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朱秀学骑马
十一月初,朱秀一行在虓虎营的保护下返回泾州。
李光睿和李光俨关押在两辆囚车里,先是在平高县游街示众,接受当地百姓愤怒地批判。
那日,这处穷困残破的小县城,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千百姓,把狭窄的街道拥挤得水泄不通。
李光睿和李光俨披头散发,身穿囚衣,关押在囚车里,从街道缓缓驶过时,惹得群情汹汹,嘈杂声沸反盈天。
许多无辜遇害的牧民亲属,红着眼睛流着泪,愤怒地要冲上前爬上囚车殴打害死亲人的凶手,被县府差役和军士拼尽力气拦住。
雨点般的碎石头、泥块朝两人砸去,悲愤的咒骂声潮水般把两人吞没。
之前张贴了安民告示,陈述党项人南下进犯原州的事实,和彰义军出兵北上抗击来犯之敌的经过,还粗略介绍了两场大战的内幕,着重描述彰义军如何英勇战斗,党项人如何丢盔弃甲,储帅朱秀如何坐镇指挥,歼灭可恶的党项胡蛮。
那份朱秀亲笔撰写,印有李光睿血手印的供状也被张贴出来,将来还要在彰义军辖地内广泛通报。
要让彰义军两州军民和西北边地的百姓,甚至整个关中都知道,彰义军和定难军在原州平高县外狠狠打了一仗。
不可一世的党项人惨败,连定难军少帅李光睿也成了俘虏。
党项人雄踞河套五州之地,如同压在关中、西北地域头上的一座大山。
有道是流水的中原皇帝,铁打的党项李氏。
党项人作威作福,西北地域的军民苦之久矣。
一直以地狭民贫,军力薄弱示人的彰义军,竟然打败了纵横西北的定难军,相信消息传扬开后,一定会引来极大轰动。
没有人知道,彰义军在原州战胜的所谓“定难军”,只不过是一群来自五原的杂牌镇兵,在整个定难军的势力范围里,只属于边角料、炮灰,弹压地方可以,攻城拔寨、野外作战根本指望不上。
既然是宣传攻势,自然要突出敌人的邪恶、丑陋、失败,强调我方的伟光正。
朱秀三言两语的点拨,严平茅塞顿开,兴冲冲地准备召集藏锋营和州县府衙负责宣传口的官吏,研究部署如何用原州战事大做文章。
经过广泛宣传,平高县百姓都知道那个身材高大、一头肮脏凌乱的棕色卷发的党项年轻人叫做李光睿,他是党项贵族首领的亲儿子,也是这次入侵原州,杀我百姓、夺我牛羊的罪魁祸首....
李光睿差点被愤怒的百姓用唾沫淹没,更有人挑着两担子粪水,要帮两个该死的党项人洗个屎尿浴....
在朱秀暗戳戳的操作下,最终押送李光俨的囚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道拐角,愤怒的人群涌向关押李光睿的囚车,县府衙役和军士第一时间躲远,然后李光睿就惨叫着,被漫天泼洒下的粪水反复冲洗了无数遍....
扔石头、吐口水、泼屎尿都可以,但不能抄家伙动刀子要人命,等到百姓们的气出的差不多了,衙役和军士才赶来驱散人群。
李光睿瘫倒在囚车里,浑身泡满屎尿,不知道吃了多少百家香,神情变得呆滞麻木,军士们不愿接近,只能由县衙差役骂骂咧咧地牵走囚车。
据说那日过后,平高县城里的秽臭气三日不绝。
彰义军大旗出城那日,百姓夹道欢送,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驼背的老汉跪倒路旁,抹着泪送别军旗。
平高县的贫苦不会持续太久,朱秀率军南返的同时,鹑觚县令沈学敏已经启程北上,他将担任权知原州事,兼任平高县令。
沈学敏是朱秀一手提拔的少壮派、改革派官员,基本能把朱秀对于地方民政的改革思路融会贯通。
沈学敏上任后,原州和平高县的民生一定能有极大改善。
彰义军的下一步发展重点,也将转到原州,继续暗中实施移民实边的基本政策,改善通商环境,大力发展平凉牧场、冶炼作坊、军械作坊。
泾州和原州作为彰义军势力范围的基本盘,将来的格局便是,泾州以农业生产、商贸往来为主,原州以畜牧手工业生产为主。
回到安定县的第二日,柴荣、赵匡胤和张永德便告辞而去,他们要赶回长安,而后准备返回开封。
顺便还强行带走了李重进。
李重进哪里舍得走,可惜柴荣搬出郭威的命令,让这黑厮不敢不听话。
朱秀连哄带赶,终于让他依依不舍的走了。
出城送别时,李重进抱着朱秀直抹泪,搞得好像生死离别,恶狠狠地威逼说,一定要尽快来开封团聚,弟兄们还要凑一块喝酒吃肉打麻将。
虽说李重进走了,彰义军的冬训缺少了几分乐子,但考虑到过了年末,就要迎来历史上充满大变数的乾祐三年,朱秀还是狠狠心赶走他,免得节外生枝,被这家伙坏了布置。
柴荣一行走后第二日,符金盏和符金环也要启程前往岐州,与符昭信汇合,然后一起回开封。
朱秀派潘美沿途护送,直到把姐妹俩送到岐州。
县城东门外,符金盏拉着史灵雁,跟史家父女告别。
符金环跳下马车,把朱秀拽到一旁。
“拉拉扯扯的想干甚?”朱秀一身簇新的浅青色圆领袍被扯得皱皱巴巴,不满地甩开她的手,整理衣袍。
符金环扑闪大眼睛,犹豫了会小声道:“近来,你有没有发现,大姐和柴大哥好像....好像....关系格外亲密?他们....他们....”
符二娘子好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咬牙跺脚娇嗔道:“就是那个....”
朱秀讶异地看着她:“哪个?你说他们俩相互勾搭的事?”
符金环震惊地睁大明眸,似乎没有想到,朱秀竟然用这种直白、粗俗却准确的词语,形容符金盏和柴荣的关系进展。
“哎呀!讨厌!什么....勾搭?难听死了!”符金环脸蛋赧红,伸手去掐朱秀胳膊上的软肉。
朱秀躲闪着,嘲笑道:“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近段时间以来,大娘子和柴帅越走越近,不是勾搭又是什么?”
“可恶!不许你说我姐姐坏话!”符金环叉着腰愤怒抗议。
朱秀摊摊手:“俩人之间互诉衷肠,互相表示倾慕之意,这样可以了吧?”
符金环眨眨眼,小声道:“你也瞧出来了?”
“我又不瞎!”朱秀心里翻白眼,这一趟原州之行,柴荣和符金盏的关系突飞猛进,他这个老媒人在中间可没少做工作,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而已。
符金环似乎乐见其成,掩嘴咯咯偷笑:“柴大哥一表人才,又与我家交好,跟姐姐相识也有许多年了,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最好不过....”
“可是柴大哥已经娶妻,唉~可惜了!终究是姐姐福薄....要是当年姐姐遇上的是柴大哥就好了....”
符金环细细的眉头蹙起,忧愁地叹息一声。
朱秀淡笑道:“所谓时也命也,早些相遇未必是好事,谁知道当年的他们是如何看待彼此的?缘分这种东西,需要一定的火候来凸显,经历过人世的摔打,尝过酸甜苦辣,再次相遇时,或许才能发现彼此才是对的人....”
符金环听呆了,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喃喃道:“有道理....”
符二娘子睁大一双水润明眸,以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姻缘之事就能有这般深刻的领悟。”
朱秀扬眉一脸得意,旋即又唏嘘道:“没办法,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符金环一怔,鄙夷地斜瞟他一眼,如瀑的长发一甩,娇哼一声扭头就走。
没走出两步,符金环停下,回头认真地道:“雁娘子对你情深义重,你可不能辜负人家!往后雁娘子也是我的好姐妹,要是你敢欺负她,哼哼~”
符金环皱皱琼鼻,凶巴巴地挥挥小拳头,提着裙摆朝马车跑去。
朱秀讶然失笑,这小娘皮还挺仗义....
马车轱辘转动辚辚而去,符金盏和符金环从车窗探出头,向送别的众人挥手告别。
潘美率领百余骑军沿途护送,到了岐州雍县,把姐妹俩平安交到符昭信手中再回来。
几滴湿哒哒的雨珠落在朱秀的脑门上,抬手一抹,雨珠里还夹杂些许霜碴子,瞧这多变的天气,只怕即将迎来新一轮降雪。
朋友们都走了,下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那时,想必又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新局面吧....
史匡威穿着厚厚的皮袄,花白的寸头戴着大耳帽,颌下一圈杂白的络腮胡,两手拢袖蹲在一旁的石墩子上,像个守在村口调戏过往村妇的猥琐闲汉。
“符金环那妮子跟你嘀咕什么?”史匡威警惕地问道。
“符大娘子又跟你叨叨些什么?”朱秀反问。
史匡威瞥了眼不远处的史灵雁,哼唧道:“符大娘子说,郭枢密撮合你和符金环成婚这事儿,用意是好的,也没有挖我史家和彰义军墙角的意思,让我不要误会。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她代表符氏向我赔罪....”
朱秀道:“你咋说的?”
史匡威撇嘴道:“符大娘子善解人意,我老史也不是胡搅蛮缠之徒,此事符氏事先并不知情,怎么也怪不到符氏头上。”
朱秀笑道:“你的意思,还是责怪郭枢密没有提前打招呼?”
史匡威酸溜溜地道:“郭枢密位高权重,声威著于四海,我老史算哪根葱,怎么敢埋怨人家?
郭枢密瞧得起你,也是你小子的造化....
反正带你来彰义军之前,我就料到了,彰义军庙小,泾州也小,容不下你小子这尊真神。总有一日,你会走的。”
朱秀拍拍他的肩膀:“要走也是咱们一起走。开封很大,这天下也很大,足够咱们去闯一闯。”
史匡威推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老了,只想享清福,不像你们年轻人,尽喜欢瞎折腾....不管你去哪,记得把雁儿带上,照顾好她就行....”
史匡威跳下石墩子,拍拍屁股,擤了把鼻涕,随手糊在石墩子上,拢拢袖子慢吞吞地往城门走去。
“喂,将来跟我一起去开封!”朱秀在他背后喊了声。
史匡威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嚷嚷一声:“再说吧....”
县城东门车马穿流而过,史匡威挤进人堆里,像个老实巴交的乡农,丝毫不起眼,很快消失在人头涌动的门洞内。
朱秀笑着摇摇头,这家伙还真是矫情。
史灵雁蹦蹦跳跳地跑来,抓住朱秀的胳膊一阵抱怨:“符姐姐和环儿妹妹走了,都没人陪我玩!你们去原州那么长时间,我都快无聊死了,往后你要好好陪我玩玩!”
朱秀掐掐她的脸蛋,惹来一阵娇嗔。
史灵雁小麦色的肌肤虽不如符金环光滑细嫩,却也是紧致有弹性,十分健康。
脑后黑棕色的马尾辫说话时左右甩动,手腕上的银铃叮叮轻响,给人活力十足的青春感。
“往后十日,小生一切听从雁娘子安排!”朱秀耍着花腔笑道。
“当真?”史灵雁欣喜不已,黑眼珠闪烁光亮。
“雁娘子叫我追狗,小生绝不撵鸡!”朱秀信誓旦旦。
史灵雁雀跃地蹦跳着,很自然地挎上他的胳膊:“嗯....先给我讲讲原州打党项人的经过,然后....然后再陪我跳皮筋,上次你教我的那种跳法我又忘了....然后....然后我要吃火锅....涮羊肉!”
傍晚时,朱秀出现在白盐大道一侧,一辆囚车关押着李光俨,准备送往改造场。
“做戏做全套,你也不想被李彝殷怀疑,所以只能委屈一段时间了。”
朱秀支走押送的兵士,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光俨的脑袋被锁在囚车枷锁里,双手绑缚铁链动弹不得。
他的额头有一片淤青,是在平高县游街时被石头砸的。
李光俨没有说话,目光冷沉地看着他。
“比起李光睿,你的待遇可是好太多。被石头砸几下,总好过被淋一身屎尿强。
我专门从两千俘虏里,挑选了一批精壮之人,大概有一千三百多,全部押往改造场挖石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干活。
我已经派人去夏州报信,等李彝殷的使者到来,我再联系你,这期间,你只管埋头干活,等时机成熟,我会通知你下一步计划。
那一千三百多俘虏,经过我的运作,以后就是你的铁杆追随者,也是你起家成事的根基....”
朱秀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李光俨一声不吭。
“喂,好歹咱俩现在是合作关系,有意见你倒是吭声啊?”朱秀很不满。
李光俨神情复杂,低沉道:“叔父....当真会舍弃我?”
朱秀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李彝殷父子的施舍上?别急,等夏州派人来,你会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选!”
朱秀深深地看他一眼,朝押送的兵士挥挥手,囚车嘎吱嘎吱地走远,在积雪道路上碾出两道辙痕。
“就算李彝殷良心发现,想救回你这个好侄子,我也不会让他得逞......李光俨啊李光俨,进了我的碗里,你就乖乖留下吧....”
望着囚车远去,消失在雾蒙蒙的大道前方,朱秀喃喃自语。
第二百一十章 三人行
十一月的大雪如期而至。
一辆车顶堆满厚厚雪层的马车在节度府大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徐铉矮身钻出车厢,踩着脚凳下车,抬头看看这座比县衙规格气派不了多少的节度府。
徐铉掏出一串钱币大约二十几文递给车夫,车夫塞进怀里,笑道:“官人走时到城里‘一阵风’车马行,取出凭票,自会有人帮官人安排车驾返回农垦镇。”
车夫说完,作了作揖吆喝着马车调头往牙城大门而去。
徐铉看看手里的一阵风车马行凭票,小心放入荷包里。
拍打身上沾落的雪花,徐铉拿着自己的官身文书,迈步走上阶梯,府门前值守的卫士上前拦住。
“农垦区镇长徐铉,奉命前来向史节帅和少使君述职!”
徐铉双手呈上文书,道明来意。
卫士接过检查无误,换给他,抱拳道:“徐镇长请!”
“多谢!”徐铉跨过门槛,进入府门。
来到泾州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进节度府。
这座堪称寒酸的府邸,就是彰义军两州八县的权力核心。
有门房上前,领着徐铉往中厅走去,请他在中厅稍坐,奉上热茶糕点,说是一会就有人来带他去拜见史节帅。
徐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忙着赶路,过了中午还未吃饭,腹中有些饥饿,犹豫了会,徐铉拿起一块酥糖糕,入口甜糯爽滑,甚是可口,徐铉忍不住再来一块....
这种糕点同样出自广和商铺,徐铉见识过,一块就买十几文钱,着实不菲。
彰义节度府略显残破,厅室家具也陈旧不堪,没想到在吃食上倒是大方。
徐铉心里默默地想着,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酥糖糕连同些许碎末吃个干净....
一阵脚步声从侧门传来,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先生!”
徐铉急忙起身望去,愣住了:“褚少郎?怎会是你?”
朱秀一身青袍士子服打扮,快步上前拱手道:“说来话长,许久不见,徐先生可还安好?”
“多谢褚少郎挂念,徐某一切都好。”徐铉朝他身后看看,又朝厅外看看,再无其他人出现。
朱秀笑道:“徐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在泾州学堂的成绩还算不错,承蒙少使君抬举,便擢选我入节度府,平时帮忙整理公文,做些誊抄摘录的轻松活。”
“噢?那可要恭喜褚少郎了!”徐铉吃惊地拱手,这份差事虽然闲散,也没有职权名分,但能够留在少使君身边,将来还怕得不到重用?
这明摆着是要大力栽培人才呀!
朱秀谦虚地道:“一时运气,叫徐先生见笑了。”
徐铉笑了笑,怎么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运气,分明就是自身的优秀,加上人为的运作。
褚珣的二大爷褚掌柜,必定在其中推波助澜。
褚掌柜也不简单,能把褚珣安排进入节度府,跟随在少使君身边。
“李嘉贤弟近来可好?”朱秀假装关心,徐铉和李从嘉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徐铉笑道:“有劳褚少郎惦挂,李嘉过完中秋回到安定,一直刻苦用功,白日里在学堂念书,夜晚回到邸舍还要完成作业,也算辛苦。”
“那便好。前些日子,学生随少使君去了原州,一直不在学堂,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跟李嘉贤弟和徐先生打声招呼。”
徐铉道:“褚少郎也随军去了原州?”
“少使君让我随军出征,也算长长见识。”朱秀笑道。
徐铉忙道:“原州战事的详细经过,褚少郎一定了解,可否跟我说说?”
“徐先生身为镇长,应该收到抄送的战报吧?”
“看过了,连报纸上刊载的所有消息都看了,只是大多是些歌功颂德的话,对于战事的解析倒是很少。”徐铉摇摇头。
朱秀老脸一红,这都是他安排的宣传攻势。
“稍候有时间学生慢慢讲给徐先生听,少使君已在官房,徐先生还是先随我前去拜见。”
徐铉拍拍脑门,笑道:“正事要紧,走吧。”
两人一路说话,穿过回廊亭台,往中厅西北面的办公官房而去。
“徐先生稍候,容学生进去通禀一声....”朱秀拱拱手刚要走,却听到从办公官房里传出一阵阵呼噜声,暗叫一声不好。
“这....”徐铉怔住,压低声苦笑道:“想必少使君正在酣睡,徐某还是等一会再来....”
朱秀干笑道:“少使君连日来公务繁忙....不过不要紧,学生这就进去叫醒他。”
说着,朱秀不顾徐铉阻拦,推开门进到屋中。
史向文穿着一身超大码文士长袍,庞大的身躯挤在狭小的太师椅上,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
朱秀哭笑不得,急忙上前推醒他。
史向文睡眼惺忪,一脸困惑。
“记住我教你说过的话?待会可别穿帮!”朱秀小声叮嘱道。
史向文打着哈欠,撑着脑袋,嘟哝道:“我饿了....”
“晚上有炖肉吃,先忍忍!”朱秀哄小孩一样,帮他整理衣袍,紧了紧松散的幞头。
“少使君请徐先生进屋谈话。”朱秀快步走上前笑道。
徐铉神情严肃,昂首挺胸不坠风度,跟随朱秀进屋。
宽敞的办公官房布置得别具一格,简约而不简单。
宽大的高腿书桌气势不凡,一名小山般的人影坐在桌后,撑着脑袋,瞪大眼睛木讷地望着他。
徐铉心中骇然,名声大噪的少使君,竟然是这样一位雄壮的巨汉?
“农垦区镇长徐铉,见过少使君!”徐铉一丝不苟地行礼。
朱秀侍立一旁,暗暗朝史向文打手势。
史向文眨巴眼,瓮声道:“你坐下。”
朱秀赶紧把椅子搬到徐铉身后。
“多谢。”徐铉拱手,一撂衣袍面对着书桌坐下,不禁打量起对面坐着的巨汉。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此人目光空洞无神,面庞呆滞,似乎有些痴傻之态。
“褚荀,你....”史向文忘记之后应该怎么说,愣愣地望去。
朱秀赶紧道:“少使君的意思,还请徐先生把农垦区近来的情况介绍一下。”
徐铉看看朱秀,又看看史向文,越发觉得这俩人有些古怪,拱手道:“自下官九月上任以来,农垦区完成了本年度的生产任务,得益于水渠畅通,今天的田产比之去年又增加两成....”
徐铉侃侃而谈,把农垦区的情况,分主次轻重有序介绍了一遍。
朱秀听得频频点头,史向文听得哈欠连天。
“少使君可是对下官主政农垦镇以来的工作有些不满?”徐铉拱手沉声道。
史向文一脸呆滞地望着他,早已神游天外,根本没把他的话听入耳。
朱秀轻咳一声:“徐先生有所不知,近来少使君喉咙痛疼,大夫嘱咐了要少说话,有些问题少使君已经事前说与学生,由学生代为询问。”
徐铉满脸狐疑,想想还是点头道:“少使君只管问便是了。”
“请问徐先生,您认为农垦镇目前还存在哪些问题?”朱秀提问。
徐铉稍作沉思,说道:“少使君对于农垦区的规划已经十分完备,下官上任以来,按部就班推行发展计划,总体来说一切平稳。只是有一点,下官觉得稍有不妥....”
“徐先生但说无妨。”朱秀趁着倒茶的机会,偷偷戳了戳史向文的腰,让这家伙打起精神来。
徐铉清清嗓道:“少使君严禁在乡村划设宗族势力,村老乡老不能插手具体事务,只能给镇署衙门提建议,下官觉得有些不妥。
农垦镇百姓多以迁移户为主,来到异乡常常以宗亲、同乡为主聚集在一块,如果不能让乡人自治,下放一部分权力,恐怕难以让他们产生归属感,不利于全镇安稳。
不知此事,少使君可有考虑过?”
史向文打着哈欠,换了一只手继续撑脑袋打瞌睡。
朱秀忙道:“这个问题少使君的意思是,过去宗族势力把持县乡权力,在赋税、劳役、田地划分等事情上徇私舞弊,为了截留赀财,不惜损害官府利益,所以才要大力推行官府权力下沉,禁止地方宗族乡党勾结,架空县乡权力。”
徐铉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难免触及地方士族利益,不利于节度府争取士族支持。”
朱秀笑道:“泾州范围内大规模迁移百姓,邠州人口涌入泾州,本就是重新厘清户册,清点税户的好机会,自然不能再让过去那种,地方豪族藏匿佃户,瞒报田税的情况出现。
收缴村老、县乡耆老这些地方士族代表手中的权力,正是为了扩大官府税户,遏制土地兼并的重要一步....”
少使君一直不吭声,反倒是褚少郎针对他的问题给出回答,徐铉心中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得多问,想来少使君开口说话不方便,只能由褚少郎作为喉舌。
徐铉摇头苦笑道:“彰义军此法如果用在别处,一定会激起轩然大波!各地士族官僚也会视彰义军为异类,对彰义军抱有抵触乃至敌意。如果放在江南,只怕早已激起民变。”
朱秀冷笑道:“徐先生此言差矣!天下之变,变就变在土地兼并,耕农依赖土地为生,官僚士族巧取豪夺拿走土地,又把耕农变成自家佃农,向上瞒报户税,向下盘剥佃户,搞得国家穷困民不聊生,他们自己却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如此一来,天下怎能不变?
可是不要忘了,这天下绝大多数都是辛勤耕种的农户,一旦他们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日子就不远了。
陈胜吴广之惊世呐喊犹在耳边,王仙芝、黄巢之祸犹在眼前!
饥肠辘辘的义军碾过,任你千年的世家也好,万国朝贺的王朝也罢,都会化作焦土,不复存在....”
徐铉哑口无言,苦叹道:“可天下终有皇权、官僚、勋贵士族的存在,治理天下民生,还要靠他们。”
朱秀淡淡道:“所以只是把地方士族排除在基层权力之外,只要他们按照法度缴纳税赋,老老实实上报名下佃户数量,就能允许他们安然无恙的存活下去。百姓疾苦,国家的政策法度,理当向他们倾斜。”
徐铉沉默了好一会,起身深深揖礼:“褚少郎所言乃真正的利国利民之计,请受徐某一拜!”
