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四有先生名扬天下的开始
“某并非柴荣将军。”
史匡威嘿嘿一笑,说出的话却让朱秀呆住。
“某乃彰义节度使史匡威。”
朱秀渐渐睁大眼,彰义?那不是远在西北?
史匡威?没听说过!肯定是个翻遍史书都找不到的无名小卒!
史匡威黑脸带笑,打量这脸色变幻莫测的少年郎,看出他神情里浓浓的失望和一丝丝的鄙夷。
张彦超气急败坏冲过来,吓得朱秀赶紧躲到史匡威身后。
“此人是契丹降奴,监牢死囚,还请史节帅把人交给我!”张彦超盯着朱秀怒道。
朱秀藏在史匡威身后,怒火万丈,探出头大骂道:“放你娘的乌龟狗臭屁!符娘子亲口说我是符氏门人,早已还我清白,岂容你肆意污蔑!你才是契丹降奴!你全家都是!”
“混账!”张彦超火冒三丈,拔出刀就要冲上前,被白脸青年伸手拦住。
张彦超双目喷火,白脸青年不为所动,冷冷注视着他。
史匡威黑脸古怪,想笑又使劲憋住。
刘承祐厉喝道:“史节帅,此小贼是我军中逃犯,速速将他交出来!”
史匡威不慌不忙,拱拱手道:“二殿下恕罪,这小子口口声声自称符氏门人,末将不得不谨慎行事,还是先派人去请示过符大娘子再说!
来人啊~快去禀报符大娘子,请她定夺!”
一名天雄军兵士领命,跨马赶去刺史府。
“你!~”刘承祐怒急,“我懒得与你作口舌之争,去把柴荣唤来,今日撤军与否,必须让他给我答复!”
白脸青年抱拳,沉声道:“殿下见谅,柴帅多日未眠,方才在城楼小睡,不便打扰。”
刘承祐怒极反笑:“放肆!柴荣在城楼酣睡,却让我在城下等候?”
张彦超也指着他怒骂:“好个不懂尊卑规矩的东西!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白脸青年眼里划过怒色,冷冷道:“在下并州阳曲张永德!现为天雄军牙军虞候,兼掌亲卫统领!”
“呸!无名小辈!”张彦超不屑,“快去把柴荣叫来,二殿下与他有重要军情商议。”
张永德依旧不卑不亢:“柴帅已有吩咐,未得朝廷撤兵旨意,天雄军将死守沧州城!左卫军、横海军也务必齐心协力守城!凡三军将士,胆敢有擅自出城撤逃者,皆依军法斩首!
二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归柴帅节制,若要出城,当可自便!但张将军和左卫军,必须留下守城!”
张彦超咬牙切齿,刘承祐满面铁青。
左卫军是他的嫡系人马,若要出城,肯定要带上一起走,否则岂不成了光杆将军?
朱秀在史匡威身后探头探脑,眼里惊奇阵阵。
这白脸小将就是张永德!
柴荣的好基友,果然有点东西!
僵持间,身后传来天雄军兵士声音:“参见牙帅!”
朱秀回头望去,愣住。
只见登城道上,一名器宇轩昂的披甲男子龙行虎步而来,两侧天雄军兵士接连行礼。
他神情略显疲倦,一双炯目却依然刚毅明亮,五官挺立,蜂腰猿臂,扶刀跨立时顶天立地,让人顿生葵藿之心!
此前朱秀在监牢辗转反侧时,无数次想象过柴荣的气度容貌,此刻,竟然与眼前之人完美吻合!
柴荣对将士们颔首致意,挥手示意张永德退下,看了眼朱秀皱起眉头,这满脸痴怔的少年莫不是个傻子?
“发生何事?”柴荣朝刘承祐拱手见礼,转头沉声问道。
史匡威一指朱秀,把刚才的事情讲述一遍。
柴荣朝刘承祐微微躬身道:“二殿下,撤军之事万不可行!末将领朝廷旨意和枢密院军令,前来防御沧州,如何能弃城而逃?若二殿下执意要走,可从左卫军里挑选百余护卫随行,趁夜从南门出....”
未等柴荣话说完,刘承祐粗暴打断道:“你给我一道军令,让我带左卫军去救景州!”
柴荣眼底闪过怒色,放下手,沉声道:“城中兵马本就不多,左卫军不能走,必须留下守城!”
若下了这道军令,刘承祐就可以名正言顺率领左卫军撤离沧州,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刘承祐想保全左卫军,更怕契丹人攻破城池丢了性命,索性脚底抹油溜走。
周围天雄军将士面露怒容,左卫军的命是命,柴荣和天雄军的命就不是命?
刘承祐本不想得罪天雄军,但眼看沧州城风雨飘摇,指不定明日、后日契丹大军就要杀进城,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实在不行,只有舍下左卫军先撤出城,保住性命再说。
刘承祐还想诡辩,柴荣直截了当地道:“末将奉命节制诸军兵马,若二殿下还有异议,可以上奏朝廷!在此之前,沧州一切军政要务,皆由末将提举,请二殿下莫要为难!”
刘承祐咬牙气的说不出话,张彦超赶紧小声劝慰。
解决完刘承祐的纠缠,柴荣才打量朱秀,目光在他的光头上停留片刻,皱眉不悦道:“莫非之前剃度做了和尚?”
朱秀可是知道这位老兄从小就厌恶佛教,赶紧作揖道:“学生幼时惨遭契丹掳去,为苟且活命只得忍辱负重,留了契丹髡发!侥幸回归汉土,才得以剃发,重头做人!”
柴荣脸色稍霁,又冷淡地道:“之前你口称有重大军情禀报,吵嚷要见我,无非是惧怕出城送命。顾念你年少无知,又自称符氏门人,我暂且不追究你出言无状、戏弄军情之罪,将你送交符娘子处置,下去吧....”
柴荣神情淡漠,战事凶险,他实在没工夫更没心情,和一个口无遮拦的少郎浪费时间。
恰好这时,得到消息的赵普和潘美也急匆匆赶来。
若非史匡威派人知会,他们忙碌之下,当真忘记了朱秀还关在监牢。
朱秀幽怨地看看赵普和潘美,反倒是不愿走了。
见到柴荣,还要什么符娘子!?
及时换一根更粗更稳健的大腿抱紧,才是五代乱世生存第一法则!
他得罪的可是刘承祐,符金盏已经罩不住了,只有柴荣才能保他小命!
眼看柴荣转身要走,朱秀急了,悲愤大声道:“学生虽年少,却师从幽州第一奇人、鼎鼎有名的檀州隐士—四有先生!苦学多年,自问也算小有所成,今日愿献上破契丹之良方,助将军守城,为何将军不愿听学生细说?弃学生如敝履?”
“嗯?”柴荣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果然被他这一番话所吸引。
赵普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之前朱秀不是说,那位檀州名士四有先生,只是个隐居的苦吟诗人吗?
何时成了幽州第一奇人?
朱秀又何时成了四有先生的高徒?还学得什么破敌良方?
四有先生难不成还真是一位遗世大才?
第十七章 新增粉丝柴荣
“檀州隐士?四有先生?”
柴荣思索一阵,看向史匡威:“史节帅可曾听过?”
史匡威摇头似拨浪鼓:“我久在河西,哪知幽州人物?”
柴荣又看向张永德,张永德也摇头。
张彦超满脸讥诮道:“什么幽州奇人、檀州隐士,定是这小子凭空捏造!小胡奴满嘴胡言乱语,无非想求柴将军保他性命,可千万别被骗了!”
朱秀抖抖肮脏不堪的圆领麻衫,斜眼轻蔑道:“孤陋寡闻之徒,不配知晓我恩师名号!赵从事是学问人,他就听过我恩师的大名!”
朱秀朝赵普眨眨眼。
“赵从事,他所言是否属实?”柴荣问道。
赵普苦笑,硬着头皮道:“之前朱少郎吟过一首诗,据说正是出自四有先生。这首诗质朴大气,想来,非大智慧之人无法写出!故而...故而在下觉得,这位四有先生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隐士高人!”
言下之意,就是默认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柴荣颇有兴趣地道:“赵从事学富五车,既能得你青睐,这首诗一定不凡,不妨吟来我听!”
赵普拱手领命,清清嗓,当即用他那颇具特色的烟嗓,配合饱满激昂的情绪缓缓吟出:“《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石灰吟....”
柴荣默默咀嚼每一个字词,越发觉得这首词藻不算华丽的七绝,有种古朴浑然大气之美。
特别是语句间表现出的,昂扬奋进、积极进取,不畏艰难险阻的人生态度,恰恰与他不谋而合!
“果然好诗!非志存高远之士不能作!”
柴荣抚掌赞叹,又连连低声吟诵数遍,越发喜爱。
史匡威抠抠黑鼻孔,他是沙陀人,武夫世家,能把字识全,看得懂军报就不错了,让他品鉴诗词,当真是强人所难。
潘美牛眼瞪圆一头雾水,这首诗当真有那么好?
大娘子还让朱秀写了一幅字,说是要带回去送给符老帅。
赵普更是着魔似的成天摇头晃脑,诵来诵去。
怎么现在柴牙帅听了也击掌叫好?
潘美有些郁闷,原来文盲竟是我自己!
刘承祐虽然不学无术,但自小在刘知远的严格管教下,也学过四书五经,勉强能分辨得出好坏,当即听出这首诗的确不凡,一脸惊异。
张彦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见柴荣满面赞赏,有些傻眼。
朱秀攥紧拳头,恨不得跳上去抱住赵普狠狠亲两口。
赵普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神里似乎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柴荣重新打量朱秀,见他衣衫朽烂污浊不堪,秃头略显怪异,一张脏兮兮的脸蛋倒也相貌端正,眼神明亮笃定,身子瘦弱却昂扬挺立,虽年少倒也有股耿介清正之气。
柴荣思量片刻,笑道:“你既是在契丹北院做事,又如何拜在四有先生门下?难不成,这位高人也为契丹人效力?”
朱秀早已打好腹稿,稽首沉着道:“恩师避世不出,契丹贵戚多次上门求教,也被拒之门外,后为躲避骚扰,多次迁居。学生偶然在檀州遇见恩师,恩师知我身世,心生怜惜,暗中授我学问,教我保全自身伺机南逃。
先生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重病缠身,无力南下,平生一大恨事,便是一生所学不能为国家所用,上报君王,下安黎民,唉~~~”
朱秀微微仰头望天,长叹之,喉咙略微哽咽,眼角挤出滴滴泪水。
柴荣肃然起敬,拱手道:“果真是名士风范!如此说来,四有先生将一身所学传授于你,命你伺机脱离契丹掌控,南下投效?”
“正是。”朱秀略显做作的抬起袖口擦擦泪。
赵普有那么瞬间失神,现在连他都有些相信朱秀的话了。
柴荣道:“你方才说有破契丹之法?究竟是何?若当真有效,我将不吝重赏,甚至可以将你举荐给朝廷!”
朱秀低头一阵急思:“学生不要赏赐,也不要出仕做官,只求柴将军收我在身边,做一个帐前听用的刀笔小吏便可!”
“你想投在我帐下?”柴荣笑了,这个要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你既是符氏门人,我看还是把你送到符节帅麾下吧!”
朱秀搔搔光头,讪笑道:“这个...其实符娘子说我是符氏门人,只是想保我性命,免得被奸人所害。其实学生并未拜在符氏门下....”
“....”柴荣愕然,颇为无语。
“小兔崽子!满嘴谎话!”张彦超痛心疾首叱骂。
刘承祐阴恻恻地道:“柴兄还是莫要信他大放厥词!契丹兵就在城外,虎视眈眈,他拿什么破敌?此子曾经扬言要取我性命,柴兄不妨把他交给我处置!”
朱秀大急,赶紧道:“我会制作一种新式火器,威力惊人,足以震慑敌军!给我五日时间,就能造出成品!”
柴荣看着他,思考片刻,摇头道:“等不及五日,你最多只有两日时间!”
“可以!”朱秀想都不想就应下,“从现在起,所有火罐集中归我调配,我还要大量硝石、硫磺、木炭、桐油、棉布、瓦罐,二十个...不五十个人手!”
柴荣微微一笑,现在他有些相信,朱秀当真懂得制作火器。
“张永德,从现在起,你跟着他,听他安排!”
白脸小将张永德抱拳领命,冷冽的目光盯紧朱秀,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耍花样。
刘承祐怒道:“此人对我言语不敬,又是契丹降奴,岂能轻易饶恕?柴兄,你难道真要保他?”
柴荣淡淡道:“少年意气之言,二殿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符娘子肯收留他,说明他秉性还算良善。两日时间,且让他去试试再说....”
柴荣深深看他一眼,折身登上城楼。
史匡威冲他咧嘴嘿嘿一笑,也跟着回到城头。
刘承祐恨恨地挥袖离开,张彦超急忙跟上,率领左卫军而去。
朱秀长长松口气,擦擦一脑门子汗水,小命终于又延续了两天时间。
“你小子当真会做火器?”潘美黑毛大手拍在他肩头。
朱秀恼火甩开,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满眼怨愤。
“符娘子卧床养伤,我二人军务繁忙,一不留心就忘了你小子还关在监牢!哈哈~对不住~”
潘美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赵普歉然地笑了笑。
“符娘子可还好?”朱秀哼了哼。
赵普道:“伤势稳住了,只是伤到肺腑,今后只怕会留下后遗症。”
朱秀叹口气,兵危战凶,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张永德面无表情地道:“闲话莫说,你打算如何入手?”
“催个屁...”朱秀咕哝一声,朝赵普和潘美拱拱手:“二位肩上担子重,还是尽快回西城打理军务,我这里无需担心,两日后再见!”
望着朱秀和张永德离开,赵普和潘美相视一眼。
“这小子真会做火器?他师父,那什么四有先生,当真有那么厉害?”
