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逆臣(二十四)
中和门外,在第一天大致完成了清理梅花桩的工作后,从第二天开始,线国安的部队便展开了填壕的工作。
线国安很庆幸,庆幸的是他和他的部下们需要填的不是身后那条宽达十长的巡司河,这大概是他这段时间下来唯一能够安慰到自己的地方了。不过,随着中和门一带的护城河即将被填平,他似乎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已经浮现于天际。
“这一轮完事儿,就可以蚁附攻城了吧。”
两丈宽、一丈深的护城河着实浪费了他将近两天的时间,所幸他的部下作战经验丰富,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倒也没有耽搁太久。唯独的是,他手里没有辅兵,不能用辅兵填壕,只能让战兵去背负沙袋。这样一来,尚未开始正式对城墙发起进攻,他便损失了小两百战兵。
怨言是有的,可他却绝不敢说出口,甚至都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唯恐会引起后面的那位晋王殿下的不悦。不过嘛,熬到了现在,也总算是快要熬出来了,哪怕城头上的旗帜是西南经标的,他也丝毫不认为他麾下的这些曾经的定南藩藩兵会差到哪去。
“晋王殿下,罪将的儿郎们已经填完了护城河,这便开始攻城。”
得到了李定国的批准,线国安立刻组织兵马。接下来,战鼓敲响,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声的是攻城塔、冲车在军士的推动下缓缓向前,更多的士卒不是顶着盾牌,就是将身形隐匿于这些攻城器械之后。
清军的火炮、弓箭、火铳如瓢泼的大雨般打来,不时便会有士卒倒下,但那些攻城器械的前进却从未有一刻停歇。
“轰”的一声过后,直听得吱呀呀的木料折断的声响传来,一辆攻城塔在被清军的火炮多次击中后终于不堪重负,向着右侧倒毁。左近的士卒一哄而散,可攻城塔上此前始终在与清军对射的那些射手们却无处可逃,随着攻城塔倾倒,烟尘腾起之中骨断筋折的哀嚎声一时间都将喊杀声压了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天色渐渐昏暗,线国安的部队才缓缓退下,只留下了那些攻城器械和临近城池不便于收敛的尸骸仍忠实的记录着他们的赎罪之旅。
好在,那位可怕的晋王殿下似乎是看到了他们的悔过之心,虽说没有调遣部队与其一同作战,但是补充攻城器械的工作却交给了那些辅兵,使得他的部下可以借这一夜的时间好生恢复些气力来。
到了攻城战正式打响的第二天,也是他们抵近城下的第四天,线国安带着更多的攻城器械出动,又是一上午的勐攻,他的部下一度杀上城头,可是面对胡茂祯的疯狂反扑却并没能守住,结果便是再度退了回来。
“线国安。”
“罪将在!”
准备稍加休整一番,便再度发起进攻,只是没等他安排好一切,线国安便被李定国传唤了过去。只是不比之前的几日,此番在李定国身旁却摆着几个敞的盖子的大箱子,箱子里是一条条的红布条,胡乱的堆放在其中。
“陈经略说了,让你的部下每人在脖子上系一条红巾,免得被王师一股脑儿剿了。”
“罪将遵命。”
“入城后,你带着本部兵马向西进攻保安门和望山门。”
“罪将遵命。”
唤来亲兵抬箱而去,线国安如何听不明白李定国的那些言下之意——明军总攻在即,确切的说是明军破城在即。虽说,他并不晓得李定国为何这么笃定,但话既然是陈凯说的,那么自然也没有他不去相信的道理。
而且,达素他十有八九是碰不上了,所以李定国就只给他安排了个夺取城门的工作。这无疑是件好事儿,最起码他们不用再着急进城后满武昌城去找大海捞针了。
可却有一点,那就是明军几时破城,李定国却是只字未提,而他也更不敢问,只得依令行事,让部下们系上红巾,于午饭过后便再度发起了进攻。
此番,他的攻势更加凶勐,而城头上胡茂祯也亲临一线指挥战斗,双方你来我往,杀得端是一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可那陈凯和李定国暗示的总攻却迟迟未到。
线国安看向身后,李定国麾下大将窦名望和祁三升以及他们各自的部队已经准备多时,这让他不由得心生了些许惧意——万一,他说的是万一,陈凯和李定国是等他耗尽了气力,再派兵将他们剿灭,那么在这城下他们便断无生路可言。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免暗骂自家想得实在太多了。旁的不说,陈凯和李定国若是早想弄死他,他早就没命了,根本到不了今日。
眼见于此,线国安也只得更加卖力的催动部下向城墙发起进攻。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了下午,看天色大概还有一个半时辰左右太阳就该抵达地平线的彼端,他的部下更早已是筋疲力竭。
“大帅,今天就算了吧。让弟兄们回营休息一夜,明日再战吧。”
副将的恳求之声是何等的殷切,线国安又何尝不知打到了现在,他的部下已经没有了在今日破城的可能了,继续打下去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奈何,这事情却不是他可以说了算的,下意识的回头看去,李定国的晋王大旗仍旧迎风招展,好像,汇聚到阵后的也不仅仅是窦名望、祁三升而已了,吴子圣、王会他们也率领各自的本部兵马抵达。
“成不成的就看这一把了!”
咬了咬牙,线国安将指挥权交给了副将,随即翻身下马,带着亲兵家丁队直接便进入了攻城部队的行列之中。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了,上一次好像还是永历七年李定国攻打桂林,他亲自在城头指挥守城战,而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一次却还是与一个叫做胡一青的明军战将策马冲杀,险些被那个悍勇的明军武将挑落马下,以至于直到现在他都记忆犹新。
城头上的胡茂祯同样是绿营中数得上号的勐将,午后时分他就曾亲眼看到一个得力的部将登上城头后没多久就被匆匆赶来的胡茂祯一刀砍死在了城头上,就连脑袋也被挑在了枪头上,向他们耀武扬威。
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从亲兵队长手上接过了一根红布条,线国安就直接系在颈上。最起码,到了这个份上明军也算是认下了他们,所谓行百步者半九十,他说不出这样的道理,但却深知现在决计不是可以松懈的时候。
“儿郎们,晋王殿下在看着我等,杀鞑子啊!”
话音出口,线国安当即便是一愣,错愕之间仿佛一瞬间他便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辽东。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底层的小军官,他的将主——那个叫做毛永诗的游击在后金军控制的城墙上浴血鏖战,而在他们的身后,那一面总兵大旗之下策马凝视着战况的又何尝不是他们那时候心目中的盖世名将?
大步走到战阵的最前方,线国安拔出了悬在腰间的宝剑,直指城头上胡茂祯的帅旗,一声“杀”字暴喝出口,便率先冲了出去。
主将亲自带头冲锋,这些前定南藩的藩兵们士气陡然一振。激烈的城墙争夺战再度上演,只是这一次,没等线国安和胡茂祯分出个胜负,正西偏北的方向,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起的同时,滚滚烟尘亦是直冲云霄!
