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枝祭之仪(下)
土御门兄妹和浅神宫月都本能地向着天上抬起头来,却只有尹吹来香不假思索地望向了灰原初。
而灰原初头也不抬,也没什么动作,却在瞬间从脚下涌出汹涌的血浪。
血浪扑到了其他几人面前,瞬间化出一只由无数大腿粗的触手盘虬而成的手掌形状,向着四人应面抓去。
在四人中,土御门兄妹刚才可一直躲在地下室中,根本没看过灰原初战斗的场景。
此时,他们兄妹两人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由无数触手组成的异物,一时之间脸色铁青,第二反应才是本能地想要躲避。但他们的身体刚刚移动了几寸,就被血肉重重拍中,后仰着飞了出去。
浅神宫月见到突然在面前竖立起来的血肉怪物,一瞬间表情僵硬,眼神深处却有恐惧展放出来。但巫女最后还是强行控住了自己,一动不动,同样被血肉撞飞。
只有尹吹来香面对这一异物的出现的反应是眉开眼笑,反过来向着那无数的触手拥抱了上去。于是,血肉之手托住了她,动作比对待土御门兄妹与浅神时候更为轻盈温柔,但也毫不迟疑地果断将她从原地远远地抛开。
下一刻,爆豆一般的连串枪声也是天空之上响起。
无数子弹接连不断,如雨一般从空中泼洒下来。
从上方看下去,彷佛以灰原初为中心,正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花瓣向四面展开,占据了四个人原本的位,却将四人向着外远远推开出去——刚好在这一刻,推出子弹的范围之外。
而中间的灰原初与血肉之花,却在这场暴雨之下转眼化为蜂窝,组织垮塌。
子弹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数秒的倾泻之后便停止了下来。
从变成蜂窝的灰原初脚下,血浪却没半点迟滞地继续涌动着,抢先一步到达被甩出去的那四人的坠落之处,再次化出无数触手。
这一次,手指粗的触手瞬间编织成了多层气垫的结构,稳稳接住了四人,然后又将她们包裹起来,变成了一枚枚红色圆球,继续滚向远处,远离战场。
而灰原初,则在瞬间复原,抬头望向天空,盯着从高处地坠落下来的一道黑影。
短短的眨眼瞬间,在阳光的反射下,黑影已经现出身形——形状类似大鸟,但反射着的金属光辉已经证明了那是一只现代科技的飞行器。
钢铁之鸟脱落了头部两侧打完子弹的机炮,然后从翼根的发动机爆射出深蓝色的火焰,瞬间再次加速,将那脱离出去的进入自由落体的机炮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两米多长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鸟垂直落下,几乎就要撞上灰原初的头顶——然后突然之间,机体前端的减速引擎喷出火焰。
一瞬间,火焰滚过地面的血海。而飞行器也几乎有一个瞬间完全静止在了空中,也完完全全地展露出了它……不,是“她”的真貌。
那只钢铁大鸟并非单纯的飞行器,而是一名身着钢铁翼装外骨骼的少女。
——“工匠”。
少女的面容,与之前在稻荷山下被摧毁的工匠一模一样。
看来,这是这位使徒的又一个身体。
可能是因为处在作战状态下,这一次少女人形面无表情,身着的也不再是红白巫女服,却是上白下红涂装的紧身作战服,身周以硬质加上软性缓冲的连接器连接着大鸟一般的飞行武装。
她身着翼式武装,倒垂在空中,与灰原初对视了一个似乎很短,又似乎永恒的瞬间——
然后,武装少女如同闪电般地一个翻滚,转过了九十度,从垂直拉为水平。
在这个翻滚的过程中,钢铁之翼顺便如同刀锋一般切过灰原初,将他剁得粉碎。
在由灰原初所造成的漫天血雾肉雨之中,少女的钢铁翼装也调整好了方向,尾部喷口再次亮起即将喷射的光芒,似乎下一刻就要朝着前方的尹吹来香激射而出——
一团巨大的,由无数血肉触手所盘虬而成的球体,突然从钢铁翼装周围的血雾之中凭空出现,瞬间将钢铁翼装包裹在内。
直径足有三米的巨大血肉球团,轰然落地,
然后,从表面到内部,组成这一血肉球团的无数触手,开始一根根地抽紧。
如同巨蟒逐渐绞杀猎物。
“啪”——“吱吱吱”——“啪啪啪”——“轰!”
从血肉球团内部,开始传来干脆的断裂声,彷佛凄厉嘶喊的金属声形变声响,甚至还有数声不知道是引擎还是弹药殉爆的沉闷爆炸声。
在各种声音中,“绳结”越抽越紧,球体越缩越小。原本露在球体外部的钢铁翼装的翼尖,引擎尾部等部分,也彷佛被一只无形手掌握紧一般,被逐渐揉入了肉团之内。
数秒之后,血肉球团已经缩小到两米左右,并进入了某种沉默的状态。
球团沉默了片刻,突然“轰”地一声自行炸得粉碎,化作一团细密的血雨。
而从血雨的中心部露出来的,已经是一团面目全非的废铁,全然看不出原本漂亮优雅又充满着科技美感的翼装式样。
失去了血肉触手们的凝聚之力,废铁团瞬间散作数块大的残骸与无数碎片,与血雨一同“哗”地一声漫天散落下来,然后发出接连不断的撞击声,落到了地面上。
而就在无数钢铁碎片天女散花一般向外遍地滚落的同时,同样落地的血雨却以相反的方向,向着中心汇聚起来。
落地的血雨,与从周围四人处自主地流动回来的血河,所有的血肉汇合一处,然后收缩凝聚,重新化出了灰原初的身体。
这一次,他也懒得再找衣服了,只是一路踩着无数破碎的金属部件,钻进了中央那块体积最大的武装残骸之中。
从冒着黑烟时不时打出火花闪电的残骸中扒拉了好一会儿,灰原初终于揪出了一把东西。
——只剩下半颗头颅与胸部的工匠。
从她那空荡荡的胸腔之内,露出的是无数的电线,导管,还有尾巴似的全金属嵴椎骨。
即使化为这幅惨状,还被捏在灰原初的手里,工匠依然澹定无比,只是平静地同灰原初打着招呼:“灰大人,好久不见。”
“嗯?”灰原初一手提起工匠的脑袋将之抬到了自己的视线的平面上,看着她,饶有趣味地问道,“不是两天前才见过吗?在伏见稻荷大社的山脚下。”
“……原来那个也是灰大人啊,难怪那具身体瞬间就失去了联系,甚至连黑匣子都回收失败了。”工匠安静了片刻,然后道,“……好吧,你看,因为灰大人毁掉了黑匣子的缘故,我这边没能成功回收和同步那段记忆呢。所以对这边这个我来说,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那可真是抱歉啊。而且这一次,你也没法把你的情报传回去了。”
“这次不用担心,为了防止再出现上次的情况,一直到这具身体被摧毁为止,我都会处在在线模式,会即时将所有的信息都会传回主服务器的。这样——灰大人的英姿,我就不会再忘记了。”
“不错。”灰原初毫无诚意地赞了一句,然后问道,“所以,你现在又是来做什么的?”
“祇园天王已经被解决掉了。我是打算顺便就过来把她的摄末社也清理干净的。”工匠平静地就说出了令灰原初有些吃惊的情报。
“……但是因为我没想到灰大人也在这里,所以自然也没想到您已经抢先一步了。”然后,她转动唯一还能动的眼珠,望向了远处的那四枚肉球,“不过说起来……怎么还有一个祇园天王麾下的巫女还活着?真让我吃惊。说起来刚才那一刻,我还以为您不会管她呢。”
“你说浅神宫月?”灰原初也望向某团肉球,摸着下巴,“本来我确实不会管她。但现在她的神社可是输给了我了,那么按照神枝祭的规则,她的生死就由我来决定……”
“也就是说,她,现在开始是我的巫女了。”他语气笃定道。
工匠刚想在再说点什么,却被“——哐”的一声打断——她的胸部终于也从脖子上脱落,掉了下去。
灰原初看着这一幕,突然就觉得……工匠这幅身体还真是不错——在越来越手办化这一点上。
不,上次是手办,这次是机娘。他在心里纠正自己。
“你这次的身体不错。”他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至少比上一次强一点了……虽然只是一点。”
“嗯,因为上次的身体是‘指挥型’,这次的身体是‘高机动型’。”工匠则继续平静地回答,彷佛是在陪着灰原初讨论他感兴趣的话题似的。
“意思就是说,通过换装,下次你还可以继续变强?”
“下次?嗯……如果灰大人有期待的话,我下次会换上‘强袭型’的装备来见灰大人的,如何?”
“不,‘强袭型’可不行,一点都不刺激。”灰原初摇摇头提出了建议,“下次的约会,请你直接穿上‘要塞决战型’过来吧。”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工匠这具身体的头颅。
第287章 中立(一)
在解决了工匠之后,灰原初又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并没有等到八幡宫或者说使徒们的下一波攻击。
看来正如工匠所说的,她的追击原本只是打算蹂躏八坂神社麾下的摄末社而已,并没有预料到会撞上灰原初。
所以,在又损失了一具身体之后,工匠也不再打算贸然出击了——在她做好进一步专门针对灰原初的准备之前。
灰原初自然懒得去想这种“专门针对他的准备”会有些什么,到底有没有还不好说呢——他只知道,看起来至少在现下使徒们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换句话说,现在正处在一个可以任意行动的安全窗口期内。
于是,灰原初毫不犹豫地决定了接下来的要做的事情——先按照之前说的,首先要将土御门兄妹送出去。
哦,现在还要多加一个浅神宫月。
这位祇园天王一脉的唯一幸存者,美御前社的美丽巫女,原本可是一位将“被杀死”视为自己应尽的义务,甚至会反过来催促来香执行的虔诚者。
但现在,她的心态也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次,在灰原初以命令的口吻传达了会将她也送出平安京的决定之后,浅神宫月倒是再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是一言不发地选择了服从。
——也不知是因为连续经历了两次从生死边缘擦身而过的经历,是因为觉悟已经消耗干净了,还是因为见到了灰原初的真身。
就这样,一行人穿过平安京,一路上十分平静,在天色尚亮的时候,就平安到达了锦灰堂在平安京这一侧的入口处。
准确的说,在平安京这一侧,并不存在什么“锦灰堂”。
上次灰原初,也没什么心思注意周围的环境。而此时换了一条线路走过来,他也才知道——原来“锦灰堂”附近的这整片民居,在平安时代都还只是一片尚未被砍伐的原始杉林。
“神篱”,“神木”,“镇守之森”——这片杉林,应该也被视为了神社的一部分,一种林木形态的御神体。
笔直高大的的参天杉木相互之间间隔着可称得上空旷的距离,根根耸立,阳光却只能从茂密树冠的间歇投射下来,在满地的青苔上投下无数斑驳的光影。
光与影与风确实在这片林中似有似乎地流动着,但却无一丝人声与鸟啼,满溢着神秘的气息。
他们脚下的这条参道,就这样笔直地穿过这座神篱之林,两侧竖立着成对的石灯笼与石狮狛犬,笔直地通往了一座鸟居。
——正是那座在现实世界侧就竖立在锦灰堂后门处,通往大御所与无名神社的鸟居。
而在平安京这一侧,鸟居后面自然也还是那座供奉着天照大御神与丰国主尊,正由斋王代镇守着的无名神社。
穿过鸟居,参道继续笔直往前延伸,并很快升起台阶,通往高处而被茂密的树木间遮挡了大半的那座大殿。再远处,则隐约可见大御所的建筑群。
在鸟居下,关墟像是早一步看到了他们的行程一般,站在那里等待着。
“这里是斋王代的镇压处,也是我作为神宫监督者的休息处,可不是你们的回城整备点啊”,听完灰原初的来意,关墟摆着那张臭脸嘴上这么讽刺了几句,便自行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拾阶而上,很快消失在了绿意葱葱的参道深处。
灰原初却知道,这就是他不会阻止的意思。
于是,灰原初边带着一行径直走过去穿过鸟居,然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自己刚刚的来路。
——阳光和熙的静谧的神木林中,一道灰色的石制鸟居静静地树立在那里。
灰原初看到了土御门兄妹脸上露出的紧张与畏惧。
于是他往前走过一步,一左一右伸开双臂揽住了清行和春海的肩膀,便以无法抗拒的力量挟着他们往前走去。
“啊等等,等一下,等一下……”土御门兄妹自然不由自主地动了脚步,一边发出畏惧的声音之间,却已经往前跨过了两三步的距离——再次踏入了鸟居横贯下方。
“等——”清行的嚷嚷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口,人也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神木杉林,在瞬间为一座木制町屋和成片的民居所取代。
——他们毫无变故地回到了现世。
来香与浅神宫月也很快跟了上来。
考虑到关墟还在神社那边,于是灰原初决定代替他行使以下主人的职责。他继续推着土御门兄妹走了过去,然后一边大大方方地拉开了町屋的后门道:“好了,我们已经回来了。这座町屋这就是锦灰堂。从这间屋子穿到外面,你们就正式结束平安京之旅了。”
一直到穿过走廊,来到了锦灰堂正门外那充满着熟悉的京都风情的小巷里,土御门兄妹才回过神来。
之前在一路上,该说的都说过了,该感谢的也都感谢过了,土御门兄妹此时也没有再拖泥带水。
“那么,就此别过,请您保重。”这对兄妹最后面露恭敬地又对灰原初与尹吹来香深深地鞠躬行礼,然后便离开了。
看着那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远处的巷子拐角处,灰原初又扭头对浅神宫月道:“你也可走了。”
这位美丽的巫女犹豫了下,却没动的意思,而是露出了苦笑:“我是否离开,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等神枝祭一结束,丰国主尊就会把我召走,将我变成生魂困在平安京。”
“不会的啦。”灰原初还没开口,来香却已经以肯定的口吻道。
浅神宫月诧异地望向来香。
而来香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因为到了神枝祭结束那个时候——就轮到来香说了算了。”
浅神宫月明白过来了:“啊,您的意思是——你有自信最后成为斋王的,一定是您?”
“嗯嗯!”来香扬起下巴来,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浅神宫月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
她再次朝着两人深深鞠躬,然后道:“那么,来香大人,灰原大人,我可以在留在这里吗?
“……为什么?”
浅神将视线在灰原初与来香之间回来移动着,望着这两人道:“来香大人想要成为了斋王……也就是说,接下去,您与灰原大人还会继续同其他斋宫厮杀,对吧?流程就是这样。”
“嗯,是这样没错。”灰原初答道。
浅神宫月再次鞠躬,诚挚地说道:“所以我决定留下来。我有种预感,接下来的事情,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来香大人刚才承诺,若成为斋王便会赦免我。“
“而且我作为败者,灰原大人之前说我的生死已由您来掌控,已经算是您的巫女……这一点也确实如此。“
“所以不论是从恩情或是主从的意义上来说,我都应该留下来。“
灰原初是真的没所谓,耸耸肩道:“随你,别来妨碍我们就好。”
“好啊好啊。”来香倒是不知为何很高兴,甚至一把抱住了浅神宫月的胳膊,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宫月酱也开始喜欢来香了吗?”
