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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生存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玖晴     前夫生存攻略txt下载     前夫生存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虚心请教

    柱国公府。

    冬日的风从庭院里掠过,亭子四周悬挂着的夹棉帘子被风撩起,露出亭中银白色锦缎披风的一角。

    端着茶点的婢女正要将手中的茶点送进去,就听到一声夸张的怪叫:

    “尉迟嘉,你没搞错吧?你真的就那么急赤白脸,不管不顾地纠缠上去了?你是不是傻?”

    高亢的怪叫声惊得婢女手一抖,托盘差点落地,刚刚要踏上台阶的脚也缩了回来。

    听这话音儿,怕不是什么好事,她还是先避一避吧。

    婢女伶俐地转身,很快走得远远得。

    亭子里,一身石青色锦袍的圆脸男子对着坐在对面的尉迟嘉连连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回来这两日,听人说你如今特别不要脸的时候我还不信,啧啧,亏我为了你还差点儿跟人打了一架,说你绝不是这样的人——你真是,真是……你说说哪有你这样傻的啊?”

    尉迟嘉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仍旧镇定,半掩在衣袖中的双手,却不由得攥紧又松开。

    “从前,她也是这般待我的……”他似乎很茫然地说道。

    “她死皮赖脸缠着你,所以你就喜欢上她了?哈哈哈,真是笑死个人!”

    他对面的男子差点笑岔气儿,圆圆的脸上,眼睛都眯得快看不见了:

    “尉迟嘉,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真的是因为她死缠烂打,你才喜欢上她的吗?我说你早干嘛去了啊,矫情啊?”

    笑完了,他才重新沉肃了脸色,敲了敲面前坚硬的大理石桌面:

    “尉迟嘉,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真的良心发现喜欢上她了,还是顶不住宫里的压力,才委屈自己就范的啊?”

    这一次,尉迟嘉没有半点儿迟疑,很快摇头:

    “都不是,是很久以前我就喜欢她。”

    “我不信。”想起自己妹妹秦涟涟委屈可怜的样子,秦清海斩钉截铁地反驳了回去。

    他圆圆的眼睛盯着尉迟嘉:

    “你从前对卫襄避如蛇蝎,如今说这话,是个人都不会信——再说,你喜欢她,那我妹妹,算什么?”

    “我从未与表妹有过什么瓜葛,先前祖母去求皇上赐婚,也是祖母自己的主意,我先前并不知情,我已经跟表妹说清楚了。”

    尉迟嘉平静地与秦清海对视,如墨色一般深沉的眸中,有毫不掩饰的悔意:

    “至于从前……我知道我自己有病,我知道我随时可能会死,所以,清海,如果你是我,你会愿意去拖累一个你喜欢的姑娘一辈子吗?”

    秦清海沉默了一瞬,嗤笑道:

    “要照你这么说,你就该一辈子不给她任何回应才好,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尉迟嘉眼底的波澜渐渐又静了下来,他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庭院里花树上光秃秃的枝干,语气忽而有些缥缈:

    “那是因为……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死了,才发现,我与她,早就纠缠在一处了,无论生死,是没有办法再摘清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理由,还真是,牵强。”

    秦清海再次敲桌子,表示自己依旧是不信的。

    但他也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

    他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表弟,生命里快乐的时光原本也没多少,性子又向来冷清孤僻,如今能为了个姑娘不要脸面,不要尊严地闹到满城传言纷纷,可见,这个念头是不会轻易打消的。

    既然是如此,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尉迟嘉这苦逼的一辈子,真的能因为这个卫襄迸发出那么几朵璀璨的烟花,那就让他迸发一次吧。

    秦清海重新打起精神,圆圆的眼睛精光乍现,开始教导尉迟嘉:

    “不过你呢,这样死缠烂打也太傻了,来来来,让哥哥我教你如何俘获一个女子的芳心!”

    尉迟嘉想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秦清海施了一礼,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既然如此,还请表哥,赐教。”

    没错,在长安城的勋贵子弟中,他的这位表哥出身一般,相貌一般,在俘获姑娘芳心这种事情上,原本是不占什么优势的,但表哥的红颜知己,却遍布长安城内外。

    就尉迟嘉所知,长安城能跟秦清海一较高下的,怕也只有已经瘫痪了的神武将军唐铁云了。

    秦清海咧嘴,得意一笑:

    “好说好说。”

    卫国公府正院里的热闹,一直到了快晌午才散去。

    六夫人算完了女儿的,还想算算自己的,算算卫六老爷的。

    然后卫家除了六夫人,还有四夫人五夫人,还有数位闻讯赶来的老一辈太夫人。

    个个眼睛放光地围着贺兰辰:

    “贺兰先生,您看看,我最近有没有什么灾祸?比如摔跤断腿儿之类的?”

    贺兰辰被一群老老少少的女眷们簇拥着,一开始还能很淡定地一一算来,但随着人越来越多,他也有点儿招架不住——

    小师妹交待的事情还没办哪!

    再这么耽搁下去,正事儿都耽搁了。

    贺兰辰瞥了一眼卫襄。

    卫襄转身就摇了摇她亲娘的手臂。

    卫国公夫人早就站了起来,脸都青了。

    因为被六夫人吼完了,懵了好一会儿的王夫人渐渐回过神了。

    身为王氏一族的当家夫人,居然被区区一个卫六夫人吼了,她可从来没受过这等委屈!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的小姑子:

    “如意,你这院子,往日也是这般唱戏一般地热闹吗?这要是在咱们王家,那丫鬟婆子就算咳嗽一声,也得给我压着嗓子,哪里能这般没规矩地混闹嘈杂!”

    卫夫人心里不禁气恼,眼前这嘈杂的人都是她的长辈与妯娌,是丫鬟婆子能比的吗?

    再说,她也不愿意拂了女儿师兄的面子。

    此时得到女儿示意,她这才放了心,走上前挽住了族中一位太夫人的手臂,笑道:

    “老祖宗,您老人家今儿兴致好,我都知道,不过您也可怜可怜这贺兰先生吧,他不常在世俗走动,咱们这样围着他,可别吓着人家了!再说老祖宗您注定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算什么命啊,走走走,咱们去后面,我这里有上好的六安茶,您老人家尝尝!”

    卫国公夫人一阵说笑打趣,才哄了几位老夫人和几位女眷回了内室,安顿好了,她才再次走了出来。

    此时的正厅,贺兰辰还是如先前一般淡然而立,似乎先前的嘈杂对他没有半分影响。

    卫国公夫人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他这样淡然,倒也没那么尴尬了,笑道:

    “方才忙乱,让贺兰先生见笑了,不知道贺兰先生今日来,是为着什么事儿?”

    很少撒谎,贺兰辰有点儿紧张。

    他有点儿僵硬地开口:

    “夫人,师门传书,要我和小师妹尽快,回返蓬莱。”

第七十四章 不能等

    卫国公夫人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她客客气气地让人送贺兰辰出去,回头命人叫来了小女儿,慈爱又期待地问道:

    “襄襄,你看要不要让你师兄给蓬莱回个话儿,你们在长安过了年再走,行吗?”

    过了年再走啊……

    卫襄沉默了一瞬,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娘亲,既然师父传书,必然是有要紧事,我还是,谨遵师命吧。”

    谨遵师命!

    卫国公夫人嘴巴张开又合上,最终颤抖着手,指向了门外,一包眼泪含在眼眶里,第一次对自己的宝贝小女儿冷言斥责:

    “你给我滚出去,没良心的东西!”

    午后,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留了世子爷和少夫人在宫里用午膳,不回来了。

    卫国公夫人对着满桌子的饭菜,胃口全无。

    卫国公往她面前的小碟子里挟了几口菜,劝解道:

    “不管有天大的事情,总是要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去解决,先吃饭吧。”

    卫国公夫人摇摇头,颇为伤感:

    “这事儿,怎么解决?除非我能一辈子把她拴在我身边!她这才回来几日,就又要走!上次自己偷偷跑,这次可好,口口声声谨遵师命,谨遵师命,这女儿,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了?”

    “她怎么就不是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去,就算她以后真的成神成仙了,那不还是你女儿?”

    卫国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笑着安抚妻子。

    卫国公夫人却越想越伤心,几乎流泪:

    “可我后悔了……打小儿就不该这么纵着她,当初也不该同意她去蓬莱……”

    “可咱们已经纵着她长大了,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再说,你没觉得襄襄在蓬莱待了三年,性子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吗?如今多乖巧伶俐!这么说来,她在蓬莱门下也不一定是坏事,这个孩子……”

    卫国公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一些:

    “这孩子咱们能留住,原本就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了,她若是寻仙问道什么的,那也是命中注定。”

    “当初咱们顺了她的意,送她去蓬莱的时候,不都想好了吗,只要她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在长安也好,在蓬莱也好,咱们都由着她。”

    想起当初,卫国公夫人心口更是堵得慌,她是悔不当初啊。

    要是襄襄小的时候她看得再严谨些,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事儿。

    她站起身,彻底不吃了。

    “我去念会儿经,静静心吧。”

    卫国公原地坐着没动,等妻子进了内室,才忽然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客院,贺兰辰望着面前神色怏怏的少女,想劝解几句,又不知从何劝起。

    曾经笑容明亮,时刻都是笑眯眯的女孩子,此时脸色苍白,往常翘起来的睫毛也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全身都透露着难过和伤心。

    贺兰辰心中逐渐生出不忍来。

    “小师妹,你若是舍不得夫人,就在家里多住些日子,蓬莱遥远,你这一去,又是好久回不来。”

    “我也舍不得我爹娘和姐姐,但是师兄,你觉得我在长安待得开心吗?”

    开心?那肯定是不怎么开心的。

    贺兰辰又不是瞎子。

    不过小师妹要是这么早回去,其他的师兄师姐们不开心是肯定的。

    要是被那些师兄师姐们知道了他为了五万两银子,假传师命,嗯,他大概会被打死。

    贺兰辰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又小心地劝道:

    “小师妹,其实,你看啊,师伯和师兄师姐们也没想着要你这么快回去的……”

    “他们是想着要我在长安好生找个人嫁了是吧?”

    卫襄撇撇嘴:

    “贺兰师兄你别说话,你和他们一伙儿的。”

    身为蓬莱的惹祸小能手,卫襄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

    可她不能等了啊。

    不能蓬莱不欢迎她,她就不回去了,那不可能。

    卫襄抬头看着贺兰辰,问道:

    “师兄,你出来游历之前,有没有听说扶桑那边有什么动静?”

    贺兰辰面露讶异:“你知道扶桑?”

    扶桑是位于东海之滨的一个小门派,人也不多,也没什么名声。

    扶桑与蓬莱虽然同处东海,比邻而居,但却素来彼此不来往,小师妹入门这三年,扶桑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小师妹该是不知道才对。

    卫襄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她的确是不应该知道“扶桑”二字背后的意义的,甚至她一直以为那就是一个小小的岛屿而已。

    但后来,扶桑仙门的人出现了,而且就是在这一年的除夕那晚出现在了蓬莱。

    而那时候,她并不在蓬莱,等到她再次回到蓬莱的时候,扶桑门下的弟子,已经成功赢得了蓬莱所有人的信任。

    而这一次……

    卫襄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我知道啊,因为有一次我在后山捉兔子,有个我不认识的人出现,打了我一顿,还说什么咱们蓬莱占了他们扶桑的地盘儿!”

    “所以,师兄,这口气我是咽不下去的,我是不会待在长安嫁人的,我还打算回去出了这口恶气呢!”

    贺兰辰脸色骤变:

    “那你当时为何不说?扶桑的人居然敢这么上门来欺负你?”

    “当时……我也是要脸的啊,被人打了,还打不过别人的,多窝囊啊!不过现在我又仔细想了想,那个人说那话,肯定不是对我一个人的,是对咱们整个蓬莱的,所以我才问问师兄你,他们有没有什么动静。”

    卫襄面不改色地胡诌。

    不过也不算胡诌,毕竟上辈子,她是真的挨过扶桑弟子的打。

    贺兰辰立刻站起身来,肃然道:

    “我出来之时,尚未听说扶桑弟子有什么不轨。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这就修书一封给师父,让他们多注意扶桑那边的动静。”

    卫襄望着贺兰辰的雷厉风行,有些愕然:

    “师兄你不怀疑我撒谎?”