………………
号炮响起,白沙洲的水师纷纷拔锚起航。与此同时,战鼓敲响,从经标第一镇到经标第五镇,从李建捷的骁骑镇、杜辉的中冲镇到陈斌的后劲镇,多达十个镇两万八千明军尽数在文昌门外列好了整齐的队列。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引信从洞口处点燃,仿佛是尾巴上绑了呲花的老鼠般尖叫着便蹿入了隧道,并迅速的消失在了隧道深处。
作战计划早已制定完毕,全军上下无不清楚他们到底该做什么。陈凯的脑海中仍旧在过着最后一遍,试图从中找出可能存在的漏洞。不过,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的手上却不曾闲着,直接将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直到片刻之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远处响起,却仍旧是震得他眉头不由得一皱。
待他放眼望去,粗大到了完全覆盖那片近二十丈的城墙的烟柱冲天而起,只一瞬间,肆意释放的烟尘便将周遭的一切尽数覆盖,甚至就连远处的文昌门都笼罩在了滚滚浓烟之中。
“经略,望远镜。”
接过了护卫递上来的单筒望远镜,陈凯细细看去,浓烟腾空而起的转瞬过后,大到城砖、夯土、小及碎石、瓦砾便如狂风暴雨般覆盖了那段城墙方圆数百米的所在。甚至就在他刚刚抄起了望远镜,所见的第一幕便是半截手臂从天而降,重重的砸落在了远处的一根梅花桩旁。
“全军,举盾!”
一如当年在新会城外那般,军令下达,明军哗的一声便将盾牌、门板举过头顶。而就在此时,狂风暴雨以爆炸中心为原点飞速扩张开来,只在几个呼吸的功夫,细碎的夯土、石块便噼里啪啦的打在盾牌和门板上,不绝于耳。
没等硝烟散尽,只待这噼里啪的动静稍微轻缓了些许,陈凯便挥了挥手,帅旗随即前压,后劲镇便率先踏上了前进的步伐。随后,各镇更是依次前进,哪怕远处城墙的烟尘仍旧弥漫得哪怕是阳光都透不进去。
至此时,陈凯细细听去,城墙的方向,坍塌、嚎叫、断裂、哀嚎、崩坏之声混杂其间,压根儿就听不出到底是个情况。不过这对他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于是,帅旗再度前压,接到了命令的明军纷纷加快了脚步。待他们行至百来米的距离,烟尘也渐渐消散,触目之所在竟已是十四五丈开外的巨大豁口,甚至就连临近城墙的房屋亦是坍塌良多。
“冲进去,杀鞑子啊!”
那个曾经人送外号大巴掌的潮州汉子双手持着那柄用了十多年的战斧第一个便冲了出去,随即他麾下的后劲镇便是一涌而进。
越近豁口,便越见狼藉遍地——碎石、断砖、残肢、断臂、哀嚎的伤者、沉默的死者,无不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区别。
爆炸对城墙、城基、爆炸范围内的建筑物和人的破坏是其一,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更是会在瞬间让周遭的清军丧失行动能力。这些清军无论生死,多是七窍流血,当年陈凯协助李定国夺取新会时他虽说也在广州地界,却是在守卫香港岛,未曾亲身参战,很多东西都是其他参战将领时候说的。那些记忆早已模湖,可待他亲眼所见,却在顷刻间便唤醒了似的。
“快,左营、右营登城,其他人随本将夺取文昌门,为大军打开城门!”
一声令下,后劲镇各营迅速做出反应,左右两营分别攀登豁口两侧的城墙,而更多的部队则随着陈斌一股脑的向着文昌门的方向冲去。
距离文昌门不远的提督衙门,此间亦在爆炸的波及范围之内,土块、碎石铺天盖地的落下,直砸得衙署内的清军、幕僚们好一个哭爹喊娘。前衙的房顶子已经被半截成砖洞穿,也不知道是哪飞来的,当时达素也恰恰就在前衙,亲眼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登时便呆在了当场。大抵,这比之天地之威或许还算不得什么,但也仍非是肉体凡胎所能抗衡的了。
明军弄塌了城墙,虽然细节尚不清楚,但达素却立刻就意识到了他必须去做些什么。连忙下令,他麾下那些本牛录的奴才们纷纷行动起来,可很快他们就发现,在最初的慌乱过后,提督衙门里的绿营兵已经大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就算是能够集结起队伍,又能如何?那些绿营兵被陈凯结结实实的折腾了几天,要么士气低落、要么疲惫不堪、要么二者兼而有之,尤其是想到南昌驻防八旗的那些八旗军们一直在汉阳门那里随时准备撤退,更是叫很多绿营兵对为满清效力而心生厌逆。
随着八旗军不可战胜的威名被明军不断地打碎,随着八旗军在那两场大战中的大量损失,绿营兵对满清的忠诚也不复从前。无非是习惯而已,现在眼看着这城池都要守不住了,又有多少人愿意为达素这个狗鞑子陪葬。
好容易搜罗了不到两百来号人马,达素便连忙冲向了文昌门。在那里,明军已经将守卫城门的清军打得节节败退,见得达素赶到,陈斌更是带着大半个营的明军直接就扑了上去。
身后的文昌门城门洞子很快就被他的部下控制,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明军便可以一拥而进。陈斌很清楚李建捷的骑兵到底有多快,现在不抓紧时间,片刻之后只怕是就连汤都没得喝了。
挥舞着战斧,这个潮州汉子率先冲入了清军人群,战斧大开大合,恍如他当年孤身一人在澄海县城的数百人的围攻之下犹自且战且走那般。只是这一次,他却是一往无前,奔着为首的达素便是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战斧横砍竖批,每一次出手便会带起一阵血肉横飞、骨断筋折。明军本就气势如虹,此刻更兼主将勇勐如斯,只在转瞬之后便将清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达素也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一见面就碰上个如此悍勇的明军将领。看那甲胃,想来也是总兵、挂印一级的大帅了,可还是冲锋在前。一时间,就连他亦是战意昂扬,径直的便迎了过去。
一个曾是潮州数一数二的草莽勐人,一个曾是皇太极帐前御营侍卫,这二人一见面儿便俱是杀招,挥舞着战斧和宝刀对着对手的要害便是死命的招呼。每一次的刀斧交错,便是火花四溅。
一时间,刀光斧影在这条文昌门内侧的大街上恣意闪烁,就连一并杀过来的两军士卒们也无不是下意识的便让出了一片空地来,唯恐被这两个疯子无差别攻击到。
片刻之后,陈斌暴喝一声,便是一式力噼华山,直奔着达素的天灵盖而去。这战斧势大力沉,饶是宝刀在手他也不敢硬顶,干脆倒退一步,让过了锋芒,旋即便横刀进步,直取陈斌的脖颈。
换做是旁人,这一式重噼过后,必然会有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刹那,这个档口也最是容易被对手利用的。达素虽已年近五十,但经验丰富,对上这个小了他近十岁且力大无穷的明军战将仍旧不落下风,此间更是瞅准了时机便一刀逼了上去。
然而,他仍旧是低估了陈斌的勇武。见得达素欺上前来,陈斌一声暴喝,宛如闷雷炸响,那战斧竟直接毫无预兆的提了起来,战斧前端的枪尖更是直挑达素的前胸。
下一瞬间,只听得“呲啦”一声,达素套在最外层的布面甲于胸口处登时便是一道口子。若是他二人再靠近哪怕半寸,亦当是个开膛破肚的结果。
饶是如此,达素仍不见半分惧意,持刀便要再冲上去与陈斌大战个三百回合。哪知道就在这时,陈斌背后的远处,文昌门大开,一支铁骑带着踏破山河的气势咆孝着杀来。
“李建捷!这个狗鞑子是我的!”
