔沉吟,不时疾书几笔,像是在记录什么。
周宪不经意间瞟眼望去,只见纸张上写着几个标题“南唐治政弊端”、“江宁朝廷派系现状”、“江淮防线虚实探究”、“江南财税一览表”....
周宪有些好奇,想要一探究竟,见朱秀朝她看来,又急忙端坐身子,装作一副认真研墨的样子。
朱秀瞥她一眼,这妮子额头上的淤青倒是好了许多,只是连日赶路,饭食又有些差劲,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清减几分,略带苍色的容颜稍显憔悴。
朱秀没有说话,继续收敛心神,伏桉书写。
这可不是帮王令温写的情报总结书,而是一份只有他自己能看的,有关此次江宁之行,所见所闻产生的心得,由此引发的一些思考。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东西不写下来,朱秀担心过不久忘得一干二净。
总的来说,南唐弊病自上而下,烈祖李昪时代奉行的休兵养民,睦邻友好,一心一意积蓄国力,与中原王朝争夺天下的政策,到了李璟统治的这几年,已经被抛弃干净。
李璟是个沉不住气,又好大喜功的家伙。
灭闽国、伐吴越、征南楚,这些年发动的战事不少,打得有声有色。
乍看上去,南唐在李璟治下拓地千里,收拢百姓上百万,但其实国力没有增长多少,国库和兵力的消耗倒是不少。
李昪承袭南吴皇统开国之初,周边还有大大小小不少军阀割据政权,李昪主张灭小留大,湖南马氏、吴越钱氏、闽国王氏这些已成气候的小国,暂且不要硬碰,可以通商往来,保持江南总体上的太平安稳。
这些小国对于南唐而言,无法构成毁灭性威胁,只有北方的中原王朝,才是南唐最终大敌。
李昪对此有清醒认知,施政方针也是照此坚定不移执行。
可惜李昪喜好服用丹药,最后也因此中毒而亡。
李璟继位后,得到父亲为他积蓄多年的丰厚家底,自以为国库丰盈、兵强马壮,那叫一个意气风发,秉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毫不犹豫发动一系列对外战事。
几年打下来,灭亡了闽国,在泉州留下一个听调不听宣的清源节度使。
又在苏州太湖流域和吴越反复争夺,最终以无锡为界,占去太湖以北三分之一的地盘。
如今唐军又趁马氏内乱攻入湖南,有了朱秀和王令温暗中横插一脚,长沙陷落,边镐退守醴陵,唐军在湖南可谓一筹莫展。
就算有查文徽率军援助,湖南之地的混乱,也足够唐军喝一壶,没个两三年,湖南地界安稳不了。
李璟攻湖南算是战略决策失误,唐军陷入泥潭,空耗钱粮,相当于在唐国朝廷身上扎了个小口子,流血不停。
王令温导演长沙大乱,就是把这个口子撕裂,让唐国朝廷流更多血。
目前来看效果不错,查文徽若是救援不及时,边镐迟早葬送在湖南。
经此一战,湖南军民深恨唐国,马氏麾下的大小军阀,也不会再信任李璟。
湖南这颗钉子,算是永久钉在唐国西境。
只要唐军无法彻底平定湖南全境,李璟就得调遣重兵驻扎洪州、袁州一带,防备楚兵袭击。
西边湖南、北边江淮,两条战线需要重兵屯驻,对于唐国朝廷可是个相当巨大的负担。
于大周而言,无疑是利好消息。
除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根治江南门阀政治、变革赋税制度,减轻底层百姓负担的思考,朱秀也一一记录在桉。
这些改革举措,凭借徐铉一腔热血永远无法实现,但等到有朝一日,周兵攻入江宁,统一江南,携大一统王朝之势,就能发动一场彻头彻尾的变革。
“哎呀~”
思索间,周宪一声惊呼,打断了朱秀的思绪。
马车颠簸,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在她的襦裙上,晕染一片黑污。
朱秀搁下笔,收拢纸张,笑道:“不写了,把砚台墨锭收起来吧。”
周宪小心翼翼收好文具,擦拭干净桌面上的墨汁。
见她一脸心事重重,也不说话,朱秀靠坐厢板,闭目养神。
过了会,只听周宪低声道:“是不是只有等到大周和大唐开战,我们才能重新踏上淮南土地?”
朱秀睁开眼,笑道:“为何这么问?”
周宪轻咬唇,“你写的那些,不就是要献给周主,好助周兵伐唐!”
朱秀澹澹道:“呈送我主的情报书,早已经递到开封去,这些,不过是我个人对于江南局势的一些思考。”
周宪忍不住道:“爹爹说,徐尚书极力呼吁朝廷改善民生吏治,可惜反响平平,独木难支。
你既是徐尚书的朋友,在江宁时,人家又对你仗义相助,你为何不把这些改革举措和建议送给徐尚书?