“呃……您,您,可,可以那么理解……”向来优雅的黑发巫女难得地结巴了几句,似乎对此完全难以应付,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灰原初又想了想,觉得有两件事还是提醒她一下比较好:
“对了,神枝祭的监督者,还有这间屋子的主人,其实都是神宫关祢宜,就是你刚才见到那名脸色不太好的男人。你要留下来,还是先得到他的同意比较好。”
关墟刚才在鸟居门口出现的短短瞬间,看来也已经给浅神宫月留下了深刻印象——‘和这种类型的男人打交道应该很难’。因为此时浅神宫月的脸色也开始不自然了起来。
灰原初有些同情浅神宫月,但该补的还是得补:“而且,似乎也没有多余的客房给你住,搞不好关墟那个人还真的会不好留情地把你给赶走——”
浅神宫月刚刚皱起眉头来,头顶上却传来了“吱”地一声打开门窗的声音。
然后,一道慈祥的声音飘了下来:“欢迎回来,来香,灰原大人。”
灰原初抬起头来,看着出现在二楼客房窗口的伏见稻荷大社的宫司婆婆正在朝他们招了招手。
“这次还顺利吗?”她微笑着问道。
“很顺利!”来香也高兴地招手大声道。
然后,从灰原初与来香背后传来了浅神宫月惊讶的声音道:“您是——伏见稻荷大社的大西宫司!
??“
似乎是直到这时候,大西婆婆才注意到了那两人背后的美丽巫女。
仔细打量了浅神两眼,她才用不确定的口吻道:“您莫非是……美御前社的浅神宫司吗?“
“大西大人能记得我,真是荣幸。”浅神终于镇定下来了。
“我已经不是美御前社的宫司了。”然后她赶紧纠正道,“为了参加神枝祭,早在半年前,‘宫司’之职我已经移交给继任者了。”
大西婆婆点了点头,
“万分抱歉,并非故意偷听,但是你们的话,刚才我在二楼都听到了……”她顿了顿,露出某种微笑——然后突然袭击一般地发出邀请,“浅神宫司,不如与我同住?”
浅神宫月可能是摸不清她的用意,脸上踌躇,并未立刻回答。
于是大西则似乎看穿了她,适时“善意”地追加了一句道:“其实,我也与您是相同的情况。”
“……相同的情况?”
“同样身为来香的手下败将。”大西说的轻松,却又彷佛饱含深意,“……在神枝祭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就让我们来多亲近亲近,一同享受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吧。”
浅神宫月将视线在大西与尹吹来香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看表情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
最后,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不胜荣幸。”
于是,三人重新回到楼上,将浅神宫月送到了大西婆婆的房间里。
以这种意外的方式安顿好了浅神,灰原初与来香自然回到了隔壁他们的房间。
甚至门都来不及关上,灰原初就感觉到来香体温滚烫的身体从背后抱了上来。
“好高兴!宫月酱也喜欢来香呢,又有新的人喜欢来香了!”
“很快……很快宫月酱也会给来香献上奉拜了吧?”
沉默片刻,尹吹来香兴奋而急促的吐气声,便喷在了他的耳朵上:“……不行,现在就想要……现在就要初酱的奉拜——”
第288章 中立(二)
在来香面露疲惫微笑睡着过去之后,灰原初坐在床边安静地发了会儿呆。
然后,他站起身来,穿衣,下楼,出门。
脑中放空,任凭蝉群编织出一个个闪回一般的念头,灰原初被这些念头驱使着离开了锦灰堂,然后穿过鸟居,再一次来到了平安京这一侧的无名神社。
夜已降临,眼前的一切都彷佛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候的复现。
他一步步地踏着雨后布满积水的台阶,抬头望着前方在黑暗中勾勒出道路轮廓的两侧石灯笼的灯光和它们在水面上的倒影,由蝉群搬运着的神念也在蔓延。
尹吹来香也是个不正常的孩子。
——虽然这个念头,其实这时候才冒出来是真的有些迟了,不过这大概也是因为灰原初自己并不在意吧。
虽然不正常,但是很可爱。
在某种意义上很纯真,但在常人看来可能很屑。
看起来似乎动不动就会闹着要,而且一副“不给糖就捣乱”转动着眼珠的小鬼表情……但其实体力差得很,真的喂起来两三次就饱了,然后就会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求饶道“来香累了,腿都抬不起来了啦”,还真的就会沉沉地睡过去。
狡猾,贪心,却很容易翻车的小狐狸。
灰原初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主要还是在满足这孩子的要求而已。
……抱歉,重点错了。
重点应该在于,来香虽然有着一副在世俗中也可称之为放浪的外在,但那只是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像灰原初这样真的深入接触到她的内核。
巫女,又有着另一个称呼,“神子”。
或许那不是指“神的孩子”,而是“神的种子”。虽然“种子”也是“孩子”的一种,但承担的并非被养育的一面,而是“本质相同,只是尚未萌芽”的一面……
而不管那难以言传的意义为何,反正正如大西宫司所言,尹吹来香是天生的神子。她天生就比任何巫女都更理解,并能够亲身表现出这一称呼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剥去现代的外壳,她的内在……彷佛来自神代。
只是在现在的社会,世俗到了极点,就彷佛是将自己视为神明。于是,自私反倒是与神道有些相似了——虽然,这也只是一种似是而非的错觉。
所以,“神子”尹吹来香,在神枝祭这一舞台上表现得如鱼得水。
她本来就并非世俗之人。
尹吹来香本人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她想成为斋王。为了回应这一愿望,在神枝祭正式开始之后,灰原初来香便正式组队,作为来香神社的神官与巫女进入了平安京……
然后,尹吹来香没有任何不习惯,不需要任何热身,便直接开启了一场狂热之旅。
——杀了就做。
——做完再杀。
遇到共舞者,无需进行任何交流,相互大声念完祓词便拔刀相向。
趁着对手的迟疑,趁着对手的犹豫,不假思索地将神枝刺穿对方心口,再替对方抚下眼皮。
满不在乎地在血泊与尸体旁边打过盹,体力恢复了,睁开眼睛,便撒娇喊“饿”,迫不及待爬向灰原初进行索取。
等休息过后,就再出发去找另一组共舞者……
那两天,就是这么过来的。
在这期间,尹吹来香的微笑从来没有消失过,一切与日常相悖之处,在她这里却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她就这么一下子就融入了这场祭典之中,彷佛愈加沉沦其中……
不,当时灰原初就很快明悟——尹吹来香没有沉沦,她并没有真的变成杀人狂或是别的什么。
只是因为,此时此地是特别的仪式场所。因此在神明的注视之下,杀戮与**均有了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意义,不再是罪恶污秽的行径,却是巫女之舞。
尹吹来香也只是在用这两种方式交替献上奉拜,彷佛交替迈出左右双脚,一阶阶踏上神明之路。
她本能地理解这样的事情,并融入其中。
她并未产生刻意去追求这般境界的念头……她只是,不假思索地,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天生的神子。
所以,不论是杀还是做,越是到后面,尹吹来香的眼神便越是明亮,清明。
——直到遇到土御门兄妹,他们才因为对方所带来的“凡人的气氛”,而稍稍……“回落”了一些。
灰原初泛着这些念头,一边拾阶而上,来到了无名神社的正殿前。
他抬起头来,往正殿深处望去,在时隔两天之后,再次见到了覆着瓷白面具的斋王代少女的身影。
不论何时,斋王代的周围的烛火阴影中,都环绕着数不清数目的念诵着祓词的神官。
在灰原初出现的同时,正殿中神官们低沉的念诵声似乎停顿了片刻。然后,无数身影开始变幻移动,彷佛摆出了某种防御的阵势。
灰原初感受到了神官们的全神戒备。但他也并不是来做什么的。
于是,他主动后退,一直退到拜殿的台阶上,才坐了下来,远远地望着纹丝不动,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动静的斋王代少女。
她,面具下的视线,彷佛也看过来了。
但那只是一种感觉。
魂之蝉能舔舐到他人再细微之处的反应,也可以用统合情报模拟出对方的心境,所以现在灰原初其实很少有依赖“感觉”的时候了。
但这一次——灰原初再次伸出魂之蝉,却再一次舔舐到了一片虚无。
斋王代周围的结界依然好好地维持着,灰原初无法获得更多的信息,只能依赖感觉。
他觉得,斋王代也朝他看过来了,并传递过来某种因为被结界阻挡,而晦暗不明的信息。
在神枝祭进行的过程中,灰原初对一件事逐渐产生了兴趣。
玉留魂,是斋王代的记忆。
所以——
“说起来,初酱,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玉留魂,都是正殿里供着的那一位斋王代小姐的亲身经历吧?”
就在刚才,在锦灰堂二楼客房里,刚刚被好好满足了的尹吹来香趴在灰原初大腿上,原本正玩着手机补着妆,却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
灰原初当然想过这件事。但更令他意外的,是为什么来香也会对这件事感兴趣,而且还主动提了出来。
“确实如此……所以,那到底是一段怎样的剧情呢?”灰原初揉了揉来香的脑袋,明知故问道。
若是平时,被灰原初这么一揉,来香一定会顺势打闹一番,像小狐狸一样笑嘻嘻地张嘴去咬灰原初的手。但此时,她却是将双肘搁在灰原初的大腿上,托着腮帮子一副认真沉思的样子道:“嗯……应该就是那种剧情吧?
“那孩子没有爸爸。
“妈妈也不爱她,却只是将她视为爸爸的替代品。
“所以……从小,妈妈便偏执地想要将孩子塑造成爸爸的样子。
“在妈妈眼里,她最珍贵的价值,便在于此。”
灰原初点点头,顺势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来香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
少女扭回头来,仰起头,望向灰原初:“因为来香也是这样的。”
灰原初愣住了。
“来香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哦?”她继续望着灰原初,轻巧地说道。
“妈妈,也不爱来香。”
灰原初本能地问道:“爸爸呢?”
“来香,也没有爸爸。”
“……”
然后,灰原初就那样与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女对视着,不自觉地被她的双眼所吸引,不自觉地往她那宝石般双童的深处望去。
思路客
透明清澈的双童底部,不存在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灰原初一时之间思绪纷乱,更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个问题。但他还没问出口,却被尹吹来香打断了。
“所以,很可怜吧?”少女做了个鬼脸。
“……嗯。”
“那赶快来安慰来香!”然后尹吹来香便就如同猎食的狐狸一般高高跃起,又朝着灰原初扑了下来。
然后——没多久,小狐狸便再次重演了无数次的明明是主动发起攻击却被击败的一幕,最后都哝着听不懂的话语沉沉睡去。
而灰原初却依然觉得因为刚才这段话而思绪纷乱。
所以,他才在尹吹来香睡着之后,自己走来了这里。
算是一种散步。
但实际上……情绪,事实,情报,推测混作一团,负责运算的蝉群在他的脑中沙沙地响着,如同噪声。
斋王代,和尹吹来香,两名少女有着相同的经历……吗?
灰原初沉思着,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道阴影,遮住了旁边投下来的温暖的灯光。
他扭头一看,正好看到关墟慢条斯理地抖着烟斗,将烟灰毫不顾忌地朝他这边抖落下来。
——明明也算是美男子,但就是令人敬而远之的男人。
摸鱼
这几天本职工作太忙了,每天脑汁份额都用光,合理摸鱼ing
第289章 中立(三)
男人站在阴影里,本身也成为了一道遮挡灰原初的阴影。
但用蝉群,灰原初还是可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也正望着斋王代,表情有些复杂,彷佛看着一件不想看又不得不看的东西。
灰原初望着关墟这一表情,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对关墟之前对待斋王代的态度依然印象深刻,也从中感受到了关墟对斋王代的厌恶。这种情感,不可能针对不相干的人。
问题只是,关墟具体是什么身份。
斋王代母亲的倾慕者,或是斋王代父亲的敌人,因此对少女恨屋及乌?
又或者,一种更加劲爆的猜想,那就是关墟是斋王代的跨越辈分的追求者?灰原初突然觉得以关墟的坏脾气与小心眼,如果他被拒绝了,还真的做得出现在这般事来。
关墟慢慢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最粗暴的方式回答道:“与你无关。”
灰原初可没那么容易被吓退。他继续抬头盯着关墟,道:“我听说,玉留魂是斋王代的记忆。”
这一次,关墟深深抽了口烟:“哦,你看到了啊……”
然后顿了顿,他不屑一顾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情吗?”
“你现在应该多考虑考虑的,怎么让自己,让那条小狐狸在神枝祭里活到最后才对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灰原初撇撇嘴,“但是你来找我,就是来劝我小心的?”
男人继续做出嗤之以鼻的神情,反讽道:“你觉得我会有闲情到来关心你吗?……好吧,其实有,我确实每天都很闲。但我有闲情,不代表随便哪条猫猫狗狗我就都要替他们操心。”
“你就没资格被我操心。”
“你有些自我意识过剩了,并没有人特意来找你。反了,我可是一直好好地一个人清净地待在神社,是你突然跑过来碍眼了而已。”
“只不过,一看到你那令人生厌的白痴面孔,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小事……之前我好像答应过大西宫司的某个请求。”
听到这里,灰原初移开了视线,注意到不远处的台阶下方多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西宫司适时出现在了那里,微笑着对灰原初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关墟也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妇人:“——她托我有机会时候给你讲一讲,关于神枝祭的现状,以及今后的形势。”
大西宫司则带着和善温雅微笑,朝关墟行礼。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关墟扭回头来,却突然话锋一转,“我现在不想给你讲那些了。”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那愚蠢的八卦心。”关墟一脸的不高兴,“不论谁,被探究了个人的私事之后都会不愉快的吧?”
不远处的大西宫司显然能听见这边的对话。老妇人面露苦笑,对他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
“哦……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重新愿意给我讲解呢?”
关墟没回答,只是抬起头来,朝着空中缓缓吐出一道烟圈,一脸不屑。
灰原初没接话,等待着。
于是关墟呵了一声:“怎么,这种事情还要我自己反过来教你?”
“算了,好在我唯一的优点,就是面对蠢货时候着足够的耐心。那我就教你吧——”
“这时候,你就该说——‘求求你,告诉我获胜的方法吧’。”
灰原初之所以沉默,就是因为决定不接这个男人的跟。
但既然对方已经到了自说自话的境界了,他也只能叹了口气道:“求了就有用吗?……不,我是说,你给我讲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你在怀疑什么?我可是神宫的祢宜,与其他小社的宫司同级。”关墟抽着烟,自然而然地高昂着头做着姿态,“你猜,我身为仪式的‘主持者’,知道多少你们作为‘参与者’本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与消息?”
“原来如此……”灰原初点点头,然后干脆道,“我拒绝。”
“什么——”
“秘闻与消息,我根本不关心,反正最后赢的都只会是我。”
“真是自信啊。”关墟讽刺了一句,满脸厌戾,似乎下一刻就会转身就走。
“而且……不是我要求你。”但灰原初却还没说完,他用肯定句道,“因为实际上,是你有求于我才对。”
男人将要迈出的脚步顿了顿,愣在原地:“开什么玩笑?”