朱秀急忙侧身避过,朝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史向文拱手道:“徐先生误会了,这些都是少使君说的原话,学生不过是代为转达。”
徐铉又朝史向文揖礼,可惜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阵呼噜声。
“罢了,少使君想来刚从原州回来,太过疲倦,下官还是莫要叨扰太久,先告辞了。”
徐铉苦笑,起身准备离开。
朱秀忙道:“学生送送先生。先生莫怪,少使君近来身子的确不适,昨晚阅览各县邸抄,直到天明时才歇息了一会,太过辛苦了....”
“是吗?”徐铉满心怀疑,临出门前又扭头看了看,那位趴在书桌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少使君。
此人形象,与他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先生不妨跟我到书房坐坐,我为先生好好讲讲原州战事经过。”朱秀提议道。
“正有此意!”徐铉欣然接受。
走过中院时,迎面走来一位三十多岁的文吏,抱着一摞书册,脚步匆匆。
那人看见朱秀,急忙快步上前:“下吏拜见少....”
朱秀远远看见他也是心里一急,这人叫苏贞常,是裴缙手下,负责管理军粮仓储的吏员,偶尔会到节度府办公,没想到今日就被他撞见。
他可不知道朱秀隐瞒身份忽悠徐铉的安排。
“少使君正在官房,请苏曹吏自去拜见便好!”
朱秀抢在他说话前大声道,吓得苏贞常一愣。
朱秀隐蔽地朝他猛挤眼睛,苏贞常倒也不傻,怔怔地拱手道:“下吏知道了....”
朱秀松口气,急忙拉着徐铉加快步伐离开。
苏贞常站在原地望着,满脸困惑思索。
少使君这又是搞哪一出?
不过少使君身旁的那名文雅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有人知道,苏贞常是江南宣州人,曾经在江宁一带游学多年。
“此人相貌....好像在哪里见过?”苏贞常疑惑不已,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摇摇头,他一边回忆思索着,一边朝官房走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聚
徐铉跟随朱秀步入书房。
书房的布局和办公官房相仿,都是走简约格调派路线。
房屋宽敞明亮,摆放假山盆景,再用长春花、水竹装点素雅,相同款式的宽大书桌、太师椅,三架顶梁高的书架靠墙支放,码放满当当的文书账册、府州县志等。
最惹人瞩目的,还是太师椅背对处,两架书架中间露出的墙壁上,挂着四副书法大作。
“有权”、“有钱”、“有颜”、“有闲”!
徐铉逐一望去,先是惊愣,而后摇摇头神情古怪。
“这四副行楷苍劲有力、宏肆绝尘,笔法新颖独特,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徐铉捋须毫不吝啬赞赏之言,“只是这八个字....呵呵~”
朱秀笑道:“先生莫非觉得太过俗气?”
“倒也直击人心,坦诚直白,毕竟万丈红尘之中,又有几人能不落俗?”
徐铉虽是誉满江南的名士,却也不会故作清高。
“其余六字徐某倒能理解,只是这‘有颜’该作何解释?”徐铉好奇道。
朱秀挤挤眼睛:“便是寄希望有宋玉、潘安之容貌的意思。”
徐铉一愣,抚掌大笑:“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只是乱世当中,身为男子要么能文,要么能武,容貌俊美纵然能惹人倾慕,但也绝非立足之道。”
朱秀嘿嘿道:“徐先生说的是寻常男子的进身之阶,若有潘高宋卫之容貌,用不着能文能武,也能走其他路子安稳度日。”
徐铉好奇道:“褚少郎指的是....”
朱秀一脸向往地道:“譬如找个世家豪族入赘,受妻族庇护也不错。又或者游走于诸多贵妇裙脂之间,惹来群芳争抢....”
徐铉睁大眼,指着他笑骂道:“原来你想做冯小宝、莲花郎之流!”
朱秀耸耸肩:“人家毕竟也是凭实力吃饭,个中辛苦,不亚于十年寒窗、沙场搏命,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诡辩!一派胡言!”徐铉气得吹胡子瞪眼,“小小年纪竟然生出贪图享乐的腐朽思想,若是让褚掌柜知道,定会好好教训你一顿!”
朱秀撇撇嘴,之前他就跟潘美讨论过吃软饭的话题,潘美流露无比向往的神情,一点不排斥,反而还兴致勃勃。
论硬件条件,潘美容貌不俗,红面长髯,身材魁梧,使一口长柄花刀,颇有几分关公在世的风范。
以关二爷名垂千古的名声,世间仰慕他的女子不知几何,如果潘美肯好好拾掇拾掇,肯定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好他这一口。
只可惜潘美跟李重进一个德性,有些轴有些二,傻里傻气不讨女人喜欢。
徐铉没有继续争论吃软饭的问题,负手欣赏那四幅行楷大字。
忽略俗气的内容,这笔字当真不凡,足以开宗立派。
就算放在综合人文素养高出北方一截的江南来说,也足以惊艳当世。
“四有....四有....”徐铉猛地反应过来,这莫非就是四有先生之意?
徐铉想起来了,那篇《雪赋》据查,正是从彰义军节度府里流传出。
作者署名四有先生,与这八个字岂不是正好相应和?
“褚少郎,四有先生莫非就在府中?”徐铉神情急迫,鼻尖甚至冒出些汗水,感觉自己与神秘的雪赋作者只有一步之遥。
朱秀微微一笑:“正是!而且先生刚刚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徐铉震惊,脑中闪过电光火石,“难道....难道四有先生就是少使君?”
“更准确的说法是,少使君乃是四有先生的独门大弟子!”
朱秀一本正经,朝东北方向拱拱手,满眼崇敬:“四有先生隐居檀州,远在幽云边塞,乃是一位不世出的传奇人物!”
朱秀用悠扬的语调,缓缓讲述着彰义军少使君的神奇经历。
徐铉听得入神,喃喃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般隐士高人....”
徐铉脑海浮现史向文刚才的身形样貌,可是不管他怎么联想,也很难跟想象中的名师高徒形象重合在一块。
违和感太过严重。
头疼似的抚抚额头,徐铉苦笑道:“恕徐某无礼,只是少使君他....与我想象中的差别太大,一时间难以接受。”
朱秀理解地道:“少使君不管为人还是行事,都特立独行,已成习惯,徐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徐铉点点头,看看四幅字:“如此说,《雪赋》的作者其实是远在檀州的四有先生?”
“正是!少使君思念恩师,故而才把雪赋抄录下,没想到无意间流传到了江南,还引来了徐先生这般的金凤凰,也算是缘分。”朱秀笑道。
徐铉凝视着四幅书法,感触良多。
因为一篇《雪赋》,他在官场失意之时,赌气远走泾州,一来想散散心,二来也是被文章所折服,他自问写不出这般古风浓厚、文采飞扬的作品,所以想拜在这位名声不显却有真才实学的文坛奇人门下,苦学几年,打磨意志,想想今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怎么走。
从江宁到泾州,太过遥远了,中途,徐铉冷静过后,也觉得自己一时的决定有些冲动,也曾迟疑、彷徨过。
离开世居的江南,去往遥远的西北边地,真的能找到人生的意义何在吗?
也幸亏李从嘉陪伴左右,让徐铉在迷茫时坚定了初衷。
看看坦然舍下皇子尊荣的李从嘉,徐铉深感惭愧,觉得自己的格局还是不够高,心性还是不够洒脱,舍弃不了锦衣玉食,割舍不下繁华风流。
李从嘉说,他并非要舍弃父母兄弟远走他乡,只是天下这么大,不应该局限在小小的江宁,眼里更不应该只有荣华富贵,天下很大,他想去走一走,看一看,希望日后回到江宁时,能换回父亲的体谅,兄长的包容,让他不再为争权夺利之事苦恼。
李从嘉小小年纪,尚且能将这世道看得如此通透,心性如此淡泊洒脱,更令徐铉佩服,同时也坚定了他前往泾州求学的决心。
就因为这八个字,徐铉做出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决定。
是这八个字,把他带到数千里之外的泾州,这个原本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徐铉默默地凝望着,不知不觉地潸然泪下。
朱秀咧咧嘴,徐铉这些复杂的心路历程他可就猜不透了。
“文人果然矫情啊~”朱秀在心里感慨。
“让褚少郎见笑了,寻觅《雪赋》作者许久,如今一切水落石出,感喟的同时难免怅然若失....”徐铉自嘲一笑,擦拭眼角。
“....无妨,徐先生可以多哭一会....”
招呼徐铉坐下,朱秀端茶倒水甚是热情。
“彰义军此番北上抗击定难军,一场大胜提振人心,可是徐某担心,党项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再度南下侵犯?”徐铉喝口茶担忧道。
朱秀道:“此事我听少使君议论过,他和史节帅都认为,李彝殷忌惮于儿子生死,绝不敢再出兵挑衅。”
徐铉忙道:“对了,某正想问,李彝殷之子李光睿,史节帅和少使君想如何处置?他可是他烫手山芋,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先生不必担心,李光睿罪有应得,先让他好好干一段时间苦活,等和李彝殷把价钱商量妥了,再放人不迟。”朱秀漫不经心。
徐铉震惊了,听这口气,是想用李光睿狠狠讹一笔?
“某听闻,李彝殷豺狼心性,残暴凶狠,党项人能征善战,骁勇无敌,此举....会不会惹恼了他?”
“惹恼了他又能如何?别人怕他定难军,我彰义军可不怕!”
朱秀一副激昂热血青年的样子,“原州罗山口的归夏墓便是建给党项人看的,如果他们还不识趣,还敢再三挑衅,来多少,我彰义军就给他埋多少!敢战、能战方能止战!一味退让,只会让敌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徐铉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定难军百年经营,在河套之地根深蒂固,连历代中原朝廷都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施以怀柔笼络之策,某担心闹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彰义军。”
朱秀笑道:“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李彝殷再跳脚,也不敢公然率领大军南下。党项人的确骁勇,但他们的族群在人数上不占优,别看现在占据五州之地,以党项人的体量来说,已是他们能够掌控的极限。
党项人的核心利益不在泾原,他们想要稳住阵脚,一来要讨好北方强邻契丹人,二来要与中原朝廷保持明面上的和平,为此党项李氏不惜称臣纳贡,三来还要防备西面吐蕃、回鹘骚扰,四还要警惕治下的汉民、吐蕃人、羌人、沙陀人作乱。
党项部族原本落后原始,长久以来还是氏族家长制度,学习中原汉家礼制没多长时间,在政治、军事、商贸各方面还处于学习摸索阶段。
李彝殷可不傻,五州地盘足够党项人消化好长一段时间,若是再扩张,开封朝廷不会坐视不管,周边藩镇也会视他为敌,治下百姓生活艰难,内乱外战一起爆发,到时候连祖宗留下的老本都守不住....”
一通分析,听得徐铉频频点头。
他久居江南,从未跟党项人打过交道,对这个偏居河套,却能屹立百年不倒的新兴势力非常感兴趣。
“呵呵,这些都是学生从少使君口中听来的,长了不少见识....”朱秀喝口茶,总结性地说了一句。
“少使君人不可貌相,竟然有如此长远的目光,当真厉害!”
徐铉满心佩服,努力克服形象差距造成的违和感,把史向文的形象和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少使君模样生硬地重叠在一块。
朱秀又详细介绍了一下原州战事的经过,徐铉听得极为仔细。
将来如果有机会跟党项人打交道,这些可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徐先生何时启程回农垦镇?”朱秀问道。
“两日后吧,今日拜见完少使君,明日再去县衙拜见温县令,还要和裴支使、宋判官等人见见面,商讨公务....”徐铉笑道。
“农垦镇是泾州的粮食生产基地,徐先生切记,一切的工作重心都要围绕粮食这个终极目标展开,不论如何,都要确保粮食生产的安稳。”朱秀郑重道。
徐铉有些奇怪,褚少郎这口气,听着像是在教他做事,有些上级指导下级的错觉。
“褚少郎放心,徐某明白。”
顿了顿,徐铉看看书房门外,轻声道:“还有一事,请褚少郎帮忙留意,陶文举近来可有异相。
实不相瞒,徐某在农垦镇时,经常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时刻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某担心,陶文举收了钱财,却出尔反尔,欲图对我和李嘉不利!”
徐铉摇摇头隐忧不已,朱秀干咳一声,略显尴尬地端起茶盏饮了口。
严平这家伙,让他派几个人盯紧徐铉,一来为保护他,二来也怕他想方设法与南边联系。
也不知道严平究竟撒出去多少人手,弄得徐铉神经兮兮....
难怪这厮经常抱怨,拨给藏锋营的活动经费不够用,如此浪费人手,就算再多的钱也不够他花销。
朱秀心里把严平臭骂了一顿,打算等会就叫他回来,好好训斥一番,以节省开销、精简人手为整顿目的。
“徐先生放心,陶文举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先生不利,况且先生是我们介绍的,看在这层面子上,他也不会拿先生怎么样....”朱秀安慰道。
徐铉苦涩地叹口气,褚少郎和褚掌柜可不知道他和李从嘉的真实身份。
陶文举以此作为要挟,他们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希望徐彪快些来,平安带走安定郡王....”徐铉在心里默默祝祷。
至于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农垦镇是一片广阔天地,他觉得自己能够大有作为。
俩人各怀心思,又叙谈了小片刻,朱秀送他出府。
一路往府门而去。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尾随,目光始终落在徐铉身上。
曹吏苏贞常躲在廊道拐角处,亲眼看着朱秀送走徐铉。
“太像了....简直太像了!”苏贞常远远看着徐铉坐上马车,神情震惊又怀疑。
“难道之前有关江南的传闻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
苏贞常阴沉的目光飘忽不定,悄无声息地缩回身影。
第二百一十二章 徐铉述职
两日后,徐铉离开县城回农垦区,朱秀和李从嘉在东门送行。
等送走徐铉,李从嘉邀请朱秀到盛和邸舍做客,说是近来又跟邸舍掌勺大师傅学了几个新菜式,想请朱秀品鉴品鉴。
李从嘉厨艺上的天赋毋庸置疑,不过今日朱秀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只能遗憾婉拒。
看着人畜无害的兔牙小胖子肉乎乎的脸上尽是失望,朱秀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一番好言劝慰,答应他下次学堂相遇,一定要到邸舍尝尝他的手艺。
李从嘉知道,褚珣这个学堂名义上的优秀学子,得到彰义军少使君青睐,拔擢进入节度府,算是还没毕业就提前进入了实习阶段,而且还一步登天直接进了节度府。
李从嘉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也很佩服。
朱秀试探地问他,是否需要请褚掌柜出面,帮他活动活动,也让他有机会进节度府,李从嘉笑着谢绝了。
回到节度府官房没一会,严平推门而入:“不知少使君急召卑职有何要事?”
“我问你,徐铉和李从嘉身边,你究竟安排了多少人?”朱秀抱着一个扁圆铜手炉,裹紧袄衣,缩在铺着厚厚羊皮褥子的木榻角落。
严平笑道:“不多,二十余人~”
“二十余人还不多?”朱秀没好气道,“徐铉身边留三个,李从嘉身边留两个,其余都撤回来,该干嘛干嘛~”
严平迟疑道:“少使君不是说,这二人身份不一般,不能出丝毫差错?”
“那也用不着二十几个藏锋营一等甲士去保护两个人吧?”朱秀狠狠瞪着他,“藏锋营两年来一共才培养出多少一等甲士,你当是地里的白菜,要多少有多少?再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往后营里的补贴就从你的奖金里扣!”
严平讪讪地拱手道:“谨遵少使君吩咐,卑职这就下去传令,把人都撤回来....”
“徐铉身边留三个,李从嘉身边留两个,其他的都散了。安定县好歹是咱们的老窝,就这还出差错,我看你也别干了,找宋参去修水渠,当个工地头子....”朱秀半是吓唬半是训斥地道。
严平苦着脸道:“卑职宁愿去改造场挖石头,也不愿去宋判官手下修水渠。宋判官为人古板规矩多,卑职可受不了....”
“就你毛病多!”朱秀骂咧一句,“下去下去~看见你就一阵冒火,拨给藏锋营的经费不知道被你浪费了多少~”
严平忙道:“裴支使请卑职代为询问,他手下管军粮的曹吏苏贞常表现不错,按制可以升一级,成为后补曹官的预备人选,报请少使君批准。”
“苏贞常?”朱秀皱眉,想起了那个白净斯文的中年文士。
“此人履历你可清楚?”
严平想想道:“苏贞常,三十三岁,关中醴泉人,半年前通过县衙招聘考试,成为安定县衙下属的一名掾吏。
此人精通算学,记性好,后来被裴支使借调到手下清点账务,裴支使见他干的不错,就跟温县令商量,把人调拨到他手下。
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裴缙跑去找老帅做工作,温县令无奈,只得放人....”
朱秀笑了笑,又问道:“这苏贞常的身份来历你可查过?”
严平不以为意道:“少使君放心,凡是进入节度府的人,身上有几根毛我都派人调查过。
苏贞常没有问题,只是一个关中来的落魄文士,多亏了彰义军,才让他找到活命的机会。”
朱秀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严平办事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接手藏锋营副统领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没有出过差错。
“回去告诉裴缙,可以对苏贞常予以口头嘉奖,不过鉴于他履职不到半年,暂时不做提拔,再观察两个月,如果表现良好,可以按升赏制度进行提拔。”朱秀说道。
“属下遵令!”严平躬身领命。
“派人留意定难军的动向,不出意外的话,李彝殷的使者应该快到了。”朱秀叮嘱道。
三日前史匡威接到李彝殷书信,李彝殷在信中表达出强烈的愤慨和怒意,一通威逼利诱,结尾又再三警告史匡威和朱秀,一定要保证李光睿的安全,出了任何差错,定难军和彰义军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史匡威嗤之以鼻,三俩下把这封盖有李彝殷私人印戳的书信撕成粉碎。
李彝殷的反应在朱秀的预料之内。
只是依这位党项李氏大族长火爆的脾气,竟然只是口头强硬,没有出兵威胁,直接就派遣使者前来协商,如此处置让朱秀没有想到。
朱秀敏锐地想到,这或许是因为李彝殷觉察到北方强邻近来又有不安分的举动。
定难军雄踞河套,与霸占云中一带的契丹人毗邻,契丹人如果有异动,李彝殷肯定第一时间就能知晓。
“少使君?”严平见朱秀沉默不言,小声叫唤。
“嗯?还有何事?”朱秀回过神,瞥了他一眼。
严平忙赔笑道:“还有一事禀报,红玉娘子回来了,刚刚回到她在牙城的住所,说是收拾一番就来拜见少使君。”
“红玉回来了?”朱秀怔了怔,有些高兴又有些迷惑,上个月他还传信到蒲州,吩咐毕红玉留在蒲州城,一边打探开封消息,一边暗中与周光逊保持联络。
毕红玉没有回信,朱秀以为她默认了这样的安排,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她又跑回来了。
“嗯,你先下去吧,让守卫告诉红玉,直接来官房见我。”朱秀说道。
严平应了声,躬身告退。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蜷缩在木榻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哐啷”一声巨响,门扇被猛地从外面推开,朱秀吓得一个激灵,还以为有刺客闯入,揉揉眼睛仔细一看,一个戴斗笠穿披风的人影站在面前。
那人摘下斗笠,一头顺滑的青丝铺散开,垂落腰际。
解开沾落霜雪的披风扔到一旁,那人抬手拢拢长发,朝木榻上呆若木鸡的朱秀抱拳微微躬身。
“....红....红玉?”朱秀喉咙滑动,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眼前的毕红玉,与他半年多前见到的样子大不一样。
那头凌乱的野小子般的短发,变成了一头墨黑顺滑的长发,额头间系着一条红丝带,身上穿着织锦襕袍,脚上穿一双褐色的皮革靴,腰间斜挎雁翎刀,英姿飒爽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英气之美。
朱秀嘴巴一点点张大成o型,他竟然在毕红玉脸颊处看见些许嫣红,她似乎还涂抹了些胭脂水粉!
“你你你....你竟然擦胭脂?”朱秀穿着袜套跳下木榻,指着对面的女人震惊得脱口而出。
毕红玉原本见朱秀呆呆地望着她,脸蛋有些烧得慌,下意识地低头绾了绾鬓边散落的发丝,却又突然间听见朱秀不假思索说出的话,羞恼似地狠狠瞪他一眼,脸蛋红霜尽褪,恢复那份冷淡和孤寂,好像一只破茧成蝶的蛹不知为何再度把自己封闭起来。
朱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笑着干咳几声:“你先坐....”
手忙脚乱穿好鞋子,朱秀在她旁边坐下,屁股挨着椅子边缘,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红玉啊,蒲州城待的好好的,为何一声不吭就回来?”
朱秀原本想着,要像骂严平一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谁让她不听命令不打招呼就跑回泾州。
可是真人到了跟前,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关切的慰问。
毕红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周光逊跟随河中军节度使李筠到开封见皇帝去了,蒲州城暂时无事,我便赶回看看,少则一月,长则半年,等周光逊从开封回来,我再回蒲州。”
朱秀搓手赔笑:“原来如此,回来也好,你也半年多没回来了,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
毕红玉嘴角划过一丝嘲笑:“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我回来?”
“怎么会?”朱秀摇头似拨浪鼓,“红玉啊,你可千万别多心,你在蒲州劳苦功高,为我办成了许多大事,别说回来休养一段时间,就算从此以后你哪也不想去,就留在安定县,我也举双手赞成!”
毕红玉殷红的唇角上弧:“当真?”
“我说的话何时作假过?”朱秀胸脯拍得梆梆响,却又很快挤出谄笑,“只是....红玉你可是我彰义军的得力大将,又是我能够完全信赖的亲密战友,没有你在蒲州城守着,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毕红玉鄙夷地斜瞅他,朱秀觍着脸一副讨好嘴脸。
“你放心,等周光逊一行从开封动身,我也会启程回蒲州,不会耽误你的大事。”毕红玉眼神飘闪了下,扭过头冷硬地道。
“太好了!”朱秀拍巴掌,“红玉啊,蒲州城至关重要,周光逊那里必须要有一个可靠之人相助,以你对蒲州城的熟悉程度,当然非你莫属!”
朱秀高兴地一通彩虹屁,丝毫没有注意毕红玉低垂眼神里藏着丝丝失落。
“周光逊现在如何?你们配合的可还默契?”朱秀关心蒲州城里的局势,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
毕红玉平静地回答着,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
一问一答说了会,毕红玉起身告辞。
朱秀送她走出官房,站在院中,毕红玉停住脚步,像是犹豫了会,才转身道:“在泾州这段时间,我还像以前一样跟着你,严平给你安排的贴身侍卫,都是些花拳绣腿的草包。”
“那可都是虓虎营最精锐的一等甲兵,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朱秀无奈地摊摊手。
“反正我不认识,没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我就是看不上....”
毕红玉倔强地扭过头,声音冷漠且坚定。
“....好吧...”拗不过她,朱秀只得答应。
毕红玉冷厉的面色稍稍缓和,低头沉默片刻,闪烁的眼神似乎蕴含许多复杂情绪:“听说你已经见过符家二娘子?你们....定亲了?”
