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生
小流儿很小的时候就在路边要饭了,后来就被赵辛词捡了回去,所以不大记得娘长什么样子,但大抵就像是这位公主一样,又好看又温柔。
“奴才告退。”
“等等。”
宁枧岁叫住准备离开的小流儿,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的笑意,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扣放在他手里,玉扣泛着温和的光芒,上面一个小小的福字看起来异常玲珑可爱。
“给你的,别告诉你们厂公。”
她看得出来,这孩子心智不全,十多岁的年纪,却单纯的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这样的单纯天真在鱼龙混杂的人间是异类,更是弱者,但愿他能安稳度过余生吧。
小流儿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漂亮的白玉扣,帽子随着他的动作歪下来遮住了半张小脸,他抬手扶了一下,然后才小声地道:“谢谢。”
看着小孩穿着有些宽大的衣服慢慢走殿外,宁枧岁忍不住想,殷繁为什么不给他找一套合身的衣服?摆明了欺负小孩嘛!
“殿下,那明日……”
“得去啊!殷繁都亲自派人来劝了,本宫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宁枧岁把玩着那个锦盒,葱白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眉眼带着笑意。
身后的天青看着她这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只对宁世子不近人情吧?
“那明日让天音陪您去吧,万一出点什么事她也能保护您。”
宁枧岁笑不出来了,“你就不能盼本宫点好?”
干嘛非得出点事?就不能平平无事吗?
天青撇撇嘴,没有回话。
这一夜,宁枧岁睡得极其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乔润修满身是血地朝她笑,他怪她没能救他齐恩侯府三百多条人命,他怪她没能好好保护自己。
“蠢死了,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了?”
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梦到他,以前在月华庵的时候倒是常常会梦到,但他不会和她说话,只是仰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冲她笑。
她很高兴,想同他说会儿话,但他却不搭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欠扁。
忽然,乔润修那张脸变了,变成了殷繁的样子,还是一身污血的模样,但她却能认出,那是殷繁的脸。
她听见自己说,“乔润修,你出来,少拿旁人糊弄我。”
然后,对面的“殷繁”缓缓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血迹,唇角扬起诡异的弧度,他走到她身边,俯下身靠在她耳旁,阴柔的声音含着笑意,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殿下,我在呢,你叫的……是谁?”
“……”
宁枧岁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男子宛若毒蛇般的声音仍旧舔舐在耳边,激得那一块的皮肤热的发烫。
昏暗的宫殿里,女子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眉头紧锁着,激烈的心跳久久未能平复。
太奇怪了,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
官员陆续入朝的时候,阳光已经懒懒地洒在了宫道上,在那青石路上铺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慈宁宫内,一对半人高的缠枝梅花鎏金瓶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杨嬷嬷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拿浸了温水的细棉手帕擦拭瓶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上首的元如玉披了一件白色的狐裘披肩,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神色带着三分早起的慵懒。
“那小贱人出宫了?”
杨嬷嬷跪在地上回道:“是的娘娘,今儿个一大早就走了,听说是应了世子爷的约去游湖。”
慈宁宫在皇宫的耳目众多,几乎各宫的事都能了解个七七八八,长乐宫那边一有动静,就有人来慈宁宫送信了。
“宁展这孩子啊,哀家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心里想什么,哀家能不知道吗?”
元如玉勾着一边唇角,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感叹。
宁展喜欢长乐,在她这儿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她见过他偷偷写下的诗,看过他藏在书房的画,画里是长乐,诗里也都是长乐,但是她是不会让他和那小贱人在一起的,永远不会!
“这么多年了,哀家和他父王疼着他,纵着他,总是不忍心逼他,但是身在皇家,便是最大的身不由己,什么情啊爱啊的,都不值一提。”
睿亲王府需要一个世子妃,需要靠这个世子妃来拉拢一些势力,齐载的父亲长平将军在朝中持的是中立态度,不参加任何党系之争,只是他手下的南营让很多人都眼红不已,那是大离最好的军队。
“娘娘不必过于忧心,世子爷孝顺,他定能明白您的苦心。”
杨嬷嬷谄媚地说道。
元如玉笑了笑,但愿吧。
这时,有宫人来报,说皇贵妃求见。
“请她进来。”
宫人带着兰时君进来,那娉娉袅袅的身姿打远就能看得到,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元如玉笑着看着绝美的女子走进,眼中是少有的欣赏。
都说以色侍君未必长久,但若是连色都没有,便是连长久的资格都没有了。
兰时君太像她了,绝色的容貌,狠辣的手段以及无法估量的野心。
这很好啊,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墙红院里,没有野心,就得死。就像是白湘那个蠢女人一样。
“妾身见过太后娘娘千岁,恭愿娘娘万安。”
兰时君穿着一身莲青色的撒花软罗烟裙,腰封上坠着一块冰花芙蓉玉佩,烟色的绦子垂在小腹处,随着走动的姿势飘动,巧妙地遮住了微隆的腹部。
“是皇贵妃啊!杨嬷嬷,看座。”
元如玉笑着道。
“皇贵妃可是有日子没来哀家宫里喝茶了,来尝尝这户部刚送来的冬茶,可是和往年一样好?”
兰时君笑着称是,优雅地坐在锦凳上,端了宫女奉上的茶小酌一口,眉眼舒展。
“太后娘娘身份尊贵,一切用度都应是这宫里头最好的,这冬茶也不例外,那些人哪里敢拿那些次品在您眼前讨嫌呐!”
冬茶自然是好茶,兰时君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上首的人,她今儿个过来可不是来喝茶的,当然,她也不会蠢到认为这女人是真的想要请她喝茶。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会少花很多心思,元如玉眼中笑意不减,心下对兰时君越发满意。
兰时君在慈宁宫待了一上午,走的时候元如玉送了她一对血玉镯。
血色的玉镯衬着女子雪白的皓腕越发显得妖冶,兰时君自己看着也欢喜的很。
“你说的事哀家记下了,皇上身边确实缺一个可心人,若你妹妹真有那侍龙之命,哀家自然会扶持她一把。”
元如玉如是说。
走出慈宁宫,任由阳光洒在身上,兰时君袖中的手掌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生生强忍下胸口那股将要迸发的恨意。
那恨意压在心底太久,几乎变成了无法释怀的执念。
咏贵游
——
落砂湖坐落在离都以西,湖水四周种着枫树,一到秋季,血红的枫叶洋洋洒洒地落在澄澈的湖水里,惊艳而又唯美,落砂湖因此而得名。
晚秋时节,落砂湖一片醉人的红色,湖上湖边都是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女。湖中心有几艘画舫,隐隐闻得歌姬如莺雀悦耳的歌声。
曾经最肆意的时候,他们一夜一夜地在这湖上玩乐,歌姬舞姬一唱就是一夜,画舫上灯火彻夜不熄,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们,真的是又荒唐又恣意。
画舫还是最喜欢的那艘,人还是最熟悉的那些,只是心境却早已不同了。
宁展亲自下船来迎宁枧岁,眼中有着惊喜。
“殿下!”
“别叫殿下了,出了宫就不必来那一套。”
宁展笑了笑,道好。
他还以为她真的不来了呢!
宁枧岁淡淡地笑了笑,抬眼望过去,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
齐载也在,见她看过来不由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宁枧岁倒是毫不介怀,眼中含笑着对着她点了点头。
宁展将她让在上位,并且贴心地关掉了她身后的窗户。
宁枧岁递给他一个锦盒,目光平静。
“殷繁让我带给你的。”
殷千岁?
宁展拿锦盒的手不由抖了抖,那是怕的。
宁枧岁也好奇那锦盒里放的是什么,便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手,宁展本来是准备回去之后再看的,但被她这般看着,也只好硬着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只希望不是毒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才好。
“……”
巴掌大的锦盒里装着两枚精致的同心结,艳红色的颜色亮的宁枧岁眼睛疼。
同心结?
宁枧岁一脸黑线,宁展则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怪不得那天殷千岁的话说的那般晦涩,没想到他是这个意思啊!
“长乐,今日是殷千岁劝你过来的?”
“……”
宁枧岁简直无语,那倒霉玩意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你莫理他,他有病!”而且病的不轻。但凡没个病入膏肓也干不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那就是了。
宁展心情极好地合上锦盒,郑重其事地将其收进怀里,揶揄地看着一脸冷漠的女子,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比之外面的湖水更加醉人。
“可我觉得,殷千岁甚是英明,你若嫁我,皇上也能放心些不是?他这也是为君分忧呢!”
只可惜,宁枧岁是个瞎子,看不到他眼中的深情。不过就算是看到了,她也不会作任何回应吧。
她总是这样,理智到无情,从来不给任何人无谓的希望。
宁展在这边待了一会儿后便去招呼其他人了,这艘画舫上的人大多都是以前一起玩的朋友,当时都是被人指着说纨绔子弟的一帮人,一起喝了几次花酒后便索性在一起玩了,关系说不上好坏,现在看来,肯和她这名声败坏的人在一条船上游湖,也还是念着她的好的。
那边的齐载犹豫再三还是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墨发拿红绳束在脑后,身上穿了一身烟青色对襟云衫,腰间别着一把玉骨扇。
今日的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眉眼间的英气若隐若现,看起来不像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倒像是谁家的公子跑出来玩了。
见宁枧岁端了一杯酒就要往嘴边送,齐载将手里的茶递了过去,故作轻松地开口道。
“你现在应该在治伤吧?别喝酒了。”
宁枧岁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不忌这个。”
齐载当然知道,这人以前就是这样,打了架打出了一身伤还能喝一夜的酒,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却从来都不爱惜身体。
“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已经老了。”
齐载强行换下她的酒,态度强硬又别扭,她也不恼,含着笑饮下那盏茶。
“我老了你没老?齐将军居然肯把你放出来?我还以为你要被关到年后呢!”
闻言,齐载苦笑道,“你倒是了解他,他确实不肯让我出门,是世子把马车停到门前,他才肯的。”
在他的心里,他这个女儿永远比不上他的仕途重要。
“载载,我说过不必再见的。”
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化为冰冷,她看着齐载的眼神冷得彻骨,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画舫上歌舞升平,暖暖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户照在身上,齐载却只觉得如同身坠冰窖。
宁展就在不远处与人说笑,他只消微微侧身便可以看到这边的动静,但是他一直都没有看向这边。
“岁岁,我也说过,若有一日你我姐妹反目成仇,那么一定是你先不要我的。”
齐载淡淡地笑着,目光看向窗外的湖面,血色的枫叶被晓风吹拂着悠悠扬扬地落在湖面上,激起了圈圈涟漪。
若是没有这人,她这一辈子也就那样了,被父亲像一颗棋子一样嫁给人做妻做妾,往好听了说一生相夫教子,往难听了说便是与人共事一夫,待人老珠黄后,在那高高的红墙里了却残生。
“遇见你的那一年,我才十一岁,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女子一辈子就那样,颜若丹丘,命如纸薄,是你让我知道身为女子也可以有不一样的活法,是你让我看到红墙以外的世界有多美好,可是你现在,不要我了。”
她也会贪心,看过了人间繁华,谁又会想要回到地狱呢?
齐载永远记得那年墙头上的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她拉了她一把,从此将她拉出了那个冰冷的地方,但是到最后,她放手了。
宁枧岁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从那里看出了一抹阴暗,她忍不住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来,坐这儿!不说这个了,喝酒。”
一杯烈酒下肚,烧得嗓子发烫,宁枧岁却舒舒服服地眯起双眼,身子慵懒地靠近椅背里,脑海中想着齐载的话,是啊!是她不要她了,可是那又怎么?这个人怎么就不想想她呢?
她长乐,活了小三十年,从未见过亲生母亲,十二岁时祖母去世,十四岁定亲,十五岁未婚夫全家横死,十九岁父亲去世,那时候她双腿残疾,静养在外,到底也没人记得她是那人唯一的女儿,没人记得她合该为他披麻戴孝。
她齐载只看到她活得洒脱不拘于礼法,又何曾知道她失去了多少?
宁展回过身来朝两人招手,示意她们到他身边去。
这帮人凑到一起无非就是玩一些附庸风雅的游戏,歌词诗赋,美人花酒,虽生在王侯世家,却不是庶子便是次子,也不敢玩别的。
其实这世间被礼法束缚的,又何止是女子呢?