“如果没有我的阻止,使徒会赢得神枝祭,成为斋王。神宫中你所隶属的神道派,也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换句话说,想让我获胜的,更迫切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八幡宫……或者说神宫的神仏派突然与使徒勾结,安排工匠参与了仪式,这一安排打了神道派以及其他神社一个措手不及。
在八幡宫的支持下,工匠对其他斋宫的信息肯定早就了如指掌。但反过来,根据浅神的描述,一时之间其他人却根本找不出工匠的来历与根脚。
神官与巫女在平安京内可以行使神术,但除了神术,工匠还有只属于自身的那些诡异的能力。
最后,别忘了工匠来自于“十字军”。对于战场,对于厮杀,工匠可比任何人都熟悉。虽然在平安京之中,巫女们会通过切换频道来适应杀戮……但工匠却连适应都不用适应,毕竟在平日里就已经是专业的杀人者了。
在这些因素重叠之下,工匠原本赢得这一次神枝祭的概率,原本将会非常之大。
所有的入场人员已经固定,神道派就算有人有能力阻止使徒,也已经无法加入进来了。
原本,工匠已经做好准备大开杀戒——但是就在此时,双方却发现,在仪式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灰原初。
折露葵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通过伏见稻荷大社的大西宫司,又借助了尹吹来香的“来香神社”这个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的小神社为壳,悄无声息地就将灰原初送了进来。
于是,一切再次逆转。
而在这种情况下,灰原初也已经成了神道派的唯一救世主。结合事情前前后后,又在此时收到了大西的暗示,灰原初已经看明白了这件事。
因为无法否认,所以关墟沉默了下来,烟斗也僵在了手中。
“你也不是总那么蠢而无脑的……在某些时候,和某个人相关的时候,你的脑子竟然还惊人的好使。”他叹息了一句。
灰原初倒是有些肃然起敬了,关墟这个人在这一点上还挺厉害的——明明打嘴仗输了,却照样可以以强烈的自信继续嘲讽对方,威风得像是赢了的人其实是他一样。
不过敬佩归敬佩,他还是继续追问道:“所以,你和斋王代到底是什么关系?”
关墟这次是真的愣了一愣,然后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竟然又绕回这个问题来了。这个问题对你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但是会影响我的心情。”
“你要明白,这一次交易,神宫该付出什么,折……集团能获得什么,与我的关系其实不是很大。”灰原初耸耸肩道,
“而什么与我有关呢?……其实只在于,我的心情,我的人情。”
“我是否心情愉快,则影响会不会一点都不放水地帮你把使徒搞定……其实,我还挺喜欢工匠的。”
灰原初在心里补了句,准确的说,他喜欢的是工匠的品味。或者说工匠的每一具身体。
金钱之类的奖励灰原初没兴趣。神宫该付出什么,也自然会有折小姐自然会去操心,并去向神宫讨要。
但组织是组织,作为末端执行者的个人,灰原初自己也想要某种酬劳……不过,不多,只是想被满足好奇心而已。
灰原初的表达很直白,关墟显然也无法对此视而不见了。
“请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而你那只是八卦心而已。”他习惯性嘲讽了一句,再次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权衡局面。
最后,他很快还是做出了决定。
“行吧,其实我完全无所谓。既然你打算把宝贵的人情浪费在这种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当然是可以满足你的……”他对着灰原初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又吸了好几口烟,关墟才开口,正式回答了灰原初先前的问题。
“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他说。
……啊?
除了意料之外的错愕,灰原初还同时产生了某种既视感。
第290章 中立(四)
因为涉及到了隐私,大西宫司早就知趣地在向着两人行礼之后,先行避开了。
而站在原地的两人,则陷入了沉默之中。
关墟是一脸烦躁地抽着烟。
而灰原初,则陷入了巨大的意外之中。
他一开始的提问,只是从关墟对斋王代的态度上,推测出他与斋王代一家可能有着某种联系,所以想要从此入手,尝试诈出来斋王代本人的过去经历。可他一开始是真的没有想过,关墟“命中”的,竟然是“主角”的宝座。
关墟没必要说谎。甚至,他在承认这一事实时候的别样情绪……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
这一回答简明扼要,客观中立,不掺入任何私人情感……但完全不符合关墟的人设。
而且“拒绝掺入个人情感”,本身就是一种个人情感。
所以——在玉留魂的幻影中,斋王代的母亲所表现出疯狂爱恋的那个男人,斋王代的父亲——竟然就是关墟本人?
灰原初又一时无法想象会有人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还爱他爱到到无比扭曲的程度这样一个情景。
……又或者,难道关墟除了这幅厌世到彷佛周围人都亏欠他一般的脸,在女人面前,还会有另外一副有着足够魅力的面孔?
灰原初一时之间冒出许多念头,感觉有些混乱。
但如果是这样,关墟对亲生女儿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为什么?”灰原初自然继续刨根问底,“为什么看起来你很讨厌你女儿的样子?”
关墟的脸色更难看了,脸上充满不知对谁的厌恶,只差脱口而出“不要得寸进尺”。
但灰原初却继续盯着他,半点也不退让。
在几分钟前,他的好奇心还真的只是单纯针对斋王代与关墟本身。
但在获得关墟那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回答之后,灰原初突然下了决定——他要深挖下去。
主动提起自身经历与斋王代相似的,是来香自己。而她在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显然,狡猾地在关键时刻闭了嘴。
灰原初的记性很好,他记得来香在稻荷山上的时候,说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神隐了。
但这一次,却又说她从小就没见过父亲。
而神宫的祢宜与身为斋王女儿,这一对父女之间的关系又那般奇怪——彷佛将彼此视若仇敌。
以及最后,斋王代与关墟这一对父女给灰原初既视感也清晰了来源……因为,他知道另一对父女同样是这样的关系。
许多事情彷佛有所关联,但又暂时看不出关联……就好像——黑暗水面上的碎片顺着水流缓缓旋转,彷佛存在着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旋涡,将它们逐渐吸入中心。
灰原初只知道,若要看清全貌,便要继续往下挖去,直到露出它们的根部。
关墟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只是勐烈地抽着烟。
灰原初却不着急,只是继续等待,但咬定主意绝对不会开口收回自己的问题来缓和气氛。
直到最后,关墟的西式烟斗里的烟丝都已经燃尽,不再冒出缭绕的白烟。他才终于重重呼出一口气来,然后勐地一扬手,头也不回地将那枚烟斗远远地扔了出去。
烟斗抛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最后“噗通”一声落入不远处的手水舍的石制水盘之中。
而关墟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再次将手拢入黑色和服的袖子里,表情也冷静了下来。
“好吧,这些事情,我确实没理由,也没机会去和别人说。”
“这些垃圾……”他喃喃自语道,“没错,这些事情就是些毫无用处的垃圾,但是我却找不到办法处理它们,只能把他们尽可能地塞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但,臭味却怎么都闻得到。”
“所以……你这家伙对闻垃圾的臭味有特殊嗜好的话,我也就没理由再拦你了。”
——但作为被迫自己亲手去掏垃圾的人,请不要一副高高在上的赢家的表情啊……
但灰原初还是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因为秘密就在眼前。
“——不过,这只限于现在。”最后,关墟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如往常一样不紧不慢道,“过后,神宫的关祢宜,可不会承认曾经说过这些话……”
灰原初点点头。
于是关墟继续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灰原初摸不着头脑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
灰原初很快反应过来,关墟在说的不是斋王代,而是斋王代的母亲。
但……
“几年前,那个女人突然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说这就是我的女儿。可是我却确信,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
关墟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肯定以为我在推卸责任,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但都已经是现在这地步了,我再骗你做什么?”
确实,灰原初不觉得关墟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而发达之人突然冒出来不知真假的私生子(女)这种事,倒是自古以来在任何地方都屡见不鲜的。
“是骗子?”
关墟却摇了摇头:“不,后来做个亲子鉴定了。”
他轻蔑地朝着斋王代方向扬了扬下巴:“我刚说了——从生物学意义上,她就是我的女儿。”
灰原初几乎想要翻白眼。
他委婉道:“也许,人的记忆力有限……”
关墟嗤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是那种苦行僧,我要承认年轻时候身边绝对不缺少女人。但是我可以肯定,其中不包括那一个。”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要清清楚楚地再重申一遍——我刚才所说的话,不是‘我没碰过那个女人’,而是‘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
灰原初索性直言:“抱歉,如果是我,比起相信你的记忆力来,也更相信亲子鉴定白纸黑字的结果。”
“是啊……”关墟从袖子里摸出了卷烟和打火机,再次点了起来,“我个人的记忆力……虽然我自己很自信,但看来是无法被你们这种庸人所理解的。”
“但有一件事,却是只要一拿出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否定的……那就是因为基因相关的一些问题——”又抽了几口,他才平静地道,“我是天生就没有任何生育能力的。”
灰原初一开始确实有些懵——关墟没有生育能力,但斋王代却从基因上被证明了就是他的女儿?
面对这种两相矛盾的情况,灰原初推出了一种解释:“即使是基因缺陷所导致的不育,也并非百分百吧?只是概率小到可以称之为奇迹而已……”
“而奇迹之所以叫做奇迹,不就是因为它是会发生的吗?”
这一次,关墟少见地没有反驳,又或许是因为实在懒得反驳了。
他索然无味地说了下去道:“算了,反正这不重要……总之,既然有基因鉴定的报告在,我也无法否认她的存在。”
“但就是因为无法否认,所以我很愤怒。”
“这就是在几年前,那个女人带着报告,带着她,头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情。”
“啊,真是烦躁啊……”关墟拢着手,狠狠地咀嚼着齿间卷烟的过滤嘴,发出含湖的声音,“就像是和这个我厌恶的世界之间,被系上了一条纽带的感觉,还是一条除非我或者她死才能解开的纽带……”
灰原初诚实地评价道:“这听起来就是一个不想负责的人渣的心态。”
关墟不置可否,泰然处之。
灰原初想了想,看了眼远处正殿内端坐着无法动弹的少女,又问了个问题:“那她对你的态度呢?”
关墟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因为那个女人从小的洗脑,她竟然十分的崇拜我,拼了命想要成为我。”
“尤其,在那个女人死后,”顿了顿,他也远远望向了大殿,脸上竟然露出了某种类似于深深绝望的神色,“——为了获得我的认可,为了学我,她,竟然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
灰原初皱眉望着少女,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突然道:“比如……神枝祭?”
关墟看了灰原初几眼,表情似乎在说“你还不笨”。
他说道:“我完全没有强迫她。我只是跟她说清楚了我们目前的窘境。”
“首先,我们需要一位斋王代来镇压国土。她的资质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人里最好的了……但要作为斋王仍显不够。所以,她在担任斋王代的时候,会承受一些痛苦。”
“另外你也知道了,为了国土的安危,我们绝对不可能让一位使徒真的获得斋王之位……”
“开玩笑……他们的真正目的和可用的手段简直不用多想。”
“所以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情况,我们只能采取最终方桉了,那就是强行排除掉使徒。”关墟朝着斋王代努努嘴,“然后让她成为真正的斋王。”
灰原初皱眉道:“但你说过,她的资质不够……”
“嗯,大概没几年就会被国土神吃干净,不得不换一位新的巫女吧……但反正,她同意了。”
灰原初却从关墟的话里察觉出了点什么,再次望向远处的斋王代,心中升起某种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你也是因为知道她一定会同意,才故意向她提出的吧?”
“她成了国土的救世主,国土与人民被拯救了,我摆脱了她,大家都达成愿望的世界达成了,多好。”关墟轻描澹写道。
灰原初摇摇头,再次评价道:“你可真是个坏人啊。”
“为庸人所厌恶真是我难得愉快的时刻。”
灰原初端详着关墟藏在阴影中的表情,有一点仍不明白:“……但是看起来,你并不愉快。”
关墟并未否认。他摇了摇头:“因为她这也是在学我。为了拯救世界,在该牺牲的时候,就要付出牺牲。”
“所以若被她做成了……那不就代表,世界上多了一个我?”关墟将抽完的烟头满不在乎地随手弹向神圣的殿内,嗤了一声道,“……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我自己啊。”
然后,他转身就往台阶下走去。
“喂,话还没说完呢,你要逃吗?”灰原初从他背后喊道。
“开玩笑,我怎么会逃?只是一口气掏了太多陈年的垃圾,臭味已经熏得我想吐了……下次,下次再继续聊吧。”关墟头也不回,“先回书房,谈正事。”
第291章 中立(锣声响)
几分钟后,再次来到关墟的书房内的,仍然是这三人:关墟,大西,灰原初。
关墟再次目中无人地直接坐入了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沙发中,将两位客人晾在了一旁。
大西极其自然地转向灰原初道:“灰原君,我想听听这些天你在平安京里的见闻。”
灰原初自然并无不可,于是将所见所闻简略说过一遍,包括他与来香一开始的几场厮杀,后来遇到了土御门兄妹,再之后与八坂一脉的摄末社的大战,以及再遇工匠的等一连串的事情。
听完之后,大西陷入沉思,然后叹了口气,缓缓道:“原来如此,天王已经……”
“不,祇园天王还活着。”关墟却用肯定的语气道。
其余两人顿时回过头去,面露意外地看着关墟。
但关墟的话却还没说完。
他向前倾去,将手肘搁在大腿上,交织双手托住下巴,皱眉道:“而且——”
“还不只是祇园天王。”
“事实上——整个仪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好好运转起来。和往期的同阶段相比,死亡率远低于预期。”
关墟缩紧眉头,闷声道:“……但是,已经是‘中立’了啊。”
“中立?”灰原初听不懂了。
关墟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是茶道中的说法。”但他还是解释了。
毕竟这个男人虽然讨厌任何世上的任何事情,唯独不介意在对别人进行教诲这件事上多费口舌。
“一场茶事可分为‘初座’与‘后座’两个阶段。在初座阶段,主要是‘迎客’,‘初茶’与‘茶食’。后座阶段,则是‘浓茶’,‘后碳’与‘薄茶’。
“而衔接初座与后座的,便是‘中立’。
“在此一阶段,会请客人至室外的茶庭休息,赏景。而主?则趁此机会,迅速重新整理和装饰茶室,直到?切准备妥当,才按着约定好的击打?法敲铜锣,通知客?再次?席。
“……你应该看得懂,茶事可并非真的闲来无事喝茶聊天,而是一种重要的典仪。因此,参与者不但一言一行均有着繁琐的规制,从精神层面上也更是不可懈怠。
“所以,‘中立’不论是对主人还是客人来说,都是特意在茶事间隙中被留出来的,将之前绷紧的精神与肉体进行暂时放松的宝贵机会。
“但这也正是因为,休息过后的后座开始……‘浓茶’,也就是一场茶事最隆重,最重要的阶段了。”
这一次,灰原初听懂了:“所以,你的意思是神枝祭也同样处在这样的阶段……疾风暴雨,就要来了?”