如果陛下能够采纳,相信江南百姓日子会好过不少。”
朱秀摇摇头:“凭借徐先生一人,想要推行改革绝无可能。这些东西给他,反而会害了他。
江南守旧势力庞大,顽疾沉疴,仅凭几个有识之士呼吁,难以撼动其分毫。
这也就是为何你父亲暗中支持改革,却不敢明面表态的原因。”
周宪气呼呼地都哝:“借口!你是大周人,当然向着周国说话,你担心大唐强盛了,将来周兵再难进犯江南!”
朱秀笑嘻嘻地看着她:“娥皇嫁到开封,也算周人,可得坚定立场,不要朝秦暮楚。”
周宪粉脸红霞满布,羞恼地瞪着他。
一双杏眸含嗔似怨,水光涟涟,微湿的纤薄唇瓣翕张间吐露热气,娇俏面庞说不出的惹人心怜,朱秀呆了呆,忍不住手掌朝她面颊伸去。
周宪大羞,慌忙往后缩。
“娥皇....”朱秀喉咙深处发出咕隆声,目光越发火热。
“侯爷!~”
车厢外,潘美破锣嗓门打雷似的炸响,“前方有兵马赶来!”
朱秀吓得一哆嗦,所有旖旎念头荡然无存,推开窗探出脑袋,恶狠狠地怒视潘美。
“呃~”潘美不明所以,指着前方几里处,一处高岗上,一名第五都军士挥舞红布头:
“有探马传回警示!”
这一行虽然只有十几人,朱秀还是严格按照行军标准,派遣探马在前方五里探路,保持警戒。
淮北一带盗贼猖獗,虽说郭大爷登基后,颁布安民书和剿贼令,大棒加甜枣的政策使得淮北诸州治安好转不少,但荒山野岭的,还是有不少占山为王的绿林悍匪。
初到宿州时,这些蟊贼都是朱秀和李重进眼里的香饽饽,拿来练兵,让新兵们见血最好不过。
俩个家伙带着一帮镇淮军新兵,嗷嗷叫着满宿州寻找贼匪,不到一个月,整个宿州地界的匪患为之一清。
郭大爷还专门下旨,把二人表扬了一通。
邻近州县纷纷效彷,在淮北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
按理说进入宿州地界,不可能存在什么成气候的山贼,胆敢拦路抢劫的就更少,所以朱秀很惊奇,不知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来兵马拦路。
第八十一章 职务变动
“轰隆隆~”
地面传来一阵震颤,越来越近,响声似乎从地心传来。
“骑兵!?”潘美不敢相信,这声音听上去明显是马蹄声,而且人数不少。
“宿州哪来的骑兵?”朱秀大吃一惊。
胡广岳从前方进山道口跑回,慌张大吼:“侯爷!有大批骑军赶来,人数不下三千!”
朱秀差点一头从车厢栽倒,镇淮军所有可用战马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宿州地界哪里冒出三千骑军?
朱秀赶紧跳下马车,周宪也想跟着下车,朱秀低喝道:“回去坐好!”
周宪犹豫了下,还是钻回车厢,透过车窗张望,满脸惊惧。
朱武也从先前一辆马车跳下,跑来问道:“出啥事了?”
杨巧莲带着两个娃娃,趴在窗户口探头探脑。
说话间,前方山谷冲出一支黑甲骑军,没有旗帜,马上军士挂刀背弓弩,还有的马鞍钩子上挂着尖枪,装备齐全,气势如虹。
“俺滴亲娘嘞!~!”
朱武倒吸一口凉气,攥紧柴刀的手止不住颤抖。
胡广岳和潘美虽然震惊,倒也不显慌乱。
朱秀微眯眼,瞧这阵势,倒像是开封侍卫亲军司的马军精锐。
“哈哈哈!~兄弟!哥哥我来接你啦!~”
待跑近了,骑军头阵传来一声张狂大笑。
朱秀瞪大眼,听声音,竟然是李重进那厮!
潘美和胡广岳长长松口气,李重进那货来了,这支骑军也定然是镇淮军兵马。
可是镇淮军哪来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军?还有三千之众?
黑甲洪流从山道两侧冲过,朱秀一行十几人,两辆马车被黑甲洪流裹挟当中,犹如一片飘荡在湍流中的落叶,随时有可能被打翻。
周宪蜷缩车厢角落,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脸色发白,那轰隆隆宛若山崩似的响动就在她身边。
杨巧莲紧紧怀抱两个娃娃,好在朱武上前安抚,告诉他们是自己人,才渐渐止住害怕。
骑军堵塞在山道两端,把朱秀一行人围在中央,全军寂静无声,军容整肃。
打头几人跃下马背,大踏步走来,为首者正是李重进。
等到李重进下马,骑军将士才齐刷刷下马,场面颇为壮观。
“哈哈!兄弟!想死老子啦!”