十多个人围在一起玩行酒令,怀里抱着衣衫不整的美人,赢了美人喝,输了自己喝,不管是赢还是输,都大笑着喝酒,大笑着说话。
那一刻,宁枧岁不禁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尽情寻欢作乐的年纪。
凤凰尊畔飞金盏,丝竹声中醉玉人。
日暮垂鞭共归去,西园宾客附龙鳞。
所谓纸醉金迷,黄粱一梦,也不过如此尔。
平生幸得君为友
这场游玩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大部分人都喝得直说胡话,宁展喝得也不少,面色通红地靠在一位李公子身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宁枧岁。
宁枧岁酒量惊人,喝了整整两壶脸上都没有任何颜色,目光地落在众人身上,唇角含着三分笑。
在她的旁边,一个容貌周正的男子满脸通红地趴在矮桌上,两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三十岁的汉子边哭边说着胡话。
“长乐,对不起……我张越是个懦夫,这一辈子都没干过一件爷们儿的事,我知道少侯爷是被冤枉的,我一直知道……但是我不敢说,我不敢!嗝……”
“我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在那狗屁万罪书上签下名字,我就在门后边躲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少侯爷……”
张越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回了在场所有人的记忆,那些深压在心底的愧疚、无能为力都在此刻被翻了出来,身为男子的自尊心让他们将涌出的眼泪往回咽,可是却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止是张越,在场之人都曾目睹过自己的亲人参与过那场荒唐的冤案,却无人又能力去反驳什么,皇权之下,谁人不是命若蝼蚁?
孰人说酒肉朋友无真情?她长乐平生得这些人为友,值了。
宁枧岁端起一杯酒,在张越面前的酒杯上轻轻碰了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张越,有胆量说出此言,你已经做了很多爷们一辈子不敢做的事了。这世间人心叵测,朝堂上尔虞我诈无不危险,我只愿你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夕阳完全沉下去的时候,众人才陆续被府中的下人接了回去。
来接齐载的是齐垣,他穿着一身苍青色的衣衫,腰间配着惯用的长刀。
他见到宁枧岁的第一眼便没忍住皱了眉头,眼中有着嫌恶。
宁枧岁看到齐垣倒是挺高兴的,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齐大哥”。她自是知道齐载这位大哥向来不待见自己,因为在他心里啊,是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公主把他妹子带坏的。
“在下身份卑微,不敢与公主殿下攀亲带故。公主殿下可知,今日齐载回去,又要跪祠堂了。”
齐垣素来看不上这向来乖张顽劣的女子,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径直上前扶起醉倒在桌前的齐载,将她背在身上,冷冷地撂下一句话便准备离开。
“与本宫何干?少将军可搞清楚了,今日约她出来的是宁世子,不是本宫。”
宁枧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眼中有着讽刺。
“少将军与其担心本宫带坏齐载,不如多在尊夫人面前替齐载说两句好话,若是本宫记得没错的话,尊夫人回安南省亲也该回来了吧?”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那夫人是个什么货色,在外和齐载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其实在家里不知道怎么磋磨她呢!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尚书之女,居然还敢看不上二品武将之女!谁给她的狗胆!
齐垣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宁展趴在桌上仰头看她,笑得痴痴地,眸中一片水光。
“长乐,你今日开心吗?我让你开心了吗?长乐,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宁展没有说出来,他睡过去了。
不过就算他不说,宁枧岁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可以让她快乐,可以给她幸福,可以替代乔润修。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她心里从来都没有什么人。
睿亲王府的马车停在湖边,最后一个人也被接走了,整艘画舫上只剩下了宁枧岁她们。
残阳遍地,如火似血。
宁枧岁看着空荡荡的画舫,心里也空荡荡的,开心吗?自然是开心的。感觉已经一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殿下,我们回去吗?”
“嗯,回吧。”
既是黄粱一梦,终有一日是要醒的,她不喜欢做梦,因为醒来的时候会难过的想哭。
残阳渐渐隐在暮色之后,落砂湖上的人也陆续散去,人走茶凉,曲终人散,只留下艳色的红枫守着这美景。
回去的路上,路过了万宝斋,宁枧岁招手让马车停下,然后带着天音走了进去。
万宝斋做的是首饰生意,王侯贵族大半的首饰都是来自这儿,口碑良好,价格也不错,最重要的是,这儿背后的老板,姓金。
一楼是平价区,卖的是寻常人家用的簪子珠花之类的常用首饰,用的材料也是最次的那种,看的人寥寥无几,真正有身份的人是不屑于在一楼停留的,但是老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是一直摆了好多年。
宁枧岁就在一楼挑首饰,宽敞的大堂里只有她和身后的天音,莫名有些突兀,轮椅碾在地板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旁伺候的伙计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身份不凡,想着兴许是谁家的夫人想挑些东西赏给丫鬟,倒也没打扰她,一直乖巧地跟在身后,见她在哪儿驻足,便上前笑着介绍。
有眼力见,脾气好,不烦人,这样的伙计是最招人稀罕的。
宁枧岁停在一支桃木簪前,笑着听小伙计说话,心中想的则是,她的生辰好像快到了。
“夫人,这簪子做工精致,虽说用的是平价的桃木,但也是个好寓意不是?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小的看着非常适合夫人的侍女佩戴,您若是看得上眼,小的给您包起来如何?”
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宁枧岁忍不住微微一怔,随后便笑了,倒是身后的天音冷冷地瞪了那伙计一眼,道。
“这是我家大小姐,你何时见过未盘发的夫人?”
伙计这才注意到这位看着年岁不小的女子竟是散着发的,忙躬身赔罪,一叠声地道歉。
“小姐恕罪!是小人眼拙,竟是冒犯了小姐!”
宁枧岁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有什么好冒犯的,她这年纪可不就是能做夫人了么?
“行了,这簪子我要了。”
那伙计顿时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拿了锦盒要将簪子装起来,宁枧岁却说不必了。
天音看了她一眼,会意,伸手将簪子接过极其熟练地将头上本来的玉簪换下,虽说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中却有了淡淡的暖意。
宁枧岁满意地点点头,“天音丫头别嫌弃,等你嫁人的时候,小姐我送更好的给你当嫁妆。”
其实她给天音她们的首饰不少,送这些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只当做是玩闹。
天音自然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恶趣味,心下好笑,这人自己都没嫁出去呢,倒是想着她呢。
“天音谢小姐赏,不过小姐还是多给自己攒攒嫁妆吧。”
哼,这是嘲笑她呢!
开玩笑,她的嫁妆还需要攒吗?国库里的十里红妆可是很久以前就备下了,她有个当皇帝的弟弟,何须自己攒嫁妆?
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道,国库里的十里红妆到底是没能用上。
这一辈子,世俗终是欠了她一场盛嫁。
忠犬白洛
“殿……宁姐姐?”
身后传来不确定地叫声,宁枧岁回头看过去,正是白洛和薄玉司。
两人身边没跟人,一位是高贵冷艳的郡主,一位是温润的世家公子,倒是郎才女貌的紧。
宁枧岁大概看出了点苗头,笑得有些促狭,“是小洛啊,陪郡主买首饰呢?”
好小子,知道疼媳妇啊!
白洛穿着月牙白的流云衫,玉冠束发,澄澈的黑眸中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不是,郡主说想给南临王送个礼物……”
“傻子,要你多嘴!”
薄玉司看不得他这傻乎乎的模样,伸手就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神情傲娇的不像话。
被打了白洛也不恼,只笑嘻嘻地看着薄玉司,那点小心思再明显没有了。
宁枧岁看着这两小孩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只觉着酸的不行,就不能体会一下她的感受吗?
薄玉司穿了暗红色的衣衫,头上簪了一支碧玉玲珑簪,看着多了几分小女儿的灵动。
她几步走下楼梯来到宁枧岁面前,姿态依旧高高在上,目光有些嫌恶地扫过她身旁那些廉价的首饰,傲娇地道。
“怎么在这儿看首饰啊?上楼!看上了什么同本郡主说,算本郡主送你的。”
她莫不是受了苛待,怎么会连买一件像样的首饰的钱都没有了呢?哼!一定是那老巫婆欺负她了,她一定要告诉父王。
宁枧岁还不知道在小丫头心里,自己已经变成了那个受欺负的那个了,这会儿受到了小丫头别别扭扭的示好,她竟是有些受宠若惊。
“郡主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她想说马上就要宫中马上就要下钥了,她得赶在下钥前回去,更何况她就是进来转转,也没想真买什么东西。
不料薄玉司白眼一翻,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推辞,抬手招呼一边的白洛。
“废话真多!阿洛,过来干活!”
“哎!”
“……”
看着白洛走过来一撩衣摆蹲在面前将后背面向自己,宁枧岁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被小郡主吃的死死的。
最后宁枧岁还是从了,没办法,小丫头一副她要是敢拒绝就弄死她的节奏,她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是?
白洛背着宁枧岁上楼梯,薄玉司一身轻松地走在前面。
“宁姐姐你莫生气,她就这样,嘴硬心软的很,她啊,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白洛小声地说道,眼中是满满的柔情。
宁枧岁看着走在前面的人通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笑,道,“我知道。”
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薄玉司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非常人能及,所以身后那两人说的悄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埋怨白洛这个小傻子干嘛要拆穿她!
二楼摆放出来的首饰打眼看上去就比一楼的精致了许多,墙壁的四周镶嵌着好几颗夜明珠,所以二楼也比大堂明亮了很多。
“可有看上眼的?本郡主送你。”
小丫头很骄傲地说道,就像是一只美丽高贵的凤凰。
宁枧岁不愿拂了她的美意,随手指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那是一支单钗,垂珠却月的样式,白玉红宝石为材质,看着起来甚是精致清贵。
“这个吗?”
薄玉司拿起那支钗看了看,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对身边伺候的伙计道。
“将你们与这钗一起的头面取来!”
伙计笑着称是。
那垂珠却月钗并不是单品,怪不得她看着有些别扭呢!
宁枧岁坐在天音带上来的轮椅上,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子露出得意的小表情,这个孩子,是真的像她。
忽然,身边的白洛拽了拽她的袖子,给她送了个眼神。宁枧岁点点头,跟着他走到一边。
白洛看起来有些不自在,白玉一样的脸上多了几分凝重。
“宁姐姐,我是想问问你,我姐姐在宫里怎么样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宁枧岁叹了口气,她想到他会问到白湘,他们姐弟的关系一向很好,若是让他知道湘儿在宫里的日子那般难过,该有多难受啊。
白洛见到她叹气,忍不住紧张了起来,声音有些慌张。
“是……是出了什么事吗?我听说皇贵妃有孕了,我姐姐她可是做了什么过激的事?她……她是不是……”
“没有。”
宁枧岁回答。
闻言,白洛终于放下心来,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心下止不住心疼自己那苦命的姐姐。
“没有便好,如今我只希望姐姐平平安安地待在宫里,得不得宠,有没有皇嗣都没有关系,只要平安就好。”
可是对于他的姐姐,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都是奢望啊!
宁枧岁越听越心惊胆战,心下隐隐有了一个推测。
“洛儿,湘儿她和皇贵妃是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过节倒是没有,人命倒是有一条。”
白洛自嘲般笑了笑,神色有些哀伤。
“宁姐姐你不知道,我姐姐进宫的第二年就有了身孕,那会儿皇上对姐姐还是非常宠爱的,自然是高兴地大昭天下,但是到最后,那个孩子没了。”
白洛的手攥得紧紧的,眼底有着血色,声音低沉。
“所有人都说姐姐是自己摔进水里的,就连皇上都信了,为此冷落了姐姐,但姐姐一直觉得是皇贵妃害死了她的孩子,可是没人信她。”
白洛自然是信白湘的,他的姐姐那么善良,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冤枉旁人,定是那女人使了什么阴谋诡计算计了姐姐!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湘儿对兰时君的敌意那么明显,怪不得她听到兰时君怀孕的消息那般气愤哀伤,孩子……小湘儿竟是有过一个孩子。
这一刻宁枧岁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她疼爱的小姑娘啊,在她不在的时候竟是让旁人欺负到了这般田地!
宁枧岁沉着面色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争吵声,竟是有人在同薄玉司争那套首饰。
面戴轻纱的女子一身散花如意云烟裙,只不过再贵重的衣衫都掩盖不住女子那浓重的风尘味。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俊美的男子。
“郡主,我说过了,这套首饰我以双倍的价钱买下了,您大可去看看别的。”
男子很明显有些不耐烦,一手揽着女子的纤腰,身体靠在柜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矮了他一个头的薄玉司。
薄玉司却是不吃他这一套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已经被打包好的首饰,冷笑道。
“本郡主也说了,这首饰是本郡主朋友先看上的,她想要的东西,你们便是出十倍价钱也没用!”