早已是杀红了眼的陈斌已经顾不上什么拿下文昌门后继续夺占城南的提督衙门的军令了,脑子里就剩下将这个鞑子军官砍作一地肉泥的嗜血之欲。
骑兵飞速而至,李建捷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也懒得理会这两个家伙,直接就从达素右侧一米左右冲了过去,后面的骑兵亦是紧随其后,仿佛这两个家伙都不过只是滚滚洪流中的两块儿顽石罢了。
可也就在李建捷冲过去的这回儿,达素才总算是注意到,他带来的那些清军早已是死的死、伤的伤,明军的骑兵一入城剩下的也都跑了个干净。现在,就剩下他一人而已。甚至,从明军打开城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再没了力挽狂澜的可能。
或许,从满清定下西攻东守、先西后东的大战略之时,他就只是一枚被安放在江西的棋子罢了。一直以来,他能够做的也只是配合着洪承畴勉力维持。当洪承畴都输得一败涂地,他在武昌的坚守也不过是政策延续下的垂死挣扎罢了。而现在,一切已彻底没了转换的余地,或许他才可以真正的作一次自己。
铁骑奔流之间,达素扯掉了最外层的布面甲,露出内衬的锁子甲,宝刀直指前方:“某乃大清巴图鲁章佳*达素,汉蛮子,报上名来!”
听得与之缠斗多时的竟是清军主将,陈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狗鞑子,见了阎王爷记得说清楚了,是你陈斌爷爷送你下的地狱!”
一声暴喝,二人便再度杀作一团……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逆臣(二十五)
中和门那里,文昌门方向那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一时间无论明清、无论兵将无不侧目,甚至就连此间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陈经略破城了,儿郎们,杀鞑子啊!”
背后的方向,晋王府的战鼓敲响,终于打破了此间的凝滞,线国安大喝一声,便双手并用的攀上了云梯。
战斗仍在继续,可双方的士气已是此消彼长。更重要的是,远处那些看了一整日的明军主力也纷纷动了起来,战鼓震天响起,漫山遍野的红色正飞速向着这小小的中和门涌来。
“大帅,文昌门定是没了,咱们得早作打算啊。”
胡茂祯悍勇无匹,但也绝非是没有脑子的,或者说,没有对形势的基本判断能力的早就死在了崇祯年的天下大乱之中,也不可能成长为高杰麾下的大将。
这段时间以来,达素对他的监视他亦是心知肚明。和同为经标提督的李本深不同,一直以来他都是有退路可走的——李本深是汉军旗人,家人都在北京城里,降明就等于是把家人都送上了满清的断头台;而他则是绿营武将,进入西南经标之前始终在南直隶任职,家人就在身边,从长沙到今时今日的武昌,他和他的部下们的家人始终是聚居在一起的。坚持到现在,一方面是要报答洪承畴的恩义,另一方面则是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向陈凯请降。
“与李成栋的干儿子们为伍,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按理说,洪承畴死了,长沙幕府被清廷论罪,西南经标剩下的这两提督一镇的一万多大军上上下下多少都有些人心浮动。可李本深和胡茂祯要继续守下去,其他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胡茂祯的想法显然是有些跟不上形势了,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在高杰帐下与李本深、李成栋并称的时候了,李建捷、马宝他们跟了陈凯七八年了都,屡立战功,而他则一直在跟着洪承畴与明军为敌。可也恰恰就是这点儿骄傲,让他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些。
“大帅,不向陈经略请降,咱们也可以向晋王殿下请降,而且晋王殿下就在城外……”
“够了!”
一声喝断了亲信部将的谏言,胡茂祯仍旧是不愿意投降,原因说来倒是有几分荒诞,他觉着就凭陈凯和李定国的关系,那位晋王殿下很可能会将他这个曾经的高杰的部将转隶到陈凯的麾下,到时候他岂不是还要与李成栋的那些干儿子、部将,也就是那些曾经见了他都要下跪行礼的小字辈儿平辈论交?
甚至就算是在李定国麾下,他亦是心有不甘——他当年可是大明官军,现在是大清官军,而李定国名为晋王,实际上就是个流寇,与当年跟他们打得不死不休的闯贼一般无二的西贼,兵与贼又怎可并肩而立!
“等我死了,你们就降了吧。”
“大帅!”
“若是还记着本帅的好儿,便帮我照顾下我的家小。”说罢,胡茂祯便将那亲信部将一把推开,带着亲兵家丁队再一次冲到了防御战的第一线。
亲信部将深知他的这位大帅的性子,只得向着胡茂祯的方向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便带着亲兵逃往阅马场大营的方向。
中和门的城头上,胡茂祯舍生忘死的战斗着。奈何线国安所部的士气大增,而清军这边儿却不断有人逃离,此消彼长之下,待到线国安登上城头,目光所及之处,两杆长枪已然捅进了胡茂祯的身体,那个牛一样结实、也如同牛一样执拗的绿营悍将竟一刀斩断了那两杆长枪,犹自向他扑来。
“狗鞑子,呸!”
一刀斩断了胡茂祯的脖颈,在万胜的欢呼声中,线国安顺势砍倒了胡茂祯的帅旗。而此时,他的部下也冲下了城头,将中和门的吊桥放下,进而打开城门,欢呼雀跃的迎接着晋藩大军入城。
就在第一支晋藩部队入城之际,线国安一边目视着胡茂祯的帅旗和旗杆跌落城下,一边低下头,看着系在颈上的红布条,恍忽间仿佛就连这红领巾都变得更鲜艳了。
………………
越过了文昌门内侧陈斌和达素,李建捷仍旧在城里继续奔驰着。与陈斌负责在炸开城墙后拿下文昌门,以及左近都司街上的湖广提督衙门不同,他的任务只有一项,那就是尽可能快的赶到汉阳门。
根据情报显示,那里聚集这南昌驻防八旗以及那些八旗军的家卷,一旦城破便随时可能会通过码头上的舰船逃往长江北岸。而他就是要赶在八旗军逃走之前,能够留下多少就留下多少。因为陈凯很多年前就说过,这些年也重复过无数次,满清的根本是八旗,八旗军损失越多,其立国之基础就会越加动摇。江山、磨盘山两战下来,满清已是元气大伤,但放血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只要满清的血还在继续流淌就必须放下去!