    贺兰辰疑惑地皱眉:

    “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卫襄语塞,良久才忽然笑了出来。

    是的,前世,鉴于她后来在师门“居心叵测”的名声,她说得再多,也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

    可是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连贺兰师兄都相信她,师门的其他人,肯定也会相信她的。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干蠢事儿了。

    卫国公夫人与小女儿冷战了三日,气得饭都吃不下。

    新嫁进门的世子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服侍在婆婆身旁。

    还是卫程实在受不了自个儿新娶的媳妇儿被自己任性的亲娘和妹妹吓着,将消息递进了宫。

    皇后卫锦直接让人传卫襄进宫。

    卫襄接到消息,就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暴风雨。

    卫襄果断地给自己脸上多扑了几层粉,看起来脸色白得吓人,一副虚弱的样子进宫去见自己那脾气火暴的长姐。

    马车驶出卫国公府的时候,卫襄掀起帘子左右看了看,问香兰:

    “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少了点儿什么?”

第七十五章 不可能过去

    少了点儿什么?

    那是少了点儿什么呢?

    香兰想了想,回道:

    “前些日子尉迟世子一直趁着咱们家忙乱,跟着那些宾客里里外外地晃悠,这几天不来了……二小姐是不是觉得不习惯了?”

    尉迟嘉?

    卫襄放下了车帘,坐了回去。

    香兰顿时忐忑起来。

    其实当二小姐的贴身丫鬟,风光是风光,可就是这脑子都快要不够用了,二小姐的心思实在是太难猜了!

    从前二小姐见了尉迟世子,那就是见了心尖尖儿上的人,欢天喜地,后来二小姐说走就走,一走就是三年。

    好容易回来了,刚开始二小姐还在琢磨着要去如何去见尉迟世子,结果还没去,她就一夜之间不喜欢尉迟世子了!

    可要说真不喜欢了吧,前几日尉迟世子还在世子爷成亲的时候当了傧相,这,这简直是……

    唉,她就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事情,直似一团乱麻。

    香兰心里叹气,面儿上却也不敢露出来,往马车角落里缩了缩,小心翼翼地觑着卫襄的脸色,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但端坐在锦垫上的少女却也没有为难她。

    香兰看见二小姐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不来了……这是个好兆头。”

    她听到二小姐似有若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香兰似乎猛然醒悟,她垂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记住,一定要牢牢记住,二小姐这是不喜欢了!

    带着卫国公府标记的马车从长安城宽阔的大街上驶过,尽管车速并不快,车马与行人见了,也是纷纷避让。

    街道旁的一家银楼内,王夫人与王婵娟母女二人站在窗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看见了吗,这才是世家勋贵应有的尊荣,才是我们王家本该得到的一切,可惜,我们偏居晋阳,居然被卫家捡去了这个便宜。”

    王夫人收回了目光,缓缓说道。

    站在她身后的少女的眼神却一直追着那华丽的马车远去,直到那象征着荣耀的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是啊,这些,本该是王家的。

    整个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王太后,出自王家,是她的亲姑姑,受尽皇家宠爱,将进宫当成回家一般随意的那个人,本该是她才对啊。

    “所以,你想好了到底该如何做了吗?”

    王夫人久久听不到回音,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如蓓蕾一般含苞待放的女儿。

    王婵娟目光坚定地点头:

    “女儿想好了,我一定会留在长安,在姑母膝下承欢尽孝,拿回我们王家本该得到的一切。”

    王夫人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你所谓的留在长安,是指……那个父母双亡的柱国公世子?”

    王婵娟愕然抬头:

    “您难道不是……”

    “原本,我也只想为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归宿,让你比卫襄过得更好。可是这些日子我又想了想……”

    王夫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疼惜,可是很快就重新变得决然。

    她眼底闪烁着炙热的光芒:

    “你是王家的嫡女,你的一生,不该就这么白白浪费。那个世子,身份不够,远远不够。我们王家既然已经出了一位太后娘娘,为何不能再出一位皇后?卫锦是皇上的表妹,你又何尝不是皇上嫡亲的表妹?”

    王夫人抬起衣袖,指向卫国公府马车走过的那条路:

    “所以,婵娟,那里,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王婵娟的目光再次望了过去。

    那条路的尽头,是大周的皇城。

    那里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有这世间所有人都渴求的权利和尊荣。

    恍惚间,一张姿容绝世的脸从眼前掠过,那风华无限的朱红色衣袍也渐行渐远。

    那惊鸿一瞥的惊艳,始终是无法与至高无上的尊荣匹敌的。

    王婵娟最终垂头道:

    “女儿明白了。”

    皇后寝宫。

    卫锦将宫人遣退,才从凤座上走了下来,伸手在卫襄脸上捻了捻,将芊芊玉指伸到卫襄面前:

    “这是什么?”

    卫襄瞧着自个儿姐姐指尖那细腻的粉末,脸色顿时僵硬了起来。

    她干笑了两声,止住了自己装模作样的咳嗽声:

    “那什么,这,这香粉怎么如此劣质……”

    “不是香粉劣质,是你这装病的手段太拙劣!”

    卫锦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然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大步向外走去:

    “你也别装了,咱们去说正事儿。”

    卫襄原先准备上的撒娇打滚全都没使出来,一头雾水地被姐姐半拽半拖地出了寝殿:

    “姐,咱们去哪儿啊?去姨母那里吗?”

    “你给我闭嘴!”

    殿外侍立的宫人纷纷垂头行礼,卫锦回头冷喝了一声,卫襄也只好闭嘴,顺从地跟上了卫锦的脚步。

    反正这里是皇宫,姐姐也不能把她拉去卖了。

    只是随着越走脚下的道路越宽阔,卫襄越觉得不对,直到眼前出现“无极殿”三个大字,她才彻底慌了。

    “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想死啊!”

    就算她再不怕皇帝姐夫,再仗着姨母和姐姐为非作歹,也不敢私自踏入皇帝处理政事的无极殿啊!

    要是被那些大臣们知道了,弹劾父亲的折子绝对能砸死她!

    “先前你那样胆大包天,如今才知道害怕?晚了!”

    一身皇后袍服的卫锦明艳中带着皇后的威严,面不改色地将卫襄拖了进去。

    一边儿守着的侍卫和宫人也像是瞎了一般,全体当做没看见。

    卫襄心都凉了半截儿,看来她被姐姐带到这里来,怕也是有姐夫的默许在里面吧?

    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

    果然,进了门,卫锦似乎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偏殿一处书架前,伸手放在书架旁的一处凸起前,使劲儿一拧。

    随着眼前墙壁上的一块忽然移动,一处暗黑无光的所在,出现在姐妹二人面前。

    面色冷厉的皇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那一片黑暗,对自己的妹妹扬了扬下巴:

    “进去!”

    身后的光线很快消失,幽深黑暗的密室中,卫襄摸索着找到了火折子,点燃了很久没有燃起的灯。

    回过头,就看见了姐姐脸上的嘲讽:

    “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啊……那你跟我说说看,那天深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和太上皇起了争执?还有三年前,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蓬莱?”

    卫襄望着幽幽跳动的灯焰,长长地叹了口气:

    “姐,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再问呢?”

    “过去了?”卫锦冷笑:“只要太上皇活着一天,只要你还一心想着回蓬莱,这件事就不可能过去!”

第七十六章 继续走下去

    “啪!”

    卫锦将一本手札拍在了卫襄面前的桌案上。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卫襄疑惑地翻开了纸页精美的手札。

    “海上有仙山,其名曰蓬莱,百寻而不现,归来待花开。”

    第一页,就是这样再平凡不过的四句诗。

    但是这字迹——

    这是圣德皇帝的手札!

    卫襄按捺住心口剧烈的跳动,又往下翻了一页。

    “始皇帝欲寻仙踪,遣徐福东渡扶桑,遇蓬莱仙山,或得长生药,或得登仙途,虽难觅其踪,然……朕,欲效仿之。”

    整整齐齐的字迹透露出来的内容,顷刻间像是从回忆中呼啸而来的利剑,瞬间刺破现世的安好,直击不堪的过往。

    卫襄“啪”地一声将面前的手札合上,无力地坐在了她重生醒来时坐的那张椅子上,再也不想看下去。

    圣德皇帝——这个混账,没想到他居然还留了这一手!

    身为皇帝,没事儿你写什么个人手札啊?!

    “姐,这手札,都有谁见到过?”

    卫襄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道。

    卫锦的声音冰冷依旧:

    “只有我和皇上见到过。”

    卫襄猛然抬起头:

    “那只要将这手札毁了不就好了……”

    “卫襄你是不是没有长脑子?”卫锦的声音蓦然尖利起来:“你别忘了,皇上不只是你的表哥,我的夫君,他还是大周的皇帝!”

    卫锦将那本手札重新拿在手里,在卫襄面前摊开,怒道:

    “你自己好好看看!‘朕,欲效仿之’,既然太上皇从前起了这个心思,自比秦始皇,那你告诉我,他遣去蓬莱的那个‘徐福’,除了你,还有谁?”

    “不管是长生药,还是登仙途,不管你有没有得到过……”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结局,卫锦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襄襄,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皇上也起了这样的心思……到那时,你该怎么办?是不是要一辈子葬送在那虚无缥缈的蓬莱之地?”

    暗室里,卫锦的声音来回回荡,逐渐化作隆隆雷声,卫襄脸上的神情彻底凝固,她瞬间如同醍醐灌顶,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是的,她凭什么以为今生的表哥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呢?

    前世的圣德皇帝为什么会追求长生?因为他拥有了一切。

    江山,权利,欲望,声名,所有凡间世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全都有了。

    这样完美而圆满的人生,谁愿意舍弃呢?谁不愿意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拥有这天地间最好的一切,直至千秋万代?

    而前世的表哥,因为圣德皇帝对他母族与妻族的打压,大半辈子都过得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登基做了皇帝,也只敢求皇位稳固,江山无忧,哪里还敢妄想其他?

    但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重生,让圣德皇帝提早退位,表哥也在盛年坐上了皇位。

    等他逐渐老去的时候,权利这种东西不再有绝对诱惑力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如圣德皇帝一般,欲念丛生,奢求与天齐寿?

    而她,就是那个离皇帝最近,唯一去过蓬莱的人。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前世曾经成为圣德皇帝手中傀儡的她,今生也绝不可能摆脱这种桎梏和命运——

    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兄姐,她的亲人,全都在世俗中,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下!

    卫襄垂头望着面前坚硬的书桌,俯身,将额头磕了上去。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再次回荡在暗室中。

    上一次,她在这样的声响中重生归来,而这一次,她才真正窥见命运的残酷。

    “你这是做什么?”

    幽幽的灯火照耀在少女青春耀眼的脸庞上,额头上顷刻浮起的红肿清晰可见,纵然卫锦再对自己的妹妹恨铁不成钢,也有瞬间的心疼。

    卫襄望着面前一直都为了家族,为了她殚精竭虑的长姐,终于垂头认错:

    “姐,我错了,我是真的错了。”

    “其实,如你们所料,我的确是和圣德……和太上皇达成过交易,只是,这个交易,不是从这次我归来才开始的,是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证实,卫锦听她这么说,也只是美眸微眯,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来,静听卫襄说下去。

    但坐在桌案后的少女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往事,顿了一刻,并没有彻底揭破自己心底的秘密。

    “至于他答应了我什么条件,现在说已经毫无意义了,但是,姐,既然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三年,既然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那么——”

    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卫襄的脸上浮现出大彻大悟之后的坚定:

    “让我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

    “你……你还是要这样不知死活吗?”

    卫锦瞬间不心疼了,她气得肝儿疼!

    卫襄站起身,轻轻握住了姐姐指着她的那只手。

    然后用自己的双手将那气得颤抖不停的手指紧紧握在手心里。

    “姐,我的人生已经凶险可见,那我即使回头,也终究是无法避免。太上皇与我的交易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我与上天的交易。”

    她将姐姐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语声虔诚:

    “蓬莱不是虚无缥缈之地,纵然它没有长生药,没有登仙法,但它有让我变得强大的力量。我需要得到这样的力量,然后凌驾于这个人心诡谲的人世之上,那样,我才能最终保护得了你们——姐,你能明白吗?”