这话够嚣张,却是给她这个无辜的人招了不少黑啊!
宁枧岁无奈地笑了笑,让白洛推着自己过去。
竞拍
“玉司,怎么了?”
薄玉司见她过来,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她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这人现在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哪里能和以前的嚣张霸道相比?
宁枧岁走过来看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首饰,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玉司年幼不懂人情世故,还请二位莫要介怀才是,阁下既然也对这首饰感兴趣,不妨你同郡主竞拍如何?价高者得,谁也不亏着谁不是?”
竞拍?历史惊人地相似啊!
曾经有幸观望过花满楼那场盛大的“竞拍会”的白洛表示:殿下果然不愧是你。
其实这种处理方式在商场中是很常见的,在双方对于一件同时心仪的物品的去处有争议的时候,竞拍是最不伤体面的方式。当然,也是最装的一种。
“阁下同郡主都是不缺银钱的主,又都想要这首饰,二位不妨在此给出合适的价格,价高者得,各凭本事,如何?”
宁枧岁笑得太过于无害,以至于就连薄玉司都没发现其中的猫腻,不就是竞拍吗?一套首饰而已,还能给贵到天上去?
“行!本郡主同意!”
那男子一直温和地笑着,这会儿听了她的话也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同意了。
宁枧岁笑,“敢问阁下尊名?”
“在下工部侍郎兰时荆,姑娘就是长公主殿下吧?”
兰时荆?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宁枧岁笑得温和,挥手招手唤来一个伙计,问他要了笔墨纸砚。
她没给兰时荆回应,兰时荆却是饶有兴趣地拿目光打量她,从那过于温婉的面容上一路往下,最后落在那双看起来过分纤细的腿上。
他怀里的风尘女子不满他看着别的女人,略有些撒娇地往他怀里蹭了蹭,胸前的风光掩都掩不住。
兰时荆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唇角露出一抹痞气的笑容,手下不动声色地在女子身上揉了一把,怀里的人立即露出羞赧的神色,嗔怪着瞪了她一眼。
女人,呵!
这边的一幕莫名令人不适,白洛皱着眉头移开目光,宁枧岁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吹干纸张上的墨痕笑着递给兰时荆。
“兰大人看一眼,契约没问题的话,咱们就开始吧?”
很平常的一纸契约书,上面写着竞拍双方需要遵守的规定,白纸黑字,漂亮的簪花小楷很是赏心悦目。
兰时荆抖了抖那张纸,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行!开始吧。”
竞拍?有点意思。
兰时荆的长相是那种很温和的,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痣,很容易就让人感到安全。
但宁枧岁知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适用。
时候已经不早了,宫中早已下钥,宁枧岁的心思也完全放在了眼前的事情上。
垂珠却月的那套首饰被放在柜台上,薄玉司和兰时荆轮流叫价。开始的时候还很正常,起价一百两的东西五十两一百两地往上加,二人也是心平气和的,但是到了后面,便开始疯魔了。
“一千两!兰大人你别太过分了!这首饰明明是本郡主先看上的!”
薄玉司先忍不住炸了,眼里简直能够喷火。这没羞没臊的老男人还真有脸坐在这儿跟她一个女子争!
“一千五百两!”
兰时荆不带的和一小孩子多费口舌,眼中的胜负欲越燃越旺。
宁枧岁将他压在眼底的神色看在眼里,轻笑了一声,倒是没说什么。
想当年元今裴在花满楼砸钱的时候眼里也有这样的疯狂,男人的胜负欲是很可怕的。
价格叫到三千两的时候,薄玉司的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心下忍不住骂娘,这男人有病还是怎么的?一套首饰花三千两?钱多烧的吧!
“三千两一次,三千两两次……郡主?”
宁枧岁笑着叫了薄玉司一声,后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开口加价道:“四千两!”
四千两……
这个价位,是真的不值啊!
兰时荆握了握手掌,眼中有着沉思,他身旁的女人可怜兮兮地拉他的衣袖,一双水眸看着那套首饰欲言又止。
四千两的首饰啊,若是真的让这位大人给她买下了,她回去能跟楼里的姐妹炫耀半年呢!
“兰大人?”
女子温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兰时荆的思考,他看了一眼一旁眼中喷火的薄玉司,忽然恶劣一笑。
“我出五千两!郡主殿下,在下说句不好听的话,女孩子好胜心这般强可不是好事,日后可是很难找到夫君的。”
明明是一句带着笑意的戏谑的话,薄玉司却从里面听出了满满的恶意,这个男人,并不想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宁枧岁看得出来,这是个聪明人,她这点小把戏瞒不了他,不过既然看出来了还往下跳,那就值得深思了。
“五千两一次,五千两两次,五千两三次!恭喜兰大人。”
五千两买一套首饰和几十万两买一个男妓,这两件事到底哪个更傻缺一点,白洛也说不清了。
兰时荆接过伙计递来的锦盒时,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欢喜,兰大人竟然、竟然真的愿意为了她花这么多钱……
“哼!”
薄玉司气急败坏地一掌拍在柜台上,木质的柜台上立马出现了一个凹进去的掌印,伙计在一旁看着心疼不已,但又不敢直言,京城谁人不知这位郡主的厉害,得罪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直到被伙计好言好语地送了出来,兰时荆才放开怀里的女子,神色有些莫测。
晚秋的夜有些冷,风吹在身上激起一片凉意,之前有些晕乎的脑袋这会儿也清醒过来了。
啧!五千两买一破首饰,他也是够有病的!
兰时荆在女子后腰推了一把,淡淡地道:“走吧,回花满楼。”
长公主,长乐?
啧!真有意思!
女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眼中有着深深地迷恋。
万宝斋内,宁枧岁想起兰时荆走时的那个笑容,眼底一片寒冰。兰时荆,工部侍郎?有点意思!
“宁姐姐,你说一会儿那兰大人回过神来会不会气死啊!”
想到兰时荆一会儿可能会气冲冲地杀回来,白洛不由深深地担忧。
宁枧岁笑了笑,安抚道:“没事,他不会的。”
薄玉司在一旁冷冷哼声,“这种阴险的招数也亏得你能想得出来!”
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跟个二傻子似的一直在和那老男人较劲,但后来冷静下来一想,这完全是耍着他玩呢!
宁枧岁对她笑了笑,有些抱歉,虽说最后让兰时荆出了点血,但是到底是辜负了这孩子的一片心意。
“行了,你少用这种眼神看我,难受死了!”
薄玉司有些嫌恶地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自己过的那般不如意,还总是觉得愧对别人,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
“宫中现在早已下钥了吧?你怎么回去?”
薄玉司发出一声质问,在场之人全沉默了。
这个问题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她该怎么回去呢?
薄玉司轻嗤一声,双臂环胸傲娇地看着低头沉默不语的女子,身后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小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快来求我”!
快来求我啊!只要你开口,本郡主就允许你住在南临王府!
不过到最后薄玉司的小心思也没有的得到满足。
因为,殷繁来了。
乱脉,残生
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玄衣男子,薄玉司一口银牙咬的直响。
“殿下万安。”
象征性地福了一礼,殷繁便站直了身子,到底是在外人面前,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宁枧岁看到他进来的时候眼里就带上了笑意,这会儿也不端着,笑着问道。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那声音带着几分难掩的雀跃,柔柔地传进耳朵里,让人的心情不自觉的便好了起来。
其实殷繁并不是专程过来的,今夜西街发生了点事,所以就在这边逗留了许久,会来万宝斋也只是因为有东西要取,他完全没想到堂堂长公主殿下居然买个首饰都能忘记宫禁的时间,嗯……差点就能沦落街头了。
殷繁斟酌着怎么开口,宁枧岁却眉眼一弯,只当他是默认了。
“那走吧!南临郡主,小洛,后会有期!”
宁枧岁就这样跟着殷繁走了,那模样看得白洛一阵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夜色已经很浓了,街上却依然繁华如旧。
马车是殷繁让人临时租来的,他是出来巡街的,哪里还会坐着马车。宁枧岁自然也认出来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自作多情!
宁枧岁被天音背上马车,马车内软榻香炉一应俱全,倒是华丽的紧。殷繁在车前站了片刻也坐了上去。
马夫开始赶车,天音抱着剑坐在车辕上,想到自家主子方才的那个神情,不由深深地皱起眉头。
殿下的心思,明显的有些过头了。
小流儿坐在马车地最里面,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头上的帽子依旧戴得歪歪斜斜,见宁枧岁进来,忙起身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千岁。”
“嗯。”
宁枧岁坐在软塌上朝他笑了笑,她在小流儿身上闻到了一股草药味。
“小流儿吃的是什么药?”
“寻常补身子的药。”
殷繁伸手取下小孩头上的帽子放在一边,顺手为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淡声道。
“同仁堂的大夫说,他如今的身体太弱,要治痴病须得下猛药,恐他受不住,先将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再作他想。”
宁枧岁看了小流儿一眼,他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眼里是明晃晃的善意。这样的一个孩子,真的是很让人心疼啊。
“等他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带他去南狄那儿看看,他或许会有办法。”
“多谢殿下恩典。”
谢什么,不过是医者本分而已。
“对了,你今日可有去长乐宫喝药?我吩咐天青煎了药的。”
殷繁在她的目光下面无表情地点头,她这才满意地笑了,抬手示意他将手递过来。
“号脉。”
殷繁将手放在桌子上,护腕被解开,袖口翻了上去,露出一截冷白的腕子,宁枧岁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将手搭了上去。
女子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手腕处慢慢揉捻,命脉被按住的那一瞬,殷繁纵使极力压抑着还是忍不住颤了颤,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这才没有出手将眼前的女子一掌拍飞。
轻易将脉门交给他人是习武之人的大忌,但是此刻,他不能拒绝。
这脉象,怎么这么奇怪呢……
宁枧岁的眉头越皱越紧,探脉的时间越久,眼中的沉思越深,明明吃着药的,为何这脉象却越来越乱了?
“你今日做什么去了?为何……”
话音未落,手下的人忽然狠狠地颤了颤,紧接着便将手抽了回去,宁枧岁错愕地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几近扭曲的面容。
殷繁一手狠狠按在腹部,苍白的面容因为疼痛而显得狰狞可怖,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宁枧岁有些傻眼,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厂公!”
角落里的小流儿看到殷繁的样子,猛地跳起来扑过去,一手撑着他的身体,一手打开窗户朝外面喊了一声。
宁枧岁看到一个缇骑跑到窗边递了个东西进来,小流儿接过放在手边,然后麻利地将窗户关上。
“厂公,可以了……”
宁枧岁看到了,那是个夜壶。
殷繁疼得脑子直疼,趴在小流儿肩上按着涨得要命的小腹,一抬头却对上了女子清清泠泠的目光,只觉得难堪不已。
“转过去。”
殷繁抓着那铜制夜壶的手因用力而泛着白,声音带着微喘,整个人都靠在了小流儿身上,可见是疼极了的。
他说了一遍,宁枧岁却没有动,心中因难堪而剧增的暴戾再也压不住了。
“咱家叫你转过去,你聋了吗!!”
对,转过去,她得转过去!
宁枧岁恍恍惚惚地面向着车壁,脑海中一直回想着男子方才的那个眼神。
绝望、狠厉、眼底有着猩红,那是愤怒到极致,绝望至极才会露出的神色,就像是一只被人侵犯的困兽,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从伤害它的人身上咬下一块肉。
原来,这才是殷厂公,这才是真正的殷繁。
身后传来宽衣解带的声音,以及男子暴躁的低吼声,和小流儿低低的安抚声。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殷繁跪在软垫上,夜壶放在双腿间,小流儿撑着他的身体,缓缓除去他下身的衣物,露出毫无血色的大腿和那有些可怖的残口。
小流儿将手在颈间搓热放在他早已肿胀起来的腹部缓缓打转,尽力减少他的痛苦。
“厂公,您忍忍,再忍忍……”
厂公身子弱,对于其他阉人来说尚且能够忍受的事在他这儿却如同要命一般,以往每次都是这样,尿液积在腹中难以排泄,导致小腹肿胀,一宿一宿地疼,往往都是要一两个时辰才能排出。
小流儿以前也帮殷繁排泄过,那时他的模样也很差,但是今日因为长公主在场,他貌似有些急切。
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一滴都没有尿出来,殷繁逼得眼睛都红了,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难堪。
宁枧岁面朝着车壁,入眼的是车上繁琐的花纹,脑海中想着的却是一件往事,一件……几乎快要遗忘的往事。
儿时年少,顽劣泼皮,有一次误闯了西厂的一个院子,院子里住着很多老太监,那都是从宫里退下来的总管,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事,却也没几年日子好活了,只得在这院子里了却余生。
她从墙头翻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在凉亭里打牌,两个胖胖的,一个却瘦的皮包骨头。三人披散着头发,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子,鞋袜扔在一边,翘着脚坐在椅子上,用那阴柔尖利的声音叫着牌,偶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见到她从墙头翻下来,他们似乎有些惊讶,那浑浊的眸子亮了亮,然后便扔掉手里的牌朝她走了过来。
“女娃娃,你从哪里来啊?”
