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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txt下载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给碰吗

    “咳咳!”

    果然,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什么的,对她来说还是太有难度了。

    宁枧岁抬手揉了揉脸,把那刻意到虚伪的乖巧揉散,这才专心看着手上的折子。

    殷繁写完手上的奏折之后,抽空看了腿边的人一眼,看到她看得正是方延慈刚送来的那本折子,不由勾唇一笑。倒是会挑。

    过了好半晌,宁枧岁才把那份折子放回桌案上,头靠在旁边温热的大腿上不动了。

    殷繁这时也忙完了,将笔搁在笔架上,探手下去在女子头上揉了一把,然后就被抓住蹭在了脸侧。

    “看过折子,怎么想?”

    他有意无意地拿这些重要的事问她的意见,其实也是宁沉钧授意的。

    “要打仗了。”

    宁枧岁蹭了蹭他的掌心,叹了口气道。

    哈勒希尔逼大离交出上官策,倒也不见得是对这个元后情深义重,不过是找个借口与大离开战罢了。

    去年乔茫等人整了那么一出,东夷贵族内部也够呛,大祭司失踪,元后失踪,对于那些自诩呼尔日的奴隶的东夷人来说,既是耻辱也是灾难。

    听说东夷贵族之中的分化已经很严重了,主和与主战的两派几乎是水火不容,而且大祭司失踪了,民众的信仰收到了挫伤,民间也是乱得一锅粥啊!

    而要转移这些民众对贵族的不满,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仗。

    一旦开战,所有人就都有事干了,谁还有心思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所以东夷极有可能会动兵。

    “哈勒希尔不是吃亏的主儿,动兵是迟早的事。”

    殷繁知道她想的通透,心中甚是欣慰。

    “只是这兵如何动还是有讲究的。”

    宁枧岁抬眼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什么讲究?说来听听。”

    修长的手指碰上了女子微凉的耳廓,沿着耳骨轻轻往下捻,最后落在珠玉一样的耳垂上。

    “唔,别碰……”

    熟悉的快感从被捏住的耳垂一直通遍全身,耳根瞬间就红了。

    宁枧岁反手抓住那只手,低低地喘了一声。

    简直要了老命!

    见她这样,殷繁微微勾了勾唇,眼中有着明显的愉悦。原来耳朵这么敏感啊?

    “东夷内部意见不合,哈勒希尔想出兵其实没那么容易。那些亲王也不是吃素的,手里或多或少都把持着兵马,虽然比不得哈勒希尔手里的多,但少了那些人的支持,这一仗也打不痛快。”

    哈勒希尔不是傻子,不可能知道必败还冒死挑衅,但是这段时间愈演愈烈的情形却又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所以,哈勒希尔,极有可能……取得了北戎部的支持。”

    温热的手掌放在女子修长的颈项上,带着薄茧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颈侧娇嫩的肌肤,在尚未消退的痕迹上又添了色彩。

    宁枧岁眼前一阵一阵地犯晕,说话已经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半天才说出那么一句话,好歹是还没有丧事思考的能力。

    都说食髓知味,她现在很想知道,昨夜之后,知味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虽说脖颈没有耳朵那么敏感,但是……这样又蹭又摸的,谁能遭得住啊!

    “殿下聪慧,臣佩服。”

    听到她的回答,殷繁忍不住又在心里确认了一次,她是真的有为君之能。

    此事其中干系错综复杂,她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一语道破其中关窍,其心思之缜密,无人能及。

    宁枧岁无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颈间的手掌握在手里,手一撑地便站了起来。

    她面颊微红,眼眶湿润,连呼吸都是乱的,殷繁只要一想到她的这些反应都是因为自己,心头便不禁微颤。

    宁枧岁牵着殷繁的手,微微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看他,没有立刻说话。

    殷繁也没有。

    屋内安静了下来,气氛却渐渐变了味,二人相视的眼神也慢慢变得缠绵了起来。

    “砰!”

    宁枧岁推着殷繁的肩膀跨坐到他的腿上时,他的后背不小心在书架上磕了一下。

    殷繁一手扶着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反手去握她探到后背的手,淡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疼。

    “还烦请殷千岁行行好,本宫年纪大了,可禁不住这么撩拨。”

    后腰被紧紧扣住,颈侧也落下微凉的薄唇,宁枧岁勾着人的脖颈,惬意地眯着眼睛靠在他的肩颈处,声音软的跟撒娇没两样。

    殷繁不高兴她拿两人的年龄说事,唇齿间一紧便在白嫩的颈侧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嘶!呵……”

    宁枧岁被这一口咬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忍不住闷笑了一声,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小狼崽子,还知道咬人呢!

    “臣总觉得……殿下若为男子,大离会比现在更加昌盛……”

    含糊不清的低喃,夹杂着难掩的情意传入宁枧岁的耳中,她半阖的眼睛中一抹暗色转瞬即逝。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

    大逆不道,且荒唐至极。

    她抬起手摸到男子的脖颈轻轻扣在掌心,而后缓缓地直起身子,将自己的侧颈从男子唇齿间解救了出来。

    殷繁的双手仍旧紧紧扣在她的腰上,紧到她疼,他看着女子明明含着一汪春水,却隐藏着极致冷漠的眸子,轻轻勾起有些发红的薄唇,任由她掌握着自己脆弱的脖颈。

    “我若为男子啊……”

    她噙着一抹艳极的笑容,维持着这个姿势去吻他的唇,眼皮微微往上撩,男子微沉的目光便落进了一池春水之中,荡起阵阵涟漪。

    “……唯一想做的便是将你抢入府中关起来,夜夜笙歌……”

    呼吸相交间,殷繁忽然想到了之前乔润修说过的那个她,冷漠偏执,疯子一样的一个人。

    果然,是个混球,没得救!

    殷繁低喘着将滚烫的脸埋入女子的颈项,只有紧紧将怀里柔软的躯体扣在怀里才勉强能压下去烧遍全身的那邪火。

    他们这些人身子特殊,平日里不容易有感觉,但要是真的被激了起来,焚身真的就是焚身了!

    宁枧岁靠在他怀里,听着他难耐的喘息声,眨了眨眼,道。

    “喜欢碰我啊?”

    后者没有答话,不过扣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勒得她有点疼,宁枧岁没当回事。

    “我也喜欢碰你……”

    她勾着唇角,一直在衣襟处留连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探了进去,触到了一片滚烫。

    “给碰吗?”

    “……”

    殷繁没有答话,闭着眼睛埋首在女子颈间,在她温柔的抚慰下平缓了气息。

    他不是个不知人事的,自然知道对于一个“博览群书”的人来说,这个“碰”是哪种意义上的碰。

    上次在陆川的时候他就装死没理,估摸着这回是躲不过了。

    索性,他也没想躲。

    “自然是给的。臣连命都是殿下的,自然是……殿下想怎么碰,便怎么碰。”

    殷繁抬头,和笑得狡黠的女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便照例拍了拍她的后腰。

    “起来。”

    “好嘞!”

    宁枧岁得了个准话,笑得再开心不过了,飞快地偷了一个香这才麻溜地起身。

    两人在书房里闹了一下午,打开书房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的不能再歇了。

    夕阳遍地,如痴如醉。

    之前殷繁说地上脏还真不是假话,宁枧岁准备走了时候才发现身后黑了一片,一时间竟有些发愁。

    “繁安,西厂可有女子的服饰?”

    闻言,殷繁拿眼角看她,淡淡地道:“你觉着呢?”

威远军

    宁枧岁扯着自己的素色裙装,轻啧了一声。

    她觉着没有。

    “那怎么办?”

    “殿下要不穿天音的衣服?”

    宁枧岁摇头。

    “我身量比她高,穿不了。”

    殷繁又道:“那殿下只能穿我的了。”

    “好!就穿你的!”

    殷繁:“……”

    这熟悉的感觉,又是被心机殿下算计的一天啊。

    殷繁命人取来自己前两年穿过的一套衣衫,月牙白的衣服上没有任何点缀,素净的很。

    他亲手为她换上这套衣服,将那把细腰收进腰封中。

    白衣出尘,眉眼俊秀,若是再戴个玉冠,便是真正的无双公子了。

    这是他前两年穿过的衣服,现在已经穿不了了,没想到穿在她身上却正正好。

    “哈勒希尔勾结北戎部一事还有待商榷,吩咐裕王那边多留意便可。毕竟现在还在观察中,若是不慎打草惊蛇,便得不偿失了。”

    殷繁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拢在而后,眼神闪烁,说:“好。”

    长公主殿下出宫一趟回来之后衣服都换了,而且还换了一身男装,这消息一夜之间就在宫里传遍了,就连皇后白湘都没忍住亲自来过问,结果自然是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直到现在白湘都对两人的事颇有微词,宁沉钧明里暗里地劝了好几次都没能打消她心里的芥蒂。

    虽说现在态度缓和了不少,那也仅限于犯不到她眼前。

    而今日她去长乐宫看宁枧岁,不止看到她穿着殷繁以前穿过的衣服,还看到了那一身的痕迹,简直是惨不忍睹!

    死太监!不懂怜香惜玉的死太监!

    ——

    虽说已经知道了仗肯定是要打的,但真要开始打,必须要准备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

    战争都是这样,伤财劳民,赢了输了都是负担。

    转眼间,离都的冬天又来了,银装素裹的世界让天地都呈现出一种透亮的白,甚是舒心。

    东陵,天佑关,跑马场。

    刚下过雪的跑马场还布着一层白,高大的骏马边飞快奔跑,边仰头吐着重重的鼻息。

    “驾!驾!”

    马背上的男子背脊微微弯曲,整个人挂在骏马身上忽上忽下,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驱着骏马跑了一圈又一圈。

    就在第十圈方毕的时候,有人站在最外面高声喊道。

    “将军!离都来人了!”

    说话的男子虎背熊腰,身上穿着厚厚的袍子,声洪如钟,正是熊虎。

    齐垣翻身下马,接过熊虎递来的布巾,一边擦拭脸上的汗,一边和他一起朝前院走去。

    阴沉的天空开始飘雪花,齐垣却热得满头大汗。

    “老虎,来的是谁?”

    “是睿亲王。”

    宁展。

    熊虎黝黑的脸上掩不住兴奋,连眼睛都是亮的,那是他的兄弟。

    听到是宁展,齐垣也高兴的,他们挺久没见了。

    两人来到前院,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人,齐垣笑着招呼人进屋。

    “快进屋,冷着呢!”

    “唉!”

    宁展一身藏青色的冬衣,半张脸都捂在毛领子下,鼻头冻得通红。

    三人围着炭盆坐下,先寒暄了几句才开始谈正事。

    宁展是来送军粮的,连同军粮一起被送来的还有几大箱子的火铳筒和黑色滚球。

    “这段时间这边不太平吧?”

    烧得火红的炭盆驱散了寒意,烘得整个房间都是暖烘烘的,只是三人的神色都不轻松。

    “嗯,东夷越来越猖狂了。”

    齐垣紧紧皱起眉头,想到前几日那场小败的仗,心里就一阵憋屈。

    小半年了,东夷蛮子还来那一套,简直是流氓行径。

    “前段时间东夷派了人来挑衅,在城门下怎么难听怎么骂,老虎一时气不过就带着人追了出去,没想到中了敌人的埋伏,损了近损了近三分之二的人才逃了回来。”

    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王朝,叫一声蛮子还真当自己是野蛮人了?打个仗连泼妇骂街那一套都用上了,没品。

    听到齐垣这么说,宁展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熊虎,满脸担忧。

    后者爽朗一笑,斗大的拳头砸在结实的胸膛上,表示自己没事。

    “兄弟不用担心,我熊虎能耐大着呢,哪能这么轻易地就被那些蛮子弄死!”

    闻言,宁展也笑了,抬手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默契地将那份担忧压在了心底。

    他现在虽然不在军队中任职,但之前在南营待过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依旧是难忘的。

    从前院出来之后,熊虎带着宁展去了军营。

    威远军由之前新招募的八万北营新兵改编的。

    为了更加有效地训练,齐垣抽调了南营的几位主将过来,暂时掌管训练,而熊虎就是这么被抽调过来的。

    “新兵训练起来不容易,都是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欠收拾。你是没见着,清河每天被那群新兵蛋子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整整瘦了一圈呢!”

    熊虎边引着宁展走进军营,边笑着说一些军营里那些有趣的琐事。

    “见过熊将军!”

    “见过熊将军!”

    “……”

    一路上很多人和熊虎打招呼,他都一一点头,看得出来他和这些新兵的关系还不错。

    “清河兄性子太稳了,不适合操练新兵,我那大舅哥怎么把他也抽调过来了?”