潘美摩挲着下颌处的卷毛黑须,总觉得朱秀不靠谱。
赵普苦笑:“此子话语时真时假,我也琢磨不透,且看两日后他如何交差。”
第十八章 战地科学家
东门附近,一片临时搭建的毡布棚子,就是朱秀研究新式火器的大本营。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其重要性不亚于一座核武研究所。
朱秀觉得,柴荣把他扔在一片破毡篷下有些草率了,向张永德提出,要搬到一座带独居庭院的大敞院里。
张永德无情拒绝了。
朱秀又提出一连串生活保障要求,洗澡、更衣、每日三餐每餐有肉、夜里要睡没有蚊虫的房屋、最好再给他配一个助理,年轻女性优先....
在张永德铁青脸色,忍无可忍,表演了一手铁掌碎砖后,朱秀只得屈服于强权,乖乖开始新式火药的配制研究。
结果第一个夜晚,就因为不小小碰翻了烛台,引燃三个火罐,窜起的火焰烧掉朱秀半边眉毛。
刚划拨来的五十个民夫,第一项工作就是紧急灭火。
半夜里,朱秀身心疲倦,安排民夫分班次准备硝石粉、硫磺粉和木炭粉,他自己则裹一张臭烘烘的破旧羊皮,倒在干草垛里呼呼大睡。
张永德强忍把他拽起来暴揍一顿的冲动,上城楼禀报朱秀这一夜的工作。
“柴帅,这小子存心捣乱,嘴里没一句真话,依我看,还是把他扔回监牢算了。”
张永德认真提出自己的建议。
柴荣正伏案,将那首《石灰吟》抄录下,写完,看着自己龙飞凤舞的几行字,笑道:“别急,两日后看看再说。能写出如此佳作的,必定不是寻常之辈啊!”
张永德抱拳道:“明日契丹军定会重振旗鼓大举攻城,卑职不愿留在那小子身边浪费时间,请柴帅另选一人!”
柴荣看他一眼,微笑道:“我知你不喜欢舞文弄墨的酸儒,但我看朱秀并非此类人!此子敢闯军见我,又以新式火器为名吸引我注意,说明他早已想好如何保命,颇有几分急智和胆量!
之前,刘承祐因为深州兵败之事迁怒他,多亏符娘子身边婢女舍命相救。他知道刘承祐身份尊贵,符娘子保不住他,便把注意打到我这里,呵呵,这小子比你想象中聪明!
聪明人,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既然他敢口出狂言,且看两日后,他能给我们带来何种惊喜!
刘承祐气量狭小,不会轻易放过他,有你看护,我才放心。”
张永德无奈道:“既是柴帅看重,卑职一定保护好他!”
柴荣拍拍张永德的肩膀笑道:“早跟你说过,你我自幼相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虽说现在你是我的部下,但也无需这般拘谨庄重,随意些就好!”
张永德笑了笑,立马收敛肃然道:“柴帅好生安歇,卑职告退!”
柴荣望着他一丝不苟行礼退下,无奈笑着摇头。
史匡威趴在女墙边,看着张永德快步下了登城道,朝不远处火光明灭的毡布棚子望去。
“朱秀....有点意思!”
史匡威咧嘴,一张黑脸在夜色下,只能依稀看清一嘴黄牙和两颗滴溜转的眼珠子。
翌日清晨,朱秀还在酣睡,张永德直接扒掉了他身上的羊皮褥子。
朱秀惊醒,刚要大怒,张永德冷着脸递来一大碗热腾腾、浓稠稠的菜粥糊糊,表面还冒着些油光。
朱秀立马换了一副谄笑嘴脸,捧起大碗稀里哗啦吃个痛快。
令他惊喜的是,白米浓粥里竟然还有几条肉丝。
朱秀细嚼慢咽品尝,也不知是什么肉,只要不是人肉就好。
吃完,朱秀碗筷一搁,就准备躺下睡个回笼觉,被张永德无情铁手提溜起。
悲愤无奈下,公元十世纪四十年代,伟大的科学先驱者—朱·秀被迫开始营业。
在乱糟糟像个废品站的火器研究基地,朱秀正式开始穿越以来,第一次划时代的科学研究工作。
朱秀的自信来源于了解,而不是他有多么逆天的化学能力。
四十多年前,用以制作燃烧性武器的火粉已经诞生,这种火粉除了硝石、硫磺和木炭,还有其余杂质。
晚唐年间的炼丹师和火器工匠,显然没有摸索到燃烧效率最好的火粉配比,其余杂质的添加,也是不同炼丹师和火器工匠,根据自己的经验加以改进。
最主要的是,硝石和硫磺两大主原料的纯度,也远不能和后世相比。
所以历史上,要等到将近一百年后,北宋仁宗年间,有史以来第一种爆炸性火器—霹雳火球才会诞生。
在此期间,工匠们一直摸索总结,才找到了将火粉从燃烧性武器,转化为爆炸性武器的配比。
朱秀现在要做的,只是将这个过程提前将近一百年。
根据他的检验,用来配制火罐的硝石、硫磺粉的纯度,足够让霹雳火球提前问世,甚至威力更胜之。
毡布棚子下,朱秀忙碌的指挥民夫们,将研磨好的三种主原料的粉末,分别装在不同的罐子里备用。
他让张永德找来一张泛黄薄纸,铺在桌台上,分别取少量硝粉、硫磺粉、木炭粉,按照7.5:1.0:1.5的比例混合拌匀,小心翼翼地用明火点燃....
呲地一声,火药堆燃起,冒出一股黑烟,呛得朱秀赶紧逃开。
整张纸烧成灰,朱秀扇扇鼻风,失望摇头:“失败!”
明代火铳的火药有明确检验方法:“只将人手心擎药二钱,燃之而手心不热,即可入铳。但燃过有黑星白点,与手心烧热者,即不佳。”
可见明代火药配制已经相当成熟。
这年头的硝粉和硫磺杂质多,纯度不足,自然达不到后世燃烧要求。
但朱秀要做的毕竟不是火铳,只是一个爆炸罐,所以在燃烧速率和反应方面的要求无需太高。
朱秀琢磨着,如果二钱的药量在纸张上燃烧,纸张被熏黄而不烧透,应该就能达到目前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再来!”
朱秀咕哝,又让张永德取来纸张,振作精神开始新一轮配比实验。
张永德一开始很不耐烦,但见朱秀聚精会神趴在桌台前,捣鼓那小堆火粉,一次次的燃烧,冒烟,把自己搞的灰头土脸。
他不知道朱秀究竟在作何,火粉而已,装入土罐,引燃用抛车投出,这只不过很常规的作战火器,重新鼓弄有何意义?
张永德摇摇头,决定不再多管,扶刀站在毡布棚子外,冷峻的目光扫过远处,几个鬼鬼祟祟的左卫军兵士。
他希望几个鼠辈再靠近些,最好再对朱秀有所企图,这样他就能顺势出手,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第十九章 救与不救
契丹人在午时发动猛攻,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攻势依旧不见减缓。
东门西北角大片空地堆满尸体,有天雄军将士的,也有城中民夫的,不下四五千具,且还在不断增加。
东城门早已被烧毁,柴荣下令将木石堆积,阻塞城门甬道,泼洒猛火油和桐油,终日燃起大火。
门洞甬道被烧得滚红,像个烧砖的窑洞,稍微靠近些,阵阵热浪似乎能将人烘干。
一批批轮换休整的天雄军将士冲上城头,又有一具具血人被抬下城楼。
赵普亲自率领民夫,抢修破损的堞墙,奔波于东西城楼之间。
不断有契丹兵顺着云梯爬上城头,在狭窄的城墙道上,与天雄军将士惨烈厮杀。
乱战中,有人不停坠下城头摔死,内侧女墙下,堆放一具具摔得血肉模糊,脑花四溅的尸体,呈现出各种扭曲姿态。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契丹兵一度在城头肉搏战中占据优势,柴荣和史匡威亲自率众杀敌,惨烈拼杀下,终于压制住契丹兵凶猛攻势,夺回城头。
朱秀匆忙间瞟过一眼,看得胆战心惊,冷兵器时代,血水飞溅,刀刀割肉断骨的残忍野蛮,绝不是他一个现代人,短时间内能适应的。
他看到身为沧州最高统帅的柴荣,浴血冲杀在最前头。
看到黑脸猥琐油腻男史匡威,声声怒吼如雷,在四五个凶残契丹兵的围攻下,硬是凭借一股凶悍劲,成功实现反杀,自己肩头也被砍中一刀。
看到一批批临时挑选拼凑的靑壮,穿上从死人身上扒下的带血甲具,前仆后继地奔向城头,参与守城。
看到妇孺和年老的民夫,帮忙运送伤兵,搬运尸体....
头顶不断有飞石砸下,毡布棚子只得再往后挪几十步。
朱秀瞪着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顶着黑不溜秋的光头,只穿一件单薄的无臂麻褂,正在进行最后的引信实验。
他要保证制作出的土炸弹,用抛车投出以后,落地时才爆炸,这对引燃火药的时机把握,是个极大考验。
火药配方经过十几个时辰的摸索总结,已经找到最佳配比,能够达到初级爆炸物的要求。
此期间,朱秀除了吃饭喝水上茅房,没离开过实验桌台半步。
“你还有四个时辰。”张永德看看天色,攥紧腰间刀柄,冷脸漠然提醒。
他也熬红了眼睛,心里更是窝火。
眼看城头厮杀惨烈,他却无法参与,不知道要少杀多少契丹人。
如果最后证明朱秀信口雌黄拖延时间,不管柴帅怎么说,他都要将朱秀暴揍一顿,出出胸中闷气。
“我知道。”朱秀回瞪他一眼,像个逼急了的红眼兔子。
望着桌台上一根填装火药的干竹节,朱秀有些犯难,现在要进入实际引爆阶段,检验引信和火药的搭配是否合适。
这项工作具有一定危险性,没有防爆服,朱秀犹豫着要不要亲自操作。
“要不让张永德来做?”
朱秀暗戳戳地偷瞄,张永德也朝他看来,满面冷峻,目光如刀。
张永德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朱秀小心眼地想报复他一下。
“还是算了,人家将来可是郭大爷的女婿,柴荣与赵大的好基友,可不敢得罪!”
朱秀满是黑灰的脸上露出个狗腿谄笑,张永德皱皱眉头,冷漠扭过头。
朱秀撇撇嘴,想到一个问题。
柴荣、赵大、张永德,这算什么?男上加男?进退两男?
“库库库~”朱秀满脸古怪,吭哧偷笑,画面打满马赛克。
便在这时,百余个衣衫褴褛的牢犯,在左卫军的押送下,哀嚎不绝地往西门去。
突然间,一个大饼脸汉子用力推开押送兵士,往毡布棚子这边跑来。
“朱少郎!救命啊!”
马三拼命哭喊。
朱秀怔怔望去,只见马三在毡布棚子前,被两个兵士抓住踹翻在地。
马三在地上打滚反抗,哭嚎求救,两个兵士怒而拔刀。
朱秀一惊,疾呼:“那人我有用!请张虞候出手救下他!”
张永德斜了朱秀一眼,脚一蹬身子如猎豹般窜出,几个跃步就冲过去,咣地拔刀将两个兵士手刀击飞。
马三手脚并用爬到朱秀跟前,咚咚磕头大哭:“小人不想死!求朱少郎救我!昨日出城捡拾箭矢,三趟下来,被契丹骑军射杀四百余人!小人昨日腿上中箭,万幸逃命,今日再出城,必死无疑啊!呜呜~求朱少郎可怜!”
朱秀看了眼他左边大腿,袴子上满是血迹,叹口气,如果昨日出城的是他,可能还活不到今天。
“我这里有一项差事,或许会有危险,受些伤也说不定,你可愿意做?”朱秀犹豫了下,问道。
马三哭道:“只要能活命,断手断脚小人也认了!小人愿意为朱少郎效命!”
“倒也没那么严重。”
朱秀安慰他几句,朝张永德拱手:“此人原是监牢狱吏,被张彦超胡乱抓走,充作牢犯,请张虞候保他一命,我也正好可以用他来试验火器威力。”
张永德看看马三,微一点头答应了,掏出天雄军令牌,冷冷地跟两名左卫军说了几句。
两个兵士哪敢不答应,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一个牢犯而已,反正出了城也是个死人。
马三激动的嚎啕大哭,抹着鼻涕眼泪,不停磕头谢恩。
“朱郎君!朱郎君!还有我咧~~”
又一个呼救的声音从囚犯队伍里响起,是个头发花白,蜡黄脸色,浑身脏兮兮的糟老头子。
是刺史府门房子,老驴头。
老驴头被兵士拔刀拦住,不敢硬闯,又蹦又跳,拼命朝朱秀挥手呼救,眼睛睁大满是渴求活命的希冀。
“求朱郎君救我一命!老驴头愿当牛做马报答郎君!”老驴头扯着脖子高呼。
朱秀怔了怔,冷下脸来。
张永德朝他投去询问的眼神,朱秀默然片刻,旋即摇摇头。
张永德挥手示意左卫军可以走了,两个兵士抱拳,继续押送囚犯往西门去。
老驴头凄惨的呼救声逐渐远去。
朱秀不想知道老驴头怎么落入张彦超手里的,更不愿多管。
仅此而已。
第二十章 黑火雷问世
带马三回到毡布棚子,给他些水喝,又请张永德找来一个郎中,重新给他腿上箭伤包扎。
马三感激涕零,没有过多休息,强烈要求立刻展开试验工作。
朱秀将注意事项详细告知,让马三牢记在心。
他的工作很简单,拿着装满火药的竹筒放到空地上,用火把点燃引信,然后用最快速度跑远。
朱秀在远处记录爆炸反应时间,不断调整引信和引爆速度。
引信是浸泡过低比例的火药水,然后烘干,再刷上一层桐油,增加易燃性。
这种粗制导火线有可能燃烧过快,有可能中途熄灭,也有可能熄灭以后,过了会又自燃,然后引爆火药,这就是危险所在。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恐惧,马三作为人类史上第一个引爆爆炸性火器的勇士,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手举火把,一手举圆木手盾,大饼脸渗出汗水,深吸口气,神情悲壮,一跛一跛地朝火药竹筒走去。
张永德与朱秀并排而立,见他脸上有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与庄严,忍不住皱眉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火粉除了拿来燃烧,究竟还有何种用途?这东西早已流传天下,你费尽力气重新配制,岂不是多此一举?你....”
“嘘!~别说话!”