朱秀哑然失笑:“怎么可能!符二娘子可是金枝玉叶,瞧不上我这样的边军小喽啰。”
毕红玉眉梢轻扬,似乎暗藏些许欢喜。
“那....那灵雁娘子....”毕红玉迟疑地低声道。
朱秀看着她,觉得毕红玉这趟回来有些奇怪。
“雁儿嘛....此生只怕是我朱家的人喽~”朱秀哈哈笑着,毫不避讳他和史灵雁的亲密关系。
毕红玉看着他,听出他笑声里的浓浓情意。
追随朱秀两年多,毕红玉自问能够分得清,朱秀说出的话,哪句是胡扯,哪句又是出自真心。
而史灵雁,绝对是他心中最真诚和柔软的地方。
毕红玉默然片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抱拳低声道:“少使君请留步,属下告退。”
朱秀看着她鞠身后退三步又转身离开,摇摇头嘟哝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妮子这么有女人味....”
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朱秀发现自己琢磨不透这个问题,晃晃脑袋决定不再多想,准备回官房小睡片刻。
刚转身没走两步,浑身忽地传来一阵恶寒,扭头望去,只见回廊拐角处,史匡威蹲在栏杆上,戴着大耳帽,两手拢袖,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你瞅啥?”朱秀抚平胸口松口气,没好气地喝道。
“嘿嘿~”老史拍拍屁股慢悠悠走来,朝毕红玉身影消失的方向努努嘴,挤眉弄眼神情说不出的鬼祟猥琐。
“毕红玉这小娘们,以前还不觉得,现在长大了长开了,打扮打扮还挺漂亮!”
朱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慨道:“女大十八变,古人诚不欺我!”
史匡威拢拢袖口,嘿嘿道:“今后给你当个暖床洗脚的侍妾也不错。”
朱秀愣住,想到毕红玉当初跟毕镇海一帮盐贩子厮混时假小子的模样,又想到她杀人时骨子里透出的凶狠和冷漠,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这种强悍的女子,让他有种纳头就拜结为兄弟的冲动。
既然是兄弟,一起吃肉喝酒可以,睡觉还是免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朱秀狠狠怒瞪一眼,甩甩袖袍“嘭”一声闭拢房门。
“臭小子,你是真看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啊~~”
史匡威唏嘘地摇摇头。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雪赋之谜终解
数日后,安定县城东门外,平整宽阔的官道上,一支百余人的黑甲骑军奔腾而来。
一杆黑色金边绣展翅雄鹰的战旗在风中猎猎。
那是代表党项王族的金鹰战旗!
党项族源自西羌分支,原本和吐蕃西海部落一样,以旄牛作为图腾崇拜。
后来拓跋思恭得到大唐僖宗皇帝封赐,拓跋氏觉得旄牛的形象难以彰显王族的高贵,便把代表党项族的标志物改为凶猛威武的鹰。
金色的雄鹰就是党项王族的专属徽记。
这支骑军隶属于定难军最为精锐的重装骑兵军团—鹞鹰军,专为护送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特使王崇隐而来。
马队前列,一名头戴幞头,身穿绯色圆领袍,腰悬长刀的中年男子便是王崇隐。
周围党项骑兵皆是甲胄在身,唯独他只作寻常武人装束,一眼看去格外显眼。
王崇隐是回鹘人,高鼻深目,肤色棕黑,身材高大健壮,是李彝殷麾下心腹爱将。
他的身世也不简单,父亲王镕乃是当年的河北三镇之一,雄踞赵州的成德军节度使。
王镕归附朱温后,朱温封他为赵国国主。
可惜王镕当上赵王后不思进取,骄奢淫逸,被养子张文礼设计杀害,一家老小惨遭屠戮,只剩年幼的王崇隐在部下的拼死保护下逃得一命。
辗转多年,终于投靠在党项李氏麾下,李彝殷见他有勇有谋,非常欣赏,倚为心腹,大加重用。
王崇隐骑在马背上,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县城,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显得异常深邃。
他回想起离开夏州前,主上对他的嘱托。
平安带回李光睿自然是此次南下的首要任务,彰义军不会轻易放人,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他要想办法用最少的代价换回李光睿。
近来契丹人在榆林一带频频调兵,李彝殷有所察觉,暗中加强防卫。
虽说大辽皇帝耶律阮曾经亲口承诺,不会越过胜州长城一线,进犯党项人的领地,但暗中的戒备却是不可少的。
李彝殷私下里对他说,契丹人近期内恐怕有大动作。
所以在这种敏感关头,定难军必须要集中精力应付来自北方的压力,南边只怕是无暇顾及。
这次李光睿和李光俨兵败被俘,党项族内群情汹汹,叫嚣着要南下复仇,一举荡平彰义军。
李彝殷召集族内各部头领,晓以利害,才将族人的怒火压下。
五原镇兵不过是一群杂牌兵,就算全军覆没也伤不了定难军的筋骨。
只是毕竟也挂着定难军的招牌,竟然被人一锅端个干净,党项人自觉丢了颜面。
关键是这场战事还是李光睿和李光俨主动挑起的,定难军不出兵占据原州马场,不南下袭扰县城,彰义军也不会出兵还击。
消息传开,党项全族脸面全无,连治下的汉民也为此津津乐道。
定难军好久没吃过这么大亏,还是败在名声不显的彰义军手里,也难怪党项人恼羞成怒想要报复。
王崇隐知道北面局势不稳,自然是支持李彝殷的决定。
救回李光睿,暂时和彰义军休兵讲和。
本来双方就没有地盘接壤,却在不明就里之下结成死敌。
至于另外一个当事人李光俨,李彝殷没有具体交代,甚至连提都没提到。
主上虽然没有言明,但王崇隐已经猜到他的心思。
主上其实并不太希望李光俨能够完好无损的回到夏州。
这些年安排李光俨驻守五原,名义上保护盐路,实则却是让他远离定难军的核心统治区域,银州和夏州。
李光俨勇武过人,神威太保之名备受党项年轻一代的追捧。
李光睿的名声大多是处心积虑宣传出来的,而李光俨却是靠自己本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虽然李光睿少族长、定难军少帅的名分早已定下,但李光俨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同为先祖李思恭的嫡亲血脉,王族成员,李光俨距离族长、定难军之主的位置,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为了保证李光睿能够顺利接位,李光俨离银州夏州自然是越远越好。
如果能永远回不去.....自然更好!
王崇隐鹰目冷沉,身为主上的亲信近臣,主上未曾显露的心思,他也要不动声色地揣度出来,然后按照主上的意思把事情给办妥......
抢占原州马场、扬言与彰义军不共戴天的人是李光俨,如今李光俨落在彰义军手里,王崇隐相信史匡威一定很想要他的命。
王崇隐对于此次圆满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信心满满,
县城东门冲出一支骑兵,衣甲鲜亮,气势如虹,扛着彰义军大旗迎着党项使者团冲去。
双方在城外大道相遇,各自勒马止步,相距五十步远,彼此带着浓浓敌意,戒备地紧盯对方。
披甲提刀的潘美高坐马背,威风凛凛,驱马上前几步,沉声大喝:“彰义军都知兵马使潘美在此,敢问来人可是定难军李节帅使者?”
潘美的嗓门在彰义军是出了名的洪亮、气势十足,两军对垒,叫阵、骂阵这种扯破喉咙的活都是交给他干。
一嗓子吆喝,犹如晴天炸雷,惊得王崇隐胯下战马打着响嚏不安地刨动蹄子。
王崇隐惊讶地远望潘美,只觉此人威武不凡有大将之风,身后同样也是百余骑军,个个膀大腰圆如狼似虎,进退之间浑然一体,当真是一支百战精兵。
“彰义军有如此声势,难怪可以一战而灭五原镇兵!”王崇隐暗暗感慨,心头沉重。
在西北诸多藩镇里,彰义军原本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时隔几年再次打交道,没想到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怪几批探子回去禀报,彰义军两年积蓄,兵精粮足,又收拢邠州流民,人口激增,已经成为西北之地,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王崇隐收起轻视之心,抱拳大声回应道:“定难军李节帅特使王崇隐,请潘将军代为通报,就说王某求见史节帅!”
潘美打雷般的嗓门响起:“老帅养病不见客,一应事务由少使君朱秀做主!王特使还请随末将入城拜见少使君!”
王崇隐皱皱眉,他是李彝殷亲自指派的使者,竟然连史匡威的面都见不到?
也不知那叫朱秀的年轻人,到底能做几分主?
“请潘将军朝前引路,王某率军跟随。”王崇隐道。
潘美冷笑,大声道:“请定难军的弟兄在城外驻守,末将稍候派人送来犒军物资,王特使挑选十名护卫随末将入城。”
王崇隐心头微怒,竟然只准他带十个人进城。
只是如此一来,他不像是代表李彝殷前来协商的,倒像是战败方派来求和的。
潘美大咧咧地嚷嚷道:“王特使不必多虑,来者是客,老帅和少使君说了,我们彰义军一定会保证客人的安全。”
王崇隐沉着脸,叫来几个党项军头低声嘱咐几句,只率五骑奔向潘美。
“王特使为何不多带几人?”潘美看看他身后笑道。
王崇隐淡淡道:“贵方待客周到,王某自然也要有为客之礼!”
“哈哈~王特使好气魄!请!~”
潘美大笑一声,侧身让开,伸手一邀。
身后虓虎营骑军分列两边,让开道路,王崇隐率人从中穿过,进了县城。
节度府中厅,朱秀坐在正中主位,摇晃一把雪白簇新的鹅毛羽扇,等候李彝殷特使到来。
望着扶刀跨立在一侧的毕红玉,朱秀无奈苦笑。
“我说红玉啊,在自家地盘,你大可不必这般郑重其事,坐下来歇歇气,喝口茶,广和商铺新出的蜜心糖吃不吃,你尝尝,若是喜欢,我让严平隔三差五给你送些....”
朱秀套近乎似的一顿嘀咕,毕红玉斜瞟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垂眼皮,忠实地履行一名贴身保镖的职责。
朱秀自讨没趣,无聊地打着哈欠。
严平从侧门快步走来,抱拳低声道:“启禀少使君,李光俨带到,就在隔壁。”
朱秀瞟眼望去:“他能否听到厅中的谈话?”
“卑职试过,只要不是刻意压低声,可以听清楚。”
朱秀道:“很好,你去看着他,不论发生何事,不能让他露头。”
“卑职明白。”严平告退,让人抬一架屏风遮挡住侧门。
厅外隐约响起潘美的破锣嗓门,朱秀端坐身子,打起精神,面带微笑,准备接见党项使者。
“启禀少使君,定难军李节帅特使王崇隐到!”
潘美抱拳喝道,同时挤挤眼睛,意思是党项骑军还算老实,没有强硬要求入城,安置在城外,已经派兵看管。
朱秀会意点头,朝王崇隐看去。
王崇隐也在打量他,暗暗震惊,这位彰义军的储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王崇隐见过朱司马!”王崇隐躬身揖礼,笑容一团和气,“临行前,我家主上再三叮嘱,一定要代他向史少保问安!”
“呵呵,看来李侍中没少惦记我家老帅。”
朱秀摇晃着羽扇,“我代老帅多谢李侍中,也请贵使回到夏州以后,替老帅和我向李侍中问好。”
“王某必定带到!”王崇隐笑着抱拳。
“特使请坐!”
宾主而坐,王崇隐似乎不急于说话,端起茶盏慢慢品茗。
朱秀暗笑,这是想玩敌不动我不动的心理战。
既然如此....
“还有一事务必要告知王特使,今日下午我就要启程前去视察水利施工进展,最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回,老帅养病不见客,如果今日上午不能将你我两家的事谈妥的话,就要请贵使在安定住一段时间,等我回来再继续....
噢对了,听闻李光睿最近上吐下泻,消瘦不堪,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还是在我泾州住不惯,思乡心切,我已经命人将他收押监牢,还请了大夫为他诊治....
鉴于李光睿染病在身,他的劳役暂时免除,等身子有所好转再继续....”
朱秀摇晃羽扇漫不经心地说道
“噗~”王崇隐刚送入口的茶水喷出,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擦拭衣袍水渍。
也不知是因为失态而难为情,还是因为太过恼火,他的脸色黑红似炭火,眼神有些阴沉。
潘美翘着腿坐在一旁,咧咧嘴想发笑。
毕红玉唇角微微颤动,冷淡地扫了扫王崇隐,眸子深处带着缕缕杀机。
王崇隐心里那个气啊,朱秀话中含义,分明是告诉他,你有屁就快放,小爷没太多工夫陪你玩。
现在不说,你就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再说。
反正李光睿身染重病,他能不能等只有天知道。
就算李光睿病好,只要条件谈不拢,他也休想走出安定县城一步,还得给小爷老老实实干苦力去。
王崇隐暗自咬牙,堂堂定难军少帅,竟然被当作牛马牲口一样使唤,卖力气,这打的可是全部党项人的脸。
王崇隐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道:“朱司马快人快语,既然如此,咱们两家不妨坦诚些,只要朱司马答应放了李光睿,并且归还所有俘虏,定难军愿意与彰义军修好,两家共结兄弟之盟,彼此友好通商,互不侵犯....”
朱秀听不下去了,粗暴地打断道:“既是谈条件放人,咱们就来些实际的,用不着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回去告诉李侍中,请他准备黄金一千斤,良马三千匹,种马五百匹!东西备好送来,李光睿自然就能毫发不伤跟你回去。”
王崇隐倒吸一口凉气,面皮颤抖,怒不可遏地浑身发颤。
这哪里是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鲸吞鰲海、贪如饕餮!
“....敢问朱司马,两千余俘虏,是否包含其中?”王崇隐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沉声问道。
朱秀看傻子样的斜眼看着他:“我跟你谈的交换条件,仅限于李光睿,贵使千万不要误会!那些俘虏不包括其中,我打算把他们留下来干活。”
王崇隐忍无可忍,呼哧站起身,鹰目凶狠且愤怒,死死攥紧拳头。
潘美懒洋洋地瞟一眼,手握住腰间佩刀,只要这厮敢妄动一下,就让他尝尝头颈分离的滋味。
毕红玉双眸猛地睁开,犹如一头捕猎的母豹,随时准备扑上前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朱秀朝王崇隐露出一个真诚和善的微笑。
第二百一十四章 美人如玉
王崇隐在李彝殷身边大多时候扮演一个谋臣的角色,但他绝对不是孱弱的书生。
自小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让他早早学会用拳头和刀弓保护自己。
所以在潘美和毕红玉显露杀机的瞬间,王崇隐便惊醒过来,这里是泾州安定县,彰义军的老巢,可不是银州夏州。
他带来的一百鹞鹰军骑兵还驻扎在城外,如果他敢轻举妄动,没有任何人能够救他。
王崇隐脸色阴沉难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他发现自己处境尴尬,刚才愤慨起身,怒火冲天一副要好好跟朱秀理论一番的架势,现在知道如果爆发争吵,吃亏的一定还是他自己。
王崇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进退两难,鬓角渗出些汗水。
朱秀看在眼里,暗暗发笑,轻咳一声道:“王特使莫要生气,有话还是好好坐下再说。”
朱秀主动开口,也算替他解围。
刹那间,王崇隐心里竟然生出些感激,拱拱手没说话,整理袍服重新坐下,脸色恢复平静。
此种处境下,他也只能用沉默来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身为定难军特使,就算去到开封也能得到朝廷的恩赏礼遇,怎么到了这彰义军的地盘,却是低三下四、处处受气?
朱秀拨动盖碗,笑眯眯地道:“尊使先前所说,两家和睦往来,老帅与我也是同意的,咱们两家说到底没有解不开的仇怨,实在犯不着彼此为难。”
王崇隐强自笑道:“朱司马深明大义,彰义军将来在朱司马的治理下,一定蒸蒸日上。”
王崇隐说这话确有七分真诚,初次交锋,简单的几句话谈下来,他就深深体会到,这位坐了彰义军头把交椅的年轻人,的确不能等闲视之。
朱秀笑道:“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李侍中想要换回李光睿很简单,黄金一千斤、良马三千匹、种马五百匹,两个月内凑齐这笔赎金,送到原州平高县,见钱见马则放人。”
王崇隐拱手沉声道:“还有两千余俘虏,也请朱司马高抬贵手,一并释放。”
“我说了,俘虏不在谈判选项。”朱秀摇头,羽扇轻摇,“常言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两千多五原镇兵是侵扰原州的罪魁祸首,把他们留下来,好好吃吃苦头,也算为我原州死难的百姓赎罪。”
朱秀严肃地道:“实话告诉贵使,我就是要用这些俘虏警示世人,不要以为我彰义军好欺负,更不要拿我彰义军治下百姓的性命当作儿戏!敢进犯彰义军寸土,杀我百姓一人,抢我百姓一羊一牛,都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王崇隐心中愤怒,却又充满无奈。
他算是听明白了,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无法赎回那两千多战俘。
虽说那批杂牌兵并无太大价值,却也是定难军安插在盐州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如果要不回俘虏,五原镇兵名存实亡,定难军在盐州再无可以威慑的力量。
盐州的白盐池位于五原以北百余里,已经出了秦汉古长城,白盐池是产盐重地,更是定难军盐税重要来源,由宥州驻军负责保护。
所以五原镇兵的存亡与否,对于定难军而言无关紧要,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但是一次性折损一整支成建制的兵马,对于定难军来说,已经是十几年没有遇到过的重大挫败。
王崇隐深吸口气,沉声道:“抛开俘虏不谈,恕王某直言,贵军的要价实在太高了些。”
朱秀奇怪道:“李光睿可是李侍中的亲儿子,还是定难军的继承人,你家少主,莫非贵使觉得他的命不值这点钱?”
王崇隐苦笑,拱手带着几分恳求道:“朱司马开价实在太高了些,两家既然修好,还是拿出彼此诚意来。就以黄金三百斤、良马一千匹、种马五十匹作价好了。”
朱秀摇头:“黄金八百斤、良马两千五百匹、种马四百匹!”
王崇隐咬牙:“黄金五百斤、良马一千五百匹、种马一百五十匹!”
“贵使这诚意明显不足呀!黄金六百斤、良马两千匹、种马三百匹,不二价!再低就没得谈!”
朱秀拉长脸,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亮明底价。
王崇隐语塞,犹豫了好一阵,苦叹道:“不瞒朱司马,良马还好说,可是黄金和种马,我方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朱秀摆摆手,似笑非笑道:“贵使可千万不要糊弄我。定难军百余年积蓄,又跟吐蕃、西域通商多年,西域商贩喜欢用金银交易,还有金山的回鹘人、契丹人,时常携带大批的金银前往银州夏州交易,别的藩镇哭穷我还愿意相信几分,可是定难军抱怨说没钱....呵呵,只怕开封国库里的金子,也不如你家李侍中腰包里的多!
马匹就更不用说,之前你们强占我原州马场,夺走种马百余匹。大唐年间,陇右牧监共有三十六处马场,位于定难军辖境的就有十三处,定难军可算是我朝藩镇最不缺马的地方。
你们定难军富得流油,连官家见了也得眼红!”
王崇隐不自然地干笑道:“朱司马说笑了,定难军地处偏僻,多山少田,还要防备黄河泛滥,府库空虚,百姓饥寒潦倒,实在拿不出太多赎金,更不敢跟国都开封相比!官家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岂是小小的定难军能比的....”
朱秀懒得听他说辞,嘲笑道:“若是李侍中觉得河套地区贫瘠,不妨跟我彰义军换换,我们也不多要,就要夏州和银州,把泾州和原州让给你们,可好?”
“呃....”王崇隐无语,僵硬地笑着,“朱司马真会开玩笑,藩镇辖地怎可擅自调换?况且银夏二州居住大量党项人,更是夏国公留下的祖业,绝对不可能拿来做交换....”
朱秀不耐烦地道:“那就休说无用之言,我开出的价钱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个....”王崇隐举棋不定,这个价钱已经比李彝殷预想的还要高些。
罢了,李光睿怎么说也是亲儿子,还要指望他来继承大业,多付出一些代价,想来李侍中也不会不答应。
“好!就依朱司马的要求办!两个月后,两家在原州平高县达成交易!”
王崇隐一咬牙一狠心一跺脚,抱拳应下。
虽说这些财富不是从他的家财里出,但身为定难军的一份子,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浑身剜肉般疼。
“贵使果然是爽快人!”朱秀抚掌大笑。
王崇隐笑得比哭还难看,迟疑了下,试探地问道:“不知李光俨....”
没等他说完,朱秀“嘭”地拍了下椅子扶手,装出一脸愤慨的样子说道:“李光俨率军侵占我原州马场,和李光睿南下袭扰百姓,掳掠牛羊,罪不可恕!
此人倒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用刑,也不肯说一句软话,还对老帅和我破口大骂,把我们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
哼~这狗东西不是扬言与我彰义军不共戴天?如今落在我手里,定要叫他知道厉害!”
朱秀冷着脸,警惕地盯着王崇隐:“贵使休要再提李光俨,就算你们再出一倍的价钱,我也不可能放人!”
朱秀一边愤愤不平地骂咧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瞟向被屏风遮挡的侧门。
王崇隐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彰义军不敢碰李光睿,担心与定难军撕破脸,但对李光俨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李光俨的四哥和大姐都是死在彰义军手里,双方结下血海深仇,如今李光俨战败被俘,只怕命不长久矣!
王崇隐苦着脸唉声叹气,佯装恳求道:“还请朱司马开恩,不管怎么说,留李光俨一命....”
朱秀话锋一转道:“不知李侍中愿意为李光俨出多少钱?如果价钱合适,也不是不可以谈!”
“这个....”王崇隐脸色一滞,刚才还气势汹汹地说要把李光俨千刀万剐,怎么转过头又开始商量价钱了?
朱秀嘿嘿笑着,一副奸商样:“如果李侍中能出同样的价钱,我也可以考虑饶李光俨一命....”
王崇隐哭笑不得:“朱司马方才不是说李光俨罪无可赦?”
朱秀无耻地笑着:“这不是尊使开口,求我饶李光俨一命?我总得给尊使几分薄面”
王崇隐心中无奈,很想说我那只不过是随口之言,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他很快明白过来,刚才朱秀一副喊打喊杀的凶狠样,不过是装装样子,目的是想抬高要价,在李光俨身上再狠狠赚一笔!
“这少年郎斯文俊秀的外表之下,竟然如此奸诈狡猾!真是人不可貌相~”王崇隐望着高坐主位,笑吟吟的朱秀,心里警惕万分,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被此人的面相所蒙蔽。
如果他真的换回李光俨,别人高不高兴他不知道,但是李侍中肯定不会高兴。
不过这毕竟是定难军内部的斗争,党项王族成员之间微妙的关系,家丑不可外扬,不能直截了当地讲明。
王崇隐斟酌话语道:“李光俨之事,朱司马可否宽限几日,且容我回去向李侍中禀报,得到明确答复后,再来跟朱司马商量。不过走之前,我想先见见李光俨。”
朱秀想了想,道:“可以!李光俨关押在另外一座监牢,遭受过小小的惩戒,尊使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吓到....就让潘将军带尊使去吧~”
朱秀朝潘美递眼色,潘美会意点头,起身抱拳道:“末将领命!”