    卫锦的手指贴在妹妹的额头,原本该是温热的触感,此时却一片冰凉。

    她的眼底漫出如同潮水一般能将人淹没的悲哀,最终化作一片水光:

    “只要你不胡来,你乖乖待在我们的身边,痛改前非,谁又能真的将你如何?”

    她的妹妹,从来都是要被他们遮挡在羽翼之下的啊,怎么能放任她再去踏上这条凶险之途?

    卫襄松开自己的手,拂去了姐姐眼角的泪珠,露出一个让卫锦觉得陌生的笑容:

    “姐,我已经长大了。需要你们保护的那个襄襄,已经不在了,你们护了我这么久,也该我来保护你们了。请你们相信我,我这辈子,不会再任性胡为——所以,姐,让我回蓬莱吧。”

第七十七章 真巧

    长安城最大的银楼,吉祥楼。

    王婵娟拿起一支吉祥楼女伙计捧到面前来的金簪,瞧了瞧,又轻轻地放了回去:

    “这金簪的式样看起来也太老成了些。”

    王夫人拿起金簪在女儿鬓边比了比,点头:

    “的确是太老成了些。”

    她回头看着面色尴尬的女伙计:

    “将花样子拿来我们再看看。”

    女伙计面上挂着笑,手脚利索地收了金簪,又去拿样式新颖的花样册子,心中却忍不住有些嘀咕。

    这可是她们先前翻来覆去自己选定的簪子啊,怎么这眼光变化就这么快?

    王夫人又将花样册子翻了一遍,将之前嫌弃轻佻的花样再次看了看,最终指着一只玲珑七宝流苏簪道:

    “将这一支的样品拿来我们瞧瞧。”

    这只簪子可是价值不菲,女伙计那点儿不满立刻就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地去拿样品。

    包间内又只剩下母女二人相对而坐。

    “婵娟你的眼光很好。”王夫人笑着道:“既然已经决定朝着那个地方去,自然不能再打先前的主意。好好收拾收拾,你的美貌不输任何人。”

    任何人?

    王婵娟垂眸,没再说话。

    母亲并不明白,在卫锦和卫襄这两姐妹面前,她的容貌从来都没有什么优势。

    卫锦自不必说,自小就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如今做了皇后,多了母仪天下的威仪,更是如牡丹盛开一般的美艳,任何美貌在她面前,都如同星子与明月争辉,是不可能争得过的。

    至于卫襄看上的那一位——

    在那样的人面前,谁还敢自称美貌?

    所以她一开始也没想过靠着容貌去谋取柱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只想着多多展现她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雅,才能将卫襄那样名声如烂泥一般的人比下去。

    可如今,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端庄娴雅都没有意义了,只能另花心思,妩媚妖娆也好,柔弱清新也好,只求看惯了明艳牡丹的人,也能看到这世间别的风景。

    王婵娟有些遗憾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长安的盛景在她眼前一一展开。

    那一丝遗憾也立刻就没了。

    这才是繁华的京都长安,这才是她最终要握在手里的一切。

    女伙计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饶是自恃出身,脾气不错的王夫人,也有些生气了。

    她叫来了门外候着的另一个女伙计:

    “你们这里是怎么回事?若是不想做生意,早早明说,我们去别家买!”

    女伙计连忙赔笑上前安抚,又让人去问。

    不多时,原先的那个女伙计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难看:

    “这位夫人,真是,真是对不住,这件玲珑七宝流苏簪的样品,只出了一支,小的去晚了,被别的客人拿去挑了……夫人您要不再看看别的?”

    王夫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一支簪子而已,怎么会就这么巧?

    这明明就是店大欺客!

    想一想王家嫡支多年不在长安,如今借着卫国公府喜事的借口才能入京城,结果买个首饰还要被人这样欺负,王夫人心头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冒了起来。

    她愤愤起身,抬脚就向外走:

    “既然连一支样品都拿不出来,这吉祥楼想来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咱们走!”

    王婵娟也感到羞辱。

    这是她在晋阳不曾遭受过的羞辱。

    “是,母亲。”

    王婵娟很快收拾好破碎的自尊心,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女伙计连忙赔笑说好话,但也消解不了这母女两人的愤怒,两人带着丫鬟出了包间,径直下了二楼。

    刚刚走到大堂,就听见一个略有浮夸的男子声音又响又亮地在嚷嚷:

    “表弟,我跟你说啊,这只簪子绝对与卫襄的气质相称,你瞧瞧,这簪子玲珑精巧,光彩夺目,但凡是个活泼些的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这种的!你听我的,绝对能让卫襄回心转意!”

    男子情场老手的强调让王婵娟心底有些犯恶心,她刚要抬脚走过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张如同无暇美玉一般的脸。

    她曾经惊鸿一瞥的那个人,正微微皱眉,低声制止那个让人觉得有些猥琐的声音:

    “人多眼杂,表哥慎言!”

    “什么慎言不慎言的,从前卫襄怎么待你的,你如今就还怎么待她!这样,她才能体会到你是真的喜欢她,因为对她那个性子坦荡的人来说,昭告天下,轰轰烈烈,这才叫喜欢,那些幽幽暗暗的小心思,那都不算十分的喜欢,懂不懂?”

    懂不懂?

    尉迟嘉被秦清海这样七绕八绕,只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但他还不是很懂。

    但襄襄那个性子——

    或许,她真的喜欢这样的干脆坦荡?

    尉迟嘉拿不定主意,但他还是将那玲珑七宝簪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簪子本身精巧,再加上璀璨的珠宝和流苏点缀,在店内明亮的光线里看起来,的确美不胜收,就像她笑眯眯的眸子里,那流转的华彩。

    尉迟嘉瞬间做了决定:

    “就要这支簪子吧,你们做好了送到柱国公府。”

    他要亲手送到她面前去。

    吉祥楼的伙计立刻笑容满面地连声答应,又拿着花样册子推荐其他的女子首饰。

    王婵娟的脚步就有些挪不动了。

    真是巧啊,她喜欢的东西,都要归卫襄所有了。

    王婵娟悄然冷笑。

    卫襄那样的性子,也算得上坦荡?

    连去逛窑子,都不屑男扮女装掩饰一下,仗着家世连脸都不要了,还坦荡?

    放荡还差不多!

    或许是心底的不忿鄙夷埋藏得太久,一旦冒出来就是来势汹汹,压都压不下去,王婵娟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打破了大家闺秀的桎梏。

    她没有去管走在她前面的母亲是怎么样的眼神,径直走到了尉迟嘉面前,微微屈膝行礼:

    “尉迟世子,您是打算将这玲珑七宝簪,送给襄襄吗?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当了?你知道什么……”

    听见自己的主意被人反驳,秦清海有些恼,转过脸却看见一个面生的美貌少女正盈盈站在他身边,温柔地看着……呃,看着他的表弟。

    不过这不影响他多看美人儿几眼。

    秦清海赶紧换了张脸,笑容和煦地跟美人儿搭讪:

    “原来这位姑娘认识卫二小姐啊?那可真是巧了……”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己那风姿过人的表弟如同一阵风一般从他眼前掠过,直接抬脚出门,走了!

    “嘉表弟!尉迟嘉!”

    秦清海叫了两声,尉迟嘉头都没回。

    虽然要错失跟美人儿搭讪的机会,但表弟更重要啊,秦清海只能捶胸顿足地追了上去。

    “哎,尉迟嘉,你干什么走啊?那位姑娘跟你说话哪,你没听见啊!”

    好不容易追上了尉迟嘉的脚步,秦清海遗憾万分地抱怨。

    尉迟嘉这才回过头看着他,神情严肃而认真:

    “她喜不喜欢那支簪子我不知道,但她肯定我不喜欢我跟别的女子说话。”

第七十八章 放行

    “哦,原来你是怕那个美人儿遭殃啊!”

    秦清海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卫襄那人,不止坦荡,还心狠手辣。

    从前有个小官之家的庶女,不知深浅地借着花灯节在大街上跟尉迟嘉搭话,回头就被人给打了。

    大家都说是卫襄指使她那帮狗腿儿干的,可见卫襄不仅喜欢一个人要闹得轰轰烈烈,不喜欢一个人,那也是要闹得轰轰烈烈。

    秦清海感叹道:

    “这也真是难为你了,跟人说句话都不容易!”

    “我不是怕那人遭殃,我是怕她不高兴。”

    尉迟嘉严肃地分辩道,郑重强调。

    秦清海愣了一下,撇了撇嘴。

    这家伙,来真的。

    不过那美人儿长得真好看,以前似乎没在长安城见着过,回头打听打听去。

    表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地离去了,被晾在吉祥楼里的王婵娟也终于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蠢事。

    大庭广众之下,她终于是彻底在那个人面前,输给了卫襄。

    “大庭广众之下,你居然去跟柱国公世子搭话,你是还不死心?”

    京城王家内宅,王夫人的声音尖利而愤怒。

    “你知不知道如果有人讹传你和柱国公世子有瓜葛,这就是你一辈子的把柄和污点!”

    “母亲,那支我们没有见到的簪子,是尉迟嘉要送给卫襄的……”

    王婵娟试图让母亲稍稍理解一下她的愤怒和不甘。

    但她迎来的只有王夫人更加愤怒的声音:

    “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王家的嫡女,你的眼皮子不要这么浅!一支簪子而已,等你进了宫,等你身处高位,什么样的珠宝首饰你得不到?”

    王婵娟不再说话,彻底沉默了下去。

    想要拿她博得富贵,却连她一点小小的任性都无法容忍。

    她的母亲,永远不会明白,就算以后她拥有无数的珠宝,拥有无数的奇珍,都代替不了今日这支簪子。

    这不是一支簪子,这是她此生都得不到的随心所欲。

    像卫襄那样,让人羡慕又嫉妒的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而正被人羡慕嫉妒的卫襄,刚刚被卫锦从无极殿赶出来。

    “滚出去,爱去哪里去哪里,少在我眼前碍眼!”

    没有皇帝在面前,卫锦的暴脾气彻底爆发。

    任凭她好话说尽,威逼利诱,卫襄依旧油盐不进。

    如果不是怕打扰弟弟卫程的新婚之喜,她真想下道懿旨给卫程,让他直接打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见姐姐生气,卫襄一点儿不害怕,反倒笑嘻嘻的应道:

    “是是是,皇后娘娘,我这就滚,我滚去仁寿宫跟姨母道个别!”

    姐姐既然还有精神生气,又叫她滚,那就是心底已经同意了她回蓬莱,只不过碍于面子,不跟她直说而已。

    嗯,卫襄就是这么理解的。

    她毫不犹豫地滚了,滚出无极殿的大门之前,又回头笑眯眯地跟姐姐挥了挥手:

    “姐,等我下次回来,我给你带仙丹!”

    “快滚!”

    卫锦再次蛾眉倒竖怒喝。

    一边侍立的宫人和侍卫都在皇后娘娘的怒火之下一哆嗦,站得更恭敬了些。

    卫襄却浑不在意,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了卫锦的视线里。

    见她这般没心没肺,卫锦的眼泪一下子就又落了下来。

    这不是妹妹,这就是生来折磨一家人的孽障!

    身后有人伸手过来替她拭泪。

    “阿锦你不必伤心,襄襄这个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既然能在蓬莱安然无恙地待三年,就随她去吧,或许,这也是她命中注定的机缘。”

    别人眼中龙威深重的皇帝,在少年结发的妻子面前,仍旧保持着多年前的温情脉脉。

    帝后说话,一旁的宫人和侍卫悄无声息地退下。

    殿内空无一人,卫锦才回过头,伏在了皇帝的肩头。

    “皇上,那您跟臣妾说实话,您是不是也很希望,襄襄再次前往蓬莱?”