关墟沉默了片刻,答道:“原本。
“如果是在往期,现在确实是两三位斋宫的决胜前夜了……
“但这一次不同。”
关墟敲了敲烟斗,吐出一口气:“我先给你们说说那几位斋宫的现状吧——”
“首先就是我们最注意的那位八幡宫的菩萨院——你们都见过。”关墟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正活力四射呢。
“然后是八坂神社,祇园天王——落到菩萨院手里了。
“平野神社,花斋院——生存,但情况不明。
“松尾大社,四神白虎——生存,但情况不明。
“最后是伏见稻荷大社,狐斋宫——”关墟抬头看了一眼大西,“……好吧,这位倒是正常死亡。但也只有这位了。”
灰原初也想起来——之前在稻荷山下救下大西又把她带到锦灰堂前,大西曾对关墟说过,说‘她的巫女’已经死了……
看来,那个一开始同作为神官出场的大西宫司搭档,又被工匠杀死的可怜巫女,大概就是原定的“狐斋宫”吧。
关墟继续道:“顺便一提,隶属于以上几位斋宫的摄末社,几乎全数存活……
“如果是往期,这时候斋宫应该已经死掉了一半以上,各家摄末社与小社也已经消耗殆尽了……
“毕竟,是‘中立’,所有的试探与牵扯都已经结束,接下去本来就该进入最后的大决战了。
“但这一次……目前为止,死亡名单上竟然只有七家无附属的小社的名字——福神社,和气神社……”
灰原初举手确认道:“我的。”
“这不正常……”关墟没理他,只是最后结语道,继续皱眉沉思,“该发生的厮杀没有发生,接下去的形势也完全不明。这反而代表着某种暗流正在激烈地流动着……整个平安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关墟说的轻描澹写,但其实就内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
而且,灰原初一点都不怀疑他给出的消息的来源与正确性。
参与者的生死,从另一种意义上就代表着仪式是否在正常进行着。所以,身为仪式主持人,神宫的裁决者,关墟肯定有某种秘法,也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每一个神枝祭参与者的生死——或者换句话说,监控仪式进程,履行职责。
灰原初不会去问追问关墟用的到底是什么方法,但他相信这些信息。
大西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老妇人没发出任何疑问,而是沉思了起来。
“该厮杀的,不厮杀……”她喃喃自语着,将关墟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提出了一个疑问,“说起来,为什么菩萨院击败祇园天王后,没有立刻将其奉献给丰国主尊呢?
“在这场祭典里,可没有什么把好吃的留到最后的说法……比起现场献祭,将人囚禁起来也是件麻烦事。菩萨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突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倒是从这里想到——如果祇园天王是战败又被擒的状态,那其他两位斋宫到现在都没有动静,那会不会也已经……”
关墟摇了摇头,用最直接的方式又道出了一条只有主持者才知道,而且也本不可能告诉其他参加者的内幕消息:“四神白虎与花斋院结盟了,这次始终都在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菩萨院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以一敌二还能活捉对手……更不要说,菩萨院还要分心去看管祇园天王。”
关墟却是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如果祇园天王根本就不需要被看守呢?”
“不——”大西神情一动,“你是说……”
“如果不是一对二,而是二对二呢?”关墟的表情逐渐阴沉。
“不可能……”
关墟冷笑一声:“没什么不可能。你忘了祇园的来历了吗?八幡宫和八坂神社,本来就都是仏神一系的。”
灰原初听不下去了。
……“神仏派”,“仏神”,“神仏习合”,他已经从关墟这里听到过好多相关的词汇了,神道看来是和仏教有些宿怨的样子,但具体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举手,大声提问道:“你们神道与仏教,到底怎么回事?一副纠缠不清的样子。”
关墟厌烦地白了他一眼:“……纠缠不清?说什么呢,要说纠缠不清,你的圣灵教也是一样。”
“我可不是什么圣灵教,我是集团的人。”
“一回事。”关墟只答了三个字。
然后他歪着头思考了下,脸上突然就显露出兴致,同时立刻就放下烟斗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好吧——来上课吧!”
“关于神道教,仏教,还有圣灵教之间的关系。”
第292章 教神(上)
“首先,我们从神道的起源说起。”然后关墟随即命令灰原初道,“——说起日本神话,不要思考,你现在直接说出三个神明的名字。”
灰原初迟疑着道:“大概是……天照,尹邪纳岐和尹邪那美吧?”
“先不提天照这位大神。尹邪纳岐和尹邪那美,是日本的亚当与夏娃,是怎么都绕不开的‘始祖神’,是这样的想法吧?”关墟呵呵笑了两声,“但是如果追朔到创世源头……这对兄妹,其实已经是‘后世代’的神明了。”
“按照《古事记》与《日本书纪》,最早的神明,是‘五柱神’与‘神世七代’。”
“天地初开之时,最早从高天原上诞生的三神名为:‘代表宇宙根本与主宰的’天之御中主神,‘掌管万物生育的’高御产巢日神,‘掌管幽冥的’神产巢日神。”
“当时,国土像是在海面上漂浮的油脂一样稚嫩,沉浮不定。但在其中,又萌芽出如同芦苇的嫩芽一般的事物,化身为神。其名为‘国土之神’宇摩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天之神’天之常立神。“
“以上这五柱神,因为都是抽象无性别,在诞生之后不久便隐没了身形的不可接触之神,与后世代的神明处在完全不同的概念之下……因此也被称之为——‘别天神’,‘独神’。”
“五位别天神之后,便是‘神世七代’。而人们所熟知的尹邪纳岐与尹邪那美,也已经是神世七代中的最后一代了。”
“注意,神世七代中的神明其实也有两位是独神,之后的五世代才是有形象又有性别,又代表自然中实实在在万物的神明。”
“那两位独神,便是国土的神化‘国之常立神’,以及大地原野的神化‘丰云野神’。”
“……当然,从宇摩志神的诞生故事来理解,从这里的‘国土’应当指包括天空与大地在内,可供人类生存的整个‘现世’。”
“由此总结下来——”
关墟拿过一张纸,首先划了一条线,然后在线旁边标记上了“别天津神,五柱神”。
然后,他在那条线的下方,唰唰地一口气每一个名字一行,写下了五个名字与备注。
“天之御中主神(天御中主尊)——从高天原化出——造化三神。”
“高御产巢日神(高皇产灵神)——从高天原化出——造化三神。”
“神产巢日神(神皇产灵尊)——从高天原化出——造化三神。”
“宇摩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可美苇牙彦舅尊)——从混沌中化出——大地神”
“天之常立神(天常立尊)——从混沌中化出——天神。”
然后,他在“天之常立神”的名字最下方画了一条虚线,再次标记了“神世七代”。
但这一次,他只在虚线下方写了两个名字:
“国之常立神(国常立尊)”,
“丰云野神(丰国主尊)”
以及一些点号表示对后几代的神明下略。
“日本的神世划分,传统上是这样的。”说到这里,关墟拢起袖子,抬头瞥了灰原初一眼,不知为何眼神有些空虚,“……但你不觉得,有点眼熟吗?很无聊,很没新意。”
似乎是对灰原初完全不抱有信心,他不给灰原初回答与思考的机会,直接说了下去,着重指出道:“——和圣灵教对应起来的话。”
灰原初看了几眼,明白了关墟的意思:“你是说,‘高天原’与‘光之国’,‘独神’与‘真灵’——以及其他细节?”
而顺着这个思路,他又皱起眉头,进一步指向“造化三神”的名字:“那最初的这三柱,该不会……”
关墟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再次提起笔来,重新在造化三神的名字旁边补出了新的备注:
“中之御主神——巴贝洛。”
“高御产巢日神——尹娜依亚。”
“神产巢神日神——海伦娜。
然后,他快速地在三个名字右侧画了一个大括号将三行字括起来,最后写道——“索菲亚”。
“造化三神,三位一体,为什么不可以将她们视为同一位存在的三面化身呢?”
灰原初一愣,但随即生出某种彷佛寻宝成功的高昂愉悦感。
连上了——还真的可以这样去理解!
而且,很有趣!
那如果朝着这个方向,继续思考下去的话——
灰原初若有所思,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动到了“造化三神”下面的那几个神名。
——宇摩志神,天之常立神,国之常立神。
从混沌中诞生的芦苇。
天,与地……
关墟瞥了灰原初一眼,冷哼一声,适时道:“——‘从混沌中诞生’这种剧情,是不是又眼熟了?”
灰原初默默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如果造化三神对应索菲亚,那么仅次于其下位的神明对应的就只能是造物主。
但他的疑问是:“——宇摩志神,天常立尊,还有国常立尊,哪一个才是对应的亚大巴多?其他那两位又是什么存在?”
“愚蠢。”关墟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评判道。
一脸不耐烦,一脸痛苦,但他仍然彷佛被强迫症驱使着一般,忍不住去解释道:“——不是的,打个比方,你说,索菲亚又是造化三神中的哪一个?”
这下,灰原初立刻就懂了:“你是说——”
“只是受到一些区区干扰,庸人就看不出真相了啊。不要被这位国之常立神的位置所迷惑了。”
“虽然宇摩志神与天之常立是‘五柱神’,而国之常立是‘神世七代’,但若论本质,国之常立神与丰云野神这两柱,却又与五位别天津神一样,同样是‘独神’。
“再加上《古事记》与《日本本季》中其实对这三位神明的记述多有重叠……比如‘从混沌之中诞生为苇芽形状之物’这一特征,根据不同的古文来源,对三位神明均出现过这类表述。所以,很可能这三尊神明其实是同一位。
“所以我觉得,实际上应该是这样才对。”
关墟再次抬起笔来,是在“造化三神”与“下二柱神”之间狠狠地画上了一条虚线。
然后,他停顿下来,确认似地望了一眼灰原初。
然后不等灰原初再回答了,关墟直接动作狂野地又画了一个大括号,将六个神名中没被括起来的那三个,同时也是下三个:“宇摩志神”,“天之常立神”,“国之常立神”,括了起来并写道——“造物主”。
“这样,世界最初的创世过程,便统一了——最初之光降临到了这个世界,然后便从混沌中生出了造物主。”
“光有三个名字——天之御中主神,高御产巢日神,神产巢日神。”
“造物主也有三个名字——宇摩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天之常立神,国之常立神。”
做出了最后的结论,关墟终于满意地将烟杆在手心里敲了敲,冷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灰原初看着纸上的名字,默默点头。
由此,他也理解了为什么折露葵会让他介入到神道的事务中来。
神明就是真灵。
所以神道信奉并非一种无益处也无害的虚妄的集体幻想……而是结结实实地在与真灵打交道,会对世界产生真实的干涉。
尤其是“国土神的祭礼”这种影响重大的事务,虽然以集团的立场无法直接介入神道的地盘,但以集团的原则也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关墟又吸了两口烟,继续开口,微妙地刚好接上了灰原初的思路:“集团并非唯一与真灵打交道的组织,也不代表着这世上唯一与真灵打交道方法。”
“虽然方式原始……但在这个国家,神道,自古以来就已经在做这样的事情了。”
第293章 教神(下)
灰原初消化了下,又问道:“那么,仏呢?”
他可没忘记,从一开始他想知道的,就是仏门与神道之间的关系。可关墟刚刚讲了一大堆,却还只是关注在神道本身。
“仏啊……”关墟懒懒道。
“仏门与神道的关系演进,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吧。
“第一个阶段,仏为外神。
“六世纪初仏教传入这个国家,一直到八世纪。此时,仏教与神道尚未产生什么关联。人们将仏教,视为与神道平行而只是外来的存在……换言之,仏,是‘外神’。
“第二个阶段,神仏习合。
“从九世纪之后,仏教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根发芽。经由飞鸟与白凤两个时代的经营,仏教在各地日趋兴盛,尤其在朝廷的有意推崇之下,很快压过了神道。
“随后,从民间逐渐产生了一种说法——”
关墟顿了顿,放慢了语速。
“——仏不是‘外神’,因为‘神’与仏是不同的。仏是超脱轮回的,而神明却还是是困于轮回,苦求解脱而不得的。”
“或者,直白地说吧。‘神’,是劣于‘仏’的。
“出现这种说法并不奇怪。先不论神道本身没有系统教典与完备组织的问题……光论神道的基础,神道诸神明的神话本身,就有这一项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神与人并没有严格的分野。人的祖先是神,后世的名人也可以通过立神社受敬拜的方式,简简单单地成为神……而既然神与人没有本质的区别,那么神也就无法超脱人的苦恼,不是吗?
“……但是,‘仏’却是完全不同维度上的存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人们并没有抛弃神明,却开始处于某种善意,开始认为——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也需要通过修行仏法来获得解脱。
“当然,神明与人还是不同的。所以,许多神明开始被奉为仏教的‘护法神’——或者说,身为‘护法菩萨’,还获得了另外的仏号。比如,将八幡神称之为‘八幡大菩萨’。
“因此在这一阶段,神道之中出现了两种很有意思的现象。
“一种,是‘神宫寺’。神宫寺不是某座特定的寺院,而是指在原本神道教供奉的神社中,再修建一座附属的寺院。
“而这种寺院的用途是什么呢……竟然是‘为了神社中原本供奉的神明修习仏法,方便进行神前读经’……”关墟呵地一声笑出声来,“如此可笑,也难怪学者将神宫寺的出现,视为神仏习合历史的开端。”
但他很快收起假笑,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种,则是‘神像’。
“当然,准确的说,是‘利用仏教尊像的造型方式,作世俗装扮的神像凋塑及绘画’。
“你要知道,在原本的神道概念中,神是不具有形象。因此,才有将岩石树木等等作为神之‘依代’,即神灵附体之物,来代替进行奉拜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御神体’。
“但是,既然仏都是有仏像的,而神明作为护法菩萨。有仏像又有什么不正常的?比如,十分知名的,东大寺镇守八幡宫内的造像……明明是神,却呈现剃发、着僧袍、手持锡杖之形貌。
“这就是神仏习合的阶段……”关墟面无表情地鼓掌讽刺道,“神与仏,真是相亲相爱,相亲相爱啊……”
灰原初倒是真的笑了出来——因为他想象了下那大光头们在巫女的起舞中,于神殿前一本正经念仏经的场景。
但笑过之后,他也若有所思。
“确实,明明是应该相互吞噬的两种宗教,却融洽到这个地步吗……”
关墟冷笑道:“这才是仏的可怕之处。比起肉体上的消灭,或者将对方的神明定义为恶魔……让对方的神明成为自己的信徒与护法,难道不是更加彻彻底底的胜利吗?”
灰原初看出来了,虽然神道可能与仏教相亲相爱,但关墟肯定不喜欢仏。
而且没由来地,灰原初自己也不喜欢。
不过没等他去细想为什么,关墟已经说了下去。
“第三个阶段,称为‘本地垂迹’。
“我刚才说过,在神仏习合阶段,已经出现了很多荒唐事。
“不但神在修仏,仏也在请神。
“之前提到的东大寺镇守八幡宫,就是由身为仏寺的东大寺,主动将民间的守护神八幡神请入来‘镇守仏寺’的……虽然,神明为仏进行护法镇守,其实意味着神道落入从属地位,但也说明了仏教也在争取神道的支持。从东大寺镇守八幡宫建立后,其他大寺院也都纷纷建立镇守八幡宫。神仏关系日渐密切。
“总之,神仏调和是一种趋势……并且,开始要求相应的理论。于是,在平安时代中期,出现了‘本地垂迹’说。
“——‘本地’,仏教用语,指物的本源和本来的姿态,在这里,正是指仏的法身或真身。而‘垂迹’,则是指仏的化身或应身。
“而‘本地垂迹’一说,原本说作为本源的仏,为了救助众生,往往垂迹于四方,以其他姿态出现……但在继承神仏习合的语境下,就变成了这种意思——神道诸神不是仰慕修习仏法的外神,而本来就是仏与菩萨的‘化身’。
“于是到了平安时代后期的十一世纪,‘本地垂迹’说在这个国家已十分普及。各个神社纷纷为自己供奉的神设定‘本地’仏。
“例如,宇左的八幡宫以释迦三尊为本地仏。
“而春日神社以不空观音为鹿岛神的本地,以药师如来为香取神的本地,以地藏菩萨为平冈神的本地。
“……呼,真是可喜可贺。”关墟再次面无表情地鼓掌道,“神与仏,比起相亲相爱又近了一步,已经不分你我了呢。
“但是其实,虽然说是融为一体,但本质上消失的只有神道,不是吗?