王崇隐跟随潘美告辞退下,去牢房见李光俨。
王崇隐能见到的李光俨自然是假的,是用一个手上沾染人命的死囚假扮的,遭受酷刑之下,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只剩半口气,保管王崇隐站在面前也认不出。
屏风挪开,严平带着李光俨进到厅室。
李光俨一身囚衣,头发简单地束扎着,手脚没有戴镣铐,看着刚才王崇隐坐着的地方怔怔出神。
毕红玉站在朱秀身边,扶刀警惕地注视他,此人身上的气息很危险。
察觉到女人的紧张,朱秀冲她笑笑,示意她放松些,可惜只换来无视的冷漠。
“你的好叔父派来的特使,认识吗?”朱秀把玩羽扇,笑容戏谑。
李光俨默默点头,“王崇隐,叔父身边最受宠信的近臣之一。”
“王崇隐作为李彝殷的特使,临行前必定得到李彝殷耳提面命般的叮嘱。他跟我谈了李光睿,谈了两千俘虏,就是不谈你这个好侄儿,知道其中用意了吧?”朱秀幽幽道。
李光俨沉默了会,语气低沉:“他说了,要回去征询叔父的意见....”
“征询个屁!”朱秀冷笑连连,“李彝殷肯花大价钱换回李光睿,甚至换回那两千杂兵,就是不肯为你这个好侄儿出半文钱!
王崇隐只字不提,是因为他知道李彝殷根本不想让你回去!
你李光俨,乃是党项王族子嗣,赫赫有名的神威太保,李彝殷的亲侄儿!如果没有李彝殷点头,你觉得王崇隐敢无视你的生死?
李彝殷要是知道你被打得半死,说不定做梦都要笑醒,还会感谢我替他除掉你这个有可能导致党项大权不稳的祸乱之源!”
朱秀厉声道:“李光俨,其实你心里清楚,李彝殷是不愿意看到你活着回去,只是你心存侥幸,不愿意承认!醒醒吧,现在的定难军根本没有你的位置!对于李彝殷父子而言,你的威胁大于作用!”
李光俨低着头,浑身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脸色猛然间变得狰狞扭曲,双目攀上蛛网般的血丝!
“哐啷~”毕红玉手中刀半滑出鞘,跨前一步拦在朱秀身前,无比警惕地盯紧他。
严平打手势,一队虓虎营军士从侧门鱼贯冲入,悄无声息地将李光俨围拢。
李光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一会,逐渐平缓,抬手飞速擦拭眼角湿热,深沉地注视着朱秀,沙哑嗓音低沉道:“你答应过,不会强迫我做你的部下。”
朱秀点点头,淡然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朋友。”
李光俨深吸口气,学着汉人礼节重重抱拳:“请助我重返夏州!”
朱秀微微一笑:“可以!不过你要先回改造场等候,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李光俨点点头,用力在胸膛上捶了三下,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如临大敌的毕红玉,转身离开。
严平急忙挥手让虓虎营军士放行,带他出府返回改造场。
朱秀用力地挥挥拳头,分裂党项人的第一步已经达成!
毕红玉回刀入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喃喃道:“史节帅说的不错,你肚子里的坏水比泾河水还多....”
朱秀咧嘴,白眼翻得飞起。2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定难军特使
邠州,宜禄县。
修葺一新的州府衙门散发出桐油和油漆混合的气味,气派的乌头大门,三间七架的阔气中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府门外再分列两支披甲佩刀的卫士,尽显官府威严。
边地百姓哪曾见过这般富丽堂皇的府邸,聚拢在府门外窃窃私语,猜测这新修建的官府衙门之内,又该是怎样一副天宫般的景象。
在一群威风凛凛的飞龙军兵士,和宏伟气派的州府衙门映衬下,府外泥泞不堪的街道上,一群聚拢在坊墙角,面有菜色、衣衫单薄的贫苦百姓,显得那般羸弱、渺小。
之前王守恩主政邠州时,除了官盐私卖,也曾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不过王守恩为人吝啬,他贪财不为享受,只是单纯地迷恋堆积财富的感觉。
上任数年,王守恩从未花过半文钱修缮府衙,宁肯住腐朽破旧的老宅子。
按照王守恩的想法,府衙修建得再好,那也是公家的,自己掏钱重修不划算,即便这些钱本就是州府账册上的公款。
王守恩贪婪成性,不光搜刮百姓,各州县官衙也不放过,连手下官吏将校的福利钱也是能砍则砍。
邠州留后、彰义军节度副使后赞上任后,一改前任做派,花大价钱重修府衙,要在这邠州修建一座史上最豪华的官邸。
后赞知道邠州穷困,人口锐减,民生凋敝,他也不在乎,只要这帮泥腿子不闹事,管他们是死是活。
为了修缮官衙,后赞勒令邠州四县上缴一部分税款,其余的就从他自己腰包里掏。
邠州实在太穷,能跑的人都跑到泾州讨生活去了,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
后赞倒也没盘剥百姓,还让各州县府衙拿出存粮赈济流民。
他知道邠州已经被王守恩搜刮得干干净净,仅剩的一点油水也流到泾州去了,如果再从泥腿子们身上捞钱,恐怕要激起民变。
反正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一两年之内,只怕难以收缴彰义军兵权,倒不如先改善住所环境,让自己生活得舒服些。
后赞知道,他来泾州的任务是除掉史匡威和朱秀,原本他以为三五个月就能达成目的,回开封向官家复命。
可是经历了魏虎事变,后赞发现史匡威和朱秀比他想象的更加难对付,彰义军在这二人的经营下,已经变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任务艰巨,前路漫漫,这将会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就看谁更有耐心、更能抓住机会。
后赞决定静下心来,在泾原地区扎根,好好做一番事业给官家看看,也让朝廷大臣们知道,他后赞除了当酷吏,也能当一名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将来回到开封,这些就是他的政绩,再有官家支持,十年之内达到人臣顶峰也未尝不可能。
只要将来回到开封,升了官,还怕没有捞钱的机会?何必要跟邠州的这些穷酸泥腿子较劲?
官衙中厅敞院里,后赞正指挥人手,将一棵从深山里挖来的高大雪松重新栽种。
一名随身侍奉的老仆赶来禀报道:“启禀老爷,府门外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冲着府衙指指点点,要不要派人驱散?”
后赞仰头望着竖起的雪松,不以为然地道:“无需理会,就是让这些泥腿子好好长长见识,知晓官府的威严,叫他们以后生不出逆乱之心。”
老仆应了声,躬身告退。
没过一会,老仆又颠颠跑来,后赞不耐烦地呵斥道:“又有何事?”
老仆小声道:“苏贞常来了,求见老爷,老奴领他到后书房等候。”
后赞一愣,皱起眉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在这里盯着些,让他们把树栽稳栽活,出了岔子,全都关进大牢去!”
“诶~老奴明白,老爷放心!”
后赞快步穿过敞院走廊,往后书房而去。
老仆留下,气势汹汹地冲着干活的民夫们大声呵斥....
“苏贞常叩见军使!”
后书房内,后赞刚刚推门而入,苏贞常一撂衣袍跪倒在地。
“你不在安定县替我盯着史匡威和朱秀,跑回来作甚?”后赞坐下,打量他一眼,紧张道:“莫非你的身份暴露了?”
苏贞常站起身,拱手道:“军使宽心,苏某的身份并未暴露。彰义军支使官裴缙,对苏某颇为倚重,已经向节度府提议要授予我正式官职,对我大加重用。”
后赞松口气,笑道:“很好!我当初果然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个人才。”
“既然如此,你为何赶来见我?朱秀精明狡诈,在他身边做事一定要小心,他麾下的藏锋营在泾原地区无孔不入,一旦被盯上,你性命难保!”
苏贞常忙道:“苏某在节度府发现一件重要之事,不得不亲自赶来禀报军使!”
“噢?何事?”
“军使可还记得,数月前曾经接到朝廷密送邸报,说是蔡州防御使慕容彦超上奏朝廷,汇报近来南方伪唐动向,其中提到一件事,唐国伪帝的六皇子,安定郡王李从嘉私自离开江宁,目前下落不明!
与他同行的,还有江南名士徐铉!”
后赞紧锁眉头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朝廷密送邸报是专门抄送给各军、州三品以上主政大臣看的,涉及到一些朝廷重要决议和人事变动,不对外公开。
自从彰义军被朝廷以私自制盐贩盐、攫取国家盐利的罪名定罪后,史匡威就再也没接到过密送邸报。
彰义军已经被开封朝廷敌视,视作忠诚度不高、叛乱在即的动荡之地。
后赞疑惑道:“此事与彰义军有何干系?”
苏贞常目光灼灼:“苏某亲眼所见,徐铉出现在安定县节度府!徐铉和朱秀谈笑风生,举止亲密,二人显然早已相识!”
“什么!?”后赞嚯地起身,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此事当真?你没看错?”
苏贞常郑重道:“事关重大,苏某绝对不敢出错!军使知道苏某是江南宣州人,曾经在江宁游学多年。
徐铉在江宁担任率更令时,喜欢与人坐而论道,经常出现在城中各大瓦肆,与人品鉴诗词,高谈雄辩,苏某曾经不止一次见过他!绝不会认错!”
后赞震惊又迷惑:“可是徐铉为何会来泾州?据我所知,朱秀从未去过江南,史匡威更是不喜欢与文士打交道....”
苏贞常笑道:“缘由为何并不重要,军使别忘了,徐铉与李从嘉一同离开江宁,徐铉既然在安定县,那么李从嘉极有可能也在!李从嘉是唐国伪帝皇子,如果军使能抓到他,献给朝廷....”
后赞的眼睛亮了起来,瞬间明白了苏贞常话中之意。
如果徐铉和李从嘉当真在安定县,他就能以彰义军勾结敌国皇子的罪名,上书朝廷告状。
如此大罪形同谋逆,就算当场枭首也不为过!
抓住李从嘉和徐铉,押解开封交给朝廷,官家必定龙心大悦。
如此一来,既能顺利完成官家交代的任务,又能立下奇功,可谓一举多得!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后赞狠狠一拳砸在掌心,兴奋地浑身止不住轻轻发颤。
苏贞常也难掩激动地道:“机不可失,请军使早做决断!”
后赞负手踱步,面色阴狠冷沉,像一只闻到腐肉气息的秃鹫,眼里露出骇人凶光。
“若李从嘉和徐铉果真在安定县,说明史匡威和朱秀一定与南边有勾结,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此事重大,我必须马上密奏官家!”后赞沉声道。
苏贞常急思片刻,说道:“军使不妨一边派人飞马赶至开封密奏官家,一边亲自率军回泾州探探虚实,如果能确定李从嘉和徐铉二人身份,军使就找机会把二人抢到手,实在不行,就~”
苏贞常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后赞拧眉不语。
“李从嘉和徐铉死在泾州,便是彰义军的责任,与军使无关!到时候有官家做主,军使更不用怕!
伪帝李璟知道亲儿子死了,一定震怒,向朝廷施压,史匡威和朱秀便是罪魁祸首,他二人的下场已经注定,要么以命抵命,要么举旗造反!
不管哪种,都是寻死之路!”
后赞双眼放光,苏贞常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能逼反彰义军,官家收拢兵权的目的一样能达到。
小小彰义军,就算近年来发展神速,兵精粮足,但又怎能抵得过朝廷数十万兵马?
强如关中称王的李守贞,还不是一年之内兵败自焚而死。
河中军殷鉴不远,藩镇衰弱,禁军势强的趋势越发明显,天下藩镇早已没了抗衡朝廷的实力和心思。
“苏先生一语中的!就这么办!”后赞朗声大笑。
“呵呵,军使回开封接受官家封赏之日,切莫忘记当初许诺之言,苏某此生的富贵,就全仰仗于军使了!”苏贞常拱拱手低笑道。
后赞道:“苏先生放心,等我回到开封,一定亲自向官家举荐你,六部侍郎、三司衙门,任你挑选!”
苏贞常心里暗喜,连忙拱手:“多谢军使提拔!”
后赞看着他,似笑非笑:“只是将来苏先生与我同朝为官,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苏贞常是个聪明人,当即听懂了后赞话语里的含义,双膝一曲跪倒叩首:“军使犹如苏某的再生父母,苏某愿终身投效军使,唯军使之命是从!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哈哈~苏先生这是何必呢?快快请起!”后赞俯身搀扶,二人相视一眼,各怀心思地大笑起来。
~~~
十一月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王崇隐率领一支庞大的马队赶到原州平高县,在县北葫芦河畔,当初五原镇兵驻扎的军营旧址,与彰义军进行人质交换。
首席财务官、大管家、支使官裴缙率领一帮吏员,负责称量黄金清点入账,还专门从平凉牧场抽调一批马倌,负责验收党项人送来的两千多匹马。
潘美率领虓虎营和三个指挥的兵力负责卫戍安全,维持秩序。
紧锣密鼓地清点五日,才算完工,禀报朱秀无误后,李光睿才被放出城。
朱秀让人给他准备了一头骡子,一件破旧羊皮袄,两日的干粮和水,就打发他出城了。
朱秀坐在城头,烤着炭火,喝着热茶,裹紧暖和的大氅,望着城外白茫茫的大雪飘扬,目送李光睿一脸悲愤地牵着骡子出城而去。
他将前往葫芦河畔,与王崇隐汇合,然后一起回夏州。
李彝殷子嗣不旺,李光睿也算是矮矬子里拔高个,勉强算作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要是不明不白地丢掉小命,李彝殷只怕哭也来不及。
所以他营救儿子的心思非常迫切,从王崇隐率人赶来的速度就能看出。
城外风雪漫天的官道上,李光睿跨上骡子,回头朝平高县城头最后看了一眼。
朱秀起身,端着热腾腾的茶盏朝他遥遥相敬,大喊了一声:“李少帅,好走不送!欢迎常来做客啊!”
风雪呼呼地刮着,也不知李光睿能否听见。
他抽打骡子往北哒哒而去。
隔着老远,朱秀似乎能感受到他眼里充满怨毒。
“今后李光睿继任定难军节度使,党项人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清冷的女声兀自从身后传来,朱秀耸动双肩拢紧宽大氅衣,笑道:“还是等他能安稳继承祖业,坐稳定难军节帅的位子再说吧。”
毕红玉轻哼了声,低垂眼睑不再说话,双手抱着雁翎刀,一动不动地站着。
朱秀坐下,摊开双掌凑近火盆取暖,指指身旁的椅子道:“你也坐下,别老站着,平白比我高一头,这样让我莫名感到有些压力。”
毕红玉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坐下,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好像一位坐在中军帅帐,发号施令的大将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红玉娘子,可否赏脸饮一杯?”
毕红玉越是严肃,朱秀越想逗弄她,摇头晃脑卖弄着诗王的名篇,骚包地捏着兰花指,端起茶盏递到她跟前。
毕红玉嘲笑道:“有种就拿两坛烧白刀来,你喝多少我双倍奉还!”
朱秀义正辞严地道:“我还小,身子骨还未长成,喝酒容易影响发育,以茶代酒,足以表明心意!”
毕红玉嗤笑两声,用雁翎刀刀柄挡开茶盏。
朱秀只好自己端来一饮而尽。
“李光俨那里,我何时动身?”毕红玉道。
朱秀皱眉,放下茶盏,正色道:“你从未与党项人打过交道,还是另外派人去好了。何况你这趟回来是休养身体的,我给你放长假,不用执行任务。”
毕红玉淡淡道:“你身边之人,只有我相貌陌生,不会引起党项人怀疑。”
朱秀犹豫道:“可是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毕红玉不耐烦地打断道:“李光俨对你重不重要?”
朱秀一怔,摊摊手:“我处心积虑拉拢他,自然很重要....”
“那就无需多言!我跟李光俨去五原!”
毕红玉蹙眉看着他,呵斥道:“大丈夫做事爽快利索些,忸怩啰嗦像个妇人!”
朱秀搔搔头,苦笑道:“好吧~长则半年,短则数月,我派人接替你....”
“好!”毕红玉点点头,起身往城下走去,乌黑的马尾轻盈晃荡,消失在视线远处....
“女人心,果然猜不透啊~~”朱秀嘟哝,总觉得她这趟回来,心里藏着很深的心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分裂党项人的第一步
近来改造场收押一批囚徒,大多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挖两三个月石头也就放出去。
改造场管事浑和尚对这些偷鸡摸狗上不了台面的混混不感兴趣,他倒希望能收押两个穷凶极恶之徒,能够让他好好发泄发泄旺盛的精力。
虽然在浑和尚看来,改造场跟监牢没什么区别,但内里的规矩可着实不少,还有许多条禁令不能触犯。
其中之一就是不能无故虐待囚犯。
浑和尚之前干盐贩子的时候,就是各州县监牢的常客,对于牢狱那一套非常熟悉。
进了监牢,甭管是江洋大盗还是杀人犯,又或是偷了仨瓜俩枣、调戏良家妇女的青皮流氓,都得狠狠脱一层皮。
大多狱吏比阎王殿前的小鬼还可恶,就靠吸人骨血吃死人饭过活。
而在改造场,犯人只用老老实实干活,有衣穿有饭吃,按时按点睡觉洗漱,收监期满表现良好就能出去。
浑和尚常常感慨,跟他以往几次牢狱经历比起来,在改造场挖石头简直就是享清福。
少使君提倡人性化管理,常常教育他们,囚犯也是人,要善待犯人,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浑和尚没念过书,搞不明白少使君念叨的“人道”是什么意思。
起先也不理解,少使君为何要对这群劳动改造的囚犯这么好。
后来随着泾州的治安一日日变好,许多犯人从改造场出去后,都能洗心革面重头做人,善待妻儿邻里,与人和睦相处。
浑和尚休沐日回县城时,还特意跑到农垦区,去见了几个在改造场认识的朋友。
在改造场当管事时间越久,浑和尚越能明白少使君的良苦用心。
少使君这是在行善积德啊,少使君仁善之名在外,不光对普通百姓,就连改造场的囚犯也一视同仁。
浑和尚坚定地认为,少使君一定是菩萨转世,要不然怎么会有这般菩萨心肠。
不过有一批人不在少使君的仁政范围内。
两千多党项俘虏。
这伙人里,党项人占据大多数,其他的一些吐蕃人、回鹘人、沙陀人,还有汉胡生出的杂胡儿,也基本与党项人的习性相同。
浑和尚开始学习识字念书以来,最喜欢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浑和尚觉得这句话用在这群俘虏身上最合适不过。
这些党项胡狗在原州烧杀掳掠,跑到彰义军的地盘拉屎撒尿,不管怎么折磨他们,浑和尚都觉得是应该的。
当初原州马场被党项人出兵霸占的消息传回,泾州军民义愤填膺,许多老卒自发聚集到一块,请战出兵。
浑和尚虽然跛了一条腿,但自问骑得了马、提得动刀,杀几个党项人不在话下。
浑和尚本想组织改造场的老兵们参加请战活动,被朱秀知道后叫回去狠狠骂了一顿。
少使君是读书人,骂人也颇为讲究、文雅,具体骂些什么浑和尚记不得了,但他记住一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
这不,不到一年,党项人果真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浑和尚对朱秀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本想去县城找画师临摹一幅少使君的肖像画,拿回改造场挂在办公房,日日瞻仰,又不知被哪个龟孙子告状,又被朱秀叫回县城骂了一顿。
党项俘虏被打散到十个监区,每个监区又派兵驻守。
浑和尚故意安排,让党项人干最重的活,每日最先起床,最后一个吃饭,不到半个月,就有党项人受不了了,在两个监区密谋暴动。
浑和尚早就得到朱秀指使,对于胆敢闹事的党项人绝不姑息,凡是作乱者一律杀死。
早早调集驻防的弓弩手派上用场,依托遍布改造场的望塔箭楼,各处山坡的警戒岗哨,两个时辰之内,就射杀百余名作乱的党项俘虏。
浑和尚还命人把尸体堆集在一块,驱赶各个监区的犯人前去观瞻,当着所有俘虏的面,把尸体一把火烧个干净。
党项族虽然崇信佛法,但并不提倡佛法里的火葬,相反,党项人畏惧火葬,视之为死后不得超脱的可怕惩罚。
百余具尸体烧成灰烬,当场就吓得许多党项俘虏跪地痛哭。
从那以后,党项人安生了许多。
不过近日来,第一监区时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新收押的一批犯人里刺头不少,而第一监区还关押着党项战俘里的许多中上级军头,李光俨也在其中。
没有人知道,几场斗殴都是在浑和尚的刻意安排下爆发的。
改造场办公区,一片半山坡上,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片监区。
两名守卫押着一名身材瘦小,低着头看不清面相的犯人来到浑和尚的官房前。
这名犯人看似弱不禁风,手脚却戴着镣铐。
一头凌乱的短发乱糟糟,囚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
“你们都下去吧。”浑和尚看了眼犯人,朝两名守卫挥挥手。
守卫退下,浑和尚领着犯人进屋,闭拢房门。
“哎呀~让红玉娘子受苦了!来来~快快解开,坐下歇歇气,点心糕饼茶水,想吃什么尽管拿,等会我再让人专门送桌酒席来....”
浑和尚露出狗腿子般的谄笑,殷勤地帮忙解开镣铐。
毕红玉揉揉手腕处红肿的印子,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布满老茧的双掌摊开,放在炭盆上方取暖。
浑和尚看着她,咂嘴道:“红玉娘子刚从蒲州回来时,咱们镇海营老卒在泰和楼聚会,那会儿见你还是一头长发飘飘,颇有几分女人味,怎地才过了几日,就剪掉长发,还跑到我这改造场跟党项人打架....少使君也真是的,有任务也不会派别人来,一点也不懂得怜惜女人....”
毕红玉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浑和尚感受到那双眸子里的凌厉之色,讪笑着摆手:“好好~我闭嘴!”
毕红玉默默地吃着糕饼,右眉骨裂开一道小口,左眼角有一片淤青,左手指节有几处肿胀,浑身上下的皮肉伤更是不知有多少,都是和党项人打架留下的。
在改造场,除了浑和尚和李光俨,没有人知道她是女人,更没人知道她是奉命而来。
改造场对于打架的处罚相当严重,刑期加长不说,还断了当日伙食,只供应一些清水。
繁重的活计下,很快就会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抱起卤盐石当馍馍啃。
浑和尚又忍不住嘀咕道:“红玉啊,咱们都是从镇海营出来的,你还年轻,用不着这么拼,毕竟是个女人,打坏了身子骨怎么办?
生不出娃儿,将来哪个男人会要你?咱和尚也是拿你当亲妹妹,才跟你掏心窝子地说这些....当初你要是跟了大统领该有多好?现在好了,媳妇变妹子,你还得拼死拼活地卖命....”
毕红玉眼神如刀,刺得浑和尚胆战心惊,冷汗连连地摇晃双手:“咱不说!不说行了吧!”
