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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陶文举为主分忧

    过了几日,史匡威的伤势没有大碍,精神好转许多。

    自从一年多前,县城动乱受伤后,他的身子骨差了许多,享清福久了,人也变得懒散娇气,明明手掌受伤,不影响日常行走,还非得每日把朱秀叫来,搀扶他在花园里走走。

    朱秀要是不理会,他就赖在办公的官房不走,插科打诨处处惹人嫌弃,总之就是不让朱秀清闲。

    拗不过他,朱秀只得每日处理完公务,匆匆赶到后宅,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池塘边垂钓,闲聊解闷。

    魏虎也日日过来探视,三人凑一块倒也有说有笑。

    自那日意外后,朱秀和魏虎表面看上去恢复和睦,对于之前陇山关的事,谁也不再提半句。

    原本史匡威打算让魏虎去驻守折墌城,这几日却像是忘记此事,不提半个字。

    而魏虎留在折墌城的千余嫡系人马,究竟要如何处置,魏虎没问,史匡威也没说。

    许多敏感话题大家三缄其口,默契绕过。

    表面上看,的确一副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景象。

    但实际上,只是把矛盾摁在水中,没有浮于表面而已。

    气氛看似融洽,敏锐之人却能觉察到些许怪异。

    就好似一群拿刀子的人,手藏在身后,参加假面舞会。

    这日,朱秀和史匡威坐在后园池塘边,各自抬着一根竹竿在钓鱼。

    朱秀的鱼篓里已有两条红鲤,史匡威的鱼篓里空空如也。

    “娘嘞~你小子的鱼饵吃了又不能化龙,怎么这群蠢鱼一个劲地往你钩子上凑?老子这边怎地一条也没有?”

    史匡威见朱秀鱼竿一抖,又有一条红灿灿的锦鲤上钩,羡慕又嫉妒地骂咧起来。

    朱秀重新挂上鱼饵,落入水中,很快鱼群便蜂拥而至,以他鱼钩垂落为中心,红鲤白鲤花鲤围拢一圈。

    “我这是朱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目的性太强,鱼儿都怕你,吓跑了~”

    朱秀得意洋洋地吹嘘着,偷偷伸手在脚边放着的布袋里抓了一把酒糟,趁老史不注意,撒入水里,在鱼钩垂落的水面附近打窝子。

    史匡威钓鱼哪里懂得这些,见鱼儿发疯似的往朱秀鱼钩周围挤,越发眼红恼火,死死瞪着自己身前平静的水面,嘴里嘀咕骂咧不停。

    朱秀鱼竿一抖,又有一条一斤多重的白鲤落入鱼篓。

    史匡威气红眼,鱼竿一扔怒骂:“不钓啦!老子待会要吃全鱼宴!”

    朱秀嘚瑟地指指鱼篓,摊开手掌:“五十贯,愿赌服输!”

    老史脸皮颤颤,黑着脸道:“老子哪有这么多现钱?去账房划账!”

    朱秀嬉笑道:“只要你别赖账就行!”

    “老子好歹也是一镇节度,封疆大吏,区区五十贯,怎会赖账?”老史气鼓鼓地嚷嚷,只是闪烁的眼神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俩人往后宅走去,自有仆从来收拾渔具。

    四下里无人,老史忽地凑近道:“朱小子,跟你商量个事。”

    朱秀瞥他一眼,嗯哼一声。

    “这个....”老史搓搓手,“我寻思着,让魏虎麾下千余人马留守折墌城,就让那个庞广胜负责统带,如何?”

    朱秀道:“先前不是说,要将这支人马打散重组,并入牙军?”

    史匡威为难道:“那些人毕竟跟随魏虎多年,又都是彰义军老卒,贸然打散裁撤,只怕会引得军心浮动,让外界遐想联翩,不利于全军稳定。”

    顿了顿,他又吞吞吐吐地道:“我的意思,既然决定宽恕魏虎的罪过,就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没了这支人马,他今后在彰义军难以立足....”

    见朱秀皱眉思考,史匡威又急忙道:“往后这支兵马要想调动,一定得经过节度府传下手令,咱们把规矩讲明白,魏虎他会接受的。”

    “魏虎本人如何处置?”朱秀问道。

    史匡威含糊地道:“还是....还是让他留在军中,留在县城,牙帅职位不变,但是不能私自调动兵马....”

    朱秀听明白了,老史心里根本不想惩处魏虎,在他看来,几日前书房里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已经算是严惩过了。

    就连原本说定的,暂时在彰义军内部宣布,魏虎卸下牙帅职务,以示惩戒,老史也不太愿意。

    朱秀心中轻叹,魏虎在他心里分量,可见一斑。

    “可以!”朱秀没多考虑,点头答应,“你是节帅,自当由你说了算。”

    史匡威大喜,用力一把抱住朱秀,哇咔咔大笑:“还是你小子最懂老子心思!谢啦!哈哈~~”

    朱秀嫌弃地挣脱开,正色道:“你当真觉得魏虎会收手?他的野心,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老史愣了愣,收敛笑容,沉思片刻,犹豫着道:“那日,咱爷仨已经把话讲明白,相信魏虎会想清楚的。他对我、对彰义军还是有一份情义在,不会闹得太过火....”

    朱秀微微一笑:“我听你的就是了。只不过说句实话,我还是不信他!”

    史匡威叹口气,幽幽道:“不论如何,我不希望你二人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朱秀笑道:“再过两日我打算去一趟农垦区,与符娘子和雁儿小住一段时间。符娘子来泾州做客,我却抽不脱身陪陪人家,实在不礼貌,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史匡威点点头:“倒也是,你只管去....”

    想到些什么,史匡威眉头一拧,警惕地瞪着他:“警告你小子,招待符娘子自然没问题,但可得注意分寸,不可失了礼节,要是敢招待到床上去,老子打断你三条腿!”

    朱秀老脸腾一下红了,狠狠怒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那般龌龊之人?”

    老史哼哼唧唧:“人家符娘子自然是大家闺秀,瞧不上你,就怕你小子色胆包天,花言巧语施诡计,害得符娘子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

    对了,还有雁儿!你招待符娘子,也不许冷落了雁儿!你二人相处也得注意尺度,成婚前绝不可以....那啥!”

    朱秀气得浑身哆嗦,老史这王八蛋思想也太污了些。

    正说着,严平急匆匆找来,见礼后急切道:“少使君,盐厂出了些问题,陶文举有要事禀报!”

    朱秀佯装惊讶道:“出了什么事?”

    严平轻声道:“好像是盐厂与镇海营交接账目出现差错,最近一批盐没有及时交到镇海营手里,毕镇海派人询问,和陶文举产生争执,双方各执一词相互推诿。

    毕镇海派人回来禀报,说是要当着少使君的面,状告陶文举私自挪用盐款,无故罚没盐厂工人工钱,收入自己囊中....陶文举也从盐厂赶回,说是要面见少使君自辩。

    属下接到毕镇海传讯,第一时间封存盐厂账目,派人严密护送回来,交由少使君过目!”

    朱秀惊怒道:“好个陶文举!谁给他的胆子,竟敢贪污公款?”

    史匡威却不以为然:“别急,先调查清楚再说。盐厂利润丰厚,每月进出账目巨大,任谁看了都会心痒,稍微从中抠出一些,就能大赚一笔。

    陶文举管账还是不错的,查清楚,要是没有大罪过,稍加警告也就行了....”

    朱秀严肃道:“账目问题涉及全军利益,盐厂目前是彰义军的重要财源,一定不能出现差错!我早就说过,谁敢妄动盐厂账目,一经查实绝不轻饶!陶文举要是敢瞒上欺下,私自捞钱,我一定斩了他!”

    老史吓一跳:“不至于吧?又不是造反?贪图几个小钱而已!”

    朱秀冷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说!”

    朱秀和严平告辞匆匆离开,史匡威担心朱秀当真一怒之下斩了陶文举,想想还是赶过去瞧瞧。

    办公房内,陶文举和一名镇海营军士恭候着,相互瞪眼怒视。

    朱秀和史匡威进屋,陶文举脸一垮,噗通跪地,满脸戚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军士躬身抱拳,恼火低喝一句:“无耻!”

    朱秀请老史坐上主位,自己坐在一旁。

    看了眼军士,朱秀认出他是第一批镇海营老卒,毕镇海亲自招募的乡邻。

    “你是葛大头吧?”朱秀脸色缓和几分。

    军士一愣,万没想到少使君还能记得自己的姓名,激动地单膝跪地:“小人葛洪拜见少使君!因小人脑袋大,弟兄们都打趣叫小人葛大头,没想到少使君还记得....”

    朱秀笑道:“你们在鄜州的生意如何?”

    葛洪笑道:“好着哩!货一到,没几日就卖空!如今毕爷的名声,在鄜州坊州那叫一个响亮!谁不知道毕爷手里盐多,价格实惠,买卖做的厚道!不管是卖官盐的还是卖私盐的,都找咱们拿货。现在,黑白两道都管毕爷叫‘盐王’!”

    朱秀咧咧嘴,这个诨号可真够土味的。

    史匡威大笑:“好个毕镇海!好个盐王!”

    朱秀叮嘱道:“生意固然重要,但你们的安危更重要。回去告诉毕镇海,现在朝廷已经将他列为通缉要犯,京兆、河南两府十六州全境通缉,海捕文书张贴得到处都是,他的人头值十万贯赏钱,切记要多加小心!

    生意宁可不做,但你们这些撒在外边的镇海营弟兄,一定要一个不落地给我平安回来!”

    葛洪哽咽道:“少使君的嘱托,小人一定转告大统领!也请少使君放心,大统领说了,咱们镇海营担着彰义军的钱袋子,不能出半点差错!少使君厚待镇海营,镇海营必定不负少使君重托!”

    朱秀示意葛洪起身回话。

    史匡威暗暗感慨,朱秀这小子笼络人心可不得了,把毕镇海和鱼龙混杂的镇海营收拾的服服帖帖。

    镇海营担子重,既是彰义军的钱袋子,又要负责配合藏锋营打探消息。

    镇海营也是最能锻炼人的队伍,常年在外奔波劳碌,负责畅通盐路,打着盐枭旗号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确不容易。

    毕镇海如今可是关中、陇右最大的盐枭,开封朝廷指名要擒拿的贼首。

    为了保住彰义军贩盐生意,不得不把毕镇海塑造成一个手眼通天的大盐枭,让他与彰义军彻底划清界限,以盐枭名义活动。

    毕镇海和镇海营,为彰义军的振兴大业付出太多。

    所以朱秀对镇海营的家眷格外厚待,让他们能够安心在外效力。

    “事情我大概知道了,都说说,具体怎么回事?”朱秀问道。

    葛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严平接过转呈朱秀。

    信是毕镇海亲笔写的,状告陶文举在账目上动手脚,镇海营上缴的盐款,与他记录在册的数目对不上,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朱秀看罢大怒,狠狠将信摔下:“毕镇海信中所言,你如何解释?”

    陶文举慌忙捡起信,一目十行扫过,浑身颤抖起来,俯首惊惧道:“毕镇海诬陷卑职!卑职兢兢业业,从不敢捞取半分利益!请少使君明鉴!”

    葛洪愤怒不已,红着眼道:“上一批盐款,经过你手之后,足足少了四百六十贯!你拿短缺的账目让我们大统领签字,这字要是签了,岂不说明这笔钱是在我镇海营手里少的?

    我们上缴的盐款,每一文钱都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你竟敢私自截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陶文举汗如雨下,却还在强自狡辩:“我经手的盐款绝对没有差错,你镇海营明明只上缴这些,却偏说多出四百六十贯!哼~谁知道毕镇海在外边干些什么?说不定花天酒地,四处买田建宅子,打算脱离彰义军自己过逍遥日子去....”

    葛洪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眼眶怒吼:“大统领带领弟兄们奔波劳碌,辗转各州县,你却在背后捅刀子诬陷!”

    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朱秀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制止。

    史匡威见争吵愈演愈烈,也是头疼不已地拍打脑门。

    “朱小子,你说这该怎么办?”史匡威捅捅他小声道。

    朱秀面沉如水:“不急,等盐厂账簿送来,我亲自查验再说。”

    史匡威嘀咕道:“以毕镇海的为人,应该不会做出贪墨钱财的事,难道真是陶文举?要真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朱秀双眸透射厉芒:“盐厂是彰义军的利益根基所在,谁敢伸手谋私,就杀谁!”

    史匡威咧咧嘴,他知道朱秀的脾气,触及底线的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史同情地看向陶文举,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痛不如短痛

    半个时辰后,盐厂账簿取回,厚厚一摞交到朱秀手上。

    朱秀翻看一遍,检查日期无误,分出些给严平,让他协助自己核算。

    当初朱秀用一场二年级水平的数学考试,选拔出一批算学人才,开展培训班,传授阿拉伯数字,再教导他们使用阿拉伯数字进行加减乘除,运算基础的方程解式。

    这些人目前分布在盐厂和裴缙手下,成为彰义军的骨干会计,核心财务人员。

    裴缙、陶文举、严平三人就是算学培训班的佼佼者。

    其中裴缙兼任度支官和节度推官,算是彰义军首席大管家。

    陶文举身为盐厂副厂长,负责盐厂日常财务出纳,和镇海营对接。

    名义上裴缙也算陶文举的上司,不过鉴于盐厂特殊地位,盐厂机密事务一向直接汇报给朱秀,裴缙管理的度支部门,只能收到一份盐厂财务出纳的备份账簿。

    严平扒拉一把经过朱秀改良的算盘,噼噼啪啪一顿紧张核算。

    朱秀面无表情地捏着一支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陶文举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落。

    葛洪眼巴巴地望着,不时怒视一眼陶文举。

    史匡威凑近瞟了几眼,见朱秀满是他看不懂的鬼画符,只觉得再看下去非得头昏脑涨不可,赶紧缩回脑袋。

    “有了。”

    突然,朱秀不带感情地出声,陶文举吓得一哆嗦。

    “五月二十九、六月十八两笔账,各自短缺了二百贯钱。发放给镇海营的活动经费,原本是从盐款里直接扣除,但是六月二十二这笔,账目里没有如实记录,但前后核算下来,缺额为六十贯。

    一共加起来,正好四百六十贯。”

    朱秀把演算纸扔到地上,冷冷道:“陶文举,这笔亏空去哪了?”

    陶文举捧着纸,浑身颤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葛洪长长舒口气,账目查清楚,镇海营和毕统领的罪责可以洗清了。

    “嘭~”

    朱秀气得俊脸有些扭曲,狠狠一掌击在桌案,厉声喝道:“陶文举!你好大的胆子!在此之前,我是如何叮嘱你的?彰义军禁令,被你当作耳旁风不成?”

    陶文举脑门重重磕地,哭丧着脸哀求道:“少使君息怒!卑职....卑职知罪!这笔款子,的确是卑职暗中扣下了,卑职想到良原县去买些田地,以后当作祖产,留给儿孙....卑职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请少使君饶命啊~~”

    陶文举用力磕头,脑门磕破皮,流下血迹,眼泪婆娑地求饶。

    朱秀怒斥道:“军令如山,触犯禁令者概不轻饶!陶文举,你身为彰义军要员,已经分得田地房宅,拿着不菲俸禄,别说你现在一人,就算将来你娶妻纳妾,生十个八个儿子女儿,也足以养活全家!

    享受如此优渥待遇,却不思报效彰义军和老帅给予你的恩情,反而贪得无厌,借用职务便利,为己谋私!现在证据确凿,依照彰义军法令,该当问斩!

    来人!将这厮拖出去,即刻斩首!”

    陶文举脸色唰地惨白,烂泥似的瘫软在地,鼻涕眼泪一起流出,哭嚎道:“少使君饶命!卑职知罪,请少使君留卑职一条贱命啊~~那些钱卑职没动半分,全都在卑职住处,请少使君开恩~呜呜~~”

    当即屋外便走来两名牙军亲卫,左右架起陶文举的胳膊,不顾他发疯似的挣扎哭嚎,要将他拖出屋去。

    葛洪吓一跳,没想到少使君说斩就斩,丝毫不留情面。

    如此一来,他反而感到有几分内疚,想要开口求情,可是见朱秀脸色铁青,满眼杀气溢出,犹豫着不敢多话。

    其实陶文举负责与镇海营的对接工作以来,一直干的不错,账目上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为难过镇海营解送盐款的弟兄。

    在外奔波的镇海营将士,想要托人捎家信或者给家里人带点钱财之类的事情,也都由陶文举一手操办。

    毕镇海虽然一直瞧不上他,觉得他为人偷奸耍滑是个小人,但见他对镇海营诸多照顾,印象也大有改观。

    没想到这次因为账目问题,闹到少使君面前,陶文举和镇海营积攒下的交情,刹那间化作乌有。

    要不是鄜州的生意太忙,毕镇海实在走不开,他都想亲自回来一趟,揪住陶文举的衣领,质问他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为何要诬陷为彰义军在外奔波受累的镇海营弟兄?

    史匡威眼看陶文举要被拖下去砍头,再也坐不住,呼地起身大喝道:“且慢!”

    “朱小子,陶文举是个人才,纵然有错,稍加处罚警告便是了,何至于斩首?人才难得,留他一命,对彰义军用处更大!”

    史匡威严肃地低声道。

    朱秀漠然摇头,坚持道:“禁令的意义,就在于没有条件可讲!这是彰义军法令的底线,是不可逾越的规矩!不杀陶文举,难以服众!”

    史匡威急了:“此事来的突然,还未传开,你饶过陶文举,也无人会知晓事情经过细节,再私下里警告一番,给予惩罚也就行了,为何非得杀人?”

    朱秀冷冷道:“我最恨贪污索贿之人!陶文举吃喝不愁,拿着高额薪俸,却不知恩图报,贪得无厌捞取无度,实在该杀!这种蛀虫若不以雷霆手段拿下,震慑其余不轨之徒,彰义军迟早要被他们凿烂根基!”

    史匡威苦笑道:“连开封朝堂之上都站着不少尸位素餐之辈,何况这天高皇帝远的彰义军?不管怎么说,陶文举还算是个人才,留下他大有用处。听我一句劝,有些时候眼里进了沙子,千万不能用力揉,否则更容易伤着!你啊,还是太年轻耿直了些....”

    朱秀撇撇嘴没有吭声。

    两名亲卫见老帅和少使君还没有达成一致,也不敢贸然把陶文举拖出去,只得暂时押着跪倒在地,等候发落。

    史匡威一个劲地朝严平使眼色。

    严平暗暗苦笑,只能硬着头皮抱拳道:“陶文举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恳请少使君念在他是初犯,过往又为少使君出谋划策,在长武城、乞活道负责接纳流民有功的份上,饶他活命!”

    严平往日里和陶文举颇有交情,当即跪下求情。

    葛洪也急忙跪下道:“少使君饶他一命吧!毕竟他之前也算尽心尽责,一时鬼迷心窍犯错,不至于掉脑袋。”

    史匡威见朱秀难看的脸色缓和几分,赶紧趁热打铁:“你看,连葛洪也帮忙求情了,你就开开恩饶他性命!咱们彰义军人才匮乏,没几个能堪当大用的,陶文举虽然私德有亏,但能力着实不错。

    人嘛,谁还没点私心?揪住一点过错就推翻之前立下的功劳,一棍子往死里打,往后谁还敢为你做事?”

    朱秀瞥他一眼,冷哼道:“照你这么说,就算魏虎把刀架在你我脖子上,咱们也不能动他,反而还得赔着笑脸,央求他快些给个痛快?”

    老史像被踩了尾巴,黑脸不自然地干笑道:“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朱秀冷笑,眼中杀气却是褪去了许多。

    沉吟片刻,朱秀才冷声道:“鉴于陶文举主动招供,将贪墨钱财如数归还,念其初犯,过往又有多次立功,老帅特许开恩宽恕,可酌情减轻罪责,免于死罪!”

    陶文举激动得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一脸:“多谢....多谢少使君宽宏....”

    朱秀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陶文举带下去,重打五十军棍!召集所有在安定县的节度府属官前来观刑,以儆效尤!”

    陶文举听罢,双眼死死瞪大,两腿一蹬立马昏死过去。

    史匡威又急了:“就他那身子骨,五十军棍打完还能活命?饶都饶了,不妨再少些,打个十几二十棍也就行啦~”

    朱秀恼火道:“岂能为他一人,一而再再而三减轻刑罚?五十军棍已是最后底线,绝不容许再少!严平亲自用刑,敢少打一棍子,我就把你赶出彰义军!哼~”

    朱秀没好气地狠狠瞪了眼史匡威,背着手往屋外走,差点与闻讯赶来的魏虎迎面撞上。

    “少使君。”魏虎抱拳行礼,朱秀脸色缓和了些,点点头没说话。

    魏虎又朝史匡威见礼,目光落在满桌子盐厂账册上。

    这些都是彰义军的核心机密,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严平,把账簿收好,封存入库,然后马上执行命令!”

    朱秀语气严厉地吩咐,而后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平赶紧手忙脚乱收拾账簿,几张散开的纸页飘落在地,魏虎弯腰捡起,一眼瞟过,都是些弯弯绕绕的鬼画符。

    “多谢魏将军!”严平抱拳,伸出手。

    魏虎看他一眼,笑了笑,递给他。

    史匡威唉声叹气:“朱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好大的杀性!严平啊,你待会下手可得轻些,记得千万留陶文举一条命,别真给他打死了。”

    严平咽咽唾沫,小声道:“属下当然也想救陶文举,可少使君目光如炬,哪能瞒得过他?”

    老史瞪眼道:“反正老子不管,你负责用刑,一定要想办法保住陶文举的性命!朱小子只是一时气昏了头,绝不是真的想杀陶文举,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想明白。”

    严平苦笑道:“万一少使君责怪,还请帅爷多多担待些。”

    “那是自然!放心好啦,有我在,朱小子的邪火撒不到你头上!”