    宁展记得那个眼里一片灰败的男子,在南营的时候,他就看出来

    了,那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稳就对了。他不稳,我还不敢放开手脚去干呢。”

    熊虎笑着撩起帐子,让宁展走了进去。

    “熊哥,王……王爷!”

    刘清河刚给手下的新兵下了一轮命令,让他们自己练着,自己回帐子里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刚坐了没一会儿,这两人就掀开帐子进来了。

    刘清河有一年多没见过宁展,上次见得时候这人还是他第三十六骑的士兵,现在两人的身份早已经发生了变化。

    刘清河看起来有些局促,两只龟裂的大手不住地蹭在衣角上,下一秒竟是想要跪下行礼。

    “末将见过王爷……”

    “唉!清河兄这是折煞我呢!赶紧起来,咱们兄弟之间不吝这个!”

    宁展哪儿能真受了这一礼,连忙笑着去扶他,没让他跪结实。

    当初他得了殷繁的命令,在南营里大刀阔斧地闹了一场,虽然说最后成功了,但期间也出了不少意外,有一次差点被第四骑的骑长挑了脑袋,还是刘清河一刀劈开那长枪,救了他一命。

    最初的局促过后,刘清河也渐渐自然了起来,走出帐子吩咐守将去拿一些冬茶过来。

    “阔之这次过来准备待多久?咱们东陵别的没有,就是美人多,赶明儿个让熊哥带你去郡城转转,保准你乐不思蜀。”

    刘清河一边用那龟裂的手给宁展看茶,一边不厚道地打趣他。

    熊虎见状也起了坏心思,一巴掌拍在宁展后背上,一本正经地给刘清河帮腔。

    “就是啊!兄弟你难得来一趟,不去烟雨楼怎么行!明儿,就明儿!我跟将军告假带你去,男人嘛!出来就得可劲地浪!”

    宁展被那一巴掌拍得连人带屁股底的凳子一块往外出溜了好大一截,也亏得他没来及喝茶,不然非得呛死不可。

    “哥哥们饶过我,我未来的大舅哥就在边上看着我呢,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找姑娘,他不得劈死我啊!”

    “哈哈哈!……”

老虎

    “哈哈哈!……”

    “阔之兄你也太没骨气了!……”

    这是有没有骨气的问题吗?

    宁展没好气地白了他俩一眼,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顿时被苦得皱起了眉头,这冬茶……味道太怪了。

    宁展不知道,军营里的茶味道都不怎么样,无论是北边的糙茶,还是这儿的冬茶,喝起来都是要多苦有多苦。

    一来是苦味可以提神,二来,一堆糙老爷们哪里在乎这个,夏天放点茶叶为了给水提味,冬天则是单纯为了取暖。

    所以当熊虎和刘清河看到一贯锦衣玉食的睿亲王微皱着眉头干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冬茶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兄弟你……你还真认这个啊!这么喜欢?要不你回去的时候我让人给你装点儿?”

    熊虎边笑边拎着大茶壶又给他倒了一碗,旁边的刘清河也跟着乐,以前在南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位少爷这么可爱啊!

    “咳咳!谢谢熊哥,不过不必麻烦了。”

    宁展看到他们笑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干了一件蠢事,忍不住失笑地揉了揉额角。

    苦的他脑仁都疼了。

    刘清河没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去,该换下一轮训练了。

    宁展在军营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启程离开了。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宁展带来的这些军粮除了过冬仍有富余,显然是随时准备和东夷开战,这也是朝廷的意思。

    入夜,兵器库。

    齐垣拿了一个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四个烛台,库房里的面貌就显现在众人眼前。

    六门巨大的火铳筒,以及放在箱子里有大有小的黑色滚球。

    齐垣上前打开一个较小的箱子,从里面拿了一把小巧的火铳枪,又从旁边的箱子里取出已经装好了的一小盒黑色弹药,一起揣进怀里。

    “每人一支火铳枪,一盒弹药,过来取。”

    “是!”

    近十来个健壮的男子陆续上前,按照齐垣的意思拿了东西,然后站在一边像小孩一样好奇地研究手里这个小巧的玩意。

    熊虎和刘清河站在一起,看着这比自己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忍不住乐了。

    “将军,敢问这是何物?这东西未免也太小了吧,末将真怕一用力就把它给撅折了。”

    听到熊虎的话,不止其他裨将,就连齐垣也笑了。

    说实话,对于他们这些拎惯大刀长枪的老爷们来说,这次朝廷送来的这些袖珍小东西,真的是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他们不知道,齐垣却是知道的,还在离都的时候,宁展就带他看过这些东西的威力,之后就再也不敢小瞧这些东西了。

    “老虎你给我悠着点玩,这是兵造司最新锻造的武器,裨将军职以上,每人只得一把,要是弄坏了就没了。”

    “就是!老虎你太虎了,要我说啊,将军你还是别给他配这武器了,就他那手劲,别说一把,就是一百把都不够他造的。简直糟践东西……”

    “唉?老七你欠收拾了是不是?我手劲再大那也是玩铜锤的,你一个玩回旋刀的还好意思挤兑我?将军我跟你说,什么东西到了老七手里都能当回旋刀使,指不定哪天就飞没了!”

    “……”

    库房里的气氛一下子燃了起来,齐垣靠在墙边看着他们互相开着玩笑,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是十分待见这样的场景的。

    玩笑过后,齐垣一一将那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东西介绍给熊虎等人。

    从这些武器的用途到如何使用,他讲解得很认真,事无巨细,他们也听得认真,全神贯注。

    “将军,听你这么说,这些东西感觉和烟花炮仗差不多啊!都是能炸的,真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之前嘲笑过熊虎的老七把玩着手里这小巧的东西,半信半疑地问道。

    “能不能明日带你们去试试就知道了。”

    齐垣淡笑着道。

    熊虎笑着一胳膊肘拐在老七肩膀上,道:“老七,你还真别说,烟花炮仗打在身上也挺疼的,要是这东西真和炮仗差不多,弄死个把人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其他人一看他又开始嘴欠地撩拨老七,都忍不住笑了。

    别看老七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貌似穿一件青衫就能进学堂读书了,但正经是个嘴毒的。

    能把两把回旋刀玩出花来的人,又哪里会是省油的灯。

    “老虎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莫不是被炮仗打过?”

    “多新鲜,谁小时候还没被炮仗崩过呢!”

    “我没有!”

    熊虎:“……”

    众人哄堂大笑。老虎这虎玩意,还得是老七来治!

    “老七说得对,我也没有被崩过!”

    “就是!谁玩炮仗还往自己身上怼啊!那不是缺心眼吗?唉?将军你被崩过吗?”

    “没有。”

    “哈哈哈……”

    缺心眼的熊将军:你们够了!

    最后离开的时候,齐垣亲自将库房里的烛台灭了,又单独留下刘清河嘱咐。

    刘清河站在夜色里,看着齐垣将一把钥匙交到自己手里,心头猛地一颤,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清河,从现在开始,库房就交给你了,训练新兵的事交给老虎,你只带着人把守着库房就好。”

    齐垣的声音有些沉,他看到刘清河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情绪,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怎么了?是不愿意吗?”

    “没有,将军。”

    刘清河抬头看着齐垣,唇角勾起一个笑痕,合起掌心将那把冰冷的钥匙握紧。

    “末将只是有些惊喜,将军竟会将这般重要的东西交给末将看守。”

    说到底还是有些自卑,总感觉自己一介平民,比不上老虎那些武将世家出来的人。

    “交给你是因为你是咱们这些人里面最谨慎的,上次要不是你发现了端倪,带着人追过去,老虎说不定就真被敌人害死了。里面的东西交到你手里,我放心。”

    齐垣道。

    刘清河将钥匙揣进怀里,钥匙是冷的,心却热乎得厉害。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至于库房应该注意的事项,我明日写给你。”

    “是,将军。”

    ——

    离都,长乐宫。

    离都又下雪了,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穿着冬衣的宫女小跑着从远处走近,小心翼翼地折了两枝,欢喜地捧着花枝走了。

    天青捧着娇艳欲滴的红梅回了长乐宫,细心地修剪过后插进了窗户边的双耳花瓶中。

    “殿下,我听说赶月底之前,殷千岁就要启程去幽州了。”

    “嗯,今年边关战事紧张,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开始了,提早把军饷送去也是未雨绸缪,没坏处。”

    穿着一身白色冬衣的女子抱着汤婆子趴在窗户边,边打哈欠边赏雪,白净的脸陷在一片柔软的狐裘中,一双漂亮的凤眸因困觉而蒙上了一层水雾。

    天青拿了一块狐毛毯子盖在她的腿上,尽管已经两年了,她还是很担心殿下的腿,生怕她疼了不吭声。

    “殿下,早上皇后娘娘送来了生辰礼,天青已经做主收在库房了。”

云胡书院

    这一夜,主宾尽欢,殷繁将喝得半醉半醒的女子抱进寝宫的时候,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的时候,宁枧岁已经被某人扒了衣服扔进了浴桶里。

    浑身都是酒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殷繁有些无奈地看着趴在浴桶边昏昏沉沉的人,有些头疼。

    其实宁枧岁没有喝到烂醉,她酒量好,也不喜欢醉酒的那种失控感,只不过今日高兴,多贪了几杯,但也只不过是半醉半醒,算不得烂醉。

    身子碰到温水的那会儿就已经醒的差不多了,等到男子把她抱去床榻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着他,轻轻勾唇笑了一下。

    “生辰吉乐,繁安。”

    她的生辰,同样也是他的生辰。

    “殿下生辰吉乐。”

    殷繁把锦被盖在她的身上,看进她一双含着春水的凤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殿下没醉?”

    “半醉。我要喝醉不容易。”

    天生的海量,千杯不倒。

    宁枧岁抬手摸过之前元今裴送的那个锦盒,随手晃了晃之后交给了坐在床边的人,笑道。

    “打开看看。”

    盒子看着不小,有两个巴掌那么大,鉴于上次那个匣子的情况,殷繁没有接过来,而是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殿下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难不成你知道?”

    宁枧岁笑得开怀,眉眼清明的样子,哪里有喝醉的迹象。但殷繁能感觉到出来,她现在和平常不太一样,还是受了点影响的。

    她裹着锦被坐起身,打开了锦盒,殷繁看了一眼就黑了脸。

    果真不出他所料,和上次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

    宁枧岁看着那些东西,眼睛微微眯起,片刻后笑了。

    倾身搂住男子的颈项,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繁安,给个生辰礼可好?”

    锦被从身后滑落,换上了男子温热的手掌。

    衣带被强势扯开的那一刻,殷繁漫不经心的想道,是该说酒壮怂人胆呢,还是说酒色误人呢?

    “臣不知殿下所好,殿下想要什么,不妨自己来取。”

    手腕被扣住压在耳边,殷繁挣了挣,没有挣开。

    “不,你知道的……”

    不消片刻,二人便已然坦诚相见,女子除衣的动作简直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殷繁知道,这确确实实是个未经人事的。

    所以他纠结再三,只能将这种技能归结为天赋。

    “繁安,你知道吗?在你出现在月华庵的前一夜,我刚刚死过一次。一尺长的刀捅进肩膀里,搅得骨头都在疼,那个刺客看到我受了伤都不知道叫人,居然就那么吓跑了!”

    “……我在月华庵待了十年,被刺杀了无数次,那些人太蠢了,每次都弄不死我,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有时候死亡是一件特别轻松的事,尤其是当你不知道黎明何时会到来的时候……”

    “……那时候我就在想,下一次,等下一次,我一定会死。可是没有下一次了,你把我从那个地方带出来了。知道吗?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惦记上了……想把你拆骨入腹……”

    其实她现在已经在这么做了,他就在她身下,被她掌控着一切,沉沦在她给予的致命情潮之中。

    乔繁安,我生来自如,不信天地不信神,死生都由我自己说了算,妖魔神佛又奈我何?

    乔守玉说我疯,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啊,所有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唯有你,一次又一次,不知死活地招惹我!

    耳边近乎窒息的喘息声响起的时候,殷繁微微阖了沾了泪痕的双眸,安心地让自己陷入了黑暗之中。

    殿下,生辰吉乐。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能给的,都给你。

    ——

    “那些书院我去看过了,有不少女院,很多人都愿意送孩子过去,但是女孩很少。”

    “慢慢来,不着急。”

    宁枧岁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淡声道。

    少不怕,怕的是根本没人愿意去。

    思想这种东西,是最需要细水长流的。

    昨夜喝了不少酒,云胡现在还有些头疼,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忍住不皱眉。

    宁枧岁见状,拎起一边装着蜂蜜水的茶壶倒了一杯给他放在手边。

    “按照你的意思,这些书院是需要在整个大离开设的,虽说实际上由朝廷掌管,但到底是挂在你们名下的,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在大离广泛开设书院的建议最初是由云胡提出,元今裴出钱实施的,但他只出了一部分,后面的都是由户部接手的。

    金大掌柜毕竟是个生意人,称他一句富可敌国那是抬举,其实商人又怎么能和国库相提并论呢!