毕红玉抓起鸡腿狼吞虎咽地吃着,阴沉的眼神像一头饥饿的野狼。
浑和尚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今日打完,已经有两个党项军头询问我的身份来历,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毕红玉咕咚咕咚灌下一壶茶水,抹抹嘴说出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三日下来,你一人就挑翻十几个党项大小军头,他们已经服你了。党项人毕竟是胡种,豺狼心性,想要靠恩义让他们屈服是不可能的,只有把他们狠狠打怕,他们才会对你言听计从。”浑和尚道。
毕红玉看了他一眼:“你说话变得斯文了许多。”
浑和尚得意洋洋地道:“读了大半年的书,总得有些长进,上次回县城,少使君也夸奖我学有所成。”
毕红玉扯动嘴角,似乎想要露出微笑,只是配合她充满煞气的面容,看上去有些诡异。
毕红玉把另外一根鸡腿用糙纸包好,塞进衣襟里,她身材瘦小,又穿着宽大的囚服,身上藏些东西不容易发现。
“流言已经在党项人中间传开,我有预感,他们会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动手。”毕红玉沉声道。
浑和尚挠挠光头,苦笑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少使君为何要放跑这些俘虏,留下来挖石头干活不是更好?”
改造场里流言就是浑和尚奉朱秀的指示暗中散播的,说是李光睿被李彝殷花大价钱救走了,而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党项杂兵,只能留下来等死。
也有流言说,彰义军开出条件,只要大族长李彝殷给钱,他们这些俘虏就能回到家乡。
只可惜大族长舍不得出这笔钱。
愤怒的情绪在党项人之间传开,他们痛恨大族长对他们的漠视,这种愤怒的情绪还夹杂浓浓的失望,对整个党项贵族集团的失望。
两千多战俘越发躁动了,这便是朱秀想要达到的效果。
毕红玉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浑和尚的疑问,她心里明白这是朱秀在党项人内部制造分裂的关键一步,但不知怎么用话语表达出来。
言语交流对于她来说一直比较困难。
“既是命令,照做就是了。”她只能冷淡地回答。
浑和尚点点头,凝重道:“现在,所有关押在改造场的党项人如同一个火雷,一点火星子就能引爆。党项人想要暴动,一定会拉拢你,这样你就能顺理成章与李光俨汇合。可是党项人毕竟是豺狼,你千万要当心。”
毕红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示意浑和尚重新给她戴上手脚镣铐,在守卫押送下返回监区。
浑和尚目送她下山,深深叹息一声。
回到第一监区,李光俨带着两个面貌凶狠的党项军头迎面走上前拦住她。
毕红玉飞速瞟了他一眼,两人隐晦地交换眼神。
“你用实力赢得党项勇士的敬重,今后我们愿与你和平共处。”李光俨抚胸低头,沉声说道。
毕红玉冷漠地朝旁边走去。
一名党项军头恼火地用党项语骂咧几句,被李光俨抬手制止,低声吩咐他们退下。
等党项军头离开,李光俨低声道:“两日后,监区轮换,所有犯人聚集在一块,以鹰镝声为号,杀出改造场!”
毕红玉神情依旧冷淡,嘴唇嚅动快速说道:“我会通知浑和尚,让他做好准备。”
李光俨点点头,看看四周,有不少党项人都在注视着他们。
“这场戏演完,这些党项人会视我为英雄,奉我为主!李彝殷父子抛弃了他们,而我,是率领他们杀出重围,返回家园的英雄!”李光俨低沉地道。
毕红玉淡淡道:“赢得这些人的忠诚,是你起家的第一步。”
李光俨沉默片刻,冷笑道:“朱秀白白送我上千精兵,难道他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毕红玉看着他,漠然道:“朱秀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能扶你上青云,也能坠你下地狱。以你目前的能力,对他毫无威胁。”
顿了顿,毕红玉双眸里浸出丝丝杀气:“如果你对他产生威胁,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你!”
李光俨嘲弄道:“你倒是对他忠心耿耿!”
“我的命是他的。”毕红玉淡淡道,从他身边跨过,“劝你老老实实执行计划,朱秀比你想象的还要精明,如果你有二心,一定死得很难看。”
李光俨转身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忽地咧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真是一个凶烈如狼的女人啊....”
两日后,是改造场监区轮换的日子,所有囚犯将聚集在一块,重新打散划分监区。
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些反常,聚集在一块的大多是党项战俘,其他犯人大多数不知道关押在何处,只有一些被判了几十年监期的恶徒跟党项人混杂在一块。
晌午时分,一声突兀的鹰唳声刺破改造场上空的安宁,党项俘虏发疯似的开始攻击其他囚犯,李光俨率领十几个党项军头,开始组织人手,朝着监区通道猛攻。
毕红玉作为受到党项人敬重的外援勇士,也参与其中。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大批驻防守军在山腰两侧用弓弩防守,密集的箭网下,大批党项人倒地。
望塔和箭楼被点燃,火势四起,改造场所在的山坳浓烟滚滚,四处警钟敲响,整个监区喊杀声一片。
李光俨手持镐头一马当先,率人拼死砸开栅门,率领俘虏潮水般涌向山腰甬道出口,只要杀出去,就能冲破改造场的防线。
战斗看似激烈,但却没有一个守军下场肉搏,党项人死伤不少,改造场守军却毫发无伤。
半个时辰后,李光俨率领党项战俘冲出改造场,漫山遍野地逃去,他们要翻过山脊,逃往庆州方向。
山坡上,浑和尚望着火光四起,一片狼藉的改造场,咧嘴肉疼不已。
这些该死的党项人,下手还真是不留情,逃便逃了,还想放火烧光改造场。
“来人,去通知潘大胡子,老子这里的戏演完了,接下来就看他了....”
浑和尚跛着腿下山去了,他要赶到监区组织人手灭火,清点一下各处损失....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后赞:我抓住了朱秀的把柄
泾州西北,群山绵延,一条大河从山岭间蜿蜒流过,这是泾河上游另外一条较大的支流。
一座孤山顶,湿冷的寒风夹杂细碎雪花呜呜刮来,朱秀和严平拄着拐杖,费力地爬上山顶。
上山的道路被泥雪覆盖,湿滑难行,朱秀叉腰喘气,埋怨地瞪着严平,也不知他为何要选这么处偏僻难走的鬼地方。
严平讪讪一笑,有些委屈地嘟哝道:“少使君莫要怪我,李光俨率领党项人入境庆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若是走两州之间的官道,又太过显眼,容易惹人怀疑,稍加琢磨就能想到是我彰义军故意放走党项人的....”
朱秀哼唧着没说话,严平说的倒也是实事,做戏做全套,宁愿多受累,免得以后麻烦多。
“少使君快看,李光俨和红玉娘子也到了。”严平指着孤山北坡。
朱秀眯眼望去,只见簌簌的雪花飘落下,两个人影前后攀行在北面山坡上。
放眼望去,整面山坡都被白茫茫的雪花覆盖,两个渺小的人影落在其上,犹如两块会移动的黑点。
朱秀和严平拄着拐杖迎上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厚厚的积雪地里。
李光俨一身破旧冬衣,浑身血迹斑斑,散乱的头发随意地箍在脑后,深重地呼吸间喷出浓厚白气,双眼充斥血丝,神情疲倦,却掩藏不住眼底丝丝难以言喻的光亮。
李光俨望着朱秀,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下,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手掌抚胸微微低头。
跟在他身后的毕红玉用长刀当做拐杖,拄在一旁默默站着,神情和这野地里的天气一般冷清。
她戴着一顶皮帽,映衬得脸庞愈发娇小,鼻头被冻得发红,殷红的唇翕张间喘出白气。
乍看上去,两人还真有几分像是逃难的夫妻。
“还算顺利吧?”朱秀笑道。
李光俨点点头,转身指向北面山坡之下:“我们绕过山脚,走出这片山岭,就能到达庆州。”
朱秀望去,远远的,可以看见山脚下泥泞曲折的小路上,党项俘虏在缓慢行军,犹如一条黑色的长虫,在山岭间缓慢蠕动。
“庆州地广人稀,难以找到补给,我们在离开州界前,还需要一批食物和水。”李光俨沉声道。
朱秀道:“这好办,等会让潘美带着军需给养扮作商队,出现在州界附近,你率军劫掠,潘美带人仓惶逃跑,补给顺利到手。”
李光俨想想觉得可行,又道:“我们双方如何联络?”
朱秀指指毕红玉:“红玉的口技乃是一绝,她还是彰义军的特种教官,专门负责口技训练,军中所有擅长口技的传令兵都是她的徒弟。”
李光俨惊讶地看了眼毕红玉,没想到这个凶悍的女人还有另外一项特殊技能。
李光俨率军一路北逃,潘美率军一路追击。
当然,潘美的追击只是做做样子,声势喊得震天响,其实就是撵着党项人跑。
为了看似合理地抢劫粮草,李光俨还率领党项俘虏上演了一出半夜劫营的好戏,大胆出击击溃追击的敌军,抢到一大批军粮,有了充足的食物,党项人才能一路逃到泾州西北边界。
经此一战,李光俨在党项俘虏里更是名声大噪,党项人把他看作福星,是带领他们冲出敌人重重封锁,返回家园的希望。
这些逃亡路上人为制造的“奇迹”,大大增添了党项人活命的信心,每当他们在逃亡路上疲惫不堪,甚至想要留下与敌人死战时,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他们一把。
李彝殷父子抛弃了他们,整个党项贵族集团对他们的生死不理不睬,唯有李光俨与他们同甘共苦,率领他们奇迹般地杀出一条血路。
李光俨鼓励他们,只要逃到庆州,彰义军的追击就能大大减缓,党项俘虏们对此深信不疑,坚定地跟着李光俨走。
雪花簌簌飘落,冬风在山野间回荡。
李光俨满眼复杂地望着朱秀,心里既有感激,也有愤恨,诸多情绪交织繁复。
朱秀毫不留情地撕破他和李彝殷父子之间脆弱的情感纽带,拿刀逼着他,走上一条之前他想过但不敢真正踏足的道路。
同时心里也有几分感激,是朱秀帮助他看清自己,让他有勇气直面心底深处的野望。
他的命是朱秀给的,还给了他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
朱秀仿佛觉察出李光俨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掸落身上的雪沫,淡淡道:“你感激我也好,憎恶我也罢,既然你选择回归夏州,就会注定走上这条路,除非....”
朱秀看着他,嘲讽地道:“除非你像以前一样当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继续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又或是你可以放下尊严和骄傲,跪在李彝殷父子面前乞求活命,做一个忠实的奴仆....
但我要告诉你,命运这种东西,交给别人始终不稳妥,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活下去,就必须做自己的主人!”
李光俨低头沉默了好一会,眼中的迷惘和复杂的情绪消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定和锋厉的光芒,像一把擦拭尘埃露出本色的宝剑,像一头舔舐伤口默默前行的孤狼。
“我欠你一条命,我会做你最忠实的朋友!”李光俨沙哑嗓音,郑重其事地握拳用力捶在胸口。
朱秀笑了笑,“一路顺风,回到五原,把你的部下安顿好,然后去夏州见李彝殷,好好哭诉一番在泾州的遭遇,讲一个完美的九死一生的逃难故事。
李彝殷为了安抚族人,或许会假意愧疚,把你调回银州夏州任职,到时候一定要极力推脱,你越是靠近李彝殷父子,受到的监视越多,一定要想办法留在五原。
你可以表现出对彰义军和我的深仇大恨,扬言要取我脑袋报仇雪恨之类的悲愤之言,总之,要让人相信你和彰义军之间有化解不开的私仇。
原州马场是我送给你的另外一份大礼,你可以派兵占据,在那里养马,用马场驻军的名义招募人手,前期资金我会派人送去,之后需要你自负盈亏....
只要你安安分分留在五原,李彝殷父子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养马挣钱,招募军队这些小事,他们大概率不会过问,你要做的,就是慢慢积蓄力量,让自己的羽翼丰满一些....”
李光俨认真地听着,把朱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我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回夏州?”李光俨低沉地道。
“李彝殷在位一日,你就不可能有夺权的希望,只有等他死,等到李光睿继任定难军之主!”朱秀淡淡道。
李光俨浓黑的眉头拧在一块,沉沉地看着他不说话。
朱秀摊摊手:“我知道李彝殷年过四十依然身强体壮,能开两石强弓,一顿能吃三五斤肉,每年都要娶几个新妇,每年都有他的儿子女儿降生....照此推算,这家伙再活二三十年恐怕不成问题。”
“不错。”李光俨脸色难看,干瘪瘪地吐出两个字。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骑马摔死、上茅房掉茅坑淹死、吃肉喝酒被撑死,又或者女人太多累死....”朱秀笑得很阴险。
李光俨面皮颤了颤,无言以对。
“所以啊,与其关心李彝殷什么时候死,不如多把心思用在经营自身,你在五原积蓄的实力越强,以后回到夏州,夺取权位的可能就越大,也越容易!”朱秀告诫道。
李光俨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顿了下,他沉声道:“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朱秀笑着,反问道:“你一无所有,能为我做什么?”
李光俨沉默。
朱秀稍微踮起脚尖,拍拍他宽厚的肩膀,宽慰道:“我们的合作关系将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将来我在开封做官,你在河套称王,我非常需要你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给予助力!”
李光俨点点头,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希望我们可以做真正的朋友,如果与你为敌,那将会是一件可怕且有意思的事情!”
朱秀耸耸肩,身上的雪花抖落,笑容十分灿烂:“希望如此!”
李光俨重重抱拳,转身往北坡下走去,站在远处等候。
朱秀踩着积雪走到毕红玉身前,犹豫着道:“你当真决定跟李光俨回五原?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跟我回去,另外派人....”
“我决定了!”毕红玉没等他说完,清冷地出声打断道。
朱秀搓搓手,惆怅似地道:“说实话,李光俨在五原的发展至关重要,没有一个能力出众,受我信任的人跟着他,还真有不放心....只是让你去,还是有些舍不得....”
毕红玉唇角微微上弧,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光彩,面上却依旧冷淡地道:“李光俨身边没有得力之人相助,只怕难以成事,有我在,也方便你与他联络。”
“可是....你这一去,归期遥遥无望,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载....毕镇海回来,知道我派你去帮党项人做事,只怕心里会埋怨我....”朱秀踌躇不决,心里拿不定注意。
毕红玉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兄长那里,我自会与他说明。”
朱秀见她态度坚定,叹息一声:“好吧,只是切记,凡事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事情失败可以再想办法,人没了可就真的完了....”
毕红玉瞥他一眼,嘀咕一句:“啰嗦~”
“走了~”
随口抛下一句,毕红玉转身大踏步走下山坡,背对着他抬起手挥了挥。
两个人影在风雪飘摇间逐渐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岭中。
不知为何,朱秀心头忽地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仰面长叹口气,晶莹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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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元日新年,安定县城一片忙碌热闹景象。
辛苦了一整年的泾州百姓,都期盼着新年的到来。
从今年开始,节度府颁布新令,每年元日佳节有五日休沐,从除夕的前一日开始,到正月初三都是休沐假期,期间阳晋川盐厂、各地的水利施工队、各州县官衙放假歇息,只安排一些值守人员负责日常事务,放假期间工钱照拿,俸禄照领,值守人员还能得到双倍薪资。
朱秀自掏腰包,安排广和商铺赶工制作了一批新年慰问礼包,发放给所有彰义军下属的官吏将校,按照职务高低有多有少,但都保证有一份慰问品。
都是些米面油肉之类的生活物品,还有一份广和糖礼包,可谓实惠喜庆。
泾州生活小报也在年前刊载了一篇告全体军民书,介绍了彰义军一年来民政军事经济方面的发展和成就,慰问全体百姓和官兵,鼓励大家来年继续铆足了劲加油干。
书信落款是史匡威,执笔人是朱秀。
毕竟老史才是彰义军节度使,以他的口吻发布告民书比较符合情理。
安定县城张灯结彩,沉浸在欢度新年的喜庆气氛当中。
明日便是岁末,朱秀带着史灵雁,去城外几处村庄慰问去了,代表节度府送温暖,探望一些孤寡老人,还要嘉奖几位哺育了好几个娃儿的英雄母亲。
节度府里,严平一身绯红簇新锦袍,正在指挥几个仆人挂灯笼、张贴桃符。
有节度府亲兵找到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严平点点头,往门屋而去。
安定县盛和邸舍的管事胡广岳等候在此,见到严平急忙上前见礼:“见过副统领!”
严平笑道:“你不在邸舍准备过节,跑来找我有何事?”
胡广岳忙道:“今日属下收到几份密报,分析以后觉得有些蹊跷,特意赶来禀报。”
“噢?有何蹊跷,说说看?”
胡广岳皱眉道:“五日来,有三支规模较大的商队入境,每支都不下五六十人,一支从邠州宜禄县来,一支从新平来,还有一支从宁州定安来,他们在县城绕了一圈,又去往农垦区。
这三支商队,两支都是从邠州来,而且目的地都是农垦区,三支商队贩运的都是些农具,属下觉得有些奇怪,特意来请副统领定夺!”
“有何奇怪的?”严平想想,不以为然,“农垦区本就需要大量农具,一直以来都有商队往来贩运,根据节度府惠民政策,往农垦区贩运农具一律免税,这是门好生意,做的人自然多。”
“可是这次的三支商队规模不小,属下觉得是不是先派人拦下,盘查过后再放行?”胡广岳提出建议。
严平否决道:“明日便开始休沐,许多商贩都要回家过年,农垦区的百姓也要赶在开春之前准备好农具,以免年后翻土连把趁手的锄头也找不到。”
“可是~”胡广岳还想说什么,严平摆摆手笑道:“好了,不必大惊小怪,大过年的,被你搞的一惊一乍,搅了过年的气氛。回去吧,忙活一整年,好好歇息几日....”
严平说完就兴冲冲地走了,他还要赶回去指挥人手装点节度府,营造新年氛围。
胡广岳苦笑了下,出了府门赶回邸舍。
第二百一十八章 改造场暴动
农垦区,一片低矮的砖瓦房,外围有一圈土围墙,栅栏门一侧挂着一块竖牌,写着农垦区镇署衙门。
土院内里深处,一座二进的独院,便是拨给农垦区镇长居住的“官宅”。
这座宅院算是徐铉做官以来住过的最简陋的官宅,却带给他最轻松快乐的为官体验。
农垦区民风朴实,这里的乡民操着七里八乡各不相同的口音,好在大多都属于关中语系,辨识起来倒也不麻烦。
经过一年多磨合,农垦区的生产生活基本稳定,迁移户们分得田地,安置了些家当,日子步入正轨。
再往后,农垦区还要新建学堂,大力普及识字教育,再以收取低廉学费的方式,招收一批有意愿、有能力读书的学生。
往后教育工作便是农垦区镇署衙门的主抓项目,消息一传出,许多乡民都跑来公衙打听,徐铉每次外出视察,都要被一大群热情的乡亲围拢,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有关娃儿读书的问题。
这也得益于泾州对于读书、育人、成材理念的大力宣扬,在泾州,能识字会一点简单算术,不愁找不到活干,而且工钱往往比单纯的卖力气高一些。
就拿盐厂和水利施工队来说,当工人只要有两把子力气就行,但是想往上升,当生产小队长,生产区管理员,施工队长等等职务,都需要对文化知识进行考核。
一旦升职成功,工钱能翻好几倍,各种福利待遇更是叫人眼馋。
泾州生活小报经常刊登一些励志文章,讲的都是某某原本一穷二白、目不识丁的村汉,认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后,决心发愤图强,先是在盐厂或者施工队干活挣钱,然后用挣的钱报名县城的私塾学堂,或者聘请西席坐师定期讲学,从认字开始,再到通读文章,再到能写一写生产报告,然后顺利通过招聘考试,从工人到小队长,再升到某生产区管理员,娶了县城大商户家的女儿,走向人生巅峰....
不需要学到参加科举的地步,只需要能读懂官府告示,读懂报纸内容,做一些简单的算术题,就已经是各处单位苦苦寻觅的人才....
盐厂生产队长、施工队施工队长的职位在向你招手....
类似的励志文章受到泾州青年的追捧,文章里描绘的主人公仿佛就是他们自己,普通农户出身,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还得干活吃饭,没有条件读书学习,长大后又不愿困于田地,想到县城做一番事业....
小村青年们觉得文章里描述的美好生活就是自己努力的方向,从县城到周边村庄,掀起一股全民识字读书的热潮。
以往只能靠帮人代写家信的穷酸老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备受追捧的私塾讲师,无数年迈的落第老秀才们抹着泪感慨,读书人的美好时代终于到来了....
文人地位的抬高并未影响泾州青年的参军热,相反,彰义军去年施行甲兵等级制,一等甲兵可以通过考核转为低级军官,而考核内容大多与文化知识有关。
此项制度一经推出,在普通兵士里引起极大轰动。
以往当兵吃粮只为求一条生路,混一口饭吃,现在当兵立功,还有希望做官。
当然,想从最基层的辅兵升到一等甲兵,需要用实打实的战功来争取。
彰义军文武并重,不管学文还是学武,都有明确的上升通道,为辖地青年带来诸多希望。
农垦区也受到全民读书学习热潮的影响,徐铉本人,从外貌风度到内里涵养,都流露出浓浓的江南儒生风范。
徐铉上任以后,农垦区便出现许多有关他的传说。
说他才学满腹,连史节帅也虚心向他请教。
说他是泾州生活小报的知名作者,写过不少登上头版头条的文章。
说他来自江南水乡,家里有千亩良田十几处庄园,还在江南朝廷当过官。
总之,徐铉成了农垦区的明星人物,受到乡亲们的热捧。
昨日除夕,徐铉带着李从嘉参加镇署衙门和各村举办的盛大篝火晚会,闹腾到深夜,玩得十分尽兴。
官民同乐,已经是彰义军治下一大特色,但凡重大节日,上至节度府,下至县乡都会举办规模不一的庆典活动。
世道辛苦,百姓们更是需要一些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
昨晚徐铉喝了不少酒,趁着酒兴,有几个村的村老带着各自村里未出阁的大闺女,以“为徐老爷祝酒”的名义将他团团围住。
徐铉知道热情的村老们想干什么,惊慌之下急中生智,装醉瘫倒在地,被公衙差役送回官宅才算是逃过一劫。
临近晌午,徐铉起床,端着盆子到院中打水洗脸。
李从嘉背着箩筐推开篱笆门,笑道:“先生睡得可好?”
徐铉脸色赧然,拍拍脑门苦笑:“喝酒误事,往后可不敢喝太多。”
“先生昨晚若是不醉,只怕就成了那误入盘丝洞的唐三藏,再也出不来了!”李从嘉放下背篓,胖脸笑作一团。
徐铉漱完口,好奇道:“这又是何典故?我怎么没听过?”
“不是典故,是四有先生新进大作,依据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撰写的戏文话本。”李从嘉说道。
徐铉想起来了,上次去拜见少使君时,褚珣跟他说过。
“这篇‘误入盘丝洞’便是《大唐西游记》其中一段情节。这本志怪戏文刚开始在报纸上连载,每隔三期才有一篇,现在只不过刊载到第二篇‘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盘丝洞的情节还是褚珣年前特地抄写送给我的....”