朱秀打断他,盯紧马三一举一动,攥紧双拳,满脸严肃地喃喃自语:“历史性的一刻就要到来了....”
张永德摇摇头,觉得朱秀有些魔怔了。
他带着质疑和一丝嘲弄,看着马三颤抖弯腰,点燃引信....
呲呲~~引信冒烟快速燃烧,却不见明火,马三还想俯身检查,看看有没有点着。
“跑啊!~”朱秀猛地大吼,捂住耳朵趴地上。
马三吓得转身就逃,没等他跑出三丈远,身后传出一声惊天巨响!
嘭~~
干竹节瞬间炸成碎片,马三惨叫一声往前扑倒,一小片爆开的竹片划破了他的屁股。
马厩里的马惊慌嘶鸣,远处跑过的兵士惊愣在原地,一群搬运擂木滚石的民夫吓得跌倒在地,茫然四望,抢救伤兵的大姑娘小媳妇惊恐尖叫,孩童们哇哇大哭....
张永德挺直如杉的腰杆在巨响瞬间弯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头脸。
最先回过神的,反倒是朱秀。
他爬起身小跑过去,先看看马三有没有事。
可惜马三被炸迷糊了,倒在地上满脸呆滞,朱秀喊了几声也不见反应。
爆炸点一片漆黑,朱秀抹抹地面上留下的黑灰,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唔,燃烧还算充分,火药的烈性基本达到预期。
可惜引信燃烧速度过快,还要改进。
朱秀招呼一声马三,又一溜小跑回毡布棚子,准备进行二次爆炸试验。
“...你...这...那是....”
张永德伸手本想叫住他,可见朱秀围在试验桌台前一阵捣鼓,忙忙碌碌根本没空搭理他,十万个为什么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张永德亲眼看着朱秀,重新将火粉填装进一根干竹节里,压紧、严实,咽咽唾沫眼里有些畏惧。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小小的火粉竹筒,怎么就能弄出如此大的声响?
东城头上,无数天雄军将士往下望来,想看看刚才发生了什么。
史匡威扒开人群探出脑袋,冲着毡布棚子怒吼:“他娘的!打雷了啊?搞什么名堂?”
张永德满脸苦笑,朝他无奈摊摊手。
嘭~~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史匡威一哆嗦,腿都吓软了,死死抓紧身边兵士,才不至于坠下墙头。
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巨响震动沧州城,史匡威黑脸惊惧,他亲眼看着朱秀点燃一个个小竹筒,然后那打雷般的巨响就传来。
史匡威骇然睁大眼,摸摸脑门冷汗:“他娘的,朱小子难道是雷公转世....”
~~~
契丹军集中优势兵力猛攻东门。
整段城墙被巨石砸毁五六个豁口,契丹兵借助尖头木驴车的掩护,靠近城墙,架起飞桥,一波波疯狂冲击。
天雄军组织人手拼死阻挡,双方围绕城墙豁口反复厮杀争夺。
这场城池攻守大战,进行到最关键的节点。
任何一方士气的变化,都将影响战局胜负。
东城楼前,三架仅剩的抛车置放妥当,操弄抛车的兵士按照朱秀要求调整好角度。
朱秀黑灰脸蛋严肃庄重,手拿两支小旗,一红一绿,命民夫将三个大瓦罐,搬到抛车网兜摆好。
马三和另外两个挑选出的炮手举着火把,各自站在抛车旁,等候命令。
柴荣、史匡威、张永德、潘美、赵普聚拢在朱秀身后,一个个紧张地睁大眼,看着朱秀捣鼓出的,这种名叫“黑火雷”的新式火器。
表面上看,和原来的火罐没有两样,只是密封的罐口伸出一条引线。
但从之前城里莫名其妙的炸响声看,这种火器似乎很不一般。
刘承祐和张彦超也闻讯赶到,刚才的几声试炸响声,也惊动了他们。
朱秀立定转身,以一个军训水平的跑步立定靠脚站到柴荣跟前,肃穆地大声道:“禀报柴将军,三发黑火雷填装完毕,是否可以发射!”
柴荣愣了愣,从几个土瓦罐上收回视线,有些不太习惯的点点头:“发...射...”
“是!”朱秀小跑回抛车旁,大吼:“炮手检查!”
马三迅速检查土罐、引信,和操作抛车的六名挽车工确认眼神,大声回应:“一发就位!”
“二发就位!”
“三发就位!”
其他两个不怎么熟练的炮手也赶紧有样学样。
朱秀高举小红旗,用力挥下,怒吼:“点火!发射!”
呲呲呲~三声引信被点燃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各架抛车下的挽车工同时用力拽动绳索,抛车长长的横杠一头,猛地被拉下,咣当一声,装载黑火雷的一头高高弹射起,将黑火雷抛向高空,越过城墙,划过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朝大群契丹兵涌来的方向坠落!
朱秀紧张到无法呼吸,不知道他的黑火雷能否成功!
柴荣和史匡威早已爬上望楼,远眺城墙外的战场。
张永德和赵普已经死死捂住耳朵。
潘美仰头望着几个土罐罐朝城外坠下,嘟囔道:“你这黑火雷到底行不行....啊!~”
话没说完,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城外响起,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传来!
地面轻微的颤动传到脚下,朱秀身子微微颤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黑火雷,成功引爆!
潘美惨嚎一声趴地上,毫无形象的抱紧脑袋。
赵普脸色发白,嘴皮子哆嗦:“此乃...神迹!”
张永德早有心理准备,但黑火雷的威力远超试爆的干竹筒,连连深呼吸才稳住一颗剧烈跳动的心。
望楼上,柴荣亲眼目睹一枚黑火雷坠入契丹兵人群里,爆炸巨响,契丹兵成片倒下,其余鸟兽作散,仓惶逃命。
他甚至见到,距离最近的契丹兵被炸飞数丈远,手脚崩断,肚肠流淌,当场惨死!
柴荣狠狠一拳砸在木栏上,一双虎目精芒暴涨!
有此神器,何愁契丹不破!
“我滴亲娘嘞~~”史匡威两腿打颤,喉头滑动,今日所见,超乎他对火器的认知。
刘承祐捂住耳朵,满脸苍白,大脑被巨响震得一片空白。
张彦超腿一软差点滑到马肚子下。
“弹药装填!”
“炮手检查!”
“开火发射!”
朱秀挥动令旗大吼下令,马三和两个炮手赶紧搬运土罐。
挽车工没想到他们抛出去的土罐罐,竟然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一时间不敢靠近。
朱秀口干舌燥的大声解释,张永德率人捉住想逃走的挽车工,软硬兼施之下,才安抚住他们。
连续十几发黑火雷落在东门外的野地里,炸得契丹兵丢盔弃甲,开始潮水般撤退。
黑火雷爆炸后的响动,在冷兵器时代足以震慑人心。
但本身威力有限,脱离爆炸中心范围,炸药的威力只能借助装填在里面的碎石头、瓦片来发挥。
又受限于投射器具的落后,火力攻击范围还比不上弓弩。
只是契丹人哪里懂得这些,被天雷般的声响吓破胆,恐慌情绪蔓延开,士气大丧!
“契丹兵撤退了!契丹兵撤退了!”
城头,有天雄军将士惊喜大吼。
赵普赶紧组织人手抢修城墙豁口,潘美赶回西城头查看情况。
“哈哈哈~~契丹狼崽子们,被雷公爷放两个屁给吓跑啦!”
史匡威站在望楼上,拍打护栏狂笑。
柴荣攥的发白的指尖缓缓松开,一口浊气吐出,双手撑着栏杆,阵阵疲倦袭上全身。
他也想大笑一场,可惜实在太累了。
朝下方望去,朱秀也仰头望来,冲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的很灿烂。
柴荣扯动嘴角,挤出笑容,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朱秀两眼一翻,朝后直挺挺栽倒。
张永德眼疾手快,跨上前将他扶住。
“他怎么了?”柴荣一惊,急忙问道。
张永德探探鼻息,哭笑不得:“这小子两日没合眼,太过疲累,晕厥过去了!”
柴荣松口气,苦笑道:“让他好好歇歇吧....”
第二十一章 朱参谋上线
迷迷糊糊间,朱秀只觉一只温柔的手,拿一块冰凉潮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胸膛....
他舒服的呻吟出声,下意识抓住那只手,紧紧握住。
唔...是一只温柔的大手,有些粗糙,掌心和指节长满老茧。
“玛丽....”朱秀低吟,缓缓睁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呃....眼前之人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人影不太相符。
张永德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抽回手,将湿毛巾扔他脸上,起身走到桌子旁倒水。
“....原来是张虞候...”朱秀顺势抹了把脸,尬笑两声,坐起身子环顾四周。
这里是东城街道一座民宅房间内。
如果契丹人还不撤军,这片民居迟早也会被拆除,把木石材料用作守城器具。
桌子上亮着油灯,窗外天色漆黑,已是入夜。
朱秀拍拍脑门,一觉睡了三四个时辰,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腹中有些饥饿。
一名兵士送来两张蒸饼,朱秀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噎住了赶忙喝水。
张永德将佩刀悬挂腰间,说道:“你安心在此歇息,院子里有天雄军弟兄把守,明早我再来看你。”
朱秀忙拦住他:“天色已晚,张虞候还要到哪里去?契丹兵不是撤退了吗?”
几日相处,朱秀从张永德处得到满满安全感,没他在身边,真担心刘承祐和张彦超暗下毒手。
张永德耐心道:“柴帅有重要军情商议,我必须赶过去!”
“我也去!”朱秀抹抹嘴巴,毫不羞耻地扯住张永德的衣袍。
张永德面皮轻颤,憋出一句:“跟我走!”
朱秀咧嘴,屁颠颠跟上。
两人共乘一骑,朱秀在后抱紧张永德的虎腰,身子随战马奔跑上下起伏,巅的屁股疼。
张永德紧绷的面皮已是到了爆发的边缘,强忍将身后之人扔下的冲动,只想尽快赶到东门城楼。
穿行在夜幕下的沧州城,刚跑出街道没多远,大片的废墟映入眼,星星点点的火光聚拢,散布在各处,那些是流民、民夫、伤兵、战士聚集的地方。
几只野狗将一具刚刚掩埋的尸体刨出,饥饿地撕咬争抢,黑暗中传出激烈的狗吠。
很快,狗吠声戛然而止,变声了几声痛苦的哼唧声。
黑暗中,有几个人影拖着两条刚刚打死的狗,飞快消失无踪。
朱秀心生一股悲凉感,愈发抱紧张永德。
如果换做是他,独自流落在混乱的沧州城,只怕他连条野狗都打不死。
东门城楼上下一片火光透亮,赶到时,朱秀看见史匡威正在集结骑兵。
张永德忙不迭地跳下马,也不管朱秀,飞快跑上城楼。
朱秀笨拙地抱住马鞍子,两腿一点点往下滑。
“哈哈~你小子也来了!”史匡威揪住他的后脖领口,直接将他提溜下。
朱秀踉跄了下才站稳身形,史匡威又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亲热大笑。
史匡威大概有一米八,身材干瘦却力道十足。
朱秀这具身子还没长成,只有一米六多点,瘦弱不堪,被史匡威一搂,整个人吃不住力,往他怀里倒。
更糟糕的是,史匡威一张嘴,一股浓烈的大蒜气汹汹袭来,熏得朱秀脸蛋煞白,赶紧扭过头。
结果不小心直面他的腋下,又是一股惊心动魄的气味直冲鼻腔,腋太美....
朱秀一张秀气白净的脸蛋憋的通红,拼命挣扎推开。
“咋地?”史匡威瞪眼,黑脸不爽,“老子喜欢你小子,才跟你亲近的!”
朱秀深吸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道:“史节帅抬爱,学生惭愧,无福领受!况且尊卑有别,学生一介白丁,岂敢与史节帅...亲近!如此搂抱,也有辱斯文!”
史匡威撇嘴哼道:“你们这些士人就是啰嗦,繁文缛节忒多!老子粗人一个,从不讲究这些!看得上的,便是奴仆也能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看不上的,就算你是王公贵戚,老子也懒得搭理!”
史匡威黑脸笑的很诡异,朝朱秀招手:“你小子倒是有几分本事,过来,老子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朱秀一脸惊恐往后退,忽地瞪大眼往史匡威身后望去:“咦?那边竟有个衣衫不整的窈窕妇人走过!”
“哪里!?”史匡威当即转身四望,两只眼珠子亮的吓人。
朱秀撒腿就冲上登城道。
等史匡威回过神,哪里还能见到他的影踪。
周围天雄军兵士脸色古怪,努力憋住笑。
“他奶奶的!这个小王八蛋!”
史匡威骂咧,黑脸却是笑了起来,摘下兜鍪摸摸一头斑白的寸发。
他的头上,从头顶到左耳下有一条长长的刀疤,狰狞可怖,像蜈蚣一样刻在头皮上。
伤疤不长毛,史匡威索性剃了光头。
来河北打仗这几个月,顾不上剃头,倒是长成了寸发。
朱秀气喘吁吁跑进城楼殿厅,才发现来人不少,连刘承祐、张彦超也在。
张永德低垂眼皮站在柴荣身后,不理会朱秀幽怨的小眼神。
柴荣和声道:“朱参谋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共参军议!”
朱秀正躬身揖礼,闻言却是愣住,朱参谋?叫谁呢?我吗?
柴荣微笑道:“从今起,你便是我天雄军帐下行军参谋,往后自由出入中军大帐,随军参议!不知,你可愿意?”
朱秀眼瞳渐渐放大,惊喜行礼:“愿意愿意!学生...呃...下吏拜见牙帅!”
柴荣笑着指指末尾处的座位,朱秀强捺心中激悦,走过去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
坐在他旁边的潘美偷偷朝他挤眼睛,对面的赵普也朝他投来恭贺笑意。
朱秀咧嘴,却猛地察觉到,刘承祐和张彦超投来的阴冷目光,赶紧收敛,眼观鼻鼻观心端坐。
史匡威进来,冲他嘿嘿一笑,走到柴荣身旁坐下。
行军参谋一职源自唐初,终唐一代,凡是统兵军府下辖都常设此职位。
执掌军中机要,职衔权力不算小。
不过五代乱世以来,官衔名目驳杂冗多,行军参谋早就烂大街,不值钱,一个小小都虞候,也能封手下文吏当行军参谋。
朱秀却不在乎这些。
柴荣履行承诺,收他在帐下听用。
从今往后,他就是天雄军的一员,郭大爷和柴荣的部下!