    她闭着眼睛,但鼻端依然能够嗅到,自己夫君身上与身为太子时截然不同的熏香味道。

    这是鲸香的味道,用北海深处巨鲸身上之物制成的鲸香,只为皇帝一人所用。

    她的夫君,不再只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结发恩深的夫君,而是皇帝了,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

    所以她竭力不让他察觉她眼底的怀疑和试探。

    但皇帝却出乎她意料地坦诚。

    “你是说长生药之事?”皇帝的声音中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柔笑意:“阿锦,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和父皇一样的人吗?”

    他将妻子从自己的肩头扶起来,眼神清澈坦荡地看着她:

    “阿锦,我是凡人,初初看到‘长生药’这三个字的时候,要说一点儿不动心,那肯定是骗你的。但我也仅仅是好奇而已,我不信这个。自古以来,多少帝王英雄,我从来没听说过谁能长生不老的。”

    “就连派遣徐福东渡的始皇帝,不也照样身死消亡了吗?与其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我还不如多吃两碗饭,多走几步路,怕是还能活得久些,多陪你几年,你说是不是?”

    皇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在理。

    卫锦眼圈儿还红着,但面对皇帝诚挚的目光,她还是不由得露出了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是臣妾误会皇上了……”

    “无妨的,只要你有了心事不要自己闷在心里就好,我们是夫妻,不要为了闲事闹得生分就好。”

    皇帝笑着重新将妻子拥在怀里,软语相劝。

    仁寿宫,卫襄站在王太后身后,仔细地将她的一根白发轻轻拔掉,刚准备扔掉,就被王太后抬手拿在了手里。

    王太后看着自己这根白得发亮的发丝,再转头看看身后大好年华却非要调皮捣蛋的外甥女,忍不住叹气:

    “哎,姨母都老了,你还是这样调皮。襄襄啊,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待在长安,找个喜欢的人嫁了吗?姨母要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嫁人生子,姨母以后怕是死了都合不上眼。”

    “您胡说什么啊,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卫襄嘟着嘴不满地制止王太后胡说八道,将那根白发抢过来塞给了一边儿站着的宫女。

    她绕到王太后身前,像小时候一样搂住了她的脖子:

    “姨母我跟您说一个小秘密,我去蓬莱啊,就是想多混几颗仙丹,以后给您和我爹娘,还有表哥,姐姐哥哥,我的小外甥们,一人一颗,让大家都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你就胡说八道骗我吧,我不信!”

    王太后也笑着搂住了这个自己一路疼宠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不禁有些哀伤。

    她想了想,交待卫襄:

    “姨母知道,这回你姐姐都拦不住你,那姨母就更拦不住你了,但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修仙不修仙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每年回来看我们一次,就好了。”

    “会的,以后我每年都回长安来看您。”

    卫襄乖巧地点头答应,心里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她终于得到了大家的全体放行,再返蓬莱。

    难过的是,此去千里迢迢,她又要与他们分离了。

    但愿今生的路,不再布满荆棘,但愿她能做到一路繁花相迎。

第七十九章 别劝我放下

    冬日的清晨,一直都很冷,可对于心怀希望的人来说,并不会觉得冷。

    对于未来的期待,总归是能让现实中的种种不如意变得无足轻重。

    尉迟嘉手里握着精致的盒子,在卫国公府大门外已经踱了七八个来回。

    待会儿见了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是该直接将礼物奉上,问一句可否喜欢,还是郑重地跟她说上一句“让我们重新来过”?

    她会不会还以为他这样只是为了保命,会不会直接把这簪子扔了?

    秦清海躲在街角,远远看着自己那已经吹了半个时辰冷风的表弟,忍不住捶胸顿足。

    太傻了,真是太傻了,就这么踌躇不前,纠结犹豫的,能追到喜欢的姑娘才怪!

    秦清海忍不住就要上前劝劝表弟。

    但他还没抬脚,卫国公府的大门就已经开了。

    披着水蓝色斗篷的少女身姿轻盈地走了出来,与蓝色衣袍,风姿温雅的年轻男子一起,被卫国公府诸人簇拥着走出来,站在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秦清海心里赞叹了一句,再看向尉迟嘉的眼神里就多了无数同情,自己这可怜的表弟,怕是要绿了。

    “爹爹,娘亲,嫂嫂,你们不必送我出城,有师兄在,你们不必担心。我此次去往蓬莱,一定会努力修行,你们放心。等下一个新年到来之前,我也会回来长安陪你们一起过节的。”

    长安城的寒风迎面扑来,卫襄伸手紧了紧斗篷的领子,回头跟家人再次辞行,殷殷许诺。

    卫国公夫人万般不舍,但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用了。

    她抬手再次抚了抚女儿的脸颊,忍着心酸交待道:

    “若是要回来,提前写信回来,我让人去接你!”

    “我记得了娘亲,您一定要照顾好您自己。”

    卫襄伸手抱了抱卫国公夫人,又很快放开,转身快步下了台阶,抱起脚边的小花,翻身上马,朝着台阶上的众人挥挥手,一扬马鞭,迅速前行。

    她怕自己再说几句话,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卫国公夫人眼睁睁看着女儿再次离自己远去,忍不住心口一阵绞痛。

    她按着心口收回了目光,余光却瞥见有个银白色的影子从她的视线里掠过。

    “那是……”

    卫国公夫人刚刚张口喊了两个字,站在她身后的卫程就脸色微变:

    “那是尉迟嘉。”

    尉迟嘉?那他追上去是要干什么?

    卫国公夫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想到了某个可能,脸色也变了。

    “快,进宫告诉你姐姐!”卫国公夫人毫不犹豫地吩咐儿子。

    尉迟嘉要真是再像上次一样跟着襄襄跑了,柱国公府那老太太,大概又要疯了!

    卫程也即刻想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赶忙应声而去,准备进宫。

    如今卫国公府已然是树大招风,到时候柱国公太夫人再闹起来,万一多事儿的御史言官们再揪着不放,那可是对姐姐大不利的事情!

    新任的世子夫人吴明秀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是个聪明人,看着夫君行色匆匆地离开,婆婆脸色又不大对,知道定然是有什么麻烦。

    她也不多说什么,安静地上前宽慰卫国公夫人,婆媳俩一前一后地转身回了内院。

    因为多出了这件麻烦事要扫尾,卫襄的离去给卫国公府诸人带来的愁绪也渐渐消散了许多。

    到了傍晚,柱国公世子尉迟嘉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卫国公夫人耳朵里。

    尉迟嘉是去追了,但是苦于他跑得再快也只是两条腿,根本追不上卫襄特意挑出来赶路的骏马。

    等他追到长安城外的时候,满世界的萧索中,他已经无法觅得卫襄的踪迹了。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尉迟嘉满心的希望,顿时被冷水泼醒了。

    不,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尉迟嘉站在旷野中,深吸了几口气,立刻回过头,重新向着长安城内而去。

    已经在官道上疾驰出十几里地的卫襄,回头看的时候,没有看到跟上来的人影,心情顿时更好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师兄,我终于自由了!”

    卫襄笑容愉悦地跟同样纵马疾驰的贺兰辰高声喊道,声音震得枯败的树林中哗啦啦地飞起一群寒号鸟。

    “你从前不也很自由吗?如果说你都算不上自由,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自由的人了。”

    贺兰辰不是很能理解卫襄的话,很耿直地纠正。

    然后又觑了觑卫襄的脸色,有些不安地道:

    “那你刚刚看见了尉迟嘉是吧?你,你该跟他道个别的,何必这样捉弄他?”

    “捉弄?”卫襄惊讶地反问了一声,呵呵笑了两声:“师兄你没弄错吧?”

    她放慢了马速,撇了撇嘴抗议道:

    “师兄我知道,你拿了他五万两银子,却没办成事儿,你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可你要是一心为他着想,你对得起我吗?就算你良心已经被尉迟嘉的银子买走了,你也不能强迫我再次喜欢上他吧?”

    贺兰辰没有反驳。

    没错,他首先考虑的是尉迟嘉那五万两银子。

    但这世上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真心。

    想起那个容颜绝世的男子,站在他面前,黑眸如同幽潭一般,带着无尽的自厌,问他有没有鲜血流尽还可以活着的方法,他就忍不住心中叹息。

    鲜血流尽还可以活着的方法,自然是有的。

    可要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想象的。

    贺兰辰到底还是决定多嘴一句:

    “小师妹,如你所说,师兄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也没有成过亲,不懂得什么是情意姻缘之类的,但我还是觉得,过去的事情,该放下的,你可以试着放下。”

    “呵,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师兄你就别来劝我放下,我可没那么大度。”

    卫襄冷笑一声,再次扬鞭,身上的斗篷如同飞鸟展翅一般,在寒风中烈烈飘扬。

    柱国公府,柱国公太夫人正眯着眼睛盘算,该怎么样才能给孙儿把卫襄这剂良药娶回来,就听人来报,世子来了。

    柱国公夫人睁开眼睛,精神顿时抖擞。

    自从她擅自做主去请皇上赐婚,她与孙儿之间就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寒冰。

    甚至,她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不是为了他好吗?

    但此刻孙儿能主动来她面前,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柱国公太夫人笑呵呵地准备跟孙儿说话,却被孙儿抢先开了口。

    “祖母,孙儿要去蓬莱,特来告知祖母。”

    尉迟嘉拱手施礼,柱国公太夫人愣在了当场。

    这态度,这语气,不是商量,这只是告知,是吧?

    “你为什么要去蓬莱?一次还不够,再来一次?你又是为了那个卫襄是吗?这个狐狸精!这个祸害!”

    柱国公太夫人瞬间又炸了。

第八十章 外人

    但柱国公太夫人此时就算炸得再厉害,也没什么杀伤力了。

    面对完全了解她的孙儿,她不占任何优势,她孙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

    “祖母,只有去蓬莱,才能找到治好我病的办法,如果不去,我再过两年,必死无疑。”

    “你……”

    如此稳准狠的回答直戳柱国公太夫人的死穴,她一口气儿差点上不来。

    向来坚强的老太太又想哭了,她这么殚精竭虑,谨小慎微,到底是为了谁?

    但此刻,很明显不是哭的时候。

    柱国公太夫人紧紧掐住了手中的拐杖,重新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孙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皇宫。

    自从暗卫禀报了柱国公世子离开长安,追着卫二小姐去蓬莱这件事之后,御书房里就一直没有任何的动静。

    皇帝低头专心地批着奏折,仿佛这件事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暗卫报与不报,都没有什么差别。

    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躬着身子的暗卫也逐渐尴尬。

    他是继续等,还是就此告退,再也不向皇帝禀报有关柱国公世子的事情?

    好在一刻钟之后,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眉头舒展了些,漫不经心地道:

    “继续盯着吧。”

    继续盯着……嗯,这也算是一个明确的回答。

    暗卫体面地告退了。

    御书房里,皇帝靠在椅背上,慢慢阖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既然要去,就去吧。

    他不能利用一切跟阿锦有关的人,但是尉迟嘉,既然已经跟襄襄没有关系了,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外人了。

    对于皇帝来说,一个外人,算不得什么。

    长安城中宽阔的主干道上,一辆马车向着皇宫的方向辚辚而行。

    上面依旧是卫国公府的标记。

    “卫襄不是已经走了吗,这又是谁进宫啊?”

    路旁酒楼中,苏纪念透过窗户看见了,不由得纳闷儿。

    坐在他对面借酒浇愁的唐子笑原本对外面的事情是漠不关心的,听了这话,却是“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冲去了窗口,眼神紧紧锁定了路过楼下的那辆马车。

    但只看了一瞬,他眼底的光亮就再次黯淡了下去。

    “不是卫国公府的人。”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苏纪念很惊讶:

    “你到底是和卫襄关系有多好啊,这个你都知道?”

    “我和她从十一岁开始在一起混,你说我们的关系有多好。”唐子笑重新坐下来,又是一杯酒下肚,语气低落而惆怅:“只不过再好,她也不可能为了我,舍弃她的自由。”

    他逐渐醉眼迷离:

    “我之所以知道那不是卫家的人,是因为,若是卫家的其他人进宫,肯定是由卫家的护卫护送的,但是这辆马车,也只是卫国公府的马车而已。”

    只是卫国公府的马车而已,那就是说马车中坐得不是卫国公府的人了?