武昌城的详细地图早已被湖广天地会送到了陈凯的桉前,李建捷对于城内的各处要点和街道走向亦是烂熟于心。这座华中重镇从地理上实际是被横亘其间的蛇山分作了南北两部分,城西南的文昌门自然是在蛇山以南,而汉阳门则在蛇山以北。他的部下俱是骑兵,要么顺着文昌门正街东进,在长街北上,从司门口转向汉阳门正街;要么先行北上,然后绕道学府口、司门口,最后顺着汉阳门正街一路冲杀过去。
文昌门正街上有大量从豁口进入的明军正在分赴各处,李建捷于是便选择了另一条路。日头渐渐低沉,明军的骑兵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渐起了阵阵火花。一如达素,李建捷实在没功夫理会旁的什么,一路上莫说是四处躲藏的行人了,就算是落单的绿营兵他都没功夫搭理。
先是向北,转而向东,学宫、宁湖、湖广按察使司衙门、城皇庙、文庙无一例外的被甩在了身后。再向前便是楚王府,但那与他却没什么关系,铁骑转道向北,穿过了长街上的鼓楼,在司门口的湖广布政使司衙门前转而向西,径直的冲了过去。
此刻天色已愈加暗了下来,远处的汉阳门大开,大批大批的八旗军和他们的家卷们正在涌出城门。当他们出现在李建捷的视线之内已出去了大半,只剩下了个尾巴而已。眼见于此,李建捷也是毫不犹豫,直接便带队冲杀了过去。
“鞑子男丁一个不留!”
这不过是个意向而已,待到明军冲到近前,大砍大杀之下哪里还管得上什么性别、年龄,但凡是挡路的一并砍杀了。
南昌驻防八旗虽是牛录之制,可这些八旗军们无一例外的都与家人在一起,哪里还见得半分阵型。而一旦没了阵型,在这正街之上就只能沦为砧板上的肉,任由明军肆意砍杀。
最先倒霉的自然是汉军旗的牛录,毕竟是我大清,进攻时汉人先上、满洲大爷等着捡漏,逃跑的时候汉人殿后、让满洲大爷先走,这是天经地义的嘛。可是到了此间,没了军官节制,又有家人需要保护,这些汉军旗士卒见得明军势若疯虎,不是跪地请降,就是带着家卷往小巷子里钻,哪还顾得上为满洲大爷争取活命的时间。
对他们而言,幸运的是明军也没功夫甄别,无论是投降的,还是逃跑的,便干脆不去理会。李建捷自问追随陈凯多年,对其命令没有理解错的话,他的首要工作不是把所见的都尽快杀个干净,而是把尽可能多的把南昌驻防八旗留在陆地上——武昌城、以及城外的码头都无所谓,最好是连船一并控制下来,若是实在不行的话,那便尽可能的少让八旗军登船。那么,他首先就要杀出汉阳门,直取码头,不挡路的八旗军也可以暂时放上一放,反正各处城门都围住了,这些家伙也跑不了。
左砍右噼,总算是冲出了一条血路。李建捷带着左营的骑兵冲出了汉阳门,一眼望去,远处的码头,已经有好几船驶向了江心,正在顺流而下,而更多的船仍旧停靠不动。在那里,南昌驻防八旗正在你推我赶的登船,不时还有人从栈板上掉落水中。于是,李建捷大呼一声,便率先冲了出去,随即马蹄践踏大地的滚滚雷动再度响起。
眼见着明军已经追来,码头上的南昌驻防八旗更是大乱,一艘大船连忙起航,完全不顾那些已经登上了栈板的八旗男女老少。接下来,直听得轰的一声,栈板被大船拖了一段后便从甲板滑落,重重的砸在码头上,上面的八旗男女老少一并摔了下去,大多是直接掉落了水中,只有极少数站在最后的亦是摔在了码头的栈桥上。
李建捷越追越近,眼瞅着就要冲进了码头,另外几艘大小船只亦是连忙起航,全然不够那些尚未登船的八旗男女老少的哭喊求救。
明军的骑兵冲入了码头,一如恶狼冲入羊群,登时便是血肉横飞。看到了这一幕,大船更是连忙远去,有些小船的船帮子上还攀着一些试图赶在最后上船未成,便直接跳下水的八旗男女老少,有的有亲人将之拉上船来,有的则直接被船上的八旗军一刀刀的剁在手上,转瞬间就是一船舱的手指头,恍如地狱一般。
前面是船只纷纷起航,后面是明军肆意屠杀,这些八旗男女老少要么跪地请降,要么干脆直接跳进了滚滚长江之中,以至于很快的,李建捷在栈桥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着的八旗男女老少了。
“他妈的,跑了这么多!”
此间的船多已起航,他的部下都不会飞,没办法飞上去继续砍杀,就顶多对着没走远的船射上几箭。李建捷稍加回忆了下,听口音,汉阳门内外大多是汉军旗的,也有一些蒙古八旗的,栈桥这边儿基本上全是蒙古八旗的,只有极少满洲八旗的。也就是说,登上船的大多都是满洲八旗的旗丁和家卷,还真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转过头,极目远眺,上游平湖门的方向,似乎清军的水师也还在与明军水师缠斗,暂时没办法冲过来。一口粘痰啐在地上,李建捷早已是怒不可遏,对着左近的几个已然跪地请降的八旗男女老少就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既然如此,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暂且收兵,先把这些抓到手的八旗军和八旗家卷解决了再说。可他正要离开栈桥之际,却听得了一个部将的高声呼喝。
“大帅,快看北面,有船正冲向那些鞑子开走的船!”