有这两根未来十年最粗大腿罩着,难道还怕没好日子过?
第二十二章 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柴荣今夜点兵聚将,目的只有一个,主动出击袭取契丹大营。
“契丹人猛攻沧州城多日,死伤惨重,疲惫不堪,今日更是受挫于黑火雷之威,士气大丧,正是我军出城劫营的最好时机!”
柴荣环视众人说道。
史匡威恨声道:“契丹狗打了沧州这么多日,也是时候轮到我们出手,狠狠教训这群胡狗!”
刘承祐和张彦超交换眼神,他们也知道,白天契丹人被黑火雷一炸,犹如当头棒喝,士气再衰三竭,今夜出击劫营,事半功倍,有立功机会!
张彦超得主子眼神示意,赶紧说道:“柴将军所言有理,我左卫军愿打头阵!”
刘承祐大义凛然地道:“我亲率左卫军出击,誓要报深州之仇!”
张永德和其余天雄军统领面露不悦,这二殿下分明是想抢功劳。
柴荣面色淡然,点点头道:“那就劳烦二殿下即刻整兵备战,寅正时出城,与我天雄军两翼包抄,直扑契丹大营!”
刘承祐道了声好,起身径直离开,张彦超跟柴荣行礼后急忙跟紧。
潘美忍不住道:“柴帅,何必把功劳白白让给左卫军?让他们守城岂不更好?”
几名天雄军统领出声附和。
连日惨烈守城血战,伤亡最惨重的是天雄军和横海军,左卫军除了调去西城的五千兵马,其余干的都是后勤搬运的差事。
现在却要让他们打冲锋,岂不是白捡便宜,将功劳拱手送人。
柴荣微笑,手掌下压示意众将士肃静,场中众人立即噤声。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柴荣威严道,众将士相互看看,抱拳领命。
朱秀朝主位偷瞟,发觉柴荣嘴角挂笑,心中不由一动。
“老潘,这支契丹兵马的主帅叫啥来着?”朱秀小声道。
潘美斜了他一眼,仗打了这么多天,这小子竟然还不知道契丹主帅是何人。
“是契丹永康王,耶律兀欲!他还有个汉名,叫做耶律阮!”
“耶律阮?”朱秀急忙又道:“他是不是耶律德光的侄子?开国主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的大儿子?”
潘美挠头:“好像是....”
朱秀一拍大腿,应该不会错,这个耶律兀欲,就是耶律德光死后,继承大辽皇帝位的辽世宗!
难怪打的沧州城摇摇欲坠,要不是今日黑火雷发威,再让契丹兵猛冲几波,弄不好真有兵败城破的危险。
耶律兀欲可是马上皇帝,自小壮硕勇健,精通骑射,深得阿保机喜爱,是契丹宗室里战功赫赫的将才。
朱秀赶紧在心里默算,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不久,耶律德光就会病死,耶律兀欲会趁机拥兵称帝,返回幽州争夺皇权。
这家伙也算是契丹一代雄主,如果能趁此机会,把他永远留在河北,契丹上层为争权夺利,说不定会更加混乱。
“哎呀,可惜!早知道就把黑火雷省下一两个,夜战时找准时机炸死耶律兀欲,为中原汉人除掉心腹大患!”
朱秀扼腕叹息,心里直呼可惜。
如果契丹人的统帅是耶律兀欲,那么今晚这场仗可不好打。
耶律兀欲从小身经百战,必定会有所防范。
刘承祐率领左卫军打头阵,说不定会踢到铁板上....
朱秀偷瞄,只见柴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怕是早就想到了这一茬....
他是故意让刘承祐的左卫军冲在前,试探契丹大营的防备程度!
“呸!老阴币!”朱秀咧嘴,拿左卫军去充当炮灰,再由天雄军给予雷霆一击,这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不过刘承祐既然主动去送死,何不找机会帮他一把?
朱秀心思急动,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无异议的话,诸位下去准备吧!”柴荣起身道。
朱秀忙拱手道:“启禀牙帅,下吏也想参与行动!”
史匡威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你小子也连马都骑不上,去作何?教契丹人做黑火雷?”
几个天雄军统领发出友善的笑声。
潘美低声苦笑道:“别捣乱,老老实实在城里待着!”
柴荣笑道:“出城野战太过凶险,无人能分心照顾你,还是留在城中候命吧!”
朱秀急道:“城中马匹不多,就算出城劫营,也该有步军配合,我可以和步军一起行动!我通晓契丹语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会说契丹话倒是个有用的技能,柴荣思量片刻,道:“也好,你随军一起行动!不过未免意外,我还是找个人带你骑乘,也好随身看护....”
柴荣看向张永德,张永德立即抱拳道:“卑职请命率领骑军出击,无暇分心顾及!”
朱秀撇嘴满心幽怨,也不知张永德为何嫌弃他。
史匡威大笑道:“我率步军押后接应,就由我来看着这小子,保管不掉一根毛!”
史匡威朝朱秀猛挤眼睛,黑脸兴奋,似乎很期待能跟他共乘一骑。
朱秀浑身恶寒,只觉自己被糙汉子怪大叔盯上,慌张摆手道:“岂敢劳烦史节帅!可以给我一匹小马,或是一头驴子也成,实在不行,我与步军将士一同步行!”
朱秀态度很坚决,宁愿走路,也不肯和史匡威骑同一匹马,遭受他的毒气攻击。
“臭小子敢嫌弃老子?”史匡威牛眼一瞪,攥紧砂钵大的拳头。
朱秀心虚挪后两步,讪笑道:“下吏身份低微,不配骑史节帅的河西宝马!”
柴荣挥手制住道:“去辎重营找一头驴,给朱参谋充作脚力。我与张永德亲率骑军,配合左卫军袭击契丹大营,史节帅率领五千步军押后策应,但看火光起,于外围截杀追击的契丹兵。潘美和赵普率横海军守城。各军依令行事,不得有误!”
“谨遵帅令!”众将士齐声应道。
待众将下去准备,柴荣叫住朱秀,和颜悦色道:“你是军中文吏,无需参与战斗,安心留守后军。等打退契丹人,我再与你商讨黑火雷之事,为你向朝廷请功。”
朱秀忙揖礼道谢,没等他说话,柴荣已经匆匆离开,检查城头守备去了。
第二十三章 忽悠史匡威
东拼西凑的四千骑军,从东门悄无声息出城,分作两部,朝远处正北方向,漳水畔的契丹大营而去,很快融入夜色中。
朱秀混在史匡威率领的步军里,一刻钟后从西门出城,前往契丹大营东南方向,在一片土丘下埋伏。
全军不亮丝毫火光,脚踏月色前行,安静的彷如一支幽灵部队。
朱秀骑一头温驯的灰毛驴,周围是十几个骑高头大马的步军统领。
灰毛驴瘦弱矮小,加上朱秀本身个头矮,混在一众彪形大汉里,颇有几分鸡立鹤群的意思。
将士们都对这位新同僚投来友善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
听说这少年就是黑火雷的发明者,听说他自幼被契丹人抓去当奴隶,听说他有一位隐士高人的师父,听说他是雷公转世....
朱秀一开始不以为然,拽紧缰绳两腿夹紧,小心翼翼操控驴子,用心体会骑乘技巧....
可听到后面,不由脑门挂满黑线,雷公转世是什么鬼?
朱秀忿忿地瞪了眼史匡威,都怪这家伙胡说八道。
史匡威骑一匹高大黑亮的河西大马,比朱秀高出大半个身子,刻意放缓速度和朱秀并排行进。
河西大马不屑跟一头驴子齐头并进,重重喷了口鼻息,吓得灰毛驴战战兢兢地“咴咴”叫唤。
史匡威拍拍马脖颈,才安抚住河西大马。
从大黑马那双水润透亮的眼睛里,朱秀清楚看见一匹马对自己的嘲讽。
史匡威俯视看来,摇摇头道:“大好男儿,骑一头驴子,忒怂了些!明日回城,老子教你骑马!”
朱秀撇嘴,懒洋洋地道:“多谢史节帅好意,不过在下对坐骑并无太高要求,能安稳当个代步工具就好。沙场驰骋这种豪壮之事,这辈子只怕与在下无关了。”
史匡威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臭小子没志气!乱世当前,正是男儿沙场建功立业之时,如何会无关?若你是老子儿子,单凭这番话,老子就得把你屁股揍成八瓣!”
朱秀干笑道:“令郎一定如史节帅这般,像个...黑面金刚,威风八面!我是万万比不上的!这叫自知之明,与志向无关。
再说,建立功业,也不一定要沙场搏命!人力终有穷时,而科学技术的力量却是无穷尽的!譬如黑火雷,若是威力再大十倍百倍,数量再多十倍百倍,史节帅试想,那会是何种场面?”
朱秀揶揄地朝他挤眼睛。
史匡威黑着脸一阵无语,一个黑火雷的动静在他看来已是惊天动地,扩大百十倍的威力,他想象不出,会是怎样一副毁天灭地的可怕场面!
朱秀见他噎住了,眉飞色舞颇有股扬眉吐气的快感。
要论嘴炮,十个史匡威绑一块他也不怕。
史匡威左右看看,忽地弯腰压低声道:“喂小子,黑火雷,真是你师父传下的绝活?”
朱秀傲然向北拱手道:“家师学究天人,区区黑火雷,不过是其中小道而已,不足挂齿!”
史匡威这次倒没有想揍人的冲动,爬虫似的浓眉紧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要是能把你师父,请到我泾州去看看就好了....”
史匡威突然嘀咕一句。
朱秀翻白眼,差点脱口而出“你在想屁吃”,干笑道:“家师早已避世不出,如今身子每况愈下,只怕会终老于檀州。唉,也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恩师!”
朱秀呜咽一声,抬起袖口抹抹眼角。
史匡威摩挲卷曲大胡子,盯着朱秀,看得他浑身发毛。
“你小子究竟学到四有先生几成本事?”
朱秀眼珠轮了轮,“这个嘛...恩师智深如海,我自然不及万一....”
史匡威不愿听这些虚的,哼了声打断道:“泾州疲敝,如果让你治理,会如何做?”
朱秀怔了怔,摸摸光头道:“泾州乃关中西北门户,山川险要之地,多河谷川地与丘陵沟壑,耕地不算少但大多支离破碎,水源丰富但缺乏疏浚。且泾州直面吐蕃与割据属地的孟蜀威胁,战事频繁,百姓不堪重负。若要治理泾州,当先从改善民生入手,先富民,而后才能强兵!”
史匡威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半晌,狐疑道:“你去过泾州?”
朱秀干咳一声摇头晃脑:“恩师常自比孔明、房杜,未出檀州,天下形势却早已汇聚于心!在下耳濡目染,自然也知晓一些!”
史匡威深吸口气,端坐身子,喃喃道:“天下间竟真有这般经天纬地之才!”
朱秀嘴角上弧,有几分小得意,这些家伙越是对四有先生深信不疑,他这位先生的独门大弟子,就越是受人看重。
要是没有这样一位隐士高人的传授,朱秀区区一个束发之龄的少年郎,又如何能造出黑火雷这种利器?
这段莫须有的身份来历,非常符合时下人的推断。
毕竟中国之地战乱多年,有才能的人隐世避难,一点不奇怪。
朱秀骑着灰驴子,身子一摇一晃,哼着小调,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史匡威一双牛眼亮的吓人。
抵达埋伏地点半个时辰后,西北面契丹大营亮起冲天火光,喊杀声远远传来。
成百上千顶毡篷燃起大火,数不清的契丹兵冲出营帐,整个大营陷入一片混乱。
有传讯兵飞马赶到:“启禀史将军,左卫军率先攻营,契丹人有所防备,左卫军陷入包围!”
史匡威冷哼一声,摆摆手:“再探!”
很快,又有消息传回:“柴牙帅率军放火烧毁契丹粮草,从大营西面杀入,四处点火,重创敌军!”
史匡威这才嘿嘿一笑,传令本部兵马往契丹大营方向动身,准备接应回撤的骑军。
“五百兵士在此挖设陷马坑,你小子也老老实实呆着,大半夜的兵荒马乱,跑远了小心被契丹人捉去当兔爷!”
史匡威虎着脸吓唬,朱秀大翻白眼,乖乖应下。
等史匡威率领大部分步军离开,朱秀才借口上茅房,甩掉史匡威安排给他的贴身保镖,牵上灰驴子,绕远路往火光冲天的契丹大营赶去。
小圆的仇还没报。
于他而言,刘承祐不死,他无法安心留在柴荣身边。
所以不论如何,他都要赌一把,拼一次,弄死刘承祐!
第二十四章 弄不死的刘承祐
偌大的契丹军营大火漫天,百余名左卫军兵士护卫刘承祐往南撤退。
两千左卫骑军冲入大营时没有遭遇丝毫抵抗,哪曾想一声号炮乍响,契丹兵从四面八方涌出。
两千骑军拼命突围,死伤惨重。
幸亏柴荣率天雄军及时从大营西门杀入,直捣契丹军后方,烧毁屯粮,四处泼洒火油纵火,契丹兵惊慌之下返回大营救火,才让刘承祐在残军保护下,逃得一命。
被打散的左卫军骑军,也只能暂时收归在天雄军下。
“二殿下,定是柴荣早知契丹人有防备,才同意让我左卫军先攻大营的!用左卫军吸引契丹军的注意,他好率左卫军绕后劫营!这笔账一定要算!”