一个胖太监跪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一眼紧紧盯着她,唇角的笑容几乎要咧到了耳后。
那张满是褶皱的脸凑到了她的面前,阴柔的声音如同毒舌得信子一样钻进了耳中,她有些害怕,便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小声叫人。
“奶奶万安,我是从……宫里来的。”
“奶奶?哈哈哈!老东西,你们听到了吗?这小娃娃叫咱家奶奶!”
那胖太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竟是笑弯了腰,眼泪都笑了出来了,他身后的那两个老太监也笑了,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块,看起来甚是可怖。
“老东西你笑什么!人家娃娃也没叫错,难不成你还能当人家爷爷?”
“也对!也对!”
老太监抬起袖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眼中似乎划过了什么东西,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种眼神叫做悲哀。
那个时候的她自然是不懂的,不懂那悲哀,也不懂这看起来像是老奶奶的人为何会发笑,只是害怕地缩了缩肩膀。
魔怔,伤人
他身后的那两人也凑了过来,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看着看着便露出奇怪的笑容。
之前被她叫做奶奶的老太监用他那如同枯槁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她害怕地往后仰了仰头,脸上的血色全无。
“啧,小娃娃害怕了!怕什么啊?咱家又不打你!”
“怕还敢来?家里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不能乱跑吗?”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冰冷地站在那里,任由那根枯槁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点在脸上,却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赵辛词找到那儿的时候,老太监们已经重新坐回去打牌了,她却还站在墙根处,脸上有着被手指戳出来的印子,红红的一片挂在粉嫩的小脸蛋上,看起来甚是可怜。
赵辛词将她从墙根处抱起,柔声安抚着往出走,她搂着他的脖颈,竟是鬼使神差地从他的肩膀处看向那个凉亭,不想凉亭里的人也在看她,三双浑浊的眸子里是同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太监对着她摆摆手,干瘪的嘴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艳阳下,他就像是一尊破碎的雕塑一般,许是阳光过于刺眼,那双浑浊不堪的眸子中竟是蓄起了水光,水光滑落,眸底的东西终于让她看了个清楚。
只那一眼,巨大的悲伤汹涌而至,压得她喘不过气。
当那道门合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赵辛词不住地哄她,却是怎么都哄不好的。
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大清,小孩子忘心大,哭一场,睡一觉起来便什么都忘了,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太监,真正的太监。
一直以来不管是赵辛词还是殷繁亦或是李涣,他们在她面前表露出的总是好的那一面,以至于她总是会忘记他们的身份,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他们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直到现在,听着身后男子压抑的喘息声,感受着他莫大的痛苦,她才恍惚地想到,这个人跟那些老太监一样,同样是被世俗遗弃的存在。
若他不是西厂厂公,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监,那么几十年后,他也会变得和那些太监一样。
“厂公!不要!……”
忽然,身后传来小流儿惊呼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拳头与肉体碰撞的声音。
“啊!……”
殷繁猩红着一双眸子一拳接着一拳砸在胀得几乎要要炸裂开来的腹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结束!无论怎么样都好,不要再让他……
“殷繁你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宁枧岁再也忍不下去了,回身撑着不良于行的双腿来到他身侧,一把抓住他砸向自己腹部的拳头。
“你……”
殷繁脸上全是冷汗,眼里血丝遍布,头上的玉冠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这会墨发披散下来,看着竟是有几分脆弱。
宁枧岁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伤害自己,另一只手自他腰后抄过去,将他的腰身带向自己这边。
少年人的腰身纤细的不像话,她一条手臂就能揽个囫囵,根本不像是习武之人的身体。
“宁枧岁……”
“别说话,省点力气吧你!”
殷繁疼得说不出话,想要从她怀里挣出来却没能成功,反倒是让她连手臂一起圈进怀里,在背后收紧,半点不可逃脱。
宁枧岁一手禁锢着他的身体,一手贴在他胀得不成样的腹部,使了两分内力,缓缓地揉着,温热的掌心终于使那冰冷的肌肤不再抽搐,痛楚也没有那么深刻了。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她半跪在他身后,胸口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学着小流儿的样子在他耳边柔声安抚,手里的动作不敢停,却是完全忽视了自己在打着颤的腿。
小流儿把着夜壶跪坐在一旁,时不时拿袖子给殷繁擦汗,眼中满是担忧。
约莫一炷香后,身下终于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殷繁听着那声音,更觉难堪,垂下的一双眼睛中早已是一片阴暗暴戾。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他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伪装,只为在她面前维持仅有的体面,可是,现在全毁了!
什么体面!什么殷千岁!他就是个低贱的阉人!阉人……
为什么这种时候她在旁边?她为什么要看到这么狼狈丑陋的他?为什么!
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尿液才断断续续地排干净,男子腹部的肿胀这才消了下去,不甚好闻的气味在马车内弥漫开,宁枧岁没什么反应,殷繁眼中的阴沉却是又深了几分。
折腾了这么久,宁枧岁也出了一身汗,但她无暇顾及刺痛的双腿,而是先去查看怀里的人的情况。
“殷繁,你怎么样?”
小流儿拿着干净的棉布为他擦干净下体,而后又帮他穿好衣服,他打开车窗将夜壶递了出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拉殷繁的衣袖,想要把他从宁枧岁怀里接过来。
“厂公?”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殷繁是非常危险的,殿下抱着他可能会被伤到。
事实上,小流儿的担心是正确的。殷繁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他放在身侧的双拳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一双黑眸沉如墨,里面席卷着狂风暴雨。
但是宁枧岁却是不知道的,见到怀里的人垂着头不说话,只当他还疼着,不由担心地又叫了一声。
“殷繁,你……”
意外就是在那一瞬间发生的。
女子含着担忧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导火线,瞬间将殷繁内心积压已久的暴虐完全点燃。
“谁让你转过来的!!”
“咱家的话你也敢忤逆!别以为咱家真的不敢杀你!!”
那声音又尖又利,刺得人耳朵生疼。
“厂公!!”
殷繁忽然回身,一把掐住宁枧岁的脖颈,将她狠狠甩在车壁上,一双沉得吓人的黑眸中满是杀念,眼尾带着一抹逼出来的红,墨发披散在身后,就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
他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念,他想杀她……
“厂公!这是殿下,您放手……”
小流儿急的不行,赶忙去拽殷繁的手,只是无济于事。
“殿下?殿下怎么了?”
这时候马车也停下来了,天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但是在宁枧岁听来却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样。
她被男子掐着命门压在车壁上,因窒息的原因,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紫红,眼中被逼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男子因为盛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容。
那一刻,男子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她一眨眼,再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多年前那瘦骨嶙峋的老太监写满沧桑悲哀的眼神。
殷繁看着女子在自己掌下挣扎,看着她明明痛苦非常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眼中却无半点怜悯。
杀了她!所有欺辱你的人都该死!所有见过你狼狈模样的人都该杀!杀了她!
男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眼底的暴戾越来越重,在他的掌下,女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殷繁!放开殿下!”
所幸天音适时砸开了马车的门闯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怒了,抽出佩剑便刺向了对面的男子。
寒光凌冽的利剑刺过来的时候,小流儿罕见地没有挡上去,殷繁偏身一让,那剑便刺了个空,同时他的手也松开了。
“咳!咳咳咳!……”
宁枧岁捂着脖颈咳得撕心裂肺,张口猛呼吸,只觉着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被殷繁掐死了。
“天音,出去!没你的事。”
声音是嘶哑的,就像是坏掉的风箱一样,难听的要命。
天音的武功在殷繁之下,同他动手她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此时的殷繁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殿下……”
小流儿将宁枧岁扶了起来,担忧的看着她颈间青紫的指痕,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厂公伤了殿下,他怎么会这样呢?
天音面色铁青,佩剑被殷繁一把短刀格挡在身前,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仇人一样。宁枧岁发话后,她才不甘地移开佩剑,退出了车厢。
她不明白,为何殿下会对这样一个人有了那种心思,他殷繁凭什么!他甚至连个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
而今往后,再无干系
天音出去后,马车内安静了下来,殷繁拿着那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来的短刀跪坐在马车中央,虽说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中的戾气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你想杀我。”
宁枧岁无力地靠在小流儿身上,嘶哑的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但那双泛着寒意的眸子,已经能够展示她此刻的心情了。
她没有在反问他,而是在诉说一个事实。
说不心寒不失望是假的,她那么小心,那么小心地对他好,不让他行礼,给他治伤,顾忌着他的敏感处,连说句话都得想了又想才敢说,他现在却想要杀她!
闻言,殷繁动了动,抬眸看了过来,忽然笑了,眼神阴鸷得厉害,完全褪去了伪装。
他倾身过来靠近她,之前掐住她脖颈的那只手再一次抬起来,缓缓覆上那青紫的指痕。
男子的声音舔舐在耳畔,如同情人之间的低语一般,他靠的极近,手掌虚虚拢着女子脆弱的脖颈,缓缓收紧。
“怎么?咱家杀不得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那种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整个人都冷了下去。
宁枧岁紧咬着下唇,一手抓住男子的腕骨,冷声道。
“乔润修,你发什么疯?”
她叫破他的身份,本意是想提醒殷繁,做戏也要有个度,倒是不想他浑身一震,竟是松开了手,抬头看向她这边。
“乔润修?呵!难怪!难怪!”
殷繁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些许嘲弄,披散下来的墨发掩下了眼中的神色,只能看得到他苍白的面容。
原是如此,他就说么,这世上哪个女子会对一个阉人这般好!
只是,他终究是要让她失望的,因为他是阉人殷繁,并非那个千恩万宠的少侯爷。
“殿下认错人了。咱家仁启十三年入宫,在宫里待了整十载,对于殿下口中的少侯爷从来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咱家虽说身份卑贱,但也是有名有姓的人,殿下将咱家认作他人,是故意给咱家难堪吗?”
仁启十三年?不是十四年吗?
宁枧岁心头颤了颤,喉头烧得厉害,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一定是搞错了,怎么可能是十三年呢!之前殷复明明说过……
宫中宫人采选都是在春季,而当年齐恩侯府被抄满门却是在秋季,如果是十三年,那,那……
刹那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原来所有的赎罪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原是她错的离谱!
看着她无声的眼泪,男子歪头笑了笑,阴柔的声音带着三分阴寒,似是三冬最冷的雪。
“卑贱之身,岂敢欺主。殿下既已明了,便好自为之。而今往后,您最好离咱家远一点,若再敢犯咱家忌讳,殿下这条命可禁不住咱家的折腾。”
宁枧岁红着眼眶看着他,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但对面的人却是无动于衷。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天音的声音传了进来。
“殿下,到宫门了。”
“嗯。”
宁枧岁低低应了一声。这一天过的,真是刺激极了。
从宫门口到长乐宫这段路上,宁枧岁的脑子一直都是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白湘那个孩子,一会儿又想到乔润修的模样,凌乱的记忆不断变化着,最后定格在一张苍白俊美的年轻面孔上。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回到长乐宫了。
殿内一片明亮,墙壁上的烛火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殿下!您的脖子怎么了?这,这是……”
天青本想为她宽衣,不想一眼便看到了那此刺眼的痕迹,顿时急了起来。瞎子也能看出来那种指痕是怎么来的,莫不是殿下又被人胁迫了?
宁枧岁一直不说话,急的天青直掉眼泪,只好无奈地去问一旁的天音。不是让她保护好殿下吗?怎么又受伤了呢!
“早知道殿下会受伤,我便是死也拦着不让殿下出宫,再不济……再不济让殷千岁跟着也好啊!”
天音听了这话,凉凉的抬眸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他?”
可别了吧!要他跟着,哪天就算是把她们殿下杀了,她们都不知道埋在哪呢!