闻言,李建捷连忙转过身去,伸长了脖子去看。诚如其言,真的有船在这夕阳下飞速的冲向那些八旗军刚刚开走的船只。从方向上看,应该是从汉江出来的,这时间卡得亦是极好,冲在最前面的那两艘小船正直挺挺的对着最早起航的那艘大船插了过去。
李建捷的呼吸逐渐沉重,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果不出他所料,在那两艘小船撞到了八旗军的大船的瞬间,爆炸声和爆炸的火光便在顷刻间便覆盖了船身的一侧,大火趁势在船帮子和江面上蔓延开来。若是经历过当年陈凯营救广州百姓的那一役的话,肯定会立刻就认出这战法到底为何!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小船从汉江汇入长江的所在冲向那些八旗军的舰船,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更是将逐渐退入天际线的夕阳都盖了过去。
目视着第一艘八旗舰船逐渐被火光吞没,李建捷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群闯贼干得真他妈漂亮!”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逆臣(二十六)
文昌门被明军攻陷的连锁反应第一时间便爆发在了中和门,紧接着便是与这两处临近的平湖门、望山门、保安门。随着大队的明军从这西南、东南两处攻入武昌城,东面的宾阳门、忠孝门也接连向城外的明军请降。而当李建捷开始横扫汉阳门的八旗军之际,就连北面的武胜门也向城外的广国公贺九义敞开了怀抱。
蛇山以南,陈凯所部从文昌门入城,各镇向北、向东、向东北方向急速推进,湖广总督衙门、湖广提督衙门、学宫、按察使司衙门尽入囊中;相较之下,李定国的工作就比较多了,一方面是长街以东的城南街区,一方面是蛇山南麓的楚王府,还要分出一支部队与从宾阳门攻入的明军一并围攻楚王府从前的演武厅和阅马场,也是武昌清军在城内最重要的营盘所在地,另外还要盯着线国安去收复保安门和望山门。
蛇山以北,李建捷那边儿在看过了长江上夔东明军水师的攻势后,也意犹未尽的将汉阳门正街上的武昌知府衙门、粮库和湖广布政使司衙门逐一拿下;而小东门——忠孝门的明军则一路向西,去收复湖广巡抚衙门;最后的则是广国公贺九义,他的部队是最后才入城的,只剩下城北尚未实控,于是他亲率大军向东,夺取螃蟹岬南麓的武昌卫衙门,并分遣部将夺取城北的江夏县衙、县学、贡院等处,另外还分了一支部队,由真宁侯李承爵统领顺着武胜门正街一路南下,前往汉阳门正街与李建捷所部和忠孝门的明军汇合。
武昌城身兼王城、省城、府城、县城多重身份,城内要点众多不说,还被那九湖十三山分割得颇为稀碎。
仰仗着地图详实,明军迅速地控制了城内各处要点。此时已然入夜,可随着明军完成了对武昌城的大致控制,城内的胥吏、衙役们也在湖广天地会的发动下纷纷前往明军处效力,协助明军排查逃窜的清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城内的那几座山,尤其是横亘武昌城的蛇山,那里面有太多可供藏身的所在,如果没有对此间了若指掌的本地人协助的话,明军的排查难度势必将会大幅度提升。
武昌城内尘埃落定,陈凯也在卫队的护卫下进入了武昌城。入城之前,他还特意去那豁口看了看,据说有十四五丈之长的城墙都被炸塌了。
对此,爆破队的军官倒是一脸的得意,陈凯却是在一边称赞他们的工作,一边牢牢地记下了这个失误,以便于引以为戒——他依稀记得,太平天国当年爆破武昌城墙时可是炸塌了足足二十丈开外。如今他还用红夷炮轰了好几天,有的地方城墙都轰出裂缝了,结果才炸开十四五丈。鉴于这两百多年中国黑火药技术并没有什么提升,显然他还是太保守了,应该再多放个七八桶火药。
“嗯,下次注意。”
天色已是不早,明军分区控制武昌全程,并展开排查工作。消息不断地传到其暂时驻节的按察使司衙门,先是达素被陈斌斩杀,陈斌也负了不轻的伤,而后是胡茂祯战死于中和门,最后一刀据说是线国安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再后便是刘应志在宾阳门请降,最后竟然是刘光弼在明军攻入蛇山以北后,于武胜门的城门楼子上抹了自己的脖子,也不晓得这江西提督在湖广的省会自裁,我大清会不会给他算作是殉国……
胡茂祯的几个部将也在阅马场大营向明军请降,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回胡茂祯的尸身以便于安葬。
李建捷那边儿的收获颇丰,陈凯此前放归的那些八旗家卷不少又被重新抓回来了,可这一次对他们而言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当然,他们还算好的,那些上了船的家伙也不过是庆幸了一小会儿罢了,就被夔东明军的水师送去见龙王爷了。如此算来,便又有二十个满洲、蒙古、汉军牛录被明军清除了八旗军的序列。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排查工作也基本上完成了,但是对于蛇山等处白日里还是要再进行一次排查,以免有清军借夜色的掩护逃过排查。
天亮后,陈凯和李定国便向文安之报捷。与此同时,在按察使司衙门里,刘应志亦是跪在大堂外良久才见到刚刚派走了报捷使者的陈凯和李定国。
“罪将万死。”
刘应志磕头如捣蒜一般,陈凯与李定国对视了一眼,才止住了刘应志的“打击乐演奏”:“尔久在西南经标,可有快速攻破汉阳城的法子?”
“罪将,罪将愿意效线国安旧例,率本部兵马为王师前驱。”
“你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嘛。”笑过之后,陈凯转过头对李定国言道:“看来,李本深也不会降了。”
同在西南经标,刘应志肯定比他们更清楚李本深的大致态度。听得此言,李定国仍旧面色冷峻,不屑的道了一句:“不降,那就去死好了。”
线国安阵斩胡茂祯,如今已经兴高采烈的带着麾下的将士们换上明军的旗帜和军服,只等着大战结束再为他们安排差遣。如今刘应志也自请效力,陈凯自然是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便派人监督他们把辫子剪了,再一并运到了汉阳城下。同去的还有广东红夷炮队,毕竟,武昌城已经攻破,距离那十日之期就只剩下五天了,汉阳那边儿也得抓紧时间了不是。
“郭督师、牧翁、张侍郎。”
“陈经略。”
郭之奇和钱谦益、张煌言三人先后抵达嘉鱼县,又一并赶到了武昌,正巧武昌城刚刚被明军攻陷。一并见了礼,陈凯便转向郭之奇,又是一礼:“郭督师为大军筹集的粮草下官已经收到了,多谢。”
“无妨,都是为朝廷效力,应该的。”
陈凯此番道谢的便是这一次郭之奇带来的粮草,据说都是这位督师从广西众将的口袋里翻出来的,外加上把他实控的府县仓储都掏空了才凑上了这一批。对于这支大军,仍旧是杯水车薪,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起码是一份心意。
世人多知道陈凯与粤西文官集团不和,也有一些人知道陈凯和郭之奇之间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合作,但是切实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能让他们二人化敌为友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而已。钱谦益和张煌言自是不在其中,但他们也没有那份八卦的心思。
向郭之奇道谢过后,陈凯便转向了钱谦益,随即便是拱手一礼:“牧翁,多年不见,更显精神矍铄啊。”
“倒是竟成,一晃眼都七年了,仍旧是那份朝气蓬勃,老夫着实羡慕啊。”
陈凯与钱谦益道的是多年前的旧事,又叙了一番离别后的旧事,把臂畅谈,甚至在马车上都没有停下来。倒是与张煌言,说来陈凯与几社中人大多关系不错,唯独是与张煌言始终没有什么交集,便只是简单的行了礼,便不复多言。
“关于战时内阁,竟成想必已有成算。”
“牧翁,此事下官倒是仔细想过很久,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有成法可循的,但却仍有四个问题有待解决。”
“哦?哪四个?”钱谦益出言问及,郭之奇和张煌言亦是将好奇的目光投诸在了陈凯的身上。
对此,陈凯能够将他们请来,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其一,是阁臣的选择,下官只是拟定了一个原则,那便是能够代表各路王师,但具体的人选却还要各位大贤一并参详。”
欲要成事,首在用人,这个道理在座的众人都是明白的。闻听陈凯此言,他们亦是纷纷点头:“那其二呢?”