张彦超满脸黑灰浑身血迹斑斑,骑在马上狼狈逃命。
他的兜鍪也在乱战中丢失,刀也砍的卷了刃口,满心悲愤地破口大骂。
身旁,刘承祐匍匐在马背上,一脸仓惶,不时扭头往后,看看有无追兵追上。
此刻他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别的,只想先逃回沧州城再说。
眼看就要冲出契丹大营,前方营门却突然有一支契丹兵马从夜色下冲出,夜幕深沉视线受阻,直到两军迎头撞见,才各自发现来人是敌非友。
惊愕之下,战斗爆发,张彦超率军拼死阻拦,刘承祐拼命催马落荒而逃。
蹄哒、蹄哒....黑夜下,刘承祐单人匹马的马蹄声清晰可闻,营门大栅就在前方。
刘承祐顾不上去管张彦超和其他左卫军兵士的死活,他只想往南逃命,尽快与史匡威的步军汇合。
土路上,一根绊马索猛地拉直,刘承祐胯下战马防备不及,飞驰的前蹄绊在绳索上,唏律律惨叫,连人带马狠狠摔翻在地。
刘承祐一声痛呼,连滚数圈爬不起身,摔折了左腿。
一个黑影从旁窜出,举一把长直刀朝刘承祐砍来。
刘承祐仗打的窝囊,自小倒也没少跟军中大将学习武艺,算不上什么勇将,但放在平时,手持兵器的情况下,对付三四个大汉不成问题。
性命危急关头,刘承祐反应神速,强忍腿疼翻滚几圈,那黑影当头一刀劈空。
刘承祐的佩刀掉落一旁,趁此机会,他拼命爬过去,在那黑影第二刀砍来时横刀架住。
他奋起右脚用力踢在黑影肚子上,黑影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捂住肚子似乎很痛苦。
刘承祐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契丹札甲,戴圆顶盔的契丹兵。
只是这契丹兵身材瘦小,札甲和盔帽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挥刀的动作也很生疏,力量也极弱。
怎么看,都不像个凶残的契丹兵。
契丹兵大口喘着粗气,捡起刀又冲来,月色下,刘承祐看见他还带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刘承祐稳住心神,坐在地上挥刀应对,那契丹兵双手握刀大吼大叫地一顿胡乱挥舞,始终近不了他身。
瞅准时机,刘承祐一刀劈飞契丹兵的刀,右脚用力踹在他屁股上,只听契丹兵一声惨叫,像只乌龟似的趴在地上。
盔帽掉落,露出个光溜溜的脑袋。
契丹兵惊慌爬起身,撒腿往黑暗处跑去。
刘承祐惊魂未定,头脸汗水淋漓,觉得那契丹兵实在怪异可疑。
一番厮杀,张彦超率数十骑,终于摆脱追击,朝刘承祐赶去。
朱秀躲在一顶烧毁大半的毡篷里焦急不已,凭他一人杀不了刘承祐,必须另想办法!
等张彦超找到刘承祐,逃出大营可就晚了!
便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疾驰声,还有几个契丹人大声嚷嚷着什么。
朱秀赶紧扒开缝隙望去,只见有一队十几骑的契丹骑兵,正要往北赶去,仔细听他们说话,似乎是契丹统帅耶律兀欲派出的传令兵。
朱秀咬牙跺脚,心一横,跑出毡篷,随处找了具契丹兵尸体,摘下盔帽戴头上,扯掉面巾,颤抖着手在那具尸体血肉模糊的胸口沾些血迹,强忍恶心涂抹在自己脸上。
捡一根短枪拎手上,乍一看,他这副模样,就是个死里逃生的契丹小兵。
“阿库鲁格!”朱秀用契丹语大声呼喊,朝那队契丹骑兵跑去。
阿库鲁格是契丹小将军的意思,小将军并非称呼,而是契丹部族的一种中下级军职。
为首的契丹兵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契丹青年,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头顶秃秃,四周留有一圈发辫,身材高大壮硕,拎一杆镔铁重枪。
听到呼喊声,他勒马扬踢,调转马头看来。
朱秀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抚胸单膝跪地行礼。
契丹青年喝道:“大王已令全军退往漳水,你为何滞留在此?”
朱秀急忙道:“回禀小将军,我部撤走时遇到刘汉朝廷二皇子刘承祐,交战之后被他逃跑....”
契丹青年眼睛一亮忙问道:“逃往何处去了?”
“那边!”朱秀手指一个方向。
契丹青年看了眼,高举镔铁重枪大吼:“儿郎们!随我活捉汉人皇子!”
十几个凶悍契丹兵拔刀怒吼,朱秀吓得紧紧低头,浑身颤抖。
契丹青年掏出一块令牌扔给朱秀,大笑道:“若我捉到汉人皇子,一定重重赏你!这块令牌你拿着,到时候来找我领赏!”
“多谢小将军慷慨!”朱秀感激地行礼。
“走!”
契丹青年一声吆喝,率领十几骑朝朱秀手指的方向冲去,人数虽少,气势却剽悍如烈火。
朱秀长长松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
借助不远处的火光和月色,他看清楚了木刻令牌上的契丹文字:北护卫府典宿卫事,耶律休哥!
“看来这家伙还是个皇族子弟....”朱秀嗤笑,随手把木刻令牌扔火堆里。
爬起身拍拍屁股要走,朱秀突然僵住,猛地回头,看着那块令牌在火堆里慢慢被烧毁。
耶律休哥!?那小子就是耶律休哥!
将来中原王朝的头号大敌!
~~~
营门大栅前,刘承祐远远看见张彦超率人赶来,赶紧高声呼救。
听到呼喊声,张彦超不敢怠慢,急忙循声赶去,见刘承祐倒在地上,他的马也摔翻在地,折断马腿站不起来,大惊失色,赶紧跳下马。
“殿下没事吧?”
刘承祐愤怒叱骂:“还不赶快扶我起来!有个该死的契丹小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我马匹绊倒,害得我摔伤了左腿....”
说话间,大营里冲出一队契丹骑兵,正是耶律休哥!
数十个左卫骑军见敌兵人少,上前迎战。
耶律休哥双手持大枪,夹紧马腹,纵马闪电般杀来,左刺又挑,眨眼间就杀翻十几个左卫骑军。
他手下的契丹骑兵也个个骁勇,面对人数更多的汉军丝毫不惧,左卫军一触即溃!
张彦超满面惊骇,这小支契丹骑兵好厉害!
刘承祐肝胆俱裂,惊慌大吼:“快扶我上马!快啊!”
张彦超手忙脚乱搀扶刘承祐坐上自己的马,他刚要爬上马背,耶律休哥一声怒吼,挥舞大枪朝他们杀来!
刘承祐大骇,没受伤的右脚用力踹开张彦超,疯狂抽打马鞭,抛下张彦超冲出营门!
“殿下!!”
张彦超摔倒在路旁,目眦欲裂,万没想到危难关头,刘承祐竟然舍弃他独自逃命!
下一秒,耶律休哥纵马杀到,大枪一挥,张彦超人头飞起,断裂的脖颈喷溅鲜血,无头身躯噗地倒地。
“追!”耶律休哥恼火大吼,率领骑兵冲出营门,紧追而去。
朱秀趴在不远处的土坑,亲眼目睹这一切,攥紧的拳头狠砸一拳,又让刘承祐跑了!
希望耶律休哥能追上他。
朱秀本想去看看张彦超的人头,犹豫了下又不太敢,爬过大营栅栏跑进了荒野黑暗里。
身后,契丹大营吞没在火海中,滚滚浓烟飘荡天际,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第二十五章 暂告平静
史匡威见到刘承祐时,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刘承祐麾下左卫军两千骑军何在?
左卫将军张彦超何在?
怎么闯了一趟契丹大营,回来时就成了光杆将军?
震惊归震惊,嘲笑归嘲笑,刘承祐毕竟是皇子,史匡威不敢怠慢,亲自率兵上前护卫。
“二殿下莫慌,末将奉命前来接应!”
史匡威不紧不慢地拍马上前,故作惊讶道:“二殿下为何独自返回?左卫军的弟兄和张将军何在?”
刘承祐回到天雄军中,才算是长长松口气,左腿已经疼的麻木了,强忍怨怒之气咬牙低声道:“我摔伤左腿,请史节帅马上派人送我回城!”
“哎呀!殿下受伤了?严重否?”史匡威一脸关切,急忙上前,亲自搀扶着刘承祐下马。
“来人!速速护送二殿下回沧州!”史匡威唤来几个天雄军兵士,腾出一辆板车,拉着刘承祐先赶回城。
目送刘承祐躺在板车上走远,史匡威一口唾沫吐地上,嘀嘀咕咕:“官家英明神武,怎会生出这样的废物玩意!好在大皇子颇有贤德之名,将来也轮不到这废物执掌天下,否则这大汉只怕也要二世而亡....”
远处丘陵,耶律休哥高坐马背,远眺望来,见刘承祐被汉军迎回军中,遗憾地摇摇头。
那一片火光璀璨的步军方阵,少说也有四五千汉军,他自然不可能再追过去。
“算他命大,走吧,回去见大王!”耶律休哥率领十余精锐骑兵往北折返,消失在夜幕下。
史匡威正估算柴荣率军返回的时辰,一名兵士急匆匆赶来禀报:“史将军,朱参谋不见了!”
“什么?”史匡威大怒,“老子不是让你看好他,就算上茅房也要跟着!”
兵士委屈道:“那小子....朱参谋就是上茅房的时候不见的!小人在茅房外等候,许久不见动静,进去一看不见人影!小人也不知他是如何消失的!茅房就屁股大点地方,我总不能跟着进去....”
史匡威无言以对,恼火地瞪了眼兵士,思前想后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再派人去四处寻找。
“回来啦!朱参谋回来了!”远处传来天雄军兵士的声音。
史匡威跑过去一看,两名兵士举着火把,朱秀骑着灰毛驴,晃晃悠悠地顺着土路来了。
“擅自离军,你可知是何后果?”史匡威大踏步冲过去,直接揪住他的后脖颈提溜下,愤怒的口水喷溅朱秀一脸。
朱秀面皮颤了颤,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脸也脏,无所谓更脏一点....
朱秀施施然地抖抖衣袍,疑惑道:“我一直在后面敦促将士们挖掘陷马坑,何时擅自离军了?史节帅不信的话,问他们好了。”
朱秀指了指一路护送他的两个兵士。
其中一人忙道:“朱参谋一直在工地,并未离开过。”
另一人也附和。
奉命贴身保护朱秀的兵士一脸震惊:“可是我一直守在茅房外,没见朱参谋出来过啊?”
朱秀摊手笑道:“兴许是你太累眼睛花了,茅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可能一直待在里面!”
兵士张嘴无言以对。
史匡威只觉头疼,不耐烦地挥手呵斥:“行了行了,既然平安无事最好!你们都退下吧!”
待兵士们离开,史匡威上下打量,忽地凑近,耸动鼻头使劲嗅,黑脸严肃,两眼冒光,像一条成精的德牧:“为何你身上有好大一股血腥气?还有几分死人气味?”
朱秀心中大骇,这老史不会真是狗妖成精吧,怎么连死人味都能分辨出!?
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朱秀故作镇静道:“史节帅说笑了,活人身上怎会有死人味?至于血腥气,身处战场,谁身上不得沾染些。”
“你脸上的血印子又是哪来的?”史匡威指了指他的脸颊。
朱秀搓了搓,果然搓出些凝固的血污,肯定是刚才洗脸时没洗干净。
“这个...马上入秋,天气干燥,奔波疲累下流了鼻血....”
朱秀说的一本正经,轻轻揉动鼻头,一脸痛苦。
史匡威黑脸狐疑之色不减,正要说话,有飞马传讯:“柴帅有令,骑军即将返回,请史将军列阵警戒,以防契丹人追击!”
军务要紧,史匡威只得瞪眼没好气地道:“回阵地好好呆着去,等回城老子再好好审问你!”
朱秀忙揖礼:“史节帅先忙军务,下吏告辞!”
说罢,跨上灰毛驴,溜溜达达跑了。
远处,一条由星星点点的火光组成的长龙蜿蜒而来,伴随的还有愈发轰鸣的马蹄声浪。
柴荣率领天雄军骑军顺利归来。
史匡威令步军方阵严阵以待,以防有契丹兵尾随。
一名兵士拎着几件东西走来,禀报道:“将军,在那边的乱草地里,发现一套契丹札甲和盔帽,怀疑有契丹兵躲藏在附近,是否派人搜查?”
史匡威接过检查,只是一套普通的契丹札甲,刀痕累累,血迹斑斑。
他放到鼻下仔细嗅了嗅,闻出一股死尸味,和朱秀身上闻到的气味十分相似。
史匡威眼眸微凝,不动声色地道:“应该是打扫战场时落下的,不必大惊小怪,送去给兵曹官收拢。”
“是!”兵士没有多想,领命而去。
史匡威黑脸古怪,喃喃低语:“臭小子,还敢骗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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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水河北岸,两万余士气衰落的契丹兵陆续渡河归来。
一杆白虎战旗下,一名金甲大汉端坐马背,身躯巍峨如山岳,方鼻阔口紫面,目沉似水,不怒自威,令人畏惧。
他便是刚到而立之年的永康王耶律兀欲。
耶律兀欲隔着淼淼漳水河,眺望晨曦下依稀可见的沧州城。
自从去年南下以来,沧州是他唯一折戟之地。
他记住这座河北坚城之名,记住了沧州防御使,柴荣,一个比他还年轻的汉军将领。
他更记住了,一种名叫黑火雷的可怕火器。
“派人全力刺探,这黑火雷究竟从何而来!两个月之内,我要知道答案!”
跪在他身前的,两名汉人装扮的契丹武士叩头领命,悄然退下。
“沧州....柴荣....耶律兀欲还会回来的!”
第二十六章 体面的活着
契丹兵撤回漳水北岸,沧州战事暂告段落。
城中军民顾不上欢欣鼓舞,在刺史府官吏的组织下,投入到紧张的战后重建工作中。
那处位于东城,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破旧小民居,成了朱秀暂时落脚处。
屋中,马三举着一面铜镜,朱秀站在镜子前,整理一身半旧却干净的褐色细麻圆领衫,戴乌青幞头,腰间系一条九手青色锦制铁銙带。
就这条破了好几个洞的腰带,还被潘美当作宝贝,送出手时百般不舍。
朱秀怔怔地望着铜镜里,那个唇红齿白、儒雅俊秀的少年郎,心中默然叹息。
来到五代乱世两个多月,他所经历的一切,比前世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精彩、凶险。
他摸摸自己细嫩白净的脸蛋,不禁唏嘘,青涩的少年外貌下,藏着一颗历经岁月蹉跎的心....