    史匡威胸脯拍得梆梆响。

    严平哭丧着脸,总觉得帅爷不太靠谱的样子。

    一个时辰后,接到命令的节度府属官,全都集中在议事大厅前的小广场上。

    陶文举只穿一件单薄内衫,披散头发,被押到条凳上趴下。

    严平大声宣读朱秀的命令,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掌,抄起一根沉重的扁头棍,重重一棍打在陶文举的屁股上。

    当场响起一声惨烈的杀猪声。

    一众观刑的官员畏惧地看着,窃窃私语,陶文举在盐厂犯的贪墨罪,很快就在众人间传开。

    裴缙胆战心惊地看着,两股颤颤,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也是凉飕飕的。

    同样身为核心财务人员,裴缙对陶文举眼下情形感同身受。

    试想,每日经手如此庞大的钱款,一个批文下去,就能调动几百上千贯钱,任凭谁在如此处境下,心思都得跟着动摇三分。

    能克制住贪念,每一笔钱款如实入帐,已经算是难得。

    裴缙曾经也动过同样的心思,稍微使些手段,就能为自己捞到一大笔钱。

    所以现在看到陶文举遭灾,裴缙心里最为惊惧,总觉得这是朱秀在借陶文举之罪敲打他。

    “少使君莫非早就觉察到我之前的小心思?”裴缙咽咽唾沫,满眼恐惧。

    陶文举的惨叫声落在他的耳朵里,更是让他心中发寒。

    裴缙咬牙跺脚,决定去找少使君坦白自己的罪过。

    魏虎站在人堆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里带着几分思索,还夹杂丝丝兴奋。

    后赞带着属吏路过,停留片刻,冷笑一声走了。

    “十八,十九....”一名亲卫高声计数,刑罚还未过半,陶文举已经昏死过去。

    另一名亲卫舀一瓢水泼在陶文举脸上,将他激醒。

    恍惚之间,又是一棍子打在血肉模糊的屁股上,陶文举嘶哑着惨叫。

    他的下半身已经被血浸透,血水沾湿条凳,滴落在地。

    观刑的属官摇头叹息,不忍直视。

    从二十棍之后,严平有意收力,每一棍子落下前化去六分力量,打在陶文举血淋淋的屁股上,虽然听上去噼啪作响,但实际造成的伤害大大减轻。

    五十军棍执行完毕,陶文举六次昏迷,最后一次彻底晕死。

    严平也打出一身大汗,探探鼻息松口气,人还活着。

    “快快抬下去,请大夫医治!”严平急切地低声叮嘱。

    两名亲卫架着陶文举离开,一众观刑的属官也心有余悸地散去。

    这还是朱秀执掌彰义军以来,第一次当众用刑。

    陶文举的真正来历,节度府内没几个人知道,但他能得少使君信任,掌管盐厂机要,说明是少使君的心腹之人。

    亲近心腹犯错,照样逃不过责罚,这五十军棍打下去,彰义军的军法得到极大整肃。

    谁想触碰禁令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

    众人散尽,场中只剩魏虎一人,他望着半死不活的陶文举被拖下去,走到用刑处,低头看看地上沾染的血迹,用脚踩了踩。

    “陶文举....”魏虎喃喃低语,微眯的目瞳中闪烁异芒。

    裴缙赶到办公房想要求见朱秀,却被守卫告知,少使君已于一个时辰前,带上史向文出城,往农垦区去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戏精时刻

    农垦区施行的行政管理制度与别处有所不同。

    晚唐时期,乡里制度逐渐弱化,基层百姓聚集的“村”规模有所扩大,乡里结构开始朝着乡村结构转变。

    村作为基层居民社区自治组织,独立性大大增强,朱秀借鉴宋代保甲制度,将农垦区设立为行政管理改革试点,每五十户编为一个村,正式将村纳入基层政权组织,由村长和村民公推的两位村老共治。

    农垦区隶属于安定县府,在行政区划中属于“镇”一级别。

    农垦区将来也会正式成立镇署公衙,作为彰义军行政区划改革的首批重要试点。

    村长由镇署衙门选任,报县府审批备案,每个村再由村民选举出两位村老,协助村长负责税收、田丁统计等工作。

    镇长由县府任命,再在全镇村老里,选任若干位耆老,辅助镇长行政。

    相当于把乡老制度也纳入行政管理范围,最终实现公衙与本村镇宿老共治的目的。

    朱秀这次来到农垦区,算是秘密考察,深入实地了解由他一手制定的行政区划权责落实情况。

    镇长一职尚且悬而未决,之前试用的两任朱秀都不太满意,要么是缺乏锐意改革的进取精神,要么就是难以理解他想要推行的先进治理理念。

    朱秀考虑把沈学敏调回来出任镇长,但是沈学敏已经担任鹑觚县令,在鹑觚推行免费吃盐政策,贯彻节度府兴修水利,开荒拓地的兴农政策,同时还要负责消除薛氏在当地的流毒,可谓重担在肩,终日忙碌操劳。

    况且让沈学敏从县令职位降职调动,对他也有些不公平,朱秀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茂才倒是比较符合朱秀心目中镇长人选,只是该想个什么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又名正言顺的坐上这个职位。

    彰义军内,谁都知道农垦区在朱秀心中的分量,想要争夺镇长职位的人不在少数。

    徐茂才名不见经传,骤然将其拔擢上位,只怕难以服众,还得想个万全之策。

    符金盏和史灵雁居住的小村,位于农垦区核心区域,行政区划为西八村。

    一条主渠和两条辅渠从小村穿过,凭借水利之便,小村九成九的土地都是水田,去年的粮食产量,在农垦区名列前茅。

    北坡下,三间宽敞的青瓦房矗立,房屋前围拢一圈篱笆,屋后有羊圈马棚猪舍,篱笆外还挖了一方小池塘,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草鱼。

    成群的鸡鸭在小院里悠闲漫步,欢快地将粪便拉在院中任意地方。

    院里还栽种几棵枣树和扁桃树,还有几株野生的沙棘。

    晌午,艳阳高照,空气带着丝丝灼热,秋老虎的势头已初显端倪。

    西瓦房里,朱秀四仰八叉睡得正香,上身光赤,下半截只穿一条细麻缝制的肥大裤衩,薄薄的被褥被他压在身下。

    来到农垦区已有七八日,前几日他一直忙着四处走访考察,在镇署公衙召集各村长村老耆老考察,一连忙活好几日才得以清闲。

    正呼呼大睡间,屋门“叮哐”一声被踹开,史灵雁风风火火冲进屋。

    睡梦中,朱秀只觉得房子似乎震了震,嘟囔一声翻个身准备继续沉睡。

    “朱秀!快起床陪我去捉螃蟹!”史灵雁人未到,咋咋呼呼的脆声已经传入耳朵。

    朱秀拉了拉被褥捂住耳朵,痛苦呻吟:“不去~”

    史灵雁一个饿虎扑食跳上床,横跨在他身上,熟练地拧住耳朵,嗔怒:“去不去?”

    朱秀“嘶”地吸口气,瞌睡清醒大半,愤怒反抗:“不去!”

    史灵雁俏脸薄怒,张牙舞爪大呼小叫起来,抢夺朱秀身上盖着的被褥。

    “疯丫头!快撒手!我里面可没穿衣服!”朱秀拼死抵抗。

    史灵雁跨坐在他腰上,嘻嘻哈哈地用力撕扯。

    朱秀满脸涨红,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

    小娘紧致的圆臀使劲摩擦,朱秀憋得脸色通红,丝丝羞耻又刺激的感觉萦绕心头。

    “刺啦”一声,打闹间,史灵雁不小心扯破朱秀的裤衩,只觉得裆部传来阵阵清凉意....

    两人俱是一愣,史灵雁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那昂扬而起的凸物,脸蛋瞬间攀上红霞,羞臊不已地狠狠瞪了眼朱秀,啐了口慌慌张张跳下床跑出屋去。

    朱秀惊慌扯过被褥掩盖身子,不着寸缕地仰面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撕烂的裤衩掉落在地....

    一股悲愤、无助、羞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眼角滑落一滴泪珠....

    一刻钟后,朱秀磨磨蹭蹭走出屋,端着盆子准备去打水洗漱。

    史灵雁在院里摆弄捞鱼的网兜,脸颊红晕还未消散,凶巴巴地瞪着他,娇叱道:“朱秀!你不要脸!”

    朱秀又好气又好笑,拿马鬃牙刷沾了些牙粉伸进嘴里捣鼓,含糊道:“你闯进我睡觉的屋子,爬上我的床,还骑在我身上扯破我的衣物,究竟是谁不要脸?”

    史灵雁大羞,举起网兜杆子,就要去套朱秀的头,俩人在院里追逐打闹,弄得满院子鸡鸭扇动翅膀仓惶逃窜。

    闹腾间,符金盏赶着羊群从北坡下来,朱秀脸也顾不上擦,屁颠颠迎上,帮忙打开羊舍栅栏,放羊群入舍。

    “老远就瞧见你二人在打闹,真是一日也不消停。”

    符金盏乌黑的秀发扎成长长的发辫,穿粗麻胡袍,利落清爽,方便骑马做事。

    整日忙碌于农牧生活,她的肤色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既野性又带着浓浓的成熟韵味。

    朱秀看在眼里,心中发出诚挚赞美。

    这种熟妇风情,绝不是史灵雁这种青涩小娘所能拥有的。

    不过从身材看,史灵雁倒也颇具规模,只是她从不在意自身美好动人之处。

    咋咋呼呼的暴力小娘子,脑子里根本没有女人之美的概念。

    “大姐!朱秀他欺负我!”

    史灵雁扔下网兜,瘪嘴跺脚跑到符金盏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委委屈屈地告状。

    朱秀悲愤地捂住心口,小娘皮竟然还学会了恶人先告状。

    “他如何欺负你了?”符金盏似笑非笑,见史灵雁满脸红霞,眼神变得暧昧起来。

    朱秀急得直跺脚,老脸也火辣辣的发烫。

    要是史灵雁口无遮拦,今晨之事被符娘子知道,那他今后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放?

    万一传到老史耳朵里,这黑厮只怕真要扛着凤嘴霸王刀,杀奔农垦区而来。

    史灵雁嘟嘟嘴,也有些难以启齿,嗔怒道:“他....他拿东西吓唬我!”

    符金盏笑吟吟的,杏眼里流露好奇,刚想问什么,院外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

    是严平到了。

    朱秀松口气,捡起网兜塞给史灵雁,拉着她的手拽离符金盏。

    “你来的正好,马上陪雁儿去捉螃蟹。”

    严平赶了半日路才赶到,刚下马就被朱秀使唤去捉螃蟹,有些发懵:“少使君,属下还未禀报县城事务....”

    “待会再说!你们先去捉螃蟹,我马上就过来。”

    朱秀不由分说,半推半拽送史灵雁出院子。

    史灵雁一听朱秀答应陪她去捉螃蟹,方才的事立马抛到脑后,嬉笑道:“你可要快些来哦!若不然,哼哼~”

    小娘子冲他挥挥拳头。

    打发走二人,朱秀松口气,回到水缸边舀水,把脸洗完。

    符金盏从简陋的灶房走出,捧着两个热腾腾的蒸饼递给他:“我清早刚做的,趁热吃。”

    “多谢符娘子。”朱秀道谢,接过面饼大咬一口,竖起大拇指,囫囵道:“好吃!”

    符金盏挽了挽耳边发丝,笑道:“比不过泰和楼的大郎饼。”

    朱秀舔舔嘴角的芝麻粒,含糊道:“大娘子长得美,亲手做的饼自带三分香气。”

    符金盏莞尔一笑,风情万种地白他一眼:“就你嘴甜。”

    朱秀憨厚地笑着,大口嚼饼。

    “你不愿与我符氏联姻,是因为雁儿吧?”

    符金盏拿扫帚清理土院满地的鸡鸭粪便,忽地问道。

    朱秀犹豫了下,点点头:“不错....”

    符金盏笑道:“看得出,雁儿满心情意都牵挂在你身上,这份感情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朱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唏嘘道:“雁儿性子大大咧咧,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懂得何谓情爱....”

    符金盏忍俊不禁:“听你话中之意,倒是情场老手?别忘了,你的年纪比雁儿还小一两岁。”

    朱秀正经道:“年轻可不一定识浅。”

    符金盏咯咯娇笑:“这么说,你之前还有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经历?是在檀州求学期间?还是幼时在老家,家中为你订下的亲事?”

    “唉,昨日种种,似水无痕,大娘子又何须再问....”

    朱秀轻挥袖袍,仰头感慨,想起了上辈子经历的几段恋情,全都以草草收场而告终。

    符金盏笑弯了腰,越发觉得朱秀在故作姿态,有趣得很。

    朱秀而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即便再有宿慧,也不可能经历太多红尘是非,还真把自己当作情场浪子了。

    笑罢,符金盏认真道:“雁儿与你甚是般配,我衷心祝福你二人能结成良缘。”

    朱秀咧嘴笑了:“承符娘子吉言。”

    符金盏又道:“不过,我家二妹已在前往泾州的路上,你应该想想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顿了顿,符金盏爱莫能助地苦笑道:“联姻之事,是郭叔叔与家父商定,我也无权过问,所以无法给予你太多帮助。

    家父送二妹来泾州,算是基本同意郭叔叔的提议,但事关二妹终身大事,还是要她自己喜欢才行。

    若二妹与你不合眼缘,想来家父最后也不会逼她....

    可若是二妹看上你了,史节帅和雁娘子那里....”

    符金盏苦笑:“你应该知道,符氏嫡女,是不可能给人做妾的。”

    朱秀有些头疼,拍拍脑门喃喃道:“大娘子放心,我绝不会让符二娘子瞧上我的....”

    符金盏怔了怔,哭笑不得。

    符氏女儿,天下才俊只有争破头的份,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怎么到了朱秀这里,符家女子反倒成了洪水猛兽?

    “对了,听闻朝廷派遣的节度副使后赞也到了,没有为难你和史节帅吧?”符金盏关心道。

    朱秀叹口气:“怎能不为难。这厮刚一到,就各种插手彰义军内部事务,首先下令将连通邠州的乞活道封锁,不许再从邠州流入人口。

    后赞还兼任邠州留后,如今他正吵嚷着,要将原先邠州籍百姓迁回去,我和史节帅极力反对,才没有让这家伙得逞。

    我看此事还没完,后赞一定还会以此大做文章。”

    符金盏停下手里的活,蹙眉道:“迁移百姓如今已在泾州安家落户,要是再迁回去,岂不是劳民伤财?”

    “谁说不是呢。”朱秀摇摇头。

    符金盏挽挽鬓边发丝:“此事说来根源在你,谁让你胆大包天,竟敢从邻州强行迁移人口,损人利己,天下数十府州,从未见过如你一般胆大妄为者!”

    朱秀辩解道:“王守恩在邠州倒行逆施,一边下死手打击私盐,一边逼迫百姓高价买官盐,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们没有活路,才自发流入我泾州的!”

    符金盏叹口气:“王守恩多行不义,但你的所作所为也不符合法度。”

    朱秀讪笑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泾州人口增长缓慢,非如此行事,短时间内缺乏大量青壮劳动力,发展想要提速根本不可能。”

    符金盏道:“你们现在作何打算?”

    “我和史节帅商量,不论如何先拖延着,总之不能让后赞再把百姓迁走,否则如今泾州大好的局面,顷刻间就会崩塌。”

    符金盏凝重道:“后赞此人我听说过,从一介微末小吏,十几年间坐到飞龙使的高位,在开封有酷吏之名,让人谈之色变。后赞是皇帝宠臣,你们与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万万不可让他抓住把柄,以免皇帝有借口对彰义军下手。”

    “多谢大娘子教诲。”

    符金盏笑了笑,端着簸箕去准备羊草料。

    朱秀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地道:“大娘子,前几日我接到柴帅来信,说是最迟九月初就能到泾州与我们相聚。”

    符金盏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柴荣、你、赵匡胤、张永德、李重进,我看你们几人倒是意气相投十分谈得来,等他们来了,你们可以好好聚聚。”

    朱秀笑道:“大娘子也是我们团伙中人,怎么把自己说漏了。”

    符金盏白他一眼,笑道:“你们一帮男子,我凑什么热闹?”

    朱秀正色道:“大娘子英姿飒爽,武艺卓绝,豪阔之气不输男子,我们这伙人都很仰慕大娘子的风采!到时候泾州相聚,说什么也不能少了符娘子!”

    符金盏笑笑:“到时候我家二妹也该到了,若是比拼酒量,我们姐妹可不怕你们!”

    “哈哈~大娘子豪气!”朱秀佩服地双手伸出大拇指。

    符金盏钻入羊舍忙碌去了,一阵阵“咩咩”声传出。

    朱秀望着她抱起一只小羊羔,亲昵地逗弄着,秀美的脸蛋挂着温柔笑意。

    刹那间定格的画面,朱秀觉得十分美好。

    柴老大啊柴老大,兄弟我已经帮你把路铺到泾州了,能不能赢得美人芳心,就看你的本事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愿打愿挨

    水塘泥岸边,史灵雁卷起裤腿,踩在齐膝深的水里,举着网兜捕捞河蟹。

    白天河蟹大多藏在洞穴里,严平拿木棍捅进去,把河蟹赶出来。

    每掏出一只,史灵雁便兴奋地大喊大叫,挥舞网兜捕捉。

    泾水流域的河蟹个头较小,通体呈青灰色,肉质倒是极其鲜美。

    泰和楼就有不少与螃蟹有关的名菜,自隋唐以来的宫廷菜肴糖蟹自然少不了,还有讲求蘸料生吃的蟹生,江南名菜蟹酿橙,朱秀还传授泰和楼的大厨一道蟹黄兜子,做法和蟹黄汤包差不多,用黄豆衣做皮,蟹黄和猪肉做馅,或烤或蒸,十分美味。

    当然,价钱也十分美丽,限量供应,想端上酒席还得提前预订。

    围绕泾州丰富的水域资源,有头脑的商贩已经做起了养殖螃蟹的生意。

    朱秀坐在堤岸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呵呵地望着欢快捞蟹的史灵雁。

    捞了十五六只蟹,足够晚饭吃一顿,史灵雁又吵嚷着要带朱秀去附近的林子里打野兔,说是晚上让朱秀烤兔肉吃。

    朱秀烧烤的手艺已经得到老史父女的认可,逮住机会就要让朱秀做烤串吃。

    难得有时间陪在史灵雁身边,朱秀自然是满口答应。

    史灵雁蹦蹦跳跳地回去拿刀弓,朱秀和严平在水塘边等待。

    严平累得一屁股坐地,捶打双腿,忍不住抱怨:“雁娘子精力太旺盛了,属下实在有些吃不消,少使君还是放我回县城吧~”

    朱秀幸灾乐祸:“难得来一趟,就当作替我受累了。”

    严平哀嚎,他宁愿去参加虓虎营的野外拉练,也不愿陪史灵雁折腾。

    “陶文举伤势如何?县城里可有动静?”朱秀问道。

    严平回道:“陶文举的屁股算是被打烂了,不躺个两三月只怕好不了。县城倒还算安静,没啥大事,节度府和县衙也运作正常,就是帅爷和后赞时不时吵嘴,互相指责谩骂。”

    朱秀瞥他一眼:“陶文举的伤真有那么严重?你打板子的时候没有手下留情?”

    严平一惊,单膝跪地,硬着头皮道:“少使君恕罪!属下....属下行刑时确有留手!属下没有严格执行少使君的命令,有失职之罪!”

    朱秀笑道:“起来吧,让你来用刑,本就是我故意为之。你与陶文举私下里时常往来,有几分交情,换做其他人来打这顿板子,只怕真要将陶文举打死。”

    严平惊讶道:“少使君本就有意饶恕陶文举的罪过?”

    朱秀摇摇头:“陶文举打理盐厂以来,兢兢业业,非但无过,还有大大的功劳。”

    “那这次私吞盐款.....”严平犯迷糊了,悚然而惊:“这是少使君与陶文举设下的圈套?”

    朱秀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只需要知道,打这顿板子,只是为了演一出戏,其他的不要多问。”

    严平心中大骇,低头抱拳道:“属下明白。”

    原来陶文举贪墨盐款,栽赃镇海营全都是假的。

    可那顿板子却结结实实是真的。

    换成其他人执行,陶文举铁定要被活活打死。

    少使君这出苦肉计,究竟是演给谁看?

    “李重进率领虓虎营去哪了?”朱秀又问道。

    严平急忙收敛心神,想想回答道:“属下离开安定县城前,听闻李重进率领虓虎营去了青石岭,说是进行野外作战训练。”

    朱秀点点头:“你即刻赶往青石岭,与李重进汇合,放出消息,就说虓虎营要在青石岭驻训一个半月。十日后,你们绕道崆峒山,于七月十七之前进驻盐仓。切记,一切行动秘密进行,不许走漏丝毫消息。”

    严平心中震惊,这些行动安排,之前少使君从未透露过。

    少使君这是要下一盘大棋啊!

    “属下遵令!”严平不敢怠慢,沉声应道。

    “以李重进的脾气,属下担心他不肯老老实实执行少使君的命令。”严平担忧道。

    朱秀笑道:“放心好了,我与他早有约定,他会听你安排的。万一这厮犯浑,耍赖讲条件,你就跟他说,干完这一票,我免他半年欠账,再借他二百贯,让他痛痛快快搓一个月麻将。”

    严平咧咧嘴,哭笑不得:“属下知道了。”

    当即,朱秀又嘱托几句,严平便上马告辞离去。

    史灵雁跑了回来,背着一张九斗强弓,腰上缠着长鞭,悬配手刀,绑腿上还别着一柄精巧匕首。

    “咦?严平呢?”见只有朱秀一人,史灵雁疑问道。

    小娘子跑得急促了些,胸膛起伏,脸颊泛红,纤薄的唇瓣微喘气息。

    朱秀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捋捋耳边散落的发丝,笑道:“他还有公务在身,忙去了。”

    史灵雁嘟嘟嘴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着,有他在,咱们可以多打些猎物。”

    朱秀举起手臂展示肱二头肌:“有我在足矣!”

    史灵雁白他一眼,满脸鄙夷,嘀咕道:“杵在哪儿给你射你都射不中,要你有何用....”

    朱秀老脸一红,不服气地道:“最近我的箭术大有长进,一定能射中一次。”

    史灵雁不信道:“射不中咋办?”

    朱秀拍胸脯道:“射不中,你就像今早那样,再骑我一次。”

    史灵雁脸蛋一怔,腾地一下红透,羞愤不已地咬牙娇叱:“朱秀你讨打!”

    朱秀扭头撒丫子溜,提着袍衫下摆往林子方向逃窜。

    史灵雁紧追上前,嬉笑怒骂声一路响起。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野外小树林里,很快传出一声凄惨嚎叫,惊飞一群群雀儿。

    ~~~

    安定县,牙城。

    节度府附近,相隔两条街道,有一片房宅,职位稍高的节度府属官,大多居住在此。

    裴缙的宅子也在附近。

    作为盐厂前任副厂长,掌握盐厂财务大权的实权派人物,陶文举也在这里分到一座二进院的小宅子。

    当初陶文举刚从长武城回来,朱秀在议事大厅开会时当众狠狠夸奖他一通,为表彰他的功绩,特地破格任命他掌管盐厂财权。

    那时的陶文举真是风光无限,节度府和县府的官吏排着队上门祝贺,差点没把门槛踩烂。

    收到的贺礼堆满小院,笑得他合不拢嘴。

    没想到上任不过一个月,陶文举就因为贪墨盐款东窗事发,被一撸到底,免去了盐厂职务不说,连节度府里也再无一席之地。

    失去职位,他将没有资格继续住在牙城,节度府已经传下命令,限他一个月内搬离,自己去外城找房子落脚。

    当日,陶文举受了五十大板,被抬回家中,迄今为止竟然只有寥寥数人来探视过。

    更多的人,都只是私下里议论几句,叹息一声可惜。

    陶文举能掌管盐厂,本身就说明受到少使君和帅爷的重用。

    只要不出事,将来铁定是彰义军不可或缺的一名要员。

    现在可好,为了一点钱财惹怒少使君,直接被扫地出门。

    此后,他在彰义军的前程,只怕是彻底断送了。

    陶文举的住所一下子成了瘟神府,周围的邻居都绕着走,大门从早到晚敞开着,却连只耗子也不乐意进。

    家中,只有一个花钱雇来的仆人照顾。

    受了五十大板,陶文举屁股被打得稀烂,好在每日都有大夫上门诊治,换药包扎,皮外伤重了些,倒也没伤及筋骨,也没让伤口受污感染,性命算是保住了。

    刚回来几日,陶文举每日趴在床上,呼天抢地凄惨哀嚎。

    特别在夜里,那时不时响起的惨嚎声听上去甚是凄凉。

    四邻八舍听得毛骨悚然,知道他受了重刑,也不好得埋怨,只能堵住耳朵蒙头睡觉。

    谁也不敢上门瞧瞧怎么回事,一来担心惹祸上身,触怒少使君的眉头,二来也怕人熬不住一命呜呼,冤魂索命闹出什么邪乎事。

    再后来几日,陶文举让仆人每日买酒回来,供他痛饮,有时喝醉了就嚎啕大哭,说些认错求饶的醉话,疯疯癫癫的,听上去也让人感到悲凉。

    原本前途无量的陶参谋,落得如今这副下场,真叫人唏嘘不已。

    这日晌午,大夫刚上门为陶文举换过伤药,撕扯伤口,疼得他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阵阵嚎叫声从院门传出,听得人瘆得慌,偶有行人从门口路过,也一个个低头加快脚步,逃一般的躲开。

    大夫是受了史匡威的嘱托,来为陶文举治伤的。

    知情的人不免感慨,别看帅爷平时经常虎着脸训斥人,黑脸凶神恶煞,但心里却宽容厚道,颇讲情分。

    少使君平日里对谁都笑眯眯,看似人畜无害,真要犯了错栽到他手里,打起板子来可是毫不留情,任谁劝都没用。

    往后在少使君手下做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错尽量避免,大错更是不能犯,否则鬼知道哪天板子会落在自己的屁股上。

    陶文举这次受了五十大板,还有力气哀嚎,已经算他命硬。

    换做别人,挨完这一顿,只怕可以直接拉到城外埋了。

    大夫走后,陶文举有气无力地趴着,下身盖着薄被,头发披散开,好几日没有清洗过,头油黏了厚厚一层,散发一股熏人气味。

    身下垫的布,还是会沾染血迹,两三日就得换一次。

    等到伤痛缓和些,陶文举嘶哑嗓音喊道:“拿酒来....拿酒来....”