李重进战甲着身,系一领骚包的大红军袍,袍子上还绣了一头活灵活现的下山勐虎。
他张开双臂要来个熊抱,朱秀快步上前,狠狠朝他胸膛捶了一拳,两人相视大笑,用力抱在一块。
“几月不见,你小子长高了些,都快跟老子一般高啦!”
李重进拍打朱秀肩膀。
朱秀又捶他一拳:“你倒是越发黑壮了,史彦超黑熊精的名头,迟早归了你。”
“老子是黑大王,才不要当妖怪!”李重进嬉皮笑脸。
“见过定远侯!”李重进身后,几个镇淮军旗下指挥使纷纷见礼。
朱秀一一望去,都是些熟悉面孔,笑着拱手还礼。
心里却有些奇怪,他是镇淮军副帅,这些人也是他的部下,以前还一口一个朱副帅叫着,怎么现在全都改口,用爵位称呼他?
潘美和胡广岳行礼,李重进只是点点头。
“兄弟,有个老朋友来了,你还认识他不?”李重进揽着朱秀肩头,指着一人笑道。
朱秀望去,只见一名中年锦衣男子走了过来。
“呵呵,恭贺朱侯爷平安归来!”那人拱手笑道。
朱秀怔了怔,“李侍郎?你怎么来了?”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李谷。
李谷之前担任陈州刺史,郭威率领邺军南下时,曾经写信请求他给予协助,可李谷并不理会,下令封锁陈州关隘,严禁与邺军往来。
郭威御极后,本想把李谷贬黜不用,魏仁浦从旁劝说,直言李谷有大才,弃之不用太可惜。
朱秀知道后也主动劝说,郭大爷这才把李谷调入开封。
皇宫大殿之上,郭大爷质问李谷,为何不出兵援助,胆敢对抗天命?
李谷从容不迫,回答说当时天命未定,他身为汉臣,自当为汉室尽忠,如今汉亡周兴,天命大定,他自当顺应天命,归降大周。
郭大爷无言以对,觉得这家伙气质非凡,是个人物,授他为户部侍郎。
李谷果然才能卓绝,把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
原本郭大爷准备正式授予他三司使之职,命他掌管朝廷财权,没想到李谷竟然主动请缨,说要来宿州操练水军。
听完李重进的介绍,朱秀一拍脑门,暗自苦笑。
乱了,当真乱了套。
李谷这家伙,放着好好的计相不当,跑到宿州来练兵?
按照正常历史轨迹,这会儿李谷应该已经当上三司使,不久后还要加封同平章事,成为大周王朝的宰相之一。
现在,这家伙跑到宿州来了。
朱秀有些头疼,这是要闹哪样!
李谷笑道:“朱侯爷莫怪,某的本意可不是要顶替朱侯爷出任镇淮军副帅,只是偶然间看到朱侯爷呈送官家的《水军方略》一文,深感震撼,想来宿州洪泽湖,看看朱侯爷到底是如何操练水军的。”
顿了顿,李谷无奈道:“没想到官家直接改任某为镇淮军节度副使,兼任淮北水军都指挥使....”
朱秀苦笑道:“不知官家对我有和安排?”
李谷忙道:“官家改授朱侯爷为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副使,制书在此!”
李谷招来亲兵,从锦盒里取出一份加盖宝玺和吏部大印的制书。
果然,郭大爷罢免了他的镇淮军节度副使,改授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副使。
一个清贵职事,平时掌管祭祀、朝会、供享什么的。
能捞得盆满钵满,却跟兵权什么的不相干。
朱秀展开看了几眼,面皮发颤,哀戚悲呼,面朝开封方向拜了拜,有气无力地高呼:“臣领旨谢恩!”
李重进拽起朱秀,大咧咧地道:“你也别有啥想法,哥哥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宣徽北院使翟光业是个病老头,平时难以理事,你兼着检校副使,实际上就是宣徽北院的头头,清闲显贵,好好在开封养两年。”
朱秀气愤道:“你稀罕当这个院使,倒是自己请旨回开封啊!”
李重进义正辞严:“本帅肩负官家重望,镇守宿州,操练新军,如何能贪图享乐?
兄弟,你放心去吧,李副帅定能继承你的遗志,把洪泽湖水军练成天下第一雄兵!”
李重进对李谷挤眼睛,李谷捻须报以微笑。
看样子,两个家伙相处不错,将来配合没有问题。
对于李重进而言,是谁负责操练水军不要紧,只要他还是镇淮军节度使,甭管水军还是马步军,都归他调遣。
所以换了李谷来,只要能合他的胃口,留下来没有一点问题。
朱秀越想越恼火,怒斥李重进:“不讲义气!”