    苏纪念点点头:

    “嗯,大概是卫家的什么亲眷吧,咱们也不操那个心了,喝酒喝酒!”

    说着又叹道:

    “其实不光是你心里难过,我那妹子,也在家垂泪呢,真该带她出来见见你,你们大概可以相对哭一场!我也是真没想到,人人都说卫襄不好,你们跟她的感情倒是如此深厚……”

    “谁敢说她不好?她有什么不好?”

    唐子笑大着舌头,生气地道。

    他的手几乎挥到苏纪念的脸上:

    “她好着呢……可恨我家里没个能支应门庭的兄弟,我想跟着去都不成……”

    苏纪念苦笑着偏头躲开了,再次将唐子笑面前的酒杯斟满:

    “你自然是不能去的,静姝也是不能去的,哪能人人都跟卫襄似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喝酒吧,来,一醉解千愁!”

    宫门前,卫国公府的马车停了下来,王夫人扶着婢女的手下了车,身后王婵娟也跟着下车。

    候在宫门处的內侍端起笑脸迎上来:

    “夫人好,太后娘娘正惦记呢!”

    面对內侍的热情洋溢,王夫人的笑容也真诚许多,她挥手命跟来的仆妇送上备好的荷包,尽力随意地跟內侍寒暄了几句。

    虽然奴婢之类的人并不被她放在眼里,但在太后身边当差的奴婢自然是跟别人不同的。

    內侍接了沉甸甸的荷包,笑得越发和气,恭敬地请王夫人入宫。

    王夫人昂首挺胸,仪态万千地走进了皇宫的大门。

    她不是普通的命妇,她是当朝太后的亲嫂子,是皇帝的亲舅母。

    纵然皇宫再威严,她也绝不会害怕。

    王婵娟却是站在这座巍峨的皇宫大门前,停顿了片刻,才垂头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重重宫阙,风华无限,天下至尊至贵的所在。

    可她站在这门前的一刹那,扑面而来的不仅仅有兴奋和向往,还有陌生和茫然。

    她从没有像卫襄那样,将这皇宫当成家一样来去自如,更不曾知晓这深宫之中的种种生存之道。

    但这里,却将要搭进去她的一辈子。

    前路,是否能一路坦途呢?

    王婵娟带着复杂的心思走了很久,才到了太后的仁寿宫,然后她的心思更复杂了。

    记忆里并不熟悉的亲姑姑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她们。

    也是,以太后之尊,就连皇帝过来,大概也是不动如山的。

    王婵娟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真正让她不满的,是她走进正殿之时,太后的态度。

    “襄襄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这丫头也真是倔,不要护卫,也不许人跟着,就不能体谅体谅人的担心!”

    太后虽然是在抱怨,但言语中的慈爱担忧展露无遗。

    站在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连忙笑道:

    “二小姐这才走了一日,最多也就能走到洛城。洛城是陈大人的治下,定然会照应的,太后娘娘不必担心。”

    太后这才眉头稍稍舒展,笑道:

    “也是,我差点儿忘了,上次她胡闹,就是她姑父截住的她。”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带着王夫人母女二人走进去的內侍一时不好打扰,只能躬身站着等候。

    王夫人和王婵娟同时觉得尴尬起来,王夫人更是说不出的愤怒——这是小姑子对嫂子该有的态度吗?

    难道身为太后,就能把自己的娘家人,当成外人一般轻慢吗?

    好在太后很快看到了走进来的两个人。

    她转头,飞快地将眼底一闪而逝的厌色藏好,才起身笑道:

    “多年不见,嫂嫂一切可好?”

第八十一章 疏离

    多年不见。

    这四个字听着,真是刺耳啊。

    身为太后,与卫国公府的人天天相见也就罢了,却与娘家人多年不见。

    从前还可以说是碍于皇帝,有所避讳,可如今呢?

    眼前人尊享太后荣华之后,也没有即刻召娘家人进京相见。

    晋阳离长安,可并不远。

    这就是明摆着的疏离了。

    王夫人按捺住心中一闪而过的不满,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

    “劳太后娘娘记挂,一切都好。”

    王太后笑吟吟地伸手虚虚扶了一把:

    “那就好。”

    没有追问我的哥哥侄儿们好不好,没有实打实关切王家的兴衰前程,就连眉目间的笑意,也顶多算是浮于表面的客套。

    王夫人感受到了,跟在她身后行礼的王婵娟也感受到了。

    与母亲的镇定自若不同,她的后背,已经悄悄地沁出了一层冷冷的汗意。

    尽管一直知道姑母偏心得古怪,但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贵气逼人的至亲之人,对她们发自骨子里的疏远。

    如果说进宫之前,王婵娟尚且自信自己与太后的血脉关系,比卫襄与太后更深厚,且更为名正言顺,那么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娇娇呢,怎么没跟着来?”

    恍惚间,王婵娟听见太后似乎在问起自己最小的妹妹。

    她心里骤然有些难受。

    她一个大活人摆在太后面前,太后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关切,反倒是自己那个怯懦少言的妹妹,得了太后的记挂。

    身下坐着的柔软锦垫,瞬间像是长出了尖锐的刺。

    那边王夫人笑着回话:

    “娇娇年纪太小,入了冬风寒就没好利索过,这个时节天气又冷,臣妇就没敢带着她来长安。她也嚷嚷着想见见太后呢,因为来不成,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哭了呢。”

    似乎是因为听到有人记挂自己,太后的笑容多了几分愉悦:

    “这小丫头,我记得上次见她,也才三四岁呢,如今也成了大姑娘了吧?”

    王夫人连忙顺着这个话头又说了几句话,然后觑着太后的脸色,笑道:

    “这么多年没能来觐见太后与皇上,家里人心中也着实不安,不知今日,臣妇能否有幸得见天颜,向皇上请个安?”

    虽说内外有别,命妇进宫,皇帝不一定非要召见,但她是皇帝的亲舅母,只要太后还稍稍存有一丁点儿抬举娘家的意思,就定然不会驳了她这个脸面的。

    太后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立刻答应。

    她垂眸沉吟了一下,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

    “今日怕是不行,改日吧,等皇帝得闲了,再说吧。”

    王夫人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

    这不算是驳了她的脸面,这是不愿意打她脸打得太狠而已。

    她站起身,收了笑容,肃穆道:

    “是臣妇不知天高地厚,逾越了。”

    太后笑了笑,不置一词。

    皇宫中长长的甬道仿佛走不到尽头,可又仿佛一眨眼就能走完。

    王夫人心情沉重地迈着步子,展眼所见的一切煌然富贵,却又格外令人贪恋。

    王夫人回头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同样面色灰败的女儿,再看看跟在更远处捧着大批赏赐的宫人,终究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赏赐再多又有什么用?

    连见皇帝一面都不能,一切都是表面的恩赐。

    待回到了王家后院,王夫人的满腔怒火才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指着女儿怒道:

    “你看看你,今日在你姑母面前像根木头一样,一句话都不会说了吗?那是你亲姑姑,你怕什么!”

    王婵娟垂头听着,并不反驳。

    她不说话,是因为她今日头一次觉得,身处长安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从见到活得恣意的卫襄开始,她将卫襄当做对手,可她还没来得及做点儿什么,卫襄就已经跳出了世俗的藩篱,随心所欲地修仙去了。

    她将人家当对手,可在人家面前,她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路人。

    今日,她更是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皇帝见不到,加之太后不喜,入宫还有什么指望?

    只能说进宫这一遭,她还是有收获的,最起码,掂出了自己有几斤几两。

    “……婵娟,你要争气啊!我们王家,在别人眼里,是太后的娘家,皇帝的母族,可是内里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么?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你的父亲和哥哥们,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王夫人完全没发觉女儿的走神儿,还在痛心疾首地说着。

    王婵娟微微抬了抬眸子,心灰意冷中觉出了几分可笑。

    男人们出不了头,所以就让女儿们出头了是吗?

    这种显然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就会彻底葬送一辈子的事情……

    王婵娟笑了笑,抬眼看着母亲:

    “母亲,既然今日姑母问起了妹妹,那就把妹妹接过来吧。”

    仁寿宫中的地龙烧得极其暖和,太后穿着薄薄的夹棉衣裳,坐在妆台前打量着自己眼角又多出来的细纹。

    “娘娘,其实今日,您何必对夫人那样冷淡……太爷在的时候,不也是一心想要家族兴盛吗?王家,到底也是您的娘家。”

    贴身的嬷嬷一边替太后卸下簪环,一边低声劝道。

    太后将手里的一支金簪放在妆台上,默然一瞬,才发出一声冷笑:

    “娘家?如今的本宫,还需要什么娘家?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了,王家对本宫来说,又算什么娘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年前的事情——”

    “所以,既然哥哥嫂嫂有那么大的能耐,他们自己去施展好了,我不打压,已经算我心慈手软了,还想要我怎么样?”

    贴身嬷嬷再也不敢作声了。

    十年前啊……看来太后是真的寒了心了。

    要知道,身为皇后,从来就不是一路坦途。

    十年前,太后娘娘曾经经历过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废后危机。

    王家人,也匆匆赶来了京城,当时的皇后娘娘,满心以为兄长和嫂嫂是来帮助自己的。

    可是王家却已经悄悄地准备了数位才貌兼备的王氏女,对皇后之位重新做了打算。

    如果不是那时尚且年幼的七小姐王娇娇进宫时无意中道破,皇后怕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她全心相信的家族,已经做好了随时在她背后捅一刀的准备。

    只不过王家到底是失算了,皇后到底仗着太子生母的地位,还有卫国公府暗中的鼎力相助,再次翻身,站稳了脚跟。

    而对于王家的所作所为,这么多年娘娘也不曾提起,只是不动声色地与家族日渐疏离。

    她以为过去了这么久,太后娘娘大概已经放下了,却没想到,一个经历过绝望的人,再漫长的时光,也是抹不去心底的怨气的。

    好在太后并不愿意回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很快说起了能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襄襄还说等她回来给我带仙丹永葆青春呢,唉,瞧瞧我这眼角的纹路,又多了,哪里等得她的仙丹,这个小没良心的小骗子!”

    贴身嬷嬷也重新堆起了笑容:

    “太后娘娘哪里老了,您定然能等到二小姐的一片孝心的。”

第八十二章 两个铜板的好

    时近年关,赶路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急着回家团圆的游子,也有出门置办年货的百姓。

    洛城作为离京都最近的大城池,更是热闹非凡。

    牵着马的少女晃晃悠悠穿梭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眼巴巴地看着货郎举着挂满红艳艳糖葫芦的草架子从她身边走开,不满地看向身侧也牵着马的年轻男子:

    “师兄,你是不是每到一个地方,从来都是餐风露宿,不吃不喝啊?住客栈你舍不得,买个糖葫芦你都扣扣搜搜的,也太小气了!你在长安可是足足赚了八万两银子,八万两啊,有五万两还是卖我才得来的!一个糖葫芦也才两文钱而已,你都不肯买给我吃!”

    她愤愤地嘀咕:

    “我要不是把碎银子花光了,剩下的银子这个小贩儿又找不开,我用得着求你么!铁公鸡的师兄!没良心的师兄!”

    被小师妹如此直言不讳地嘲笑谴责,贺兰辰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反驳。

    他就是缺银子,就是扣扣搜搜地小气,就是铁公鸡,这是整个蓬莱都知道的事情,这话并不冤枉他。

    再多的银子,对他来说,都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不过少女瞳仁里对那糖葫芦的渴望,也让他心里有些微微的愧疚。

    他这小师妹,到底还是个娇宠中长大的小孩子呢,蓬莱的日子清苦,她大概也挺受罪,不然不能身为大周皇室最宠爱的贵女,却连市井街头一支糖葫芦都眼馋。

    贺兰辰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两个铜板,走过去叫住了卖糖葫芦的小贩。

    “给我拿一支糖葫芦吧。”

    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为了失去一笔买卖心中可惜,听见贺兰辰这话,立刻眉开眼笑地回头,接了钱,从草架子上抽出一支糖葫芦向着卫襄递过来:

    “哎,姑娘拿好,您哥哥待您真不错!”