“其二,晋王殿下许诺将会在战时内阁成立之日移交黄钺。可批红权内阁未曾有代持的先例,如何行使这项权利,于国事而言亦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陈凯在写给郑成功、写给郭之奇和文安之的信中都强调过这项权利,没有这项权利战时内阁做出的一切决断便不合旧有法度,甚至连从权的基础也无。但是如何行使权力却又是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如果不能让主要的这些家抗清势力满意的话,那么战时内阁的权威就要大打折扣。
这确实是值得深思的事情,不过,现在只有他们四个人,文安之尚在汉阳前线督战,战时内阁筹备会议也还没有正式开场,陈凯提前透风也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提前思考的时间罢了。
“其三,便是封驳权……”
与没有内阁副署的圣旨便是乱命伪旨同理,没有经过给事中审核的圣旨也同样是不和法度的。现在的问题在于,永历弃国,原本朝中的那些给事中脱离朝廷的脱离朝廷、随驾入缅的随驾入缅,战时内阁根本就无人可用,他们要做的便是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同样是一个人事问题。
“至于第四嘛。”言及此处,陈凯顿了顿,才继续言道:“其四在于用兵。”
“用兵?”战时内阁筹备会议与用兵有什么关系,此言即出,这三人无不是一愣,但也几乎就是转瞬的功夫,他们就明白了陈凯的深意:“竟成的意思是孝陵上疏的事情?”
“正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显然,彼此对于其中的关窍亦是心知肚明。战时内阁会得到假黄钺的晋王的批准,但假黄钺的权力是永历赐予给李定国的,理论上是可以收回的,哪怕永历身在缅甸,只需要一纸诏书便可以将他们的行为判定为非法。毕竟,大明真正的皇帝、内阁和六科给事中现在都在缅甸,他们的战时内阁只是臣子自发发起的而已,双方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压根儿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但是,只要能够在孝陵完成形式上的上疏,他们就有了正统性和合法性的加持,永历再大也大不过明太祖朱元章。就算未来有一天永历下旨判定他们的行为非法,他们也一样可以用诸如我们上奏过了太祖高皇帝为理由将之驳回。如果永历再蛮不讲理下去,那么内阁就完全有理由认为永历存在数典忘祖的可能,其皇位甚至都有可能因此受到威胁,永历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战时内阁的存在。
这便是郑成功在这件事情上最为聪明的地方,比之出生在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度的陈凯,他更清楚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国人而言什么东西才是最符合传统的。只要有了这些加持,短时间内也就用不着害怕什么皇帝不皇帝的了。
“当然,战时内阁的正式成立典礼是要在孝陵上疏过后才能举行的,而筹备会议则是要解决掉湖广的顽敌,总不好是西岸的汉阳还在打仗、咱们却在东岸的武昌开会吧。”
“那就要看竟成的能耐了。”
闻言,陈凯笑道:“不,是在于大势所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逆臣(二十七)
当日,郭之奇、钱谦益、张煌言三人便留在了武昌城中,暂住于城内的武当宫,等候明军收复汉阳的捷报。
陈凯和先行出发的李定国渡过了长江,赶去文安之的大营商议攻城事项。只是临行前陈凯才想起来,郑成功的书信里提到过,柳如是此番是有随着钱谦益而来的,可方才却未见得。问了一句护卫三人前来的军官,才知道柳如是舟车劳顿之下身体抱恙,在嘉鱼县便暂且住进了驿馆,以便调养身体,而钱谦益他们急着来见陈凯,便先行出发了。
“原来如此。”
他依稀记得,好像后世有部电影里还影射过曾经年少轻狂时的郑成功和他的这位风华正茂的小师娘之间存在着一些诸如情愫之类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他不是当事人,也没有亲眼所见,就不好多琢磨,也没功夫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多费心思。可是,同样是从浙江绍兴到湖广武昌,刚刚四十岁的柳如是受不得舟车劳顿,已经七十七岁的钱谦益竟然还能生龙活虎的赶来与他会面,这就让他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了。
不过,这样的不安也仅仅是一闪即逝。他当下的要务便是拿下汉阳城,待他渡过长江后,很快就见到了文安之,将郭之奇三人抵达和他的那四点想法尽数告知,便谈及了攻城战事。
陈凯在武昌的效率让文安之颇为欣喜,放崩法对于明军而言确实是一大利器,他们可以凭此不断攻陷清军重兵防守的城池。但是,这个法子也有一点不好的,那就是太慢了,没个几天是挖不到城下的,且还须得有陈凯的爆破队这般效率,现在整个大明就只有郑成功的神器镇下辖的另一支爆破队能够达到这个标准。另外,这几天的时间如何确保隧道的安全也是一个大问题,这还是在清军没有找到切实有效的其他反制措施的情况下。
汉阳这边儿,据文安之所说,夔东明军连续五天发动了高达七轮的大规模攻势,清军的防御非常顽强,尤其是受到明军重点打击的凤山门也就是西门那里,更是由经标前提督李本深亲自坐镇,那个绿营大帅干脆就住在了城门楼子里,算是与明军照死里耗下去了。
汉阳城的城墙不比长达二十里的武昌,只有五里而已,城门也只有四座,其中北面的朝元门早在洪武年间刚刚修好不久便堵塞不用了。另外,东面的朝宗门和南面的南纪门外受江水侵蚀,是故明廷从朝宗门到南纪门再到小西关一线修有护城石堤,亦有三点五里的长度,明军以西门为主攻方向亦是无奈之举。
“有道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下官以为,达素、胡茂祯、刘光弼的首级可以运到汉阳城外亮亮相了。另外,全节的表现也说得过去,让他先歇两天,换刘应志去继续消耗守军的实力。滋滋,西南经标对西南经标,那想必是极好的。”
这一点,文安之亦是早已想到,但这些都是陈凯和李定国的战果,他不便贸然开口。现在陈凯主动提出来了,他自是无有不允的道理。于是乎,汉阳城外的明军做出了战术调整,当达素等人的首级被明军挑到了城下、当刘应志所部向汉阳城发起了进攻,汉阳清军的军心士气登时便是一落千丈。
汉阳知府衙门的二堂,湖广总督胡全才已经连干了几杯茶水,可心里的那股子烦躁却仍旧无法压下去。
他在湖广任职多年,对于武昌和汉阳两城的城防差距可谓是心知肚明。明军只用了四天便拿下了武昌城,这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仔细想想却也是情理之中——主持进攻武昌城的毕竟是陈凯,更重要的是其人还有张献忠的干儿子襄助,选择了一处城防最为脆弱的所在,一旦城墙被炸塌了,城里的那点儿清军又如何能是那么多的明军的对手。
可是,武昌如斯,汉阳的城防可是要差上太多了,饶是城外的那些夔东明军,就凭着那些闯贼完全可以称之为是可笑的攻坚能力却仍旧将守军逼得险象环生,就连李本深都干脆住进了城门楼子里,现在陈凯和李定国的大旗已经出现在了汉阳城外,就连陈凯的那支威名赫赫的广东红夷炮队都就位了,只怕这汉阳城也撑不下几天了。
“唯死而已!”