    闻言,云胡愣了愣,道:“给书院取名字?随便取一个不就得了!”

    “行……吧!那就叫,云胡书院怎么样?”

    她嘴角带笑,云胡也跟着笑了,觉得有些无奈。

    “别打趣我。”

    云胡书院?可别折煞他了。

    “没打趣,认真说话呢。”

    宁枧岁说着,又给他添了一杯蜂蜜水,神色十分认真。

    “你就没有想过在我们这个地方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东西吗?”

    “有什么好留的,我又不会走。”

    云胡捧着茶盏喝水,蜂蜜的甜味一直腻到了心口,端起的茶盏巧妙地遮掩住眼中的复杂。

    宁枧岁一直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微凉的茶盏,声音有些沉。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走吗?

    这个问题,云胡很早之前就想过了,真的不会走吗?

    如果知道不会,那他又何必辞了丞相之职去看书院,看那些黎民百姓?

    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云胡,按照你的说法,你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纯属意外,而且,你不是很愿意。你能随随便便从你们那个世界消失,就能随时随地从我们这个世界消失,不管你愿不愿意。”

    宁枧岁微微眯起双眼,身体向后靠近椅背中,坐在一旁的男子垂着头,神色不辩。

    “云胡,我不是想绑.架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不后悔。”

    不后悔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不后悔我们的相遇。

    “我知道。”

    良久,云胡抬起头,眼中已经恢复了笑意,他看向女子的目光中带着坚定。

    “那就叫云胡书院吧。”

战争,残忍

    说实话,他也怕自己会后悔。他怕自己折腾了这么久最后却害了他们,更怕自己还没做完想做的一切就突然消失,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们。

    宁枧岁和云胡一直聊到午时,小二敲开门的时候,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歇了。

    “两位客官,这是今日的午膳,两位慢用。”

    云胡点点头,说了一句多谢,小二便端着空托盘出去了。

    云胡和宁枧岁坐在一起吃饭,时不时聊上两句闲话,气氛十分融洽。

    “唉,隔壁那两位还没起呢?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宁枧岁道。

    闻言,云胡冷笑一声,重重地扒了一口米饭。

    “能有动静才叫怪呢,昨夜喝多了,折腾了整整一晚上,凌晨那会儿才消停了,估摸着晚膳之前是出不来的。”

    话说古代这屋子的隔音效果简直跟没有一样,也亏得他昨天喝醉了,不然肯定得疯。

    他这么一说,宁枧岁瞬间就懂了。

    云胡抬眼撩了她一眼,又道:“我听说,今儿个咱们殷千岁没去上朝?”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想到现在仍旧在长乐宫昏睡的某千岁,宁枧岁不禁手抖了一下,心虚的。

    云胡翻了个大白眼,没带的搭理她。

    “云胡,你可知晓隔壁那两位,在床上的时候……是谁让谁啊?”

    宁枧岁咬着筷子,不怀好意地问道。

    得!原来堂堂长公主,也有这么八卦的时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云胡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想了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互相让吧。这种事其实没什么让不让的,两个大老爷们谈感情争那个没意思,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男人喜欢男人,首先那得是男人。

    宁枧岁从飞燕楼离开的时候,隔壁房间仍旧没有动静。

    云胡他们明日就又要走了,宁枧岁感觉有些遗憾,看来是不能好好告个别了。

    他们习惯随时离开,却不擅长告别。

    山河万里无际,犹自来去无期。

    宁枧岁回到长乐宫的时候,殷繁已经不在床榻上了。

    “天青!……”

    “殿下!”

    宁枧岁看到空荡荡的床榻,皱着眉头正要发火,却被天青轻轻扯了扯袖子。

    天青神色诡异地给她指了屏风的方向,压着声音说道:“辰时就起了,李大人送来了折子,批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殿下不在,天青也不敢贸然去打扰,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

    闻言,宁枧岁脸上的神色稍有缓和,示意天青退下之后,便慢慢地朝着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高高摞起的奏折堆满了整个书案,面容苍白俊美的男子靠在椅子里,微微歪着头睡得安详。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墨发松松拢在身后,衬得一张苍白的面容更加毫无血色。

    宁枧岁轻手轻脚地蹲到他的左侧,屏气凝神,微仰着头看他,目光中满是痴迷眷恋。

    她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苍白的面容,削瘦的身形,以及露出的脖颈上点点暧昧的痕迹,每看一眼都让她的心口忍不住悸动,尾指微微颤抖。

    她看了好久,面前的男子仍旧是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单薄的胸膛连起伏的弧度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

    那一刻,巨大的恐慌将女子淹没,她无意识的咬住不断颤抖的尾指关节,瞳孔紧缩,就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名的黑暗在她的眼底席卷着聚拢,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发出来。

    下一刻,殷繁醒了。

    “嗯?殿下?”

    殷繁从睡梦中醒来,一转头就看到了蹲在身侧,叼着尾指的女子,甫一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淡淡地笑了。

    “多大的人了,还咬手指?”

    他仿佛没有看到女子眼中近乎癫狂的黑暗,犹自伸出左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手腕处一道勒痕若隐若现。他手掌微微用力,让她靠在自己腿上,然后右手去拿朱笔,继续批那些令人头疼的折子。

    “月底我便要准备去幽州了,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裕王?”

    殷繁问道。

    宁枧岁坐在地上,侧脸靠在男子的腿上,眼中一片清明。

    她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掀起宽大的袖口,讨好地在那泛着青紫的手腕内侧亲了亲。

    “不必。”

    “好。”

    殷繁没有多言,他们姐弟之间的事,哪怕再糟心都轮不到外人来插手。不过他也知道,即使是现在这样,这三人都是互相牵挂着的。

    “兵部今日收到了最新的军报,东夷派五万兵马攻城,熊将军率军应战,初战大捷。”

    威远军的八万新兵都是新招募的,没多少人真正上过战场,年前的这些小打小闹就当做给他们的刀开刃了。

    “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

    宁枧岁幽幽的叹了口气。

    然而事实也确实如她所料,月底时,殷繁启程前往幽州,结果走到半路的时候,北戎部攻打鸿雁关的消息就传到了离都,押运的队伍被迫加快了速度,原定的半个月,最后不到十日就送到了。

    彼时,满眼血丝的宁沉翎正被北戎部凶悍的铁骑困扰。

    没想到多年未交手,北戎部的铁骑竟然厉害了这么多。

    银狐骑自然也有骑兵,但是大离到底不像北戎部那种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部落一样,在北戎铁骑面前,银狐骑的骑兵根本不够看的。

    好在殷繁的到来解了银狐骑的燃眉之急。

    一人高的火铳筒架在城楼上,随着引信被火把点燃,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的同时,下面那些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北戎铁骑瞬间化成了碎片。

    断肢残腿到处都是,随着爆炸声不断响起,那些焦黑的残肢也越积越多。

    等到最后炮声停止的时候,这一战也结束了,近乎碾压式的胜利,城楼上观战的那些人却无人欢呼。

    在在远处,一个被炸掉了一条腿的北戎骑兵穿着骑兵特有的盔甲,坐在遍野的断肢中崩溃地放声大哭。他的手上沾满了同胞的血肉,脸上乌黑一片,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临奔溃的状态。

    城楼上,宁沉翎面无表情地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长弓和箭羽,信手挽弓,手指一勾一松,脱了弦的箭稳稳射在那人的胸口。

    顿时,世界都安静了。

    殷繁站在一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看到宁沉翎放在身侧的手在抖,幅度并不大几乎微不可察,但是他就是知道,因为他的手也在抖。

    这是那些东西第一次被用在战场上,效果比预计的好上百倍,但没有人会觉得开心,他们不会,北戎部更不会。

    可是也没有人会觉得残忍,因为残忍,就是战争本身。

    深深吐出一口气,殷繁抬手在宁沉翎肩膀上拍了拍,沉声道:“天冷,回去吧。”

    没人会去清理战场,因为纷纷扬扬的雪会覆盖这一切。

许你不用,不许你没有

    回到军营后,宁沉翎一天没有说过话,殷繁就坐在一边,陪着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的糙茶。

    直到天黑了下来,殷繁起身去点灯,身后的人才动了动僵直的身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笑声。

    “本王活了近三十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不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战场……”

    桌上的烛台照亮了帐子,也映出了宁沉翎脸上的表情。

    “以后会经常见的。”

    殷繁道。

    他用云胡说过的话来安抚宁沉翎,同样也安抚着自己。

    武器的进步不是为了激起战争,而是为了更好地阻止战争。

    这世上有人会是亡命之徒,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

    当两个国家的军事实力达到动动手指就能将对方的国土夷为平地的地步,那么就只能采用更为缓和的交流方式。

    到那时候,一切的问题都能够通过谈判来解决,一切的!

    云胡说过,强大的军事实力是一个国家说话的资本,允许你不用,不允许你没有。

    殷繁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歪理,但是殿下信他,他自然不会把人怎么样。

    长宁八年的这个除夕,确实过得不安稳。

    离都繁华热闹依旧,只是从官员到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凝重。

    边关战事吃紧,没人会觉得天下太平。

    东夷和北戎部展开丧心病狂的进攻是在次年的四月。

    那会儿,大离士兵操作滚球和火铳筒的能力已经很高了,连发的弓。弩也架在了城楼上,没有丢过一城一池。

    但是上天赋予人最大的能力就是模仿,被那些长长的炮筒子和黑乎乎的球打了好几个月,北戎部和东夷都相继制作出了功能效用差不多的武器。

    跟着元今裴闲游了大半年的云胡被召回了离都,一进离都的城门就被几个守株待兔的缇骑抓到了西厂。

    西厂主屋内,云胡被按在椅子上,无语地看着坐在对面面无表情的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么听话地回来有可能就是个错误!

    他大爷的,老子就应该迟上大半个月,悄么声地回来,回来后直奔长乐宫!气不死你丫的,让你丫再给老子横!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殷千岁,你这是干什么啊?”

    “画图,你知道的所有武器都画下来。”

    闻言,云胡暗自翻了个白眼,我还知道航母呢,我画个大概你给我造一个出来看看?不知天高地厚臭小子,给你丫能的!

    “千岁,来,咱们讲讲道理。”

    云胡作为一个奔三的老男子,准备心平气和地跟着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子讲讲人生道理。

    “不是我不给你画,而是我就算是画出来了,你也做不出来。”

    再说了,老子也画不出来!

    云胡拿了炭笔,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语重心长地开导某个已经开始钻牛角尖的千岁大人。

    “钢听说过吗?TNT知道吗?核聚变知道怎么变的吗?”

    殷繁听着他的问话,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确实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云胡见他的眼神中有着迷茫,不由心软了一半。也许当初他弄出那些东西来,就已经做错了。

    “打仗不是只靠武器就能打赢的,大离武将辈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别因为一些其他东西自乱阵脚,不值当。”

    说完,云胡缩了缩脖子,低下头等着挨骂或挨揍。

    他想,依着咱们殷千岁的脾气,被他这么一通乱怼,怎么着都得给他两巴掌以树威严吧?

    只是令他惊讶的是,殷繁居然只是点了点头,便起身出去了。

    咦?就这么……就这么走了?

    云胡眼巴巴地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那支为他特制的炭笔被他咬在嘴里。

    啧啧!转性了啊!

    当天晚上,殷繁就进了宫,先去了长乐宫。

    他一踏进长乐宫的大门,就看到了夜色中持剑斩风的女子。

    剑影如风,宁枧岁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剑下凌厉的招式与眼中迸发的狠厉都让人不禁抚掌叫好。

    以前就知道这人武功高,剑术、身手、内力都属一等,只是这么长时间来一直无缘得见,现在终于见到了。

    殷繁一直等院中的人练完了一套剑法才抬步走了进去。

    宁枧岁手腕一翻将剑背在身后,抬抬起袖子去擦头上的汗,不想一回头就看到了走过来的男子,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

    “繁安。”

    男子一步一步走向她,神色温柔,接过她手里的剑交给一旁的天青。

    “怎么想起练剑了?”