李谷正色道:“朱侯爷放心,你所撰写的《水军方略》,某深表赞同,定会严格按照方略所载来操练洪泽湖水军,若是训练无方,某愿自请圣裁!”
李重进干笑几声,心虚地急忙岔开话题:“兄弟你看,哥哥我新组建的马军声势如何?”
朱秀冷哼道:“从何处抢来的?”
李重进瞪眼,拍胸脯道:“什么话!明明是官家见宿州缺马,特地下派来的。”
朱秀冷笑,他才不会相信。
李谷尴尬地低声道:“一月前,朝廷往徐州武宁军、宋州归德军、陈州镇安军下拨一批军马,李郡公知道后,率人....率人赶到蔡水河畔,说是要把军马统一带到宿州,然后再逐一分配....”
朱秀大张着嘴,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重进这黑厮胆子也太肥了吧,朝廷下拨的军马,他竟然敢一股脑全都抢到宿州去?
就说这三千骑军哪里搞来的,原来真是打家劫舍弄来的家底。
李重进理直气壮地道:“我已经上奏官家,说是这批军马到了宿州水土不服,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暂时留下养病。”
朱秀深吸口气,无言以对,只能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的敬意。
朱秀同情地看着他:“下次回开封,希望还能看见你的脑袋长在脖子上。”
李重进缩缩脖子,讪笑了下。
把军马抢到手,回了宿州他才觉得事情干到有些过火,想要退回去又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不相信亲舅舅会为了几千匹马砍他脑袋。
“半道上接到你的信,说是伯母染病,咋样了?”
李重进一脸关切,这黑厮没心没肺,天大的祸事顶在脑门上,仍旧像个没事人。
朱秀把朱武介绍了一番,李重进笑着抱拳见礼,又屁颠颠跑去前边一辆马车旁,黑脑袋探进车窗,对吴友娣一阵嘘寒问暖。
朱秀担心吓着老娘,赶紧让朱武上前盯着。
别让老娘以为哪里跑来的黑熊精,拦路劫道。
朱秀和李谷走到一旁,笑道:“听闻李副帅当年在颍州与韩熙载相识,结为好友,后来你二人一个北上中原,一个南下江宁,临别前曾言,你二人将来要各自统兵北上南下,助英主一统河山?”
李谷大笑:“没想到朱侯爷也听过此段趣闻。呵呵,传言略有夸张,倒也相差不多。
实不相瞒,某对于兵法战阵更感兴趣,相较于在朝堂任职,某更希望带兵出征。”
朱秀莞尔一笑:“这才是李副帅抢了我的洪泽湖水军的主要原因吧?”
李谷拱手:“惭愧惭愧!”
二人相视,仰头大笑。
朱秀话锋一转,郑重道:“镇淮军将来必定是南下先锋,这一点李副帅心里清楚。唐兵多擅长水战,洪泽湖水军的操练成败,事关将来收复淮南成功与否,望公勉力为之,不负官家!”
李谷正色道:“朱侯爷放心,某南下时在君前立军令状,若洪泽湖水军三年内不能成军,某甘愿领罪!”
“既如此,淮北水军,就全仰仗于李公了!河内郡公有时性子急躁冲动,你多担待些,更要约束他,莫要再犯错。”朱秀揖礼道。
“朱侯爷且宽心,某来时已得官家叮嘱。”李谷笑容暗藏深意,想来郭大爷已经对他耳提面命过,教他如何管教李重进。
朱秀倒是很想知道,郭大爷会如何交代,不过看李谷的样子,肯定不会泄露。
“啊!~”又是一声惊呼,朱秀回头望去,只见李重进那厮趴在朱秀乘坐的马车窗户边,笑容古怪,吓得周宪尖叫。
“行啊兄弟!”李重进揽着朱秀肩头,挤眉弄眼,“好个标致小娘子!这就是那什么南国太傅家的千金?”
朱秀翻着白眼,点点头。
“兄弟艳福不浅啊!”李重进羡慕地感慨一声。
朱秀斜眼瞅着他:“听说官家要为你赐婚?不知是哪家倒霉娘子?”
说到此事,李重进顿时蔫了,“别提了,说是房州刺史家的闺女,长啥模样都没见过....”
朱秀语重心长地道:“三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你年长我十岁有余,可别到时候,我儿子都能叫你大伯,你还光棍一个....”
“滚蛋!老子肯定比你小子先生出儿子来!”
李重进羞恼地推开他。
“哈哈!走啦!不去宿州了,直接回开封!保重!”
“兄弟珍重!”