    卫襄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眼馋的糖葫芦,立刻狠狠地咬了一口。

    糖葫芦的酸甜滋味充斥舌尖,有点儿酸得过分,还带着点儿劣质糖稀的苦涩,但这一点儿不影响卫襄的欢呼雀跃,她得意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头:

    “两文!两个铜板!师兄,等回去蓬莱,我一定要跟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显摆,告诉他们,你给我花了两文钱,两文呐!”

    贺兰辰觉得哪里不太对,他皱眉看着卫襄:

    “这有什么可显摆的?”

    “当然得显摆啊!因为我们私下都打赌,谁能让贺兰师兄为他花上一个铜板!那此人一定不是人,而是神!师兄,你给我花了两个铜板呢,我这是超神了,是吧?师兄,你对我真好!”

    卫襄想到大家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嚼着嘴里的糖葫芦,哈哈笑着,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嘴巴也分外甜。

    贺兰辰竭力淡定的神情维持了一瞬,到底还是崩塌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

    “那如果我说,我一会儿会请你吃一顿一两银子的饭,你觉得诸位师兄弟会如何?”

    “当然会更加羡慕嫉妒恨啊……啊,大概会撕了我?”

    卫襄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不过很快她又笑了起来:

    “但是呢,如果能让师兄为我花一两银子,被撕了那也值得啊!”

    冬日的洛城,阳光肆意地泼洒在大街上,不热,但足够驱走世间的寒意,带来几分难得的暖意和煦。

    贺兰辰望着眼前笑容比阳光还要璀璨几分的少女,心口似乎也有也有暖意流动。

    他垂头,轻声道:

    “是吗?”

    “是啊,多有成就感的事情。”

    少女摇头晃脑地说着,嘴下没停,利索地啃着手中的糖葫芦。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人继续并肩赶路,没有再说什么话。

    直到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两人才再次发生了争执。

    “师兄,真的,住客栈不用你出钱,我有银子!这么冷的天,住外面多冷!”

    能有高床软枕好好休息,为何非要住在寒风呼啸的野外?

    这不是找虐吗?

    关于这一点,卫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贺兰辰也没有费心找什么理由来说服她,只悠悠然地抛出一句话:

    “身为蓬莱弟子,居然会畏惧天气严寒,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小师妹,就凭着这样的修为和心性,你告诉我,你赶回蓬莱,又能有什么用?”

    贺兰辰语气并不重,但是卫襄却如同被人当头棒喝。

    她怔怔地站在寒夜笼罩的洛城郊野中,眼前的苍茫大地随着内心一起冒出寒气。

    是啊,这样只想着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她,回去有什么用?

    前世的她,一辈子,一事无成,一败涂地,这辈子,难道还要走一样的路吗?

    还要做一个没脑子,没能力,被所有人讨厌的草包废物,做一个在愧悔中度过后半生的人吗?

    答案当然是,不,绝不!

    卫襄霍然抬头,眼中亮光比天上的星辰更亮:

    “师兄,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睡吧!”

    贺兰辰打了个寒颤,一起睡?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不远处,被苍茫暮色所遮掩的树林中,藏身在枝丫间的男子也因为这句话攥紧了手指,直到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才再次松开手指。

    一起睡吧。

    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跟别的人说?

    他在树枝间坐下来,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抿紧了唇,目光沉沉地望向那个方向。

    直到林边荒野的空地上燃起篝火,一阵食物的香气散发过后,一切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卫襄在马背上的包袱里翻了翻,摸出一件玄色的斗篷。

    “这是唐子笑的斗篷,原本打算还给他的,居然忘了,不过这个时候刚好拿来用!”

    背靠一棵大树而坐的贺兰辰随意扫了一眼,嗯,宽大又厚实,料子看起来很贵的样子,在这野外足以当成一个薄被来用。

    下一刻,却见这玄色的斗篷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师兄,为了锻炼我自己,我决定今晚就这么睡,这斗篷给你用!”

    贺兰辰有点儿讶异,这小师妹,居然这么容易就被自己说服成功了?

    不过他也没客气,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将自己全身裹住。

    激励小师妹要吃苦耐劳是一回事,不亏待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真暖和。

第八十三章 做梦

    好在卫襄也并不是单纯嘴硬不怕冷,她摸了摸腰间的海螺,底气足了很多。

    上辈子,这海螺在她被逐出师门的时候就被收回了,重生以后,她总会时不时忘了自己有这个宝贝,但到了彰显蓬莱弟子身份的时候,这就是她的倚仗。

    小花窝在马背上的袋子里,被包裹在一团棉花里,此时已经安逸地入睡了,却被卫襄连袋子端了下来。

    “陪着我吧,不然这荒郊野岭的,有师兄在,我也还是害怕。”

    卫襄嘀咕着,不顾小花的挣扎,强行抱紧,开启了法器附带的阵法,窝在另一棵树下,跟贺兰辰点点头:

    “师兄,早点睡。”

    或许是因为白日赶路累了,沉默下来的卫襄,很快进入了梦乡。

    渐渐微弱下去的篝火不时挣扎着跳动,最后的几缕火苗散发着红光,照映在熟睡的少女脸上,静谧又安宁。

    将自己全身都裹在斗篷里的贺兰辰静静地看了一瞬,忽然站起身,向林子里走去。

    “跟了一路,下来歇会儿吧,她睡着了。以她的本事,察觉不到你来过的。”

    他站在一棵树下,仰头对着树上的黑影说道。

    寒夜的朦胧月光下,树影婆娑,微微摇动,不多时,一个修长的身影就从树枝间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贺兰辰的面前。

    贺兰辰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瞬,不免有些叹息:

    “你有傲人的家世,有绝世的容貌,又有如此的身手,若不是你生来的怪病,你在人间做个少年英雄,也是足够了。”

    少年英雄……哪个好男儿少时没有做过英雄梦呢?

    或是仗剑走天涯的剑客,或是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将军,总归是有个梦想的影子存在过的。

    可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

    尉迟嘉释然一笑: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可惜的。做个人世间的英雄容易,做她一人的英雄,才是这世间最艰难的事情。”

    “做她一人的英雄……”

    贺兰辰将这句话轻轻念了一遍,也笑了笑:

    “这可真是有些难,我这小师妹可是宁死也不愿意嫁给你。”

    不愿意嫁给他,却愿意叫眼前这人一起睡?

    尉迟嘉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又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贺兰辰身上披着的玄色斗篷,声音冷然:

    “她嫁不嫁我是他的事情,但你……你缺银子我可以给你,但你这一路不许再苛待她。”

    “苛待?”贺兰辰笑容不变:“这怎么能算是苛待?我们蓬莱一直过得就是这样的清苦日子,我们是修行之人,又不是在人间享乐的俗人,哪里能事事如意?”

    尉迟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递过去:

    “那五万两银子,是我对你有所求的银子,这个,是这一路专门给她吃饭住店的银子,你收着吧。”

    虽然只打过几次交道,但尉迟嘉很确定,眼前这人爱钱是爱到了骨子里的。给他银子,可比多说几句话有用得多。

    事实证明,尉迟嘉的这个认知,是对的。

    贺兰辰对尉迟嘉的态度一直是模棱两可的,但他对银子的态度,一直十分鲜明。

    他很快伸手接过了银子,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行,你对小师妹的这份心意,我就先替她收着了,我尽量让她吃好点儿,睡好点儿吧。”

    “不过……”贺兰辰对尉迟嘉的身体状况再次表示担心:“等过了洛城,我们就要日夜兼程赶回蓬莱,你跟得上吗?”

    尉迟嘉特别讨厌别人对于他身体状况的怀疑。

    这样的询问,似乎在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你只是一个病人而已,你这副羸弱的躯壳,配得上卫襄那样的女子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烦闷,决然点头道:

    “不要让她太辛苦就好,我跟得上。”

    贺兰辰唇角无声地露出一丝笑意。

    走回林边树下的时候,他蹲在似乎沉浸在美梦中的女子身边,凝视她一瞬,轻声叹道:

    “小师妹,你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

    卫襄迷迷蒙蒙中,似乎听到了这样三个字。

    可她这样的人,又哪里有什么好福气?

    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子却沉重得像是被压上了千斤巨石。

    她想辩驳几句,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张不开。

    老了,每日里似乎都很容易这样昏昏沉沉,大概是要死了吧?

    那也不错,死亡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怀抱这样的期待,她心底居然隐隐生出几分欢喜。

    浑身上下,唯一还管用的,大概就只有耳朵了吧,不然耳边的声音也不会越来越清晰。

    “老祖宗是个有大福气的人,百岁高寿,寿终正寝,这是喜丧,身后事断然不可潦草而行,不然传出去,咱们的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断。所以,妾身还请国公爷为了老祖宗和国公府的体面,三思!”

    这是一个低垂的妇人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哭过的沙哑,但字字句句有条有理,纹丝不乱。

    只是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有些像她亲自挑的那个儿媳妇的声音啊?

    卫襄迷迷糊糊地思忖着,然后听到了另一个更加低沉沙哑,却带着哀伤颤抖的中年男人声音:

    “体面,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是只能想到‘体面’二字吗?老祖宗这辈子,何尝在意过什么体面!对她来说,归葬蓬莱,才是最大的体面!”

    几乎只是一瞬间,先前还稍微平静的妇人声音就变得尖利起来,像是能划破素绢的利刃,割裂了夫妻间原有的平静:

    “那请国公爷告诉妾身,蓬莱在何处?我们又要如何将老祖宗归葬蓬莱?!”

    “自然是按照老祖宗遗愿来行!”

    “那国公爷,是打算被人弹劾大逆不道,让我们国公府被诛九族吗?您去问问,皇上答应吗?卫国公答应吗?国公爷莫不是在做梦?”

    “可我若是强行将老祖宗葬入尉迟一族的祖坟,那才是大逆不道!”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吵得卫襄脑仁疼——

    她留了什么遗愿?她居然来得及留遗愿了?

    她这辈子重生得突然,那上辈子定然也是死得突然,哪有什么写遗书的时间啊?这做梦也是做得稀奇古怪。

    不过她这个养子,听起来倒是真孝顺。

    归葬蓬莱啊……那的确是她前世深埋心底的奢望。

    自从所有人都先她而去之后,除了陪伴身边的小花,这个愿望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没想到,这个与她看似生疏的养子,居然能冒着被弹劾的风险,想要达成她的愿望。

    但是,也如她儿媳妇所说,归葬蓬莱,那是做梦呢。

    因为蓬莱,已经不存在了。

第八十四章 做什么啊

    是她做错了事情,牵连到了蓬莱,是她为蓬莱招来了满门覆灭的祸患。

    这是百死难赎其罪的罪过。

    她是不配再回到蓬莱的。

    就算是死了,也不配葬在蓬莱的碧海蓝天之间,听涛声阵阵。

    所以,这傻孩子的孝心有什么用呢?

    卫襄遗憾地叹息,心里伤心又难过。

    这一难过,她倒是睁开了眼睛。

    头顶上的月亮已经过了中天,孤零零地悬挂高空,周围偶尔只有几颗星子点缀。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月圆了啊,过了这个月,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上辈子,她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辈子,她当然是希望这日子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因为每一寸光阴,每一个新的日子,都是要用来弥补前世的过错的。

    一点儿都不能浪费了。

    这么一想,卫襄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小心地将依旧睡得很香的小花连猫带窝放在了地上,起身走到贺兰辰身边推了推他:

    “师兄,师兄!”

    贺兰辰修行已久,不比卫襄这样的半吊子,向来无需多睡,即使睡着了也五感敏锐。

    早在卫襄起身的时候,他就已经清醒了。

    之所以没有出声,也只是觉得万一小师妹有些女儿家的不便之处,他醒着大概会让她觉得尴尬。

    所以此时卫襄轻轻一推,贺兰辰就含笑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小师妹?”

    他揣度着,这荒郊野岭地露宿,小师妹这样看见一支糖葫芦都要眼馋的女孩子,大概会害怕。

    如果她害怕,那就不睡了,陪她聊会儿天好了。

    贺兰辰如此打算。

    但很快,借着篝火的余辉,他就发现,自己这小师妹不但没有任何害怕的迹象,反倒两只眼睛亮的有些不正常。

    “师兄,你教我画符吧!”