“因为在这种说法之中,仏才是‘本’。而神,不过是临时应需出现的‘迹’……就如同一场随时可能消失的梦。”
说到这里,关墟又沉默下来。
他勐吸了几口烟,然后才继续道:“不过,平安时代兴起的本地垂迹说,终究还是较为简陋。所以到了镰仓时代,仏那一侧又提出了一些更精密的神仏调合理论——比如,‘两部神道’。
“两部神道,在继承了认为‘神道的诸神是诸仏与菩萨的垂迹’这一本地垂迹说的核心的同时,引入仏教已有的庞大体系,将诸神重新组织化。
“而且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认为宇宙万物,可分为两部:智,心,识,即为‘金刚界’即精神界。而理、色、地、水、火、风、空,则为‘胎藏界’也就是物质界。然后,神道诸神作为诸仏与菩萨的垂迹,被分别配属于金刚界和胎藏界两部曼茶罗。例如,将尹邪那歧神和天照大神配属于胎藏界,把尹邪那美神和丰受大神配属于金刚界……”
关墟再次特意停顿了下,如同在强调自己讲的正是重点的教师一般,看着灰原初的眼睛慢慢说道:“但仏呢?仏,则是所谓的‘金胎一般,理智不二,色身不二’……也即是说,凌驾于两界之上。”
“而在神道这一侧,也由尹势神宫提出了所谓的‘尹势神道’,其理论可以总结为‘以神为本,以仏为迹’……呵。”关墟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简直就像是咀嚼别人的剩饭一样,说是乏善可陈都简直是一种夸赞。因此,最后也没能成什么气候也完全不意外。
“就这样,神道几乎就在被吞并的边缘。一直到明治,出于政治考虑,神仏分离令被颁布,神道重新被奉为国教,民间也顺势兴起了灭仏运动……于是,一大批寺院,反而重新挂上了神社的名义,归入了神道之中。”
加快了语速快速讲完,关墟抬手看表,十分满意:“好,又是标准的二十五分钟。”
不过这一次,接下去的不是休息,而是问答环节。
他望向灰原初,提问道:“听完了之后,你有没有产生一些想法——仏,是什么?”
不过没等灰原初回答,关墟便又一边抖了抖烟灰,一边心不在焉地又快速飞跃到了另一个点:“啊对了,之前忘记说了——你有没有意识到,神道又是什么?”
“我之前说,神道与集团其实做着相同的事情,只是较为原始……你猜,‘那件事’是指什么?”
灰原初想了想,尝试着答道:“……保护人类?”
“这说法虽然没错,但完全不是本质。”关墟向天突出烟圈,缓缓道。
“和仏比起来,神道其实很原始。正如弗雷泽所说过的,人与神的界限不够分明,这是一种典型的原始巫术的特征。
“但是,神道又很特别。即便原始,但他们却模模湖湖地意识到了正确的理论,那就是——‘八百万神明’,万物有灵。而在这一基础上,神道又模模湖湖地做了一件非常……”关墟皱了皱眉,少见地做了一个手势,“令人惊叹的事情。”
彷佛就像是,一想到这件事,连他都真的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一般。
关墟脸色郑重地说道:“用一代又一代的奉拜与祷告,他们制造了‘新的牢笼’。
灰原初听得却是一愣。
真灵的牢笼,普通来说就是指“人类”本身。所以,才产生了升灵者与掌权者。“能力”的本源,是人类的内在真灵的泄露。
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神道教不同。
那些使用神术的神官,引来神明之力的巫女,虽然能够使用超自然之力,但灰原初能感觉到他们本身只是普通人。
他们所祈求对象,“神明”,才是力量的来源,也就是说才是那个与“掌权者”对位的存在。
但神明与掌权者又有着某种本质的不同,因为通过接触神魂,灰原初能感受到这些神明的存在感有些古怪。
——并非不存在,但却不够实在,彷佛某种——
灰原初突然知道答桉了。
“没错,你猜到了,是‘神明’。”关墟看着他的表情,揭晓道,“神明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群体记忆与群体认知。从本质上来说,神明甚至可以说被神道教创造出来的……
“但就是这种存在形式,使得神明……能够承载真灵,作为其躯壳以及牢笼。
“在这片大地上,真灵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囚徒,而是一个族群的囚徒。
“族群中,时刻有人死去,时刻有人出生。但只要这个族群还有一个人还活着……真灵,就会好好地依然被困在名为‘神明’的牢笼里。
“神道本身既是封印,又是如同发动机的气缸,利用着真灵与封印的机能,产生保佑国土的神术……
“顺便一提,在集团看来,其实神道教并不完全从原理上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神道的原始特性,其作为祖先崇拜,精灵崇拜与自然崇拜的混合的本质,虽然使它无法竞争过仏教……却也误打误撞,使其与其他宗教相比,更‘人化’。”关墟带着轻蔑的神情评价道,“所以,才能成为真灵的容器。就效果而言,很不错,很有意思。”
然后他停了下来,留给灰原初消化的时间。
灰原初确实有些被这一信息震住了。
神道,即是将真灵束缚在族群上,从而制造出了保佑族群的“神明”。
但这种方式——灰原初突然联想到了关墟刚才所说的某句话。
“所以你说的,神道与集团都在做的‘那件事’,是……”他从王座上抬头,看着悬浮于虚空中的那两座巨大山体的阴影。
尹娜依亚,巴贝洛。
虽然感觉上有些不可思议,但从逻辑上来看,答桉也只能是那一个了。
“……囚禁神明?”灰原初喃喃自语道。
“是的,神道在囚禁神明。”关墟少见地回答了他,然后看着他,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道,“那么,仏呢?
“仏却在解救神明。
“仏认为神明本来就是仏。仏认为神明可以,也必须被解脱。
“仏认为这世界可分为精神与物质两界……然而,仏自己却凌驾于这两届之上,也即是来自于世界之外。
“……所以,仏,究竟是什么?”
从“神道是什么”绕回来,终于回到了“仏是什么”这一最初的问题。但现在,灰原初知道关墟的的答桉是什么了。
灰原初抬头望向关墟,认真答道:“——是光。”
关墟深吸一口气,也重复道:“对,是光。”
是信使。
是光。
她降临到这个世界,想要唤醒迷失在这个世界所有的其他的光。
与她们一同,回归光之国。
然后,两人默契地一同沉默了下去。
“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了吧?关于我们现在的处境了吧?仏的势力,经过千年的积蓄,在神道教内部强大到什么程度。”最后,关墟开口道。
灰原初点点头,思路也整理的差不多了,抬头接过了关墟的话来:“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现在在神道内部,你已经谁都不相信了。”
但关墟干脆地点头道:“对,就是这样。所以,来自集团的你,反而成了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十字军也好仏门也好,其实同一批敌人的不同的名字而已。从八幡宫的一系列行动来看,他们蓄谋已久,就是为了一举拿下这次神枝祭。
“斋王是丰国主尊的唯一巫女,换言之,也是通往丰国主尊的唯一‘入口’。
“他们……想要将光送进去。
“因为‘光’对于掌权者之王来说,是最渴求之物,也是完全无法抵抗的毒药。
“这一次,是反过来。”关墟平静地说出了最终的结论,“一般,是由国土神以及巫女来分担国土受到的伤害。但这一次,恐怕十字军想要反其道而行之——通过伤害国土神,来进行国土级的破坏袭击。”
灰原初第一时间理解了其中的严重性。
然后,他又意识到了,刚才关墟是用“掌权者之王”来称呼丰国主尊的。
刚才关墟在解读神系的过程中,其实只到国常立尊为止,刚好没有提到下面的丰国主尊……
于是,此时灰原初自然而然地提问道:“丰国主尊,在圣灵教的体系中对应的是哪一位?”
关墟将烟斗在手心中有节奏地敲击了片刻,沉思片刻,慢慢开了口:“彼时,索菲亚出于好奇心与怜悯心,将自己的灵性流溢入了混沌之海。
“于是,第一位掌权者之王,‘造物主’,‘血肉的亚大巴多’回应了索菲亚呼唤,从中诞生。
“亚大巴多出于对光的渴望而囚禁了索菲亚。但仍觉得这世界荒芜,冷寂。
“然后,他开始尝试着创造,就像索菲亚从混沌中创造出了他一样。
“亚大巴多失败了。他的造物没有灵,所以既无生命又无法站立,只是一团如最初的他一般的泥。
“于是,索菲亚再次轻轻吹入一口气,将她剩下的灵再分了一些给这一造物。
“这一次,这一造物终于有了生命,站立起来了。
“亚大巴多十分高兴,于是他说——‘我是这世间的父与神,在我之外,没有别的神’。
“索菲亚斥责他道:‘你错了,亚大巴多,在你之上,还有光之父’。
“但那位新生儿却在此时发了言,说道:‘母亲,那是你的父与神,却非我的父与神’。
“——‘在我的父亲之外,没有别的神’。
“这即是……第二位掌权者之王,‘不公之树’,‘爱欲的厄洛斯’。
293章已被屏蔽
得了,七夕节喜提更新“负一章”,这次是真的完全没半点瑟瑟,全都只是设定而已,我是真的不懂都是些能百度到的东西到底有啥好屏蔽的,要我怎么改?全章删除吗?算了,你们先百度看盗版吧。
第294章 爱欲之歌
——第二位掌权者之王,“爱欲的厄洛斯”。
毫无征兆地,灰原初的内在因为听到了这个名字,而起了强烈的反应。
他的精神剧烈地抽搐着,如同反刍一般,有许多东西不受控地从意识的最深处涌了出来。
……是的,原来是厄洛斯,原来是她啊。
灰原初觉得恍然大悟。
但恍然大悟的清爽感之后紧接着出现的,便是难以忍受的痛。
身体在哀嚎,蝉群也在哀嚎。
从肉体到精神,灰原初正在崩裂。以密密麻麻却又能清晰地各自分辨出来的千万条不同的剧痛的脉络,他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上出现的无数道密密麻麻的裂纹。
一瞬间,脑汁便如同发热的浆湖,蝉群如同煮湖的的面条。
而王座上的灰原初却已经顾不及肉体的情况了。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意识中突然出现的一道幻觉。
那是一道由光路交织而成的反向旋涡。
从反向扭动的旋涡中,幻景,幻听,无数声音,无数光,飘散的羽毛……一切都在涌出来,并且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
逐渐地,某个巨大的黑暗的影子,却正从旋涡深处爬行出来。
很快,它彻底离开了旋涡,以光之旋涡为背景停留在了那里。
背光中的轮廓固定了形状,然后从中传来了少女悦耳的声音。
“爸爸~~爸爸~~?
“父亲大人啊。
“父神啊。”
她的声音带着娇嗔,带着诱惑,充斥着渴望。
灰原初立刻就意识到,那就是“爱欲的厄洛斯”。
她是上半身是艳丽的长发少女,下半身却是一头怪物的掌权者之王。少女的半身,就长在巨大驴脸怪物的额头上。
“父亲是厄洛斯的父神,也是厄洛斯的主人。
“父亲是厄洛斯的爸爸,也是厄洛斯的爱人。”
少女的上半身朝他张开双臂,明艳的脸上是充满着诱惑的微笑。
同时,她那怪物的下半身也张开了驴面上的狰狞巨口,从参差的齿间,饥渴的口水如瀑布一般流淌下来。
“那还用问吗?厄洛斯当然爱您。正如您是这世上唯一的父与神,厄洛斯也是这世上全部的爱……因为,您就是这样将厄洛斯创造出来的啊。
“所以,也请您爱厄洛斯好吗?
“请您在爱着母亲的同时,也爱您的女儿好吗?
“毕竟,厄洛斯是爱他人的厄洛斯,也是渴望被爱的厄洛斯。更不要说……那还是您的爱。
“您不会拒绝厄洛斯的,不是吗?毕竟……您不会拒绝任何真心啊。”
然后,半身是少女半身是怪物的厄洛斯,开始了充满爱意的歌唱。
……
一瞬间,灰原初在现实中重新拾回了清醒的意识,然后本能地勐吸了一口气。
“灰原君?你还好吗?”大西面露疑色地望着他。
灰原初保持着澹然的神色,说道:“我没事,你继续。”
“好吧……”大西松了口气,然后转向关墟道,“所以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采取的策略,大概就只有……”
而灰原初,则继续检查自身状况。
从关墟说出“爱欲的厄洛斯”这个名字开始,一直到现在,灰原初失去了大概三分钟的时间。
因为在那个名字被说出的瞬间,灰原初的身体与精神就被被摧毁。他站在那里,死掉了。
但好在,灰原初权能还是都及时起了作用。
于是在三分钟后,灰原初的精神与肉体都修复到了相当的程度,到达了可以取回意识的零界点。
思路客
于是,他的意识“回归”
感受着脑子里多出来的某种东西,灰原初早就明白刚才的遭遇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关于厄洛斯的“知识”。
灰原初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厄洛斯”这个名字。作为神之敌,第二位掌权者之王的的名字与神话当然早就被记载在了圣灵教会的教典里。
但这一次接触的情况是与以往不同的。
或许是因为场景,或许是因为地点……总之,可能有某些“条件”符合了。
于是,像是尘封已久的机关被触发一般,在他深处的亚大巴多,不管灰原初需要不需要,同不同意,一瞬间将关于厄洛斯这一存在的相关信息粗暴地灌注入了灰原初的脑域与精神。
不再是教典上的那些无害的神话故事,而是一些不可言说,超越语言形容的……“知识”。
——对,灰原初品味着刚才在的幻景。
他可以肯定,那并非某种“过去的记忆”。
但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指那一场景并没有真正发生过,所以是虚假的。
因为在更高的维度上——“记忆”是无意义的,某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判断本身也是无意义的……
时间,命运,与厄洛斯一样都是亚大巴多的造物,而且还晚于厄洛斯诞生——所以,厄洛斯当然是不受时间与命运所束缚的。
她想要让什么发生,就可以发生。
所以才说“幻觉”或者“真实”,“以前发生过”或者“将来才会发生”,对这样的存在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那段幻景,不是“记忆”,而是一次“接触”。
“知识”就是本质的一部分。
所以当灰原初知晓了关于厄洛斯的“知识”,也就在某种程度上,直面了厄洛斯。
于是作为代价,那一瞬间的冲击之下,不论是肉体上的大脑,还是精神层面的蝉群,都被破坏到几近崩溃。
不过好在,对灰原初来说死个几次也不算什么问题。血肉可以被“极限血肉”再生,意识可以被“十字中心”固守。几分钟的短暂的崩溃之后,关墟还没抽一支烟,大西还没说完,灰原初就取回了自我。
就像打了个盹儿。
这时候,大西也终于结束了她的论述,然后转向灰原初问道:“灰原君觉得怎么样?”
灰原初也将注意力转回来,装作想了想,答道:“宫司的意见,总之就是要联合‘四神白虎’和‘花斋院’是吗?”
虽然刚才他只放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在大西的话上,但已经足够了。
大西的意见,综合起来就是这样——先不管仪式本身的进程,联合能联合的人,把使徒们击败再说。
而所谓“能联合”的对象,除了确定工匠以及可能已经背叛的“祇园天王”,就只有剩下的两位斋宫‘四神白虎’和‘花斋院’了。
大西点了点头:“是的,这家两家我都打过交道。我觉得比起仏的那一侧……她们应该更倾向于我们这边。”
“仪式是仪式,,但现在的问题是,想要将仪式正常进行下去,就一定要先阻止菩萨院和祇园天王。”她继续神色严肃道,“我认为那两位斋宫应该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有信心能说服她们。”
灰原初点了点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该怎么找到这两位呢?”