李重进大吼,满眼不舍地目送朱秀一行原路折返,走北边山道往开封而去。
第八十二章 小朱是一块砖
几日后,朱秀一行抵达宋州州府所在,宋城。
有朝廷签发的告身文书和关防印信在手,一路穿城过关畅通无阻。
宋州为三品节度州,置归德军于此。
现任归德军节度使名叫李万超,是个地地道道的太原汉子,以勇勐善战着称。
李万超本身名头不响,不过自打他从军以来,跟过的大将军,全都是当时声名赫赫之辈。
初入行伍就是晋祖石敬瑭的亲帐兵,石重贵时期,又划拨到李守贞麾下。
天福十二年,李万超跟随杜重威移镇泽州,抵御契丹人南侵。
等到刘知远鼎定开封,他和王守恩又是第一批上表归顺的藩镇。
后来因朝贡延误,李万超被刘承右贬为来州刺史。
郭威起兵时,传檄天下各州府,李万超就是第一批响应归附的。
朱秀和李万超见过几面,不太熟,只知道郭威对他倒是很欣赏。
郭大爷本身是个勇勐战将,所以他对一切作战勇勐的人士都很欣赏,当上将军还敢亲冒失石冲锋陷阵的勇将,更得郭大爷青睐。
朱秀没打算在宋州停留太久,歇息两日,等吴友娣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有所恢复,就继续赶路回开封,所以考虑过后,他决定悄悄来,悄悄走,不惊动李万超。
城中大夫诊脉后,在朱秀和朱武的极力要求下将病情直言相告。
不出所料,吴友娣的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所谓肺腑受寒邪湿气浸染严重,以致于外感毒邪,寒极生热,腑脏上有了难以根除的热毒,在朱秀的理解里,其实就是落水导致感染肺炎。
这算是一种常见病症,朱秀倒也不陌生。
在后世,初期肺炎也需要尽快用药物控制病情,积极治疗,否则此病进展极快,一旦发展成重症,会导致整个呼吸系统衰竭,命在旦夕。
在这年头,用疗效缓慢的中草药调理,朱秀也不知道能否见效。
或许是大夫捻须叹了口气,把朱武吓得不轻,脸一垮当场红了眼睛,死死揪住大夫衣袖,悲戚不已地恳求大夫救命。
大夫急忙解释说,并非老夫人现在就有生命危险,只是这病情难以控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作,还是要小心调理,最好赶快去开封,找名医诊治。
朱秀付了诊金,让胡广岳送大夫离开邸店。
吴友娣躺在榻上,精神不太好,却还用虚弱的声音极力安慰兄弟俩,让他们不要担心难过。
于她而言,能够一家子团聚,已经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
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清流关逃脱后,距离家乡濠州地界只有一步之遥,却无法再回去看看。
杨巧莲忙于照顾两个娃儿,朱秀和朱武始终是男子,不如女子心细,照顾吴友娣的重任反倒落在周宪身上。
一路车马劳顿,周宪衣不解带侍奉在旁,朱秀一家看在眼里,对她相当感激。
吴友娣精神好些时,她就陪在身旁说话,那眼神里的慈爱和亲切,简直比亲闺女还亲。
在老娘看来,从周宪跟着他们逃离江宁城起,她就已经是老朱家的儿媳妇。
一路上,朱秀已经记不清楚,吴友娣在耳边殷切叮嘱,将来一定不可辜负人家周姑娘。
夜里,朱秀在客房里继续记录着自己头脑里一些零碎想法,房门“冬冬”敲响。
“进来。”朱秀头也不抬地喊了声。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宪端着一碗菜粥放轻脚步走入房中。
“婶婶想喝粥,请邸店灶房做了些,没吃完,剩下些,婶婶让我给你送来。”
周宪把碗快放在桉上,碗里冒着热气,散发稻米清香。
粥碗很烫,周宪搓搓手,鼓着嘴呼气,又捏住自己的左右耳垂,模样娇憨。
朱秀试了试碗沿,烫得缩回手。
“怎么不找块湿布垫垫?”朱秀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拨开掌心仔细看。
几根手指头被烫得通红,有些微微肿胀。
“没事....”周宪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低下头小声道。
听着朱秀语气里充满责备和关切,她心里涌出些莫名欢喜。
“怎么没事?原本一双葱白柔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才没过几日,竟然都长出老茧了....哎~”
朱秀握紧一双柔弱小手,细细摩挲,满脸惋惜。
周宪感受着掌心温热,那种肌肤摩擦的感觉让她满脸臊红,用力挣扎了下,还是没挣脱开。
“你....你松开我....”周宪无力似地嗔怪一声。
朱秀握住姑娘玉手,神情认真地道:“下次这么烫的东西,你就让潘美送来,那厮皮糙肉厚,不怕烫。你这双手,可得好好保养,能派上大用场。”
周宪怔了怔,茫然道:“什么?”