“从今往后,我会努力让自己体面的活着....”
朱秀深吸口气,正正帻巾、掸掸衣袖,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体面二字。
在这个乱世,体面的门槛被降低到了有饭吃、有衣穿,像个人一样活着。
即便如此,沧州城里有数万流民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而相较于城外上万具尸体,能活着,亦是一种幸运和体面....
铜镜后冒出马三那张比镜面还大还圆的大饼脸,咧开大嘴笑的很狗腿:“小官人是小的见过模样最好看的少郎!若是去了开封,定能惹得那群千金娘子争相追捧!”
朱秀瞥他一眼,拉开长条凳坐在桌前,马三赶紧放下铜镜,殷勤摆放土碗倒水。
喝着杂质颇多的粗茶水,朱秀抿唇噗噗吐出碎末,手一指凳子:“别站着,你也坐。”
“小官人当前,哪有小人座位,站着就好....”马三恭敬侍立一旁。
“我这没那么多规矩,让你坐就坐!难不成,想让我仰着脖子跟你说话?”
马三犹豫了下,作揖道:“多谢小官人赏座。”
马三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双腿并拢规规矩矩。
朱秀清清嗓:“三啊,你当真想清楚了,往后要跟着我?”
马三赶紧举起三根指头:“多亏小官人搭救,才保住小人一条贱命!小官人是大能人,雷公下凡,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小人想清楚了,小人愿意誓死追随小官人,一来报答小官人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为自己谋个前程!要是小官人怕小的心不诚,小的愿意立誓....”
马三噼里啪啦发了一通毒誓,说的他自己脸色发白。
朱秀哭笑不得,忙止住:“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你不诚心。只是,赵从事已经答应,让你继续回监牢当差,为何还要跟着我?”
马三愤恨道:“小人在监牢当差,无非就是混口饭吃,可真当祸事到了,照样躲不掉!这世道,打起仗来,连当官的都保不住命,更别说我们这群贱吏,跟监牢那些死囚犯没啥两样!小人没本事,干不了当兵吃饷的活儿,要想不被人糟践,最好的出路就是给权贵人家当奴才!”
朱秀笑道:“我可算不上什么权贵。”
马三双腿一弯噗通跪倒:“小官人就是那没长毛的老鹰、没睁眼的老虎、没长角的飞龙,将来一定当大官、住大宅院、娶十几房漂亮娘子、生一堆男娃女娃....”
“....”朱秀差点一口老茶喷出,这家伙简直就是马屁精本精!
“嘿嘿~若小官人天生富贵,只怕也就瞧不上小人了,更不会在监牢里遇见小人!不过小官人是神仙高人的徒弟,有好大本事,将来挣个富贵前程不在话下,小人今后也能跟着沾光!”
马三大饼脸笑的很羞涩,话语却很实诚。
朱秀哑然失笑,这家伙倒是个明白人,敢拿今天赌明天,提前投注他这支潜力股。
朱秀有些迟疑,对这样的人生依附关系还有些不适应。
但两个多月下来,朱秀也深刻体会到,没有使唤人手是一件多么辛苦且麻烦的事情。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手机和网络的时代,所有的事情和消息都要靠人来实施和传递。
权力和财富汇聚的中心点,外围必然吸引数不尽的人,依托权力和财富生存,这个道理古今不变。
朱秀如今不过刚刚解决了生存问题,成为天雄军一个小小的行军参谋。
依托天雄军这棵大树,朱秀不愁温饱,人身安全也得以保证。
就这些基础的生存条件,已经有十足的吸引力,吸引马三这样的底层百姓舍命投效,甘为奴仆。
见朱秀沉默不语,马三急道:“小人愿意签订卖身奴契,恳请小官人收留!”
咚咚咚~马三哽咽着重重磕头。
“起来!”
朱秀赶紧将他扶起,叹口气道:“我答应了,今后,你就跟着我吧!也无需签什么奴契,往后你就以扈从身份侍奉左右。”
马三大喜过望,哭咽着又磕了几个头:“马三誓死为小官人效命!若有二心,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朱秀将他搀起,拍拍他的肩膀颇为感慨。
自己一句收留的话,在马三看来就是救命稻草,拼了命也要抓住。
战乱之下的百姓,活的实在太辛苦、太卑微了。
小院门推开,张永德迈步走入,朱秀赶紧出屋迎接。
或许是朱秀收拾干净后像个人样,张永德多打量他几眼,常年冷淡的扑克牌脸缓和了许多。
“柴帅命你去东门楼议事。”
朱秀应了声,让马三留下看家,跨上灰毛驴跟在张永德身后。
灰毛驴有自己的倔强,不愿迈开腿跑快些,跟上战马溜达的速度,朱秀在它的黑屁股上重重抽几鞭子,灰毛驴才不情不愿地加快蹄子。
沧州城战火停歇已有三日,柴荣终于有时间叫他过去谈谈。
至于谈什么,朱秀心里清楚,当然是黑火雷的事情。
对于他而言,黑火雷只是进入柴荣视线的敲门砖,究竟要如何利用,在这三日里他也想了许多。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刘承祐还活着,而且短时间内,朱秀不认为自己还能找到弄死他的机会。
而刘承祐活着,按照历史轨迹,明年,他还是有很大可能继承皇位,成为刘汉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这个秘密,全天下只有朱秀知道。
得罪未来中原的主人,朱秀不认为柴荣和天雄军还能罩得住他。
所以,他需要探明柴荣此刻的内心轨迹,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去留。
第二十七章 上帝视角开大了
东门楼,朱秀来到的时候,军医正在为柴荣诊脉。
夜袭契丹大营那晚,柴荣左肩中了流矢,伤口不深,只是摘掉箭簇后没来得及止血,失血过多,天亮回城便晕厥过去。
好在他身体底子厚实,昏睡大半日醒来,休养两日,已能下床走动。
老军医叮嘱一番,又交代几名亲兵,煎服汤药的注意事项,才告退而去。
张永德把朱秀带到,亲自下去煎药。
“坐吧。”柴荣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倒了满满一大碗茶水喝下,才舒服的松口气。
朱秀坐在一旁,见他的脸色在一身白绸内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苍白,拱手道:“万望牙帅保重身体!”
柴荣坐下笑着摆摆手:“小伤而已,不妨事,只是近两日总觉得口渴难耐,燥热乏力,多喝些水也就无事了。”
那晚朱秀也在旁边,亲眼见到柴荣衣甲被血染透,估计已是中度失血导致晕厥。
失血又导致脱水,这才让他感觉到口渴。
朱秀道:“牙帅不妨在茶水里加些盐,分多次饮用,或许能缓解病症。”
柴荣奇道:“这又是何道理?”
朱秀讪讪道:“都是些医家药理,晦涩难懂,牙帅不听也罢。”
柴荣微微一笑:“我自幼熟读黄老,医术药理也稍有涉猎,你且说来我听。”
朱秀深吸口气:“大量失血会导致脱水,从而导致人体电解质紊乱,脱水严重时,从皮肤蒸发的水分减少,体温调节受影响,因而体温升高。及时补充水和盐分,平衡体内电解质,调节血钠浓度,补充血容量,有利于帮助人体尽快恢复健康....”
朱秀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
柴荣神情略显痴怔。
刚才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块,却完全无法明白!
“....这些,也是四有先生传授的?”柴荣沉默片刻问道。
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有道理。
朱秀坦然点头,叹息一声:“家师所学庞杂,只可惜,医不自治,终究无法治好自己的病。”
柴荣禁不住感叹:“尊师究竟是何种神仙人物,真令人心驰神往!若有机会,我此生一定要亲至檀州,向先生求教!”
朱秀向北方揖礼,长叹一声没有说话,悲戚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眷念。
既是四有先生传授的妙法,柴荣当即牢记在心。
朱秀梳洗更衣后愈发显得清秀俊美,柴荣打量几眼,暗暗点头,倒是个倜傥美少郎。
“黑火雷之法,四有先生可还传给其他人?”柴荣问道。
朱秀恭敬道:“恩师闲云野鹤,幽居一生,只在晚年收我在膝下孝敬。”
柴荣点点头,又道:“等河北安定,我派人送你去邺都,面见郭帅,请郭帅将你举荐给朝廷,如何?”
朱秀一怔,忙道:“牙帅不打算留我在天雄军?”
柴荣笑道:“黑火雷事关重大,必须要上报朝廷,如此厉害火器,岂能由天雄军独享?郭帅向来知人善用,他会妥当安置你的。就算你想回天雄军,以后也还有机会。”
朱秀急了,他可以去见郭威,也可以在郭威帐下效力,但就是不能去做刘汉朝廷的官。
失去柴荣和郭威的庇护,刘承祐想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朱秀一阵急思,字斟句酌地道:“牙帅,依我之见,真正的黑火雷,还是掌握在天雄军和牙帅手里为好!当然,郭帅那里也得如实禀报!至于朝廷,我可以重新献上一份黑火雷的制作方法,应付过去....牙帅懂我的意思吧?”
朱秀挤挤眼睛。
沧州城外惊天一爆,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但是如何向朝廷上报,这里面学问可就大了。
柴荣斜飞入鬓的剑眉蹙起:“你的意思,交一份假的黑火雷秘方给朝廷,真正能造出黑火雷的方法,留在天雄军手里?由郭帅和我秘密掌握?”
“牙帅英明!下吏正是此意!”
朱秀一脸得意,正要侃侃而谈,柴荣面容一肃,嚯地起身,怒斥:
“混账!”
朱秀被他这突然间的暴怒吓得一哆嗦,只听柴荣厉声呵责:
“如此厉害的火器,你让郭帅与我隐瞒藏私,欺瞒官家和朝廷,是何用意?
倘若消息泄露,官家震怒,逃不过一个欺君之罪!更甚者,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是你戴,还是郭帅和我戴?你鼓动我对朝廷阳奉阴违,究竟是何居心?”
朱秀惊愣住,大急,委屈地辩解道:“我哪敢有什么居心!还不都是为牙帅好!黑火雷若掌握在天雄军手里,定能让天雄军如虎添翼,实力大增!等牙帅当上节度使,手握天雄军,在朝廷才真正拥有一席之地....”
柴荣挥手喝道:“无需诡辩!郭帅与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官家初登大宝,朝廷新立,正是我汉军稳定社稷,安抚民心,重塑河山之际!你不思报效朝廷,却在此煽动我挟兵自重,其心可诛!”
说到气恼处,柴荣咣啷一声,拔出悬挂在床檐的仪剑,朝桌案一角重重劈下!
“若非顾念你造黑火雷,助我守城有功,就凭今日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本帅就应将你斩首示众!”
桌案一角“嚓”地一声被斩断,朱秀瞪眼缩脖子,只觉后脖颈凉飕飕。
慌张往后退两步,朱秀急道:“可天下形势并非如牙帅所料那般安稳!等到明年,官家便会....”
“便会怎样?”柴荣持剑斜指,厉声呵斥。
朱秀话说到一半堵在嗓子眼。
因为他猛然间惊醒,明年刘知远极有可能病死之事,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刘知远是大汉皇帝,诅咒他早亡,本身就是一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更可怕的是,一旦被言中,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郭威和柴荣会如何看待他?
一个能预测帝王生死的人?
一个能推断王朝气数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神仙,就是妖怪!
相同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会允许这样的怪物存在!
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完后将其彻底毁灭!
郭威和柴荣再怎么英明神武,他们的思想也终究属于封建时代的掌权者!
朱秀只能顺应历史大势,而不能主动揭露还未发生的重大变故!
那样,历史轨迹必将发生改变,产生的后果和凶险,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应付的!
“便会怎样!?”柴荣再次拔高音调怒斥。
朱秀回过神,急忙道:“我的意思是,朝廷毕竟新创,各地藩镇还未彻底归附,天雄军是郭帅的嫡系兵马,实力越强,郭帅和柴牙帅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有天雄军弹压,其余藩镇也不敢犯上作乱!明年,赶走了契丹人,官家必定会调天雄军讨伐南方反叛藩镇,黑火雷留在天雄军手里,对朝廷、郭帅和牙帅都有利!”
柴荣目光如炬紧紧看着他,慢慢放下剑:“你劝我不要将黑火雷献给朝廷,当真没有鼓动我造反自立之意?”
“天大的冤枉呀!柴帅误会我了!”朱秀疾呼,长揖及地,额头后背汗水淋漓,心里苦笑连连。
他当然有意暗示柴荣,秘密壮大天雄军的实力,早做准备。
哪曾想,人家现在根本没有造反夺权的心思,只想着一心一意效忠刘汉王朝,做一个青史留名、匡扶河山的名臣将帅!
人家现在,根本没想过要当皇帝啊!
柴荣自小受郭威言传身教,只怕郭威本人也是同样的心思。
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呀!
朱秀苦笑,千不该万不该,他犯了上帝视角的错误。
虽然几年后,天下形势大变,郭威和柴荣将会唱主角,但人家现在的确还是本本分分的臣子。
柴荣怒气渐消,回剑入鞘,脸色却依旧冷硬,重新坐下,端起茶盏饮了口,手一指:“你也坐。”
“诶~”朱秀挨着边沿坐下,并腿低头,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念你年少,说话不知轻重,姑且不追究你失言之罪,但切记不可再犯,否则本帅定依军法处置!”
柴荣板着脸冷冷道。
“下吏知错,多谢牙帅宽宏。”朱秀拱手认错。
柴荣缓和语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入朝为官,是因为刘承祐之故。这一点你无需担心,你是郭帅与我举荐之人,天雄军的旧部,开封朝廷会善待你的。你将黑火雷献给朝廷,立下功劳,郭帅与我脸上也有光....”