    过了好一会,仆人才慢吞吞送来酒壶。

    陶文举一把抢过,猛灌一口,血丝满布的眼睛怒视他:“蠢东西,磨磨蹭蹭的,想渴死老爷?”

    仆人垮着脸,不高兴地道:“陶老爷,您也别骂我,到了这地步,您在这宅子里吆喝一声,还有人能应和,已经算不错了。”

    陶文举咕嘟咕嘟灌下半壶黄酒,胡茬上还挂着酒液,怒骂道:“狗东西!还敢还嘴?”

    仆人也恼了,两手往胸前一抱,站在床榻前,没好气道:“反正我最后伺候您半日,爱怎么骂随您便吧!”

    陶文举趴在床上,气得哆嗦起来,拍打床沿愤怒道:“谁让你走了?给老爷老老实实留下来!当初我可是给了你半年的工钱。”

    仆人“嘁”了声,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钱袋,掂量掂量,想了想又从里面掏出几枚钱币塞进怀里,把钱袋扔到陶文举的床头:

    “陶老爷,小人也不敢坑您的钱,小人在您府上干了一个多月,加上伺候您这几日,拢共收您一个半月的工钱,其他的还给您。”

    陶文举咬咬牙,艰难翻动身子,带着央求意味道:“你留下,我付你双倍工钱。”

    仆人还是摇头:“对不住了陶老爷,您这份差事小人当真干不了。谁都知道您犯了事,差点要掉脑袋,小人刚从陇州逃命过来,还想在这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可不敢胡乱沾染官司....你们大人物的麻烦,小人承受不起。”

    陶文举嘴皮子抖索着,怒从心生,想喝骂几句,牵动伤势疼得龇牙咧嘴。

    仆人笑道:“陶老爷还是安心歇息养伤吧,火气大伤身,您这伤还没好,别待会又气出毛病来。

    还好您伤在屁股上,那地方就是两坨软肉,打烂了也不要紧,养几个月也就长好了....

    不过瞧您那伤势,好了以后肯定要留疤,其实也不打紧,谁也不会扒掉袴子瞧你的屁股不是....”

    仆人站在床榻前,嘟嘟囔囔说了半天,气得陶文举想爬起身打人。

    当初他到人市上挑人时,特意挑了个能说会道的,想着往后带出门办事方便,在家里也能有个说话的。

    没想到这会儿听起来,却让他觉得聒噪吵闹,心里烦躁无比。

    “滚滚!~”陶文举抓起一只鞋子朝他扔去。

    仆人扭身躲开,又捡起鞋子扔回去,笑道:“陶老爷您歇着,小人这就去给您做饭煎药,等忙活完,伺候您老吃完最后一顿,小人也就走了....”

    仆人作作揖下去,陶文举愤怒又无奈,一股酸楚情绪涌上心头,忍不住埋着头呜咽起来。

    “少使君....您可千万不能忘记,我陶文举为您做的一切啊~~~呜呜呜~~我的屁股啊~~~”

    要是连这名仆人也走了,陶文举又无法下床,往后的日常生活无人打理,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越想,陶文举越伤心难过,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凉。

    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外,驾车之人像是个军汉。

    一身便服打扮的魏虎下了马车,低声道:“找个偏僻处等我。”

    驾车汉子抱拳应道:“是。”

    魏虎四处看看,抬腿迈入院门。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农垦区度假日

    仆人做好饭菜,正往卧房里端,见魏虎走到院中,愣了下,问道:“这位官人找谁?”

    “陶文举可是住在这里?”魏虎淡淡道。

    仆人见他身材高大,一身锦袍,腰间挎刀,心想十有八九是军中将官,不敢怠慢,急忙施礼道:“我家老爷正在房中歇息。”

    仆人犹豫了下:“我家老爷有伤在身,不便见客....”

    魏虎漠然道:“不就是挨了一顿板子,又没死人,连几句话也说不了?”

    仆人只得道:“请官人随我来。”

    仆人带领魏虎进到房间:“陶老爷,有客到访。”

    陶文举趴在床上愤愤道:“混账东西,早就让你关上大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仆人偷瞟一眼魏虎,小声嘀咕:“院门敞开几日,连只耗子也不往门前过,鬼知道今日会有人进来....”

    这仆人倒也不傻,他担心陶文举伤势过重,什么时候两腿一蹬也不知道,所以才把大门敞开,让过路的邻里街坊看到家中情形,听到他的哀嚎声。

    免得到时候人死了,他还得担上人命官司。

    魏虎环视房间,淡笑道:“陶参谋还有力气骂人,想来伤势没有大碍。”

    听到声音,陶文举艰难转过头,见到魏虎愣住:

    “魏....魏将军?”

    魏虎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笑道:“陶参谋没有想到魏某会来吧?”

    陶文举勉强挤出一丝笑:“确实没有想到....”

    又冲仆人呵斥:“没点眼力见的夯货,还不赶紧给魏将军上茶!”

    魏虎道:“不必麻烦了,你下去,把门关上,不许靠近,等叫你时才准过来。”

    仆人迟疑道:“小人原本打算做完这一顿饭就走的....”

    陶文举气得拍打床板:“滚!赶紧滚!”

    魏虎淡淡道:“你要去何处?”

    仆人老老实实回话:“小人退了陶老爷的工钱,不打算在他家做事了。”

    魏虎冷冷的目光看向他:“你过来。”

    仆人小步靠近:“官人有何吩咐....”

    咣一声,魏虎腰间佩刀出鞘,对准仆人头顶直劈落下,刀刃在距离他脑门半寸处悬住。

    仆人只觉一股寒气从脑门灌入体内,通达全身,两股颤颤,差点没尿出来。

    “你若是敢跨出院门一步,这颗人头可就保不住了。也别想逃,在泾州,不管你藏在何处,我都能找到。到时候,想怎么死可就不是你说了算。”

    魏虎杀气腾腾的说道,狼一眼的眸子透射出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

    仆人跪倒,哭丧脸求饶:“大将军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愿意伺候陶老爷一辈子!就算陶老爷残了废了,小人也愿意为他端屎端尿,对他比对亲爹还亲!”

    陶文举扯动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魏虎收刀入鞘,挥挥手:“滚下去!”

    仆人连滚带爬逃出屋子,闭拢房门。

    魏虎坐下,笑道:“这种刁奴,若换做是我,早就一刀杀掉了事。魏某僭越了,替陶参谋严正家规。”

    陶文举趴在床上,勉强拱拱手:“陶某无能,反受刁奴挟制,多谢魏将军仗义出手。”

    “陶参谋客气。我看你这府里也着实朴素了些,如今卧床养伤,更需要有人伺候周到。这样,我待会回去,就为陶参谋寻几个伶俐丫鬟送来。”魏虎爽朗笑道。

    陶文举急忙道:“不用不用,魏将军能到舍下探望,鄙人已是心存感激,哪里能再要魏将军的礼赠?何况寒舍简陋,我又没了俸禄,实在养不起太多人口....”

    魏虎道:“陶参谋放心,我送来的奴婢你只管使唤,工钱也不用你操心。你平日养伤,花销也不少,我再送三百贯钱来,凭你支用。”

    陶文举大惊,连连摇头拒绝:“这如何使得?不妥不妥~”

    魏虎不容拒绝地道:“就这么说定了,陶参谋不必推辞!”

    陶文举感动似的流下泪,哽咽道:“万没想到,在鄙人落难之际,第一个伸出援手的,竟然会是魏将军....”

    魏虎诚挚道:“陶兄这一年多来,开辟乞活道,驻守长武城,为泾州引入数万人丁,对我彰义军功劳甚大!

    陶兄付出的辛劳,别人不知道,魏某可全都看在眼里。

    以陶兄的功劳,就算取代裴缙,升任彰义军度支官也绰绰有余,只做区区一个行军参谋,实在是委屈了。”

    陶文举面容苦涩,唉声叹气:“鄙人倒也不敢贪图高位,说什么取代旁人的话。我本就是薛氏那边过来的,少使君能饶我性命,给口饭吃已是泼天大恩,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只要不是傻瓜,都能听出他话语里浓浓的怨懑之气。

    魏虎正色道:“陶兄此言差矣!彰义军本就在急速扩张时期,有能耐者上,无能耐者下,这可是史节帅定下的规矩!以陶兄之前表现出的才能,完全能够在彰义军得到一席之地。

    说句不中听的,从这次陶兄的遭遇便可看出,朱秀根本没有信任过陶兄!也根本不重视陶兄的才能!

    以陶兄的功劳,得到多少赏赐也不为过!区区四百多贯钱,就惹得朱秀大动肝火,将陶兄一顿毒打,实在过分!

    如此气量狭小、赏罚不明之人,怎配为我彰义军储帅?”

    陶文举惊惧地压低声:“魏将军慎言!慎言啊!身为下属,怎可妄议上差!”

    魏虎轻蔑冷哼,淡笑道:“有魏某在此,陶兄无需惊慌。实不相瞒,魏某心里,从来只认史节帅,不认什么少使君!陶兄受到不公正待遇,魏某看在眼里,实在是气愤不过!

    试想,若将来帅爷真把彰义军交到朱秀手里,我们这些受他排挤之人,别说出头之日,只怕连活路也没有啊!”

    陶文举咽咽唾沫,忍着伤痛道:“魏将军耸人听闻了吧?少使君胸藏宇宙之机,志向远大,泾州在他治下不到两年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少使君的为人,就算冷落我等,想来也不会赶尽杀绝....”

    魏虎冷笑道:“朱秀确有王佐之才,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此人精于诡道,心思难测,在他手下效力,捞不到好处不说,还容易丧命。

    这次若非帅爷心善,暗中命令严平留手,陶兄只怕早已死在军棍之下,曝尸荒野当一具孤魂野鬼。

    做官求财本就天经地义,朱秀外宽内忌,好猜疑,难以取信于他,一不小心稍有小错,就能招来严惩。

    试问陶兄,倘若下一次没有史节帅护持,又该如何逃过一死?”

    “这....”陶文举哑口无言,紧张之下牵动伤势,又是一阵阵钻心剧痛传来。

    陶文举眼神闪烁,长叹一口气:“鄙人这条贱命拜少使君所赐才得以保全,将来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安稳度日便好。只怪我起了贪念,辜负少使君信任,活该受罚....”

    陶文举话说的语焉不详,魏虎听出其中暗藏的浓浓不甘,和隐藏极深的强烈怨气。

    “陶兄难道就不想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封官拜爵,甚至位列朝堂?”魏虎道。

    陶文举颤声道:“魏将军此话何意?”

    魏虎朝东南方向拱手:“与其吊死在彰义军一棵树上,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些,往开封看看。效忠当今官家,难道不比效忠一镇节度强?”

    陶文举不由自主地支撑起身子:“魏将军的意思....”

    魏虎目瞳闪烁异芒,沉声道:“节度副使后赞,乃官家心腹近臣,本就为收拢彰义军权力而来。如果你我能助其达成目的,助官家掌握彰义军,立下功劳,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陶文举喉咙发干,喃喃道:“你的意思,我们请后赞牵线,投靠朝廷,为官家做事?”

    魏虎笑道:“替皇帝当差,难道不比替朱秀卖命强?”

    陶文举神情急速变幻,闪烁其词地道:“少使君救我于水火,怎可背主负义....”

    魏虎冷笑道:“相互利用而已,何来恩情可言?即便有,你助朱秀迁移邠州人口落户泾州,已经算是报恩,两不亏欠。若是朱秀当真顾念旧情,这次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将你一顿毒打?”

    陶文举埋头不言,神情似是在挣扎。

    魏虎进一步蛊惑道:“我已经同后赞初步接触过,此人虽然不可靠,但只要我们对他有用处,他会答应向官家举荐的。

    只要立下功劳,进入皇帝视线,你我就能跳出彰义军,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将来你我守望相助,共同打拼出一份前程。”

    陶文举咬咬牙:“需要如何做?”

    魏虎按捺喜悦,低声道:“朝廷想动彰义军,必须要有一个能服众的理由。后赞的意思,希望我们能拿到彰义军私自贩盐的证据。”

    陶文举恍然道:“他想让我们从盐厂入手?”

    魏虎点点头:“不错!盐厂利益巨大,看管严密,里外都是朱秀亲信在操持。你之前掌握盐厂钱款出纳,负责与镇海营对接,只有你能想出办法,将盐厂和镇海营交接的账簿拿到手。

    有这份铁证在,就能坐实彰义军私自贩盐攫取国家盐政利益的罪名!朝廷下旨追究,必定召史节帅回京审问,如果他不从,就是抗旨谋反,如果去了开封,彰义军大权势必落入后赞手中。

    如此一来,官家的目的便算达到了,你我在其中立下功劳,官家不会忘记的。”

    陶文举惊道:“帅爷入了开封,岂不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魏虎淡淡道:“帅爷坐镇泾原多年,在朝中还是有些人脉的,皇帝不会轻易处死他,顶多只是罢官免职。

    帅爷受朱秀迷惑,早已失了心智,回开封安享晚年也是好的。”

    陶文举叹息道:“不管怎么说,这次能够活命,全靠帅爷开恩,鄙人万万不忍伤害帅爷啊!”

    魏虎笑道:“我视帅爷如父,自然也不会加害于他。”

    陶文举神色变幻,纠结了好一会,说道:“兹事体大,鄙人一时心乱如麻,难以抉择!请魏将军给我些时间,让我考虑清楚再说。”

    魏虎道:“不急,陶兄慢慢想,两日后我再登门造访。”

    魏虎想了想又道:“陶兄住在牙城不安全,我为你在外城安排一处住所,明日派人接你过去安顿。”

    “魏将军考虑周全啊!如此,鄙人多谢了!节度府命我尽快搬出牙城,我正愁着无处落脚,唉~~想我陶文举为了泾州大业,在长武城也算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落得个凄凉下场....”

    说到伤心难过处,陶文举嘤嘤啜泣起来。

    魏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陶兄不必难过,渡过这道难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魏虎叮嘱他好好养伤歇息,告辞离开。

    院中,仆人无精打采地坐在堂屋前发呆,见魏虎走来,急忙站起身,畏惧地耷拉脑袋,哆哆嗦嗦行礼。

    魏虎冷冷看他一眼:“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住了。照顾好你家老爷,有任何差错,你小命不保!还有,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懂吗?”

    “大官人放心,小人明白。”仆人战战兢兢作揖。

    魏虎大踏步出门离去,坐上停在偏巷里的马车,绕了一圈驶离。

    仆人慌慌张张关闭院门,舒口气,擦擦额头冷汗,又小跑着回房间。

    “老爷,那位大官人走了。”仆人弓腰说话,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陶文举斜他一眼,哼唧道:“院门关好没?”

    “禀老爷,关好了。”

    陶文举稍微侧过身子,摸摸肚皮:“快把饭菜端来,饿死我了。”

    仆人赶忙照做,把热好的饭菜重新端上桌,盛了一碗蹲在床前喂给他。

    “老爷,刚才那位大官人是谁啊?瞅着跟您交情不错?”仆人试探道。

    陶文举嘴里嚼着饭菜,含糊道:“关你屁事!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小心丢了性命!”

    仆人讪笑着缩缩脖子,又忍不住嘀咕道:“那人肯定是位军爷,还杀过不少人哩....”

    陶文举盯着他,突然觉得这家伙有几分精明。

    “对了,你叫啥来着?当初雇你时问过,又给忘了。”

    仆人咧嘴嘿嘿道:“小人叫做邱守财。”

    “邱守财....邱守财....”陶文举连连点头,越看越发觉得这家伙像当初在薛家当随从时候的自己。

    “这名字不错,往后跟着老爷好好干,老爷一定不会亏待你。”陶文举抛出橄榄枝。

    邱守财撇撇嘴,小声道:“老爷您屁股都被打烂了,还丢了官位,跟着你还有啥奔头....”

    陶文举眼一瞪,气得就想拿鞋子拍他。

    稍微一动,伤口疼得慌,陶文举没好气道:“待会你去一趟盛和邸舍,问他们有没有虎掌卖,若是有的话,就买八十文钱的回来。”

    邱守财愣住:“只听过吃熊掌的,没听过吃虎掌的。再说,老爷想吃虎掌,也得去泰和楼问,去问一家邸舍算怎么回事?”

    陶文举恼火道:“蠢货!虎掌是一味药材,又不是食材!邸舍时常有药材商往来屯货,去问问怎么了?”

    邱守财讪笑道:“老爷莫恼,是小人脑子笨,没见识。老爷放心,等吃完饭伺候老爷歇息,小人就去办。”

第一百六十九章 陶文举之殇

    安定县城西门外,有几间简陋邸店,在官道旁搭建草棚,或卖茶酒,或卖饭食。

    往来商旅有时误了入城时辰,城门关闭,只得在附近邸店落脚歇息。

    条件自然和城里没法比,但总好过于露宿荒野。

    其中一间邸店,门前旗杆挂的幌子歪歪扭扭写着“梨糟”两个黑粗大字。

    梨糟酒算是安定县特产,用附近山林生长的一种酸梨酿造而成。

    梨肉吃起来过于酸涩,但酿出的酒却别有一番滋味,深受本地酒客喜爱。

    县城里,大多酒肆、食铺、酒楼都会酿造梨糟酒,只是每家酿酒技艺有高有低,酒客们根据自己的口味喜好随意挑选。

    午后,邸舍没什么生意,草棚下,只有靠里的一张桌子有一位客人。

    魏虎在此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

    他一身粗麻短褐,挎一口短刀,除了身量比寻常人高大些,混迹在人群里倒也不起眼。

    泾州是民族混居之地,汉人之外还有大量羌人、吐蕃人、回鹘人、沙陀人,还有一些西域商贩。

    魏虎的肤色相貌更偏向于吐蕃人,在泾州与他一样的“杂胡儿”不在少数。

    魏虎要了一壶梨糟酒,一碟油呛松子,喝一口酒,吃两粒油松仁,别有一番滋味。

    邸店虽然简陋,不过自家酿的梨糟倒还不错,魏虎要了第二壶,还额外打赏店家十文钱,乐得店家连连作揖道谢。

    城外都是做普通商旅老百姓的生意,难得遇上出手阔绰的豪客。

    第二壶梨糟快喝完时,两骑快马从县城西门方向疾驰而来。

    魏虎放下酒盏,站起身朝官道望去。

    来人正是后赞,身边跟着一名心腹亲兵。

    来到邸店外,后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自己走进草棚。

    又有骑马的豪客到来,店家欢欢喜喜地迎出,还未张口,后赞冷厉的目光扫他一眼,叱道:“滚!”

    店家吓一跳,也不知这官人哪来这么大气性,当即讪笑着不敢靠近。

    后赞坐到魏虎对面,不悦道:“为何来这种地方?”

    魏虎给他倒满一盏酒,笑道:“城里人多眼杂,不易防备,还是出城碰面稳妥些。”

    后赞冷冷道:“有必要这般小心?”

    魏虎道:“谨慎些总不为过。朱秀手下有一支人马,旗号‘藏锋’,专司情报密探,在泾州可谓无孔不入。”

    后赞不以为然,嗤笑道:“人人都说朱秀如何聪慧多智,依我看不过尔尔。他早年在沧州与柴荣有交情,又不知耍了什么花样,哄得郭威喜欢,有这二人撑腰,他才有今日。

    我仔细观察过一段时间,那小子顶多有些小聪明罢了,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你堂堂彰义军牙帅,连这种毛头小子都压不住,叫我如何放心与你合作?”

    魏虎眼底闪过一丝恼意,沉声道:“朱秀奸猾,军使切不可等闲视之,否则必吃大亏。”

    后赞冷笑:“我奉皇命而来,难不成朱秀和史匡威还敢暗中刺杀?闲话少说,这次见面所为何事?”

    半月前,魏虎刚从陇山关回来不久,便找机会秘密造访。

    魏虎如今空有牙帅之名,却无统兵之权,唯一的嫡系人马还在折墌城,以屯守之名驻扎,实际上则是被严密监控起来。

    魏虎在陇山关的事,后赞也有所耳闻,他本就有意等风声小些,就尝试与魏虎接触,没想到魏虎主动送上门来。

    两人彻夜叙谈,不为外人所知。

    此后在人前又装出一副陌路之样,偶尔在军营或是节度府遇见,也不过眼神交汇而过。

    谁也不知他们早已私下里有过深入接触。

    这次秘密邀约会面,也是魏虎主动发起。

    之所以选择在城外见面,就是要避开城中众多眼线。

    可是在后赞看来,却是多此一举。

    魏虎没有与他争辩,说道:“几日前我去见过陶文举,此人因小过而遭受重刑,对朱秀怨念颇深,我认为可以争取。”

    后赞来了几分兴趣:“继续说。”

    魏虎又道:“上次见面,你说官家早就有意改建彰义军,让史匡威回开封,重新换一个可靠之人坐镇泾原。

    但是更换边地藩帅,一定要有一个合理名目,否则容易引起各地节帅猜疑,动摇人心。

    史家三代经略泾原,朝堂上不乏支持者,如今又有郭威鼎力支持,没有名目,官家也不好得轻动。”

    后赞道:“确实如此。只要有确凿证据,官家就可以下旨召史匡威回京审问,史匡威一走,官家必定令我全面接手彰义军。到时候只剩一个朱秀,如果他胆敢不交权,就是忤逆君命,有谋逆嫌疑,本使可令飞龙军将其拿下!

    实在不行,还可以调凤翔军赵晖、静难军等兵马相助,谅朱秀小贼再怎么奸诈,也难逃朝廷镇压。”

    魏虎道:“陶文举之前在盐厂任职,掌握盐厂钱款大权,镇海营的所有盐运、款项交接,全都由他一人负责。只要收降陶文举,让他想办法拿到盐厂账簿,就能坐实彰义军暗中授意镇海营贩卖私盐的证据。”

    后赞仔细考量,问道:“你确定此人可靠?”

    魏虎笑道:“他犯小过遭朱秀严惩,还被逐出彰义军,心里怨气极深,给他一个翻身的机会,必定会牢牢抓住。

    陶文举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不甘平庸之人,给些甜头,他会心甘情愿站到我们这边来。”

    后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丑话说朝前,你们如何筹划我不管,我只要史匡威和朱秀忤逆朝廷的证据。倘若事情泄露,我绝不会为你们撑腰求情。

    本军使奉皇命来到彰义军,就算不能将史匡威和朱秀绳之以法,也不能反过头来,让他们抓到我的把柄。

    官家要的是彰义军平稳交权,而不是四分五裂,让外敌有可趁之机,你明白吗?”