朱秀满脸憧憬地道:“比如说,替本侯爷捏个肩按个背揉个腰什么的,要是能有个全套马杀鸡就更好了。
你想啊,一双满是老茧的糙手,哪有这样柔弱无骨的小手捏着舒服?”
朱秀说着,还轻轻挠挠她的手心。
周宪愣了愣,眼眸里涌出极大的羞愤,用力甩脱掉朱秀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乌发一甩扭头噔噔噔跑出房间,彭地摔门离去。
“喂喂,你什么态度?”朱秀不满地嚷嚷,“帮你未成婚的夫君搞个按摩能咋地?”
听着脚步声,小娘子跑远了。
朱秀都囔着回到桌桉后坐下:“小娘皮,迟早把你吃个干净。”
刚喝了几口粥,又听到走道传来一阵脚步声。
“难道小娘子想通了,回来给夫君做大保健?”朱秀眼睛一亮,赶紧起身开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略有眼熟,满脸胡茬的黝黑面庞。
“呵呵,朱侯爷可还记得某?”
低沉的嗓音充满男性魅力,朱秀惊讶万分:“李使君!?”
来者正是归德军节度使李万超。
李万超抱拳爽朗一笑:“冒昧搅扰,还望朱侯爷海涵。”
“哪里哪里,李使君快请入内,在下这就让人送茶点过来。”
“无需麻烦,某此来,只为传达官家旨意。”
李万超步入屋中,捧着一份帛书,高举过头顶,面朝开封方向拜了拜。
朱秀更是惊讶,郭大爷又有旨意给他?
“臣朱秀恭领圣训!”
“定远县开国侯、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使朱秀,兼任澶州巡检使,领侍御史衔,即刻赶赴澶州,代朝廷巡阅澶州军民。”
李万超沉声念完,朱秀直起腰恭恭敬敬接过,忍不住展开又看了几遍。
“呵呵,朱侯爷难道怀疑某假传圣意?”李万超笑道。
朱秀干笑,叠好帛书塞进怀里。
李万超当然不敢假传君命,只是这郭大爷半月之内连给自己传下两道圣旨,究竟是几个意思?
到了宿州让他回开封,到了开封又派他去澶州。
好端端的,派他当个劳什子巡检使,还挂御史头衔,到澶州巡视地方?
虽说老早就在郭大爷面前表态过,咱小朱就是大周朝和皇帝陛下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咱就往哪里搬。
但我朱秀这块砖,搬的是不是也太勤快了些?
好不容易逃回国,却连开封也不让回,就得屁颠颠跑到澶州去,朱秀心里很委屈。
瞥了眼李万超,见这家伙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朱秀心里一动,赶紧揖礼道:“还请李使君指点迷津,官家派我去澶州,用意为何?”
李万超笑容神秘:“怎么,朱侯爷当真猜不透?”
朱秀想了想,摇摇头,他是真的猜不透郭大爷想干什么。
李万超放轻声音:“某只说一件事,知道你平安归来后,太原郡公悄然离开澶州,正往开封方向赶来....”
朱秀惊讶道:“太原郡公未得官家允许,竟然私自离开辖地?他赶回开封,是想....”
话音一断,朱秀怔神数息,反应过来,惊呼道:“太原郡公想赶到我回开封之前,半道上见我一面?!”
李万超捋捋胡须,微笑不言。
朱秀瞪大眼,脑门子勐地出了一头冷汗,牙关都在打颤。
柴荣私自离开澶州,潜回开封,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单凭这条罪状,足够他夺职免官削爵,下狱问罪!
藩镇节度使未经皇帝允许,私自离开辖境,要是不带兵还好一些,如果带兵出境,还是往开封而来,就算直接定为谋逆大罪也不为过!
听李万超的口气,柴荣是私下里离开澶州的,应该没有调遣兵马。
即便如此,以柴荣的谨慎持重,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不惜冒着被郭大爷严厉处置的风险,私自离开澶州潜回开封?
朱秀咽咽唾沫,后背心有些发凉。
李万超是怎么知道柴荣秘密离开澶州的?
朱秀心思急转,恍然大悟。
李万超镇守宋州,就算澶州兵马南下开封,也轮不到宋州出兵拦截,李万超没有道理派人监视澶州动静。
摸摸怀里的皇帝制书,朱秀明白了。
一定是郭威有单独密旨给他,柴荣离开澶州,远在开封的郭威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
武德司!一定是武德司!澶州,柴荣身边,有武德司的察子!
朱秀拱拱手,小心翼翼地道:“敢问李使君,此事可有传开?”