“行了,你们出去吧,本宫要睡了。”
开口依旧嘶哑,眼神淡如水,颈间的痕迹刺眼得厉害。
天音应了一声,而后将一个小瓷瓶放在她手里,跪在榻前仰头看着她。
“殿下,天音知道您心里苦,可是自欺欺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自欺欺人?是啊!这么久了,她可不就是在自欺欺人么。
“本宫知晓。”
确定她真的听进去了以后,天音这才起身,拉着天青离开寝殿。
烟色的帷幔下,女子定格的侧影就像是一副美丽的话,只不过因着女子眉眼间无法掩饰的哀伤,这幅画也无端的平添了几分悲切。
殿外,天青拉着天音的衣袖急切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啊?什么自欺欺人?殷千岁又怎么了?”
“此事我不便多言,等有机会天青姐姐还是去问殿下吧。现在,姐姐只需知晓,而今往后,殷千岁及西厂,同咱们长乐宫,再无半点干系。”
说完这话,天音便纵身一跃,玄衣融入夜色,消失在了远处。
她既已辞去司正司的官职,便不在西厂管辖下了,她的主子只是殿下,任何胆敢伤害殿下的人,都要死!
天青在正殿前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便失魂落魄地走去偏殿。
是殷千岁伤的殿下吧,不然天音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今日午时殷千岁来长乐宫喝药,那脸色比药还黑,整整吃了两碟蜜饯才罢休。那时候她还想着,等殿下回来,她一定要在殿下面前好好嘲笑他一番,殿下不是总是不满他死鸭子嘴硬吗?那样怕苦怕的要命的殷千岁,她一定很想看。
不想,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这一夜,长乐宫的灯火亮了一夜。
——西厂
丑时二刻,殷繁从北镇司回到西厂的时候,身边跟着的小流儿已经困得不行了。
小孩子今日受了些惊吓,之后又跟着他熬到了这会儿,自然是撑不住了。
“今日累着了,去睡吧。”
殷繁站在门前,抬手按了按小流儿的头,道。
“那您会睡吗?”
在小孩澄澈的眸光中,殷繁面色冷淡地点了点头,不料他竟是板起脸摇头晃脑地甩开他的手,生气地道。
“骗人!”
小流儿心智不全,却是敏感的很,他能感受到殷繁的压抑,他虽不大懂,但能感觉到。
殷繁本就不是什么温柔的人,这会儿仅有的一点耐心也被这小子给磨没了,只冷冷地说了一句“随你”,便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只留下小流儿委屈巴巴地站在外面。
殷厂公素来手段狠辣,冷血无情,又怎么会是那个温和无害的人,不过是,伪装罢了。
殷· 篆刻师· 繁
一走进屋子,冰冷的剑尖便抵在颈间,殷繁袖中的短刀几乎是瞬间滑落到了指间,眼中杀意弥漫。
哪来的蠢货,连他都敢刺杀?
就在这时,一个很明显掩饰过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今日之事,还烦请厂公给属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殷繁默然,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想来也是,除了那个地方出来的人,谁还会这么蠢。
“陆天音,咱家数三个数,你最好把你的剑从咱家身上挪开。”
剑法烂的跟泥一样,还有胆子架在他的脖子上,真不知道是蠢还是单纯。
天音咬牙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突兀。
“一,二!三……”
只听到一声硬物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剑掉在地上的声音响起。“你……”
他居然……折断了她的剑!
殷繁抬手一挥,一道掌风过去,桌上的灯便亮了起来,烛火轻轻晃了几下,晃乱了他的神情。
殷繁冷冷地看着一脸惊愕的女子,道。
“没有第二次。”
他走到桌前坐下,手指搭在桌边的茶盏上轻轻敲着,一双狭长冷漠的黑眸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阴冷。
“天音,你在咱家手下也有些年头了,咱家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今日之事,别的不说,单说此结果,你可是满意?”
殷繁是何等心思细腻的人,那人的好感那般炽热,就像是一把火烧在了他的心上,他怎么会感受不到。
只是久寒畏火,他再怎么样也是做不到回应的。
天音拿着一把断剑站在门口,看着他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自然是满意的,殿下那样的人,喜欢的人也当是世间最完美的男子,他殷繁一个太监也配?
眼前的女子在想什么,殷繁一清二楚,不过他是不会因此生气的,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翻过了这一章,剩下的事便简单多了。
“三日后藩王进京,藏在暗处的那些腌臜定会趁机作乱,届时咱家要你带着所有的缇骑守在离都外,若有异动,无需禀报,格杀勿论。”
闻言,天音皱眉,她不想再和西厂扯上关系,自然就不能领这命令,但是……
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殷繁勾着唇角,笑容很冷,“陆天音,进了我西厂的人,咱家要是不乐意,没人能活着脱离西厂的管辖。别说咱家逼你,当年赵辛词把你从浣衣局带出来的时候,你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生死效忠,永不背叛。
她自然记得,这么多年来从未忘记过,只是她当初发誓效忠的人是赵辛词,而非你殷繁!
不管她有多不情愿,总归是谈妥了的,殷繁最知道如何利用手中的筹码谋取最大的利益,西厂培养她陆天音这么多年,能让她跑了?做梦的事!
天音冷着一张俏脸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带走那把断剑。心下麻木地想到,日后练武要更勤快些了,再被刺杀对象撅一次剑,她也没脸活了。
天音是从窗户走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殷繁坐在屋里看着,轻嗤一声。
该说不说,这一身轻功倒是俊的很,只可惜,除了逃命以外没什么用处。
这时,门响了一下,小流儿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当着殷繁的面躺在窗前的软榻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见殷繁看他,还理直气壮地道。
“爷爷让我看着您。”
“……随你。”
跟个傻子较劲,他还没那么闲。
现在已近寅时,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殷繁从桌边起身走出屋子,踩着木质的楼梯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小阁楼。
那里鲜少有人进出,平日里除了殷复会来洒扫,也只有殷繁这个主人会进来。这段时间殷复不在,屋子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那些摆在桌上的东西也有些暗沉。
殷繁走了进去,脱了外衫挂在屏风上,径直走到长桌前坐下。
他没有点灯,而是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开始擦拭桌上的工具。
那是一整套上好的篆刻工具,是他十五岁时赵辛词送的生辰礼物。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已经闹得没脸看了,他到底也没对那个老人说上一句多谢。
打开手边的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羊脂玉,玉是好玉,触手温润,品质极佳。想来也是,皇后娘娘拿出手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次品呢。
篆刻刀缓缓在玉身上留下痕迹,钝刀打磨,利刀铸形,算不得刺耳的声音在昏暗的阁楼里响起。
殷繁是听不到这些声音的,他只要一拿起刻刀就会出神,脑子里会想事情。
今日发生的事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从西街那场大火到女子弯着眉眼问他“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时的雀跃模样,再到最后她叫他乔润修的神情,最后定格在女子颈间刺目的指痕上。
他整个人都融入了昏暗,仿佛已经与外界隔绝。
齐恩侯府,乔润修……
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才会将他错认呢?
破晓的时候,殷繁还在阁楼里,手中的簪子已经成型,修长的簪身上刻着缠枝的梅花,簪尾处有着一处细微的刻痕,像是刻意留下的。
修长白皙的手指拿着刻刀刻着簪上盛开的梅花,看着竟是比那玉簪都要漂亮几分。
初晓的阳光穿过镂空的窗户跑了进来,为男子冷漠的黑衣镀上一层暖意,而男子却浑然不觉。
这天,殷千岁没有来上早朝。
——
长乐宫不再给殷千岁治伤后,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们便顺势断了宫里的炭火,宁枧岁当时没说什么,只吩咐天青从小厨房拿了几个汤婆子过来。
不想,第二日皇后就来长乐宫做客,见此情形顿时勃然大怒,当即就下令杖毙了所有在长乐宫伺候的宫人,自然,天青和天音不在其内。
听着那些宫人们鬼哭狼嚎的声音,宁枧岁歪在榻上晒着太阳,心情不错地笑了笑。
所以说,这种事自有人管,根本用不着她操心。只要她还是长公主,就轮不到这些奴才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阿姊!你……”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小湘儿就莫再生气了好不好?”
“……”
到底是心疼大过气愤,白湘是真真拿这人没办法。
宁枧岁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似是不经意地覆上了她平坦的小腹,那扁平的触感令她不禁颤了颤指尖,嘴角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这个地方,曾经是有一个小生命的,只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当年的事在宫里是禁忌,上到嫔妃,下到宫人奴才,没人敢提起此事,宁枧岁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不会让人愉快的,所以她并不打算问白湘。
执着于往事只会让人目光狭隘,她只喜欢来日方长。
爬墙的裕王殿下
白湘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手下还顺着她的长发,忽然她眼神一顿,手指上移,撩开那高高的衣领,刺眼的痕迹几乎是瞬间夺去了她的目光。
女子颈间肌肤白皙细腻,上面分布着点点青紫的痕迹,看起来很像是……
白湘是经过人事的,只一眼便怒了。
“这是……怎么回事?”
阿姊身上怎么会有这种痕迹?
白湘连声音都在打颤,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宁枧岁这才心下暗叫不妙,不敢再躺下去了,连忙坐直身子,装模作样地扯了扯衣领。
“没事,就是不小心留下的,湘儿不必担心……”
不小心留下的,不小心……
宁枧岁的安抚显然没什么用,倒好像还起了反作用?
白湘素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手都抖了,咬牙切齿地问道:“谁干的?”
宁枧岁被她这副模样整的有些发懵,脑子一热竟是直接道:“殷繁啊。”
她和殷繁闹翻的事不是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吗?怎么……湘儿看起来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样子?
“殷繁?竟是他!他一个太监……他怎么敢?!”
白湘彻底怒了,起身便往外走去,心下早已将那胆敢染指她阿姊的死太监剐杀了千万遍。
“不是!湘儿你听我说……”
宁枧岁傻眼,眼睁睁地看着白湘拖着艳红的衣摆风风火火地离开,极力挽留的话苍白又无力。
怎么就一副要砍人的样子了?不就是几个指痕吗?不至于吧?
别说是宁枧岁,就连一边的天音和天青也是一脸的不解。皇后娘娘的火气来的好生奇怪。
宁枧岁拧着柳眉纠结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表情慢慢变得怪异了起来。
“天青,拿铜镜来。”
“是。”
天青捧着一方菱花镜走过来半跪在塌边,宁枧岁抬手解开高领的盘扣,抱着求证的心态看过去,不想,只一眼便令她陷入了沉默。
这他么……
那日殷繁掐得那么用力,她就知道肯定会留下指印,所以回来后她便换了高领的衣衫来遮脖子,只不过从来没看过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就连上药都是闭着眼睛随便涂的,哪知道不过就是一日的功夫,这指印居然成了这样!
白皙的颈项上点点青紫分外暧昧,就连那精致的锁骨上都有着紫红的印子,别说是白湘了,就连她自己看着都有些脸红,连忙手忙脚乱地掩上衣襟。
这可真是说不清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宁枧岁心里默默地为某人点了一炷香后,便不再想了。
她从软塌上下来,扶着天音的手臂缓缓在殿内走动,双腿虽然还有些不舒服,但很明显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殿下,那些人里面并无那个人,想必是已经跑了。”
“嗯。”
宁枧岁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向殿门口走去。
她一直都知道长乐宫这边的手眼不少,这次借着皇后的手打杀了这所有人,也只是为了以绝后患,不想竟是让他给跑了。
“无事,此事先放一放。皇后之后定会送来一些人,你和天青好好挑一挑,看着能用的便留下带在身边调教,其他的只管送走就是。”
天音点头,对此毫不意外。自家殿下眼里从来都揉不下沙子,哪怕这些年久居佛前养了一副慈悲面,但骨子里还是睚眦必报的。
长乐宫外,一个男子蹑手蹑脚地爬上墙头准备离开,不料这时正殿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好死不死地正好和那眉眼温婉的人对上了目光。
“你……”
“……”
男子眼中一抹惊恐闪过,然后便飞身一跃逃离此地,宁枧岁双眼轻轻一眯,冷笑一声。
“天音,追回来。”
天音领了命,追着男子的身影而去,一身轻功这个时候用上了。
宁枧岁扶着门框站在盛阳下,一身湖蓝色的曳地望仙裙勾勒出玲珑的腰身,那通身的气质比之阳光还要耀眼三分,便是在轮椅上坐了好几年,也没有折损半分。
此刻,那两道细细的柳眉正轻轻皱起,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他怎么会在这儿?