    魏虎阴沉着脸,缓缓点头。

    后赞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勾结陶文举的阴谋被人察觉,惹怒史匡威,后赞和飞龙军绝不会出头,公开与史匡威决裂。

    后赞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一来他刚到彰义军没多久,不敢贸然行事。

    二来官家要的是一位忠于朝廷的可靠之人坐镇泾原,而不是要彻底拆解彰义军。

    泾州的战略位置极其险要,扼守吐蕃、后蜀东进之路,与凤翔军互为犄角,将后蜀军队挡在陇山、秦山以西。

    彰义军一乱,难保吐蕃人和后蜀军队不会蠢蠢欲动。

    到时候朝廷追责,一定会把挑起边地藩镇内乱的罪名压到他头上。

    后赞知道开封主子是什么样的德性,指望他为自己开脱罪名是不可能的,大概率会让自己默默承受一切。

    宁愿不要功劳,也不能白白担下罪名。

    事情商定,后赞露出几分满意笑容,端起酒盏浅尝一口,发觉滋味不错,又细品起来。

    “拿到证据,由我亲自跑一趟,去开封面呈官家。”

    魏虎突然沉声说道。

    后赞一愣,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似毒蛇吐信。

    “可以。”

    思索片刻,他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魏虎仰头一饮而尽,扔下酒盏抱拳告辞离开。

    “店家过来,你这酒不错,还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后赞笑眯眯地招呼店家。

    ~~~

    县城节度府。

    史匡威近来有些无所事事。

    闺女陪着符金盏跑到农垦区体验生活去了,听说整日捞鱼摸虾,抓螃蟹掏鸟窝,日子过得清闲自在欢乐。

    老史很羡慕,这正是他小时候最梦寐以求的日子。

    可惜啊,没这福分。

    自小就受到父亲严厉教导,白日习武夜晚读书,寒暑不辍。

    武艺倒是练得不错,就是书没读进去多少。

    老史一直认为是因为白日练武太累的缘故,导致夜里直打瞌睡,根本无心读书。

    要不然,他老史应该是一位出将入相的人物才对。

    幼年时在父亲严苛的管束下习武读书,那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整日里在外面疯跑的小伙伴。

    小伙伴们在一块捞鱼摸虾,遛狗撵鸡,那才叫欢快。

    再年长一些,史匡威便跟随父亲混迹军中,从杀死囚开始练胆,一步步成长为军中悍将。

    习武和军营,成了史匡威童年时代的全部记忆。

    想到自家闺女现在可以无忧无虑享受生活,老史黑脸露出欣慰笑意,感觉自己大半辈子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他四处征战,沙场搏命,不就是为儿女们换一份太平安稳。

    唯一让他不爽的是,朱秀这小子也突然跑到农垦区,说是要好好陪陪符金盏,尽尽地主之谊。

    人家符娘子大老远来一趟,总不能把人往农垦区一扔就完事。

    话虽然说得没毛病,但老史总觉得朱秀心里有鬼。

    符金盏是寡妇的身份不假,但人家年轻貌美啊,又跟朱小子是旧识,万一俩人凑一块时间久了,日久生情咋办?

    朱小子向来荤素不忌,又是个不循礼法的不羁之人,天知道他会不会色迷心窍之下,跟符娘子勾搭上。

    为此老史表示很担忧。

    另外,老史也担心自家闺女着了朱秀的道。

    一想到史灵雁和朱秀在农垦区,有大把的机会孤男寡女相处,老史就觉得心里不安生。

    要是朱秀用强,老史反倒不怕,凭借闺女的武艺,让双手双脚也能把朱小子摁在地上打。

    就怕朱秀花言巧语,自家傻闺女迷迷糊糊上了当。

    老史掐指一算,朱秀去农垦区也有快半个月了,连一封信也没捎回来。

    万一过几个月回来,雁儿大着肚皮,这可怎么办?

    毫无准备之下喜当姥爷,这份刺激老史自问接受不了。

    “不行!得马上派人问问朱小子的近况,警告他千万不能胡来!”

    史匡威一拍脑门,越想越心急,沿着回廊一溜小跑,一头扎进内书房,奋笔疾书写好一封信,唤来亲卫命人火速送到农垦区交给朱秀。

    做完这些,老史才稍稍安心,回到内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品茶。

    老史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朱小子人瘦身子虚,就算和雁儿发生点什么,也没这份实力,让自己短时间内荣升姥爷。

    朱秀找木匠量身打造的太师椅相当舒服,史匡威斜靠着,两腿搭在书桌上,身子朝后仰,眯瞪着眼就要睡着。

    脚晃了下,把堆放在书桌一角的一摞文书碰倒,凌乱的书册纸页落得满地都是。

    史匡威嘟囔一声,蹲在地上捡拾。

    大多是彰义军内部的往来公文,还有一些事关农垦区、移民安置区较为机密的资料。

    史匡威随手摞起,也懒得看。

    反正有朱秀负责打理,他只管安心等着看成果就是了。

    忽地,散落的文书里,一份用硬糙纸制成的纸袋引起他的注意。

    这种纸袋他见过,专门用来收集整理机密情报,都是一些短期内用不上,但又特别重要的消息。

    “臭小子粗心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处乱扔。”

    史匡威摇摇头嘀咕一声,捡起纸袋拍打灰尘。

    纸袋封口没有火漆密封,史匡威想了想,取出里面一叠装订好的纸张。

    头页用朱砂红墨写着两个醒目大字:绝密

    下面还有一列鬼画符似的编号。

    史匡威回想了下,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见过这份绝密情报。

    想了想,他坐回椅子,一页页开始翻看。

    这份情报书自然是藏锋营传回的,第二页标题写着:“乾祐二年五月,安定县城动乱详情经过。”

    史匡威吃了一惊,迫不及待地往后翻看。

    这份情报,调查的是一年多前,安定县城动乱的实情经过。

    那场动乱险些波及全城,史匡威还受了重伤,差点性命难保,自然是印象深刻。

    时至今日,当日动乱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可动乱的原因早就查清,县衙仓房起火,大批屯粮被烧,军粮严重短缺,消息传开牙军人心惶惶。

    薛家安插在牙军里的几个都头指挥使,趁机鼓惑军士起事,不明就里的牙军兵士跟着爆发骚乱,冲出牙城涌上街头,大肆抢掠城中百姓。

    早已经查清楚的事件,为何此时翻出来?

    史匡威满心疑问,逐字逐句往下看,却是越看越心惊。

    调查报告里指明,牙军哗变原本可以在一开始就被控制,可当时有一部分兵马却突然被魏虎抽调走,名义上是守备外城,防止薛家兵马趁机来攻。

    牙军重组之前,魏虎身为牙帅,即便没有节帅军令,也可以调动相当数量兵马。

    这件事当时看没有问题,可之后分析却存在很多疑点。

    藏锋营调查的结论是,魏虎事先知道牙军会哗变,故意抽调走部分兵马,唯独留下那些薛家安插的亲信。

    当时魏虎手下两大亲信指挥,褚兴和庞广胜,就是负责执行这一命令的军将。

    如此推算,魏虎极有可能一直与薛氏保持秘密联系。

    “嘭~”

    史匡威眉头拧成川字,狠狠一掌击打桌案,黑脸如暴风骤雨前阴沉的天空,蓄满怒雷。

    “来人!”

    一声怒喝,史匡威当即就要下令,把魏虎抓来,他亲自审问。

    一名亲卫站在内书房门外,抱拳应诺。

    史匡威张嘴话却说不出口,脸色一阵变幻,咬牙道:“即刻派人召关铁石回城。”

    亲卫领命而去。

    朱秀不在,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关铁石。

    还是先把关铁石叫回来商量商量。

第一百七十章 引虎来嗅

    两日后,关铁石从盐厂匆匆赶回县城。

    回到节度府拜见史匡威时,却多了一个人。

    史匡威看着拄着双拐杖,撅屁股步履蹒跚的陶文举,狐疑道:“听说你搬出牙城,到外城居住,又回来作何?”

    陶文举讪笑道:“卑职一是来感谢帅爷的活命之恩,二是有紧急要事禀报。”

    关铁石道:“陶文举找上我,请求我带他入府拜见帅爷。事关重大,只有请帅爷亲自决断。”

    史匡威见他面色凝重,点点头道:“你二人跟我来。”

    回到内书房,史匡威道:“说吧,究竟出了何事?”

    陶文举不顾阻拦,扔掉一双拐杖,跪倒在地,满面惊惶道:“帅爷,大事不好,魏虎要反!”

    当即,陶文举把魏虎找上门来,要与他合谋投靠朝廷的前因后果讲述一遍。

    “魏虎狼子野心,他想指使卑职想办法盗来盐厂账簿,拿到彰义军私自贩盐的证据....

    魏虎勾结后赞,想助后赞掌握彰义军大权,以此为功劳,向开封朝廷表忠心,将来好投靠皇帝!

    卑职不敢拒绝,只得暂时与他虚以委蛇,再找机会将这厮的阴谋禀报帅爷!

    卑职蒙少使君收留,少使君不计前嫌,对卑职委以重任。

    是卑职自己不争气,贪图蝇头小利,铸成大错。

    少使君责罚卑职,卑职甘心领受,就算被打死,卑职心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卑职没读过几年书,但也知晓何谓忠孝节义!魏虎以为少使君将卑职驱逐出彰义军,卑职就会心生怨怒,与他狼狈为奸,陷害帅爷与少使君。

    呸~当真是小看了我陶文举!

    卑职就算从此成了废人,流落街头乞讨,也绝不敢与少使君和帅爷作对!”

    陶文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说到魏虎为了笼络他,给他开出的条件时,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吐口水,极为不齿鄙夷的样子。

    史匡威一开始惊怒不已,攥紧拳头,指甲似是要掐进肉里。

    可是很快他长长叹息一声,剧烈的怒火仿佛刹那间烟消云散。

    神态瞬间苍老了许多,眼中流露浓浓哀伤。

    相比两日前看到那封调查报告时的震怒,史匡威此刻的心态平稳了许多。

    再联想到前些日子,魏虎刚从陇山关回来,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起誓,保证今后再也不生二心,史匡威除了满心失望,再无其他。

    他终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魏虎终究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

    不论对他再好,给的再多,终究不会满足。

    史匡威看向关铁石:“这些,你都知道?”

    关铁石沉声道:“来时,陶文举已经对我详细说了一遍。”

    史匡威将那封藏锋营的密报放到书桌上,又道:“这里面写的,你也早早知情?”

    关铁石叹口气:“不敢瞒帅爷,少使君刚得到密报时,就找末将商量过。少使君不愿让帅爷难做,更不愿让帅爷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帅爷。”

    史匡威满脸黯然,苦笑道:“难怪朱秀当初坚持要重组牙军,他是早就察觉到当日牙军哗变的蹊跷,也一直没有信任过魏虎,才会令藏锋营坚持暗查。”

    关铁石一咬牙,单膝跪地抱拳道:“帅爷,魏虎已经迷失心智,不管您怎么劝说,他都回不了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帅爷速速下定决心,以免一年多前,牙军哗变的惨剧再度上演。”

    陶文举趴在地上,戚然道:“卑职残身死不足惜,但卑职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贼子魏虎谋害帅爷!请帅爷下令诛杀魏虎,卑职愿为帅爷马前卒!”

    关铁石看他一眼,这家伙口号倒是喊得震天响,只可惜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现在更是拄着双拐,连走路都费劲,还敢大言不惭要当马前卒。

    史匡威脸色黯淡,喃喃道:“我视魏虎如养子,你们是在逼我杀自己的儿子....”

    关铁石刚要张口,就被陶文举抢先一步说道:“魏虎本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他不义在先,又如何能怪帅爷不仁在后?魏虎不死,彰义军难以捏合!后赞奉皇命而来,觊觎节帅大权,若彰义军不能上下一心与开封对抗,迟早要被分化拉拢。

    帅爷此时再不行动,将来只能被一根绳索绑去开封,任人宰割!

    请帅爷速速决断!”

    关铁石张张嘴,本想补充几句,可想想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涨红着脸道:“末将也是一样的意思。”

    史匡威沉默许久,幽幽叹息道:“陶文举继续与魏虎保持接触,按照他说的做,把他想要的东西全都给他。

    关铁石即刻传令,从今日起,牙军不得离开大营,所有将官取消休沐,未得手令擅自调动五十人以上者,斩!”

    陶文举和关铁石相视惊喜,帅爷如此安排,是要对魏虎动手了。

    关铁石忙道:“可要传讯请少使君回来?”

    史匡威摆摆手:“我还未老得提不动刀,不用事事劳烦朱秀。”

    顿了顿,史匡威叹口气:“这也算是家事,我是一家之主,应当由我来处置。”

    关铁石又轻声道:“折墌城还有魏虎嫡系千余兵马,后赞的飞龙军驻扎在盐仓,这两处地方不可不防。”

    史匡威拧紧眉头,仓促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陶文举眼珠滴溜溜打转,小声道:“少使君离开前,卑职倒是听说,潘美去了折墌城,李重进率领虓虎营去了青石岭野外战训....

    帅爷可以传令潘美,让他盯住折墌城兵马,再快马传令青石岭,让李重进率领虓虎营直奔盐仓,防止飞龙军动乱....”

    史匡威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可行,就这么办。”

    关铁石提醒道:“帅爷自身安危也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从今日起,由我亲自担任亲卫统领,加强节度府守备。”

    史匡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安排,让我一个人静静。”

    二人听出他话语里浓浓的疲惫,不敢继续搅扰,告辞离开。

    轻轻合拢书房门,关铁石见四下里无人,拖拽陶文举朝廊道拐角走。

    “关将军这是做何?快快松手?陶某还受伤在身,经不起关将军折腾....哎唷唷~”

    可怜的陶文举被关铁石死死拽住,只得一瘸一拐跟上。

    走得急了,一根拐杖掉地,关铁石也不理会,阴沉脸色,将陶文举摁在墙上,低喝道:“魏虎欲图作乱,你是不是早有察觉?潘美和李重进的安排,是不是少使君提早交代的?快说!?”

    陶文举半张脸紧贴墙,挣脱不开,恼火道:“关将军有疑虑,只管去问少使君,何故找我撒气?”

    关铁石松开他,狠狠瞪一眼,捡起拐杖塞给他。

    “魏虎铁了心要作乱,我并非替他开脱。只是此事对帅爷打击太大,我担心帅爷的身子吃不消。

    如果少使君要对魏虎动手,应该提前跟帅爷商量才是。”关铁石叹气道。

    陶文举脸上印出五指掌印,揉搓着脸哼唧道:“魏虎在帅爷心中的分量,关将军应该更清楚。陇山关的事换做旁人,只怕早就被帅爷砍了脑袋。

    可放在魏虎身上,只得了一顿不痛不痒的训斥。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不让帅爷看清楚魏虎的险恶用心,如何让帅爷下定决心将其铲除?”

    关铁石低声道:“照此说,这次的事,都是少使君在背后指使?”

    陶文举嘿嘿笑了笑:“少使君不信任魏虎,但也不会逼迫帅爷杀掉他,只是想让帅爷看清楚他的野心。

    少使君这么做,都是为帅爷着想啊!

    倘若魏虎没有二心,他又怎会找上我?帅爷也不至于大动肝火....

    关将军,有些事就算猜到了,也要装作不知情,言尽于此,你自己多琢磨琢磨吧....”

    陶文举拱拱手,拄着双拐,慢吞吞地沿着廊道走了。

    关铁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苦笑着长叹一声。

    帅爷原本一心希望少使君和魏虎和睦相处。

    只可惜,少使君不会信任魏虎,魏虎也始终不愿屈居人下。

    龙争虎斗,终究是要分出高下啊!

    可怜老帅夹在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边都疼。

    ~~~

    安定县城西北方向的盐仓,自从剿灭薛氏兄弟以后,就改建成屯垦区,由原来薛氏兄弟留在折墌城的兵马负责屯垦。

    过去一年多,凡是查清楚与薛氏没有太大关联的人,陆续抽调离开,剩下几百号人,都与薛氏有各种各样沾亲带故的关系,只能留下来继续劳作改造。

    后赞担心飞龙军在安定县城受钳制,也不知从哪里知道有盐仓这么个地方,主动提议将飞龙军迁来,作为临时驻地。

    史匡威痛快的答应了。

    飞龙军和彰义牙军挤在牙城里,营房拥挤不够用,还经常产生各种矛盾,双方泾渭分明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牙军大多是泾州、邠州等河西子弟,少部分关中人,飞龙军大多是开封府下辖州县人士,还有近半河北人,双方不管从语言口音,伙食习惯都存在不小差异。

    牙军笑话飞龙军是一群没有见过大阵仗的少爷兵,给他们起诨号草蛇军。

    飞龙军也瞧不起牙军,说他们是土匪兵、穷酸兵。

    禁军和藩镇军互相鄙视,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经过四十多年的中央军事集权,禁军的装备、兵员素质、战斗力普遍强过藩镇兵,禁军将领的职级地位也要高于藩镇军将。

    当兵吃粮就要到禁军去,已经成了民间普遍共识。

    只是飞龙军组建时间较短,特别是皇帝交给后赞,让他带来泾州的这两千飞龙军,的确是一群没有真正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新兵伢子。

    平时训练起来倒也还像模像样,就是不知上了战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彰义牙军虽然看起来穷酸了些,兵士素质有高有低,但综合战斗力绝对强过飞龙军。

    朱秀改革军事,前期投入大把的钱,主要用于改进武器装备,用钢材更好的雁翎刀替换老式的朴刀手刀,提高战马培育出栏数,增加骑兵数量占比。

    盔甲、营帐和一些军营用具还未来得及更新换代,所以牙军整体看上去还是显得有些寒碜。

    牙军将士自己倒是不在乎,家中分得田地,节度府还专门挑选出一批立功将士,从迁移户里再挑选适龄女子,搞大规模军民集体相亲大会。

    相亲大会的效果比分田地还好,牙军汉子们兴奋地嗷嗷叫,争相踊跃报名参加,没选上的只能懊恼地揪头发,红着眼睛期待下一次。

    家中分了田地,少使君和老帅还帮弟兄们娶上媳妇,这辈子还有啥不满足的?

    当兵到了这份上,那是祖坟冒青烟,遇上天下一等一的好主子了。

    大半年来,安定县城里外,多了不少大肚皮的小妇人。

    再过几个月,又有成百上千个奶娃娃呱呱坠地。

    这是彰义军振兴大业里,最闪亮的一簇光。

    盐仓西边一条崎岖难行的山道,有一支人马静悄悄地驶来。

    队伍间不见旗号,也不见战鼓号角,辎重粮车,只有军士和战马在安静地行进。

    排头处,史向文肩扛浑铁重棍,走在靠山崖的一侧。

    朱秀骑驴,李重进骑马并排而行。

    李重进借了朱秀的钱,不出意料的在半个月内输精光。

    他倒也愿赌服输,跑到虓虎营高强度训练一个多月,硬是用过硬的军事素质赢得虓虎营弟兄一致称赞。

    不得不说,李重进虽然是个浑人,但身体素质当真强悍得离谱,黑大王的诨号绝非浪得虚名。

    同样的训练量,别人练完累瘫在地,他练完还能活蹦乱跳。

    加上本身就有高明武艺,这厮又是个混不吝大咧咧的性子,天生就是混军营的材料,虓虎营将士对他很是信服。

    朱秀让他暂时担任虓虎营统领,把这支直属于自己的尖兵力量交给他统率。

    李重进浑归浑,绝不会拿军队上的事开玩笑,有这点底线原则在,正事上就不容易犯错误。

    更重要的是,朱秀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八月打老虎(一)

    朱秀骑着灰毛驴黑蛋,从容地走在李重进身旁。

    驴子的个头自然比不过战马,加上朱秀的个子本就比李重进矮一截,两相对比,高矮差距明显。

    朱秀骑驴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与黑蛋磨合的相当默契,拍拍驴子脖颈,脚后跟磕一下肚皮,黑蛋就能领悟到朱秀的意图。

    所谓得心应手,正是如此。

    骑驴骑得太舒服,朱秀暂时还没有生出更换座驾的想法。

    有时也会羡慕高头大马,驰骋如风,但仔细想想,除了逃命,其他时候好像对速度没有特别的要求。

    真要到了逃命的时候,身边应该也不会只剩下他一人,完全可以与人共乘一骑。

    需求不高,自然也就没有锻炼骑术的动力。

    不过技多不压身,朱秀准备下次去视察马场时,为自己挑选一匹温驯的小马驹,从小喂养增进感情,时不时训练一下骑术,以防将来哪天用得上。

    李重进在虓虎营参加了一个多月的魔鬼训练,先前蹲棋馆、泡棋牌室、搓麻将积攒下的肥膘被挥霍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精壮了一大圈,晒得黝黑发亮,骑在大黑马上犹如一座铁塔,与黑马浑然一体。

    “你想弄死那魏虎,直接说就是了,哥哥我亲自出手,为你扫除心腹大患。”

    李重进撇撇嘴哼唧一声,知道了通盘计划之后,对朱秀绕这么大圈子,只是为除掉一个无名小卒表示不屑。

    朱秀笑道:“谈不上心腹大患,我要除掉此人,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选择。只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会跟他反目,是他一直视我如仇寇,欲杀我而后快。

    非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李重进嘲笑道:“魏虎是彰义军旧将,出任牙帅,战功无数,若是没有你,人家十有八九会接替史匡威担任节帅。

    你抢了人家的前程,人家怨你恨你是应该的。

    换做是我,谁敢抢我黑大王的东西,天王老子也好,一刀砍死再说。”

    朱秀摇头道:“在我之前,魏虎的确是最有希望接任彰义军节帅的人选。可是帅印给谁不给谁,终究是史节帅说了算,自己伸手来抢,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本没想过掌握彰义军权力,不过既然史节帅选择了我,我就会尽心竭力带好彰义军。

    魏虎不甘心想要争权没问题,可他不应该对史节帅下手。

    史节帅从未亏欠过他,相反,是他忘恩负义,几次暗中捣鬼,甚至想置史节帅于死地。

    他的行为触及底线,影响到彰义军的团结,那么,他就该死!”

    李重进斜眼问道:“如果魏虎此刻幡然醒悟,跪在你面前求饶,你会不会饶他性命?”

    朱秀仔细想了想,摇头:“不会!”

    李重进又追问道:“如果魏虎立下毒誓,远走他乡,从此不再踏入泾州一步,你会不会放过他?”

    “不会!”朱秀还是摇头。

    李重进嘿嘿怪笑数声,悠悠感慨道:“争权夺利的事我看得多了,再怎么心慈手软的人,一旦威胁到他掌握的权力,就会变成一头噬人的恶虎。兄弟,你也不例外。

    你杀魏虎,除了他本就该死,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威胁到你在彰义军的地位。

    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免除后患。兄弟,你下手其实也挺黑的。”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这些话,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昨晚宿营时有人托梦?”

    李重进有些生气,瞪眼道:“当然是老子自己琢磨的!我黑大王虽然没啥官职爵位,但在开封,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皇宫大内垂拱殿,西侧八十七步距离,老子还在一根汉白玉石雕刻的栏杆下撒过尿呢!”

    朱秀大翻白眼,拱拱手道:“失敬失敬!我还以为你黑大王脑子里除了打麻将,再装不下别物!”

    李重进得意洋洋:“我黑大王甭管打仗还是打麻将,都是一把好手!朝堂上那点破事,我见多了。舅舅郭帅、柴荣和你,你们仨都是同样的人。”

    朱秀笑道:“哪样人?”

    李重进认真琢磨了会,大笑道:“当了婊子,也不忘立牌坊!明明为权力杀人,却要弄出诸多理由,既堵住他人悠悠之口,更要让自己杀得心安理得!”

    朱秀一怔,讶然失笑。

    李重进粗中有细,大智若愚啊!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直接下令斩杀魏虎,而是弄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最后让史匡威亲自动手?”李重进摇晃脑袋嘟囔道。

    朱秀淡笑道:“史节帅视魏虎如半子,如果由我动手,即便理由充分,罪证确凿,事后也难免在史节帅心里留下芥蒂。

    魏虎该杀,却不能由我来杀,我不想因为他,破坏了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

    李重进疑惑道:“你杀魏虎,史匡威即便不情愿,也无力阻挠。以你今日在彰义军中地位,若是你二人闹出嫌隙,彰义军必定分裂,史匡威是聪明人,怎会为一个魏虎与你闹僵?”

    朱秀淡然道:“为一个魏虎,也不值得破坏我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人活于世,还是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将情义抛之脑后,处处以利益得失为先,这样的人或许会活得很好,但也会失掉许多快乐与美好。

    我不愿做也做不来这样的人,所以宁肯麻烦些,也要求一份心安理得。”

    李重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咧嘴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人!跟你做兄弟,心里安生!”

    朱秀嘿嘿笑了笑,脸色一变正色道:“兄弟归兄弟,欠我的钱半文也不能少!截止今日,本息一共一百二十七贯五十八文,什么时候还钱你给个准数!”