    “突然就想了呗!好多年没有碰过了,手生的很。”

    殷繁陪着她走进偏殿,知道她这话是自谦了。

    方才他看她的身形招式,没有任何错处,也显不出来任何生疏之意,想必在平时也没少偷着练。

    走进偏殿,宁枧岁脱了临时穿在外面的外衫,只留下了里面的一身中衣。

    偏殿里有一个浴池,天青已经备好了水,上面水汽弥漫,水雾缭绕,宛如仙境。

    她边走边脱衣,丝毫不顾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

    衣服落了一地,殷繁无奈地捡起挂在一旁的屏风上。

    他跟着女子一步一步走向浴池,然后停在了岸边。

    宁枧岁散着墨发趴在浴池边,仰着被水汽洇湿的娴美面容看他,唇角带着笑意。

    “一起?”

    殷繁在她含笑的目光下除去全身衣物,散了墨发,只穿着单衣坐在浴池边,池水漫到膝弯,浸湿了下身的衣物。

    “岁岁,我想让大哥他们上战场。”

    今日云胡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之前无论是他也好,宁沉翎他们也好,都沉浸在了那些新武器的震慑之中,几乎忘了应该如何去打仗。

    他们大离武将辈出,哪个拎出来不是身经百战的个中好手,难道离了那些东西,他们大离还不会打仗了吗?

    闻言,宁枧岁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她执起他修长的手指贴在唇边亲了一下,动作温柔,声音却极冷。

    “你别想着诓我,想让大哥他们上战场,给陶甄递一道折子就能解决,用得着专门跑一趟告诉我?你是自己想去吧?”

    她一针见血,殷繁沉默不语,只是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水雾蒸得眼睛微红,宁枧岁低头在人腕骨上咬了一口,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又怜惜无比地亲了亲,声音里明显带着情绪。

    “想都别想,我是不会同意的。”

    她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温暖的池水里,微湿的墨发乖顺地落在身后肩侧,抱着他的一只手又啃又亲,眼睛都红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心情不太好的兔子。

    只是殷繁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只狐狸,才不是什么兔子。

    他似乎笑了一下,手腕一翻反扣住女子的手,紧接着身体滑进浴池中,展臂将人扣在怀里,一低头便吻上了那水润的红唇。

赴边,殷复的心头肉

    四周的池水陆然升温,烫得人心口发疼。

    朦胧水雾中,女子紧紧扣着男子的肩膀,身子随着水下的动作不断颤抖起伏,只是说出的话依旧咬牙切齿。

    “取悦我也没用,我不同意。”

    “岁岁,我也姓乔……”

    男子的带着喘息的声音落在耳侧,紧接着落下了的便是密密麻麻的细吻。

    “乔家儿郎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我的叔父,兄长都在疆场上奋战,我又怎可能躲在离都偷生呢?”

    宁枧岁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今晚的殷繁格外地热情,她连思考的能力都快丧失了。

    “我乃乔家郎……岁岁,你知我……”

    “……

    这天晚上,宁枧岁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午后了。

    天青守在床边一脸的忧心忡忡,见她醒来,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殿下,你醒了?”

    “嗯。”

    宁枧岁动了动仍在隐隐抽痛的身子,赛雪的面颊上竟是难得地浮现出薄红。

    天青伺候她沐浴更衣,脸上的神情掩都掩不住,宁枧岁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天青的心里忐忑了一上午,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守在自家殿下的床榻边,期间还暗自哭了一回,现在眼眶都是红的,她自己不知道,宁枧岁却看得分明。

    膳食用过一半的时候,宁枧岁才淡淡地问道。

    “说吧,发生了何事?”

    一边伺候着的天青手一抖,回道:“回殿下,今日早朝上,殷千岁向皇上递了为齐恩侯府请战的折子,皇上……准了。”

    他是铁了心要走,去做那劳什子的乔家人。

    宁枧岁轻轻闭了闭眼,将里面的阴暗压了下来。

    可是在世人眼里,他并不是乔家人啊!

    “本宫吃好了,撤了。”

    “是……”

    那日之后,殷繁再也没有来过长乐宫。

    三日后,齐恩侯府众人连夜前赶往边关,殷繁自然也在其中。

    夜风猎猎中,女子站在城墙上,神情清冷无比,目光随着那疾驰的骏马远去。

    城楼下,云胡吹了好久的风才等到女子下来。

    他的眼睛里有着血丝,形容憔悴,显然已经好几天没有合过眼了。

    宁枧岁看到他这样,不由皱了皱眉头,几日不见,这人这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你这是……刚从昭狱出来?”

    “……祖宗,求你盼我点好吧。”

    云胡重重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跟着她的马车走了。

    “你找我有事?”

    马车上,宁枧岁从暗格里拿出一小罐蜂蜜,交给天青让她化在茶水里。

    云胡接过天青递来的茶水,习惯性地说了一声谢谢。

    “有,我想看大离的舆图。”

    宁枧岁说好。

    大离幅员辽阔,西面靠着绵延起伏的高大山脉,东邻东夷,北接北戎部,南面则是一片汪洋大海。

    地广人稠,三面环山,农耕文明发达。

    长乐宫中,云胡坐在书案前紧皱着眉头,手指点在那片海面上,指尖微动,滑动了一下之后便摸到了舆图的边。

    “你们,一千多年来就没有出去过?”

    一边的宁枧岁不解地看他,“为什么要出去?”

    呵呵!这问题问得好!

    云胡被噎了一下,在女子不解的小眼神下自暴自弃一般抱着舆图继续看。

    只是越看心里越没底,那片只绘出冰山一角的海洋就像是迷人的塞壬一样,不断蛊惑着他的心神。

    海的尽头,会是什么?

    也许云胡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不确定,也不敢去确定。

    其实,是出去过的。

    宁枧岁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也落在云胡手指无意识滑动的那部分上。

    只是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约莫两百多年前,当时的皇帝派遣过一支近两百人的船队从南边的风河湾下海。

    只是那一次的航海失败了,船队在海上遇上了海难,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

    当时领船的大臣名叫楚云,船队遇难之后他便失踪了。

    从那以后,大离再也没有派船队下过海。

    云胡对那片海洋的纠结也只持续了一个晚上,他在心里不止一次祈祷过事情千万不要如他所料。

    只是天不遂人愿,一个月后,他就知道了海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

    天佑关,军营。

    伤兵营里,穿着粗布麻衣,挽着袖子的少年蹲在一个缺了半条腿的中年男子面前,低敛着眉眼,认真地为他清洗伤口。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了,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战,有很多人都受了伤,伤兵营人满为患,而且,有些伤口,普通的军医根本没法下手处理。

    过了一会儿,他又用被开水浸泡过的银钩穿了线给一位被长刀划伤腹部的年轻男子缝合了伤口。

    “南神医,谢谢您。”

    “不必谢。好好养伤。”

    南狄笑着摇摇头,揉了揉酸麻的双腿,而后起身往外走去。

    出了伤兵营的帐子,南狄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外面面沉似水的男子,他的身上略带凉意,也不知道已经站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不进去叫我?”

    南狄这一天不是弯腰就是蹲着,现在张开胳膊抻一下腰都能听见身上的骨头卡嚓卡嚓地响。

    “你在忙。”

    殷复一身软甲加身,夜色笼罩在他身上,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南狄被他捉住手腕拿捏着巧劲捏了几下,顿时轻嘶了一声,舒服得手指都在打颤。

    这次出来,殷复成熟了不少。从一开始看到死人吐得肝肠寸断,到现在能面不改色地将长刀捅进敌人胸口,他的能力越来越配得上西厂未来主事这个身份了。

    怎么说呢,挺心疼的。

    思绪千万,南狄眨了眨眼睛,反手握住少年微凉的指尖,声音带着笑。

    “行了,送我回帐子,回去让你捏个够。”

    这句话带着几分调戏的意味,殷复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红着脸低头,只是一言不发地牵着他的手离开伤兵营。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当初知道这人竟然一个人跑到这里时,殷复简直快气死了,这里是战场!他一个大夫,无半点武功傍身,来这里做什么!

    而现在看到他每日待在伤兵营里,累得手指头都抬不动时,他只觉得心疼。

    这么一个跟富家小公子一样的少年,自该在离都的同仁堂中半日看诊半日闲,惬意度日,又怎么能待在这血腥味冲天的军营里,每日连觉都睡不好。

    “啊……太舒服了。”

    南狄脱了外衫伏趴在有些坚硬的床上,满足地喟叹一声,真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桌上烛火摇曳,在粗糙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黑影。

    殷复卸了软甲放在一边,走过去坐在床边,微躬着身子,极其娴熟地按上了他的肩背。

    “南狄,你回离都去吧。”

    这话南狄几乎一天听一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都不带的理他。

    “不回。”

    殷复放在他肩背上的手停止了动作,目光落在那单薄的后颈上,里面有着隐忍的情感。

    “你当初就不该来。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战场!随时随地都会死人,每个人的脑袋都是拴在裤腰带上的,你一个大夫凑什么热闹!!”

惨败,乔润修战死

    “什么叫凑热闹?这里的大夫还少吗?连齐将军都准许我留下,你在这儿跟我发的哪门子邪火?”

    南狄也是有脾气的,而且绝对不小。

    他对殷复有着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低他一等,什么事都忍着让着,就等这个小太监什么时候开了窍能回应自己一下。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能够放任殷复对着自己莫名其妙地发火,他受不了!

    “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来,你不清楚吗?”

    南神医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上挑,瞳色有些深,笑的时候满目星辰,不笑的时候连眼尾那个撩人的弧度都透着刺骨的冰冷。

    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回过身来看着自己,质问的语气像是带着某种自嘲的意味,殷复心口猛地疼了一下,覆在他肩背上的手却一直没有拿开。

    “我……”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没来由的宽容与纵容,那一次次令他心神不稳的蓄意引诱,殷复又不是个傻子,他会不知道吗?

    这个人是喜欢他的。

    他慌了神,原先的愤怒寸寸龟裂,内心处只剩下无以复加的慌乱与难以自制的悸动。

    狼崽子秒变可怜的狗崽子,南狄看着看着就心软了,对那双湿润的大眼睛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在狗崽子身下翻了一个身,仰面躺着看他,双手垫在脑后。

    “小复子,我师姐是怎么拿下你干爹的,你知道吧?现在需要我像师姐那样追着你跑一遍吗?”

    需要吗?当殷复几次三番地让他离开时,他就知道不需要了。但是他要听他亲口说出那句话。

    “不需要。我没有干爹那么多的顾虑,我要说喜欢你很简单……”

    殷复低下头,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闻言,南神医颇为满足地勾起了唇角,但是这人接下来的话却仍旧让他黑了脸。

    “但是你还是得回去。”

    “砰!滚!”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回你个头的回!

    主帐中,几个将军都是一脸的凝重,围坐在巨大的沙盘前好半天都没有说过话。

    殷繁坐在齐垣身边,目光落在沙盘上插着红色小旗的地方,眉头紧紧地皱起。

    齐垣抬手过去,拔下他盯着的那个小红旗,换上了一面小黑旗。

    “三日了,几位将军对此战有什么想法吗?”

    几位裨将面面相觑,相视一眼之后皆是一脸苦色地摇摇头。

    齐垣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殷繁,问道。

    “厂公觉着呢?”

    殷繁拿起他拔下的那面小红旗晃了晃,沉声道:“太吃力了。”

    这一战打得,太吃力了。

    闻言,齐垣满意地笑了,目光扫在众人的脸上,道:“都有这种感觉吧?”

    众人点头,对殷繁说的话很赞同。

    “此战东夷派五万兵马攻城,我大离以七万兵马应战,两军在落裕谷酣战两日,东夷将领带一万残军溃逃,熊将军率五万将士回城。”

    老七说道。

    这一战他们赢了,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嗯。”

    齐垣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看向刘清河,问道。

    “清河,库房里的东西还剩多少?”