天音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宁枧岁已经坐回了软榻上。男子被天音拧着双手抓着,没好气地骂天音粗鲁,宁枧岁一个眼神扫过去,男子立马老实了。
“天青,关门。”
天音眼尖地发现,在宁枧岁下了这个命令后,手里的男子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这是……怕的?
男子面容普通,只一双眼睛分外出彩,此刻里面满是惊恐。宁枧岁看着他这副模样,冷冷地哼了一声,戏真多!
“宁,沉,翎!你为何会在宫中?”
“……”
“??!”
这……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音和天青跪拜在地,叩头行礼。
“婢子叩见裕王殿下千岁,殿下万安!”
天音此刻手心有些冒汗,她居然把裕王殿下当小鸡仔一样拎在空中那么长时间,真是罪过啊!
一身黑色粗布麻衣的宁沉翎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有些好笑地抬手从耳后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副和面前女子至少有五分像的俊美面孔。
这游戏他们从小玩到大,每次这人都能一眼将他认出,从未失误过,真的是太过分了。
“阿姊!别来无恙。”
宁沉翎生得长身玉立,眉眼俊朗,硬生生地将那身粗布麻衣穿出了上等料子的感觉。
他比宁枧岁高了一个头,这会儿直挺挺地杵在眼前,她竟感觉到了几分压迫感,不禁不满地皱了皱眉。
“裕王殿下为何会在宫中?”
她又问了一遍,但是这次她用的是敬称。
其实还是挺陌生的吧,以前还在宫里的时候她和宁沉钧的关系最好,至于其他两个弟弟,着实没那么熟络。
宁沉翎倒也不在意,一手负在身后在殿中边走边参观,眼中始终带着一抹笑意。
“本王刚到京,这不是听说阿姊回来了,便想着过来探望一番,不想阿姊却将本王当做宵小对待,真的是伤透了本王的心呐!”
宁枧岁却是不信,反唇冷声道。
“明日便是洗尘宴,王爷何必急在这一时?”
她自认为和这位向来戴着假面具示人的二弟还没要好到那个份上,他来皇宫的目的,想必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吧。
她的衣襟没掩好,脖颈上的痕迹有一些露了出来,看起来暧昧至极。
宁沉翎的目光从女子下巴以下肩膀以上的位置扫过,眼中划过一抹兴味,他这位皇姐,真的是……越发奔放了。
“急啊!如何不急?本王急着见阿姊呢!十年不见,本王可是日夜思念着阿姊呢。”
他踱步到她面前,手掌轻佻地按在她的肩上,眼中流露出几分邪肆。
宁枧岁不适地皱眉,正待拂开他的手,他却忽然俯下身来靠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洒在敏感的耳朵上,宁枧岁忍了又忍才没拍开他的。
几息后,宁沉翎终于直起了身子,宁枧岁立即将他推得老远,没好气的揉了揉耳朵,难受死了!
宁沉翎见了忍不住发笑,他皇姐还是这么可爱啊!
王兄今天训人了吗
“裕王殿下,您该回了。”
“那可不行,本王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随随便便就走呢,怎么着也得住一晚吧!”
宁枧岁看着眼前这个耍无赖的男子,眼神淡淡的。她现在有些后悔让天音把他抓回来了。
“这不合规矩。”
啧!稀奇,他皇姐现在居然开始守规矩了!
宁沉翎大大咧咧地坐在塌边,剑眉星目好不俊俏,只可惜,是个无赖。
“本王记忆里的阿姊从来不知规矩为何物。”
“长乐宫地方小,没有王爷住的地方。”
“没事!本王可以住偏殿、耳房,再不济柴房也行!”
“……”
宁枧岁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天青,去将偏殿收拾出来。”
天青犹豫片刻还是去了。
见此,宁沉翎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漂亮的凤眸眯起来,掩下了里面的阴沉。
“多谢阿姊收留!”
他倒是知道顺杆子爬。宁枧岁没有搭理他,垂眸掩下眼中的沉思。
方才这人在她耳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天晚上,宁沉翎留在了长乐宫。皇后给长乐宫重新拨了宫人,炭火也给得充足,所以即使是偏殿也是很暖和的。
宁沉翎的封地在北边,入了秋就冷得不行,那边的条件又不似离都这般优渥,常常是冻着冻着就过去了,年年复年年,他倒是习惯了。不过现在睡在这么温暖的房间里,他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到这么温暖了。
正殿内,天青点了一盏琉璃灯放在桌上,烛火轻轻摇曳,晃出了斑驳的虚影。
宁枧岁坐在桌前看书,身上穿着一件单衣,墨发微湿,显然是沐浴过了的。
天音走了进来,她抬头看去,淡声道。
“睡下了?”
“是的。按殿下的吩咐,多拿了两个炭盆进去,暗窗打开了一扇,不会让裕王殿下受冻的。”
倒也不是担心他受冻,他哪里是怕冻的人。
宁枧岁轻叹了口气,她记得他的封地在漠北一带,地处偏远穷山恶水,冬季漫长难捱,想必他是冻惯了的,不过既然他宿在她这儿,那她总不能还让他冷着吧,不怕冷是一回事,诚心让人冷着就是另一回事。
总是要,让他觉得家里比外面温暖的。
敛下心神,宁枧岁沉着眸子同天音谈起今日宁沉翎的话。
“今日裕王说,煊王此次来者不善,恐会对皇上不利。你怎么看?”
煊王,宁沉庭。在宁枧岁印象中,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的母妃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婢,那宫婢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所以他自小就备受欺辱,在宫中存在感极低。
“殿下,天音以为,不管是裕王还是煊王,都不会是全然安全的,据天音所知,明日西厂缇骑、禁军都会在离都布防,还会从南营抽调一部分兵马守在离都郊外,为的便是以防万一。这既是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危,也是对二位王爷的保护,是故,殿下大可放心。”
天音难得的说了一大堆的话来安抚宁枧岁,她知道,如果煊王真的有了谋逆之心,殿下是会很难过的。
听了天音的话,宁枧岁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放心,而是……
“……说实话,这些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闻言,天音心中骤然一紧,猛地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了女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自己。殿下是不是发现了?
愣了一会儿,天音才强装镇定地道。
“回殿下话,是大公子告诉天音的。”
好在关键时刻还有一个元今裴来做说辞,反正他本来就让她转告殿下明日绝对不会太平,这会儿也……算不得撒谎吧?
天音心里忐忑不安,宁枧岁倒是完全放心了下来,勾唇笑了笑道。
“原是他啊!说起来他身边的那个飞霄小护卫倒是俊俏得紧,天音可是看得上眼?若是……”
“属下看不上。”
啧!好歹等她把话说完啊!
宁枧岁失笑,挥手让人退下,自己也准备就寝了。
这一晚,长乐宫相安无事。
——
次日清晨,宁枧岁醒来让天音去偏殿叫人的时候,宁沉翎已经不在了,榻上的锦被叠的整整齐齐,睡过的位置上还有余热,显然是刚走不久。
天音将此回禀给宁枧岁,她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
洗尘宴定在未时一刻,午时诸藩王进宫觐见皇上,进献贡礼,而后再一起去长盛殿用宴。
其实在今日之前殷繁已经派人接到了诸位藩王,将其安排在离都外的驿站内,往年也是如此,他们倒是没有表示什么不满。
驿站内,宁沉翎避开守卫回来,正准备走进自己房间时,旁边房间里的人正好打开门走了出来,猝不及防地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
“……早!大哥早!”
宁沉翎一瞬间恢复自然,朝对面的宁沉庭露出一个魅惑众生的笑容,一手撑在门框上,好似是刚要出门样子。
一身藏青色滚领圆袍的宁沉庭看着眼前的人直皱眉,眉宇间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那硬朗冷漠的面容上竟是浮现出几分难得的……嫌弃?
“二弟,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东西?身为藩王要注重仪表,你总是你总是这般不修边幅,丢的可是皇上的脸面,你……”
“好!好!好!大哥息怒!……弟弟错了!我去换!马上换!”
见宁沉庭一副说教的架势,宁沉翎立马举手求饶,逃命一般打开房门窜了进去。
这样的场面几乎每三年都要上演一次,虽说并不频繁,但实在是遭不住啊!
进入房间,宁沉翎脸上的玩世不恭一点点地卸了下来。
他生的剑眉星目,容色俊美,唇角一勾,便是一副邪气横生的模样。
他倒是不急着换衣服,而是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的信件便露了出来。
“大哥……”
宁沉翎看着信上的内容,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化作冷冽,捏着信纸的手渐渐收进,在薄薄的信纸上留下褶皱。
整个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音,安静地吓人。
良久,宁沉翎终于放下那封他已经看了千百遍的信,将盒子重新放回枕下。
宁沉翎再次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
女眷住在三楼,此时大堂里,三位王妃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京中的趣事。
裕王妃是个标准的漠北女子,穿着一身干练的赤色劲装,精致立体的五官看着让人异常舒心。
她现在正拉着湘南水乡出身的煊王妃谈笑,一会儿说他们漠北的风土人情,一会儿又询问她们湘南有没有好玩的事,而娇小柔弱的煊王妃则是笑着听她说,时不时应和着,温柔似水的模样看着让人心都化了。
二人都是不满双十的年纪,跟着自己夫君见过两次便熟络了起来,三年不见自然是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反观旁边的南临王妃则是端庄地坐在那里,一举一动都透着良好的教养。
南临王妃是京城人氏,而今已有四十多岁,因着常年操持南临王府的缘故,温婉贤淑的面容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她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两个小辈谈笑,偶尔问到了自己,才会说一句话,虽说看起来有些古板严厉,但是那双眸中却是温和慈爱的。
久安街刺杀
宁沉翎站在二楼看了许久,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身后传来宁沉庭严厉的声音,这才回了神。
“站在这儿做什么?”
“没,这不正准备下去呢!大哥请!”
见到他又是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宁沉庭又皱起了眉头,用训斥的口吻道。
“什么大哥!叫王兄!一点规矩都没有!”
宁沉翎挫败地抓了抓头发,认命地拱手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叫人,“王兄万安。”
宁沉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裕王殿下。”
宁沉翎这边才松了一口气,南临王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顿时浑身顿时浑身一抖,那是怕的。比起严厉刻板,这位王叔可一点都不比他王兄差!
“哎!王叔。”
薄谨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下去。
南临王是武将,从祖辈那一代就在为宁皇室南征北战,其功勋仅次于齐恩侯府。都说王侯将相,侯位毕竟是排在王位后面的,可见皇室当初设立这个王爵时,也是存了打压齐恩侯府势力的心思的。
大堂中的几位王妃见到自己夫君下来,忙起身见礼。
“妾身见过王爷万安。”
“免。”
尊卑有序,夫妇有别,这,便是伦常。
薄谨行和宁沉翎二人坐在一起,伙计上了茶点,小声问了一句可还需要什么,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便躬身退下。
殷繁带着人到了驿站的时候,里面聊得正开心,六人坐了两桌,边吃茶点边聊天,看起来甚是融洽。不过仔细一听就能听出来,三位王爷这一桌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俗称“废话”。
“西厂殷繁见过南临王,裕王,煊王万安,见过三位王妃万安。”
“免。”
南临王抬了抬手,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写满威严,他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玄衣男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又瘦了。
在他身后的宁沉翎二人也是这么想的。
话说起来,他们和殷繁并不熟,一个是久居深宫的内臣,一个是在外就藩的藩王,除了三年一次入京觐见的机会,平日里完全不会有任何交集,但他们和赵辛词熟啊!
殷繁不知他们心中所想,淡色的薄唇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道。
“还请三位王爷与王妃移驾,皇上在宫中已等候多时。”
薄谨行拱手一拜,道:“有劳。”
殷繁微微错身,没有受他这一礼。让堂堂一品亲王来向他行礼,他自认为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驿站外停着四辆华丽的马车,车辕上刻着宫里的标记,赶车的车夫穿着统一的藏青色短打,一看就是从缇骑里挑出来的。
薄谨行三人一人坐一辆马车,三位王妃共乘一辆。
走在路上的时候,裕王妃沈景卿拉着南临王妃张氏的衣袖,一直兴奋地询问。
“王婶,我听说皇姐回来了,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性格如何?可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她……”
特殊喜好?收藏春宫图算吗?