李从嘉嘟哝着,抱来砧板,从背篓里取出猪肉和大葱,准备剁肉和肉馅,今日初一,他们下午要包饺子吃。
“先生,四有先生当真就是那彰义军的少使君?”李从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见过史向文,与他心目中四有先生的形象天差地别。
徐铉苦笑道:“严格来说,四有先生应该是少使君的授业恩师,是一位隐居檀州的高人逸士。”
“那《大唐西游记》的真正著作者到底是四有先生,还是那位少使君?”李从嘉疑惑道。
徐铉笑道:“雪赋也好,大唐西游记也罢,究竟是谁创作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少使君需要借此名头为自己赚取名望。”
李从嘉咧嘴笑道:“我懂了,先生之意,与其探究究竟是谁写出如此惊天大作,还不如单纯地欣赏文章,享受其中奥妙。”
“不错。”徐铉笑了,看来小郡王在邸舍帮工,在学堂求学这些时日,人情世故也长进不少。
李从嘉倒出面粉准备和面,笑呵呵地道:“今日包饺子吃,猪肉大葱馅的,要是褚珣在就好了,他最喜欢吃我拌的肉馅....”
徐铉卷起袖口也过来帮忙,“这饺子,中原百姓称之为‘角儿’、‘云吞’,在咱们江南更多的叫馄饨,泾州这里便叫做饺子,听说也是从那位少使君口中传出的叫法。”
“以前在江宁不太喜欢吃,没想到在泾州吃了几次,发现的确别有滋味,泰和楼还有虾仁饺、蛋黄饺、煎饺....每一样都各有特色....”
说到吃食,李从嘉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和徐铉讨论着有关饺子的做法、吃法。
一名属吏站在篱笆墙外,伸长脖子叫喊道:“徐镇长,徐镇长!”
徐铉抬头看了看,招手示意他进来。
“何事?”
属吏推开篱笆小跑过来,徐铉笑道。
“启禀徐镇长,集市上来了几支商队,贩运来大量农具,小人看过了,都是咱们农垦区年后翻耕田地需要的。
那些商贩说了,请镇长去跟他们商量,价钱还可以再便宜些。”属吏拱手说道。
徐铉洗净手上沾染的面粉疙瘩,笑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李从嘉也忙擦擦手道:“我也一块去,肉馅还剩不少,再买些面粉来多包一些,带回去给褚珣吃。”
二人跟着属吏离开公衙,往集市赶去。
平整的土路上,遇见的百姓都会热情地跟徐铉打招呼,徐铉也礼貌地一一回应。
虽是年初一,集市上也颇为热闹,还有锣鼓队和杂耍表演,一大群身穿粗布麻衣的汉子,赶着几十匹骡马,骡马拉着板车,车上堆着些农具。
徐铉远远看着这群汉子,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觉得这群外乡人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他们的神情有些紧张。
“咱们农垦区徐镇长来了!请你们商队管事出面谈话。”属吏快步上前,朝那群商贩笑道。
如果能便宜买下这批农具,农垦区年后翻耕就不愁没有农具使了。
“本官便是徐铉,这批农具要价几何?请你家做主的人出来说话。”
徐铉朝骡马车上看去,这些农具都是新制的,看起来还不错。
从商贩中间走出一名三十岁许的文士,赫然是苏贞常。
苏贞常目光紧紧盯着徐铉,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
他又看看跟在徐铉身后,四处张望的李从嘉。
等到看见李从嘉目生重瞳、口中骈齿这些显著特征后,目中精芒大作,完全能够确定,这二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徐铉看着苏贞常,突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足下....”
徐铉拱手刚要开口,苏贞常神情瞬间变得狠厉,指着他和李从嘉大吼:“就是这二人,快快拿下!”
围拢一旁的商贩们立时露出凶狠嘴脸,当即就有几个汉子扑上前,扭住徐铉和李从嘉。
还有几人从农具里翻找出雪亮钢刀,分发给同伴,他们砍断骡马车绳索,两人一骑跨上骡马。
惊变只在瞬间发生,那名属吏急忙上前阻拦:“大胆!还不快放了徐镇长!你们想造反不成....”
话没说完,一名飞龙军军士装扮的商贩一刀狠狠捅进属吏腰腹,鲜血洒落,那属吏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徐铉又惊又怒,奋力挣扎,李从嘉吓傻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这般凶狠。
“绑了!快走!”苏贞常跨上马,大吼一声。
两人嘴巴被封堵,捆上麻绳,分别由一名军汉携带,一群人冲出集市,一路上掀翻无数街边小摊,撞死撞伤十几个无辜百姓,纵马在人堆里挥刀砍杀。
集市里乱作一团,人群四散奔逃。
苏贞常率人冲出农垦区,往阳晋川东南方向的乞活道山坳口撤退。
片刻后,几匹快马往县城奔去,农垦区北面山岗一处烽燧燃起滚滚浓烟,代表着农垦区出现重大变故,向距离最近的盐厂驻军求援。
当初修建这座烽燧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
节度府内,朱秀正在跟史灵雁和严平打扑克,裴缙坐在一旁吐苦水。
“年后从各官衙选录人手时,还请少使君多念着些下官,往下官的度支署多拨给一些人手....
彰义军的账目越来越多,条款越来越细,现有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少使君瞧瞧,下官这半年来,白头发多了一大半!”
裴缙转头,拨弄着后脑勺上的头发,委屈地抱怨。
朱秀瞥他一眼,笑道:“你手下那个叫苏贞常的不是挺能干?提拔此人给你当副手如何?”
裴缙恼火道:“这苏贞常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半月前称病告假,我见他迟迟不来报到,还以为他病重,亲自去到他的住所探视,没想到却是人去屋空,至今不见踪影!”
“嗯?”朱秀皱眉,无故不来当值,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可是有急事回老家去了?”朱秀疑惑道。
裴缙气愤道:“书信也不留下一封,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朱秀放下手里的扑克,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当初可有好好审查过此人的底细?”
朱秀看着严平问道。
严平道:“上次少使君过问后,我又回去查查档案,苏贞常的确是关中醴泉人,审查结果没有问题。”
朱秀沉吟片刻:“派人赶到醴泉,查查他的籍贯是真是假。”
严平小声嘟哝:“为查一人跑那么远,不值当....”
朱秀没好气地训斥道:“凡入节度府供职之人,必须要查明来历,背景干净,这是当初定下的规矩!”
“是,卑职遵令!”严平讪笑着,起身揖礼准备下去安排。
“娘嘞~今日开始,我这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大过年的,真不吉利~”
朱秀揉揉眼皮,起身抻抻懒腰,准备去躺在榻上歇息会。
第二百一十九章 命运这东西
“哐啷!”一声响动,屋门被猛地推开,两名节度府卫士搀扶着一名浑身是血的人闯进。
朱秀吓一跳,严平下意识拔出搁在桌子旁的长刀,纵身一跃拦在朱秀身前。
裴缙第一时间往桌子底下钻,撅着屁股瑟瑟发抖。
那血人见到朱秀和严平,挣扎着跪倒在地。
严平仔细打量,惊讶道:“杜方?你、你不是在农垦区保护徐铉和李从嘉?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严平从那张血糊糊的脸依稀看清,此人正是他派到农垦区执行保卫任务的藏锋营一等甲兵杜方!
朱秀一听顿时色变,手里的扑克散落在地,上前两步喝问道:“农垦区出了何事?”
杜方强忍伤痛,哭诉道:“启禀少使君、副统领,今日晌午,有几伙贼人装扮成贩卖农具的商贩,混进农垦区暗中布置,掳走了徐铉和李从嘉!
贼人有一百五六十之多,分批混入农垦区,有的负责在集市蹲守,以贩卖农具为名引诱徐铉前往,等抓到人后,又从农垦区东南面撤离,一路上都有他们的人接应....
我等第一时间向盐厂驻军求援,然后组织镇署衙门差役追赶,与负责断后的贼人相遇,苦战一场,差役死伤数十,藏锋营弟兄除小人拼死逃出赶回报信,其余弟兄全都战死当场....”
朱秀倒吸一口凉气,眼前有轻微眩晕,身子微微摇晃。
“少使君!”严平急忙搀扶住。
朱秀挣脱开,愤怒地低吼道:“如此多身份不明之人进入农垦区,事先你为何没有半点察觉?”
“我....我....”严平羞愧地低下头。
朱秀咬牙,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又问杜方道:“贼人身份可查清?他们离开农垦区后,往何处逃去?”
杜方忙道:“具体是哪方势力派出的人马还未查明,不过小人在那伙贼人里看见一个认识的面孔!”
“是谁?”朱秀喝问。
“节度府度支署下属曹吏,苏贞常!”杜方语气笃定,“小人曾经在县城见过他几次,绝对不会认错!”
朱秀一愣,一股无可抑制的怒火从心底生出,恶狠狠的怒视严平。
严平脸色瞬间煞白,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苏贞常进入节度府之前,我、我派人调查他的来历背景,没有问题啊....”
裴缙从桌子底下钻出,扶着歪斜的幞头,急吼吼地辩解道:“少使君明察,下官当真不知道这苏贞常竟然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朱秀脸色阴沉得可怕,百密一疏,没想到层层布控,看似防卫严密的节度府,竟然这般轻易就被敌人渗透,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徐铉和李从嘉绝对不能出事,他们身份也不能暴露,否则一个勾结敌国的罪名逃不过,开封朝廷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付彰义军。
这俩人也是他为自己在南边留下的一条退路,狡兔三窟,即便他已经进入郭威和柴荣的势力集团,但天下大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绝不应该吊死在一棵树上。
天知道这该死的蝴蝶效应有多可怕!
万一将来的历史走向大变,在开封混不下去,还能逃到南方混日子。
可若是徐铉和李从嘉有个三长两短,唐主李璟和江南士族只怕会恨他入骨。
私情来说,他和徐铉李从嘉相处愉快,大有相逢恨晚的感觉,虽然一开始就抱有强烈的目的与他们接触,相处以后也确实颇合口味,结下深厚友谊。
如果二人因他的缘故丢了性命,于心不安。
“盐厂驻军现在何处?”朱秀叱问道。
杜方捂住胸口,满脸痛苦,虚弱道:“关铁石将军见到烽燧示警,已经率领驻军追击,想必现在已经追到乞活道入口处....”
“乞活道?!”朱秀立时反应过来,乞活道是泾州通往邠州最近的一条通道,贼人掳走李从嘉和徐铉,撤往乞活道,是想逃回邠州!
他们极有可能是后赞派来的人!
杜方话音刚落,侧身摔倒在地,身下流淌出一滩血迹。
节度府卫士检查过后,发现他胸口中了刀伤,背上还有一个迸裂的箭疮在流血。
“快把他抬下去,请大夫救治!”朱秀大喊。
卫士急忙抬着杜方离开,朱秀望着地上一滩黑红色的血迹,眼神一阵变幻,攥紧拳头厉声道:“传我军令,速速调集彰义军牙城五千兵马,潘美率领两千骑军随我先行,余下步军随后赶至乞活道待命!”
屋门口有卫士领命而去。
“少使君我....”严平没有听到有关于他的安排,有些慌了。
朱秀冷沉的目光注视着他,严平脸色愈发惨白,慢慢跪倒在地,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朱秀咬牙一字一句地道:“来人!把严平押入监牢,等候审查!传令胡广岳,从现在起,由他暂代藏锋营副统领职务,封闭县城,搜捕一切可疑之人!凡节度府和安定县衙新进官吏,一律严查背景来历!”
两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衣大汉,悄无声息地步入屋子,朝朱秀抱拳施礼,一左一右钳住严平的胳膊,把他拽起身。
他们是藏锋营隐卫,专门潜伏在节度府内,保护朱秀和史匡威一家的安全。
严平面若死灰,浑身瘫软,两条腿无力地拖在地上,任由两名黑衣大汉拖出屋。
“少使君!严平死罪!”
严平猛地回头大吼,两行热泪滚滚落下,声音凄凉。
朱秀面无表情地看着。
裴缙满脑门子虚汗,讪讪道:“严平毕竟是少使君一手提拔的,向来忠心耿耿,这次一时不察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少使君稍加惩戒也就是了,千万不可....”
话没说完,朱秀冷冷地瞥他一眼,裴缙后面的话便像是卡住般说不出口,额头冒出冷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朱秀大踏步离去,裴缙这才长长舒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苦笑嘀咕:“少使君身上的威势越来越重了,这一眼差点没把我瞅趴下....”
~~~
两山夹壁的乞活道内,苏贞常率人拼命奔逃。
关铁石率领数百盐厂驻军骑卒紧紧追击在后,两支人马一前一后冲进乞活道,在狭窄的山谷夹道里上演生死时速。
苏贞常骑在马背上,扭头回望去,彰义军已经追到了身后只有一箭之地的距离。
苏贞常忍不住骂咧几句,彰义军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还要迅速,他们刚刚逃出农垦区,这支驻扎在盐厂附近的守军就出动追来,在进入乞活道之前相遇。
还有大概两里路才能冲出乞活道,与军使大军汇合,在此之前千万不能被追上。
苏贞常冲着几个飞龙军骑士大喊了几句,很快,几个嗓门大的骑士按照他的吩咐,齐声吼叫起来:
“邠州留后、彰义军节度副使后赞,奉朝廷旨意捉拿唐国奸细,凡是阻拦者一律视同谋逆!”
喊叫声回荡在山谷通道内。
率军追击在后的关铁石侧耳倾听一阵,冷笑数声,挥手下令:“放箭!”
“唰唰~”
一阵箭矢从后方射来,十几个飞龙军骑士应声坠马。
苏贞常吓得面如土色,他已经表明身份,没想到彰义军还敢放箭,根本没把后赞的身份放在眼里。
可想而知,一旦被追上,彰义军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手下留情。
“快!告诉他们!再敢放箭的话,我现在就杀了徐铉和李从嘉,谁也讨不了好!”
苏贞常恶狠狠地吼道。
前方传来喊话声,关铁石侧耳听清楚,挥手下令停止放箭。
徐铉和李从嘉是朱秀千叮万嘱保护好的人,一定不能有事。
万一后赞的人狗急跳墙,杀了二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有一快马飞奔上前禀报:“传少使君军令,请关将军务必咬紧敌军,凡事以人质安危为重!”
关铁石侧过头大吼:“少使君何在?”
“已和潘将军率军进入乞活道!”
“好!回禀少使君,后赞已经率领两千余飞龙军进驻土城,这伙贼人掳掠了人质,逃出乞活道一定会赶往土城与后赞汇合!”
传令兵抱拳应诺,拔转马头原路往回赶。
不出关铁石预料,苏贞常率人逃出乞活道后一路往土城方向跑。
土城是当年彰义军为了接纳邠州迁移百姓修建的,方圆二三里,时隔两年多,偶有荒废,如今成了邠州境内的一处小城镇。
后赞率领两千飞龙军进驻土城,早早在此准备接应苏贞常。
城门缓缓朝两侧打开,苏贞常率人冲进城,而后又迅速合拢。
片刻后,城外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土城四面是一片空敞野地,深冬时节被大雪覆盖,城头兵士惊慌地望去,只见有大股兵马从四面围拢过来。
城下,朱秀和潘美率军与关铁石汇合赶到。
城上,人影晃动,一身戎装的后赞出现在城头,手扶堞墙往下望来。
徐铉和李从嘉被推上前,身上绑缚绳索,嘴里塞着布头,看见城下黑压压的兵马最前头,一杆彰义军大旗之下,朱秀骑着一匹炭红色骏马,正仰头望来。
双方目光交汇,俱是一愣。
朱秀苦笑,满心无奈,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形下暴露身份。
“朱秀小儿,你敢率军围城,难道想要造反?”后赞色厉内荏般厉声大喝。
朱秀拽紧缰绳,仰头冷冷看着他,默不作声。
“速速撤走,否则本将军现在就宰了这二人!”后赞大吼,让手下军士拔出刀架在二人肩头。
朱秀马鞭指向城头:“他二人若有分毫损伤,你今日也走不出这土城半步!”
后赞愤怒地捶打墙垛,土城里物资匮乏,就算他据城而守,顶多两三日就会缺水缺粮。
况且彰义军兵马数量占据优势,如果强攻的话,吃亏的也还是己方。
苏贞常凑上前,望着城下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的彰义军数千大军,战战兢兢地道:“军使三思啊,敌军势大,切不可冲动!依我看....倒不如照朱秀小儿所说,放了那二人吧....”
后赞怒视他喝骂道:“费尽力气才抓到手,如何能轻易放掉?没了这二人,我回开封如何向官家交代?朝廷如何定史匡威和朱秀的谋逆之罪?”
苏贞常哭丧脸道:“事已至此,如果不放人,朱秀一定会攻城!这座土城又破又小,如何能抵挡得住?”
后赞恼火不已,骂道:“还不是你这蠢货,瞎出主意,害得老子跟彰义军彻底闹翻脸!”
“苏某也没想到,彰义军反应这般神速,朱秀竟敢亲自率军围城....何况当初定下计策时,也是得到军使您赞同的....”苏贞常委屈地嘟囔。
后赞怒瞪着他,苏贞常脖子一缩,讪讪道:“军使放心,彰义军反心已显,今日诸多飞龙军将士都是见证,只要平安回到开封,向官家晓以利害,他日调集大军,再来平灭这伙叛贼不迟....”
后赞脸色阴晴不定,看看徐铉和李从嘉,又看看城下的朱秀,满心不甘。
朱秀见城头上好一会没有动静,朝潘美使眼色。
潘美会意,跳下马往后跑,大吼道:“架起炮车,发射震天雷!”
十几名步卒推着一辆由床弩弩机改造的炮车上前,抛兜里放一颗铁葫芦形状的震天雷,潘美用发烛点燃,眼看火线燃烧过半,大吼一声:“放!”
强劲的弩臂将抛兜里的震天雷高高抛出,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过二十几丈远,精准地往城头砸下。
“轰~”
震天雷落下瞬间爆炸,崩碎的铁片四散开,拥挤在城头的十几个兵士惨叫着倒地,几个倒霉的甚至被炸得翻下城头,活活摔死。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土墙城头微微颤动,沙土唰唰脱落,一处堞墙甚至裂开一道口子。
后赞抱着头蹲下身,满面惶恐,这就是彰义军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的震天雷,果然威力惊人呐!
这座残破的小土城,再扔几颗震天雷只怕就要被轰塌。
苏贞常吓得抱着脑袋哇哇大叫,哪里见过这般惊天动地的新式火器。
“停!停!我放人!”后赞趴在墙垛后,见到朱秀又要挥手下令抛射震天雷,吓得急忙伸手摇晃,惊慌大叫。
第二百二十章 开年便有血光之灾
后赞透过墙垛往城下看,气急败坏地大吼:“朱秀!你究竟要如何才肯退兵?”
朱秀摆摆手示意暂停抛射震天雷,朗声笑道:“后军使,你把人留下,率军退走,我绝不为难!”
后赞咬咬牙,喊道:“你退兵至三里外,一个时辰后,我把人给你送去!”
朱秀嗤笑,一个时辰,足够这厮从容地率军撤回宜禄县。
宜禄县城比这土城不知坚固了多少倍,就算能够强攻打下,也得折损不少兵马,怎么算都划不着。
“休要啰嗦!打开城门,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撤军,否则震天雷伺候!”
朱秀鼓足嗓门大吼,“等我打破城来,军使再想走可就晚了!”
“踏破土城!鸡犬不留!”潘美高举花刀怒吼。
“踏破土城!鸡犬不留!”数千彰义军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气势动天!
城头飞龙军士卒面露畏惧,苏贞常浑身发抖面如土色。
后赞气得一张脸憋成酱紫色,自从成为天子近臣以来,他何时受过此种赤裸裸的威胁和折辱。
看看被捆成人粽的徐铉和李从嘉,他心里忽地有些后悔,不该轻易听信苏贞常的鼓惑,与彰义军撕破脸皮。
抓了两个烫手山芋,搞得自己骑虎难下。
可惜形式比人强,不放人的话,只怕他真的走不出土城。
“好!就依你!”后赞恨恨地捶打墙垛,“人还给你,但你要让我率军安然离开!若敢耍诈,我就先宰了他二人!”
朱秀扬手下令:“全军后退五十步!”
传令兵飞速朝土城四面而去,很快,四面围拢的人马各自往后退了五十步。
城门嘎吱嘎吱打开,磨蹭了好一会,后赞才骑马率军出城。
徐铉和李从嘉押在最后,有几个骑卒提着刀跟在一旁,绑缚二人的绳索一端系在马鞍上。
隔着数十丈远,后赞恨恨地朝朱秀看了眼,刚要抬手挥打马鞭,又听见朱秀的声音喊道:“且慢!”
后赞一惊,身子一晃,还以为朱秀要出尔反尔。
“军使留步,我要的可不止两人,还少了一个!”朱秀笑着拍马上前,潘美提刀紧跟身旁。
后赞怔了怔,看看徐铉和李从嘉,他绑来的两人全都在这,还少了谁?
跟在后赞身边的苏贞常惊骇地睁大双眼。
朱秀指着他冷笑道:“还有此人也得留下!”
苏贞常脸一垮快要哭出声来:“军使救我!”
后赞怒不可遏:“你休要得寸进尺!”
朱秀冷冷道:“今日要么留下这三人,要么就请军使留下,再搭上几百上千条飞龙军士卒的命!孰轻孰重,军使自己选吧!”
潘美花刀一扬,大批打头的彰义军骑军将士威压上前,成排的战马不安地刨动马蹄,打着响嚏,这是大战冲锋前的紧迫感。
后赞余光瞥见那可怕的炮车已经放置好铁葫芦,只等朱秀一声令下,那威力惊人的震天雷就会从他的头顶砸落。
后赞脸色阴沉,目光闪烁不定。
苏贞常看在眼里,双腿发软,跌落马背,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
后赞朝几个心腹亲兵使眼色,亲兵会意,跳下马拎着一根绳索就朝苏贞常扑去。
“军使不可!军使糊涂啊!”苏贞常拼命反抗,被亲兵一阵拳打脚踢,滚在泥雪地里哭嚎求饶。
后赞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苏贞常被捆得严严实实,浑身沾满泥雪,像一头待宰的猪,悲愤之下冲着后赞破口大骂,被亲兵一脚踹碎牙齿,满嘴流血。
后赞深深看了眼朱秀,似乎要把这场羞辱铭刻在心。
一声吆喝,后赞挥打马鞭疾驰而去,飞龙军兵卒紧跟在后。
彰义军令旗挥舞,围城兵马让开一处缺口,让后赞率军离开。
只留下两名军士拿刀架住徐铉和李从嘉的肩头留在最后,他们要等后赞走远,撤离到安全位置才能走。
随着大队人马远去,两名军士握刀的手有些发抖。
潘美跳下马背大踏步上前,恶狠狠地道:“还不快滚?留下来找死不成?”
两名军士相视一眼,扔下刀爬上马背,仓惶逃去。
“徐先生和李贤弟受苦了,我之过也!”
朱秀小步快跑上前,满脸懊悔地亲自替二人松绑。
割断绳索,徐铉和李从嘉取下嘴里塞着的布团,如释重负般喘气。
二人模样狼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色有些发青,嘴唇有些惨白。
徐铉嘴角淤青,李从嘉半边脸高高肿起,想来是反抗时被人狠狠殴打了一顿。
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一群穷凶极恶之徒绑架,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来人!快拿皮袍来!”朱秀大声吩咐。
徐铉满眼复杂地望着他,李从嘉张张嘴想说什么。
朱秀略显不自然地笑笑,使劲搓搓手。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披上暖和的皮袄,发僵的手脚渐渐松活开。
“原来彰义军少使君一直就在我们身边,是徐某有眼无珠,蠢笨不堪,这么长时间竟然无从察觉....”