    “回将军,滚球还有两大箱,火铳筒的补给也有两大箱。”

    刘清河道。

    “好,下次出城,该带的东西带上,我也会给离都写信,请求皇上再派人送来一些。”

    听到齐垣的话,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边的殷繁身上,似是有所顾虑,一时间竟是没有人应答。

    当初提出弃用那些滚球的人正是殷繁,而现在齐将军说让继续用,他们真怕殷千岁说不同意。

    不过直到他们又谈了几件事,准备散去的时候,那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面红旗子,微低着头,不辨喜怒。

    众人散去,帐子里只剩下了齐垣和殷繁两个人,殷繁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看到齐垣拎着个茶壶给碗里倒茶。

    “厂公,喝茶。”

    殷繁从善如流,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嫌弃之意。

    啧!还挺认这个。

    齐垣笑了笑,硬朗的面容因着这笑柔和了几分。

    “厂公,你之前说过,我大离军队乃虎狼之师,不可能没了那些东西就打不了仗,守不住我大离这万里河山,这话我万分认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是属于正常男子的嗓音。

    “咱家知道。”

    殷繁回道,阴柔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突兀。

    “东夷人这次用的武器,跟以前差别太大了。”

    滚球和火铳筒这两件武器是大离先开始用的,虽然东夷人后来仿制出了六分像,但到底没有是赝品,无论是威力还是外观,都比不得大离手上的东西。

    可是这一次,他们用的那个东西,竟是比他们手上的滚球还要精巧,威力更是天差地别,只是因为数量少,在十多万人的混战中显得不是特别显眼。

    殷繁手里紧紧攥着那面旗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着白,眼中的神色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

    “齐垣,咱家有种预感,东夷此次,可能不止联合了北戎部……”

    北戎部作为一个靠牛羊活命的部落,可能制造出那么精美的武器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么那些武器是从哪里来的?

    殷繁回到了休息的帐子,睡在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立马睁开了眼睛,见进来的是熟悉的人,才慢慢收回摸向枕边的手。

    “回来了?”

    黑暗里,殷繁应了一声,然后走到桌边掌了灯。

    上次那一战中,乔润修不慎伤了腿,右腿被炸开好大的一个口子,能看得到森森白骨。

    南狄亲自给他治的腿,骨头里嵌入了一小块铁片,他和军医忙活了整整一晚上才将其取了出来,只是乔润修的这条腿,也算是废了。

    乔润修撑着床板坐起身,殷繁拿了药粉和白布条过来,坐在床边给他上药。

    “别沉着一张脸,不过就是一条腿而已,你父亲我四叔可是把命都留在了这里。”

    乔润修对此倒是满不在乎,挨过了取铁片的那个过程,就没什么疼能让他皱眉了。

    他们乔家人不怕死,一条腿算什么,而且也就是行动不便,又不是直接给切了。

    “我知道。”

    殷繁道,手下麻利地给布条打了一个结,然后将裤腿放下,给他盖上薄被。

    这天晚上,殷繁一夜没睡。

    半月之后,东夷再次向大离宣战,十万大军压境,与此同时,北戎部也向鸿雁关发起了进攻。

    五万铁骑伴随着冲天的炮火声踏碎了鸿雁关的城门,连夺三城,银狐骑损失惨重,被逼到了玉城附近。

    而天佑关的这一战,同样惨败,齐垣战死,乔润修拖着伤腿与敌人厮杀,最终不敌,死在了定远王的弯刀之下。

    ——

    离都,正和殿。

    “荒唐!简直荒唐!我大离军队怎么可能如此不堪一击!怎能如此!”

    上首的年轻帝王猛地将手里的奏折砸了地上,颤抖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

    众大臣兢兢战战地站在下面,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启禀皇上,臣私以为,当务之急应令南临王率军前去支援,同时知会前方的裕王与殷千岁应极力避战。若不敌,则不必强求,及时转移城中百姓,尽量给敌人留一座空城。”

悲伤,夜战

    他说避战,其实跟逃跑没两样,自然会有人不忿。

    “白相这是何意?我大离虎将怎可行此懦夫之举,那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

    这不就来了。

    白文清听到身后那个义愤填膺的声音,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淡声回道。

    “三十六计,走为上。本相并不认为面对未知的,且强大的敌人时选择避战是懦夫之举,杨大人这般英勇,不若请求皇上派你带兵去支援殷千岁,正好给你个与东夷人一决高下的机会,如何?”

    这话一出,不止堵住了杨士臣的嘴,还堵住了一帮子只会溜嘴皮子的文臣的嘴。

    站在白文清身后的云胡默默地扫了众人一眼,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看了个大概。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居于管理层的人还不能认清现实,那么这个国家也没希望了。

    上首,宁沉钧大手一挥,道:“方尚书就按白相的意思去办。杨卿下朝之后给朕抄一百遍的道德经,让你再给朕不长记性。”

    “臣遵旨。”

    方延慈道。

    “……臣遵旨。”

    杨士臣苦哈哈地谢了恩。

    从大殿出来之后,白文清和云胡走在一起。

    “云兄,杨士臣此人不堪大用,勇武有余,智慧不足,上次私自扣压奏折一事就已经惹了皇上一次,这次又在朝上乱说话,你看要不哪天找个由头将他撤下去?”

    闻言,云胡摇了摇头,道:“水至察则无鱼。还是留着吧,也给其他人上上弦。”

    白文清说好。

    与白文清分开之后,云胡便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方延慈也在,李涣将他引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愣了愣神。

    “云胡见过皇上万岁!”

    他只弯了弯腰,没有下跪。

    宁沉钧也不介意,挥了挥手让李涣给他看座看茶。

    “你来的正好,也省了朕亲自跑一趟。”

    宁沉钧边说着,边将一个信封递给他。

    信封上写着“云胡亲启”四个字,云胡看就知道是谁的信,忍不住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礼貌的臭小子,写个云兄亲启能死啊。

    信是传信兵带回来的,和军报放在一起,足见其的重要性。

    云胡拆开信封,信纸抽到一半的时候,从信封里掉出来了一个东西,在地上砸出了清脆的响声。

    三人都愣了,不约而同地去看,云胡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云兄,这是何物?为何还沾着血迹?”

    方延慈将那不够他一个指节长的小玩意递给云胡,后者颤抖着手接过,然后紧紧攥在了手里。

    是……是弹壳!

    殷繁在信上说,这枚弹壳是从乔润修胸口取出来的。

    弹壳……怎么会有弹壳?

    云胡反复摩挲着那枚沾了血迹的弹壳,强忍着内心深处的恐慌说道。

    “皇上,我想去战场。”

    宁沉钧看着他的模样,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就答应了。

    长乐宫。

    “我同你一起去。”

    “不准。”

    女子淡淡地挑眉,眼中的意思很清楚了,你管得了?

    云胡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无用功,这位祖宗真作起来,就是皇帝在这儿都管不住。

    “齐垣、乔守玉战死,我大离军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这是国耻。云胡,我大离儿郎不怕死,但不可以死的不明不白。”

    宁枧岁垂着眉眼,神情极淡,她捡起桌案上的那枚柱形的弹壳握在掌心,等她再展开手掌的时候,上面就只剩下了一堆痱粉。

    她挥了挥手将痱粉扬在空中,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道。

    “三日后离都,我同你一起走。”

    云胡没再拒绝,说好。

    ——

    玉城,城府。

    据上次一战,已经有半月有余了。

    整座城内没有一个百姓,能看得见的都是穿着软甲的士兵,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弃城撤离的准备。

    入夜。

    一身软甲的男子端着放着饭菜的托盘敲开了紧闭的房门,来开门的人正是乔茫。

    乔茫的状态看起来十分不好,只穿了一身单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我听侯爷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其实乔铮也一样,乔烨刚送了吃食过去。

    上官策把筷子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看着他慢慢地吃,眼神柔得不像话。

    他起身走到男子身后,从怀里摸出一把桃木梳,缓缓梳理着那墨色的长发。

    他们都不年轻了,即使会因为至亲的死而悲伤难以,却可以让自己一直悲伤下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原本乱糟糟的长发在木梳下变得柔顺。

    忽然,上官策手一顿,握着木梳的手微微颤了颤,而后轻轻拂过男子鬓边的那一缕华发。

    “慕容,你有白发了。”

    闻言,刚好吃完饭的乔茫放下筷子,反手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故作轻松地道。

    “怎么?有了白头发你就不要我了?长白头发算什么,我还会老呢!”

    上官策笑了,没有理会他的强颜欢笑,极其娴熟地拿发带为他束发。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号角声,北戎部攻城了!

    当两人登上城楼的时候,裕王和乔铮已经在上面了。

    城楼下是北戎的铁骑,阵阵嘶鸣与刀剑声交杂在一起,扰了这寂静的长夜。

    乔烨已经带了一万兵马出城应战,此时他已经和敌方主将交上手了。

    “这个时候攻城?”

    上官策看了一会儿才看出点苗头来,北戎人今晚竟是没有用那些武器!

    宁沉翎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打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夜里攻城,估计是……补给断了。”

    近两个月来,他们被北戎人追着跑,弹药就跟不要钱一样,管它用不用得着玩命地往出撒,说一句败家玩意实在是不为过。

    宁沉翎率军一退再退也是存着消耗北戎部武器的心思,他见过、用过那些东西,知道那种武器有多稀有。

    他不知道在背后给北戎部提供武器的是谁,但就凭北戎人这么造,早晚能把对方给逼疯了。

    有可能这些在他们看来是神兵的武器,在背后之人的眼里就跟一把长刀一样平常,但是没有人是二傻子不是?

    要是他碰到了一个只会拿石子砸人的人,他给了那个人一把长刀,那玩意却拿它当石子一样用,他也会疯的。

    “攻城的是何人?”

    上官策问道。

    “东夷八王之首,定边王上官席。”

    宁沉翎道。

    城楼下,乔烨已经和上官席走过近三百招了,二人显然是势均力敌,谁也压不住谁。

    闻言,上官策冷笑一声,眼神凌厉万分。

    去他的八王之首,他上官席也配?

    “我去取了上官席的首级!”

    言罢,他便转身下了城楼。

    谁也没有出声阻止,就连宁沉翎都没有。

    夜色中,乔铮转头看了一眼一旁岿然不动的弟弟,蓦然笑了,道。

    “你就不管管他?”

    “不敢管。”

    乔茫也笑了,搭在城楼上的手轻轻蹭了蹭坚硬的石块,鬓边的白发在夜色中仍旧刺眼。

    “上官席是他的叔父,当年他父亲战死后,尸体运回哈河城,被几个兄弟分食,上官席也有一份。我要是阻了他,他要取得就是我的首级了。”

    此时,上官策已经策马出城,身影如鬼魅般穿过了重重士兵直逼与乔烨打斗在一起的上官席。

仇恨

    长剑在夜色中泛着寒光,及时挡下了上官席劈向乔烨的肩膀的弯刀。

    正准备提刀格挡的乔烨看到了上官策,一个眼神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便不再恋战,立即驱马转身回城。

    对手忽然变了人,上官席顿时开始骂娘,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用东夷话说出,传入了上官策的耳中。

    对面的那张面孔与自己的父亲有五分像,上官策却只觉得恶心无比。

    恶心这个人,更恶心那个国家。

    “阿叔,别来无恙啊……”

    一声带低低的、着滔天恨意的问候被淹没在风声里,长刀与弯刀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杀!!”

    “杀!杀!杀!!”

    当男子将敌军首领的首级拎在手里的时候,大离士兵的士气顿时高涨,声声高呼响彻长夜,誓要将那敌人屠杀殚尽!

    这一战,大离夺回了两城,杀敌两万。

    上官席是东夷人,对北戎人没什么震慑力,所以宁沉翎并没有将他的首级挂在城楼上。

    鸿雁关。

    大堂内,将头发盘在脖子上的北戎首领将手里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一双铜铃般的虎目愤怒地盯着坐在自己左手边悠闲喝茶的黑衣男子,喉咙里不住喘着粗气。

    “当初是你亲自找上本王,说会提供武器,直到北戎踏碎离都的城门!你现在说要终止合作,你想害死本王吗!”

    坐在一边的男子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模样,黑色的短发整齐利落,身上穿着样式非常奇怪的服饰,黑衣黑裤长靴。

    上身衣服上的排扣一直开到了锁骨下方,可以看到穿在里面的白色内衬,腰带整整齐齐地扣在腰上,再往下就是裁剪合身的黑色长裤,以及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长靴。

    他有着一双像海洋一样的蔚蓝色眼睛,平淡无波的看过来的时候,竟然让北戎首领觉得脊骨蓦然一凉。

    “难道不是首领毁约在先吗?”

    一开口,竟是一口略显生硬的大离话。

    “我长雍国国主派我不远千里来助你们,不是让你们拿我们当傻子糊弄的。”

    北戎首领常年和大离人打交道,自然是听得懂大离话的。闻言,那张黝黑粗犷的脸上竟是罕见地浮现出几分羞赧。

    “诺斯将军,本王……”

    他们北戎人野惯了,出了名的骁勇之将都是在马背上野大的,半辈子都在和弯刀打交道,自然不肯去学那些武器的用法。

    更有甚者根本不肯用,说是怕神明怪罪。

    说实话,北戎首领也怕,但是他又贪婪于那些武器的威力。

    “最后一次。”

    诺斯忽然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极具有压迫性。

    “这次我带来了三箱枪支,需要贵国打下大离十座城,若是做不到,我大雍国也没有同贵国合作的必要了。”

    言罢,他便抬步往出走,步子不紧不慢,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声声砸在身后北戎首领的心口上。

    十座城?怎么可能?!