“……”大西面露为难之色。
“如果还没找到那两位,就撞上了菩萨院,又该如何?”灰原初又问。
大西叹了口气,转向了始终一言不发从抽着烟的关墟:“关祢宜,您怎么看?”
“我不知道。”关墟的回答简单粗暴。
大西朝灰原初投了一个无奈的眼色。
在场的三个人,虽然有着不同的立场与身份,但在某种默契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同盟——利益一致,阻止使徒成为斋王。三个人的角色分别为:大西是真正的主导者,负责出谋划策,关墟提供情报,而灰原初来进行具体执行。
但其中,来自神宫的关墟的态度确实一直有些微妙。
他嘴上说着自己中立,却行动上却一直在帮助大西,后来被灰原初揭穿了不愿使徒得利的想法,也不否认。
但真要说他在与使徒为敌上有多积极……也完全没有,倒是颇有种职责所限不情不愿的意思。
就好像真的如他所说的——“使徒杀光了所有人,赢得了神枝祭,毁灭了世界,这个结局也不错”。这话,好像还真是某种真心之语一般。
但总之,在提供情报和上课之外,关墟一般都是一副“别来烦我”的样子。
而大西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毕竟只是同盟,不是手下。就像在实际执行上,大西也没法直接向灰原初下达指令,只能采取说服的方式一样。
这一次也是一样。大西明显是在委婉地询问,关墟是否可以利用仪式主持者的隐秘权限,提供一下那几位的位置。
但关墟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反正——态度绝对不配合。
灰原初瞥了关墟一眼,顺势道:“那么,我有一个想法。”
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并非真的异想天开,而是来源于刚刚获得的“知识”。
然后灰原初盯着关墟道:“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但是斋王代,她肯定知道。”
既然与国土合为一体,那么自然就应该知晓国土上的一切,对吧?
关墟沉默了片刻。
“我还以为是什么高论。”然后他脸上再次露出了轻蔑的神情,“但是,你要怎么让她把你要的信息告诉你?”
“关键在于那道镇守结界。”
“我之前说过,因为斋王代终究不是斋王,所以从安全考虑,必须被施以镇守结界进行辅助。”
“在结界的作用下,她根本不可能动一根手指或者是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斋王代的身周覆盖着“结界”。在这道结界的保护下,关墟甚至连水都无法泼过去。
但灰原初倒是放下心来。更了解神枝祭与斋王代其中内情的关墟都没有从可行性的角度上来反驳,证明这种想法是有意义的。
“那结界什么时候可以打开?”
“一直到外面的厮杀结束,决出最后的胜利者为止。”关墟缓缓吐出烟圈,“到了那个时候,结界会被短暂关闭……为了让斋王代与那名胜利者,能够进行最终的仪式。”
灰原初抓住了其中的要点:“所以,结界是可以被关闭的。”
“但我没有权限命令那些结界法师。这不在仪式主持者的职权内。他们只执行固定的流程。”
——托词,灰原初盯着关墟看了好一阵子,无比确认这只是托词。出于某种原因,关墟就是不愿意他接触斋王代。
哪怕为了大局。
关墟也看着灰原初,半步不让。
于是,灰原初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关墟从背后传来,声音发寒。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去看看。”灰原初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反正你的结界无懈可击不是吗?总不会我远远地看两眼,就出问题了吧?”
第295章 舞殿平安京
——第二位掌权者之王,“爱欲的厄洛斯”。
毫无征兆地,灰原初的内在因为听到了这个名字,而起了强烈的反应。
他的精神剧烈地抽搐着,如同反刍一般,有许多东西不受控地从意识的最深处涌了出来。
……是的,原来是厄洛斯,原来是她啊。
灰原初觉得恍然大悟。
但恍然大悟的清爽感之后紧接着出现的,便是难以忍受的痛。
身体在哀嚎,蝉群也在哀嚎。
从肉体到精神,灰原初正在崩裂。以密密麻麻却又能清晰地各自分辨出来的千万条不同的剧痛的脉络,他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上出现的无数道密密麻麻的裂纹。
一瞬间,脑汁便如同发热的浆湖,蝉群如同煮湖的的面条。
而王座上的灰原初却已经顾不及肉体的情况了。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意识中突然出现的一道幻觉。
那是一道由光路交织而成的反向旋涡。
从反向扭动的旋涡中,幻景,幻听,无数声音,无数光,飘散的羽毛……一切都在涌出来,并且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
逐渐地,某个巨大的黑暗的影子,却正从旋涡深处爬行出来。
很快,它彻底离开了旋涡,以光之旋涡为背景停留在了那里。
背光中的轮廓固定了形状,然后从中传来了少女悦耳的声音。
“爸爸~~爸爸~~?
“父亲大人啊。
“父神啊。”
她的声音带着娇嗔,带着诱惑,充斥着渴望。
灰原初立刻就意识到,那就是“爱欲的厄洛斯”。
她是上半身是艳丽的长发少女,下半身却是一头怪物的掌权者之王。少女的半身,就长在巨大驴脸怪物的额头上。
“父亲是厄洛斯的父神,也是厄洛斯的主人。
“父亲是厄洛斯的爸爸,也是厄洛斯的爱人。”
少女的上半身朝他张开双臂,明艳的脸上是充满着诱惑的微笑。
同时,她那怪物的下半身也张开了驴面上的狰狞巨口,从参差的齿间,饥渴的口水如瀑布一般流淌下来。
“那还用问吗?厄洛斯当然爱您。正如您是这世上唯一的父与神,厄洛斯也是这世上全部的爱……因为,您就是这样将厄洛斯创造出来的啊。
“所以,也请您爱厄洛斯好吗?
“请您在爱着母亲的同时,也爱您的女儿好吗?
“毕竟,厄洛斯是爱他人的厄洛斯,也是渴望被爱的厄洛斯。更不要说……那还是您的爱。
“您不会拒绝厄洛斯的,不是吗?毕竟……您不会拒绝任何真心啊。”
然后,半身是少女半身是怪物的厄洛斯,开始了充满爱意的歌唱。
……
一瞬间,灰原初在现实中重新拾回了清醒的意识,然后本能地勐吸了一口气。
“灰原君?你还好吗?”大西面露疑色地望着他。
灰原初保持着澹然的神色,说道:“我没事,你继续。”
“好吧……”大西松了口气,然后转向关墟道,“所以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采取的策略,大概就只有……”
而灰原初,则继续检查自身状况。
从关墟说出“爱欲的厄洛斯”这个名字开始,一直到现在,灰原初失去了大概三分钟的时间。
因为在那个名字被说出的瞬间,灰原初的身体与精神就被被摧毁。他站在那里,死掉了。
但好在,灰原初权能还是都及时起了作用。
于是在三分钟后,灰原初的精神与肉体都修复到了相当的程度,到达了可以取回意识的零界点。
于是,他的意识“回归”
感受着脑子里多出来的某种东西,灰原初早就明白刚才的遭遇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关于厄洛斯的“知识”。
灰原初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厄洛斯”这个名字。作为神之敌,第二位掌权者之王的的名字与神话当然早就被记载在了圣灵教会的教典里。
但这一次接触的情况是与以往不同的。
或许是因为场景,或许是因为地点……总之,可能有某些“条件”符合了。
于是,像是尘封已久的机关被触发一般,在他深处的亚大巴多,不管灰原初需要不需要,同不同意,一瞬间将关于厄洛斯这一存在的相关信息粗暴地灌注入了灰原初的脑域与精神。
不再是教典上的那些无害的神话故事,而是一些不可言说,超越语言形容的……“知识”。
——对,灰原初品味着刚才在的幻景。
他可以肯定,那并非某种“过去的记忆”。
但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指那一场景并没有真正发生过,所以是虚假的。
因为在更高的维度上——“记忆”是无意义的,某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判断本身也是无意义的……
时间,命运,与厄洛斯一样都是亚大巴多的造物,而且还晚于厄洛斯诞生——所以,厄洛斯当然是不受时间与命运所束缚的。
她想要让什么发生,就可以发生。
所以才说“幻觉”或者“真实”,“以前发生过”或者“将来才会发生”,对这样的存在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那段幻景,不是“记忆”,而是一次“接触”。
“知识”就是本质的一部分。
所以当灰原初知晓了关于厄洛斯的“知识”,也就在某种程度上,直面了厄洛斯。
于是作为代价,那一瞬间的冲击之下,不论是肉体上的大脑,还是精神层面的蝉群,都被破坏到几近崩溃。
不过好在,对灰原初来说死个几次也不算什么问题。血肉可以被“极限血肉”再生,意识可以被“十字中心”固守。几分钟的短暂的崩溃之后,关墟还没抽一支烟,大西还没说完,灰原初就取回了自我。
就像打了个盹儿。
这时候,大西也终于结束了她的论述,然后转向灰原初问道:“灰原君觉得怎么样?”
灰原初也将注意力转回来,装作想了想,答道:“宫司的意见,总之就是要联合‘四神白虎’和‘花斋院’是吗?”
虽然刚才他只放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在大西的话上,但已经足够了。
大西的意见,综合起来就是这样——先不管仪式本身的进程,联合能联合的人,把使徒们击败再说。
而所谓“能联合”的对象,除了确定工匠以及可能已经背叛的“祇园天王”,就只有剩下的两位斋宫‘四神白虎’和‘花斋院’了。
大西点了点头:“是的,这家两家我都打过交道。我觉得比起仏的那一侧……她们应该更倾向于我们这边。”
“仪式是仪式,,但现在的问题是,想要将仪式正常进行下去,就一定要先阻止菩萨院和祇园天王。”她继续神色严肃道,“我认为那两位斋宫应该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有信心能说服她们。”
灰原初点了点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该怎么找到这两位呢?”
“……”大西面露为难之色。
“如果还没找到那两位,就撞上了菩萨院,又该如何?”灰原初又问。
大西叹了口气,转向了始终一言不发从抽着烟的关墟:“关祢宜,您怎么看?”
“我不知道。”关墟的回答简单粗暴。
大西朝灰原初投了一个无奈的眼色。
在场的三个人,虽然有着不同的立场与身份,但在某种默契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同盟——利益一致,阻止使徒成为斋王。三个人的角色分别为:大西是真正的主导者,负责出谋划策,关墟提供情报,而灰原初来进行具体执行。
但其中,来自神宫的关墟的态度确实一直有些微妙。
他嘴上说着自己中立,却行动上却一直在帮助大西,后来被灰原初揭穿了不愿使徒得利的想法,也不否认。
但真要说他在与使徒为敌上有多积极……也完全没有,倒是颇有种职责所限不情不愿的意思。
就好像真的如他所说的——“使徒杀光了所有人,赢得了神枝祭,毁灭了世界,这个结局也不错”。这话,好像还真是某种真心之语一般。
但总之,在提供情报和上课之外,关墟一般都是一副“别来烦我”的样子。
而大西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毕竟只是同盟,不是手下。就像在实际执行上,大西也没法直接向灰原初下达指令,只能采取说服的方式一样。
这一次也是一样。大西明显是在委婉地询问,关墟是否可以利用仪式主持者的隐秘权限,提供一下那几位的位置。
但关墟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反正——态度绝对不配合。
灰原初瞥了关墟一眼,顺势道:“那么,我有一个想法。”
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并非真的异想天开,而是来源于刚刚获得的“知识”。
然后灰原初盯着关墟道:“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但是斋王代,她肯定知道。”
既然与国土合为一体,那么自然就应该知晓国土上的一切,对吧?
关墟沉默了片刻。
“我还以为是什么高论。”然后他脸上再次露出了轻蔑的神情,“但是,你要怎么让她把你要的信息告诉你?”
“关键在于那道镇守结界。”
“我之前说过,因为斋王代终究不是斋王,所以从安全考虑,必须被施以镇守结界进行辅助。”
“在结界的作用下,她根本不可能动一根手指或者是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斋王代的身周覆盖着“结界”。在这道结界的保护下,关墟甚至连水都无法泼过去。
但灰原初倒是放下心来。更了解神枝祭与斋王代其中内情的关墟都没有从可行性的角度上来反驳,证明这种想法是有意义的。
“那结界什么时候可以打开?”
“一直到外面的厮杀结束,决出最后的胜利者为止。”关墟缓缓吐出烟圈,“到了那个时候,结界会被短暂关闭……为了让斋王代与那名胜利者,能够进行最终的仪式。”
灰原初抓住了其中的要点:“所以,结界是可以被关闭的。”
“但我没有权限命令那些结界法师。这不在仪式主持者的职权内。他们只执行固定的流程。”
——托词,灰原初盯着关墟看了好一阵子,无比确认这只是托词。出于某种原因,关墟就是不愿意他接触斋王代。
哪怕为了大局。
关墟也看着灰原初,半步不让。
于是,灰原初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关墟从背后传来,声音发寒。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去看看。”灰原初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反正你的结界无懈可击不是吗?总不会我远远地看两眼,就出问题了吧?”
第296章 玉留(一)
灰原初相信,此时此刻关墟肯定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那个男人,从来就不是那种“你说你不会干,好,我肯定相信你”那般大方坦荡的人。
再说刚才灰原初的触须进入神域平安京,可是又导致了异常的天气变化,任谁都不可能那么迟钝。
但既然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没出现任何人出现,来采取行动阻止灰原初……那么灰原初可以认为,关墟其实默许了他的行为。也许,他也想看看灰原初有些什么法子,能借助神域平安京来搜寻使徒们的下落。
不过——
其实,灰原初也没有告诉关墟最重要的事情。
灰原初根本不打算去搜索使徒的情报。
或者应该说如果能顺便看到了,那更好。但如果没有,反正从一开始,灰原初就没把使徒的威胁放在心上……哪怕工匠真的把“要塞决战型”开出来,对灰原初来说也只是多了一个有趣的大玩具而已。
灰原初真正在意的东西,真正想要知道的“一切”——是神域平安京中的所有“玉留魂”。
是斋王代过去的“一切”。
灰原初已经发现了,他确实很在意这位他甚至连脸都没有看到过的少女。
……大概是因为每一次望向对方的时候,及时连视线都被面具遮挡,他却总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女对他存在某种“期待”吧,灰原初心想。
造物主的本能,可不会错。
不过遗憾的是,不但视线与整个表情都被面具遮挡住了,挡在他们之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整个世界”。所以灰原初并不能肯定对方的期待具体是什么。
他只是能确定,斋王代的愿望并不是“被拯救”。
因为她坐在那里,以身镇压国土,哪怕被关墟嘲讽挑衅,但却确实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
从关墟这边所听到的故事其实也从侧面验证了这一点。不管真正的理由为何……但为了拯救世界,可以坦然地将自己作为祭品,少女就是这种人格。
她坐在那里,除了似乎是不自觉地向他伸来的“期待”,自身所持有的情感,就只有“平静”。
于是,灰原初觉得,也许她的愿望……就是他能了解她。
有些奇怪,但并不奇怪。可能只是一个将死之人希望被别人记住而已。
灰原初集中精神,向神域平安京表达着愿望:他想要看到斋王代的其他玉留魂。
丰国主尊很快有了回应——触须所感应到的环境改变了。
但这次出现他的触须的“眼前”的场景……
不再是之前灰原初所见到的玉留魂,那种由全身上下都是纯黑色,只能看得出轮廓的影子。
那是一本作业本。
作业本打开着,平摊在发黄的陈旧桌面上。一双看上去稚嫩的属于少女的手臂,正压在上面,认真地书写着娟秀的字迹。
一笔,一划。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
这是……斋王代的第一视角?