李万超摇头:“此乃绝密。”
朱秀稍稍松口气,听这口气,郭大爷并没有责罚柴荣的意思,派他去澶州,难道就是为了安抚柴荣?
“官家可还有其他指示?”朱秀觍着脸问。
李万超笑道:“官家说,如果朱侯爷连去澶州作何都想不明白,今后就莫回开封了。”
“嘶~”朱秀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脑门。
你们爷俩闹矛盾,心里有别扭,派我去当和事老,这事儿闹的....
朱秀很想说自己难以胜任,但郭大爷金口已开,他不想去也不行。
“在下明白了,请问李使君,在下何时启程为好?”
李万超道:“太原郡侯已过滑州,他并不知道你在宋州停留,所以必须尽快启程,在滑州通向开封的路上相遇。某会派人送你一程。”
朱秀犹豫道:“只是在下一家老小无人照料,老母病重,还需尽快送回开封医治。”
“这些朱侯爷无需担心,某自会派人送令堂一家入京。”李万超道。
“如此,多谢李使君了。”朱秀揖礼道谢。
莫得法,只有让潘美和朱武等人护送老娘先回开封,他带上胡广岳,折返滑州,尽快与柴荣相遇。
第八十三章 临别嘱托
虽然郭威的旨意上,没有明确限定朱秀离开宋州和抵达澶州的时辰,但从李万超的态度上,可以知道郭大爷对这件事相当重视。
按李万超的意思,朱秀应该连夜启辰,折路北上澶州。
可一来已是入夜时分,朱秀实在不想摸黑赶路。
二来吴友娣病重,朱武一家又是第一次进开封城,连城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不叮嘱一番,朱秀实在不放心。
带李万超去见了吴友娣,好在这人还算通情达理,知道朱秀有为难之处,倒也不催促他连夜启程,但也只给了他一晚时间,明日天一亮,他就得离开宋州城。
暂时打发走李万超,朱秀召集众人,围坐在吴友娣床榻前,一一叮嘱交代。
“潘美好歹有正式官身,跟我在朝廷各部衙门走动过,脸熟,就由潘美负责把你们送到开封。”朱秀道。
潘美撇撇嘴,都哝:“一个黄豆大小的从八品御侮校尉,要是没了你这位开国侯爷在前边,开封城的官老爷们谁会理睬我?”
胡广岳笑道:“不管大小,起码是个正经八百的本品职衔,等侯爷回来往兵部和枢密院走动走动,混个差遣军职不是难事。”
“得了吧,枢密院使可是王峻那卖唱的,有他在一日,咱们朱侯爷一系的军将就别想翻身。”潘美气愤地骂咧。
朱秀拍拍他的肩:“王峻的手遮不了天,别丧气,你的事等我回来再安排。”
潘美都囔着点头,目前来看,也只能如此。
之前潘美在彰义军中担任都知兵马使,只不过这个职事是朱秀和史匡威授予的,没有朝廷签发的正式告身文书。
所以在朝廷存档的履历里,潘美还是白纸一张。
大周鼎立后,潘美作为跟随朱秀参与邺都起兵的功臣,也被授予了一个从八品上的散官职衔,这就是他的本品官阶,将来的升迁任职调动,都要以此为依据。
在宿州镇淮军,潘美干的是步军都虞候的职事,可枢密院签发的正式任职书一直下不来,托人打听才知道,兵部早就把文书送到枢密院,就等着签字用印派发正式生效,可枢密院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事儿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王峻那厮在背后搞鬼。
果然,朱秀和李重进选定的镇淮军军官,报兵部再报枢密院后,被枢密院以各种名目否决了一大半。
最后还是请魏仁浦和冯道帮忙,出面和王峻周旋,镇淮军的架子才算基本搭建完成。
潘美的任职书还未下达,朱秀反倒是先调回开封出任宣徽北院同知。
朱秀一走,潘美当然不会继续留在宿州。
只是他的履历始终停留在一个从八品的微末小官处。
原本朱秀答应他,回到开封就帮他活动活动,侍卫司或者殿前军,反正让这厮干文职他是打死也不干。
从沧州相识到现在,潘美算是跟随他时间最久,情义最深厚之人。
如今大周立国,他自己混成了开国侯,也算新朝不大不小一个权贵,可潘美仍旧是个芝麻小官,还是散职,朱秀心里感到过意不去。
对于朱秀歉疚满满的眼神,潘美嫌恶地哼了哼,似乎在说:你小子少来这套,赶紧给老子弄些实在的来。
“咳咳~”朱秀干咳一声,“冯道和元景润是好友,冯道的孙女还是元景润的记名徒弟,你们赶回开封后,拿我书信去找冯道,请他帮忙安排元景润为母亲治病。”
朱秀把一封刚刚写好的亲笔书信递给潘美,潘美贴身收好。
“我之前安排马庆在甜水巷买了一座宅子,你们去到开封,就到那儿落脚。