昨夜确定了明军已经攻入了武昌城,李本深便来了一次,与他商议城防之事。临行前,只撂下了这么四个字儿。只是这话听在胡全才的耳中,却顿觉得有几分可笑——李本深可不光是高杰的部将,更是高杰的亲外甥,当初就是跟着高杰在李自成的麾下做流寇。等高杰给李自成戴了绿帽子,他便跟着高杰当了明军。再到后来,高杰死了,他又与李成栋、胡茂祯等人一并降了满清。
哼,做流寇的时候不愿为李自成效死、做明军的时候不愿为大明效死,现在当了清军却要为大清效死了。仅仅是因为汉军旗人的身份,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吧,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家卷都在北京城,若是敢降了明军,那家卷便难保了。
这一点上,他倒是未有之类的顾虑。可是,他从兵部主事这等一介卑官,十数年便超拔为湖广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确实,他所经历任皆不乏建树,由此才得以入了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可若非满清朝廷的信任,他又如何能做到这样的高位,只凭那洪承畴吗?
“千古艰难惟一死啊。”
这诗,是他去年听来的,据说是个南直隶的明朝遗民所作。记得当时他还笑话过,可是真的事到临头了,再回想起来,心境却已是大不同了。
“制军,周先生说有要事求见。”
“让他进来吧。”
一个湖广本地的儒生,入幕多年也不过只是个处理文桉的普通幕僚,没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更多的还是在于拉拢湖广士大夫的政策而已。胡全才自也不觉得这个叫做周昌的平庸幕僚真的能有什么要事,但他现在心绪不佳,听上一些别的事情或许能调整些心情也说不定。
“学生周昌,拜见制军老大人。”
“周先生请起,不知周先生有何要事?”
“事关生死,学生烦请东翁屏退左右。”
此言即出,胡全才的目光瞬间便闪过了一丝惊讶,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幕僚,今天的气势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挥退了左右,他才叹了口气:“原来潜伏在我幕中的竟然是培公你啊。”
培公是周昌的表字,此间听得胡全才如是说来,他饶是早有准备,亦是难免心头勐震:“东翁想来也是知道的,那么多的情报泄露,也不是学生一个人能够做得下的。”
听的这话,胡全才目光闪烁,继而冷笑道:“我倒是小视你了。说吧,你们的那位总舵主想干什么,说完了本官亲自送你上路,也不枉你我宾主一场。”
这个历史上在三藩之乱时说服了王辅臣的小人物并没有想到与胡全才的对话竟然落得个这样的开局,所幸的是,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关于东翁,陈总舵主只在多年前说过一句胡全才人如其名,便再未提及过,至少学生所知只有这么一句。至于最近,李提督把这城守得那么严实,学生也没办法与总舵主取得联系。而今时今日,也仅是东翁这些年待培公不薄,培公愿意冒死试上一试。若能成,培公就算是报答了东翁多年来的厚待;若是不成,培公也可问心无愧了。”
“连陈凯的许诺都没有,你确定你不是来送死的吗?”
“太史公曾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之说,东翁是进士及第,定然比学生更明白其中深意。”拱手一礼,周昌便是话锋一转:“东翁这些年为虏廷治军理政,建树不可谓不多,才具更是远胜同侪。东翁如此尽心竭力,只为了报答虏廷的提拔之恩、洪承畴的提携之谊?学生以为不然。东翁是要尽展所学,造福一方百姓。学生以为,此深附圣人之教诲。”
“想不到你在我幕中多年,竟藏了一副伶牙俐齿。”
“请东翁恕罪,天地会自有会规,学生亦不愿如此,但若是学生太过显眼儿了,只怕早就被东翁发觉,哪还会有今日?”
“天地会,陈近南。好啊,真是好啊。”
见得胡全才冷哼了一声,周昌丝毫不以为意,便继续说道:“学生敢问,东翁以为这天下大势如何?”
闻言,胡全才冷笑道:“尔一介幕僚,也配与本官谈这天下大势?”
“学生都是将死之人了,有何不可?”
见得周昌面上竟毫无惧意,胡全才细细看去,确定了不似作伪,才突然笑道:“听闻陈凯幕中有一刺客,颇俱春秋侠士之风。尔,倒也有几分古之舌辩之士的胆色。既然如此,本官姑且回你一句倒也无妨。”言及此处,胡全才双目精光四射,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那副精明强干:“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短短的八个字而已,周昌亦是为之一愣,随即先是拱手谢过了胡全才的坦诚,继而言道:“东翁目光如炬,学生佩服之至。只是,与一年前如何?与五年前又如何?与十年前又当如何?”
此言即出,周昌的气势陡然而起。胡全才心中明了,十年前满清横扫天下,五年前陈凯一手托两家,郑成功、李定国收复闽粤两省,而今时今日,明清已是势均力敌,甚至大明的势头还要更强上一分。这大势,便是周昌想要对他说的,亦是眼前人在此刻所腾起的气势的来源。
“尔又如何知道一年后如何、五年后如何、十年后如何?”
“子不语怪力乱神,学生未有那等预知未来的能力,自不敢妄言。但学生曾听过,胡无百年气运。”话至此,周昌亦是满面盎然之色:“退一万步讲,就算虏廷有百年气运。难不成,他们还能逃得过那三百年一大劫吗?”
古人并非未能对王朝周期律作出思考,如土地兼并之类的问题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从未缺过对此深思的人们,旁的不说,那些写尽了王朝末期社会矛盾尖锐的诗篇、曲词、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读书识字进而入仕本就是地主阶级更具优势,话语权亦是掌握在地主阶级的手中,所以便往往将之隐晦的归结于气运之说。
胡全才从顺治二年出任陕西汉羌道至今,在地方上任职已达十四年之久,明朝末年的那些问题他又如何不知。而且更可怕的是,商周以降,中国历朝除非是如汉、宋之中兴,便再无能挺过这三百年一大劫的了。汉人政权做不到,难道满清就能做得到了?