    院子外,诺斯翻身上马,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低檐帽扣在头上。

    “走。”

    “是,将军。”

    ——

    宁枧岁和云胡离开离都的第二天,宫里的白湘就生了。

    生产非常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守在外面的宁沉钧激动地都快哭了。

    打发走稳婆和太医之后,宁沉钧抱着裹在襁褓中的麟儿走进产房,满心欢喜地将孩子抱给床上虚弱的女子看。

    “湘儿,这是咱们的孩子……”

    白湘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微微垂着头看着丈夫怀里小脸皱巴巴的小婴儿,眼中满是温柔。

    “孩子……”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紧紧攥着的小手,碰到了一片柔软,小孩闭着眼睛动了动,将她的手指抓在了手心里。

    “你可一定要保佑你姑姑,保佑咱们大离平平安安的……”

    她近乎无声地低喃着,宁沉钧看在眼里,禁不住眼眶微红,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会的,会平安的……”

    刚出生的小皇子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对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而已经到达了东陵的宁枧岁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小侄子。

    宁枧岁他们到的时候,刚好东夷定远王率军攻城,殷繁和熊虎率部出城应战。

    羽郡郡守打开城门迎了支援的军队进来,城内同样并无百姓,几乎全都是士兵。

    “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驾!!”

    郡守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女子一夹马腹,连马带人就不见了。

    后面的云胡和通信兵对着目瞪口呆的郡守苦笑了一下,然后同样驱着马离开了。

    三人策马疾驰在城中,马蹄声声急,城外却是声声炮火震耳欲聋。

    “开城门!快开城门!!”

    通信兵冲在最前面,冲着守城的士兵大声吼着。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宁枧岁驱马擦过他的身侧,飞快地冲了出去,下一刻,城门立即被关上。

    宁枧岁出了城,云胡和通信兵则上了城楼。

    城楼之上,老七扒在城墙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身黑衣身形如电的女子御马疾驰而去,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谁?谁他么出去了!那特么谁啊!!”

    “那特么是你祖宗!!”

    云胡刚爬上城楼就听见了一连串优美的中国话,没忍住回了一句。

    “当今长乐长公主,皇上长姐,你再对着她他么一个试试!!”

    “你……”

    长,长公主?宁枧岁?!

    老七犹自沉浸在震惊之中,目光不由自主的跟着那道鬼魅似的身影移动,竟是没有追究身旁男子的无礼。

    话说宁枧岁冲出城门之后,手持长剑大杀四方,竟是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座下的骏马踏着敌人的尸体向着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身影奔袭而去。

    此时殷繁和熊虎正在合力对付定远王纳兰桀。

    纳兰桀的弯刀兜着颈项勾了过来,熊虎眼神一凌,举起双锤挡下了这一击,殷繁则迅速矮身伏在马背上,手里长枪直扫他胸腹的位置。

    “卑鄙!”

    纳兰桀一时不察被他的长枪刺中腹部,伤口虽然不深,但还是让他吃痛了,顿时怒目骂道。

    “你们大离将军都是懦夫,小人!就应该铐上枷锁,永远成为呼尔日的奴隶!!”

    他说的是东夷话,熊虎能听个大概,殷繁却是听不懂的,但是就算是听不懂,他也能从那表情上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熊虎,退后。”

    “是!”

    熊虎依言退后,下一刻,殷繁的长枪立马缠上了对面纳兰桀的弯刀,你来我往,火花四溅,竟是堪堪能打个平手。

    可是只有和殷繁一起打到现在的熊虎知道,那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昏厥过去,几乎是死撑着一口气在打这一战。

    但是今日他们的对手是纳兰桀,但凡换个人,他都不会让这人拼到这个份上。

离开,殷繁濒死

    当日城墙上,殷繁亲眼看着乔润修倒在纳兰桀的弯刀下,殷红的鲜血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染红了定边王的弯刀以及他身下的疆土。

    那日,伴随着轰鸣的炮火声,以及熊虎、老七等人撕心裂肺的“撤退”,殷繁疯了一样策马冲出城门,从敌人手里抢回了乔润修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冒死也要抢回乔润修的尸体,所有失去兄长的痛苦悲伤都需要他一个人和着血吞下。

    而现在,仇人就在眼前,他在嘲笑,他在炫耀。

    殷繁蓦然从马背上跃起,手里的长枪带着万钧的力量朝着纳兰桀的头部劈下去。

    纳兰桀双手持着弯刀去格挡,眼中是满满的不屑。

    没人看到凌空腾起的男子眼中闪过的寒光。

    意外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火铳枪对准定边王胸口扣下去的时候,殷繁能从对方那双蓦然染上惊恐的眼睛中看到两个字:卑鄙!

    卑鄙吗?就是卑鄙,又如何?

    弯刀掉落在了地上,一身玄衣的男子稳稳地落回马背,眼中寒光如刀,矮下腰身,手腕一翻就将对面的人斩于马下。

    同样的伎俩,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咱家要你为我兄长偿命!

    宁枧岁策马逼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面色惨白的玄衣男子立于马上,面无表情地将对手斩于马下,长枪直直插入对手的胸口,溅起的鲜血弄脏了他的靴子。

    他似乎看到了她,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里面空洞得厉害,没有她的影子,没有她……

    繁安,繁安……

    这一战,大离斩杀敌军一名主将,杀敌万余,收复天佑关,大捷。

    只是大离军中,却完全没有打了胜仗的欢喜。

    不出熊虎所料,当时殷繁的身体已经坏到了极点,他能撑到将纳兰桀斩杀完全是靠着报仇的信念支撑着,纳兰桀一死,他也倒下了。

    换上了干净单衣的男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胸口根本看不出任何起伏。

    南狄坐在床边皱着眉头给他把脉,手心微湿。

    他敢保证,这一定是他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诊脉。

    屋里围着一圈人,都紧紧盯着南狄探脉的那只手,死寂一片。

    良久,南狄终于收回手,转身拿了纸笔,飞快地写方子。

    “我不兜圈子,就直说了。脉象微弱,自主意识丧失,身体极度虚弱,随时都有可能油尽灯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拿珍贵药材将养着,等他自己醒过来。”

    没有人说话,连个出声的都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一身玄衣的女子,似乎都在等她说话。

    熊虎等人其实并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但很明显能感受到氛围不对,于是非常聪明地没有开口。

    “嗯,知道了。”

    宁枧岁似乎没有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神色如常地探手抽走南狄写好的药方,转身走出屋子。

    其他人不明所以,云胡和南狄却知道,她是去给元今裴写信去了。

    军营里的药材大多都是金疮药之类的,而那方子上有不少的名贵药材,只能求助旁人。

    南狄看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头,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军营里这么多人,她要是真的犯浑,也不至于压不住。

    “小复子,去打盆热水给你干爹擦身子,顺便把我的银针拿过来。”

    红着眼睛的殷复被南狄支了出去,屋里顿时只剩下了几位将军以及云胡。

    南狄的神情异常严肃,用交代后事的语气说道:“在殷千岁醒过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个屋子的。

    所以拜托诸位,一定,一定要看好我师姐,千万别让她离开这儿。”

    别看她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心里不知道已经憋了多大的火了,这放出去就是祸害。

    只是谁也清楚,那人想要干点什么,在场这么多人谁能阻得了?唯一一个能做到的还躺下了。

    晚上的时候,南狄给殷繁走了一次针。

    密密麻麻的银针扎满了全身,只是躺在床上的人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一直没有醒来。

    行完针以后,南狄又化了一颗药丸喂给他喝下,这一晚上才算折腾完。

    “南狄,你去歇息,这里我守着。”

    殷复道,他看到南狄累成这样,心里心疼得要命。

    南狄点头,也没跟他矫情,拎着自己酸到麻木的两只手去了外间。

    回仙阁以针灸之术闻名天下,南狄一身医术尽得他父亲南天关的真传,跟宁枧岁那个半吊子简直是云泥之别,哪怕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他也能给它拉回来。

    人在面对死亡。面对灾难的时候总是勇敢的、无畏的,广袤天地间,人渺小而又伟大。

    千百年来,在人与死神的抗争中衍生了大夫这个职业,所有医学的发现发展都是人对既定天命反抗的体现。

    宁枧岁写完信之后就回了殷繁的房间,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坐在床边的殷复被惊醒了,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在床前定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来人是谁。

    “殿下,您……”

    “我来看看他,你先去外间待一会儿。”

    南狄睡觉深,没感觉到这里的动静。

    宁枧岁一身玄衣融入夜色,声音冷清至极,听不出任何情绪。

    殷复没有丝毫犹豫便出去了。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白天南狄说过的话,顿了顿脚步,轻声说了一句。

    “小复子觉得,干爹醒来第一眼想看到的人就是殿下……”

    所以请您哪里都不要去,一直陪在干爹身边可好?

    “我知道。”

    黑暗中,女子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低低的沙哑。

    她的手轻轻拂过腰间佩剑的剑柄,手指微微一动,长剑倏然出鞘,那半截剑身借了三分从窗户偷溜进来的月光,寒光狠狠地晃过殷复的眼睛。

    “殿下……”

    “怎么?你莫不是还担心本宫会寻死?”

    手腕一震,长剑连带着那一尺寒光被重新收回了剑鞘,宁枧岁冷声道。

    闻言,殷复没敢再多言,低头走出内室。

    她长乐活了小三十年,为着一个男人寻死觅活这种蠢事从来没有做过,以后也不会做。

    让她给别人殉情?那是笑话!

    这辈子,只有别人殉她的份!

    你说是不是,繁安?

    她没有掌灯,就那样借着微弱的月光,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床边坐下。

    床上的人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微微俯身,剥开他的单衣,耳朵贴在那微冷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微弱的,几不可闻的,随时都有可能停止的……心跳。

    “长安,我快要疼死了……”

    近乎呓语的低喃从唇齿间溢出,含着压制到了极致的痛苦,压抑得让人发疯。

    “我的长安太苦了,太苦了……”

    凭什么呢?哪怕是她自己也好,凭什么非得是她的长安呢?

    东方将白之时,宁枧岁一身玄衣,头戴斗笠,骑着骏马来到了城门前。

我本异乡客

    守门的将士立即走了过来,她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丢给他,那是她从熊虎身上顺走的将军令牌。

    齐垣死后,熊虎便成为了威远军的主将。

    守将看了那令牌一眼,立即正身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便跑回去开城门了。

    “不准开!”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是云胡。

    开城门开到一半的两个小兵一下子懵在了原地,下意识地又把城门重新关上。

    宁枧岁斗笠下的脸上仍然是一片冷漠,眼中划过淡淡的不耐烦。

    “宁枧岁,你想干什么?”

    云胡驱马挡在她的前面,隔着斗笠垂下的面纱与她对视,脸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静。

    “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不然我不会放你出去。”

    听到他的话,女子驱马上前,马头碰上马头,眼睛对上眼睛,冷漠至极。

    “告诉你?”

    那层慈悲温婉的伪装褪去,只剩下令人脊骨生寒的冷漠狂执。

    这种人在现代心理学上有一种解释叫做:分裂样人格障碍。

    不过在云胡看来,宁枧岁这女人可不止有这一种人格障碍,起码得把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加上!

    “本宫做事,凭什么要告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一句话她说的风轻云淡,云胡确实被生生气笑了,温热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眼底渐渐染上了一抹怒极的狠厉,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算什么东西?这就得问公主殿下你了……”

    从红山书院山脚下初见,到今日之前,云胡都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过这么大的恨意。

    他曾在他们相处最为融洽的时候在心里许下盛世昌明,海晏河清,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一直在努力地实现着自己的誓言,可是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他是贱吗?

    “在你公主殿下的心里,我云胡究竟算什么东西?你今日踏出了这一道门,若是一去不回,我所努力的一切,拼尽全力去改变的一切,又算什么东西?”

    宁枧岁,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我为大离做的一切,一半是为了还阳城神童一个盛名,而另一半是为了做给你看的!

    我要让你看看我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有多好,让你知道我们那个世界有多精彩,我跨越时空遇见了你,你得看,你得知道!

    若是你不在了,谁又在乎我是谁?谁又能在某一天我突然回去的时候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个世界我真真正正来过,而并非……大梦一场。

    他难得这般情绪外***得眼角都红了,黑白分明的眼珠缀在微红的眼眶里,竟是生出了几分脆弱的倔强。

    这是个真正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宁枧岁这般想道,但是心中依旧无半点波澜。

    旁人温柔与否,伤心与否,于她何干?