想到那个眼里带着光的女子,南临王妃端庄地面容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
“长公主是很和善的人,最喜美人,她会喜欢你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孩子变了没有,她会不会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沈景卿听了心里喜滋滋的,王婶是在夸她是美人吗?是的吧!
一旁的煊王妃王静仪看着她们面上掩饰不住的喜意,却是轻蹙柳眉,眼中有着担忧,脑海中不由想起昨夜在窗前站了一夜的夫君,以及桌上那几张写了寥寥数语的薄纸。
如今的长公主,也许已经不是王婶认识的那个长乐公主了。
几辆马车缓缓驶入离都,殷繁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五缇骑开道,百姓夹道欢迎。
每年藩王入京的场面都十分盛大震撼,百姓的欢呼声充斥在耳边,很容易就让人觉得满足。
藩王就藩,安一处边境,护一方百姓,正是有了他们这些愿意舍身为民的藩王,江山才得以永固,百姓才得以安乐。
南临王妃抬手撩起一点窗纱,往外看去,如眼的皆是百姓欣喜万分的面容,眼中不由多了几分熨帖,心道,真好啊。
只不过,危险永远藏在欢乐之中。
车队经过久安街的时候,一支冷箭忽然从侧面射了过来,射中了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车轱辘,马车被迫停了下来,车内的人自然受了惊。
“保护王爷王妃!”
随着殷繁的冷喝声,缇骑扮成的马夫立即从身后抽出了剑跳下马车护卫在车队前。
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来,夹杂着百姓们慌乱的惊叫声,紧接着一波黑衣黑面的蒙面人便出现在混乱的人群中。
殷繁站在马下,眼中冷意乍现,手中长剑刺入一个黑衣人的腹部,手上染了殷红的鲜血。
马车内,薄谨行听到外面的动静,心中一洌,刚想揭开车帘出去,却被一只剑鞘挡了回来。
“别出来!”
殷繁冷冷地说道,与此同时又杀了一个想要偷袭的刺客。
蒙面人约莫有近百人,身手都是顶好的,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殷繁他们这边便显出些许力不从心来了。
沈景卿在马车内坐立不安,想要下去又不敢下去,急的头上直冒汗。
怎么会有刺客呢?
比起她的焦躁,南临王妃看起来就沉稳多了,但隐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打着颤。
王静宜揭开窗纱朝外看了一眼,不料正好对上一双阴冷的眸子,瞬间尖叫出来。
“啊!……”
那黑衣人提剑刺向她,却不料身后忽然出现一人,一剑刺入了他的后心,手上的剑顿时掉在了地上。
来人正是天音,她看了一眼吓得魂都去了一半的王静宜一眼,抬手将窗纱放下来,然后便拎着剑向殷繁走去。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厂公恕罪。”
殷繁垂首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杀!”
西厂缇骑的刀,总归是要见血的。
血腥在长街上弥漫,到处可见断肢残骸,不过很快就有人将这儿打扫干净。
马车再次开始行驶的时候,宁沉翎在里面暗骂了一声,眼中满是凌厉,狠狠地砸了一下车壁。
久安街的动静不小,此事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皇上想除去诸位藩王的谣言亦不胫而走,传得有模有样的。
而宫里也收到了消息,宁沉钧听到宫人的回禀时气得差点掀了御案,俊美的面容满是怒意。
是谁?居然有胆子在京中刺杀藩王?还是在久安街那般显眼的地方?这明明是在往他这个皇帝的脸上招呼!
“人可有受伤?”
“回皇上,诸位王爷和王妃都安然无恙,殷千岁命人带了缇骑守在离都外,是故并无损伤。”
闻言,宁沉钧这才放下心来,面色缓和了许多,又重新坐回御案后,挥手让宫人离开。
“李涣,你觉着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在一旁侍立的李涣摇头,猜不出来。
宁沉钧眯起一双凤眸,靠进椅子里。
到底是有人诚心作乱,还是他那两位兄长自导自演,他得好好想想。
帝后大战
——慈宁宫
“什么?怎么会有刺客?!哀家明明……”
元如玉抓着杨嬷嬷的手厉声责问,坚硬的护甲将杨嬷嬷的手弄的很疼,但她却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
“回娘娘,确实是出现了刺客,据咱们的人回禀,数量还不少,应该是另有人想要对诸位藩王不利。”
元如玉闻言,这才放开了杨嬷嬷,画着精致妆容的艳丽容颜上浮现出一抹疑虑。
她吩咐兄长在洗尘宴上动手,倒不想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真是,该死!
“诸位藩王如何?伤着没有?”
杨嬷嬷跪在地上小声回道:“并无。”
元如玉冷哼一声,道:“废物!”
死了那么多人却连那几人一根毫毛都没碰到,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干的!
她从软塌上起身,命杨嬷嬷更衣。
“去正和殿看看。”
“是。”
虽说是将接见藩王的权力交给了皇帝,但她这个太后还是要出现的,毕竟她是他们名义上的母妃不是?
先帝多情,四个儿女,都是不同的女人生的,从世家嫡女到卑贱的宫女,他倒是半点都不挑,更可气的是,那个宫女生的贱种居然是长子!
想到这儿,元如玉戴护甲的手不禁颤了颤,眼中恨意席卷,竟是竟是有几分狰狞。
皇帝在正和殿接见诸位藩王及其王妃,因着今日的日子特殊,帝后竟是罕见地同时出现在了首位。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妇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宁沉钧的神色还是很亲和的,命李涣看茶赐座,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自己两个兄长身上扫过。
大哥还是老样子,总是板着一张俊脸,像是有人欠了他钱似的,二哥又瘦了,脸上也有些风霜的痕迹,虽不明显却还是很扎眼的,还是像以前那么爱笑,只是漠北那种地方有漂亮的美人让他开心地笑吗?要不还是……
想着想着原本带着怀疑的探视便渐渐变了味道,眼中竟是有些湿润的意味,他反应过来后猛地掐了一把手掌,生生忍了下来。
在他身边的皇后白湘没有看出他的异样,白皙的脸上端着贤淑的笑容,看着下面的几人,温声开口道。
“王叔及二位王兄舟车劳顿,甚是辛苦,皇上已命人在宫中收拾宫殿,以供歇息,王婶和两位王嫂若是累了,可先行去歇着。”
“臣等(臣妇)谢过皇后娘娘,”
宁沉钧听着身旁之人那细软温和的声音心头的心跳都漏了半拍,失神了半晌才看着南临王笑着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朕没有让人准备为王叔准备宫殿,所以便委屈王叔及王婶回南临王府住了。”
宁沉钧这话说的揶揄,薄谨行立即反应过来,定是自己那女儿向皇上求了恩典,顿时心中止不住生出一股暖流,转头看了一眼妻子,只见她的眼中也湿润了。
“臣(臣妇),谢皇上恩典!”
宁沉钧笑着摆摆手,不过是允许父母和他们的一双女儿住在一起罢了,这算是哪门子的恩典呐!
见此,白湘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淡,带着三分不可思议,仿佛是在惊讶他竟会这么好心。
那一眼宁沉钧自然感受到了,心下有些苦涩。
“久安街之事,朕已经知道了,还请王叔和二位王兄放心,朕会让西厂全力彻查此事,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薄谨行几人纷纷应声。
在此期间,宁沉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首位的三弟。
唔,长高了,也成熟了不少,总算不是只会看殷繁和赵辛词的眼色说话了。
他心下轻嗤一声,成熟了又如何?再成熟也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有他那能干的母妃在,他能成什么事?废物点心!
殷繁站在一边,面容沉静,身上的玄衣沾了不少血迹,这一路上来也没时间去换,这会儿血迹干了,既不好闻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刚想开口请辞,不料上首的宁沉钧却先开了口。
“长安,你身上的衣服都脏了,可有受伤?李涣,带长安去长乐宫……”
殷繁心下一咯噔,眼皮跳了跳,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刚想拒绝,一道女子的声音便传进耳中。
“去长乐宫做什么?太医院是摆设吗?一个内侍整日出入公主宫殿成何体统!”
白湘冷声打断宁沉钧的话,一双清清冷冷的水眸中满是冰冷,看得宁沉钧一阵一阵地心凉。
听到白湘的话,在场所有人看着殷繁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宁沉翎,一向笑着的面容此时正紧紧皱着眉头,“出入公主宫殿”?还“整日”?
“皇后,长安之前常去长乐宫是为了让阿姊给他治伤,阿姊也是愿意的,你又何必说的这般难听。”
白湘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冷声道。
“可是现在,她不愿意了。”
“……”
被她这么一提醒,宁沉钧这才想起前两日阿姊派人来告诉自己,往后她不再给殷繁治伤了。
是了,阿姊不愿意了,只是他忘了而已。
皇帝在皇后手上吃瘪的场景,众人已是司空见惯的了,帝后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但究竟为什么不和,也只有他们这些内部人知道了。
这会儿看着皇后将皇上不遗余力地往死里怼,谁也没敢开口劝架,就连一向不着调的宁沉翎都是摸着高挺的鼻梁,暗道皇后娘娘威武。
帝后无声对峙着,大战一触即发,众人心里门儿清,这会儿谁敢出声就是找死。
这时,殷繁却是开口说话了。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长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臣自知身份卑贱,不敢玷污殿下清誉。”
白湘冷笑着看他,“原来厂公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啊,本宫还以为厂公您不知道呢!”
只要一想到阿姊身上的那些痕迹,白湘就气不打一处来,阿姊惦记他是一回事,他胆敢染指阿姊就是另一回事了!连当朝长公主都敢碰,谁给他的胆子!
闻言,殷繁微微皱了眉头,却没说什么,只拱手告退。
直到殷繁走出很远后,宁沉钧才冷冷的看向白湘,声音微寒。
“皇后,你别太过分了,长安是朕的心腹,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他日日去长乐宫也是朕逼迫他的,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白湘的声线陆然提高,猛地站起来,寒着一张娇颜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怎么?妾身可是说错了?皇上心大,放任一个黄门太监欺辱我大离最尊贵的长公主,但妾身不乐意!”
白湘说完竟是直接甩袖往外走去,丝毫不管后面的人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什么叫欺辱?长安怎么可能会欺辱阿姊,他明明……
眼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大殿里面一片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口才传来一声笑声。
“怎么了这是?皇后何以这般怒气冲冲地离开?”
宁沉钧神色一僵,随即便恢复了正常,从上首走下来,面带笑容地迎接来人。
“臣等参见太后娘娘千岁,娘娘万安!”
“臣妇参见太后娘娘千岁,娘娘万安!”
“免礼。”
元如玉穿着一身烟霞色曳地水袖百褶凤尾宫装,发髻上戴着一对碧玉瓒凤钗,明艳的眸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肤白无暇,面若桃花,完全看不出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真真是一个被岁月遗忘了的女子啊。
“太后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禀一声,朕好去迎您啊!”
宁沉钧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之前的问话,只佯装殷切地将太后让到上位,自己则规规矩矩地和南临王等人坐在一起。
元如玉看了他一眼,依旧笑得温和,“哀家在宫里坐不住,出来转转,走着走着便到了这边,顺便过来看看,倒是哀家唐突了。”
宁沉钧连忙道不会。
禁军总督
元如玉笑着询问南临王的近况,嘘寒问暖的好不亲切,薄谨行的反应却是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着,全程都板着一张脸。
“对了,哀家记得令羽喜好字画,正好前几日刚得了一副秋明先生的《山居图》,晚些时候哀家叫人给你送到住处去。”
令羽是宁沉翎的表字,他这会儿听到太后这么叫他,忽觉后颈一凉,忙笑着应是。
这表字是他生母为他起的,那个女人死后便再没人这么叫过他了,如今却被太后叫了出来,那感觉真的有点……嗯,一言难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元如玉问候了所有人,却独独忽略了宁沉庭。
忽然,她好似才想起来似的,笑着看向宁沉钧,道:“皇帝,你为何不将贞玉传来?她在外十年受了不少苦,这会儿好不容易回来了,也该同王弟和弟媳们叙叙旧不是?”