    少女兴致勃勃地的声音在暗夜中传出去很远。

    贺兰辰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这大半夜的如此勤奋,此人是谁?他那懒惰得令人发指的小师妹呢?

    他是不是激励她激励得过了头?他说什么了他?他就说了那么几句话而已啊!

    贺兰辰僵硬的表情却让卫襄越发兴奋。

    瞧瞧,她就主动说要画个符,师兄都惊讶成这样,那等她回了蓬莱痛改前非,师父和师兄师姐们是不是更欣慰?

    她主动从行囊里翻出了朱砂和符纸:

    “师兄,你看,我准备着这些东西呢,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做个勤学苦练的人呢!”

    贺兰辰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有那么一丝感慨:

    “小师妹,你知不知道,此时是深更半夜?”

    “我知道啊,但时不我待,我想要回去的时候,给师父一个惊喜!”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贺兰辰知道自己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师妹,怕是劝不动了。

    他认命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朱砂和符纸,从自己随身背着的行囊中,拿出了算卦用的小桌椅,摆好,又走过去给火堆里添了些柴。

    “来吧,画个止血符看看!”

    贺兰辰听过尉迟嘉描述小师妹为他止血的事情。

    因为他试过了,他画出来的止血符都止不住尉迟嘉伤口出血,但是小师妹能。

    他其实也很好奇自己这小师妹到底是哪里天赋异禀。

    “这个我会!”

    卫襄立刻信心十足地从水囊里倒水出来和好了朱砂,提笔蘸了蘸,如同龙蛇游走,很快画好了一张符。

    她自信,这止血符真是目前为止她画得最好的一种符。

    她小心地用两只手托起来,吹了吹未干的红痕,递到贺兰辰面前,满脸都写着“快夸我”三个字:

    “师兄,你看看怎么样?我这符能划到二品符之内吧?”

    贺兰辰放下拨火的木棍,也两只手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但越看,他心头的疑惑就越深——

    这,这符也没什么不同寻常啊!

    要说真跟他画出来的符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就是,画得太劣质。

    难道这止血符画得太劣质也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效用?

    贺兰辰百思不得其解。

    他抬头朝远处的林子望了望,好想把尉迟嘉给拽过来试一试这个符啊。

    不过,他要是把尉迟嘉给叫出来了,小师妹一定会翻脸。

    贺兰辰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湛湛的小匕首,抬起来就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

    “师兄你做什么?”

    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的卫襄被吓得一声尖叫。

    寒夜中栖息在林间的寒号鸟似乎都被这一声尖叫惊到了,哗啦啦地飞起来一大片,深夜的林间一阵喧闹。

    贺兰辰无奈地将那道符拍在了自己的伤口上,顺带着提高了声音,像是故意地一般,嚷嚷道:

    “我能做什么啊,检查你画的这道符效用怎么样啊!我割得是自己的肉,没伤着你,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欲行不轨啊!

    贺兰辰腹诽。

    卫襄莫名觉得师兄说话的语气怪怪的,但那点儿不对劲也很快被愧疚淹没:

    “对不起,师兄,都怪我!”

    反省了片刻,卫襄亮晶晶的眼睛又从眼底漫出崇拜来:

    “师兄真不愧是莱芜师叔的得意弟子,刻苦不说,做事还如此认真严谨,真让人敬佩!难怪大师姐总说贺兰师兄你是什么学霸,斥责我是什么学渣,现在想想,跟师兄比起来,我的确是个渣渣!”

    贺兰辰对如此用词清奇的吹捧毫不理会,只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还在流血不止的伤口。

    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

    额,小师妹这画符的技艺,的确就是个渣渣。

    贺兰辰将已经在往下滴血的手臂伸到惊呆的卫襄面前:

    “小师妹,效果是检验符品的唯一标准,你这道符,大概是,末等。”

    末等,什么是末等?

    就是说伤口要是再大一些,用了这符止血,等血止住的时候,人大概也就快要不行了。

    贺兰辰的神情很平静,教养良好地没有露出任何嘲讽讥笑的意味。

    但是卫襄的脸皮却开始火辣辣地烫。

    被事实打脸的她,终于认清了现实——

    原来沾沾自喜的她,还是个废物啊!

    可是,尉迟嘉的伤口——为什么尉迟嘉的伤口她画出来的符就管用呢?

    卫襄怔怔地看着小桌子上的朱砂和符纸,有些迟钝地开始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仔细地想了一想,两次为尉迟嘉止血,是在什么情况下?

    好像,是在没有朱砂和符纸的情况下?

    对,她用的不是朱砂!

    下一刻,贺兰辰就见眼前明明已经垂头丧气的少女噌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朝她扑了过来。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贺兰辰惊恐地连连后退:

    “小师妹,你做什么?”

    卫襄两眼放光地将手伸到了贺兰辰的腰间,抽出了他那把锋利的匕首,利索地朝着自己的指尖一抹:

    “师兄,我再试试!”

第八十五章 又错哪儿了?

    贺兰辰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就看到小师妹细白的指尖爆出一朵朵的血花,在橘色的火光下绽放着暗沉的光芒。

    与之完全不符的,是小师妹喜滋滋的神情:

    “师兄,你等着!”

    月光下的篝火旁,少女脚步轻快地举着滴血的手指走回了小桌子旁边

    然后以指为笔,在符纸上飞快地画起来。

    不过片刻,一张纹路颜色比朱砂更深的符纸就被一只柔软的手小心地贴上了贺兰辰的伤口。

    “师兄,这次一定可以的!”

    可以吗?

    贺兰辰狐疑中带着心惊低下头去看

    只见他那刚刚还在缓慢流血的伤口在接触到符纸的一刹那,汩汩流动的鲜血就立刻停止了奔涌。

    那种被利刃划开,后知后觉传遍整条手臂的疼痛,也瞬间消失了,甚至,分开两边的皮肉,都隐隐有愈合的迹象!

    这,这道符,该怎么定品级?

    这不是朱砂符,这是血符!

    血符!

    贺兰辰心口忽然跳如擂鼓,他又一把将伤口上的符纸抓了起来凑到眼前细看

    还是那样歪歪曲曲的线条,还是那样拙劣的技艺,唯一不同的,就是充斥在他鼻端的血腥气,浓烈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似乎是心底最可怕的猜测被证实,一直以来都没有说话的贺兰辰终于暴起,三两下将那道血符撕了个粉碎!

    “混账,你怎么能做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这是血符,血符!”

    温雅柔和的神情再也不见,俊秀的年轻人怒容满面,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好怕怕哦。

    卫襄下意识地拍拍心口的位置,一连茫然:

    “血符怎么了?能救人不就行了吗?”

    “你懂个屁!”

    从生下来就走的是温雅路子,从来不出口成脏的贺兰辰,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走到桌子旁,自己画了张止血符拍在了卫襄的手上,然后手脚飞快开始收拾东西。

    “此地不能留了,我们这就走!”

    没有和煦的解释,也没有一瞬的迟疑,他第一次冷然命令自己这个蠢笨不自知的小师妹。

    卫襄无措地后退了两步,给贺兰辰让开地方,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她错哪儿了啊?

    她愿意用自己的血画符,只为不做一个废物,她到底又错哪儿了啊?

    夜色茫茫,月光也渐渐地有些暗淡。

    跟着贺兰辰再次催马行走在荒野中之前,卫襄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他们待过的地方。

    篝火已经完全熄灭,重归无尽的黑暗。

    就犹如她刚刚那一瞬间的的期望,已经落空。

    原来一夕之间还是改变不了长久以来的事实。

    在师兄眼里,废物不但还是废物,似乎还是个闯了大祸的废物。

    她有些难过地收回目光,余光却扫过一处摇曳的树影。

    她伸手扯住了身边正要扬鞭的人的衣角:

    “师兄,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匹马?”

    贺兰辰抬起来的手微微一僵。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气,生气的人是决不可能有耐心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的。

    他愤愤地甩开小师妹的手,拍马前行:

    “什么马不马的,快走!”

    卫襄委屈地收回手,再凝神去看的时候,发现那团轮廓像一匹马的黑影已经没了。

    算了,师兄此时正在气头上,又有蛮不讲理的迹象,她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

    她认命地扬鞭跟上,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林中的树上才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树下站着马儿也才敢扯开喉咙,长长地发出一声舒展的嘶鸣。

    很快,这一骑也跟了上去,循着前方的踪迹而去。

    天地万物又安静下来,但也只不过安静了片刻。

    方才被人踩灭的篝火处,草木灰被几道飘忽不定的影子重新翻开,凡是鲜血滴落过的泥土也被齐齐翻了一遍,像是春耕的农人一般仔细。

    远处的路旁,有行人夜行,从此路过。

    听到这样的动静,不禁壮着胆子朝这边看了一眼,只见在幽幽夜色中,一群飘飘渺渺的鬼影,趴在地上,在泥土中来回匍匐打滚,甚至时不时张开口,狠狠地将翻出来的的泥土吞咽下去,喉间发出嘶撕的吼声,状若癫狂。

    “啊!鬼啊!”

    那行人发出尖利的叫声,拔足狂奔,他被吓疯了。

    而那些在冰冷带着腥气的泥土中贪婪地张开鼻孔闻嗅着什么,却因为得不到而狂躁不安的影子,只是更卖力地将土地翻开,再次啃食着残存着血腥气的泥土。

    “可惜,她身边的那个人真是让人忌惮,不然,这次她一定会被我这些孩儿们啃食得干干净净,你说是不是?”

    风中摇曳的枝头,有一黑一红两道影子立于其上,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无论树枝摇动得再厉害,都没有一点儿要掉下来的迹象。

    只是红色的身影听见这话,忍不住微微发抖:

    “你,你可真让人恶心!”

    “我让人恶心?就因为我想吃了那个蠢笨如猪的女孩子?呵呵。”

    穿着一袭华丽锦袍的黑影发出两声让人心底发寒的笑声,平淡无奇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与这世间的凡人一般无二。

    但他眼底的带着残忍嗜血的精光,却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能有的。

    他伸手在身边红色狐狸的身上抚了抚,叹道:

    “三娘,你当初跟在那个女孩子身边,不也是想吃了她吗?”

    红狐狸嫌恶地跳开,躲开了黑影的手,怒道: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想咬她一口而已,我不会……”

    “没有区别的。”

    黑影对她躲避自己触碰的行为,看起来并不恼,再次开口,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辩解。

    “不管你有没有想要吃了她,在她心里,你和我这样的阴鬼没有丝毫区别,不然……”

    他笑道:

    “你怎么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难道不是怕她不由分说将你剥皮抽筋?”

    就这样被人戳中了心底最痛的地方,红狐狸的身影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转身跳下了枝头。

    它站在那片被恶鬼们翻得乱七八糟的空地上,抬头看了看树梢上的那道影子,转身跑远,消失在了密林中。

    树上黑影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沐浴在渐渐稀薄的月华中,抬头望了望东边,天就要亮了。

    他又忽而轻笑了一声:

    “既然生来是妖鬼之流,又何必生出人类那无用的善念。你已经和我牢牢地捆在一起了,又怎么能逃开?成仙成魔,总归是要一起的吧。”

    天光大亮之时,两人一猫已经离开洛城很远。

    路过一个香气四溢的包子摊儿的时候,卫襄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住了只顾埋头赶路的贺兰辰。

    “师兄,我饿了!”

    她抬手指着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有点儿委屈。

    就算是被正在生气的师兄骂死,她也不能不吃饭啊!

第八十六章 好人难做

    饿了?

    贺兰辰在蓬莱长大,就数听她说这两个字听得最多。

    他勒住了马,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眉目漂亮的小姑娘正微微撅着嘴巴,眼馋地看着那热腾腾的肉包子。

    一副自己饿了她三天的委屈样子。

    肉包子的味道在这冬日的清晨寒气中散发出很远,很容易就让人感同身受地饥肠辘辘起来。

    贺兰辰闷了一路的怒气忽然就渐渐散开了。

    他之前想什么来着?这还是个孩子呢。

    是个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的孩子。

    不学无术,闯祸,看见个糖葫芦都要眼馋的娇生惯养的孩子。

    他要是再继续跟这么一个孩子怄气,那他自己也成了孩子了。

    他翻身下马,朝着委屈的小师妹轻轻颔首:

    “好,我们歇息一下,你吃点东西。”

    “谢谢师兄,谢谢真好!”