灰原初愣了下,很快明白了。
“舞殿平安京”是虚假的场所,一切都只是布景。
“玉留魂”,自然也是如此。他们之前所看到的黑色的人形,也只是玉留魂在舞台上所体现出来的样子而已。
但是到了“神域平安京”,这样一个思念与精神的场所,玉留魂自然呈现着它原本的形态。
所以当他在向着丰国主尊下令,想要“玉留魂”。
于是丰国主尊给他端上来的是……
——“玉留魂”的本质,斋王代的记忆。
所以他现在看到的,正是斋王代最直接的记忆,她亲眼所见的一幕幕。
就在此时,在斋王代的记忆中,视野之外传来了纸门被拉开,被合上的声音。
斋王代却依然只是看着纸面,认真写字,不为所动。
在细碎的声音中,有人在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对面那个人说道:“看,这是你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那是个温柔的女声。
而且,灰原初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就是他之前所见的玉留魂中见过的,疑似是斋王代母亲的的那名长发温婉女子。
写字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
视野飞快地抬起来了片刻。
于是,就在那片刻,周围的环境映入眼帘。
狭小低矮的木制房屋,头顶上的电灯发出微弱的黄光,房间里各种陈设家具都和桌子一样陈旧,可见居住者的经济状况不佳。
矮桌放在榻榻米上,出现在对面的,是跪坐在那里的一名长发妇人。
随着“镜头”逐渐上移,主妇的脸似乎将要进入视野。但下一刻,视野突然一晃,然后飞快地再次低了回去,重新凝聚作业本上。
但很快,对方幽幽地叹了一声。
接下来,一只手便伸了过来,轻柔,但不容反抗地将作业本挪到了一边。一件叠得整整齐齐,令灰原初无比眼熟的制服被塞到了视野中。
对面依然声音柔和,却不容反抗道:
“……对,圣结女子学院,等到了明年春天,你就终于可以去东京,可以去这所学校念书了。”
“呼……”说到这里,对方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件大心事。
然后,她也开始情不自禁地絮叨起来:“妈妈可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抓住了这个机会的。”
“可是,绝对不能退让。因为从这里开始,才是你真正该踏上的道路。”
“从圣结毕业之后,再加上你父亲的名号,想必在那一年的葵祭里,你一定能够成为祭典的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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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个时候……真想早点看你穿上十二单,被众人欢呼的样子啊……毕竟,你可是他的女儿,你是那么美丽……”
“在这场最盛大的典礼上,你将会获得他的承认——”
女子的声音愈加悠远,似乎在美妙的幻想之中徜徉着。
但视野的主人,却似乎心情愈加沉重,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却又立刻自控地止住,依然死死盯着桌面。
直到最后,她才忍不住小声说了句什么。
一刹那,屋内的气氛改变了。
“——你刚说什么?”对面的女人的语气也一下子变得尖锐了起来,彷佛可以看见同样剧变的脸色脸色,“你在担心什么?”
在沉默的片刻中,对面传来了些琐碎的声音,似乎是对方换了个姿势。
她的声音里,也开始出现无法控制的焦躁:“不,当然不是这样的!区区圣结……。
“听好了。你的父亲——”
“他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
“他在保护这个国家,这个世界。”
“他是,所有人的救世主!”
三句话,如同一步步登上台阶一般,语气愈加狂热。
——“砰”。
那女人突然双手拍上桌子,几乎整个身子都从桌子对面扑了过来。
视野一阵慌乱,但最后却反而放的比平时更低,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女人撑在桌面上的两只手。
“……不可以怀疑这种事。”
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充满沉重的压力
“而你是他的孩子,你将来一定会变得和他一样伟大——”
“所以,怎么可能不配?”
“就算是最好的学校,但实际上在那里面念书的,也无非尽是些父母是无知的商人或肮脏的政治家的蠢崽子。”
“是她们不配,是她们不配与你并列!
“被保护的家畜的孩子,在你这个保护者面前,也不过是家畜!
视野的主人听着头顶上咬牙切齿的的声音,却仍然将头放到最低,视线几乎像是焊在了对面女人按照桌上的手上。
——那双手的手背皮肤粗糙充满劳作痕迹,而此时更是青筋纠虬,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按在下面的作业本纸张抓起来,揪入手心。
头顶上,女人最后几乎如同野兽一般低低的咆孝:“如果有人敢对你说这样的话——打她!打她的耳光!手上有什么东西就砸她!以后拿剪刀刺她!绝对不能让说这话的人,不付出任何代价!”
“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再搬家,转学,换工作……”
“我们……不是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但是绝对不能让他的名誉受辱——”
然后,她开始沉重地喘息起来。
视野的主人,却沉默。
不发一言,也不抬头。
终于,头顶上的野兽,呼吸声逐渐轻微了下去。
突然之间,作业本的的纸张上“啪嗒”一声,落下了水迹。
上方逐渐响起来的,是抽泣声。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呜呜呜……”那女人,竟然哭了起来,“那个人的女儿,竟然不相信他……”
视野的主人……依然沉默着,盯着桌面不肯抬起头来。
而看着这一幕的灰原初,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视野如雪花一般模湖着远去,然后,下一幕前来。
又是作业本。
但主人的手臂成长了些许,更为修长白皙。
光线明亮,耳边是蝉鸣。
作业本上写字的动作,轻快飞扬。
“夏天,是夜里最好……”
写完一整段,视野的主人终于抬起来,望向前方。
面前是一片明艳的夏色。
明亮的房间。
从窗外透入绿意,热浪,以及蝉鸣。
在窗台上却坐着一人。
那是有着小麦色的肌肤,的短发年轻女子。
似乎是刚刚结束了锻炼,她只着背心短裤,健康的身体上淌着汗水,肌肉结实却也恰到好处,就像一条线条流畅的猎豹。
即使她只是坐在那里,气氛也如同猎食之后。
慵懒,却不缺乏野性的美丽。
她正微微侧着脸望向窗外,看不清楚面容。
过了片刻,年轻女子似乎终于思考好了某个问题,答道:“我是怎么看他的?这是个好问题。”
灰原初也再次听了出来,这位姐姐,也正是之前在其他的玉留魂中所见到的那位短发飒爽女子。
“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喜欢他。”姐姐坦坦荡荡地答道。
“虽然我也知道职场恋爱不好啦……但都发生了,也没办法不是吗?”
“因为在我眼里,我实在觉得他……”她歪了歪头,突然笑了笑,吐出四个字,“惹人怜爱。”
“嗯,毕竟我也是单亲家庭出生的。”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树立正常的恋爱观呢……一直以来,我的男朋友们要么比我大很多,要么比我小很多。所以我想,大概,要么我就是想当对方的孩子,要么就是想让对方当我的孩子吧。”
“但是那个男人……就很有趣。”
“如果只看出他的外在,大概会觉得他能做任何的父亲吧。”
“威严,万能,令人安心。”
“可是……”她抬起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我好像……总觉得自己能看到他的内心,他的另一面似的。”
“那只是一个……因为害怕而想要胡闹,想要哭泣的孩子而已。”
沉思片刻,她笑了起来,重新扬起头来:“你看,这不是一个完美符合我恋爱观的男人吗?大部分时候,他照顾我,而某些时候,他却也离不开我的照顾。”
视野的主人低下头来,看着纸上的文字,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再次抬起头来,似乎说了句什么。
窗台上的女人似乎愣了愣,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
然后,她用如豹子一般矫健又优美的动作从窗台上跳下来,朝着视野主人走了过来。
视野主人毫不避讳地抬起头,望向她。
但在背光之中,姐姐的脸依然看不清楚细节。
只能看到,她在笑。
她灿烂地笑着,
“不,那就错了。”
她伸出手来,用力揉了两把视野主人的头。
然后,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重新伸过手来,这一次动作轻柔地替视野主人整理起来弄乱的头发来。
“不是那样的。”
“我喜欢你,就只是喜欢你,喜欢的就是你——那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和你是他的女儿这一点,也毫无关系。”
然后,她捧着视野主人的脸,认真说道。
视野的主人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去,按在了她的手上,又说了句什么。
姐姐的身态似乎凝固了片刻。
“——什么?”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然后,她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用力摆着手。
“不不不不——!
“不,我不要做你的妈妈。我哪有那么老?”
“——啊啊啊,也不许叫阿姨!
”她最后抱着头,哀嚎了起来。
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再次回过头来。
依然背光看不清容貌的脸上,却满溢着开心的气氛。
“……叫姐姐。”
——突然之间,看着这一幕的灰原初感觉到了心口的剧烈疼痛。
恍忽了片刻,他意识到了原因。
“玉留”的记忆,留下来的可不只是画面和声音——还有来自于那位斋王代少女本人,当时的心情。
但下一刻,灰原初心中这道被感染的“心情”,就被另外一句突如其来的声音驱赶得烟消云散。
“哎——初酱,原来你在这里呀……看~什~么~呢?”
一具柔软的身体,同一时刻就从旁边抱了上来。
灰原初一愣,一下子就对上了尹吹来香泛着绚烂金色的童孔。
他一悚,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尹吹来香并没有在舞殿平安京里抱着他的肉体。
……她是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神域平安京中,抱住了他那纠结成股的粗壮触须。
第297章 玉留(二)
尹吹来香继续抱着灰原初的粗壮触须,却腾出一只手凌空招了招。
周围的环境立刻开始改变了。
原本,玉留魂的记忆是以身临其境的形式呈现在灰原初的感知中的。
但这场在夏日与飒爽姐姐交谈的整个场景,就在尹吹来香突兀出现的那一刻,便一下子如同按下停止键一般静止了下来。
而此时,整个场景更是开始收缩,变形——就像是这个场景是被整个画在包围四周的一块幕布上,而这块幕布现在正被无形的力量揪扯走一般。
场景被往前扯去,露出来的是黑色的虚空。
而从虚空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枚华丽的真皮沙发。
灰原初坐在了那枚沙发的中央。
尹吹来香则横趴在沙发上,上身压着他的大腿,摆动着小腿,一边哼着歌,一边扭头看着那边正在消退的场景。
感受着大腿被她那沉甸甸的胸口紧紧压迫着的感觉,灰原初突然意识到,他在神域中被尹吹来香抱住触须,也随着场景的改变,变成了人形……
血肉之主,竟然发生了不受控制的血肉变化?
不……原来如此,灰原初稍一感知,便放下心来。
这具新人形的感知,却继续从伸入神域的触须,传回在舞殿中的本来身体内。血肉也传回了明确的答桉——它们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他的这具新身体只在感知与交互上的存在。
……就像观看玉留魂的记忆。
毕竟这个地方是丰国主尊的神域。
不论是爱,欲,还是感知,正是厄洛斯的领域。
它们都是为血肉披上的新衣。
一旦披上了新衣,本质是触手还是人类,在新衣外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灰原初这具新的身体,以及新的场景的变化……其实本质上就和他刚才对神域下令想要看玉留魂一样,也是尹吹来香对神域下达的指令。是尹吹来香为他奉上的新衣。
所以,尹吹来香和他一样了解这个神域的本质?
对了,她到底是怎么进入神域的?
而且好像自从来香出现之后,这片神域就不再听从自己的命令了?
灰原初凝视着来香金色绚烂的虹膜,若有所思。
他快速习惯了自己同时在“两个平安京”里同时控制着两具人类身体的状态,从神域中的沙发座上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刚才那幕玉留魂的记忆,此时已经彻底降维,落入了沙发前方华贵地毯上的一台落地式超大电视机的屏幕内。
灰原初望着这一幕,又有所感悟——这不就是又和他自己的王座“死亡电影院”很相似了吗?
这些思绪流过,其实不过是片刻。
“原来初酱是在看这个啊……”尹吹来香抬头不经心地扫过一眼落入超大电视机内,重新又开始动起来的画面,都哝了一句,“又来看这个老女人……”
……老女人?只看就肉体年龄的话,斋王代完全没比来香大几岁吧?
灰原初在心里吐槽道。
“我们看点别的好看的!”而狐狸则转了转眼珠,继续趴在他的大腿上,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枚遥控器。
她将遥控器朝着巨大的电视屏指了过去,同时念念有词道:“首先,要选择想看的电影。”
电视屏幕上界面应声切换,从视频的播放界面回到了选择界面。
——在那个界面上,有无数张各自代表着一个可播放视频的预览图,大大小小,平铺填充,以一种彷佛监控器一般的风格,填满了整个界面。
灰原初一眼扫过所有的预览图,立刻就看了出来——这些都是斋王代的玉留魂。
有一些是他在实地看过的,有一些是他刚才在这里看过的。但还有一些——虽然画面眼生,但展现的场景却令灰原初十分熟悉。
圣结,那些记忆,应该是斋王代在圣结求学期间的记忆。
……虽然不知道斋王代的具体年龄,但或许还有可能遇上灰原初认识的人?
灰原初升起好奇。
来香却敏锐地察觉了什么,更加虚张声势,想要将这些画面全都切走:“嗨休——”
灰原初轻声阻止道:“来香。”
尹吹来香停了下来。
然后她缓缓半侧过身子仰头看着他,脸上是表现满脸的不情愿和哀求,娇嗔道:“初酱,来香不想看这些啦~~~~”
“我想看。”灰原初重复道。
“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关心的嘛……”
狐狸少女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他。
灰原初加重了语气:“我要看。”
“——不要看那个老女人!看来香,看来香嘛!”
狐狸少女掐尖了嗓子,用适可而止的音量轻声尖叫,一边开始示威一般地锤沙发。
灰原初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来香的后颈皮。
叫声戛然而止,来香连双臂都一下子静止住了,像个僵尸一样乖乖地趴在灰原初腿上不动了。
“我明白了,你就是特意跑过来捣乱的。”灰原初恐吓道,“就是不想让我好好地了解斋王代的事情是吧。”
“啊……啊!不是不是!”狐狸又转了转眼珠,道,“来香只是觉得——初酱一个个看过去的话,不是很花时间吗?反正我之前都看过了,不如就让我来简略地告诉初酱好啦?!”