    “你说是什么东西,那便是什么东西。”

    她淡声道。

    “云胡,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因为我信你。但你别拿你们世界的那一套来束缚我,我们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活法,大离也一样。你要做事我不拦着,但是现在我要出城,你也别挡我!”

    “开城门!”

    将军令牌落到了云胡怀里,女子驱马与他擦身而过,而这一次,云胡没有再出声阻拦。

    是啊,她有她的活法,大离也一样,他本来……就是个外来者,原本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又何必呢。

    云胡背对着城门,手里捏着那块将军令牌久久未曾回神,座下的骏马无聊地拿蹄子刨地上碎石块,时不时发出低低的鼻息。

    “云胡!”

    仿佛过了很久,身后传来的唤声才让他回了神。

    他怔怔的回身看去,只看到了即将关上的城门间,一道玄色的身影策马而去。

    城门关上,那道身影被隔在外面,只是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男子的耳中。

    “说谁一去不回?你倒是盼我点好!……我的心头血留在了这座城里,你说我可不可能一去不回?……

    繁安伤愈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日……”

    她的心头血留在了这座城里,现在它快死了,几近干涸,若是它活了,她能感受得到。

    褪去伪装的宁枧岁是一把带着煞气的刀,是一匹凶残的狼,但是这把刀有刀鞘,这匹狼脖子上戴着枷锁,伤不了人。

    刀鞘和枷锁的名字,叫做殷繁。

    ——

    军营的主帐里,熊虎等人人神情麻木地看看桌上的那块将军令牌,又看看云胡,看看云胡,又看看令牌。

    “还是走了。”

    南狄淡声道,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云胡站在一边没说话,人是他放走的,他无话可说,虽说他拦了也没用,顶多挨上一顿揍,再丢人。

    “我就想知道这令牌是什么时候没的,我记得昨晚休息前还在身上的,怎么就到了殿下手上了?”

    丢了将军令牌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在军营中军令如山,只认令牌不认人,若是哪天被人偷去,整个军营都完了。

    老七看到熊虎一脸崩溃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不无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昨晚……可是起过夜?”

    “是啊!可我就算是起夜令牌也是带在……身上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眼睛一点点地瞪大,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看着就可怜。

    他在起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殿下。

    他被偷了?居然还是被殿下偷了?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师姐那个人……涉猎广泛,而且,特别聪明……”

    南狄有些心累,第(再)一次为自己拥有一个聪明(糟心)的师姐而感到心累。

    老七同情地拍了拍熊虎的肩膀,道:“折在自家人手里,不丢人。”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的熊虎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内心依旧无限崩溃。

    军营一切如常,仿佛没有人把宁枧岁的离开当成一回事,熊虎郁闷了半日之后,又恢复了龙精虎猛,把一众将士折腾得鬼哭狼嚎。

    晚上,主帐。

    “老虎,给我点二十个人,今晚我出城一趟。”

    老七坐在沙盘前,手里拿着一个小旗把玩,眉眼垂得很低。

    “滚出去,少跟我扯犊子。”

    熊虎没什么情绪地撩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手里的旗子抢了过来插在它原本的位置。

    聂七笑了一下,身子向后仰了仰,换了个姿势坐着,丝毫不介意他的语气。

    “老虎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被动得可怕吗?以前打仗,我们顶多不知道敌人的策略,而现在,我们连对方会用什么武器都不清楚,只能整日提心吊胆地等死!”

    太讽刺了,真的太讽刺了!

    大离军队何时如此被动过?

    大离和北戎东夷打了几百年,谁也没有真的把谁怎么样过,但是现在这种局面被打破了,而且很明显不是从内部打破的。

    他们现在亟需去了解,适应这种变化,而不是一直掩耳盗铃,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道理熊虎自然知道,而且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想让聂七去冒这个险。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不必去。我只要还活着,这种事就轮不到你。”

    熊虎沉声道。

夜袭,蓝眼睛的诺斯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帐子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不管你们谁去,都得带着我一起去。”

    云胡一进来,里面僵持不下的气氛瞬间散得干干净净,二人拿眼把他从头到尾一打量,异口同声道。

    “你去!”

    云胡:毁灭吧人类,赶紧的。

    到最后还是定的聂七,熊虎亲自挑了二十个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轻功了得,善隐匿,最适合夜袭。

    熊虎亲自送他们出城,他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隐入夜色,一声低低的“万事保重”被夜风吹散在长夜尽头。

    东夷营地。

    举着火把的士兵在营地周围巡防,半个时辰一轮,几乎没有半点间隙,可谓是戒备森严。

    而在营地对面一人高的草丛中忽然响起了一声细细的夜莺啼声,过了一会儿之后,一个黑影倏然闪了进去。

    前去探查的人回来了,蒙了面的聂七伸出手,让他在自己手心里快速地写字。

    主帐在最东面,粮草库和武器库在南面……

    了解到大营的大概情况之后,聂七便带着云胡离开了草丛。

    云胡被聂七有力的臂膀夹在腋下,两只手死死地捂着嘴,生怕自己出个什么动静引来人。

    两人落在了离大营最近的一棵树上,下面就是巡防的东夷士兵,他们只消一抬头就能看到树上蹲着两个人。

    聂七一手拎着某个即将被自己活活憋死的人,另一只手探进怀里摸出一颗黑乎乎的滚球,眼神微微一眯,手腕运力,滚球便离了掌心,直直地朝远处的帐子飞了过去。

    下一刻,“轰!”

    “来人!来人!”

    “大离夜袭!!”

    “……”

    所有的帐子几乎都是在一起的,聂七投下的那颗滚球不止炸毁了一顶,而且还引出了好大的火,夜风一吹,火势蔓延,这一片很快就变成了火海。

    就在一片混乱中,树上的人悄然离开,向着另一个方向纵身而去。

    聂七带着云胡来到兵器营,外面守着的四个士兵被人叫走了两个,只剩下两个在那儿杵着。

    聂七让云胡站在原地,探手从绑腿上摸出了一把匕首压在手里,而后身影鬼魅似的一晃,几乎是云胡揉眼睛的功夫,那两个人就倒在了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高手啊。

    聂七在一片嘈杂声中朝云胡招了招手,云胡猫着身子跑了过去,却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被他薅住后衣领子塞进了帐子里。

    “动作快点!”

    “……”

    粗鲁!太粗鲁!

    聂七在帐子外面望风,同时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一刻钟……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嘈杂声越来越近,聂七能听得出有人正在往这边赶,估计是反应过来了。

    一刻钟之后,云胡从帐子中探出头,还没说话,又被人薅住后衣领子直接给提溜走了,他只来得及拿手捂住自己的嘴。

    就在东夷的主将带着人来到兵器库时,夜袭者早已经回到了之前出事的地方,打算从那里离开大营。

    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那儿没有东夷士兵,却站着一个身穿奇装异服的男子。

    他一身黑衣黑裤,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异常魅惑。

    他就站在那棵树底下,身体靠在树干上,见两人看着自己,竟是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打了一个招呼。

    “晚上好,我的朋友。”

    没有人回应他,因为聂七已经拎起云胡的腰带纵身跃起,飞快地消失在了长夜中。

    就在那一刻,云胡努力地从聂七腋下探出头,死死地盯着那双蔚蓝色眼睛,后者同样回视他,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直到长夜恢复了寂静,那双明显带着惊恐的眼睛隐去,诺斯才收回目光,双手揣在裤兜里,一下一下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他饶有兴趣地低头笑了笑。大离人,果然很有趣。

    东夷士兵很快就过来了,为首的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诺斯,连忙跪下行礼,并小心翼翼地询问可有看到什么人逃走了。

    “喏,那边。”

    男人依旧淡笑着,随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多谢诺斯将军!”

    那人千恩万谢,连忙带着人追了过去。

    干了坏事就开溜的聂七等人自然不知道东夷大营这一整夜的马乱兵荒。

    因为某人刻意指错路的原因,等东夷士兵朝着他们真正逃离的方向追去的时候,人早就跑没影儿了。

    都是轻功卓越的人,虽说带着一个拖油瓶,但总不至于连身都脱不了。

    商元是次日晚上才进入天佑关的,身上带着殷繁需要的药材。

    元今裴他们如今在绥城,送个信一来一回都得三天,太折腾人,更何况殷繁等不起。

    所以宁枧岁并没有给元今裴送信,而是给一直在东陵活动的商元,请她收集药材送来天门关。

    半夜收到信,商元便再也没有睡着,直接去了自己打理的几家药堂找齐了所有药材,然后便赶来了这里。

    南狄配好一副药亲自去厨房煎药,殷复留下来作陪,只是商元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笑了笑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殷复出去之后,商元慢慢地踱步到床边,微拧着眉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出这苍白得跟个鬼似的小子有哪点让人喜欢。

    片刻后,她离开床边,走到一边放着铜盆的地方,亲手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然后又走回床边,一手卡着殷繁的下巴给他擦脸。

    商元一身玄衣,因着身体略微特殊的缘故,早已四十多岁的她现在看起来年轻了不止十岁,墨发高高束在脑后,只在额前留了几缕碎发,看起来甚是利落干练。

    她容色姣好,与宁枧岁至少有五成像,尤其是那温婉的眉眼,一看就知道是母女,但熟识她们的人都知道,温婉什么的简直就是在欺骗观众。

    这是殷繁第一次见到丈母娘,很尴尬的一次见面。

    他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而他丈母娘边用挑剔又嫌弃的目光看着他,边拧了帕子给他擦了脸和手脚。

    一个太监,而且还是一个身体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的太监。

    这是商元对殷繁这个女婿的第一感觉,不满意。

    或者说……有这样的女婿,没有哪个丈母娘会满意。

    可是她有不满意的资格吗?

    将手里冷下来的帕子随手扔进铜盆,商元随手柃了一把椅子坐下。

    坐姿不可谓不狂放,一只脚踩在边上,臂弯搭在屈起的长腿上,唇角轻轻勾起,眼角有着淡淡的细纹。

    “呵……一个病秧子太监,摊上长乐那么个祸害,真不知道该同情你还是同情她……”

    她这一声似叹非叹、似慨非慨,躺在床上的人却并没有听见。

    聂七等人天不亮就回来了,云胡一回来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写写画画,一整天都没有出来,连饭菜都没用,直到天黑下来才揉着眼睛打开房门。

    军营,主帐。

    云胡端着碗坐在一众人中间,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但是鉴于肚子的抗议,他也不在乎丢人不丢人的问题了。

哈勒希尔的卑微

    桌上放着的图纸上画的正是他在东夷大营的兵器库里看到的东西,步木仓和TNT乍药。

    云胡在现代有一位爱好研究兵器的朋友,所以耳濡目染,他对这些枪支弹药的也略有了解。

    在他看来,那种步木仓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型号,但其威力绝对不亚于一战后美国造的M1式7.62毫米加兰德半自动步木仓,而那TNT乍药,其精致程度也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威力绝对不容小觑。

    熊虎捡起那几张画满了乱七八糟符号图形的纸张,又听了云胡的话,拧着眉头好一顿纠结。

    “那该怎么办?这么强大的武器,我们大离军队要如何应对?”

    这时,云胡咽下了嘴里的肉,满嘴油光地说道:“还能怎么应对?自然是想办法把这些东西搞出来了。但是肯定会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现在,你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

    工业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冲击是必然的,武器的更新升级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哪怕这个更新的周期非常漫长。

    熊虎等人好似也感受到了此事的艰难程度,纷纷皱起了眉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就在这时,终于吃好了的云胡一抹嘴,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包用手帕包好的的东西放在桌上,狡黠的笑了笑道。

    “不过近期不必担心,我保证近三个月内东夷人不会拿那些东西出来攻城。”

    闻言,熊虎诧异的挑了挑眉稍,探手打开那个手帕,露出里面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有细细的针,还有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细管,大概有二三十个的样子。

    熊虎和聂七各自捡了一个拿在手里,举在眼前看,还是没能看出来那是什么材质,说铁不是铁,说银不像银,在烛火下亮的晃眼睛。

    “这是何物?哪里得来的?”