贞玉。
听到这个名号,兄弟三人眼中皆是一沉,宁沉钧点头称是。
宁枧岁是在御花园附近看到殷繁的。
身形隽秀的男子站在宫道上,衣摆上沾着些许血迹,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垂着眼帘,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缇骑服饰的少年从远处跑到他面前,不知说了什么,他便跟着少年走了。
宁枧岁认得出,那少年是殷复。多日不见,他长高了不少,肤色也不似之前那般白皙,看得出来是受过磨炼的。
她站在拐角处,殷繁没有看到她,她却将他看了个真切。
以前认为殷繁就是乔润修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长相、身骨、性格无一不觉得亲切,现在被人掐了一把再看,竟是再也从这人身上找不出一丝乔润修的影子。
真不知道当初是如何地鬼迷心窍,竟会觉得他会是乔润修。
直到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宁枧岁才对身后的天青说道。
“走吧,莫让人等久了。”
“是。”
宫门口,西厂的马车就停在一边,纯黑色马车没有任何花纹,朴素的紧。
殷复抱着剑站在马车前,长开了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凌厉,身子骨也壮了不少。
只是一开口却还是偏阴柔清亮的少年音。
“干爹,久安街的那些人天音大人留了几个活口,您看如何处置?”
“嗯,什么时辰了?”
殷繁在马车里换衣服,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殷复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回答道:“约莫午时了。”
还有一个时辰,时间足够了。
殷繁很快就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面容清冷,身上俨然是一身月牙白的衣衫,过于精瘦的腰身收在紧致的腰封中,勾勒出好看的曲线。
他似是有些不耐,眉头微皱,墨发用玉簪松松垮垮地束起,有些许发丝落在脸侧,倒是为他平添了几分温润之气。
殷复看着这样的他,竟是不自觉地看痴了。
这哪里还像是一个内侍啊,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好么!
“人给东厂送去,在李大人手里过一遍再送进北狱司。”
北狱司也是有底线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不过是一些虚张声势的喽啰,还没那个资格。
“是。”
殷复眼馋地看着自家干爹难得的装扮,终于还是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干爹穿这衣服真好看!”
就该这样嘛,整日穿着那黑漆漆的官服连一点活气都没有。
闻言,殷繁抬手就赏了他一个脑嘣,冷笑着道:“说漂亮话也没用,谁让你往马车里放这种衣服的?”
他是常在御前行走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代表着皇上的脸面,穿着怎可这般随意散漫。
臭小子好生烦人,此次皇城布防大调动,他便想着放他出来放放风,也借着这次机会让他在诸位主子面前长长脸,倒不想这臭小子居然给他整这么这一出!
怎么了?这衣服明明很好看啊。
殷复无辜地小声嘀咕,衣服确实是他放在马车里的,但那是很久之前就放进去的,他都快忘了。
“干爹,儿子错了。”
干爹说错了那就是错了。
殷复认错认得爽快,没有半点不情愿,他好不容易才见着干爹,可不想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再被送回去。
“干爹,回西厂吗?”
“不回西厂,让禁军总督在总督府给咱家备茶。”
听着马车内的人声音里的寒意,殷复暗自缩了缩脖子,应了一声便跳上马车赶车。
天音所带的缇骑守在离都外,离都内则由禁军把守。禁军下属十六卫,少说也有两万左右的人手,可是,今日刺杀之时,居然没有一人出现!若非天音带人及时赶到,谁知会出什么乱子!
思及此,殷繁的眸子中染上了几分杀意,敢在他殷繁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殷繁的马车到了总督府的时候,禁军总督杨正朝已经等在了门口。他一露面,杨正朝便笑着迎了上来。
杨正朝是三年前从兵部升上来的,四十多岁的年纪,生的膀大腰圆,一双细小的眼睛里写满了精明。
“臣见过殷千岁万安。千岁尊驾光临鄙府,臣自是不敢怠慢,府中已备下热茶,还烦请千岁移步。”
这是拿他自己的话塞他了。
殷繁冷冷一笑,利落地下了马车,越过跪着的人走进府中。
“总督大人好生雅致,今儿个藩王入京,各部各司都忙得焦头烂额,大人倒是还有心情喝茶?”
杨正朝跟在后面赔笑,脸上都笑出了褶子,其实若是细看,便可发现那笑根本不及眼底。
“千岁说笑了,藩王进京是大事,臣自然也半分不敢松懈,这不刚从神武街巡街回来,就收到了千岁的信,忙着给您备茶呢!”
殷繁冷笑,“杨总督怕是记错了吧,咱家可没给你送什么信,也是万万不敢吃总督的茶的。”
“是是是!是臣记错了,臣该罚!该罚!”
杨正朝面上笑着,心下却暗骂狗阉人说话就跟放屁一样。
进了大堂,殷繁径自坐在上首,旁边放着一杯茶,他拿手背碰了碰,烫手。
看来,禁军总督该换人了。
“总督大人,今日久安街刺杀之时,禁军为何没有出现?皇上的旨意是要西厂、南营、禁军三方共同布防,而不是将所有的烂摊子都扔给西厂!”
杨正朝陪着笑搓了搓双手,一双闪着精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卑三下四,实则油盐不进。
“殷千岁这话可是冤枉臣了,众所周知,我们禁军虽部属众多,实则没多大用处,禁军下面的十六卫,养马、遛狗、掌管膳食之类干什么的都有,哪里比得上殷千岁手下缇骑以及南营将士们威风?这护卫都城之责,自然还得靠千岁您不是?”
这么说起来,倒也没错,这些年来禁军十六卫的权力逐步被西厂缇骑架空,禁军总督的官职也从正四品直降到正六品,俸禄少了近一半不说,就连御前行走的权力都被收走了,也难怪杨正朝说话带刺。
但这并不是禁军不作为的理由。昨夜兵部下发的调令上写的清清楚楚,禁军的职责就是保证诸藩王在离都的安危,南营三千兵士和西厂缇骑则在离都外防守,人家南营都能恪尽职守,他禁军偏偏就特殊?
西厂是架空了禁军的权力,但并没有克扣了他们的俸禄不是吗?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他以为大离每年花那么多银子养着这两万多人干什么?摆着好看吗?
殷繁面上不显,心下却想着,此次事情过后,定要对禁军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洗尘宴(壹)
“杨总督说的是啊!”
手掌轻抚过衣袖起身时,殷繁的嘴角还带着笑。
“好了!这茶也吃过了,咱家便不叨扰了。”
“殷千岁慢走,臣恭送殷千岁。”
殷繁抬步往外走,杨正朝在后面俯首道。
不料前面的人又说话了。
“禁军身为离都守军、皇上亲卫,一不能护卫都城永固,二不能确保皇上安危,依咱家看,杨大人这禁军总督不如撤了的好,也给户部省一大笔银子不是?”
“你……”
殷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身后的杨正朝被殷复拦着强行卸了腰牌,气得眼睛都在冒火。
“殷千岁,臣的官职乃是皇上御笔亲封,不是您想撤就能撤得了的!千岁如此独断专行,就不怕臣在皇上面前参您一本吗?”
威胁他?他怕他啊!
殷繁冷笑。
“杨大人自便。”
眼看着少年带着随从离开,杨正朝脸上的怒意才一点点化为冰冷。
阉人何其猖獗,这大离王朝,气数已尽!
他招手换了一个小厮过来,沉声道。
“去丞相府跑一趟,告诉元相,计划不变。”
“是。”
——
马车内,殷繁看着那铜制的禁军总督腰牌,眼中有着沉思。
杨正朝,杨总督……
这个姓,还真是不敏感不行啊!
良久,他将牌子扔给外面的殷复,道。
“让下面人查查杨正朝和杨瑜什么关系,另外,派人守着总督府,明日之前连只鸟都不准飞出去。”
“是。”
殷复将那牌子揣在怀里,应声道。
“那干爹,咱们现在去哪?”
马车内的男子斜倚在榻上,白衣胜雪三分,面容俊美,一双狭长的眸子中满是不为人知的阴狠。
“回南镇庭,天音在那儿等着。小复子,把那腰牌收好了,今夜,你干爹要钓大鱼。”
“嘿嘿!好嘞,干爹!”
殷复就爱听他干爹这么说话,贼他妈爽!
藩王进京时带的贡礼须得由司礼监清点好方能入库。皇上身边的李涣公公正在做这件事。
头发花白的人穿着一身水青色的内侍服,手持拂尘,指点着小太监们干活,因着日头有些高,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来,这个南海斛珠放这儿,小石头,记下来……”
“好嘞,厂公!”
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一小太监火急火燎地从远处跑来,焦急地在李涣耳边说了几句话。不知他说了什么,反正李涣听了神色立马大变,赶忙匆匆离开。
殷繁,殷长安这个混球!抓了人不放在北狱司,给他们东厂干嘛!不知道他们东厂的刑具都生锈了吗!
未时将近的时候,天色沉了下来,日头隐蔽在厚重的云层后面,起了大风,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洗尘宴设在永安殿,帝后嫔妃,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将出席,比之年宴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番盛大,自是不可出半分差错的。
小宫女小心翼翼地将矮桌上的酒壶摆正,而后起身走向下一桌。
未时一刻,文武百官已经全部入席。
未时二刻,嫔妃入席。
未时三刻,帝后藩王王妃、太后、长公主殿下入席。
宁枧岁是和宁沉钧他们一起过来的,下午被传到正和殿后,一直没有寻得离开的机会,只好一同过来了。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等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万安,裕王殿下千岁万安,煊王殿下千岁万安,南临王千岁万安!”
“臣等叩见南临王妃万安,裕王妃万安,煊王妃万安!”
宁沉钧居于上首,黄袍明亮,神色肃穆。
“免礼!”
宁枧岁坐在女席下位,一抬头便看到了皇帝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不由皱了皱眉。
湘儿任性了,再怎么不和也该装装样子,怎可在这种重要场合让皇上失了面子。
她将身上的玉佩交给身后的天青,让她跑一趟坤宁宫。
天青领了命离开。
“藩王进京乃我大离国之大事,朕特此设宴为王叔同二位王兄接风洗尘。朕年少受诏临朝,多年来并无建树,然我大离山河永固,百姓长安,皆仰赖王叔与二位王兄之功。薄酒如斯,朕与诸卿同。”
宁沉钧言罢,端起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万岁圣明!”
诸卿同。
宁枧岁喝了半杯酒,酒虫给勾上来了,忍不住又偷摸着喝了两杯,正待想要去倒第三杯的时候,酒壶被人给按住了。
“这是酒,不是水,你能不能别喝得像失去味觉一样?”
元今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一手按着她的酒壶,一手虚虚放在她身体的另一侧,微低着头有些不快地看着她。
这姿势有些暧昧的意思,打远一看就像是他将她圈在怀里一样。
宁枧岁抬眼淡淡地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不少人都在看着这边,神色各异。
“我什么酒量你不清楚?就这点儿,可不就是跟喝水一样么。”
她拍开他的手抢过酒壶,倒是没有再倒酒,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状似没有看到对面宁展铁青的脸色。
“对了,天青呢?她不是跟着你吗?你没带她来?”
元今裴的圆脸上有着无语,“你少讹我。”
那是她的侍女,什么叫跟着他?
说着话的功夫,殿门口传来了太监的喝声。
“皇后娘娘驾到。”
“臣等叩见皇后娘娘千岁万安!”
“免礼!”
白湘穿着红色的皇后正装戴着繁琐的凤冠,慢慢走向上首,在宁沉钧身边落了座,眉眼沉静,形容端庄。
“今日本宫身子不适,误了时辰,让诸位久等了。”
下面纷纷山呼“皇后娘娘凤体金安。”
在场之人除矮了帝后一个台阶的皇贵妃以外,谁都没有发现,自从皇后进来之后,他们皇上的眼睛就跟被粘住了一样。
手掌轻轻拂过隆起的小腹,兰时君微微垂了眼帘,敛下了里面的狠毒。
帝后不和?这可真是最大的笑话。
皇后来了之后,宴会还没有开始,皇上身边的太监并没有唱开宴,所以众人只是喝酒,没人敢动筷。
众人心知肚明,还有一个人没有到。
宁枧岁低声问元今裴,“怎么还不开宴?”
元今裴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傻子。这色胚不是一直惦记着殷繁吗?居然没有发现他还没到?
“咱们殷千岁不到,谁敢开宴?怎么,你们……吵架了?”
闻言,宁枧岁心口一紧,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稳稳地倒了杯酒喝。
“没有。”
说实话,她还真的没有注意到。
自从那天之后,她便有意无意地不去关注这个人,只想着,过一段时间便会好的,如今这样实在是太尴尬了。
装的跟他妈个人似的!
元今裴轻嗤一声,也是懒得拆穿她。
“西厂厂公,殷千岁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殿内所有人都清醒了。一身月牙白流锦立领长袍的男子走进大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是看惯了男子穿玄色衣衫模样的人,这会见到这般模样的他,都是惊得瞪大了双眼,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
“臣殷繁,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