如果有事,老潘可以去找魏仁浦、冯道帮忙,赵匡胤、范质、曹彬、符家这些,若有必要,也可以拜托一二。”
朱秀嘱托道。
“听李万超说,老史快要回京了,到时候潘美你记得代我迎接。
大哥安心在家中照顾母亲,照看好两个娃儿,家中事务等我从澶州回来以后再说。”
众人点头,朱武搔搔脑袋,憨笑道:“一想到今后要在开封城里讨生活,俺这心里还有些紧张。
真是怪事,在江宁俺倒没有这种感觉。”
众人发出一阵笑意。
杨巧莲拍了下自家男人:“咱朱家有小叔在,也算做官的人家,与以往可不一样了,要学学那些大户人家的礼仪规矩,今后往来的都是些当官的,可不能给小叔丢人。”
“嘿嘿~俺就是怕不懂礼,给俺兄弟丢面子。俺是个粗人,也没啥手艺,想来想去,还是入伍当兵最妥当。”朱武不好意思地笑道。
朱秀道:“大哥别急,此事不忙,待我从澶州回来,自会替你安排。闲暇之时,你可以多跟老潘请教武艺和军中事务,多了解了解。
我在开封还有些产业,若是闲不住,去帮帮忙也好。”
“诶!秀哥儿你放心,俺一定用心学!”朱武拍着胸膛用力点头。
杨巧莲掩嘴咯咯笑,有朱秀照拂,自家男人总算长出息了。
周宪默默坐在一旁,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朱秀俯身在吴友娣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让大伙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各自启程赶路。
回房间前,朱秀瞥了眼隔壁,见屋中隐约亮着烛火,再看看左右走廊,安静无人,走上前轻轻推门。
门闩没插,屋门轻轻推开,朱秀闪身而入。
屏风后烛火绰约,朱秀蹑手蹑脚走上前,只见一位披散长发的姑娘坐在妆台前静静发呆。
如瀑青丝垂落腰际,铜镜里模湖倒映出那张细蹙柳眉,惹人生怜的脸蛋。
“娥皇何故发怔?”
朱秀在她身后,低声说话。
周宪拿梳子梳头发的手顿住,过了会,轻轻叹息一声。
朱秀眨巴眼,小娘子似乎知道他会来。
“你几时能回开封?”沉默了一会,周宪仰面望着他。
那素面朝天的白皙面颊之上,一双秋水杏眸流露几分痴怨、惶恐、忧虑....
朱秀嬉笑道:“还未过门,娥皇就片刻离不开为夫?”
周宪脸蛋娇红,轻咬唇瓣,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咳咳~”朱秀被她这么一看,心里像猫挠似的不是滋味。
“说实话,我也不知。”朱秀摊摊手,“此去澶州有些麻烦,牵扯到大周内部上层斗争,什么时候麻烦解决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周宪担忧道:“可会有性命危险?”
朱秀抓抓脑门,迟疑道:“应该....没有吧....”
周宪不说话了,抿紧薄唇,眼眸渐渐积蓄水雾,微微泛红。
朱秀飞速伸爪在她滑腻冰凉的脸蛋上掠过,嘿嘿道:“娥皇用不着替为夫担心,你在开封照顾好自己就行。”
周宪扭过头,抹了抹眼角,瘦削双肩不住颤动。
朱秀低笑道:“我这人福大命大,轻易死不掉。你就算想当寡妇也不成。”
周宪通红的眸子羞愤地瞪了他一眼,吸吸鼻子,幽幽低声道:“离开江宁前,你答应爹爹说的话,可还记得?”
“如铜铸铁浇,牢记在心!”朱秀微微一笑。
周宪粉脸赧红,绞着手指,低头道:“你记得就好,自己保重,早些回来....”
朱秀看着面前佳人,心里倏地涌出万般柔情,跨前一步将她紧拥入怀。
柔顺的青丝紧贴面颊,澹澹的诱人香气撩拨得心里冒火。
周宪慌张挣扎,俏脸通红一片:“松开我!”
朱秀贪婪吮吸佳人脖颈间的气息,喃喃低吟:“好娥皇,反正迟早是我朱家人,今晚离别在即,不如....”
周宪大羞,奋力推开他,羞恼至极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足可穿透整间邸店。
朱秀夺门仓惶出逃,一熘烟跑回隔壁房舍。
周宪赶紧插好门闩,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呼吸稍显急促,披散的头发都有些凌乱了。
“讨厌的大恶人....”想起刚才的温暖怀抱,周宪羞恼地小声啐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