柴荣说了一通,朱秀一副聆听训示的乖巧模样,实则心思早就飞到了爪哇岛。
柴荣的意思他也明白了,黑火雷不同凡响,如果留在天雄军,只怕受人诟病。
为表清白和忠诚,干脆直接将黑火雷的发明者献给朝廷,将这种新式火器交到朝廷手里。
柴荣言下之意,让他无需惧怕刘承祐的报复,有郭威和天雄军罩着,刘承祐奈何不了他。
对此,朱秀只能表示苦笑。
如果刘承祐当不了皇帝,有郭威和天雄军罩着,朱秀当然用不着怕。
可偏偏事与愿违,刘承祐一旦坐上皇帝宝座,郭威和天雄军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他的死活。
“柴老哥啊,别说罩我了,你在契丹大营坑了刘承祐一次,害得他左卫骑军几乎全军覆没,等他当上皇帝,岂能饶过你?你还是想想怎么罩自己吧!~~”
朱秀偷瞟一眼,见柴荣满脸云淡风轻,似乎根本不把刘承祐放在眼里,不由在心里腹诽不已。
“牙帅,下吏有一事不明,请牙帅解惑。官家自从二月在太原府登基,至今已有半年,开封朝廷也已创建完毕,只有东宫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不知官家是如何考虑的?”
朱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柴荣一怔,旋即失笑道:“怎么,你担心刘承祐会当太子,入主东宫?”
朱秀正色道:“不无可能!刘承祐毕竟是官家次子,也已成年,确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柴荣不以为意,淡淡道:“国本大事是官家和各位相公考虑的事,轮不到你多虑。”
顿了下,柴荣又道:“我可以给你透个底,来沧州前,我接到朝廷消息,大皇子刘承训,已被授予开封府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佐理朝政!明年,不出意外的话,大皇子便会封王!
大皇子宽厚温善,有仁君风范,私下里以叔父称呼郭帅,与我亦是少时好友,相交莫逆....”
柴荣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秀一眼,话语打住,悠然自得的端起茶盏。
朱秀心中大翻白眼,苦笑不止。
柴荣是在告诉他,你小子把心放肚子里,妥妥的,刘承祐当不了太子,能当太子的只有大皇子刘承训!
刘承训是我拜把子兄弟,等他当了皇帝,郭帅和我可就发达啦,你小子是我们的人,光明的前途等着你呢!
朱秀沉默,无言,只得低头拱手。
的确,现在刘汉朝廷上下,没有任何人看得上刘承祐,不管他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大哥刘承训才是万众瞩目的准太子。
可惜,刘承祐就是在无人看好的情况下,逆袭当上皇帝!
他爹、他哥相继病故,都不用他苦心孤诣玩任何阴谋诡计,皇位就砸在他头上。
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的主角剧本啊!
就算最后演砸了,可未来几年内,刘承祐依然会是刘汉朝廷的皇帝,名义上的天下之主!
以刘承祐睚眦必报的心胸,凡是得罪过他的,只怕没一个有好下场。
到时候,就算郭威和柴荣还愿意保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朱秀也不愿把小命交到别人手里....
“唉~看来天雄军也并非久留之地,我还是找机会跑路去南边,避避风头,等中原局势明朗再想办法回来吧....”
朱秀心里叹息,刘承祐活着,对他的威胁实在太大。
既然弄不死他,只能跑路,渡过长江去南唐割据之地暂避。
等郭威和柴荣顺应历史大势上台唱主角,他再想办法回来。
朱秀起身长揖及地:“多谢牙帅提点!下吏这就回去,将黑火雷配制之法详细书写成册,请牙帅转呈郭帅,敬献朝廷!”
柴荣皱眉道:“等战事结束,我派人送你去邺都,等见到郭帅,你亲手交给他岂不更好?”
柴荣这是有意让朱秀在郭威面前露脸,朱秀感激道:“多谢牙帅好意!只是,去邺都前,我想先回一趟濠州,探访亲眷。离家多年,也不知父母姊妹可还安好....”
朱秀语气诚挚,满面感伤,吸了吸鼻子。
柴荣不禁动容,他自幼丧母,生父虽在人世,但自小疏远,从未管过他的死活,为了讨活路,投奔姑母柴氏,从此过继到姑父郭威名下,成了郭家长子。
生父母的亲情于他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即的水中月影。
柴荣起身,轻拍朱秀肩头,和声道:“也好,到时我会派人护送你去。只是濠州已被伪唐所占,去到那边,万事小心。”
“多谢牙帅照拂!”朱秀这下是真有些感动了,恭恭敬敬长揖一礼。
“下吏不打扰牙帅歇息,先告退了。”
“去吧。”
柴荣面带微笑,目送他退下。
看到朱秀,他便想到了留在邺都的两个弟弟,青哥、意哥,一样的仪容俊美,一样的少年意气。
只是朱秀更加精明圆滑些,也更加聪明智慧。
柴荣低头看了眼被斩断的桌角,低笑自语:“这小子心思活络,或许能讨得父亲喜欢....”
第二十八章 河西硬汉老史
屋中,朱秀正趴在桌案上,研究一张皱巴巴字迹模糊的行军地图。
地图囊括了河北中南部、河南中部和淮北大部,他缠着赵普讨要两天,赵普烦不胜烦才找来给他,一看,还是后梁贞明三年所制,距今已过去三十年。
年头久了点,问题不大,还能用。
他要找出一条南下濠州最安全稳妥的路,避开沿途容易爆发战事的地方。
马三进出几趟添置茶水,见朱秀趴着写写画画,无暇搭理他,不知道小官人在作何,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坐在屋外,靠着立柱打瞌睡。
“哐啷”一声响,小院门狠狠震颤了下,门框四周缝隙沙土扑簌簌落下。
一阵梆梆砸门声传来,马三吓一跳,急忙跑去开门。
朱秀正记录南下跑路攻略,吓得一哆嗦,手一抖写歪了一笔,恼火地骂了声,从窗户探出脑袋,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大清早砸门。
马三刚拔掉门闩,两道破旧门扇被人猛地推开,十几个左卫军兵士鱼贯而入。
刘承祐坐着四抬肩舆进来,摔断的左脚用木板夹住,裹缠厚棉布,包的像个棒槌。
马三腿一软跪倒,低头大气不敢喘。
他现在可是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左卫大将军,竟是新朝皇帝的二皇子。
朱秀一惊,暗道不妙,今日柴荣带着张永德,出城去漳水河岸码头视察,城中只有潘美等人在,要是刘承祐趁机找麻烦,只怕难以应对。
朱秀搁下笔忙迎出屋,恭敬揖礼:“天雄军行军参谋朱秀,见过二殿下!”
着重在天雄军三个字上拔高嗓门,提醒刘承祐,他现在可不是一介白丁,好歹算是天雄军帐下小文吏,有话好好说,不要乱来。
行完礼,朱秀朝马三使眼色,朝院门偷偷努嘴。
兵士将肩舆放下,刘承祐脸色略显青白,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阴冷:“柴荣不在,符金盏卧床养伤,你还能去找谁?”
一名兵士拔刀架在马三肩头,满脸凶狠:“老实跪下!”
马三哭丧着脸抱头跪地。
朱秀挤出一丝讨好笑意,拱手道:“二殿下专程到此,下吏惶恐,不知有何为殿下效劳之处?”
刘承祐哼了声道:“我问你,柴荣是不是让你去邺都见郭威?还答应你,请郭威将你举荐给朝廷?”
朱秀暗暗惊讶,他和柴荣在东门楼说的话,难道被刘承祐知道了?
这家伙也不简单,竟然能在天雄军里安插人手。
朱秀假装震惊,犹犹豫豫地道:“确有此事....”
刘承祐得意地嘿嘿两声,旋即轻蔑道:“郭威不过是个枢密副使,名望再大,也不过是个臣下之人,他能给你多少承诺?若你愿意投效于我,过往之事一笔勾销,我带你到开封觐见皇帝,保你入朝为官,如何?”
朱秀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令刘承祐不无得意。
河北混战以来,刘承祐麾下的左卫军连吃败仗,损兵折将,沿途还多次骚扰百姓,惹得怨声载道,各州县几次上书朝廷告状,刘知远也下旨斥责过,才让他有所收敛。
刘承祐知道,这次回到开封,少不了要受惩罚,他需要从别处弥补过错,将功折罪。
于是主意便打到朱秀身上,目的当然是为了他手中的黑火雷。
刘承祐想的很美,仗打败了,兵马也损失不少,但寻到了一个能制作新式火器的能人,为朝廷荐才。
等刘知远见识过黑火雷的厉害,必定龙心大悦,之前的罪责也就无足轻重了。
朱秀撇撇嘴,这些小算盘,岂能瞒过他!
见刘承祐一副吃定自己的傲慢嘴脸,朱秀脸色一正:“下吏出身微末,才能有限,只怕不配为二殿下效力!”
刘承祐愣了愣,坐直身子,脸色骤然阴寒:“这么说,你宁愿投靠郭威父子,也不愿效忠于我?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投到我门下,之前你对我出言不逊之罪一概赦免!往后,只要你忠心侍奉,我保你荣华富贵!”
朱秀放下手站直腰杆,感慨似的咂咂嘴巴。
没想到对他喊打喊杀,要拿他演示鱼鳞剐取乐的家伙,今时今日,也会换上一副伪善嘴脸拉拢他。
朱秀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但这副不要脸的丑恶嘴脸,还是让他感到几分佩服。
如果那夜,没亲眼见到刘承祐是如何对待张彦超的,他或许还会动摇三分。
但现在,呵呵....
要论当奴才,朱秀自问比不过张彦超,投靠刘承祐,他的下场也一定不会比刘承祐更好。
朱秀再度揖礼,微笑道:“下吏隶属天雄军,若是需要下吏为二殿下办事,殿下不妨去找柴牙帅商量。只要柴牙帅同意,下吏别无话说。”
刘承祐恼火地攥紧拳头,柴荣又不傻,怎会轻易放人?
黑火雷如果由郭威献上,那功劳就是郭家父子的,与他有何干系?
他能立功的机会不多,必须要将黑火雷抓在手里。
正在刘承祐犹豫着,要不要先派人拿下朱秀时,史匡威带领五六个河西军汉,大摇大摆地跨入院门。
“原来二殿下也在,我说咋这么多左卫兵!哈哈~~”
史匡威披甲挂刀,破锣嗓门吵的脑仁疼,此刻落入朱秀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亲切感。
敷衍似地朝刘承祐拱拱手,史匡威一把揽过朱秀肩头,粗糙的手掌摸摸他的光头,黑脸笑的十分亲热。
几个河西大汉都是史匡威的亲随,久经沙场杀气浓厚,在其身后一字排开,手按腰刀冷冷盯住左卫兵。
人数虽少,气势却丝毫不弱,都是死人堆里熬炼出来的胆气。
“臭小子你别说话。”史匡威飞快地压低声咕哝一句。
黄牙大嘴依然一股子熏人大蒜味,朱秀却生不出嫌弃的心思,反而心里一片暖意,点点头退到一旁。
“史匡威,你这是何意?”刘承祐脸色阴沉,史匡威带人而来,明显要为朱秀撑腰。
史匡威粗声大笑道:“二殿下莫要误会,柴帅临走前吩咐了,让我看好这小子。这臭小子现在可是柴帅的座上宾,天雄军的宝贝疙瘩,要是掉了几根毛,我老史拿什么交代?”
史匡威啪啪拍着朱秀的肩膀,沉重的掌力差点没把他拍散架。
“朱小子捣鼓出的黑火雷,救了不少天雄军弟兄,就连我彰义军剩下的这群残兵,也受他这份恩情,活命不少。我彰义军就是一群穷苦哈哈,金银财帛给不了,但护他周全,保他不受欺负,还是能办到的!”
史匡威语气沉沉,黑脸严肃,眼里杀气腾腾。
“谁要是敢为难欺负彰义军的恩人,就先问问我们河西汉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呼~”
几名河西军汉齐齐踏前一步,握紧腰间刀柄,钢刀半滑出鞘,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盈盈。
几场守城大战下来,彰义军还剩一千五百余人,暂时归入天雄军序列统一指挥。
这些河西军汉饱受战火淬炼,个个骁勇堪称悍卒,天雄军的将士对他们相当敬佩。
左卫军虽然人多,几场仗打下来,却成了沧州城里最窝囊的队伍,连横海军都瞧不起他们。
史匡威和五六个河西军汉,就能镇住十几个左卫兵,真要动起手来,河西汉子丝毫不惧。
“放肆!”
刘承祐大怒,史匡威竟敢当众威胁他!?
史匡威轻蔑冷哼,朱秀张张嘴想说什么,苦笑了下,老史啊老史,这回你算是被刘承祐记恨上了。
“我老史天生耳朵好,刚才二殿下的意思,我在外头也听明白了些。”
史匡威挎刀在刘承祐面前晃悠两步,“二殿下,朱秀是天雄军的人,之前你平白无故要捉他去玩什么鱼鳞剐,现在见人家脑瓜子聪明,捣鼓出了黑火雷,立下大功,又威逼利诱想拉拢人家,啧啧~~这事儿我老史看,忒不厚道!”
史匡威大咧咧地教训起刘承祐来,听得他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
一个偏远边塞之地的小节度使,竟敢教训他堂堂皇子?
“你~”
刘承祐气急,刚要说话,史匡威牛眼一瞪:“你什么你?你别说话!听老子说!”
刘承祐气的浑身发抖,病态的殷红攀上两颊,目光好似要吃人。
“我知道,刚来那会,你就瞧不起老子!瞧在官家的份上,老子懒得与你计较!
官家威仪天下,受万民敬仰!当年雁门关外,我有幸追随官家征讨契丹,也曾并肩杀敌,在忻口大破藩兵....”
史匡威面北抱拳,唾沫飞溅地将当年和刘知远短暂共事的经历吹嘘一通,顺带着大拍马屁,简直将刘知远夸得功盖三皇,德被五帝,成了千古一帝。
朱秀想笑,死死憋住,他身边的几个河西军汉神情严肃,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史匡威胡扯一通,咽咽发干的嘴巴,斜眼瞅着刘承祐。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论辈分,我跟你爹刘知远一起扛过枪,虽说你爹现在当了皇帝,但想要坐稳皇位,还不得靠老哥们支持?
你刘承祐最好对老子尊重些,要不然,闹到开封朝廷面前,老子也不怕你!