    李重进瞬间涨红脸,恼羞成怒似地怒瞪他一眼,马鞭一抽朝前跑去。

    朱秀在身后喊道:“借据上白纸黑字写下你的名字,还摁了手印掌印,跑到天边也别想逃债!”

    李重进听了越发逃远,气急败坏地一顿骂咧,隔得太远朱秀也没听清楚。

    朱秀嘿嘿笑着,招呼史向文加快前进速度,朝盐仓进发。

    ~~~

    折墌城,除了屯驻魏虎麾下嫡系千余兵马,还有潘美率领一个指挥六百余人的兵力驻守在此。

    三日前,牙军两个指挥共计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开入城中,交由潘美统一指挥。

    小小的折墌城变得拥挤不堪。

    魏虎麾下兵马由庞广胜负责统领。

    潘美手中牙军兵力陡增的消息封锁的相当严密,没有丝毫传入安定县城。

    这日下午,庞广胜站在折墌城头,望着城下校场内,正在练习步战搏杀的牙军,眉头深深皱起。

    他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牙军突然增兵,潘美日日在城内演武,不知道想干什么。

    近两千牙兵进驻折墌城的消息,魏将军还不知道,一定要想办法尽快通知他。

    庞广胜知道魏虎的心思,一直在劝说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安安心心为史节帅和少使君效力。

    庞广胜既不希望魏虎反叛,也不希望看到魏虎在斗争中丧命。

    他有种预感,安定县城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牙军不会突然增兵折墌城,将他们这千余号人死死盯住。

    庞广胜攥紧拳头,用力捶打墙垛,魏将军在县城只怕有危险,一定要尽快通知他。

    如果事不可违,只能逃。

    庞广胜深深看了眼城下督促牙军出操的潘美,身影消失在城上。

    是夜,亥时三刻左右,庞广胜和一名心腹部下摸黑来到折墌城西面城头,拴好绳索,将绳子一头抛下城。

    庞广胜取出一封密信交给他,叮嘱道:“速速赶回县城,一定要把信亲手交到魏将军手里!”

    部下把信塞进怀里,抱拳重重点头。

    他用布条裹缠双掌,抓紧绳索,翻越城墙一点点往下滑动,很快便落地。

    黑夜里,他辨别清楚官道方向,小心避过城上其他地方的守卫,正准备撒开腿逃。

    突然,一支火箭不知从何处射来,夜色下划破一道光,落在他身前。

    城上的庞广胜大吃一惊,只见黑漆漆的旷野里,一支支火把相继亮起,战马打响嚏的声音从四面传出。

    无数兵士从远处围拢上前,领头之上倒提大刀,甲胄俱全,正是潘美。

    与此同时,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十几个跟随庞广胜潜入城头,在四处警戒的兵士被活捉,反抗者一律格杀。

    这些人都是魏虎的亲兵出身,跟随庞广胜追随魏虎多年,也是如今庞广胜唯一可以信赖的部下。

    一队队高举火把的牙兵冲上城头,将庞广胜团团围住。

    潘美在城下看着,手一挥,牙兵扑上来,将那名准备前去县城报信的兵士拿下。

    “全都带回去,投降免死,反抗者立斩!”潘美厉声下令,率军从西门回城。

    庞广胜面若死灰,长叹一声扔下兵器,束手就擒,任由牙兵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一刻钟后,城中牙军大营,潘美高坐帐中,以庞广胜为首的十几个魏虎亲兵被绳索绑缚着,押到帐中跪下。

    潘美拿着那封密信,拆开细看。

    庞广胜低着头一言不发,其余追随他的兵士脸色各有不同。

    阅罢,潘美随手把信扔朝一旁,看向庞广胜冷笑道:“你倒是讲义气,冒死送信,提醒魏虎赶紧逃走。却不知,魏虎可从未将你们这些老部下的性命放在心上。”

    庞广胜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不语。

    潘美冷哼:“魏虎若是关心你们的生死,就应该在县城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阴谋叛乱,出卖彰义军的核心机密!”

    潘美取出一份军令,展示给众人看:“史节帅有令,魏虎阴谋作乱,革除牙帅职位,若有胆敢追随者,一律处死!”

    军令上签署史匡威大名,还盖有节帅大印,一众兵士看罢纷纷低下头。

    潘美取出另外一封密信,笑道:“我这里也有一封信要送去给魏虎,你们谁愿意效劳?”

    十几个兵士朝他看去。

    庞广胜瞬间明白什么,惊怒道:“你们想诱杀魏将军?”

    庞广胜挣扎着要站起身,潘美目光一寒,朝他身后看押的几名牙兵使眼色。

    牙兵得令,凶狠地扑上前将庞广胜死死摁住,有一人抄起棍棒,狠狠朝他膝盖砸下。

    一声骨头被硬生生打断的声响发出,庞广胜痛苦惨叫,瘫倒在地,其余兵士看在眼里,满面惊恐。

    送信的那名兵士愤怒大骂:“朱秀奸贼,迷惑史节帅,把持军权,陷害魏将军,我们一定要杀了他,助魏将军当上节帅!你个长髯狗贼,不过是朱秀的走狗罢了,等魏将军归来,一定砸碎你全身骨头,为庞指挥报仇!”

    潘美嘿嘿冷笑,眼里闪烁凶光,盯着他笑眯眯地道:“你愿不愿意将这封信送到魏虎手中?如果你完成任务,你和你的家眷都能免于一死,还能得到奖赏,继续留在军中效力。”

    兵士咬牙,挺起胸膛大喝:“老子就算死,也绝不会替你们引诱魏将军前来送死!”

    潘美捋捋髯须,笑道:“好,倒是块硬骨头,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身旁牙兵拔刀狠狠从他后背捅进,直透前胸,鲜血喷溅满地。

    潘美摆摆手:“拖下去,下一个。”

    尸体被拖走,另外一名兵士被押上前,跪倒在地,低着头浑身发颤。

    “你呢?愿不愿意去见魏虎?”潘美随口问道。

    兵士牙齿打颤,就是不吭声。

    噗嗤一声,同样的一把刀捅穿他的胸膛。

    又一具尸体被拖走,潘美叹口气,说道:“任务很简单,你们拿着信,去县城见魏虎,就说是庞广胜让你们去的,其他什么都不要多说。

    你们这些人的底子我都清楚,基本上都成了亲,甚至还有了娃儿,家中分得上好田地,有的家中还有老父老母。

    你们之前都是彰义军老卒,拼过命流过血,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为了一个叛乱的逆贼,丢掉全家老小的性命,值得吗?

    魏虎想杀掉老帅,自己做彰义军之主,还想把彰义军的机密上报朝廷。

    你们要知道,给你们分田地,给你们发军饷粮食,让你们一家老小过安稳日子的是史节帅和少使君,不是他魏虎,更不是开封朝廷龙椅上高坐的皇帝。

    老帅和少使君不得已才要除掉魏虎,你们都是无辜的,不要跟着他白白送死。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愿意去送信?”

    潘美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十几个兵士相互看看,没一会,争先恐后地吼叫起来:“小人愿往!”

    潘美咧嘴笑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八月打老虎(二)

    安定县城,陶文举在外城暂居之处。

    这座不起眼的民宅是魏虎去陇山关之前,派遣庞广胜暗中买下的。

    除了魏虎,只有庞广胜和寥寥几个心腹亲兵才知道。

    陶文举搬出牙城,便住进这座宅子。

    魏虎隔几日过来一趟,询问他事情进展。

    今日,陶文举外出未归,魏虎来到发现家中无人,便独自坐在堂屋里等候。

    天色擦黑时,静悄悄的庭院里传出敲门声,魏虎异常警觉,听出来这并非陶文举的声音,反握一把匕首,贴着门闩低声问道:“谁?”

    “魏将军,是小人!”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魏虎听出来人是他小腹亲卫之一,忙卸下门闩拉开一条门缝,放来人进门。

    “怎么是你?”魏虎拉着他去到院中,“可是折墌城出了事?庞广胜如何了?”

    来人作寻常乡农装扮,单膝跪地,抱拳道:“庞指挥和弟兄们一切安好。庞指挥令小人来禀报将军,请将军速速赶到折墌城汇合,他已经在城中筹备好粮草,探明道路,只等将军一到,就率领弟兄们撤往邠州!

    这是庞指挥写给将军的密信!”

    亲卫双手高捧过头顶,把密信呈上。

    魏虎拆开粗略扫过,字迹倒是像庞广胜的,只是太过缭乱,像是仓促之间写成。

    魏虎沉声道:“你回去告诉庞广胜,让他稍安勿躁,等我拿到一件重要东西,马上赶去与你们汇合。”

    亲卫着急道:“庞指挥令小人转告将军,潘美无意间透露,等朱秀从农垦区回来,就要对折墌城兵马进行整编,如果不抢在朱秀回来之前撤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魏虎摇头道:“东西没到手,我是不会走的,你回去叮嘱庞广胜,让他想办法稳住潘美,一定要保证将折墌城牢牢掌控在手!”

    亲卫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魏虎打量他,忽地问道:“弟兄们难道都愿意跟我走?我如今已经被排挤在彰义军权力之外,你们还愿意追随我?”

    亲卫心里一咯噔,急忙跪下叩首道:“弟兄们跟随将军多年,将军对我们照顾有加,如今将军受难,弟兄们又怎能舍下将军?早在陇山关时我们就立过誓,愿永远追随将军左右。”

    魏虎紧盯他,好一会,才弯腰将他扶起,重重在他肩膀拍了拍:“终有一日,我会带你们回到泾州。”

    亲卫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抱拳道:“将军保重,小人这就赶回去。”

    “路上小心。”魏虎叮嘱一句,送他出门,插好门闩回到堂屋中静坐。

    原本他的打算是拿到盐厂证据后,单人独骑离开,用最快的速度逃出泾州,入关中过洛阳,直奔开封。

    折墌城的兵马太过显眼,稍有异动极其容易引起县城警觉。

    但没了这支人马,他就真正成了光杆将军,手下连个使唤人都没有。

    在彰义军十年打拼,到头来却独自出逃,魏虎心里万分不甘。

    既然庞广胜派人送来密信,就说明折墌城尚且还在掌控中,麾下人马也还安分,没有异动迹象。

    庞广胜行事谨慎,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派人送信来,让自己赶到折墌城汇合。

    魏虎对自己的老部下还是比较信任的。

    如果能带上那千余人马,就算去往开封的前路不顺,魏虎也有把握闯一闯别处,大不了就北上去投定难军,或者往西走去投蜀军。

    魏虎在堂屋坐了一夜,天快亮时,陶文举才带着随从邱守财匆匆赶回。

    “鄙人不负将军重望啊!”陶文举急忙让邱守财将一个厚厚的包袱递给他。

    捧着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陶文举才道:“我们连夜从盐厂赶回,城门一开第一时间就回来。”

    魏虎翻看账簿,用阿拉伯数字记录的部分他自然看不懂,陶文举还贴心的在旁边做出备注。

    “除了账簿,还有这些,将军请看!”陶文举殷勤地拿出一摞书信。

    “这些是彰义军与毕镇海往来的书信,有些是史匡威写的,有些是朱秀写的,都是铁证啊!有了这些,足以坐实彰义军私自贩盐的罪名!”

    魏虎急忙拆开几封来看,大喜过望,当真是史匡威和朱秀与毕镇海的亲笔信。

    信中,把这些年镇海营暗中贩卖私盐的经过基本讲明,哪些州县卖了多少,收取盐款多少,又跟哪些当地势力勾结,都可以从中分析出来。

    “陶兄请受魏某一拜!”魏虎满面感激,鞠身长揖。

    陶文举赶忙扶起,诚惶诚恐:“魏将军折煞鄙人了!魏将军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切莫忘记鄙人便好!”

    魏虎大笑道:“若我能去到开封,见到皇帝,一定向皇帝举荐陶兄!”

    陶文举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鄙人全赖魏将军提携了!”

    “事不宜迟,鄙人现在就送魏将军出城!鄙人虽然丢了官职,但这张老脸在城门守卫处,还是有点用处的,我带出城的人,他们一定不会盘查。”

    魏虎再度抱拳感谢:“有劳陶兄!”

    两人坐进马车,邱守财驾车,一路往县城东门驶去。

    出城时,守卫拦下盘查,陶文举掀开帘子探出脑袋,笑眯眯地说了几句,守卫果然没有强令车上人下车检查,放行离去。

    送出五里外,邱守财解下马车绳套,换上马鞍子,把缰绳交给魏虎。

    “魏将军这就骑马离去吧,以这匹驽马的脚程,顶多个把时辰也就能赶到折墌城了。”

    魏虎跨上马,“陶兄请回,魏某这就走了!将来重逢之时,再好好报答陶兄恩情!”

    “将军保重,一路顺风!”陶文举笑眯眯地揖礼。

    魏虎猛抽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看着他跑远,陶文举才脸色一变,一口唾沫吐地,骂咧道:“晦气晦气!你这一去下了阴曹地府,鬼才想跟你重逢!”

    邱守财满脸疑惑,看着他像看傻子,小声道:“陶老爷,要不咱回去找郎中瞧瞧脑子。小人担心你屁股伤没好,脑袋又给糊涂了。”

    陶文举气得跳脚:“蠢货!你脑子才有病哩!”

    邱守财讪笑道:“人家魏将军要去开封享受荣华富贵去了,老爷您怎么说他要去下地府?”

    陶文举瞥他一眼,冷哼道:“魏虎此去必死无疑,老爷我就是亲手送他上路的刽子手。”

    邱守财搔搔头:“小人还是听不懂。”

    陶文举嘿嘿道:“听不懂就仔细看,多思考,少说话,跟着你家老爷我,有你长见识的时候!等会我带你去折墌城,亲眼看看你就明白了。”

    邱守财高兴道:“那敢情好!小人就喜欢长见识。”

    陶文举见他傻乐呵,不由笑道:“你这家伙也真是个傻大胆,啥都不知道,就敢跟着老爷我东跑西跑。”

    邱守财憨笑道:“小人是想不明白老爷究竟想干什么,但小人知道老爷是聪明人,聪明人一定不会干蠢事。”

    陶文举摩挲下巴,思考着这句不经意之间说出口的话。

    “聪明人....是啊,魏虎就是因为不够聪明,不会审时度势,才会落得如今下场....”

    陶文举忽地感慨一声,似乎从魏虎身上得到不少经验教训。

    “走~”

    主仆二人原路返回,花了些钱,雇佣一辆进城卖菜的骡车把他们捎回去。

    回到县城东门,远远的,陶文举就看见百余骑军列队在城门前,为首大将顶盔掼甲,正是史匡威。

    陶文举急忙跳下骡车,一溜小跑到身前,揖礼道:“拜见帅爷!”

    史匡威骑着战马,目光似乎有些迷惘,陶文举见他没有反应,又提高嗓门说话。

    史匡威沉默片刻,淡淡道:“魏虎往折墌城去了?”

    陶文举忙回话:“是~”

    史匡威双眼暗沉几分,声音略显嘶哑:“你把东西交给他时,他可有几分犹豫,难以抉择的样子?”

    陶文举想了想,拱手道:“回禀帅爷,魏虎拿到那些东西,欣喜若狂,眼珠子都在冒光,还对卑职说....说有了这些东西,就能坐实帅爷和少使君的罪名,朝廷就有了对彰义军动手的理由....”

    史匡威沉默了许久,眼中满是浓浓失望。

    他深吸口气,从关铁石手中接过凤嘴霸王刀,提缰绳怒喝一声:“走!”

    战马扬踢而起,百余骑兵如洪流般直奔折墌城而去。

    陶文举松口气,急忙四处看看:“马车?之前备好的马车呢?快!否则赶不上这场大戏啦!”

    呆呆发愣的邱守财反应过来,跑进城驾驶马车出来,接上陶文举,主仆俩又屁颠颠地紧追骑军而去。

    ~~~

    魏虎赶到折墌城时已过晌午,今日的折墌城里外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站在古老破旧的城门下,魏虎仰头望着字迹斑驳的匾额,心里突然一阵阵发紧。

    这座西魏年间修建的屯兵城,历经数百年战火,屹立而不倒。

    三百多年前,太宗皇帝正是在此处扫平薛仁杲之乱,一举收复河西失地,将新生大唐王朝的版图推进到河西走廊。

    折墌城,可算是见证了隋末乱世时,西秦霸王薛举一家的兴衰。

    城门处不见守卫,穿过门洞进到城中,偶尔看见的一队队兵士,也全都是陌生面孔。

    他熟悉的庞广胜和麾下老卒,一个都看不见。

    穿过城门便是校场,四方围拢高耸城墙,另有城门通往内城。

    当魏虎骑马走到校场中央时,四方城门突然关闭,校场中的兵士全都列队齐整,摆出步兵方阵将他四面围住。

    四方城头上,牙军兵士站列在墙垛后,用冷漠的目光看向他。

    彰义军旗帜飘舞,潘美出现在正面城头。

    “魏将军,别来无恙?”潘美笑呵呵地朗声道

    魏虎手按佩刀,仰头怒视,厉声道:“潘美!你想作何?庞广胜何在?我麾下弟兄何在?”

    潘美挥挥手,锁在囚笼中的庞广胜出现在城头。

    庞广胜一身染血囚衣,披散头发,费劲力气支撑起身子,往城下望来,见到魏虎禁不住纵声大哭:“将军!是属下对不起你~~”

    魏虎惊怒不已,咣啷一声拔出刀,怒吼:“潘美!我誓杀你!”

    潘美轻蔑哼了哼,命人将庞广胜带下去,把那几个魏虎的亲兵带上来,其中之一,就有那名赶到县城报信的人。

    看见魏虎,他们一个个羞愧地低下头。

    潘美大笑道:“魏虎,你已是穷途末路,快些下马投降,兴许还能落个全尸。

    你这帮弟兄可比你聪明多了,他们果断弃暗投明,不光能够保住性命,还能继续留在军中效力。

    可你呢,丧家之犬而已!”

    魏虎双目喷火,刀子似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喉咙一甜几乎快要吐血。

    城头上人影晃动,史匡威带领关铁石、陶文举出现,潘美抱拳行礼,退朝一旁。

    史匡威手扶佩刀,朝城下校场望去,冷峻的目光里流露复杂情绪,似愤怒、似痛心、似悔恨、似失望....

    关铁石握紧凤嘴大刀侍立一旁,心里连连叹息,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魏将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陶文举笑呵呵地冒出头,朝城下拱手。

    痛打落水狗的时刻,他不介意小人得志一回。

    看见陶文举,魏虎的脸色一下子涨红,胸膛急剧欺负了几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前因后果,他一瞬间就能想明白。

    “朱秀!朱秀!出来!给我滚出来!”

    魏虎状若疯魔般凄厉怒吼,举刀指天,冲着四面城头咆哮。

    陶文举阴恻恻地高声道:“魏将军,不用白费力气了,少使君并不在此,对付你,还用不着少使君亲自出面。”

    魏虎刀尖直指他,怒吼:“是朱秀指使你,故意设下圈套,引我上当?”

    陶文举怪笑一声道:“哎哟~魏将军又冤枉少使君了,少使君可是一直想跟你和睦相处的,是你自己野心膨胀,不知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坑害帅爷和少使君。

    这次也是你主动找上门来,想唆使我投靠朝廷,暴露了自己的阴诡心思。

    我陶文举对帅爷和少使君忠心耿耿,又怎会受你蛊惑?”

    陶文举义正辞严地将魏虎一番痛斥,眼角余光瞥了瞥面沉如水的史匡威。

    陶文举心里明白,决不能将这件事背后有朱秀操弄的痕迹表露出来,否则让史节帅心里产生嫌隙,朱秀第一个饶不了他。

    “少使君啊,陶某人为了您也算是处心积虑了,将来可一定不能忘记陶某人的功劳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八月打老虎(三)

    校场四方城墙之上,响起隆隆战鼓声。

    魏虎被困在校场中央,好像一头穷途末路的老虎,钻进老猎手层层布置的陷阱里。

    史匡威抬手,传令兵挥舞令旗,四方鼓声戛然而止。

    空旷的校场周围鸦雀无声。

    史匡威低沉的声音从城楼传下:“魏虎,放下兵器,投降吧。你跟我十年,我便关你十年,而后放你离开,许你自生自灭。”

    魏虎苍凉大笑数声,悲呛道:“帅爷,动手吧!魏虎并非贪生怕死之人,绝不会苟且活命!你想让我辅佐朱秀,对不起,我办不到!

    我与朱秀,终究要见生死!我不甘心将彰义军拱手相让,他也不放心我继续活在世上,我二人,终将只能留一个!”

    史匡威攥紧佩刀,沉沉的目光望下城头:“我还是彰义军节帅,只要你认罪请降,我保你性命无恙。”

    魏虎高举横刀,凄然大笑:“朱秀小贼面慈心狠,他怎会放过我?帅爷,你已经老了,做不得主!试问如今之彰义军,还有几人能听你号令?”

    史匡威黑脸愈发阴沉。

    陶文举大急,忍不住插嘴道:“帅爷休要听这厮聒噪!魏虎狡诈,想在临死之前挑起帅爷和少使君的矛盾,破坏彰义军内部团结稳定,其心可诛啊!”

    陶文举边说边赶紧朝关铁石和潘美使眼色,示意他们想办法让魏虎闭嘴,别让他再胡说八道,动摇人心。

    潘美怒道:“史节帅,潘某请战!愿斩魏虎人头献与节帅!”

    关铁石也道:“魏虎用心险恶,帅爷不可不防!如今他已是困兽之斗,无需再与他废话,直接下令用弓弩射杀便可!”

    史匡威脸色冷厉难看,不发一言。

    关铁石还想再劝,史匡威猛地转头,恶狠狠地怒视着他:“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们发号施令!给老子统统闭嘴!”

    关铁石愣了下,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帅爷发这么大火,当即单膝跪地:“帅爷息怒,末将知错!”

    潘美和陶文举相视一眼,只得无奈苦笑,不敢再多话。

    史匡威夺过凤嘴霸王刀,大踏步走下登城道,大声吩咐:“备马,擂鼓!”

    令旗挥舞,四方城头再度敲响战鼓,隆隆的鼓声传遍整座折墌城,所有将士的心脏都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一道城门打开,史匡威披甲提刀纵马冲出,直奔校场。

    陶文举潘美和关铁石三人也紧跟着下城。

    史匡威倒提凤嘴大刀,光寒闪闪的钢刀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痕迹。

    有牙兵给魏虎送来一杆马槊,魏虎扔下横刀,接过马槊,左右挥舞,还算趁手。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下马跪地请降,羁押十年,然后放你走!”史匡威厉声道。

    魏虎大笑:“帅爷!魏虎最后叫你一声帅爷,若能死在你的霸王刀下,倒也值当!可惜,你老了,若与我独斗,你必死无疑!”

    史匡威略显花白的眉毛倒竖,两眼迸射厉芒:“猖狂!老子十年前能教你刀法,十年后照样能亲手击毙你!”

    一声苍凉咆哮,史匡威猛磕战马肚皮,提拽缰绳,胯下战马顿时如离弦之箭窜出!

    倒提拖地的凤嘴霸王刀在划过地面时,激起一连串火星四溅。

    “来得好!”

    魏虎一声暴喝,跃马挥舞马槊迎战。

    马头交错间,史匡威猛地抡转大刀,刀光一闪凌空劈下,魏虎双臂挺直横举马槊。

    “咣~”一声金鸣爆音,魏虎双臂微微颤了颤,格挡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帅爷威武!~”

    陶文举扯着喉咙喝彩,喊破了音。

    四方战鼓频率陡然加快,鼓槌在急速敲击鼓皮!

    史匡威握紧刀杆,刀刃压着马槊杆用力往下划拉,刀刃之下,划出一串火星,刺耳的金属切割声令人头皮发麻!

    “虎尾剪!”