    刚刚还委屈万分的小姑娘立刻眉开眼笑地跳起来,朝着包子摊儿的老板清亮亮地喊了一声:

    “老板,六个包子!两碗米粥!”

    “好嘞,您要什么馅儿的?”

    “一样来两个!”

    卫襄高高兴兴地走近草棚子里,拿出条帕子擦了擦看起来粗陋的桌椅,请贺兰辰坐下:

    “师兄请坐!”

    听到可以吃东西了,就这样高兴吗?

    贺兰辰坐下,看着老板送到面前来的满满一大盘六个包子,又看了看小师妹:

    “你一个人,吃得下吗?”

    “当然吃不下啊,我是请师兄和我一起吃!”

    卫襄笑眯眯地先拿起筷子给贺兰辰夹了一个包子在面前的碗里:

    “师兄放心吃,我付钱!”

    无论如何,师兄昨夜刚刚生了大气,热情一点,讨好一点,总是没错的。

    贺兰辰犹豫了一瞬,也伸手拿了一双筷子。

    吃吧吃吧,一个包子而已,既然不生气了,还矜持什么。

    吃过她请的饭,喝过她请的酒,还赚过她的银子。

    况且,这次也不用她付钱。

    两人一人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米粥。

    热食下肚,卫襄额头上都微微有了汗意。

    她心满意足地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

    “给你钱,不用找了。”

    元宝制式的银锭在晨曦的光芒下闪动着白灿灿的耀眼光芒,包子摊儿老板吓得手里的包子都要掉了:

    “使不得使不得,总共只要八文钱就够了,这银子够买好几个我这样的摊儿了!姑娘还是不要戏弄我了!”

    卫襄正要解释说自己没有碎银子了,身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手心里正好托着八个铜板。

    “以后吃喝住行,我请你。”

    贺兰辰神色平静地将八个铜板递给老板,老板这才擦擦额头吓出来的冷汗,欢欢喜喜地接了。

    这荒郊野外的,他卖个包子容易么,还有人拿钱来吓唬他!

    这么一大锭银子,他要是收了,一会儿还能不能喘气儿都说不准呢,他才不贪财上这个当!

    正在将剩下两个包子打包的卫襄下巴要掉下来了,她瞪着眼睛看着贺兰辰,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师兄,你是不是,是不是背着我,发了什么横财了?”

    这可不是两个铜板八个铜板的好,这可是生生从铁公鸡身上揪了根翅膀下来,还是这铁公鸡自己动手的!

    贺兰辰神情顿时就不大好了,谁说他这小师妹蠢来着?

    “赶路赶路!”

    他有些心虚地道。

    卫襄捧着包子热泪盈眶:

    “师兄你真是对我太好了……既然如此,老板,将你还没剁的肉给我拿两块,我的猫还没吃饭!”

    贺兰辰的脸彻底黑了尉迟嘉给这银子,到底够不够再养只猫啊?

    事实证明,尉迟嘉是有先见之明的,他给的银子养只猫还是足够的。

    毕竟一路上,除了给小花买肉花销大了一点,贺兰辰发现自己的小师妹其实是个很好养活的人。

    她不再挑食,不再要求住豪奢的客栈,甚至再次见到糖葫芦的时候,也能目不斜视了。

    贺兰辰琢磨了一路,终于在一日落雪的黄昏之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师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

    “没有啊。”

    “那你怎么看起来,跟刚离开长安的时候不一样,知道俭省了?”

    纵马在前的卫襄回过头来,忍不住愕然:

    “难道师兄你没看出来,我这是体谅你赚钱不容易,为你省钱吗?”

    为他省钱?

    贺兰辰微微有些触动,虽然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钱。

    但他看向卫襄的目光更为疑惑。

    他放慢了马速,略微沉吟,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小师妹,我问你,如果你回到蓬莱,沈师兄做了你不喜欢吃的菜,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原谅他喽,大家都不会做饭,他能担了这个重任已经不错了。”

    卫襄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要是德山师伯再斥责你,你又要如何做?”

    “当然是老老实实认错啦,直到他老人家开心为止!”

    前世她可是认认真真反省过自己的!

    嗯,做一个没那么顽劣跋扈的人,应该也不困难。

    卫襄很得意转头看着贺兰辰:

    “师兄,你说我是不是懂事了很多?”

    “嗯,的确懂事了,太懂事了。”

    贺兰辰轻声说道。

    然后在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他出手如电地将一张镇魂符贴在了卫襄的额头上!

    毫无防备的卫襄被这符猛地贴上额头,只觉得脑子一阵剧痛,立刻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跌入路旁的雪中。

    “说吧,你是何方妖孽?”

    贺兰辰居高临下地望着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震惊的少女,冷冷地喝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襄才从惊恐惧怕中回过神,她一把扯下额头的符纸,蹦起来,恨恨地挥舞手臂:

    “师兄你疯了!我是卫襄,卫襄!”

    “不,你不是。我的小师妹,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见她如此轻易地揭了符纸,贺兰辰并没有放心,反倒更为警惕,他伸手,从身后的行囊中“唰”地一声抽出一把长剑来指着气急败坏的少女:

    “沈师兄做的饭菜不合意,她会直接拎起盘子扣在他头上,德山师伯训斥了她,她能一把火烧了德山师伯种了十年的桃林”

    “她性情顽劣,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她可没你这么懂事!”

    纳尼?

    卫襄又一屁股坐回了雪地里,想大笑两声,到底没能笑出来。

    她这辈子还就不能懂点儿事,成个人了是吧?

    当个好人,真特么难!

第八十七章 来讲讲道理

    卫襄坐在雪堆里再没说话,任凭渐渐消融的雪水浸湿了衣衫。

    一副沮丧到争辩一句也没兴趣的样子。

    她不是感觉不到冷,她只是觉得命运这种东西,比寒冬大雪什么的,冷多了。

    前世,她的后半生,一直都是在忏悔中度过的。

    她后悔自己的任性妄为,作天作地,结果让亲者痛,仇者快。

    重生以后,她就一再告诫自己,作天作地,没问题,但是不能再伤害前世被她伤害过的人。

    爱憎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才是正道。

    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干掉了圣德皇帝,毁了李修远的容,到处嚷嚷自己不喜欢尉迟嘉。

    圣德皇帝恨不恨,李修远惨不惨,尉迟嘉的脸往哪里搁,她从不挂心。

    她唯一挂心的,只有家人,唯二忌惮小心的,只有师门。

    所以姐姐给她一巴掌,她依旧能笑嘻嘻。

    王婵娟挑衅她,她也能看在娘亲的面子上不跟她闹起来。

    贺兰辰用她赚银子,她也能原谅,还能委屈自己帮他省银子。

    可结果呢?

    决心痛改前非的她,被人用剑指着问,你是何方妖孽!

    上次她百般谨慎,怀疑师兄被人冒充,这会儿她的师兄也来怀疑她被人顶了芯子了。

    呵呵,真是风水轮流转,活生生的冷笑话。

    于是,卫襄就真的呵呵笑了两声。

    笑完了,她抬起头看着贺兰辰,肃容道:

    “师兄,难道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偶然想通了,听话了,懂事了,就不是那个孩子了?她要永远都疯疯癫癫不懂事才是正常的?”

    她摇了摇头:

    “师兄,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直说吧,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是真的卫襄?你也看到了,这玩意儿,对我没用。”

    贺兰辰眼神凝在卫襄举起来的手中,那张毫无变化的镇魂符上。

    按说,他亲手画出来的镇魂符,凡是有妖鬼附身之人,绝不会还能如同雪地上的这个少女一般,毫无异样地跟他认真讲道理。

    贺兰辰沉吟了一下,收回了长剑。

    既然镇魂符无用,那就不能对眼前的少女动手,不然,就算是有违天道。

    他翻身下马,垂头站在卫襄身前,也没有要拉她起来的意思,神情恢复了平和,也恢复了从前卫襄与他不熟之时的冷淡。

    他没有去看少女黑黑亮亮带着执拗光芒的眼睛,转头望着逐渐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的大地,然后带着几分感慨地开口道:

    “既然你跟我说了‘道理’二字,那咱们就来讲讲道理。我对你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从我在长安城见到你不久,我其实就有过怀疑。但是因为从前你我虽是同门,却来往不多,我不能太过武断地下定论。”

    “那如今师兄跟我来往多了反倒怀疑了是吗?”

    卫襄仍旧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贺兰辰点头:

    “正是。卫襄在蓬莱这三年,是何等顽劣,我是亲眼所见。而卫襄在长安的名声,是何等荒谬,我在长安也是亲耳所闻。”

    “而你,和那个我所见所闻的卫襄……完全不是一个模样。我相信小孩子长大了,是会变得懂事的,但离开蓬莱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你家里人对你的骄纵并没有改变,你又如何能骤然改变?”

    贺兰辰说得一本正经,卫襄却讶然失笑。

    她撑着额头无奈道:

    “师兄,没错,我离开蓬莱才几个月,但我离开我的家人,足足,三年了啊。”

    “三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卫襄明明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臭名远扬?我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我活得太肆意,所以惹人嫉妒吧。”

    她眯着眼睛笑,大言不惭:

    “因为谁惹到我,我就可以随意打回去,我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把他腿打断,我喜欢看美人儿,我就敢穿着女装去逛窑子,我喜欢谁我就敢满世界追着他跑,拦都没人敢拦。”

    “就像我在蓬莱,我一言不合扣了二师兄满头的饭菜,我不服管教烧了师父的桃林,我把哭闹的小师弟丢进海里去洗澡,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是大周皇帝送去的人说实话,师兄你也嫉妒过我吧?不然你不能把我的恶行记得这么清楚。”

    嫉妒吗?贺兰辰嗤之以鼻,依旧沉默不说话。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隐隐嫉妒过的。

    师父师伯们对待弟子向来都是“爱之深责之切”的,不认真管教那是不喜欢她。

    “但是……”

    一句“但是”说出来,清脆的少女声音中就带了几分惆怅。

    贺兰辰虽然还是没去看她,但这样的语气变化,还是让他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似乎在听一个人的独白戏,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有点儿惆怅。

    他竖起耳朵准备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她果然接着说了下去:

    “没有人喜欢永远臭名远扬,也没有人能永远肆无忌惮的。虽然以前我也知道,我能肆无忌惮地作,最大的倚仗就是我的家世出身,但我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这一切,谁还能当我的倚仗?”

    “凭借我自己吗?那怎么可能。剥除了加诸在我身上的种种华丽身份,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卫襄抬头,有些自嘲地看着贺兰辰:

    “如果有一天,我们卫家没能在江山易主的时候站住脚跟,那我卫襄被人捏在手心儿里捏扁揉圆,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而这一次回长安,我亲自经历了江山易主这件事。所以,师兄,你说我怕不怕?够不够我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此时贺兰辰似乎被说服了,他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了卫襄一眼。

    “其中惊险,师兄你是世外之人,可能不了解,但我,不愿意再处处留着小辫子给人抓了,我也不愿意这么浑浑噩噩一无是处地活着了,就是这么简单。”

    卫襄撑着手从雪地上站起来,走回自己的马前:

    “道理呢,我也跟你讲了这么多了,师兄你要是信我,那我们就还是好同门,同归蓬莱,你要是不信我……”

    她披着被雪水打湿的斗篷,摊摊手:

    “你要是不信我,那我也没办法。我自己回蓬莱,抚仙湖的海兽总归是能认得出,我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卫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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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生存攻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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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为人,卫襄依旧作死无数,不过她学会了先下手为强。
看皇帝不顺眼,干掉。
看仇敌不顺眼,干掉。
看前世夫君不顺眼……
前世夫君瑟瑟发抖求生存:卫大仙,人形腿部挂件了解一下?
卫襄表示嫌弃,本姑娘是要成仙的,不为凡人提供大腿!前夫生存攻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前夫生存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前夫生存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