刘承祐连连深呼吸,才压制住心中怒火。
史匡威这个该死的沙陀胡蛮,在跟他讲资历论辈分。
刘承祐不傻,朝廷新立,他爹的皇位还没坐稳,还要依仗底下郭威、符彦卿这些元老重臣的支持。
要是史匡威联合柴荣向朝廷告状,说他依仗皇子身份,不把底下的藩镇放在眼里,刘知远震怒之下,倒霉的还是他。
“你究竟想怎样?”刘承祐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史匡威嘿嘿道:“不想怎样,只求二殿下往后老老实实待在左卫军营里,等仗打完,高高兴兴回开封享乐,其他的事,就莫要再掺和了。”
史匡威手指头怼到朱秀脑门:“这小子是天雄军的人,造黑火雷有功,与我老史也算投缘,还请二殿下不要再为难他!”
刘承祐眼里神色变幻,咬牙点头:“好!今日我算是领教史节帅的威风了,日后有机会,再请史节帅指教!走!”
左卫兵抬起肩舆,护着刘承祐匆匆出了院门。
“恭送殿下!”史匡威扯着嗓门吆喝,踢了马三一脚:“赶紧找些水来喝,渴死老子啦!”
马三一轱辘爬起身,跑进屋倒茶。
朱秀深深揖礼,喟然道:“在下何德何能,令史节帅这般回护!其中恩情,留待日后再报....”
朱秀这番感激倒是真心实意,柴荣不在,也只有史匡威有胆子与刘承祐正面硬刚。
史匡威咕嘟喝下一大碗茶,抹抹嘴巴笑的很猥琐:“不用等到日后,你小子现在就可以还我这份人情!”
朱秀嘴角抽搐:“如何还?”
史匡威大笑:“把你师父请到我泾州住几年!或者,你跟老子回去也行!”
第二十九章 为老史指点迷津
朱秀不明白,史匡威为何非得让他去泾州?
还要请出那莫须有的四有先生?
我上哪去给你变个大活人来?
史匡威缠着朱秀提了好几次,都被他以各种借口婉言拒绝。
当即,朱秀一脸恹恹,有气无力地拱拱手:“史节帅见谅,别的事情都好说,只是随你去泾州一事,短期内只怕无法实现,抱歉!家师远在檀州,那可是契丹人的地盘,就更不可能了....”
史匡威黑脸不爽,斜瞅着他:“刚才还说要还老子人情。”
朱秀哭笑不得:“还人情也不用去泾州吧!况且,在下已经和柴帅议定,等南下濠州找到亲眷,就去邺都拜见郭帅....”
朱秀闭上嘴,眨巴眼看着他。
史匡威黑脸愈黑,怪声怪气地道:“老子明白了,你小子嫌弃老子泾州庙小,容不下你这位高人子弟!也是啊,郭帅当上枢密副使,又是官家亲信,柴荣也快要正式接掌天雄军,我彰义军边塞蛮荒,跟人家父子俩自然没法比!”
“呵呵,史节帅说笑了,在下岂是嫌贫爱富的俗人?”朱秀目光闪烁,干笑一声。
史匡威忽地搂过朱秀,黑脸猥琐地小声道:“臭小子,老实说,你去了濠州,当真还会回邺都?”
朱秀吓一跳,笑容极其不自然:“史节帅此话何意?”
“嘿嘿~~”史匡威精芒熠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朱秀甚至在他眼角看见两坨黄澄澄的眼屎....
“老子怎么觉得,你小子是想趁机逃到南边唐国去?”
朱秀脚崴了下差点跌倒,这老史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此话可万万说不得!”
朱秀挣脱开他的胳膊,正义凛然地道:“在下受符娘子相救,又受柴帅知遇之恩,还未报答,怎会转投伪唐?在下对我大汉一片赤诚忠心,天地可鉴....”
“行啦行啦!~”史匡威翻着白眼打断,“臭小子废话真多!在老子跟前还装模作样!”
史匡威哼了哼满脸不屑,“老子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不愿去泾州?跟老子干?”
“不去!”朱秀摇头,语气坚决。
开玩笑,这年头泾州那地方可是西北边塞,随时面临吐蕃和后蜀威胁,穷困闭塞,苦寒荒凉。
能去江南莺歌燕舞,何必跑去西北吃沙子?
史匡威黑脸很不好看,几个河西军汉的眼神也变得不怎么友善了。
朱秀脖子一缩离他们远些,讪讪道:“史节帅放心,在沧州城这段时间承蒙您照顾,此番恩情在下日后一定找机会报答....这样吧,在下有几点建议,兴许有帮助,不知史节帅愿听否?”
史匡威哼道:“说!”
朱秀正色道:“其一,史帅此次驰援河北,于国有功,若是官家有意为史帅移镇别处,还请史帅上表婉拒,莫要接受,留在泾州方为上策!”
史匡威牛眼一瞪,满脸不爽:“你小子嫌弃泾州疲敝,却让老子留下驻守?是何居心?若是官家有意调我去别处享福,老子还拒绝不成?”
朱秀掸掸袖口,从容笑道:“史帅莫要诓我,史家镇守泾州已历两代,故土之情难以割舍,史帅如何会轻易离去?”
“嘿~臭小子倒是把老子家底打听出来了!你继续说,还有何原因。”
朱秀施施然地踱两步,又道:“其二,刘承祐气量狭小,史帅在沧州多番得罪他,只怕今后会被他记恨在心,找机会报复。泾州远离开封,又是国家西疆边陲,史帅留在泾州,比去别处安全的多。”
史匡威更迷惑了,摩挲大胡子道:“你说泾州远离朝堂,这我能够理解,但跟刘承祐有何关系?他这辈子顶多封个宗室亲王,留在开封安逸享乐,就算他记恨在心,也奈何不了老子!”
几名河西军汉也面露不屑,没有把刘承祐放心上。
朱秀苦笑,只得含糊道:“他毕竟是皇子,将来如何犹未可知,能不招惹最好....”
史匡威盯着他,黑脸古怪,想到了那晚袭击契丹大营,这小子鬼鬼祟祟的举动。
结合刘承祐和张彦超在契丹大营里的遭遇,史匡威越发觉得,那个半路偷袭刘承祐的契丹光头小兵,弄不好就是这小子!
可是朱秀为何要冒险袭杀刘承祐?
史匡威心里有诸多疑惑,没有说穿,想看看他到底会如何做。
朱秀可不知道,面前的黑炭头精明似鬼,早把他的心思瞧的七七八八。
未免以后老史被刘承祐报复,提前帮他筹划,希望他在刘承祐上台后平安无事。
史匡威道:“说完了?其三呢?”
朱秀一本正经:“其三,与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保持距离。这三点便是在下献上的箴言,如果史帅能够谨记,或许能保泾州十年平安。”
史匡威一头雾水,几个河西军汉更是面面相觑。
朱秀小脸板正,严肃地道:“李守贞此人运势衰败,凡是亲近者恐怕难有好下场,切记,切记!”
史匡威黑脸将信将疑,几个河西军汉看朱秀眼神都变了,这小子神叨叨的,难不成还是个能掐会算的半仙?
朱秀轻挥衣袖微微昂首,一副高深莫测的派头。
明年或者后年,李守贞这个老小子,就会在关中举兵造反,波及河西、河东一带。
泾州是关中的西北门户,难保不会受牵连。
李守贞叛乱就是冬月里打干雷—不成气候。
关键是,到时候带兵平叛的极有可能是郭威,如果牵扯到泾州,弄不好史匡威要被郭大爷一锅端了。
所以朱秀只得提前告诫史匡威,免得他到时候脑子一抽,跟随李守贞作乱。
老史啊,你人不错,但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史匡威摩挲大胡子,若有所思,他跟李守贞还真有几分交情,知道李守贞似乎对刘知远称帝不是太满意....
李守贞的事,朱秀打算找机会跟符金盏说说,毕竟她是李守贞的儿媳妇,如果能帮她提前避开乱局,也算自己报答她的收留之恩。
当然,朱秀心里的小算盘早就拨弄清楚,符大娘子这层关系,对他今后重返中原朝廷至关重要,所以不论如何也要维护好。
“先逃去南边过两年安生日子,等北方局势稳定,再回来也不迟。有符娘子这份香火情在,万一到时候柴荣怪罪我不辞而别,也能请符娘子帮忙吹吹枕边风....也不知他俩到底咋好上的,唉,看来这个瓜我是吃不了了....”
第三十章 龙阳爱好者朱秀?
史匡威走的时候,朱秀让马三收拾行李,主仆两个挎着包袱,屁颠颠跟随史匡威返回天雄军驻扎的空觉寺。
军营大帐当然没有砖瓦房住的舒服,而且军中物资短缺,也腾不出一顶单独的帐篷,朱秀和马三只能跟一帮都头挤大通铺,忍受各种浓厚的男人味。
条件虽说简陋,胜在安全,不用再担心刘承祐和左卫军找麻烦。
两日后,柴荣回城,朱秀第一时间守在中军大帐外迎接。
“漳水沿岸多设警戒,夜里增添一倍,以防契丹人渡河....”
“码头船舶大多被契丹人掠夺一空,我军需增添水面戒备,派人向附近百姓征调渔船,不要用强,每条船以市价的七成贴补....”
柴荣一边跟身边的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交代,一边快步走向大帐。
“行军参谋朱秀拜见牙帅!”
朱秀站在几名高大魁梧的执戟卫兵旁边很不起眼,柴荣似乎没看见他,急了,拔高嗓门嚷嚷着揖礼,引来卫兵们一阵白眼。
柴荣脚步一顿,愣了愣,笑着颔首:“随我入帐。”
“下吏遵命!”
朱秀咧嘴,朝那几个嘲笑他的卫兵龇牙,颠颠儿跑到张永德身边,随众将士一同入帐。
张永德衣甲鲜亮,黑色披风绣老虎头,扶刀昂首,威风凛凛,朱秀毫不吝啬地朝他投去赞美崇拜的目光。
张永德冷峻面庞划过一丝不自然,步伐加快,装作不认识身边这个左顾右盼、丢人现眼的家伙。
军帐中,柴荣把军务事无巨细地交代完毕,才挥手让部下们退出帐。
张永德默不作声地奉上热茶,柴荣仰靠着椅子歇息片刻,揉揉血丝满布的眼睛,喝口热茶才恢复几分精神。
“牙帅执掌沧州防务,十数万军民的担子压在肩头,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朱秀一脸关切,斜了眼面无表情的张永德,这家伙抢了他原本想干的活儿。
柴荣放下茶盏道:“刘承祐找你的事,史节帅与我说了,往后你就搬到大营住,夜里睡觉也能踏实些。”
“...是...”朱秀撇嘴,想到了那彻夜的磨牙、呼噜、放屁声,还有那萦绕鼻息间的汗臭、脚臭、屁臭....
“黑火雷具体的配制和操作方法,你撰写的如何?”柴荣问道,对朱秀严词拒绝刘承祐拉拢一事,似乎持不予置评的态度。
“回禀牙帅,下吏已经整理成册,检查无误后,就可以呈给牙帅过目。”朱秀老老实实回话。
“很好。”柴荣点点头。
朱秀眨巴眼,这就完啦?
刘承祐都把注意打到黑火雷上了,你老哥也没有丝毫反应吗?
他这位科学先驱者、黑火雷的发明者、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的高徒,都快被刘承祐挖墙脚了,你老哥也不表示表示?安抚人心?表态将来封我个大官,赐我一座大宅,再嫁我个姐妹公主啥的?
就算是空头支票,你老哥好歹给我开一张呀!
朱秀郁闷了,感觉自己很不受重视。
柴荣似乎心事重重,取出一份文书翻看数遍,眉头紧锁,神情变化莫测。
朱秀注意到,那份文书是明黄细锦封皮,做工考究,隐隐有龙纹图样。
难道是皇帝旨意?
“听闻符娘子伤势好转,已能下地走动?”
柴荣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
朱秀忙道:“大夫说符娘子热症已消,伤口开始愈合,休养月余就能痊愈,期间可以多下地活动,活络血脉。”
柴荣起身道:“你们随我前往刺史府探望符娘子。”
张永德道:“牙帅随身物品里,还有一株辽东山参,可否带上作为礼物?”
柴荣自己都没想起来,他还有株老山参带在身边,笑道:“还是抱一细心,带上吧!”
收拾妥当,一行人往刺史府赶去。
朱秀骑着他心爱的小毛驴,紧跟在张永德身边。
“抱一兄,牙帅今日似乎颇有心事哈?”朱秀瞥了眼张永德怀里抱着的锦盒,这年头的老山参一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掰一点须茎吃,说不定都能补得鼻血横流。
“嗯。”张永德骑高头大马,回答简短而有力。
“我看牙帅手上那道文书,似乎是宫里直接发下的敕文?”朱秀笃定地推测。
“不错。”
“莫非是官家旨意?”
“不知道。”
朱秀感叹一声,颇有些幽怨地道:“为何那夜过后,抱一兄就对小弟不闻不问?小弟做错了何事?得罪了抱一兄?”
朱秀满心迷惑,袭击契丹大营那晚,张永德还在他昏迷之时,帮他擦洗头脸,怎么之后就恢复成以往的高冷模样,对他爱答不理。
朱秀反思,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也就是那夜共乘一骑时,抱张永德的虎腰抱的紧了些,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
朱秀不提还好,再度提起,张永德面皮轻轻抽搐,忍住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冷冷瞟他一眼,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往后,不许再近我身!某此生,最恨有龙阳之好者!”
朱秀睁大眼,震惊、悲愤、痛心疾首:“抱一兄何出此言?莫不是以为小弟....啊~当真是泼天之冤!我朱家九代单传,还要靠小弟延续香火,如何会做那断袖之徒?”
张永德皱眉道:“你之前不是说,自幼被契丹人掳走,连家中父母姊妹都不记得,如何会断定家门是九代单传?”
“呃....这个...家师会看相,初见我时,就断言老朱家香火不旺,故而有此一说....”
朱秀面不红气不喘,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家师还说,自我之后,老朱家将会开枝散叶,播种于世间!”
张永德俊脸冷沉,嫌弃地低头斜他一眼。
朱秀摸摸光头,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