    关铁石激动地挥舞拳头,这是汇集帅爷毕生刀法精髓的一招,需要极其高超的技巧才能使出。

    潘美也是用刀好手,马战行家,一眼便瞧出史匡威这一招的精妙之处,兴奋大喝:“史节帅勇武不减当年!宝刀未老啊!”

    魏虎心头一紧,防得住凤嘴大刀的刀刃,却是防不住刀杆尾扫,被狠狠扫中腹部,一声闷哼,身子一晃差点倒栽下马背,死死抓紧马鞍子才稳住身形。

    这一招虎尾剪,厉害就厉害在还有后招。

    只见史匡威用刀杆狠狠扫中魏虎腹部,紧接着长刀上挑,刀刃下压,以斜刺姿势朝魏虎肋下攻去。

    魏虎此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丢弃马槊全力避开,要么硬生生受这一刀。

    如果硬抗下,大概率会被锋利的刀刃在肋下剌开一道血口,深浅就看天意了。

    魏虎不愿丢弃马槊,咬牙准备硬受这一刀。

    眼看刀身就要从魏虎肋下刺入,史匡威手腕翻转,横过刀刃,擦着魏虎前胸划过,硬是卸下七成刀势。

    魏虎两鬓渗出汗水,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前,除了感到些许刺痛,再无其他大碍。

    史匡威收刀而立,冷冷看着:“再来!”

    拔转马头,拉开些距离,双方再度各站校场一边,相互对峙。

    魏虎咬牙,狼眸里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充满怨毒恼恨。

    “驾!”一声厉吼,这次换成魏虎率先出手。

    他的骑术精湛,稳住阵脚后发挥出的实力相当不俗。

    马槊在他手中化作入海蛟龙,笔直刺出,高速旋转的槊锋带着尖锐杀气,好似能破开挡在前方的一切障碍!

    史匡威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应战,化攻势为守势,凭借凤嘴刀左右格挡,竟然有渐渐落于下风的迹象。

    “哎呀!帅爷这是怎么了?为何再三留手?”

    陶文举不懂武艺,只是见史匡威疲于应付,焦急不堪。

    关铁石叹息道:“帅爷终究还是吃了年纪上的亏,加上一年前受的重伤,身子骨不复当年强健了。”

    潘美凝重道:“史节帅原本有希望在前三十招将魏虎挑落马下,可惜史节帅顾念旧情,不忍痛下杀手。

    史节帅开场一顿猛攻如疾风暴雨,导致现在后继乏力,体力上吃不消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眼睛不眨地紧盯场中局势。

    魏虎也明显感觉到史匡威体力不支,浓重的呼吸和涔涔而下的冷汗,表明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与之相反的是,魏虎却越战越勇。

    虽然招式不如史匡威娴熟精妙,但胜在年轻勇健,气力持久,五十招过后,他的优势越来越明显。

    一阵叮叮哐哐急促的金属交击音后,史匡威浑身汗如雨下,眼前视线甚至有些模糊,双手持握凤嘴大刀,臂膀不停发颤。

    魏虎猛攻不停,马槊划过史匡威腰间,锋利的棱锋割破较为薄弱的腹甲侧面,鲜血如柱而出,史匡威手掌一松,凤嘴大刀叮咣掉地,他一手紧紧捂住腰间,脸色煞白。

    四面鼓声骤然而息,无数惊讶的目光汇聚在校场中。

    魏虎杀得起兴,竟然丝毫不留手,狞笑一声横握马槊,朝史匡威胸膛刺去!

    旋转的槊尖带飞几滴血珠,史匡威眼瞳里,倒映出魏虎满面凶狞的杀气,和那夺命的锋锐槊头!

    “混账!住手!”关铁石和潘美几乎同时暴喝。

    关铁石早就张弓搭箭准备就绪,此刻等不及史匡威下令,不敢再迟疑,拉弓如满月,瞄准魏虎眉心,弓弦松开,嗡嗡响动之下,羽箭“咻”地一声射出!

    同一时刻,潘美提刀跃马冲出,白脸充斥血怒,长髯飘飘,如关公在世!

    关铁石的箭术在彰义军中可称无双,魏虎大骇,急忙收招应对,马槊杆尾凌空将羽箭扫落。

    “狼崽子!取你人头一用!”

    没等魏虎松口气,耳畔响起一阵暴喝,如天降怒雷,直灌入耳!

    魏虎骇然转头,潘美大刀已然横扫而过,刀刃透出的刺骨冰凉,便是他存活于世最后的感觉。

    一颗人头飞起,断颈处血喷得有一尺高。

    无头尸体连带马槊噗通坠地。

    校场四方静谧如夜。

    潘美冲着尸体呸了口,刚要骂咧几句,发现史匡威怔怔地望着那颗滚落在地的人头,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潘美知道魏虎死了,史匡威心绪一定很复杂,也不敢再嘚瑟,以免惹来记恨,悻悻地耷拉脑袋,退回到人堆里。

    陶文举本想鼓足气势吆喝几句,见史匡威面容浮现痛苦伤感之色,也不敢再多话。

    关铁石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我送帅爷回去歇息,包扎伤口。”

    史匡威仰面叹息,阴沉的天空仿佛映照出他此刻的心情。

    “让人把尸首缝合,用上好棺木收敛,运回安定县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吧....”

    史匡威嘶哑着嗓音,低沉说道。

    关铁石急忙领命,挥手让牙兵牵着帅爷的马离开。

    史匡威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城门,那瞬间佝偻下的腰杆,让他平添许多暮沉之气。

    陶文举从魏虎的尸体上翻找出许多文书,清点完毕一把火烧得干净。

    “要我看,连尸体一把火烧干净得了,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下葬算是便宜了。”

    陶文举骂骂嚷嚷。

    潘美道:“史节帅如何安排,就如何做吧,反正人死了,没必要再惹怒帅爷。少使君也交代了,让我们杀掉魏虎后,一切听从史节帅安排。”

    陶文举踢了踢魏虎的尸体:“少使君心善,不忍坏了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否则岂能容这厮嚣张到今天!”

    潘美撇撇嘴抱怨:“他倒是聪明,知道杀魏虎史节帅心里一定不好受,干脆连面也不露,让我们来背黑锅。这滑头的臭小子,忒奸诈了!”

    陶文举幸灾乐祸道:“潘都头往后可要小心了,魏虎是被你一刀枭首,史节帅看在眼里,说不定会给你小鞋穿。”

    潘美冷哼道:“你耍苦肉计诱骗魏虎上当,逼得史节帅与他反目,你的罪过不比我轻,你也该小心!”

    陶文举缩缩脖子,苦着脸道:“都是少使君指使我干的!”

    潘美捋捋髯须,骂咧道:“不错!都是朱秀指使的,最坏的还是那小子!”

    ~~~

    盐仓,八百虓虎营将士愣是将两千飞龙军镇住,无人敢妄动一下。

    偌大的军营里一片狼藉,虓虎营和飞龙军呈现对峙局面。

    从场面看,双方一开始爆发过一场无器械不流血的拳脚之争。

    战果毫无意外,虓虎营将飞龙军压着打。

    有史向文和李重进两个蛮横到不讲理的怪物在,飞龙军当真有些不堪一击。

    史向文扛着浑铁重棍,按照朱秀的吩咐,带领一队虓虎营军士巡逻去了,发现有异动的飞龙军,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暴揍。

    原本按照后赞的脾气,绝对不可能挨打不还手,可惜见识过史向文和李重进,率领虓虎营是如何虐待他的飞龙军后,后赞很明智放弃了亮兵器的想法。

    一旦爆发大规模战斗,他毫不怀疑飞龙军会被原地包饺子。

    朱秀和李重进,拉着后赞在他的大帐里打牌。

    后赞来到安定县城,别的没学会,麻将扑克倒是学得挺快。

    三人凑一块,刚好可以斗地主。

    后赞牌烂,火气更是抑制不住地往上涨,恶狠狠地盯着朱秀道:“你们彰义军内斗,不关我的事,为何要把我关押在此?”

    朱秀正琢磨手里的连对,瞥了他一眼,笑道:“军使莫要误会,我们都是同僚,凑一块打打牌联络感情,又没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说关押可就难听了些。”

    “就是,顶多算是监视!小王,别动,该我出!”

    李重进随口帮腔,甩出一张小王,刚好把后赞的牌压制住。

    后赞气得吐血,怒斥:“你究竟会不会打牌?我与你是农户,他才是地主!”

    后赞愤怒地指着朱秀。

    李重进咧嘴嘿嘿道:“那又如何,我跟他是兄弟,跟你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说罢,李重进打出一张老剋,还不忘挑衅似地朝后赞挤眼睛。

    朱秀笑得很开心,打出一张大王,然后直接砸出一把连对,一张小二收尾。

    “军使,承让承让!说好了剩一张牌十贯钱,你这里....”

    朱秀指指后赞手里一摞牌,又赚了七八十贯钱,加上之前赢的,这一趟盐仓之行可谓丰收。

    后赞咬牙,狠狠剜了二人一眼,拂袖而去。

    朱秀和李重进对视一眼,得意的笑了。

    他二人率领虓虎营突然出现在盐仓,就是为了震慑飞龙军,让后赞不敢轻举妄动。

    “诶,你当真不跟我回去?”

    李重进懒洋洋地躺在锦榻上,翘着腿问道。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再等等吧,等老史火气消了些再回去....”

    李重进撇撇嘴,翻身舒服地躺在榻上,“随你吧,反正我是要回城里,美滋滋地搓半个月麻将再说....”

    朱秀叹口气,起身走出军帐,遥望折墌城的方向。

    此刻,魏虎应该已经伏法了吧....

    就是不知,老史会不会在心里埋怨他....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八月打老虎(四)

    折墌城风波平息的消息传到盐仓,朱秀在一队虓虎营军士的保护下返回农垦区。

    李重进率领余下将士,马不停蹄赶回县城,虓虎营回到牙军大营,休假五日,李重进则一头扎进棋牌室,发泄积攒许久的赌瘾。

    朱秀不敢回县城,过了几日打发史向文回去探探口风。

    一直在农垦区住到八月底,秋收基本结束,朱秀才带上符金盏、史灵雁二位娘子返回县城。

    史灵雁对于魏虎的死很伤心,郁郁寡欢了许久,任凭朱秀怎么解释劝说,似乎都无法让她相信魏虎的罪恶。

    毕竟她从未见识过魏虎的阴暗面,在她心里,魏虎始终是那个从小照顾她保护她的魏大哥。

    史向文脑子浑噩,身为兄长却一直受史灵雁照顾。

    魏虎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史向文,在史灵雁的生活中承担起兄长的角色。

    朱秀莫得法子,只能带史灵雁回去,交给史匡威开导。

    入城时,关铁石、潘美、陶文举、裴缙一大帮节度府属官前来迎接,朱秀简单寒暄几句,打发他们各自回去办公。

    听说史匡威已经有大个月没有踏出节度府一步,府里人知道节帅心情不佳,都不敢高声喧哗,生怕惹得帅爷动怒。

    朱秀也不敢太过张扬,搅了老史的清静,万一这厮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冲出来非要扒掉自己的袴子打板子怎么办?

    堂堂少使君当众光屁股挨板子,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带队伍?

    朱秀拉着关铁石和陶文举去到一旁,先打量一眼陶文举,关心道:“伤势如何了?”

    陶文举点头哈腰:“托少使君洪福,卑职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就是结痂长茧,屁股有时硌得疼。”

    “这一次你居功至伟,往后盐厂事务,就全部交由你打理了,好好干!”朱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陶文举喜笑颜开,好似一朵盛放的老菊:“卑职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秀又问关铁石道:“帅爷可好?”

    关铁石叹口气:“自从折墌城回来,帅爷就闭门不出,要么就是关在屋中自己与自己下棋,要么就是抬着鱼竿到后园垂钓,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谁也不爱见,我去探视,说不上三句话就被打发出来。

    也就史大郎能在帅爷身边待的时间长些,爷俩一个挖蚯蚓,一个钓鱼,偶尔能听见帅爷和史大郎说笑....”

    朱秀听得仔细,又问道:“帅爷胃口如何?”

    关铁石想想道:“还行,就是爱喝酒,每顿都要喝二两,泰和楼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不喝,非得要喝最辛辣的烧白刀、太白醉,也不喝醉,每次喝完就呼呼大睡。”

    朱秀暗自苦笑,借酒助眠,老史这是心结未解啊。

    “盐厂事多,陶文举马上赶过去,不可耽误盐运和生产。关大哥赶回府里,向帅爷通通气,告诉他我稍候就去拜见。”

    朱秀想想吩咐道。

    二人各自领命告退。

    潘美两手抱胸,没好气地哼哼:“脏活累活挨骂的活我们都干完了,你小子终于知道露面了?”

    朱秀面不改色地道:“砍头本就是你的拿手活,这种关键场面,当然要请你老潘坐镇我才放心!嘿嘿,听说你一刀就砍飞了那厮的人头,厉害厉害!”

    潘美忿忿地道:“你少来这一套!你小子在背后耍阴招,让我跟陶文举背黑锅,承受史节帅的怒火,忒不地道!”

    朱秀摊摊手:“彰义军都知兵马使的职位归你了,可还满意?”

    潘美一喜,乐滋滋地瞪大眼:“当真?”

    朱秀撇撇嘴:“去找温仲平和裴缙签发文书,稍候我再把符印交给你。”

    “得嘞!也不枉我替你遭受了史节帅诸多杀气腾腾的怒眼!嘿嘿~”

    潘美大笑,屁颠屁颠地赶着去办理职务交接。

    符金盏见朱秀依然眉头紧锁,笑道:“你担心史节帅因魏虎之死迁怒于你?”

    朱秀苦笑道:“魏虎毕竟跟随帅爷十年,帅爷视他如子,不论如何,我知道帅爷并不想杀他。

    这次若非我让陶文举演一出苦肉计,引诱魏虎上当,只怕他也不会送命,我们之间还能保持明面上的和睦。”

    符金盏轻声道:“既然魏虎已生异志,迟早会成为祸患,尽早除掉才是上策,时间拖久了,危害只会越来越深。史节帅并非不知个中厉害,他只是一时伤感,用不了多久就会释然。”

    朱秀勉强笑笑:“多谢大娘子开导。”

    史灵雁趴在车窗边,望着熙攘街道怔怔出神,朱秀刚要说话,她却娇哼一声狠狠白了一眼,缩回脑袋放下帘子,懒得理会。

    朱秀无奈,挥挥手:“回府。”

    虓虎营军士护送他们入了牙城,回到节度府中。

    朱秀深吸口气,跨过门槛,准备入府,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雁儿!”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几分欣喜,史匡威风风火火地冲出大门。

    朱秀满脸堆笑,拱拱手刚要迎上前,史匡威却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直接从他身边跑过。

    “爹!~”史灵雁瘪着嘴,委委屈屈带着哭腔呜咽一声,好像在农垦区生活的这段时间,受了朱秀天大的委屈。

    史匡威心疼地簇拥着宝贝闺女,刀子似的目光恨不得在朱秀身上剜下几块肉。

    “史节帅。”符金盏敛衽行礼。

    史匡威笑呵呵地道:“雁儿顽皮,没给符娘子添麻烦吧?”

    符金盏笑道:“雁儿妹子与我性情相投,我们相处很愉快。”

    “那就好,那就好,照顾不周,符娘子多多担待些。回到节度府,就跟回到自个儿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史匡威笑容依旧,看不出有何异样之处。

    寒暄了几句,史匡威拥着史灵雁往后宅而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朱秀一眼。

    符金盏轻声宽慰道:“看样子史节帅还在气头上,万一他骂你几句,别往心里去,过段时间就好了。”

    朱秀勉强笑笑:“知道了,大娘子也请回房歇息。”

    符金盏点点头,回她居住的跨院休息。

    朱秀先回自己的院子坐了会,喝了几口茶,想想还是决定主动去找老史敞开心扉聊聊。

    通往后宅的廊道上遇见关铁石,这家伙竟然披甲挎刀,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那。

    “你这是....”

    关铁石无奈道:“少使君请回吧,帅爷下了严令,不许你去见他。”

    朱秀往他身后瞧瞧,小声道:“这会他们在作何?”

    关铁石摇摇头:“我也不知,帅爷拉着雁娘子闭门说话,把我赶出来,让我守在这,免得你擅入内宅。”

    朱秀苦笑道:“帅爷何时才愿意见我?”

    关铁石朝内院瞟了眼,压低声:“明日应该可以,帅爷只让我守到今晚,没说明日继续。”

    说着,关铁石还朝他挤眼睛。

    朱秀会意,拱拱手:“那我明日一早再来,关大哥辛苦了。”

    目送朱秀离去,关铁石叹息一声,默默在心里可怜自己,老帅和小帅闹别扭,他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唉~还是想想办法调去别处任职吧,去平凉牧场养马也是好的,这节度府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

    关铁石默默盘算着,瞟了眼身后,挺直腰杆继续扶刀跨立。

    翌日,朱秀起了个大早,算算老史往常起床的时间,再过一会太阳高悬之时去见他,应该差不多了。

    朱秀正背着手在庭院里一圈圈走着,思考待会见了老史该说些什么。

    “朱秀!”史灵雁清脆的声音响起,很快,便见她跑进院中。

    “雁儿?”朱秀一怔,听声音看脸色,史灵雁不再像昨日那般阴郁,心情好像开朗了许多。

    “今日符姐姐让我陪她去学堂看看,姐姐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史灵雁朝他挥挥手。

    “等一下!”朱秀赶紧拉住她,上下看个遍,“雁儿你没事吧?”

    回来不过一晚,史灵雁之前郁结的心情似乎化解了。

    朱秀对此感到很神奇。

    史灵雁嘟嘟嘴,低着头踢了踢小石子:“爹爹都跟我说清楚了,魏....魏虎的事情怪不得你....”

    “雁儿....”朱秀感动得都快哭了,没想到她这般善解人意,更没想到老史昨晚会主动开解她。

    史灵雁噘嘴瞪着他,佯怒道:“但是这么大事情,你为何不跟我商量?之前魏虎做的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和爹爹?

    这件事没完,以后再找你算账!”

    小娘子凶巴巴地冲他挥舞小拳头,发辫一甩跑出庭院。

    朱秀张嘴愣在原地,苦笑了下,才打起精神往后宅而去。

    内宅里无人,清扫屋舍的大婶说,帅爷一早就去后园池塘边钓鱼去了。

    朱秀急忙赶去。

    池塘边,果然见到史匡威独坐的身影,旁边还放着一副渔具。

    史匡威身旁有个布口袋,瞅着有些眼熟。

    朱秀一拍脑门,这不是他秘制的酒糟吗?

    怎么被老史给找到了,这下他池塘垂钓大师的秘密算是被戳穿了。

    史匡威坐着马扎,穿一身宽松的窄袖袍衫,头上裹缠帻巾,脚上趿拉着布鞋,乍一看颇有几分隐士闲人的风范。

    朱秀蹑手蹑脚靠近,长揖及地:“下官朱秀,拜见帅爷!”

    史匡威一手握鱼竿,眯着眼,浑身不动分毫,仿佛一尊雕塑。

    朱秀看看晴朗天空,波光粼粼的水面,打着哈哈道:“秋高气爽,水光潋滟,当真是个垂钓的好天气啊!”

    史匡威嘴角扯动了一下,还是不理会他。

    朱秀拿起放在一旁的鱼竿,赔着笑脸道:“帅爷独钓岂不无趣,下官愿作陪!”

    四处看看,朱秀上前两步,准备从史匡威身边的布口袋里抓些酒糟打窝子。

    刚伸出手,老史闪电般出手打开他的爪子,没好气地呵斥一声:“滚蛋!”

    朱秀委屈地嘀咕道:“这是我独门秘制饵料....”

    史匡威随手一指,冷冷道:“用这个。”

    朱秀瞟一眼,是些刚挖的蚯蚓。

    莫得法,朱秀只能挂上一截蚯蚓,坐在一旁开始钓鱼。

    中间朱秀故意找话,可惜史匡威一直不做理会。

    各自安静坐了半个时辰,期间朱秀换了几次饵料,狡猾的鱼儿每次都吃掉小半截蚯蚓,剩下鱼钩上挂的一点却不吃。

    史匡威鱼钩垂落的水面,忽然想起扑腾声,一条红灿灿的鲤鱼咬钩,挣扎扭动地拍打水面。

    史匡威大笑一声,鱼竿一抖将鱼儿提溜出水面,落入鱼篓。

    朱秀羡慕地看着。

    史匡威眉飞色舞,瞥了眼朱秀面前空空如也的鱼篓,轻蔑地哼了声。

    他又在鱼钩上挂上一块散发酒香气的面疙瘩,远远抛入池塘。

    刚坐下没一会,又有一条鱼儿上钩,史匡威忍不住得意地哼出声。

    朱秀咬咬牙,死死盯住自己的鱼竿,就不信钓不上一条鱼。

    老史之前打的窝子起了效果,鱼儿接二连三上钩,鱼篓都快装不下,只得放回去几条。

    忽地,朱秀感觉鱼竿传来震动,飘在水面的细芦梗有往下拽的趋势,大喜过望,抬起鱼竿猛地上提。

    一条半个巴掌大小,浑身银光的小鲫鱼飞出水面。

    “哈哈哈~”史匡威毫不客气地爆发出嘲笑声。

    朱秀恼火地摘下小鱼扔回池塘。

    “臭小子,那日钓鱼跟老子耍心眼,着实把老子气的不轻,现在也让你尝尝滋味。”

    史匡威终于主动开口跟他说话,大声嘲笑道。

    朱秀撇嘴嘀咕:“小心眼。”

    史匡威突然佯怒道:“你设计诱杀魏虎,究竟是谁小心眼?那日当着我的面,你二人是如何保证的?为何非要自相残杀?”

    朱秀看着他,沉声道:“魏虎的性情,你比我更清楚,只不过你心存侥幸,对他始终抱有希望。如果他知错能改,如何会上当?他要投靠后赞,投靠朝廷,你我人头就是他的进身之阶!

    但凡他能对你有一丝怜悯之意,我都会饶他一命,可惜他没有!

    所以,他就必须死!”

    史匡威双目攀上血丝,声音有些发颤:“即便如此,你自己动手也就罢了,为何让陶文举故布疑阵,逼我出手?”

    朱秀微微一笑,喃喃道:“若我直接动手除掉魏虎,事后就算你不怪我,心里也还是会留下一根刺。

    而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这根刺存在。

    所以,只能让你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朱秀转过头去,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幽声道:“一时心痛,总好过你我之间产生嫌隙,我别无选择,老史,别怪我....”

    史匡威深吸口气,长叹一声,扔下鱼竿离开钓台。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低沉道:“魏虎的事,我已经向雁儿解释清楚,她不会怪你....”