徐铉喟叹一声,拱拱手苦笑道:“徐某见过朱司马....”
朱秀忙摆手:“徐先生叫我一声朱少郎便可,不必客气!”
徐铉摇摇头,自嘲般地道:“本来徐某身为农垦区镇长,应该尊称一声少使君,可徐某这镇长职务,只怕做不成了,所以....”
徐铉没有说完,意思很明显,既然后赞派人潜入农垦区绑架他们,说明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泾州只怕再也待不下去。
朱秀无奈地摊摊手,徐铉和李从嘉的身份过早暴露,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更麻烦的是,此事一旦禀报朝廷,彰义军百口难辩,一个逆罪之名是逃不了的。
如此一来,等于提前和开封朝廷决裂。
可是乾祐三年的大变局还未开始,彰义军过早冒头,打乱了朱秀的布置。
后续又该如何应对,朱秀现在还一筹莫展。
李从嘉眨巴眼看着朱秀,又看看他身后,开始有条不紊撤退的军队,小声道:“兄长当真是彰义军少帅?褚珣....朱秀本就是一人?”
朱秀歉然地挤出个笑容,“李贤弟见谅,出于种种缘故,迫于万般无奈,不得已才用假身份与贤弟交往....”
李从嘉肉乎乎的脸上一片痴怔,忽地像是想起些什么,细缝小眼一点点睁大,喃喃道:“邸舍掌勺大师傅说,泰和楼大厨的厨艺都是少使君所教,那岂不是说....”
朱秀谦虚地作揖道:“让贤弟见笑了,泰和楼开张之前,我举办过一个名厨培训班,挑选了一批精通庖厨技艺之人,稍加点拨,传授他们一些新式菜肴....”
李从嘉胖脸惊喜地道:“原来兄长的厨艺才是最高超的!请兄长收我为徒,不吝赐教!”
“小郡王....”徐铉无奈地苦笑一声。
李从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褚珣....噢不,朱秀兄长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倒觉得无伤大雅。我們相识半年多,朱兄一直对我们照顾有加,这次又率军亲自前来救援,足见朱兄是真诚相待....先生还是不要责怪朱兄了!”
朱秀朝李从嘉投去感激眼神,多么淳朴善良的兔牙小胖子啊!
徐铉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人心隔肚皮,小郡王千万不可被某些伪善的外表所欺骗!”
“先生?”李从嘉皱眉,觉得徐铉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了。
徐铉紧盯朱秀,沉声道:“朱司马身为彰义军储帅,在泾州地界竟然要化名示人,想必是因为早就得知我二人真实身份,所以才借用假身份故意接近吧?”
朱秀搓着手,讪笑道:“徐先生目光如炬,不过在下也并非有意接近,起先也是被先生和李贤弟的才华品性所吸引....”
徐铉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嘴角闪过一丝嘲弄。
他可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糊弄。
如今知晓了朱秀的真实身份,前因后果联想起来,很容易猜透他当初为何要化名故意接近。
什么为才华人品所倾倒,一派胡言,还不是为了二人身份不一般,掌控在手的话,便有奇货可居之奇效!
朱秀编不下去了,被徐铉的冷嘲热讽弄得有些恼火,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赖样:“先生说的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你二人是何身份!为了避免惹人非议,才用化名前去跟二位结识!
但是相识交往之后,我的确被徐先生的才华人品所折服,被李贤弟一颗淳厚的赤子之心所感染,出于倾慕之心,才想与二位保持一份纯洁的友谊关系!
我们三人的确各有身份,不过朋友交往,难道不应该摒除世俗利益,放下高低贵贱,忘却各自立场,只以一颗真心换真情?这一份纯粹的友谊,难道不值得被珍视?”
徐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占据道德制高点,说的好像他徐铉才是背叛友情,应该被处以极刑的那一个。
李从嘉满脸动容,深情道:“朱兄所言极是!我们与朱兄相识、相交、相知,只因为意气相投,绝不受世间纷繁所扰!”
“贤弟与我,果然是知己啊!”朱秀拍拍他宽厚的肩膀。
俩人目光深情交汇,重重点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铉自问也是机辩之士,没想到遇上朱秀竟然几度被弄得哑口无言,颇有些恼火不服气。
他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严肃地质问道:“既然褚珣的身份是假的,那么褚掌柜,你家二大爷褚美的身份也是假的?”
朱秀笑了笑,朝潘美大喊了一声。
潘美正忙着整训队伍,回过头看了眼,咧开大嘴朝徐铉招招手。
“他便是褚美,真名叫做潘美,乃我彰义军都知兵马使!”朱秀笑道。
徐铉满脸凝重,又追问道:“那陶文举又是何人?”
“陶文举姓名、身份全都不假,他是盐厂负责人,乃我节度府下辖重要僚属!”朱秀诚实回答。
“那日你带我们去拜见陶文举,他威胁我们说,如果不拿出七十万贯赎金,就要暴露我们的身份!此事,可是由你授意?”
徐铉上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朱秀傻吧了,暗道一声糟糕,情急之下怎么把这一桩事忘记了?
看来徐铉这家伙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隔了好长时间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就七十万贯么,你徐家和唐主李璟随便凑凑不就有了....
朱秀耷拉眼皮有些泄气,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他做的有些不厚道。
一方面想跟人家套近乎、攀交情,一方面又想趁机勒索一笔。
“怎么,朱少郎无言以对了?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徐铉进一步厉声质问道。
朱秀有些底气不足地弱弱道:“这事啊....它是这么个情况....因为呢....这个啊....嗯....在下本不想要那七十万贯....只是陶文举贪心,擅自做主....事后我也曾臭骂他一顿....”
朱秀硬着头皮,吭哧吭哧绞尽脑汁地解释着。
不知道徐铉会不会信,反正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徐铉愤怒地重重哼了声,拉着李从嘉大踏步离开。
“先生!”李从嘉大惊,回头看着朱秀,“朱兄!”
可怜的兔牙小胖子被悲愤交加的徐铉强行拖拽走。
朱秀摊摊手,无奈地望着。
得,这么一个天大的谎话还是没能圆过来,被徐铉抓住关键处毫不留情地戳破。
看来他们之间纯粹的友情要告吹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也得破裂。
“嘿嘿~闹过头了吧?早就警告过你,敲竹杠这种事亏损阴德,小心生儿子没屁眼....七十万贯呐!你小子可真够心黑的!最可恨的是竟然半文钱也不愿分给咱....”
潘美凑过来鬼祟地嘲笑着,两手一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朱秀忿忿地剜他一眼:“滚蛋!”
潘美撇撇嘴:“后赞知道你窝藏唐国皇子,很快开封朝廷也就知道了,你准备好如何解释?还有严平那小子,你要如何处置?”
朱秀沉着脸思索片刻:“后赞手里有两千飞龙军,不好对付,这件事瞒不住了,我们只能早做准备,从今日起,你驻守在土城,严密监控邠州动静,我猜后赞不敢继续留下,一定会尽快赶回开封。
等他一走,我们全面接手邠州,重新修筑土城,加固城防,加强乞活道防守,要让邠州成为泾州的东面屏障!
就算要打仗,也不能把战火烧至泾州!”
潘美摩拳擦掌,兴奋大笑:“太好了!就等这一天!狗娘养的朝廷,早就该掀了它!”
“至于严平....”朱秀目光阴沉,“依照藏锋营军规处置!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
潘美吓一跳,“你真要处置严平?他可是你一手提拔的亲信....”
朱秀冷冷瞟他一眼,潘美愕然,摊摊手识趣地闭上嘴巴。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烫手山芋
从土城回到泾州,徐铉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要立即南下返回江南,对于农垦区镇长的职责,也没有马上撂挑子不干。
他带着李从嘉回到农垦区,并且拒绝了朱秀随行陪同的请求,冷着脸说,近段时间他们还会住在农垦区,他也会尽心尽职的履行镇长职责。
唯一的要求就是朱秀不得主动前来打扰。
任凭朱秀如何赔礼道歉,李从嘉如何劝解,徐铉也不为所动,一副决心与朱秀划清界限的样子。
看来当初暗中指使陶文举索要七十万贯的“肉票钱”,给徐铉心中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无奈之下,朱秀只得让关铁石护送他们回农垦区。
半个月后,时间来到二月底,徐彪率人押送三十万贯钱,在鹑觚县镇兵的护送下抵达安定县。
裴缙组织度支署的官吏进行清点,大半日时间清点完毕核对无误,贴上封条收入节度府库房。
度支署的官吏们对于大批量的清点钱货工作已经麻木了,对于节度府时不时的就能收入一批盐款之外的巨额钱财见怪不怪。
他们不知道少使君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节度府库房里究竟有多少钱,只知道彰义军三十年来的积蓄加在一起,也不如近两年来搞到的钱多。
反正泾州人人皆知节度府有钱,少使君更是富得流油。
殊不见不久前,还有党项人给节度府送来几百斤黄金,那金灿灿的金铤堆成小山似的,据说金光能把人眼睛晃瞎。
节度府财政宽裕,下属的官吏福利多多,将士们粮饷充足,皆大欢喜。
徐铉得知徐彪到来,第二日就带着李从嘉赶回安定县,一封辞呈也摆上了朱秀的书桌。
朱秀知道徐铉去意已决,而且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继续留在泾州不太安全,对于彰义军也是个麻烦。
朱秀痛快地批复放行,翌日,在县城东门外送行。
本来朱秀想为徐铉举办一个盛大的送行宴,可惜徐铉谢绝了,他反而带着李从嘉,专程到盛和邸舍,向邸舍伙计和后灶房的大师傅们、帮杂大婶们辞行。
为了感谢他们多日来的照顾,徐铉还特意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个红包。
大婶们千恩万谢,围着李从嘉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不舍之情。
这个与她们相处了大半年之久的兔牙小胖子,深得大婶們的宠爱,甚至表示如果李从嘉愿意留下,她们就把自家的女儿侄女嫁给他做媳妇。
李从嘉满头大汗地作揖感谢,等到逃离大婶们的包围圈,身上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
东门外,徐铉一身青黑色锦袍,披氅衣,负手望着安定县城头怔怔出神。
痕迹斑驳的古老城墙,皑皑积雪堆在城头,寒湿的空气,热情淳朴的百姓,各种推陈出新的典章制度,上至官府下至军民,一片生机盎然景象....这些都是徐铉留在心里,一辈子忘不了的记忆。
当然,还有某个人面兽心、奸诈狡猾的年轻人,吃了亏上了当,到头来还要念他的好,徐铉感觉自己一辈子的亏都在泾州吃完了,这才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徐铉满眼复杂地看着朱秀,目光移到他身后,那个叫做胡广岳的邸舍伙计身上。
眼前的胡广岳一身鳞甲,腰悬佩刀,面容肃穆威势凛然,俨然一副军中悍将的架势,站在朱秀身后三尺距离,目光低垂,忠实地履行护卫职责。
徐铉暗暗苦笑,如此形象,与他印象中那个高大憨厚的邸舍伙计,差别实在太大。
觉察到徐铉的目光,胡广岳抬起眼皮,咧嘴笑了笑,微微颔首示意,又再度肃穆垂目保持警戒。
“这位胡将军,才是盛和邸舍的真正当家人吧?”徐铉叹口气道。
朱秀笑道:“胡广岳是我麾下副统领,盛和邸舍也是节度府名下产业。”
徐铉面皮颤了颤,原来他和李从嘉从住进邸舍那天起,就一直处于朱秀的监控之下。
当初他只觉得胡广岳这位朴实的县城青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邸舍伙计,但谈吐、见识颇为不凡,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没想到啊,人家早有军职在身,藏的可真够深的....
徐铉自嘲一笑,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一个个都是些腹黑阴险之徒。
朱秀撇撇嘴,瞧这家伙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心里腹诽自己。
徐铉长吁一口气,缓缓拱手道:“不管怎么说,朱少郎对小郡王和徐某有救命之恩,在泾州这段时日,也有劳朱少郎多加照顾,此番恩情,徐某必定铭记在心!”
朱秀眨巴眼,觉得徐铉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徐先生言重了!在下与安定郡王和徐先生相识一场,获益匪浅,只恨不能时常跟随先生左右聆听教诲!”朱秀遗憾地摇头。
徐铉苦笑,“朱少郎有一位学究天人的恩师,徐某与之相比,不过银烛之于皓月,沙粒之于大漠,怎敢相提并论!徐某与朱少郎几次交谈,每次都能受益良多,有幸担任农垦区镇长这段时日,对于经世济民也有了全新的了解,该是徐某多谢朱少郎不吝赐教之恩!”
说着,徐铉态度诚恳地深躬揖礼。
朱秀连忙侧身避过,“徐先生不可如此,折煞在下了!”
胡广岳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盖着一块红绸布。
朱秀揭开红绸布,底下有两份金笺纸。
“临别赠礼,还请徐先生收下。”朱秀笑吟吟地道。
徐铉原本还以为朱秀要赠送路费,刚要婉拒,见是两张金笺纸,愣了愣,取过展开来看。
第一张纸上誊抄了一篇文章,正是那篇《雪赋》。
第二张纸上写了一首诗,诗名《送友人》。
徐铉看了眼朱秀,低吟念出声:
“孤舟春别万花西,云淡山青水满溪。料得客愁何处是,绿阴官舍听莺啼。”
徐铉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情感受到触动般,震颤了下,眼眶竟有些许湿润,情不自禁地又把这首诗念了几遍。
“马上便是开春,祝愿先生此行南归,一路赏春踏景,愉悦而回!”朱秀笑着鞠身揖礼。
“多谢....朱少郎!”
徐铉动容不已,长叹一声,手捧两份于他而言弥足珍贵的金笺纸,敞怀大笑:“好字、好诗、好文章!能与四有先生结识,还能得此墨宝,当真不虚此行!”
“呵呵,先生过誉了,四有先生乃家师名号,在下只不过驴蒙虎皮,招摇过市罢了!”朱秀摇头一本正经。
徐铉笑容越发开怀了,捋须道:“假以时日,天下必知四有先生和朱少郎之名,反正你们师徒犹如一人,究竟是谁扯谁的虎皮,于天下人而言根本不重要~”
徐铉饶有深意地笑着,朱秀无奈地摊摊手。
“朱少郎,告辞!他日有缘再会!”徐铉小心收好金笺纸,郑重地揖礼作别。
“先生一路保重!”
徐彪上前搀扶着徐铉登上车驾:“三爷爷慢着点~”
徐彪本想恶狠狠地瞪朱秀一眼,瞟眼见到四周不少鳞甲佩刀的军汉,正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立马想到自己在改造场的遭遇,浑身有些发寒,低下头不敢造次,爬上马车挥动马鞭驾车而去。
李从嘉乘坐的马车停下,一颗圆滚滚的胖脑袋探出车窗,兔牙小胖子伤感地道:“朱兄保重,小弟去了。”
朱秀拱手道:“贤弟一路顺风!”
李从嘉依依不舍地道:“朱兄送我许多糖果点心,还把泰和楼的菜谱秘笈送给小弟,无以回报,希望将来朱兄能到江宁去,到时也让小弟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秀笑道:“一定有机会的,贤弟皇子之尊,将来说不定愚兄还要靠贤弟提携!”
李从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朱兄高看小弟了,小弟不过是一闲散郡王,无权无势,只会吟风弄月,只怕给不了朱兄富贵前程....”
“哈哈~世事难料,反正贤弟将来不要忘了我就好!”
李从嘉胖脸正色道:“小弟蒙朱兄照拂,在泾州渡过了一段难忘的欢乐时光,朱兄恩情终身不忘!”
“贤弟珍重!”
“朱兄珍重!告辞!”
马车辚辚而去,长长的车队缓缓往南驶远。
停息多日的小雪再度落下,朱秀紧了紧衣襟,往手心呵出一口白气,新一年的倒春寒再度袭来。
朱秀突然叹了口气,面带愁容。
胡广岳感慨道:“少使君与徐先生李少郎真是情义笃厚啊!还请少使君莫要伤感,朋友别离乃是常有之事,将来还有机会再相逢....”
朱秀呵气搓着手,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谁说我发愁是为了送别朋友?”
“那少使君因何叹息?”胡广岳一脸困惑。
朱秀白了他一眼:“你傻啊,到手的七十万贯就这么飞走了,谁能不心疼?别说叹口气,就算大哭一场也不为过!”
朱秀吸吸鼻子,挤挤眼睛,似乎想要酝酿一下垂泪的情绪。
挤眉弄眼捣鼓半天没感觉,嘟哝着一甩袖袍爬上马背回城去了。
胡广岳愣了愣,无奈地摇摇头,翻身上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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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城监牢,是彰义军内设的一座囚牢,看管严密,关押着一些重刑犯,和犯了罪责的官员军将。
阴暗的走道两侧挂着火把,火光摇曳拉长了人影,寂静的监牢里,偶尔可以听见老鼠的吱吱声,和个别牢犯手脚镣铐的叮哐声。
如今泾州治安良好,民间的盗贼、凶犯大大减少,一些小蟊贼都送去改造场干苦力,甚少有犯人够资格关押在此。
官员将领经过薛氏流毒的清洗工作后干净了许多,当初朱秀定下彰义军治理工作三步走的最后一步-清查吏治,经过大力整饬后,整套军政系统运转得更加高效,也更加廉洁。
再有藏锋营的严密监督,极少有官吏将领敢冒着触雷的风险破坏纪律。
所以这座位于牙城的监牢,曾经一度面临空置状态,十几名狱吏有失业风险。
精简人手后,把多余的狱吏调配到其他岗位,只留下几个负责监牢的日常运作。
一扇厚重的铁门在绞盘转动下缓缓升起,光线投射进昏暗的走道,风雪呜呜灌入,刮得两侧石壁上的火光几近熄灭。
朱秀步入走廊,阴湿的冷气让他拢紧身上的厚氅衣。
胡广岳举着火把跟在身后。
两名狱吏恭敬地侍立一旁。
朱秀四处打量,监牢有十几间牢房,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鼻息间还能闻到一股难以清除的霉味。
他不禁想起了两年多前,被关在沧州大牢的日子。
同样都是监牢,两相比较,完全就是窝棚和五星级酒店的差别。
“启禀少使君,囚犯严平关押在最里间。”一名狱吏恭声道。
朱秀点点头:“朝前带路。”
跟随狱吏沿着走道去到监牢最深处,一处牢房前,狱吏打开铁链,推开牢门,便识趣地退到一旁,远远站着恭候。
“你也在此等候。”朱秀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要钻进牢房。
胡广岳迟疑道:“还是让属下陪在一旁....”
“用不着。”朱秀摇摇头,矮身钻进牢房。
胡广岳拦不住,只得守在牢房外,握紧腰间佩刀,神情冷凝,时刻留意牢房里的动静。
牢房打扫得干净,空气里弥漫一股霉味和血腥气。
靠墙处摆放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垫着薄薄旧草垫,严平趴着,身上盖着皮褥子,一动不动,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传出。
也许是刚才的链锁声和细微的脚步声将他吵醒,严平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见站在牢房里的朱秀。
“....少使君....”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发出,严平挣扎着掀开褥子,爬下床板,跪倒在冷硬的石砖上。
他脸色苍白,批头散发,穿一身灰白色囚衣,整个后背到臀部都印出斑斑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那是八十杖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罪囚严平....叩见少使君!”严平脑门重重抵在石砖上,呜咽出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之罪行有二,一是履职不力,致使背景不明之人混入节度府,泄露军机要务;二是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多股可疑之人进入县城,通关过口,下属预警汇报,却被你视而不见,以至于发生农垦区事变。”
朱秀看着他,语气十分淡漠,“因你之故,杜方等五名藏锋营一等甲兵战死,农垦区百姓死伤十一人,镇署衙门差役死伤二十余人,按照藏锋营军规,本该将你斩首示众,鉴于胡广岳和一众藏锋营弟兄为你求情,老帅也亲自为你说情,便只打了你八十大杖。
严平,你记住,你这条命算是侥幸留下,但你永远对不起因为你的失误而死难的亡魂!”
严平拼命磕头,额头淤青流血,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
他嘶哑的哭声低沉响起:“严平知罪,不敢求少使君原谅,只求少使君能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朱秀漠然道:“按照藏锋营规矩,你已经被开革一切军职,成为白身....”
严平猛地抬头,双目赤红,跪行几步,重重磕头,嘶哑低吼:“小人愿受刺配之刑,只求少使君允许我继续留在藏锋营效力!小人愿从头做起!”
朱秀沉默片刻,“你想好了?”
严平挣扎着支起身子,颤抖着抱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为少使君和藏锋营效命终身,万死不悔!”
朱秀点点头,淡淡道:“伤好以后,启程去太原吧,打理好那边盛和邸舍的生意....”
朱秀瞥了眼他身上单薄的衣衫,脱下身上的氅衣扔给他,转身跨出牢门。
胡广岳看了看牢房,低头快步跟上。
狱吏急忙上前闭拢牢门,锁上铁链。
牢房里,严平抱着厚实的氅衣,内里还残留暖暖的余温。
“少使君!”严平大哭一声,抱紧氅衣,朝着朱秀离开的方向重重磕头。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送友人
李太后微笑道:“皇帝无私事,一言一行皆要符合天下臣民之望,两位卿家也是为皇家名声着想,皇儿无需介怀。”
刘承祐不高兴地道:“史弘肇和杨邠仗着自己是顾命大臣之尊,资历老威望重,经常不把儿臣放在眼里,儿臣这皇帝做的可真够憋屈!
如今耿氏已经病故,就算不顾念儿臣与她生前的感情,也应该怜惜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儿,那可是我刘家血脉。
依儿臣看,史杨二人根本就是私心作祟,妄图染指皇权,他们担心日后儿臣亲政,他们的辅政大权岌岌可危,这才想方设法阻挠儿臣行使皇权!”
李太后无奈道:“皇儿这样想未免有失偏颇,四位顾命大臣都是你父皇留下的股肱之臣,汉室天下能有今日之安稳,四位卿家功不可没。
史杨二公平时确有行为不端之处,但要说他们想独揽朝政,阻止你亲政,哀家确是不信的....”
“那是母后没有亲眼瞧见,史杨二人在皇儿面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刘承祐恼火地提高嗓门,“这二人总是对儿臣指指点点,这也不对那也不行,也不知究竟谁才是这大汉皇帝!”
李太后拉着刘承祐的手,轻柔劝慰道:“皇儿年幼,老臣们对你要求严格些,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他们都盼着你成为一位合格的英主。”
刘承祐哼了哼没说话,脸上怒气微消。
李太后轻笑道:“这样吧,明日予把二位卿家叫进宫里,好好训斥一顿,为皇儿出口恶气。”
“母后还是拿儿臣当作小孩一般哄骗!”刘承祐不满地抱怨。
李太后略显粗糙的手掌细细摩挲着他的面颊,满眼疼爱地道:“即便将来皇儿能像你父皇一样纵横天下,在予眼里,也仍旧是最宠爱的孩子....”