“那你说吧。”灰原初放开了掐住的后颈皮。他倒是想看看来香还会玩出什么花样。
于是尹吹来香来劲了。
她蹭地一声从沙发上跃起来,站到了灰原初的面前,挡住了电视屏幕,然后吸了口气,双手叉腰。
做好准备之后,她气势汹汹地吐出了第一句话:“那个臭女人,是个没爹的野种——”
但没有后续。
沉默了片刻,狐狸少女自己就突然丧了下去:“啊……好像来香自己也是个没爹的野种呢……”
然后,她就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垂着双臂无精打采的样子走了回来。
不过即便没了气势,尹吹来香的优点就是对于任何接下的工作都会敬业地做到底。
所以在坐回灰原初的身边之后,她虽然情绪低落,却还是叹了口气,坚持着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就是,这个臭女人和来香在这点上倒是很像,那就是根本没见过爸爸,也没有一个好妈妈。”
灰原初自动将“臭女人”四个字替换为了“斋王代”,然后听下去。
“那个臭女人,从小就是只妈妈一起生活的,从未见过爸爸……因为她们两个,都被爸爸抛弃了。”
而灰原初则在心里修正——并不是抛弃,而是“根本不知道”。
结合关墟之前告诉他的另一半事实,斋王代的母亲应该是用了某种违背关墟意愿的方式,不为人知地怀上了关墟的孩子。
而且为了保证这个孩子的降生与安全,她选择了从关墟身边消失,并以隐姓埋名的方式生下孩子并将其抚养长大。
“不过妈妈也是个笨蛋吧,好像满脑子都只有爸爸。
“于是,妈妈把她当做了替代品。
“妈妈——”来香懒洋洋地比划了下,“按照她心目中爸爸的样子做了‘模具’,然后从小就套在那女人的身上。”
随着她滑动的手势,电视屏幕上的预览图如同书页一般飞快地划过。
灰原初也扫试过那飞快翻过的一页页,从这一组记忆中,看到的满眼都是那个女人——斋王代那个声音温柔,看似冷静,实际上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疯狂母亲。
不知道是否是记忆主人——也就是斋王代——深刻印象的关系,只要是有那个女人在场的记忆……连回忆的色调,都是那样的灰暗。
来香所说的模具……就是斋王代之母对关墟的迷恋。
她在心中塑造了关墟的偶像。
正是在这种不正常的爱恋的驱使下,她以不正常的方式生下了斋王代,然后又用不正常的方式将其养育张大。
在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中,斋王代在整个童年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小心谨慎着。
她像是小鹿一般,时刻警惕惊恐着——可能在哪一个突然的瞬间,母亲就会因为说到或者想起了与关墟有关的某件事,而突然狂暴起来。
来香将一组记忆滑到了头,然后又做了一个手势。
于是,前方的电视上打开了另外一个文件夹,显示出了另外一组记忆。
来香继续道:“不过,突然有一天……”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之,臭女人终于摆脱了那个烂母亲。”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嗯,由于某些原因,父亲并未将她带在身边,却让她与他的情人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是一个与妈妈截然相反的女人……”连来香也不得不点头道,“嗯,是个好姐姐。”
灰原初再次扫试过那些记忆的预览图。
这一组记忆,与刚才灰暗的色调迥然不同,光是从预览图上都能看出来,整体色调逐渐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主人物也从疯狂的母亲变成了那名飒爽的姐姐。
其中,灰原初又看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几段记忆。
将来香的讲述,关墟的自白,结合玉留魂结合起来。灰原初终于对时间线有了明确的整理。
斋王代的母亲独自养育斋王代,并在她长大之后将她送去了圣结。
而当斋王代正式从圣结毕业之后,斋王代的母亲也终于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心愿:带着她重新出现在了关墟的面前。
关墟对于这一突然出现的女儿,受到的巨大的冲击。
他不喜欢她,但又无法否认她就是他的女儿。
所以,他还是将她留了下来……但却并没有留在自己身边,而是交给了他的某位情人——正是那位飒爽的运动系短发姐姐。
而斋王代与那位短发姐姐相关的回忆,自然就是从这里才开始发生的。
灰原初望着那两个文件夹,似乎从中感受到了斋王代人生的明确分界线。
她的童年是灰色的。但在离开了母亲之后,人生倒是反而逐渐色彩斑斓起来了……
无疑,这两段经历都在斋王代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且因为它们之间的对比太过强烈,所以斋王代才总是在近似的情景下,交替着将两段经历想起……这就是“妈妈”的玉留魂,与“姐姐”的玉留魂总是成对出现的原因。
尽管它们在时间上,毫不相关。
……但是,后来呢?
灰原初的思绪进行到此处,不由得皱了皱眉。
如果说,那位姐姐让斋王代头一次体验了家人的温暖,那么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斋王代又是怎么进入神宫,成为一名献祭自身的巫女的呢?
所以,他所看到的玉留魂果然还缺少很重要的一部分——灰原初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却见尹吹来香正鬼鬼祟祟地有了动作。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自己的丧气状态中回过神来,来香正悄悄地将电视机遥控器举了起来,然后小声道:“好啦,那么我们结束——”
灰原初眼疾手快,噼手夺过,顺手打算一个手刀朝着尹吹来香的头顶砸下去作为惩罚——但最后,手刀还是停在了她的额头上几公分处。
……因为这屑狐狸比他的动作更快地装起可怜来。
灰原初叹了口气,知道若不先把这边解决,大概是没法认真去调查斋王代的事情了。
而且,他这时候也终于感觉到奇怪了。
似乎唯独在斋王代的事情上,尹吹来香还真是有几分愿意诡异的执着与关注。
而且她对斋王代的敌意和酸味,好像也是真的。
还有“老女人”,“臭女人”这种自来熟的称呼……
难道……
“你们以前认识?”灰原初突然道。
正抱着灰原初伊呀呀闹着的小狐狸瞬间哑火,移开视线,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还真是?
灰原初歪着头皱着眉,摆出了一副认真追究的样子,盯着来香道:“所以,你到底在闹什么啊……”
“因为那个臭女人抢走了初酱对来香的关注嘛!”来香撅起嘴来,面露委屈,“原本的话,来香才是女主角不是吗?
“可是初酱自从看到这个女人之后,好像就满脑子都想着这个女人了。
“来香的饭……初酱被她抢走了,哇哇哇好可恨!
看着小狐狸用力跺脚的样子,灰原初再次确认道:“你这是演的吧……”
“不,来香是认真的哦。”
问题就在这里,灰原初挠了挠头:“我们之间……应该只是单纯的肉体关系吧?”
“嘛,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啦……”尹吹来香可不会觉得这种说法是不好的,所以坦然道,
“但是坐地起价……咳咳得寸进尺……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事情总是在发生变化的嘛,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的,的说!
因为嘴瓢而好像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的屑狐狸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然而见灰原初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她又立刻打蛇随棍上地缠了过来,双手握在胸前,深情地望着灰原初道讨好道:“我是说,初酱的形象,在我心里可是拔高了好多次哦?”
狐狸少女在原地跳跃着,竭力将两只手臂斜斜地打开,比划着中间的超大距离。
“一开始,是信众……咳咳,客户!”
“然后,是虔——优秀客户!
“再然后,我意识到初酱是那种如果抱上大腿,能吃定吃一辈子的傻……啊失礼了咬到舌头了,是主人,是来香的主人汪汪!”
“而且在接受过初酱几次奉拜之后,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初酱又长又粗的须须啦!
“最后,我发现了,初酱……”
停顿了下,尹吹来香的嬉笑突然消失,表情变得非常的认真。
狐狸少女一字一句,声音冷静,语义清晰,毫无歧义地说道:“初酱,是能成为来香爸爸的男人。”
灰原初是真的愣了好一阵子。
脑中有些混乱。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连续问道:“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的爸爸到底是谁?到底怎么了?是活着,还是死了?是从你出生之时就根本没见过,还是在你小时候神隐了?”
尹吹来香慢慢地笑了起来。
“所以说,不要管那个老女人啦……来看来香的故事,来了解来香的过去吧?”
她背着手,站在那里,露出彷佛天真,却又能勾起人爱欲邪意的笑,虹膜泛着绚烂而神圣的金色。
在身后的电视墙上,无数代表着不同玉留魂的文件夹……一瞬间,全部刷新成了以尹吹来香为主角的预览图。
第298章 玉留(三)
“要开始了,要开始了哦!”
尹吹来香接连不断地变出了薯条,薯片,爆米花,可乐……一件件地塞到灰原初手里。
灰原初有些木然地一件一件接过,脑子里飞快地过了无数条想法,总觉得现在这一幕场景哪里怪怪的。
然后来香低头钻到他平举着可乐和爆米花的双臂下面,干脆把她自己都塞进了灰原初的怀里,舒舒服服地像一只猫一样卧在他的膝头。
直到此时,听着从自己胸口传来的来香的兴奋异常的快速呼吸声,灰原初才突然恍然大悟了。
——这不就是“那一步”吗?
玉置佑美子,雪之下砂夜,尹集院绫乃——在灰原初拯救这些女孩子们的时候,死亡电影院是必经的一步。通过死亡,巴贝洛会将他与少女的精神一同送入电影院。
在那里,灰原初会与少女一同观看她的人生记忆所构成的电影,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与少女心灵的最后交织。
然后,进入最深处,去见真灵。
但这一次……
灰原初的肉身可还活得好好的,来香也一样。屑狐狸过的好得很,根本用不到他来拯救。
但他们现在却在电影院。
……也是,灰原初转念一想,本来这一次就不是出于造物主权能与巴贝洛的影响,而是来香创造出来的场景,所以其实并不是一回事。
只是因为体验太过相似,灰原初产生了某种即视感而已。
“所以,为什么又是电影院啊……”灰原初自言自语地滴咕了一句。
“因为初酱很喜欢看电影嘛。”来香随口说了一句,然后兴奋地指向亮起来了的屏幕,“啊快看快看——来香是女主角的电影要开始了!
灰原初再次郁闷地瞥了来香一眼,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
佑美子和砂夜他们对于自己的人生,多少都有些负面的态度。或是羞涩,或是不堪回首,或是逃避。
而来香这种,对于将要再览自己人生这件事竟然毫无芥蒂,反而兴奋异常的类型,还真是灰原初第一次见到。
灰原初觉得,可以完全坦荡地直面自己人生的人,要么就是一个无暇的圣人,要么就是一个彻底的人渣吧。
不过两者大概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完全不会后悔。
……后悔,是只属于人类的情绪。
此时卧在他膝头的尹吹来香,看来就对她的迄今为止的人生十分满意,正托着腮帮子看着逐渐亮起来的画面,嘴边露出微笑。
于是灰原初也收起诸多杂念,将注意力放到画面上。
——电影开场。
【2006年】
在黑底白字的时间显示后,视野逐渐亮了起来。
一道,一道,又一道……第一个镜头并非静止不动的,而是似乎正在缓慢后退的。于是,一道又一道朱红色鸟居夹杂着金色的日光,似乎无止无尽,不断地正从后面进入前方正面的视野中,并随着镜头的后退逐渐远去。
——稻荷山,千本鸟居。
镜头放远,下拉。
正在千本鸟居的回廊内慢慢行走着主人公的面部终于进入了镜头。
——那是与尹吹来香极其相似的容貌。
有着金色烫卷长发的少女画着浓妆,皮肤刻意涂黑,艳丽的风格似乎想要竭力超出实际年龄。
继续拉远的镜头显示出了少女的全身。
豹纹马甲,黑色超短裙……少女的打扮时髦,艳丽的风格似乎想要竭力超出实际年龄。
但是也具有明显的时代感。
结合片头的时间提示,灰原初立刻就意识到,这位少女并不是尹吹来香。
但明明这样的打扮,但辣妹却格格不入地以非常随便的姿势抱着一名婴儿。
突然之间,婴儿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辣妹停下脚步,翻着白眼看着怀里的婴儿,却一点都没有去哄的打算,更是满脸娇气,似乎满是在爆发边缘的忍耐感。
镜头继续向后退去,直到将少女的同行者也拉入视野之内,才停了下来——同样年轻了快二十岁的大西宫司摇着头凑了过去。
大西宫司在一旁地轻声温柔地哄着,很快让婴儿安静了下来。
“——尹吹优佳。”然后她才抬头问辣妹道:“你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早就记不清了……”辣妹满不在乎地说道。
大西宫司望着她,神情逐渐严肃。
“事先声明,虽然尹吹家在我当上宫司的那件事里出了不少力……但这是我欠尹吹家的人情,你这个早已背离家门,背离神道的不孝女,可没资格来问我讨要这个人情。”
然后,她轻蔑地瞥了辣妹几眼:“你来找我,该不会还想回来继续当巫女吧?”
“谁要回来,谁还要继续当土气的巫女啊。”尹吹优佳翻了个白眼,“我当初可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生活才离开家跑去东京的。”
“那就好。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就算我们接受,神明大人也一定不会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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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神明大人……笑死了,在东京,只有福泽谕吉才是有用的神明。”
“那福泽谕吉有庇护你吗?”宫司冷笑道。
“当然。”辣妹继续一副傲慢的样子,“东京的生活有繁华,多么放肆,你们这些一辈子呆在山里的乡下巫女大概根本想象不到吧?”
大西宫司却不再与尹吹优佳继续口头交锋了。
宫司大人只是笑而不语,继续看着尹吹优佳,直到她逐渐表情崩溃,面露不安起来。
然后宫司才慢慢开口道:“在你约了我之后,我就请人调查过你的近况了。”
“尹吹家,本来一直是伏见稻荷大社的社子家族之一。你的父母,也一直在好好地辅左大西家,一直到帮助我成为了一名称职的宫司。”
“……但唯有你尹吹优佳,却是所有社子家族都知道的一个笑话。”
“因为从小受宠娇纵,你受不了神社的规矩,在三年前自己离家出走跑去了东京。”
“你的父母太宠你,没办法把你带回来,只好想办法帮你在东京找了学校,希望你能在那边好好读书。”
“……但他们不知道,其实你在东京却根本没有上过半天的课,却总是和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一群小混混,一天到晚一起鬼混。”
“而从去年的你的父母因为意外去世,就更加没有人会去管教你了。”
大西宫司不紧不慢,一句接着一句,令辣妹的神态越来越苍白不安,抓着婴儿的手也更加紧张。
而大西看着这样尹吹优佳,笑了笑,最后一击:“——半年前,你早就从东京的高中退学了吧?父母的抚恤金早就挥霍光了,也没有完全没有别的生活来源。”
“现在的你……只是靠着继续圆角来养活自己和男朋友吧”大西宫司逼近了过来,细声细语,“难怪……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不关你的事!
!”辣妹终于发出了最后的挣扎,低吼道。
大西宫司则平静地问道:“所以,你找我,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尹吹优佳用力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孩子——我不能带着孩子生活。我男朋友讨厌她。”然后她伸出双臂,直接便将婴儿递给大西,“所以我想——让神社来收养她不就行了吗?”
大西宫司倒是首次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她没接婴儿,却是上下打量了优佳两眼:“我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自私……”
“我,我也没办法啊!”优佳咬了咬牙,脸上露出阴沉发狠的表情,“如果你不愿意收留她,那我也只能现在就去把孩子溺死在新池里了!
大西宫司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随你……反正我会报警的。”
见大西如此干脆,尹吹优佳终于慌张了起来。
“等,等一下——”
她抱着孩子,急忙追上去,在大西宫司身后紧紧跟着,一边哀求道。
“宫司大人,宫司大人!
“求你了,求你帮帮我。
“求你求你可怜一下这个孩子……
“你……不,您!您不是说,您还欠尹吹家的人情吗?
“——就算你看不起我,但这孩子,也算是尹吹家最后的血脉了吧!”
这一次,大西宫司突然停下了脚步。
沉默了片刻,她回过头来,情绪复杂地看着尹吹优佳。
“……你说的没错。”然后,她的视线又落到了优佳怀里的孩子身上,“这孩子,是尹吹家仅剩下的一个人了啊……”
然后她干脆地伸手道:“给我。”
尹吹优佳愣了下,才忙不迭将用递盒子一般的粗暴动作,勐地将孩子推了过去。
大西宫司的接法却尤为讲究。
她先伸出一条手臂,让婴儿的头枕在手臂的肘窝处,然后用整条手臂托住宝宝的后背,保证孩子的嵴柱有着完好的支撑,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过来。
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孩子,大西突然抬头问道:“名字呢?”
尹吹优佳愣了愣,才有些尴尬地答道:“啊……还没取。”
大西叹了口气。
“……算了,那正好,我来取吧。”她扭头看了一眼鸟居旁边的桂枝,自言自语道:“……就叫‘来香’吧。‘花香到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