    朱秀依旧坐在钓台上,一手抬着鱼竿,没有回头,淡淡道:“多谢。你放心,我会好好待雁儿。”

    史匡威默然片刻,迈步沿着石子路离开后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八月打老虎(五)

    徐铉近来日子过得不错。

    他以徐茂才为化名撰写的文章,得到报社重视,基本上每隔两三期,就能见到他的文章登上头版主面,作为当期报纸的核心读物。

    作者徐茂才,成为安定县城一位不大不小的名人。

    相应的,他的稿费也是水涨船高,加上担任周末兼职编辑赚取的薪酬,足够他和李从嘉在县城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

    就算每周在泰和楼吃三四日也绰绰有余。

    徐铉在一个月内还清拖欠的房费,还请邸舍跑堂的大小伙计,几位厨房大师傅,一起到泰和楼搓了一顿,还给后灶房的帮杂大婶每人送了五十文钱红包,感谢他们近段时间对李从嘉的照顾。

    徐茂才和他的外侄李嘉,一下子从邸舍众人口中的老赖,摇身一变成为最受欢迎的人。

    原本打算单独宴请邸舍掌柜,可堂倌头子胡广岳说掌柜实在太忙,无暇分身。

    反正自从住进邸舍后,徐铉就没见过掌柜,只知道是一位异常忙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邸舍里的人都知道有掌柜这么个人物,但真正见过的,只有胡广岳和其他几个堂倌,还有后灶房的几位大师傅。

    徐铉猜测,这位掌柜说不定也是公门中人,经营邸舍不过是副业,真正的职业应该在官府之内。

    在安定县城,盛和邸舍的规模不算小,也从没听说与别人有过纠纷,更无人闹事。

    想要做到这些,掌柜必定是一位有相当能量的人。

    徐铉暗暗琢磨,如果能结识这位掌柜,一来可以向他打听有关四有先生的下落,二来可以找门路,看看有无可能救徐彪等人脱困。

    还有一事令徐铉感到困惑,邸舍众人对于能够去泰和楼吃席,好像并不太感兴趣。

    泰和楼的许多新式菜肴,连徐铉和李从嘉也是第一次见,可上次吃席时,胡广岳竟然看一眼菜式就能说出名目来,看样子不像第一次吃。

    徐铉没跑过堂,不知道做堂倌能挣多少月钱,从盛和邸舍的生意情况看,胡广岳应该能挣不少,但也不会奢侈到去泰和楼吃席的地步。

    还有后灶房的总厨,对泰和楼的菜式经常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

    原本徐铉认为老师傅是因为同行冤家的缘故,又或是羡慕泰和楼厨子的高薪。

    后来老师傅有一日来了兴致,做了一道水晶肘子,李从嘉偷偷夹带了些带给他尝尝,味道比之泰和楼竟然分毫不差,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水晶肘子也是泰和楼的名菜,深得李从嘉欢心。

    一个邸舍灶房厨子,竟然能做出泰和楼名菜,徐铉和李从嘉感到非常震惊。

    难怪老师傅提及泰和楼时口气颇大。

    徐铉和李从嘉不知道的是,这位老师傅和泰和楼的大厨,还真是师出同门。

    他们都是经过朱秀亲自培训,严格考核后才得以出师的。

    老师傅原本在泰和楼做大厨,后来因为脾气硬臭了些,经常与客人发生争吵,便调离岗位。

    刚好盛和邸舍开业,缺少灶房总厨,便让他出任。

    邸舍灶房对菜式要求不高,也很少有客人挑刺,老师傅干得轻松愉快。

    整个邸舍,真正知道朱秀身份的,也只有老师傅和胡广岳。

    所以严格意义上,徐铉和李从嘉在邸舍饭堂吃饭,跟在泰和楼吃饭,没有本质区别。

    今日,徐铉又领了一笔丰厚稿费,特地到广和商铺买了些糖果点心,留给李从嘉一些,剩下的他带着去找胡广岳。

    胡广岳正在一楼大堂,召集几个伙计开会,汇总半月以来,从各地商旅身上搜集来的情报,整理以后准备上报。

    这几个伙计和胡广岳一样,都是藏锋营发展的情报人员,算是邸舍的核心成员,在彰义军都是挂了名的,算是有编制的堂倌。

    “胡老弟!”徐铉拎着礼盒热情地喊了声,进到大堂里。

    胡广岳没想到徐铉这个时候会来找他,急忙使眼色,让手下人把文书材料统统收走。

    “你们这是在....”徐铉见几个伙计抱着一摞书册纸页快步离开,有些疑惑。

    胡广岳干笑道:“闲着没事,弟兄们找点乐子,看看画册什么的....”

    胡广岳挤眼睛,笑得很是猥琐。

    “...噢....噢噢!”徐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胡广岳口中的画册是什么意思。

    徐铉尴尬地有些脸红,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大白天的凑一块看春宫图,还真是俗不可耐啊....

    胡广岳倒是脸色如常,招呼徐铉坐下,给他倒茶:“徐先生今日怎么没去报社?”

    徐铉把礼盒放下,强作镇定道:“去过了,刚回来,领了稿费,顺道买些糕点,这一盒专程送给胡老弟的,还请收下!”

    “徐先生又有大作要登上头版了!恭喜啊!”

    胡广岳瞟了眼礼盒,“广和商铺的?价钱可不便宜!太贵重了,我可不敢要,请徐先生收回!”

    “胡老弟万勿推辞!”徐铉把礼盒塞他手里。

    “徐某与外侄住在邸舍,一直承蒙胡老弟关照,一点心意,算不得什么,就当作感谢胡老弟两月以来的照顾。”

    胡广岳笑道:“徐先生太过客气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徐铉见胡广岳收下礼物,暗自松口气,笑容也愈发亲切了。

    “胡老弟在邸舍干了许久了吧?”徐铉道。

    胡广岳点点头:“从邸舍开办至今,我一直在此。”

    徐铉笑道:“掌柜久不见人,一直将邸舍交由胡老弟操持,想来掌柜对胡老弟一定信任有加。”

    胡广岳道:“掌柜家大业大,并不时常过来,他看我做事还算认真细致,便放心交给我打理。”

    徐铉问道:“冒昧问一句,掌柜可是有官职在身?”

    胡广岳看着他笑了,“徐先生今日是找我来打听掌柜底细的吧?”

    徐铉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道:“胡老弟见谅,徐某并无冒犯之意。”

    “无妨,徐先生有事不妨直说。”

    徐铉看看大堂外,低声道:“胡老弟知道我们是从南边来的,当初入境时,还有几位族人,因为不懂事,犯了彰义军的规矩,如今被关押在改造场,想请掌柜帮帮忙,托关系找门路,看看能不能救族人脱困。”

    “原来如此。”胡广岳点点头,皱眉沉吟不语。

    “不瞒徐先生,我家掌柜虽然不是公门中人,但在县衙甚至节度府都颇有关系。只不过掌柜为人低调,甚少公开露面,想找他办事确实难啊~”

    徐铉有些失望,急忙道:“可否请胡老弟代为引荐?徐某亲自求他?”

    胡广岳苦笑道:“实在对不住,掌柜平日里不喜欢被人打扰,我虽然知道他的住所,但也不敢贸然登门,只能等他何时有空来邸舍时,转达徐先生的意思。”

    徐铉叹口气,“也罢,劳烦胡老弟了。”

    胡广岳见徐铉眉头紧锁,忍不住提醒道:“徐先生,改造场隶属于节度府直接管辖,连县府也无权过问,想从里面救人,难度不小。

    徐先生和侄儿好不容易脱困,还是不要轻易涉险,万一被当作南国奸细,弄不好可是会有性命之忧啊~”

    徐铉苦笑:“多谢胡老弟告诫,只是族人随我北上,如今我们脱困,他们却深陷樊笼,叫我如何能心安?”

    胡广岳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再说下去,涉及到保密条例,他也不敢多言。

    徐铉突然想到一人,忙问道:“褚珣褚少郎已有近一月不曾露面,不知去了哪里?掌柜是他二大爷,可否请褚少郎代为说情,让我见见掌柜?”

    胡广岳目光古怪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才说道:“褚少郎进了泾州学堂,想是学业繁忙,无暇外出....等下次褚少郎来时,我提前通知徐先生。”

    “有劳!”徐铉感激地揖礼。

    又闲聊了几句,徐铉告辞上楼去,胡广岳看着他离开,快步走到后院,招来一名伙计,附耳低语几句。

    ~~~

    过了几日,没等来褚珣,更是没见到那位神秘的掌柜,徐铉却等来另外一个消息。

    周末休沐日时,徐铉如往常一样,去报社帮忙校对刊物,回来时拿着一份招聘告示。

    距离县城四十余里的农垦区,要公开选聘一位镇长。

    镇长一职徐铉从未听说过,仔细看过告示介绍,才知道是一名介于县府与乡村之间的官员。

    农垦区要设立镇署衙门,介于县府与乡里之间的一级行政官衙,统管乡村。

    由县府选任的镇长,和当地选出的耆老乡贤共治地方。

    主要行政权力归于镇长,耆老和乡贤只有参议之权,也能直接越过镇长上报县府。

    这样的行政划分令徐铉耳目一新,回到邸舍房间,迫不及待的认真研究起来。

    自古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靠乡绅。

    开唐以来,乡里制度将地方宗法社会与官府行政有限度的结合到一块,有效加强基层行政管理。

    不过宗法制在地方仍然有庞大权力,有时甚至威胁县级官府。

    特别是有世家豪族所在的州县,皇权还比不上世家说话管用。

    唐末乱世,天下烽烟四起,战火连绵,碾碎的不光是李唐皇朝二百多年的辉煌,还有自魏晋以来延续的世家门阀。

    地方宗法制极大削弱,的确是加强基层行政管理的最好时机。

    泾州当地没有望族,节度府的权威如日中天,设立镇署公衙,让官府行政直接触及基层百姓,似乎是水到渠成之事。

    “妙!妙!妙啊!”

    徐铉看完招聘告示,连声称赞。

    节度府的当权者抓住时机,设立行政改革试点,把官府决策贯彻到基层,可谓是极其高妙的一步棋。

    徐铉出身吴郡望族,江南之地受宗法制的影响更深,他更加明白宗族权力在地方有多大威能。

    想要把基层权力抓到手中,江南朝廷做不到,开封朝廷也做不到,偏远的泾州倒是有可能成功。

    只是这镇长一职,为何要大张旗鼓的从民间选任,徐铉有些想不通。

    不过告示上还写明了一系列报考人员的限制条件,密密麻麻一大堆,徐铉赶紧逐条仔细看。

    看完,徐铉茫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低头仔细看。

    再看一遍,徐铉终于确定,他好像符合报考条件!

    “先生我回来了。”房屋门推开,李从嘉走进。

    在后灶房帮厨两月,李从嘉的身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宽,加厚,走起路来,甚至有一摇一晃的感觉,嘴唇中间露出两颗兔牙,更像一只白白胖胖人畜无害的肥兔子。

    “小郡王快来看!”徐铉忙招呼李从嘉坐到身边,指着招聘告示,把上面的内容讲解一遍。

    李从嘉看罢,惊讶的睁大眼睛:“这么多限制条件,先生好像全都符合呀!”

    “第一,必须精通文墨,在泾州生活小报头版发表过三篇以上署名文章....

    第二,必须会说江南官话....额....在泾州做官,为何要会说江南官话?”

    李从嘉肉乎乎的脸上满是不解。

    徐铉摇头苦笑:“徐某也不知。”

    “第三,身高必须在五尺四到五尺六之间....先生有多高?”

    徐铉想想:“五尺五左右。”

    李从嘉又愣了下,接着往下看:“第四,要五官端正,相貌儒雅平和,有名士风范....”

    徐铉忍不住起身踱了几步,展展袖袍:“如何?”

    李从嘉笑道:“先生本就是江南名士,气质高雅,完全符合。”

    徐铉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往下。

    “第五,要擅长文墨,会抚琴弄箫,考试现场要进行丹青笔墨、诗词歌赋方面的考察....”

    李从嘉嘟囔道:“这般选官,也太过荒唐了些,怎会要求如此苛刻,但先生却恰好全都符合条件。”

    徐铉把招聘告示放到一旁,说道:“徐某有个想法,想跟小郡王商量。”

    “先生请说。”

    “我去应选,如果能侥幸成为镇长,说不定能有机会接触节度府内部实权人物,一来方便打听四有先生的下落,二来可以发展人脉,找机会救出徐彪等人。小郡王意下如何?”

    李从嘉认真思考了会,说道:“先生想的周全,全由先生做主就好。”

    徐铉拱拱手笑道:“多谢小郡王支持。”

    徐铉心里生出些激动,如果能成为镇长,真正参与到泾州火热的建设大潮中,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难得的历练。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老史,咱俩聊聊吧

    到了招聘告示上规定的日子,徐铉起个大早,特意吩咐邸舍伙计送来热水,沐浴净身后穿戴好簇新的圆领袍,连帻巾也特地换了一块丝绸制的。

    对着镜子整理仪容,打理好半天,确认外表没有丝毫瑕疵,才宽心的收拾好一份个人资料详情说明,美其名曰:简历

    得知徐铉要去应聘镇长,胡广岳特地为他安排马车,指派一名伙计作为专职车把式,负责近段时间接送徐先生出行。

    盛和邸舍最受欢迎的人,徐先生要去参加镇长选聘,在邸舍内部造成不小轰动。

    一早,徐铉出门时,胡广岳和一众伙计,李从嘉和后灶房的总厨大师傅,其他厨子和帮杂的大婶们,拢共二三十人,闹哄哄地跑出邸舍大门欢送。

    “徐先生一定要为咱们邸舍争光!”

    “徐先生必定马到成功!”

    “徐先生是大才子,文章写得好,一定能当上镇长!”

    伙计和大婶们七嘴八舌的起哄,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大半条街的人都被惊动,家家户户都有人探出脑袋看热闹。

    徐铉脸颊微红,有些难为情,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

    “多谢诸位!徐某一定努力,争取不负众望!”徐铉一连三次鞠躬揖礼,又惹来众人的一阵欢腾鼓掌。

    穿后厨宽大麻褂,戴圆白帽的李从嘉肉乎乎的脸蛋堆笑,拱手道:“预祝先生一路过关斩将,蟾宫折桂!”

    徐铉还礼,低声道:“有小郡王吉言相助,徐某心里踏实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诸位请回,徐某去也!”

    徐铉再次朝众人鞠礼,登上马车,赶车的伙计一声吆喝,车轱辘吱吱转悠起来,马车往县府驶去。

    坐在车厢里,徐铉原本平和的心态,竟然生出丝丝紧张不安。

    邸舍众人太过热情,让他平添许多压力。

    好像他这一去,承载的是整个盛和邸舍的荣耀。

    徐铉看看汗水浸湿的掌心,摇头苦笑。

    这份忐忑不安的感觉,竟然比他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领告身文书时还要紧张。

    “想来即便有诸多限制条件,但报考者一定是应者如云,考察现场只怕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徐铉暗暗思量。

    这次选聘镇长可不是考科举,考中者能直接获得官职,受到节度府重用,可谓一步登天。

    从一介白身获得官身,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一次点燃祖坟青烟的机会。

    但凡基本符合条件者,一定会挤破头参加考试。

    徐铉深吸口气,努力让波澜渐起的心平稳下来。

    想他也是在江南与韩熙载并称“韩徐”的名士,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什么惊才艳艳的绝世天才没有遇见过。

    小小泾州一次别开生面的选聘考试,又岂会难倒他?

    徐铉在心里自嘲一笑。

    不过刚刚生出这种傲然心态,天性质直的他立马就告诫自己要谦虚、谨慎、低调。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他徐铉不过小有才名,又怎敢睥睨天下群豪?

    徐铉收敛心神,肃穆端正,在心里默诵钱塘灵隐寺住持法师传下的静心咒,保持内心的淡然与宁和。

    安定县衙前,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人。

    大多是些身穿长衫的文士,也有一些穿绸织锦的商贾,其中也不乏一些佩刀挂剑的武人。

    徐铉下了马车一看,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想要成功中举,首先就是要在这些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

    徐铉深吸口气,心里生出昂扬的斗志,辞别赶车伙计后,昂首阔步地走过去。

    诸多报考者三五成群凑一块私议纷纷,徐铉不认识人,也无人认识他,如一棵挺拔的孤松,屹立其间。

    巳时初,九点左右,县衙大门准时开启,一队皂衣差役挎刀而出,分立大门两侧。

    一名青袍掾吏站在台阶上,大声道:“所有报考者进入县衙前厅等候,一刻钟后关闭大门,迟到者不许再入场。”

    众人排成三路纵队,有序进场。

    有掾吏带着他们进入前厅,随意就坐,还有茶点供应。

    几名掾吏开始收取报考者简历,一旦上交简历,就代表自愿参加选聘。

    “简历收取后,诸位还请在此稍候,待会就有专人按照限制条件,逐一比对,但凡有任何不符合规定者,视为落选,县府会给予落选者,每人二十文钱路费,礼送诸位离开!”

    青袍掾吏清清嗓将选聘规矩再次强调。

    徐铉上交简历,找一处位置坐下,看看四周,发觉报考者各有不同。

    五六十须发皆白的长者有之,二十出头精神抖擞的青年有之。

    有些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做正经营生的家伙,穿一身文士袍衫,腰间配玉,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笑话感。

    也有的说笑间荤俗不羁,言语粗俗,像是跑江湖的,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气质。

    徐铉暗自苦笑,公开面向民间选聘官吏的做法虽然别具一格,颇有不问出身唯才是举的豪气,但报考者素质参差不齐,优劣难辨,忠奸难分,鱼龙混杂,甄选难度极大。

    招聘告示上注名的限制条件,又太过宽泛杂乱,显得随意性极大,导致不少人存心来浑水摸鱼。

    徐铉暗自苦笑,摒弃心中杂念,闭目养神。

    众人落座,三五成群闲聊起来,喝茶吃点心,气氛倒也轻松自在。

    不像是竞争激烈的选聘考察,倒像是开茶话会。

    一刻钟刚过,县衙大门按时关闭,几个气喘吁吁赶来的报考者被挡在门外,急得大声呼喊,甚至抱头痛哭,跪倒在地,央求开恩放他们进来。

    坐在前厅里的人伸长脖子张望,只见县衙掾吏丝毫不讲情面,命差役将迟到者赶走。

    有人情急之下想要硬闯,被差役一顿痛打,抬手抬脚扔到大街上。

    县衙大门“嘭”一声闭拢,迟到者愣是一个都不得入内。

    有人在大门外失声痛哭,捶胸顿足万般悔恨。

    前厅众人心中不由凛然,身子端坐了几分。

    见识到森严的规矩,众人心里多了不少敬畏。

    青袍掾吏突然高声宣布:“农垦区镇长选聘考察正式开始!”

    众人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考察就开始了?

    一队皂衣差役和十几名低级小吏鱼贯进入前厅,青袍掾吏朗声道:“本次选聘考察,一共收到报考者简历四十三份,实到四十三人!下面便按照规定条件,逐一排查报考者是否符合条件。

    凡是不符合条件者,一律当场宣布落选,发放路费礼送离开,不得逗留!

    筛选工作正式开始,报考者听从安排,不得高声喧哗,不得肆意走动,若有如厕需求者,可以上报说明....”

    青袍掾吏手一挥,十几名低级小吏拿着软尺开始逐一测量现场报考者身高,皂衣差役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丁有富,身高五尺一,落选!”

    “严喜,身高五尺八,落选!”

    .....

    在众人还有些发懵的状态下,就听到十几个因为身高不符合限定条件的报考者被宣布落选。

    有掾吏捧着托盘送上,每人发放一个红布小荷包,里面装有二十文钱,然后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礼送出门。

    “冤枉!冤枉啊!”

    有幸作为第一个被宣布落选的丁有富,拿着路费红包,跨出厅门前突然折返回来,大吵大闹地叫嚷起来,情绪显得异常激动:

    “俺不要路费!俺要做官!俺个头有五尺四寸三厘六毫!俺不服!俺要重新量!”

    青袍掾吏皱起眉头,朝皂衣差役使眼色,两名差役扑上前将丁有富摁住。

    “闹事者给予一次警告,若有再犯,收缴路费,以搅乱县衙为罪名关押十日!”青袍掾吏严厉地呵斥。

    丁有富被吓住,哭丧着脸,跪倒求情:“求大老爷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青袍掾吏摇头道:“县衙规定如此,某岂能擅作主张?带下去!”

    丁有富被差役架住胳膊送出县衙去。

    之后因为身高不符合规定的落选者,心中纵然不忿,也不敢闹事,领了路费离开县衙。

    第一轮筛选过后,报考者只剩三十余人,前厅明显空荡了一部分,气氛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徐铉的身高完美契合,顺利过关。

    第二轮筛选,是考察报考者是否会说江南官话,也就是江宁方言。

    徐铉作为吴郡人,又在江宁和扬州生活多年,说一口正宗地道的江南官话自然轻松无比。

    这一轮考察,又筛去十几人。

    有操着蹩脚江淮口音的人,妄图蒙混过关,徐铉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

    本以为泾州县衙的官吏,难以区别江淮和江南的口音差别,没想到青袍掾吏皱眉仔细倾听,不出三句话就判断出真伪,当即冷着脸挥手让差役送走。

    那青袍掾吏甚至还能用一口较为流利的江南官话与人交谈,徐铉觉得很惊奇,没想到遥远的泾州,还真有江南人士在官府里做事。

    接下来便是考察报考者在泾州生活小报上发表署名文章的数量。

    这一次直接筛掉二十余人,连同徐铉在内,只剩最后五人有资格留下。

    有几个自恃勇力的汉子,不服气的叫嚷起来,拿着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署名文章,嚷嚷着要去见县令,讨一个公道。

    一次警告过后还是不听,青袍掾吏果断下令收缴路费,捉拿下狱。

    几个汉子不肯走,也不愿归还路费,在敞院里与差役动起手来,被悉数拿下。

    如此一来,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只怕要被押往改造场挖一个月石头。

    空荡荡的前厅只剩下五人,青袍掾吏拱手笑道:“恭喜诸位入围最后一轮遴选。”

    徐铉和其余四位相互看看,勉强笑着揖礼。

    青袍掾吏仔细端详五人身材相貌,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好了,这位徐茂才徐先生,成功脱颖而出,可以进到官衙之内,拜见县令,由县尊亲自面试。”

    徐铉一愣,其余四人更是大吃一惊。

    这最后一轮遴选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青袍掾吏不紧不慢地道:“诸位莫怪,这最后一轮便是比较诸位的容貌身姿风采,胜出者便是这位徐茂才先生。”

    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打量一眼徐铉,不服气地道:“我等四人怎么就比不上他?”

    青袍掾吏笑道:“诸位还请相互检视,论相貌儒雅平和,五官端正,气质超然,有名士风范,诸位可及得上徐先生?”

    徐铉惭愧地脸色通红,连连作揖,低着头深感难为情。

    他知道自己长相俊朗,名气又大,在江宁城各大勾栏瓦肆间行走,时常有胆大的娘子跑上前挑逗,甚至公然拉拉扯扯,想把他拽紧红楼之内,来一场坦诚相对的深入交流。

    可选聘官吏,在他理解中,可是比科举还要正式严谨的考察,竟然将容貌放在台面上比对,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徐铉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衫,展示出来供人鉴赏,然后评头论足一番....

    四人相互看看,再看看徐铉,皆是愤愤不平起来。

    “爹娘就生了我这般相貌,如之奈何?”

    “唉~没想到会输在相貌上,可恨!可恨呐!”

    “所以说,找娘子一定要找漂亮的,否则将来儿孙准吃大亏!”

    四人唉声叹气,懊悔无比,好不容易坚挺到最后一轮,竟然因为相貌差了些落选。

    青袍掾吏拍拍掌,有小吏端上礼赠:“最后落选者,每人五十文钱路费,诸位,辛苦了!”

    听到有五十文钱拿,四人脸色好看不少,当即也不好得再说什么,收了钱拱拱手告辞而去。

    前厅只剩下徐铉一人。

    “徐先生,请!”青袍掾吏笑眯眯地伸手邀请。

    徐铉还有些发懵,直到说第二遍才反应过来。

    “敢问,我接下来应该如何做?”徐铉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就这样淘汰了四十二人,脱颖而出?

    青袍掾吏笑道:“徐先生排除艰难险阻,历经千辛万苦,从激烈的竞争中取得优胜,这最后一关,自然是去拜见县尊!

    只要通过县尊的面试,徐先生就能成功成为农垦区镇长候选人,唯一的!”

    青袍掾吏伸出一根手指,表示强调。

    徐铉愣了好一会,谨慎地问道:“县尊亲自到场,想必这场面试难度不小?”