    “哦,这是昨夜从东夷的兵器库得来的。我卸了他们的撞针和雷管……”

    在现代的时候,他那个兵器迷的朋友不止一次教过他怎么快速地拆卸枪支和排雷手法,但由于两人都是遵纪守法的五好公民,自然不可能偷了真的来玩拆卸游戏,所以一切的技巧都仅限于理论。

    这次是云胡第一次将那些理论付诸实践,总的来说效果还不错,他可真是个天才。

    云胡给东夷大营带来的困扰果然让东夷国君头疼了好久,气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连夜召了大雍国使臣进宫。

    哈河城——

    哈勒希尔以最高规格接待了这位来自外域的使臣,在对方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注视之下,他就竟心生出了一种卑微臣服的荒谬心态。

    “诺斯将军,之前长临王送回来的信您也知道了,此次是长临王的疏忽,竟然大离人使了奸计毁坏了神兵,不知将军可否再……”

    最后的话没有说出来,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坐在下首的黑衣男人自然能听出来。

    他近一年来都在与东夷人和北戎人打交道。

    打从踏上这片异域开始,就一直辗转在两地,从未越过大离疆土半步,但他说的,一直都是大离话,虽然略显生硬,但却一直坚持着。

    “呵……王是想让我大雍国来当这个冤大头?”

    诺斯淡淡地笑着,刀削一般的薄唇勾起近乎讽刺的弧度,嗓子里就像是被塞了半斤棉花,声音低沉的厉害。

    “从我第一日亲自将那批武器交到王您的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教给了王的人所有有关武器的用法技巧,以及应该注意的事项,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事无巨细……”

    他顿了顿,眼看着上首的国君一点点黑下了脸,蔚蓝色的眼睛中闪过一抹嘲讽,又道。

    “可是如今贵国王爷竟是让敌人把最重要的撞针和雷管偷去,而且还是出了事近一月有余才发现,显然是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既然如此贵国如此不把我大雍国放在眼里……”

    “不!不是这样的!诺斯将军千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啊!”

    哈勒希尔急的汗都下来了,急急忙忙地打断诺斯的话,那一口生硬的大离话显然比诺斯还要差。

    “孤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东夷一向尊将军为贵客,更是将贵国当做我东夷的友邦,绝对没有一点不尊重的意思,将军可千万别……”

    一国国君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着一个别国使臣低声下气,赔笑卖乖,怂的跟二孙子似的,看着就窝囊。

    诺斯坐在下首优雅地翘起一条腿,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拇指无聊地互相打转,兴致缺缺地看着,时不时淡淡地应和上两声,眼里一直没有什么情绪。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看着弱者在面前卑躬屈膝,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匍匐在脚下,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一种优越感,但是他现在不喜欢看这些卑微的人了。

    在哈勒希尔不厌其烦的絮叨声中,诺斯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看到的那双带着惊恐却没有半点卑微之意的眼睛,心里忽然痒了一下。

    果然还是大离人有趣啊。

    哈勒希尔带着东夷一众大臣跟诺斯打了一晚上的太极,却仍然没有成功让诺斯松口,只能不甘不愿地把人放走了。

    诺斯出了王宫之后便坐上马车,准备回自己的住处。他的随从一边熟练的驾车,一边用二人的母语说道。

    “将军的大离话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随从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叫阿乔瑟。

    金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以及那白皙的肤色,这是个非常俊美的大雍国男子。

    他绝口不提王宫里发生的事,专门挑了里面人喜欢听的说。

    “是吗?那再好不过。”

    里面的人用大雍话回了一句,声音轻快,显然很满意阿乔瑟的话。

    “阿乔瑟也要学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踏上大离的国土,到时候阿乔瑟可不能给我丢脸。”

    闻言,阿乔瑟笑了笑,用大离话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不会。”

    东夷国君给诺斯的宅子就在大祭司府旁边,门外没有守卫,门内没有下人,整个宅子只有他和阿乔瑟两个人住。

    宅子很普通,随处可见的样式,府门口没有匾额,看起来既不富丽也不堂皇。

    夜幕渐渐垂落,哈河城被笼罩在一种近乎梦幻的昏暗之中,而这座看起来非常的普通的宅子也亮起了灯火。

    宁枧岁就是在这个时候摸进来的。

    黑夜将她的身影掩饰得极好,完全没有惊动暗处的死士。

    她来到哈河城已经有三日了,也跟了这座宅子的主人三日。

    一个穿着奇装异服、有着一双蓝色瞳孔的男子,身后总是跟着一个长了一头金毛的年轻男子。

    看得出来这两人完全没有内力傍身,但哈勒希尔在他们身边安插了不少死士,随时随地跟着,显然这两个人对他很重要。

    宁枧岁不觉得自己要在那些死士手下杀了这两个人很难,但她不想现在就动手。

    当冰冷的剑尖抵在喉间的时候,诺斯背靠在书架上,手里握着已经上了膛的枪,蔚蓝色的眼睛中闪过一抹冷然。

    “你是谁?”

    诺斯没有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内衬,亮晶晶的金属扣子解到了锁骨下方,勾勒出修长健美的身形。

    “要你命的人。”

    女子一身夜行衣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手上的短刀泛着寒光,露出来的一双狭长的凤眸中闪着锐利。

    诺斯听到她闷在喉咙里的声音,神色微微一怔,藏在身后的手慢慢放开紧扣的扳机,抬眸对上那双冰冷锐利的眸子,竟是勾着唇笑了一下。

    “大离人?”

战胜,摄政长公主

    话音未落,抵在喉间的短刀又往前推了几分,诺斯几乎能感觉到刺痛感,但是他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来杀我?阁下就不想知道我的身份,来自哪儿,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做什么?”

    想吗?宁枧岁当然想,不然她跟他耗这么久干什么?

    宁枧岁狼一样的眸光紧紧盯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片刻后,仿佛是确认了什么东西一样,慢慢地收回了短刀,身体撤开半步,站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说。”

    她言简意赅,眸中冷漠,手腕一甩,短刀稳稳地插在身下的桌案上,那是一种无言的威胁。

    “大雍,我是大雍国的将军,我叫诺斯。”

    诺斯自然不会被这种低级的威胁手段唬住,但这并不妨碍他回答自己方才主动提出的问题。

    “大雍国是四属大陆中最强大的国家,我奉我国国主之命跨过了广阔的海洋,来到这片大陆。”

    至于来做什么,就算他不说,宁枧岁也猜到了,一个国家派人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开疆扩土还能有什么目的?

    “你是大离皇室中人吗?”

    诺斯问道。

    宁枧岁取下脸上遮面的黑布,露出了一张姣好的面孔,冷声道。

    “大离长公主宁枧岁,阁下也可以唤我长乐。”

    她的目光扫过男子藏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暗。

    “长乐。”

    诺斯从善如流。

    “其实你没有必要杀我,大雍和东夷的合作已经结束了,大雍不会再以任何借口任何理由干涉大离、东夷、北戎三方之间的战事。”

    “可是你们已经干涉了!”

    宁枧岁冷声道。

    “你们给东夷和北戎输出武器,挑起了他们与大离的战争,如今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现在说不干涉,脸呢?”

    感受到了女子隐忍的怒火,诺斯认真地想了想这一年他们做的事,随后便笑了。

    还真是有些不要脸呢。

    “既然都已经不死不休,何不直接借此机会开疆扩土呢?你得承认,在双方军事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之下,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战争。”

    “没人会喜欢战争。”

    “可你需要它。”

    诺斯的声音沉稳,却是一句都不肯让。

    宁枧岁冷冷地看着他,心中也异常冷静。她在分析这个男人的话,同样也在权衡利弊。

    也许她知道诺斯在想什么。

    “若是大离败了呢?”

    是啊,若是大离败了呢?

    诺斯低着头,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良久展颜一笑,道:“那就当我看走眼了吧。”

    宁枧岁冷笑,真是好一句轻松的看走眼!他一句走眼,赔上的是她大离的国土和百姓!

    “可是我从来不允许自己看走眼,所以……大离不会败。”

    在最后,诺斯这样说道。

    这个长夜终究是安然地度过了。

    善与恶,强与弱的较量永远都存在,若是固地自封偏安一隅只能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多难兴邦,浴火凤凰。这一战是黎明前的黑暗,亦是涅槃前的最后一重烈火,除了死战,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我在梦中的朋友,愿你们能够撕裂这最后的长夜。在长夜的尽头,我会陪着你们迎接灾难过后的第一缕曙光。

    长宁八年,这是被离国载入离史册的一年。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将军葬沙场,纯臣殉谏梁。

    铮铮儿郎祭江山,袅袅娇娥缨簪枪。

    寒衣裹尸何畏血染江,狐死首丘佑我大离无恙。

    这一年,东夷与北戎联合进犯大离边境,烧杀屠掠无恶不作。为御外敌,时隔多年,仁帝再次起用齐恩侯府,乔家再次成为了世人口中战无不胜的守护神。

    这一年,北戎部再次将战火烧到了漠北的土地上,狼烟四起,流民四窜。为鼓舞士气,仁帝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与边关将士同吃同住,不慎落下了病根。

    这一年,西厂厂公殷繁亲掌威远军,成为了大离历史上唯一一位以内宦身份执掌军权的将军。

    这一年,大离军队与北戎、东夷死战数月,终于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举军攻破了两国国都,扩大了离国的版图,从此大离成为了这片大陆上唯一的国家。

    诺斯用他们大雍国精密先进的武器给这片大陆上包括离国在内的三个国家设了一个非生即死的局。

    而他们就像是被人任意玩弄的玩偶一样,拼尽一切去赢,可拼到最后才发现,这本来就是强权者的用来娱乐的一个游戏。

    说实话,宁枧岁并不觉得这样的游戏有什么错,相反,她也很喜欢这种游戏,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一切的弱肉强食都是合理并且有意义的。

    正因如此,她那晚才会放下抵在诺斯脖子上的刀。

    那天晚上,她有一万个杀诺斯的理由,但又有一万个不杀他的理由。

    但凡诺斯的话里有一句是假的,大离就会面临灭国的危险,可是在宁枧岁那里,那万分之一的潜在危险却成为了她孤注一掷的理由。

    有危险才会有刺激感,不是吗?

    诺斯果然如同他说的那样,在三国的最后一战开始之前悄悄地带着随从离开了这片大陆。

    战争过后的大离可谓是百废待兴,这一战的损耗不可估计,户部户部尚书连算的勇气都没有,躲在户部偷着抹眼泪,那是心疼的。

    长宁九年二月,仁帝下令改国号为华,改元长明,并命工部带人丈量国土,勘测地形,重绘华国舆图。

    同年六月,仁帝病重,下诏册封长乐长公主为摄政长公主,官拜上一品,暂行监国之权。

    此令一下举国哔然,朝堂上下不由纷纷猜测,这位摄政长公主会不会就是下一任的女帝。

    而此时的长公主府内却是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惊胆战的死寂。

    这府邸是新落成的,规格按照一品大臣所建,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等殊荣,放眼大离……不,华国千年历史来,这也是头一份!

    李涣捧着放了官服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小幅度地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还请殿下莫要为难奴才,您给个准话,奴才也好回去跟皇上复命不是?”

    “滚!给本宫滚出去!”

    一身素衣的女子狠狠地将手边的茶盏扫在地上,眉宇间有着压不住的戾气。

    茶盏要死不死地刚刚碎在脚边,洒了李涣一靴子的茶水茶叶,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额头上立马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感觉经过了那一战,这位长公主殿下身上平添了不少戾气,原本跟观音一样温婉的一个人,现在就是扫一眼都令他心惊胆战,双股直颤。

    李涣自然是不可能滚的,他走这一趟本来就是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而就在他准备硬着头皮再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阴柔的声音,他心里顿时大呼祖宗,简直就是救命恩人啊!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殷繁一身玄衣,墨发高束,俊美的面容带着几分苍白。

    他在李涣感激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到了女子身边,然后被女子牵住了手指。

    “没什么,李大人先回去吧。”

    “是!奴才遵命,可这……”

    李涣一边陪着笑,一边面露为难地指了指托盘上的官服,支支吾吾地道。

    见他这副模样,宁枧岁脸上又隐隐有了怒意,一个眼神过去,他便禁了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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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介绍:
她是残了双腿,被放逐山野的长公主殿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那一年,他带着华丽的仪仗跋山涉水,从月华庵迎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堂堂西厂厂公每日最重大的事就是琢磨怎么把这东西嫁出去,生怕砸自己手里,后来……他想,还是自己留着吧,就别放出去祸害苍生了。
一开始,殷繁只觉着宫里那个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又老又毒舌,人丑腿残还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当他近乎献祭般将自己的一切奉到她面前,只求她喜乐安康时,他才知道,这人啊,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开始:“殿下还是安分些的好,皇上嘱咐奴才照看您,您若是出了门就得罪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奴才,若是因着您让奴才受了罚,奴才饶不了您!”
宁枧岁说:“长安,我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你将我拉回了人间……”
女主比男主大六岁,双洁。甜文无虐。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