刘承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朝李业和聂文进使眼色。
李业凑近,弯腰成九十度,拱手一脸媚笑道:“阿姐怜惜官家,就更应该为官家大业所着想。
史杨二人居功自傲,连官家追封一位受宠的皇妃这样的小事,他们也要驳回,丝毫不给官家面子,试想日后官家年岁渐长,逐步亲政掌权,他们又怎么肯放下手中权力,支持官家亲政?
史杨二人把持朝政,笼络朝臣,动辄以辅政之权驳回官家旨意,长此以往只怕滋生出不臣之心!防微杜渐,太后应该提前为官家考虑才是!”
李太后蹙紧眉头道:“你这话是何意?”
聂文进谄笑道:“不如请太后出面召集群臣,商讨废黜顾命大臣之权!最起码,史杨二人不能继续留在朝堂上....”
李太后怔了怔,看向刘承祐:“皇儿今日来见予,就是想说此事?”
刘承祐硬着头皮道:“母后明鉴,史杨二人欺儿臣年幼,已犯下多次大不敬之罪,儿臣一直隐忍退让,可他们依然咄咄逼人。
儿臣担心史杨二逆终有一日会对母后和儿臣不利,所以想请母后出面主持公道,罢黜二逆,逐出朝堂!”
李太后松开他的手,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沉声道:“史杨二公乃先皇所留辅政大臣,本就有规劝君王言行的职责,正因为他们不会事事顺着你的意,能坚守一名正值老臣的本色,予才放心把朝政交给他们。
而今,你竟然因为他们与你意见相左,对你的言行进行劝谏,就起了废黜忠臣的心思?”
刘承祐不服气地道:“身为帝王,如何能受臣子挟制?况且朕已经成年,用不着这些碍手碍脚的老家伙在一旁指手画脚!”
李太后面带愠怒,生气道:“先皇从太原起兵,入主开封,建立基业,扫平河北契丹之祸,还天下以太平,如此盖世功业,在朝堂上面对一众老臣,尚且能谦逊有礼,恪守君臣礼节。而你如今年不过二十,于国家社稷寸功未立,怎能生出此等骄恣之心?”
刘承祐恼羞成怒,嚯地起身,忿忿道:“待杀光这群朝廷蛀虫,收拢皇权,朕一样能平定天下!”
李太后气得浑身哆嗦,攥紧念珠朝玉佛像双手合十,口称罪过。
李业谄媚道:“太后德高望重,请太后出面,在朝堂上当堂宣布史杨二人的罪状,必定能令群臣信服....”
李太后倏地怒视他,厉声道:“放肆!简直是一派胡言!”
李业吓得急忙趴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哭丧着脸:“阿姐莫恼,是弟弟说错话了,该掌嘴....”
李业装模作样地往嘴巴上扇了几下。
李太后怒斥道:“先帝在世时,你百般钻营谋求高位,那时先帝便说你无才无德,只会媚上欺下,让你做个武德使已经是抬举你。
如今你以外戚国舅的身份,当上三司使,还不知足?还想撺掇官家罢黜重臣,为你独揽大权铺路?”
李业吓得直冒冷汗,咚咚磕头:“阿姐冤枉弟弟了,我当真没有其他心思!实在是史弘肇和杨邠欺官家太甚,官家不光是皇帝,还是我外甥,咱们是一家人,如何能被人欺负?弟弟看不过去,才想为官家出出气....”
聂文进想帮忙说话,李太后凤目陡射厉芒扫过他,吓得他双腿一软趴在李业身后,大气不敢出。
“史杨二公受先帝托孤之重,予相信他们绝不会有二心!”
李太后语气严厉,“皇儿年幼,还需要多多学习为君之道,多跟老臣们学习治国理政之法,切不可听信谗言,做出自毁长城之举!”
李业和聂文进趴在地上不敢多言,刘承祐见母后动怒,也不敢再说什么,低头拱手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嘴上答应,可刘承祐闪烁的眼神和满脸的不服气,说明他心里根本没把李太后的话听入耳。
既然无法说动太后,刘承祐也不愿继续留在佛堂,告退一声便带着两大跟班匆匆而去。
李太后望着三人背影消失在宫墙画廊之间,无奈地深深叹息。
知子莫若母,她知道刘承祐废黜老臣的心思不会轻易改变。
李太后不禁想起了当年丈夫对两个儿子的评价。
长子承训笃实忠厚,待人宽和,有仁君风范。
次子承佑气量狭小,心性狠辣,行事不择手段。
要传承刘氏基业,稳固江山社稷,刘承训才是最佳人选。
夫妻俩对长子寄予厚望,怎料到天妒英才,让长子英年早逝。
皇位不得已才传到刘承祐手中。
如今继位不过三年,朝政毫无建树,北方契丹频频骚扰,南方唐国陈兵淮水,西南孟蜀口头称臣,每年的进贡却越来越少,足见其对开封朝廷的轻视之心。
强敌环伺,刘承祐却一门心思地打压老臣,皇位还未坐稳便起了剪除功臣的心思。
唉~~李太后心力交瘁,深感无力,只能朝玉佛像叩首,默默诵念经文,祈祷这大汉江山能够太平一些,不要再生出大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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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早就说过,军国大事不要跟妇道人家商量,妇人无知,心慈手软,只会误事!”
回到庆寿宫暖阁,刘承祐摘下梁冠狠狠摔在地上,跳上绣榻毫无形象地斜靠着。
李业屏退侍奉的太监,抢过聂文进手里的茶壶,坐在绣榻一旁倒茶。
聂文进撇撇嘴,只得弯腰捡起皇帝梁冠,拍打灰尘擦拭干净。
“官家勿忧,即便太后不点头,咱们也能想出办法除掉史杨二逆。”李业笑道。
刘承祐喝了口热茶,捧着手炉取暖,恼火道:“母后不出面,凭借朕的威望,难以让群臣信服,如何能处置二獠?”
李业冷笑道:“实在不行,咱们就来个先斩首凑!抢先动手直接处死史杨王三人,再灭了他们三家在京的族亲,向朝臣宣布三人为叛逆,敢有附从者一律按照谋逆大罪论处!”
聂文进阴恻恻地附和道:“三人中,以史弘肇威胁最大,他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禁军统帅,掌握军权。但此人也有一个致命弱点!”
“噢?快说!”刘承祐心急火燎,李业也看向他。
聂文进阴冷地道:“史弘肇在军中的资历不高,威望不足,他能掌握禁军,一是靠郭威鼎力支持,二是安插了一批亲信在军中,例如史弘肇的兄弟,小底军都虞候史宏朗,杨邠的小儿子,右卫将军杨廷伟,王章的侄子,右领军卫将军王旻,控鹤卫都虞候高进等心腹。
待动手那日,一定要同一时间控制住这些人,不给他们调集兵马的时间。
如此一来,史弘肇和杨邠再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官家宰割。朝臣们为自保,也绝不会有人敢跳出来反对。”
刘承祐听得频频点头,阴狠的目光寒芒闪闪:“再过一月,郭威就要离京赶赴邺都,等他离开之后,方能伺机而动!”
“臣等愿追随官家铲除逆臣!”李业和聂文进齐声喝道。
“三日后,等郭允明回京,你们三人再一同前来,朕与你们好好商量,一定要确保一击必中!”刘承祐沉声道。
二人应诺,留在宫内陪刘承祐用完晚膳才一同出宫。
两日后,刘承祐怀着悲痛的心情,站在西华门城阙之上,目送耿夫人的棺椁缓缓驶出宫门,往阳翟县而去,运送到颖陵安葬。
“爱妃,一路好走....”刘承祐手扶堞墙,双目泛红,喃喃自语,“待朕百年之后就来陪你....”
伤感了一阵,刘承祐起驾回宫,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想回庆寿宫暖阁躺着,缅怀爱妃过往的点点滴滴。
刚回到暖阁,一名小太监跑来低声道:“启禀官家,后赞在殿外求见。”
刘承祐盖着暖和的锦被躺在绣榻上,迷迷糊糊打瞌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哼唧道:“嗯....叫他进来~”
刚说完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子:“你方才说谁?”
小太监怯怯地重复了一遍。
刘承祐瞪大眼,后赞回来了?
他不是在泾州么?难道泾州生变?
不对啊,一月前,他才接到后赞密报,说是唐主李璟的六皇子出现在泾州,要想办法生擒回京献给他?
难道后赞把李璟的儿子抓回来了?
刘承祐眼睛一亮,急忙道:“宣后赞觐见!”
小太监急忙退下传旨。
没一会,暖阁外响起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嚎声,只见灰头土脸的后赞,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陛下!陛下啊!”
刘承祐被他这副披头散发,浑身脏臭的模样吓一跳,捂住鼻子嫌恶地挥手道:“退远些,不许靠近!”
后赞不敢靠拢,跪在距离绣榻一丈远的地方,磕头哭诉道:“托官家洪福,让微臣还能够有命活着回开封,还能再见官家一面....”
“为何这般狼狈模样?究竟出了何事?”刘承祐不耐烦地呵斥道。
后赞又哭又骂地把他在泾州的遭遇说了一遍,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史匡威和朱秀勾结唐国皇子,想要借助唐国支持,反叛自立!本来微臣已经抓到了李从嘉,却不想朱秀竟然悍然出兵截击,反而又将人抢走!
微臣拼命厮杀才逃出敌人追击,不敢久留,一路逃回关中,马不停蹄地赶回开封,向官家禀报!”
刘承祐又惊又怒,厉声道:“史匡威和朱秀竟敢公然出兵袭击禁军?”
“官家明鉴,微臣带去泾州的飞龙军将士死伤无数,全赖官家洪福齐天,才保得微臣逃命!”后赞痛哭流涕。
“彰义军....果然反了!”刘承祐攥紧拳头,咬牙切齿。
后赞恨恨地抱拳道:“请官家拨给微臣兵马钱粮,臣必定率军扫平泾州,生擒史匡威和朱秀!”
刘承祐坐在榻上,铁青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后赞急了,刚想再劝,刘承祐摆摆手道:“彰义军地处偏远,对于我大汉江山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何况如今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在此时节外生枝....”
“官家....”后赞怔了怔,听出刘承祐话中意思。
只是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平定藩镇反叛更重要的事。
“你附耳过来!”刘承祐朝他勾勾手指头。
后赞跪行几步,跪在绣榻旁,刘承祐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后赞精神大振,大喜道:“如此大事,的确比对付彰义军更紧要!官家圣明啊!”
刘承祐得意冷笑:“此事不可声张,待明日,你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一同入宫,朕再与你们详细商议!你回来也好,朕安排你到禁军任职,替朕掌握兵权,有你们四人助力,朕铲除逆臣便是胜券在握!
等朕掌控了朝堂,再出兵收拾彰义军不迟!”
“臣愿为官家效死命!”
第二百二十二章 坦诚相对
开封皇宫,福宁殿。
年前刚刚修葺一新的辉煌大殿,此刻却被一片白色的纱幔、麻布所装饰,一樽巨大的棺椁停放在大殿正中,棺椁上方悬挂一块巨大的黑色“奠”字祭牌,四周铺满用白丝绸束扎的花朵,棺椁前还摆放火盆,几个披麻戴孝的女子跪坐一旁,呜呜痛哭着,不时往火盆里扔一把黍稷梗,烧得噼啪作响。
刘承祐快步入殿,他穿着一身素袍,腰间系着白麻腰带,代表家中亲人丧,正在举哀。
“爱妃!爱妃啊!你怎么舍得抛下朕,独自就去了....呜呜呜~”
刘承祐看见供桌上摆放的灵牌,悲从心来,红肿的双目再度垂泪,痛哭流涕地扑倒在棺椁上,用力捶打棺木,沙哑的哭嚎声响彻大殿,当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官家节哀!”那群披麻戴孝的女子纷纷拜倒在地,凄然地劝慰着,嘤嘤哭噎声骤然提高几分。
这座灵堂专为刘承祐的宠妃耿夫人所设,耿夫人还不满二十,生的珠圆玉润娇美可人,深得刘承祐宠爱。
刘承祐后妃不少,自从有了耿夫人后便专宠一人。
本来再过几个月,先皇丧期满,他就打算立耿夫人为皇后。
半月前,耿夫人经过太医诊断有了喜脉,刘承祐更是喜不自胜,满心期待着立后和皇子出生。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耿夫人在御花园散步时滑了一跤,磕到后脑勺,当天夜里就高热不退,意识模糊,太医署所有太医围着她诊治了三日,丝毫不见起效,气得刘承祐连杀两名太医令,又把四名判断耿夫人已是无力回天的太医下了刑部大狱。
到了第四日,耿夫人还是一命呜呼,可怜她年纪轻轻还身怀龙种,竟然惨遭意外身亡。
刘承祐怎么也想不明白,只不过摔了一跤,怎么就丢掉两条人命。
自从耿夫人身故,刘承祐无心朝政,萎靡了好几日,心腹大臣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轮番劝慰,李太后也急急忙忙从大相国寺赶回,好言抚慰几日,才让他逐渐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
再过两日,耿夫人的棺椁就要下葬,刘承祐每日都要赶来祭拜,再陪伴一两个时辰,痴痴呆呆地倚靠着棺木,喃喃自语地诉说着过往情爱。
刘承祐登基三年,在朝政上毫无建树,在民间也没有太多名望,不过这次耿夫人之死,让他和耿夫人的深厚感情为世人所知,开封城里一夜间多了不少曲调哀婉,诉说男女情爱的歌谣。
今日刘承祐照旧来到福宁殿祭奠爱妃,那群为耿夫人披麻戴孝的女子围拢在一旁苦苦哀劝。
她们都是跟耿夫人沾亲带故的亲戚,有不少早就出了五服,也有的论辈分应该算作耿夫人的长辈,但全都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为耿夫人披麻戴孝。
耿夫人自幼父母双亡,直系血亲没有多少人,就因为她一人受宠,连带着许多族亲都跟着飞黄腾达起来。
这些年纪不一的女子,不见得和耿夫人有多么深厚的亲情,只是耿夫人一死,她们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趁着这最后守丧的机会,进宫与皇帝多多亲近,若能讨得皇帝一句抬举的话,今后照样能舒舒服服过日子。
万一祖坟冒青烟,当中有哪个女子又被皇帝相中,顺利接了耿夫人的位子,那可是泼天之大幸。
可惜她们家的祖坟青烟好像都被耿夫人一人烧光了,进宫守着棺椁哭嚎好几日,皇帝也没少见,可就是没谁能得皇帝多瞧一眼。
刘承祐被她们吵闹得烦躁了,拉长脸挥挥袖袍道:“尔等全都退下,出宫去吧,从明日起,无需再进宫为爱妃守灵。”
披麻戴孝的女人们相互看看,见皇帝脸色不好看,不敢再多话,跪倒叩首告退而去。
等到大殿安静下来,刘承祐吸吸鼻子,环顾四周,只听得到殿外僧众诵经超度的声音,还有棺椁前的火盆里,燃烧黍稷梗的“哔啵”声。
想到和爱妃过往甜蜜的点点滴滴,刘承祐不禁再度伤感垂泪,抚摸着冰凉的棺椁喃喃低语。
一个多时辰后,几名内宫太监才搀扶着他离开福宁殿,回到庆寿宫歇息。
刘承祐吃了些莲子粥,刚准备上榻小睡片刻,三司使李业和兵马押司官聂文进便入殿觐见。
“舅舅怎么来了?”刘承祐裹紧绣黄龙金线的锦被,半躺在榻上,见李业怒气冲冲而来,打起几分精神。
见礼过后,李业拿着一份被驳回的诏令怒喝道:“官家下旨让礼部按照皇后礼仪安葬耿夫人的诏令,又被史弘肇和杨邠、王章三人联手驳回了!”
刘承祐闻言大怒,掀开锦被连鞋袜也顾不得穿,跳下绣榻拿过诏令打开看。
只见文书最后有一句驳回的理由,用红色朱砂笔书写:“耿氏在国丧期间魅惑君王,德行有亏,不宜用皇后之礼节下葬,可按一般妃嫔礼制薄葬。”
之后还有史弘肇、杨邠二人的亲笔签名。
二人是顾命大臣之尊,按照制度,刘承祐没有亲政之前,诏令没有两位以上顾命大臣的签名等同于无效。
聂文进在一旁阴恻恻地道:“官家,这已经是史弘肇和杨邠第二次驳回圣意了!这二人自恃顾命大臣的身份,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李业瞪着眼睛,添油加醋道:“顾命大臣又如何?官家年届二十,早就该独自掌握朝政,岂能受那些老家伙掣肘?”
聂文进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可史、杨二人位高权重,他们不主动交权,官家也无可奈何!”
李业还想拱火,刘承祐恨恨地把诏令摔在地上,铁青着脸色叱骂:“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个老匹夫,竟敢如此欺朕!”
李业咽咽唾沫,朝聂文进递眼色,聂文进趁机进言道:“这三人不除,官家只怕难以坐稳帝位!堂堂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怎能受制于三个乱臣贼子?官家若想掌权,必须踢掉这几块拦路石!”
“聂司官所言甚是!”李业紧接着拱拱手,“之前官家想立耿夫人为皇后,连太后都应允了,可就是这三人联络了一帮朝臣,以耿夫人私德有亏为理由,阻止官家立后!
现在耿夫人不幸身故,官家想追封皇后,又是这三人抓住耿夫人在国丧期间入宫,于礼不合为名,极力阻拦,当真可恨!
连这样一桩小事,他们都不愿让步,不愿放权,可想而知,将来官家凡事还得看他们脸色行事!”
“就是!如此一来,也不知这大汉江山,究竟谁才是皇帝!”聂文进尖利的公鸭嗓叫嚷道。
刘承祐赤着脚负手踱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二人的话可算是说到了他的心里。
三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刘承祐对于皇帝的权力越发渴望,等到国丧期满后,他就要逐步亲政,彻底掌握国家大权。
可顾命大臣的存在,却让他感到处处受制于人。
联想到耿夫人的死,刘承祐更是对三人恨之入骨。
“哐啷”一声,刘承祐拔出摆放在兰錡上的宝剑,挥剑斩断几案一角,咬牙厉声道:“朕必杀此三贼!”
李业和聂文进相视大喜,终于说动官家对三人起了杀心。
除掉这三人,他们在朝堂将再无敌手,朝廷权力将尽收掌中。
“四大辅政大臣,正职宰相苏逢吉早早投靠官家,枢密使郭威主掌军务,对于朝政向来不会过多干涉。
唯独史弘肇和杨邠,专权跋扈,嚣张狂妄,而枢密承旨王章又与二贼狼狈为奸,三人合起伙来,屡次触怒官家,开封臣民早就被他们弄得怨声载道,官家除此三獠,乃是为国锄奸,一定能大快人心!”聂文进一脸谄笑。
李业想了想,摇头道:“臣倒觉得郭威看似不偏不倚,但其实他才是官家最大的威胁!郭威掌握军权,不管在禁军还是各地藩镇,都享有极高威望,而且别忘了,郭威与史弘肇交好,一旦除掉史弘肇,惊动郭威,郭威为了保全自身,会不会狗急跳墙,举兵造反?”
聂文进吓一跳:“李国舅危言耸听了吧!郭威名望再高也是臣子,况且他一直对官家恭敬有礼,只要咱们不主动招惹,想来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到事后,再对其大加恩赏,找机会让他外调离京,去藩镇带兵,几年之后,等官家稳固朝堂,他还能有何威胁?”
李业双眼阴鸷,沉声道:“臣还是主张,郭威不能留,必须要一并除掉!”
刘承祐沉着脸道:“你们不用再争论,眼下契丹屯兵蓟州,对定州、赵州一线虎视眈眈,虽说郭威刚刚从河北得胜班师,但朕预料,契丹人还会找机会南侵。
朕已经决定,复调郭威天雄军节度使,领邺都留守,率军坐镇邺都,防御契丹人。
眼下用人之际,朕还需要郭威作为河北屏障,为朕抵御契丹人。”
顿了顿,刘承祐眯起眼睛,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嘴角挂着令人心悸的冷笑:“等朕除掉王史杨三个逆臣,彻底掌控朝局,北方契丹人也消停一些,朕再来处置郭威不迟!”
李业和聂文进相视一眼,躬身揖礼:“官家英明!”
刘承祐冷冷地道:“王史杨三逆虽然可恨该诛,但他们经营朝堂多年,又是先帝的从龙功臣,凭借朕的威望,就算除掉三贼,只怕也难以令百官信服,你们还得想个办法,不要闹出太大风波才好。”
李业笑道:“官家不如去请示太后,如果能说动太后出面主持此事,朝堂之内无人会不服!”
聂文进也在一旁附和。
刘承祐想想觉得可行,朝寝殿外喊道:“来人!替朕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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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承祐登基以来没有立后,太后李三娘便一直住在皇后寝宫坤宁宫。
李太后崇信佛法,时常到大相国寺礼佛,一去就住大半月,三年来有大半时间都是在佛寺里渡过。
近来因为耿夫人病故,李太后担心刘承祐伤心过度,特意赶回宫陪伴。
坤宁殿旁有一座小佛堂,李太后住在后宫时,白日里几乎都在佛堂诵经。
一尊半人高的精美玉佛前,李太后一袭素裙,身上没有半点金银装饰,斑白的发髻斜插木簪。
她正盘坐在蒲团上,手握念珠,神情祥和,嘴唇轻动念念有词。
李太后本是农家出身,生性简朴,性情温厚善良,刘知远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军卒,一步步成为开国之君,与身后发妻的默默帮扶脱不了关系。
李太后才是刘知远开国称帝的第一功臣。
可惜天不假年,丈夫还没坐稳帝位就早早驾崩,最心爱的长子刘承训也英年早逝。
爱子早逝的伤痛还未远去,丈夫也突然病故,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她伤心欲绝,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花白了大半,面容衰老的如同一位五六十的老妇。
“儿臣拜见母后!”
刘承祐三人轻手轻脚地步入佛堂,刘承祐撩起袍服跪倒在地。
李业和聂文进也急忙下拜。
李太后睁开眼眸,捏着佛珠微笑道:“皇儿免礼。”
“谢母后!”刘承祐起身,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李太后看了看李业和聂文进,微微蹙眉,淡淡道:“你二人也起身吧。”
“耿氏的丧葬事宜可安排好了?”李太后关切地问道。
刘承祐回道:“等到法师挑选吉日就能下葬,只是....”
刘承祐面带愤慨:“耿氏是儿臣宠妃,儿臣想追封她为皇后,按照皇后礼节厚葬,可两次下诏皆被史弘肇、杨邠二人驳回,实在可恨!”
李太后道:“为何驳回?”
李业忙揖礼道:“启禀太后,史杨二公说,耿氏在国丧期间入宫,有以美色勾引君王,惑乱君心的嫌疑,德行有亏,不配当母仪天下的皇后!”
李太后沉默片刻,点点头道:“二公之言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有理。皇后尊位事关天家脸面,不可儿戏。耿氏在国丧期入宫,没有经过正式的册封礼仪,如今直接追赠为皇后,的确不妥!”
“母后!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刘承祐急了,愤愤不平道。
本来还寄希望李太后与他母子连心,为耿氏的事感同身受,没想到弄了半天,李太后的态度竟然是支持史弘肇和杨邠的建议。
刘承祐暗暗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