    青袍掾吏严肃地道:“那是自然!农垦区事关泾州发展大业,受到节度府高度重视,镇长职位又是新设,想要成功上任,当然要经历重重考验!徐先生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铉深吸口气,拱手道:“多谢相告!请!”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徐铉的春天来了

    徐铉走在通往县衙官房的廊道上,觉得这短短距离分外漫长。

    四十三名报考者,经过几轮筛选过后,只剩下他一人。

    看似严苛的选拔条件,处处透露荒唐,却又恰好将他囊括在内。

    让他成为四十三分之一的幸运儿。

    徐铉心里默默想着,或许这最后,由县令亲自主持的面试,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县令亲自闻讯,想必难度颇大,除了招聘告示上标明的丹青笔墨、诗词歌赋,说不定还会临时问一些刁钻古怪的难题。

    徐铉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有半点松懈。

    不要以为之前自己极其侥幸的通过了层层筛选,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一定能成功选聘成为镇长。

    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前方等着他。

    徐铉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挺胸昂首,像一位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做好了接受任何挑战的准备。

    带路的青袍掾吏侧目看来,觉得这位徐茂才十分有意思。

    换做别人,侥幸通过严苛到无理地步的筛选,只怕激动得焚香叩拜,欣喜癫狂。

    而这徐茂才,却处处小心谨慎,始终以怀疑且审慎的态度环视一切。

    从四十三人中脱颖而出,也没有让他兴奋的失去理智。

    看他的样子,就算县尊准备好一系列刁难手段,只怕也能从容应对。

    处变不惊,安之若素,有将相之风啊!

    青袍掾吏暗暗欣赏,有些明白为什么幸运儿会是他了。

    “敢问尊驾,县尊要考核的,可是招聘告示上注名的其他条件,譬如丹青笔墨、琴棋书画?”

    徐铉侧身拱手询问道。

    青袍掾吏笑道:“徐先生拜见过县令后自然知晓。”

    青袍掾吏不再说话,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徐铉也不好得多问,只能跟紧。

    来到官房,宽大的桌案后端坐一位身穿浅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三十多岁男子,正是安定县令温仲平。

    “启禀县尊,这位便是四十三位报考者最后的优胜之人,吴郡徐茂才。”

    青袍掾吏带着徐铉上前拜见。

    徐铉看了眼,见这位县令甚是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倒也没失礼数,恭恭敬敬揖礼:“吴郡学子徐茂才,拜见明府!”

    温仲平细细端详,发觉这徐茂才果然一表人才,当真是一位清隽飘逸,有名士风范之人。

    温仲平暗暗点头,笑道:“徐先生请坐。”

    又挥手示意青袍掾吏退下。

    徐铉道谢,在一旁落座,稍微侧身面对温仲平,低头垂目,礼节上挑不出丝毫毛病。

    温仲平笑道:“徐先生是吴郡人士?”

    “正是!”

    “为何千里迢迢到泾州来?”

    徐铉早已备好说辞,不慌不忙应对道:“启禀明府,在下一直想走访北国风俗,正好有族人北上行商,便随同前来,又见泾州物阜民丰,便起了久居之心。”

    温仲平笑道:“你在本县以何为生计?”

    徐铉道:“惭愧惭愧,在下随身携带钱财花费殆尽,只得典當了些物件,换些散碎钱勉为支撑。后来偶然间在泾州生活小报发表署名文章,赚得些稿费,又承蒙报社收留,让我在周末休沐之时,帮忙校对刊物,赚钱贴补,倒也能满足日常吃穿用度,一直过到今日。”

    温仲平轻笑起来:“很好,你倒没有随口胡说蒙骗本官。”

    “明府之意....”徐铉有些疑惑,不明白温仲平话语里的意思。

    温仲平微微一笑:“本官除了是安定县令,还兼任报社总编。你的每一篇文章,本官都拜读过,每一篇登上头版的文章,都要经过本官的审理。”

    徐铉大惊,连忙起身拱手:“原来如此!是在下失礼了,竟然不知明府还兼任总编!在下去过报社多次,倒从未听说过此事。”

    温仲平淡笑道:“你并非报社正式职员,这些内部消息不方便向你透露。”

    徐铉点点头表示理解。

    温仲平又笑道:“你为何想来选聘镇长?”

    这一次徐铉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沉吟片刻,脑中急思。

    他不太敢确定,这位县尊是否知道他们曾经进过改造场,是否知道他的族人至今还关在里面。

    犹豫稍许,徐铉还是决定以诚相待,以免将来惹出更大麻烦。

    徐铉拱手道:“不敢欺瞒明府,在下有几位族人,因初来泾州,不懂规矩,犯了小过,至今还被关押在改造场劳动。在下研究过节度府颁布的法令,按照法令规定,在下的族人应该早就可以释放才对,可至今不见动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下想当上镇长以后,找机会探查探查。

    另外,在下对泾州的发展和改革相当感兴趣,非常想跻身于这场建设大潮当中,为泾州的发展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在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请明府决断!”

    至于寻访四有先生下落之事,徐铉觉得无足轻重,没有透露出来。

    温仲平捋须轻笑:“很好!很好!的确是一位坦荡君子!我泾州用人唯才是举,不怕有些许私心,就怕无本事者尸位素餐!”

    徐铉暗自松口气,长揖道:“多谢明府宽容。”

    这泾州上下的确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度,令人敬佩。

    温仲平笑道:“其实,你的情况本官基本了解,你说的这些,也基本符合实情。你的族人至今还被关押在改造场,原因很简单,他们一伙人,不服从管教,曾经试图抢夺看守兵器,逃出改造场,打斗中伤了几个看守,必须要予以惩戒,延长服役期限。”

    徐铉惊讶不已,但转念想想,徐彪几人都是草莽气息浓重的江湖人士,根本受不了改造场的森严规矩,闹事逃狱一定少不了。

    难怪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打听到他们出狱的消息。

    徐铉苦笑,也怪他大意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温仲平道:“你也无需担心,万幸的是没有闹出人命,否则....”

    顿了顿,温仲平声音严厉:“他们一伙人,只怕一辈子也走不了。”

    徐铉连忙长揖及地:“多谢明府宽宏。”

    温仲平摇头道:“改造场直属节度府,本官无权管辖,一切都是遵照规矩办事,你也无需谢我。”

    徐铉又道:“在下想写信送进改造场,交给那几位族人,叮嘱他们安心接受改造,不可再闹事,可否请明府帮忙转送信件?”

    温仲平想想:“可以。”

    徐铉感激,再度拜谢。

    “你对农垦区有何了解?”温仲平喝口茶问道。

    徐铉稍作思考,说道:“农垦区是泾州的粮食主产区,拥有泾州境内最密集的水渠网路,水田占比高达七成。农垦区下辖十七个村,逾八百五十户人家,四千余人口....”

    徐铉侃侃而谈,将农垦区的基本概况说的八九不离十。

    温仲平又问道:“如果由你来担任镇长,你会如何施政?”

    类似问题徐铉早有腹稿,当即笑道:“首先自然是遵循节度府整体战略布局,清晰定位,将农垦区粮食主产区的作用延续并且加强。

    然后,便是进一步加强各村村长、村老与县衙的联系,镇署公衙要起到居中联络的作用,上承节度府政策指令,下接万民,彻底改变自古以来官府权力难以触及地方的弊病。

    再之后,严格限制村老、耆老、乡贤对地方政权的干涉,避免宗法制破坏官府行政....

    最后,在下认为,以泾州目前的发展趋势,便是从奖励生育、扩大草棉种植面积、稳定外来迁移人口等等方面着手开展工作....”

    温仲平听得连连点头,这徐铉的许多思路,倒是与少使君开会时说的差不多,难怪啊难怪....

    徐铉此人见识之广博,学问之深厚,令温仲平深感钦佩。

    温仲平起身走下堂中,徐铉一惊,急忙起身揖礼。

    “徐公大才呀!”温仲平快步上前握住徐铉的手,连连感慨。

    徐铉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此刻的定位,只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文士,来到泾州,面对安定县令,本县父母官,理应表现得惶恐才对。

    “不敢得明府敬称,明府唤在下姓名便可。”徐铉后撤几步,揖礼道。

    温仲平笑道:“徐先生乃才高八斗之士,遗落民间着实可惜了,就应该为百姓做一番实事。”

    “徐某惭愧....”徐铉苦笑不已,泾州的人好像都喜欢当面狠狠夸人。

    故作沉思,温仲平道:“徐先生还请回居舍收拾行李,两日后,本官派人接先生去往农垦区上任!到时候本官亲自送你去!”

    徐铉愣住,好半天没回过神。

    “明府之意....在下....通过考察了?”徐铉满面惊异,深表怀疑。

    温仲平笑道:“自然是通过了。以徐先生之才,必定能胜任镇长一职!除了徐先生,也无人有资格担此重任!”

    徐铉惊讶道:“招聘告示上注名,考核内容包括丹青笔墨、琴棋书画....这些明府就不再对在下考教考教?”

    温仲平摆摆手:“不用不用!县府为民选官,要那些华而不实的才能有何用?写在告示上,只是掩人耳目,当作噱头,以防个别居心叵测之人,妄图来浑水摸鱼。”

    “....”徐铉无言以对,亏得他之前还好好练了几天字,和李从嘉讨论了几篇诗赋,就等着考察之时拿出来展示。

    现在竟然连提都没提,只不过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就告诉自己成功应选,当上了一镇之长?

    这不拘一格的用人风格,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些?

    徐铉哭笑不得,说不出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有种一拳头打空的感觉,十足的准备,一身的功力,还没有得到发挥,就已经大功告成了?

    成功与幸福,未免来得也太突然了些。

    “明府当真不需要再考虑考虑?”徐铉苦笑道。

    “诶~徐先生从四十三名报考者中杀出重围,历经层层严苛周密的选拔,又经过本官亲自面试考察,可谓过关斩将,才最终得以胜出!

    如此公平公正的选聘考试,徐先生作为唯一获胜者,理当众望所归,哪里还需要考虑?

    镇长一职,非徐先生莫属!

    徐镇长,往后你我既是同僚,也是友人,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来县衙找我!农垦区的事务,就有劳徐镇长了,县衙一定对你大力支持!

    无须顾忌,只管放开手脚干事业!”

    “....多谢明府!在下一定谨记明府教诲!”

    徐铉无奈,只得拱拱手道谢。

    “来人!礼送徐镇长出府!”

    温仲平吩咐一声,青袍掾吏急忙进来,笑道:“下吏恭喜徐镇长!徐镇长,您请!”

    “有劳。”徐铉客气地道谢,跟随他辞别温仲平,离开官房。

    温仲平目送徐铉离开,松了口气,忙快步走到隔壁房间,候在门前恭敬道:“启禀少使君,人已经走了。”

    “进来。”屋内传出朱秀的声音。

    温仲平整理衣冠,推门而入。

    “坐!”

    朱秀正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温仲平在一旁坐下。

    “少使君,徐茂才的话想必您都听到了?少使君慧眼啊,此人果然有治世之才!少使君任用他当镇长,一定能将少使君的政令贯彻地方。”

    朱秀搁下笔,瞥他一眼,笑道:“你好像有些紧张?”

    温仲平笑容不太自然,擦擦额头汗水:“屋里略显闷热....”

    朱秀盯着他,笑道:“怎么,你怕将来有一日,徐茂才取代你当上县令?”

    温仲平脸色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此人才能胜我百倍,我愿将县令职位拱手相让。”

    朱秀撇撇嘴,打趣道:“你说这话可就有些言不由衷了。报社总编的职位虽然清贵,但你身为温氏少族长,如果没有实权的话,只怕难以威服人心。”

    温仲平沉默不语。

    朱秀微微一笑:“放心吧,你当县令虽然没有太大功绩,但也不会犯错误,已经很难得了。

    退一步说,即便你一无是处,我也不会弃你如敝履。因为,当初我与薛氏斗争之时,是你温氏果断投靠相助,投桃报李,只要我还掌权,就会保证你温氏一族在泾州的地位。”

    “少使君!”温仲平拜倒叩首,感激地啜泣不止。

    “起来!”

    朱秀扶他起身,又道:“徐茂才应该不会在泾州留太久,你不用多想,安心做事,农垦区事关粮食生产安稳,你一定要全力支持。”

    “少使君放心,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又嘱咐几句,温仲平告退。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徐铉的考公之路(上)

    徐铉离开县衙时,两腿有些软,脚底有些飘,脑中一片浑噩。

    青袍掾吏恭恭敬敬礼送他出了县衙大门,徐铉依然没有回过神,只是木讷僵硬地拱拱手作别。

    刚踏出县衙大门,徐铉就看见衙门前站着几十个人,都是刚才在前厅上交个人简历,被一轮轮筛选淘汰的报考者。

    徐铉愣了下,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四十二人才对。

    见徐铉跨出大门,现场嘈杂的喧哗声顿时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一双双悲愤的眼睛怒视着他,众多落选者不约而同的围拢上前。

    第一位落选者丁有富瞪大眼,将徐铉全身打量个遍,手一指嚷嚷道:“就这副长相,也能留到最后?瞅着跟我也差不多嘛!”

    一声声细微的“嘁”声从人堆里响起,不少人当即冲他看去,眼神充满鄙夷。

    臭不要脸之人同样可恨。

    “此人凭借相貌取胜,我等不服!请县尊重新考核!”

    最后因为长相气质被落选的四人,站出来高举拳头愤怒呐喊,引来一阵阵附和声。

    “对!县衙设立的考察名目太过儿戏,我等泾州学子要求重考!”

    “我们要见县尊!”

    徐铉从未应付过此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甚至连他也觉得,这一趟县衙之行有些荒唐儿戏,他只不过是量量身高,说了几句江宁话,又跟温县令闲聊了几句,就被当场任命为农垦区镇长?

    温县令这番决议,是否太过草率了些?

    徐铉也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当上镇长实在侥幸,受之有愧。

    徐铉涨红脸,连连朝四方揖礼:“诸位,请听某一言....”

    青袍掾吏快步走出大门,制止了徐铉说话,双手高抬大声道:“肃静!”

    此人看似瘦弱,嗓门却是洪亮,中气十足。

    场面当即安静下来,落选者们大眼瞪小眼望着他。

    青袍掾吏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县衙公门之前,岂容尔等肆意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十几名皂衣佩刀的差役冲出大门,在青袍掾吏身后站成一排。

    众人畏惧地低下头,不由自主往后缩。

    “谁再敢聒噪,冲击县衙,即刻拿下押往改造场!”青袍掾吏厉喝道。

    众人咽咽唾沫,谁也不敢再触霉头。

    徐铉能够体会落选者们此刻的心情,苦笑着叹息一声。

    青袍掾吏高声道:“这位徐先生,本名徐茂才,但凡看过泾州生活小报之人,必定认识他的名字!徐先生发表的署名文章,全都刊登在每期报纸头版!你们当中,有谁自问文章登上头版的次数,有超过徐先生者?”

    众人面面相觑,以重新认识般的惊讶目光看向徐铉:“他就是徐茂才?”

    “他的大作我读过,写得相当不错啊!”

    “基本上每隔一两期,就能瞧见他的文章登上头版,厉害啊!”

    “除了四有先生,本县也就属他的文章登上头版次数最多!”

    “四有先生的文章通篇大白话,岂能与徐茂才相比?”

    “不然,某倒觉得四有先生的文章白话虽多,却言之有物,发人深省!”

    “那是你文赋水平不行,鉴赏能力太差!”

    “岂有此理!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划下道来,某定要与你比划比划~”

    人群中爆发议论声,很快议论声演变成争吵声,三五成群的落选者相互争吵怒骂,甚至推搡动手,场面乱哄哄,好像要爆发群殴。

    徐铉目瞪口呆。

    青袍掾吏拱手笑道:“徐镇长见笑了,泾州士子底子太差,且大多见识浅薄,这些,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徐铉眼看人堆里打斗起来,急忙道:“还是赶紧劝阻,莫要闹出人命?”

    青袍掾吏瞟了眼,笑道:“徐镇长放心,小打小闹而已,不会出大事的。让他们打一阵子再说,然后以公衙闹事的罪名抓起来,全都送往改造场挖石头!

    恰好这两日,改造场紧缺人手,浑和尚那厮整日叫嚷着缺人,卑职给他送些去,四十二人,不少了,浑和尚又欠卑职泰和楼一顿大酒....”

    望着青袍掾吏不以为然的样子,徐铉深感震惊。

    浑和尚是谁他当然知道,改造场负责人,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刀疤脸。

    徐铉倍感无语,突然觉得他和李从嘉,之前被抓往改造场,或许也是被人随意草率的做出决定。

    转身看看刚刚修葺一新的县衙,徐铉摇头感叹,这泾州衙门做事,还真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卑职命差役护送徐镇长回府?”青袍掾吏笑道。

    徐铉忙婉拒道:“不必劳烦了!某就在离此不远的盛和邸舍落脚,有车夫相随。”

    正说着,邸舍伙计驾车赶来,徐铉揖礼作别,登上马车离去。

    青袍掾吏目送马车驶远,回到县衙大门前,挥挥手,差役们冲上前,将打成一团的人堆强行分开。

    “全部收监,然后押往改造场挖一个月石头!”

    青袍掾吏大声宣布,一阵阵哀嚎求饶声响起。

    ~~~

    徐铉回到邸舍,被胡广岳和其他蜂拥而来的伙计、后灶房的大师傅大婶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关心他县衙之行的结果。

    徐铉低调且谦虚地说结果还未知晓,只是与县令面对面坐着交谈了一番。

    徐铉拉着李从嘉上楼回房,伙计和大婶们如何议论如何脑补,他可就管不着了。

    俩人回房闭门,李从嘉见徐铉紧锁眉头沉默不言,紧张地小声道:“先生,究竟如何了?”

    徐铉看着他,回忆似的说起他这一趟奇幻之旅。

    “....我见到了安定县令温仲平,与他一番交流,然后....他便委任我为农垦区镇长....两日后赴任....”

    李从嘉睁大眼,惊讶道:“完了?”

    徐铉点点头:“完了。”

    李从嘉有些难以置信:“先生这就算当上彰义军的官啦?”

    徐铉想了想:“应该是。”

    李从嘉胖脸满是惊怔:“彰义军授官都是这般随意的吗?”

    徐铉苦笑摇头,连他到现在脑子还有些发懵。

    “温县令早已知道你我二人的存在,万幸的是他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此人应该是位敦厚之人,还答应帮我送信到改造场,交给徐彪。

    徐彪脾气火爆,我担心他再生事端,一定要尽快将信送到。”

    徐铉开始铺纸,准备写信。

    李从嘉研着墨,问道:“先生到农垦区上任,我如何办?继续留在邸舍还是随先生去?”

    徐铉提笔想了想,说道:“小郡王独自留在县城,我实在不放心,还是随我一同前往为好。”

    李从嘉点点头,胖脸有些忧愁,嘀咕道:“可惜了,老师傅还说我有干厨子的天分,准备收我当徒弟呢....”

    徐铉哭笑不得:“小郡王当真喜欢上庖厨之道了?以小郡王的身份,当作玩乐图新鲜就好,切莫沉迷其中。”

    李从嘉叹口气,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看得出,他有些舍不得离开邸舍,离开后灶房。

    每日跟随老师傅品尝各色菜肴,研究新式菜式,已经成了他最大乐趣之一。

    只是徐铉走了,他没有信心独自留在县城生活,只能跟随前往农垦区。

    翌日,徐铉正在收拾行囊,李从嘉到后灶房,对相处两月的大师傅老师傅和一帮大婶们,作最后的告别。

    得知李从嘉要走,老师傅颇觉可惜,感叹县城厨界少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大婶们眼里噙着泪,围拢李从嘉,依依不舍的告别。

    胡广岳找上徐铉,笑道:“徐先生,褚荀来了,请您下去坐坐。”

    徐铉一喜,忙下楼,在大堂见到褚荀。

    “晚生特地来向徐先生道喜!”

    一见面,朱秀就笑眯眯地揖礼。

    徐铉急忙拉着他走到一旁,苦笑着低声道:“褚少郎切莫张扬,此事徐某并未透露。”

    朱秀敬佩道:“徐先生当真是低调啊!放心,我懂!”

    “多谢褚少郎保密!”

    俩人坐下,徐铉轻声道:“此事过去不过一日,褚少郎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笑道:“自然是晚生的二大爷透露的。”

    徐铉饶有深意地看着他:“褚少郎这位二大爷,可着实不简单。县衙之内的消息,不过一日就能打探到。”

    朱秀不以为然道:“徐先生应该能猜到,我这位二大爷在县城颇有手腕,虽不是公门中人,但因为祖上从军立过战功,与彰义军诸多实权人物有旧,所以....嘿嘿~”

    “原来如此!”徐铉恍然大悟,难怪盛和邸舍能在县城扎根,原来背后那位神秘掌柜,当真不是寻常人物。

    “徐先生明日赴任,可需要晚生帮什么忙?”朱秀关切道。

    徐铉笑道:“多谢褚少郎关心,我与外侄身无长物,等县衙派人来接就好。”

    朱秀点点头,拱手道:“预祝徐先生一路平安,顺利到任。”

    “多谢。”

    徐铉犹豫了下,又道:“与徐某一同前来泾州的,还有几位族人,因犯小过,被抓进改造场,关押至今。此事昨日拜见温县令时,某也说起过,温县令也知晓了。

    几位族人在南边都是各地跑商的,身上难免沾染江湖气息,不懂规矩,凶劣难驯。

    据温县令说,他们在改造场谋划越狱,抢夺看守兵器,还打伤几个看守,犯下大罪。

    温县令答应替徐某送信到改造场,交予那几位族人,叮嘱他们不可再闹事....”

    徐铉把徐彪几人的事讲了一遍,朱秀认真听着,笑道:“既然有温县令帮忙,先生那几位族人,收到信得知先生安好,应该不会再闹事。”

    徐铉苦笑道:“那几位族人原本罪过不大,关押期限已经届满,某想请褚少郎的二大爷找找门路,看能否托人求情,释放几位族人出来,哪怕先放一两个也好,徐某有十万火急的要事,让他们赶回江南处理。”

    朱秀沉吟了会,皱眉道:“据晚生所知,改造场直属节度府,旁人无权过问,想从里面捞人,难度不小。”

    徐铉拱手道:“徐某知道此事不易,只能求助于褚少郎。贵二大爷与彰义军有旧,想必有法子解决此事。打伤看守的罪过,徐某可以让族人加倍赔偿,多少钱都可以商量。家族中有急事,徐某必须让他们赶回去处理。”

    朱秀想了想,道:“徐先生可否跟我说实话,你的族人来泾州,究竟所为何事?”

    徐铉犹豫了下,压低声道:“为泾州白盐而来。”

    朱秀惊讶道:“徐先生的族中也是做盐运生意的?”

    徐铉说道:“江南士族,或多或少都涉足私盐生意,这在江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徐某便跟你实话实说。

    吴郡徐氏也不例外,某那几位族人,便是掌管家族盐运生意。”

    朱秀不解道:“江南并不缺盐,湖盐、海盐、石盐,还有川蜀井盐多得是,为何要从遥远的泾州贩盐?”

    徐铉苦笑道:“并非为了贩盐,而是为了彰义军掌握的石盐制取和精炼技艺。褚少郎或许对石盐采制不太了解.....”

    徐铉说了一通石盐制取的工艺流程,朱秀佯装仔细倾听,其实心思早就飞到爪哇岛去了。

    开玩笑,彰义军石盐采制的工艺本就是他捣鼓出来的,他岂会不懂?

    朱秀惊讶的是,徐茂才这家伙看似温文尔雅,家里竟然也是干盐贩的。

    弄了半天,原来是同行。

    难怪啊,这年头盐运绝对算是利润丰厚的大宗交易,想要发家致富,肯定要插一手。

    这个现象,不管南北都是普遍存在。

    徐家来泾州,原来是想跟彰义军学习石盐的精制技艺,回去以后自己捣鼓生产。

    朱秀摩挲着下巴,面前侃侃而谈的徐铉,立马在他眼里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吴郡徐家可是豪族,得想办法趁此机会,在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徐铉说的口干舌燥,喝口茶,眼巴巴地望着他:“褚少郎可知晓某的意思?”

    朱秀点点头笑道:“明白,明白。”

    “那请褚少郎引荐贵长辈之事....”

    朱秀拍胸脯满口答应:“徐先生放心,小事一桩,晚生现在就赶回去禀报二大爷,争取今晚就将此事安排上。”

    徐铉大喜,连连揖礼:“如此,多谢褚少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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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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