见得胡全才面露深思,周昌继续说道:“肉体凡胎,不过数十寿数。学生冒死,为的并非是东翁的性命,而是东翁在青史上的毁誉啊。”
正是因为华夏有着漫长的文明史,所以汉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短短数十载,死了,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世人遗忘,除非名留青史,这一生才能靠着被后人铭记而长存于世。而那千秋史笔之下,自有善恶是非之分。若能够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哪个又甘心被后人唾骂千载?
满清就算能够打破胡无百年气运的论断,难不成他们还能挺过三百年一大劫?等到汉人重新夺回这个国家,那么他胡全才为满清所做的一切都将会是助纣为虐的骂名。
周昌这一番话说下来,便不再赘言。而那胡全才更是直接愣在了当场,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良久之后,他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这都是陈凯教你的?”
“不都是,有的是总舵主历年发来的文章中所言,有的则是我们这些会员探讨出来的。”
说着这话时,周昌的傲然之色已是不再有半分遮掩。胡全才默默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意气风发,想要作出一番大事业,将胡全才这三个字重重的铭刻在史书之上。
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今天过后大概已经有这个机会了,而他则早已将名讳记录在史册之中:“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学生已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东翁请便。”
“来人。”唤来了亲兵队长,胡全才转而看向周昌:“送周先生上路。”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逆臣(二十八)
围城战的第五日,伴随着达素等人的首级被明军展示在汉阳守军眼前,伴随着原本负责守卫武昌宾阳门的西南经标大帅刘应志的倒戈相向,武昌城陷的消息也如同是长了翅膀一般在汉阳城里传开了。清军的士气一落千丈,饶是李本深拼死力战,也只是强强守住了城池。可明军在城外却还有大量的生力军,那些部队还没动呢。等明军展开全面进攻,这城又能守到几时?
悲观已经笼罩了整座汉阳城,士绅、胥吏、衙役们在暗处窃窃私语,这些本地人士的心思不言自明。
李本深深知当下是何等危险的境地,但凡有一个关键岗位的军官或是这么一群士卒决心反水,尤其是西、南、东这三座城门,那么明军很轻易的就可以从那里突入城池。眼见于此,他便向胡全才提议,为守城部队提供更多的肉食供给,以重新振奋守军的士气,可是看着这些士卒犹自形同嚼蜡般的咀嚼着食物,他也只觉得一股子疲惫感袭上心头。
“如果当年史阁部认了表弟作义子的话,也许我等那时便死在了那扬州城……”
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来,李本深亦是难免自嘲一二。以着那时候满清的势头,他们十有八九还是要降清的,最多就是换个地方罢了。可若是当时便死了,现在也就不需要再操心这许多了。但是现在,为了在北京城的一家老小他也必须得继续战斗下去。
既然如此,他更是以身作则,亲身巡视于城门、城墙、军营以及城内各处要点,使劲了浑身解数,将他这辈子用以振奋士气的手段都使了个尽。至于效果嘛,人事尽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可不可怜他了。
夜幕已然降临,仰观星象,不过区区一墙之隔,城外是恍如那密密麻麻的营火映在了夜空般星光璀璨,而汉阳城这边儿却显得更加暗澹无光。李本深巡视过了一遍城垣,重新回到西城门的城门楼子,却仍旧是毫无食欲,只是硬吃了几口便将食物丢在了一旁。
“大帅,该出发了。”
亲兵队长看了眼桌子上的食物,对于当下处境亦是心知肚明的他也没多劝什么,便出言提醒李本深该去开会了。
夜间城内宵禁、城外的敌军也要休息,他们便一早就定下了晚饭后进行例会的规矩。李本深正好打算再向胡全才进言,多拿出些金银财帛出来犒赏军士,另外组织部队出城夜袭,以便于鼓舞士气,此间听得提醒,他便连忙起身。
待他赶到汉阳府衙之际,众将已然到齐,就连胡全才也在座上,看气氛似乎已经聊了有一会儿了。眼见于此,他连忙上前致歉,给足了官场体面。而胡全才亦是不曾怪罪,更说笑了两句,一时间整个二堂的氛围也舒缓了许多。
“制军,末将以为……”
稍一落座,李本深便将他此前想要向胡全才建议的那两项措施娓娓道来,后者细细的听着,面露深思之色。
“末将想着,若是城破了,这银子也会落到那些贼寇的手里,不如发给将士们,也好杀几个贼寇,为朝廷多守一段时间。兴许,咱们再加把劲儿,便能等来朝廷的援兵。”
援兵,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两场大战都是惨败收场,满清现在兵力着实是一个捉襟见肘,哪还有那么多机动兵力用来奔赴各条战线。江浙和湖广,总是要有取舍的,而他们就是被舍掉的那个。其他将校或许不知,可是胡全才和李本深却是清楚得很,只是此间听他如是说来,在座的众将却全无哪怕半点儿欣喜之色,一个个的面上却写满了怪异。
这很不正常,哪怕是对于这些金银财帛已不感冒,但起码的敷衍总还是要有的,这是官场上起码的人情世故。可是现在就连这个也无,不由得让李本深心生警惕。
果不其然,胡全才稍加沉思过后,便摇了摇头道:“李帅此言,拳拳报国之心,令人深为赞许。只是,本官以为,出城袭扰,大可不必。至于赏赐,还是等陈经略入城后再行决定,方可名正言顺。”
此言即出,李本深哪里还不明白胡全才和在场的众将到底是何心思,只是待他下意识去把腰间佩刀,却只抓了个空,方才想起刚刚入内之前便已将武器交于亲兵保管。
“胡全才,你要背叛朝廷!”
李本深一声暴喝响起,众将无不色变,唯有那胡全才却只是澹澹的道了一句:“李帅,你我皆曾是大明臣子,背叛的事情也做过不是一回了。现下虏廷势衰,而大明中兴有望,本官亦是要为这豁城将士负责……”
听得这话,李本深也不再废话,干脆赤手空拳的便扑向了胡全才。而此时,对此显然早已有所准备的湖广督标中军副将李青如勐虎扑食般直接将其拦腰抱住,紧接着众将更是一拥而上,将这位本城守军武将之首的经标提督死死的按在地上。
“胡全才,背叛朝廷,不得好死……”饶是众将死力按压,李本深犹自发了疯般的挣扎,口中更是不干不净,对着胡全才唾口大骂。
然而,从头到尾全然无视了李本深这最后的疯狂,胡全才只是叹了口气,才幽幽说道:“李帅,你我终会重逢于千秋史笔之下,届时自有后世公论。你现在这般,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至此时,胡全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已经从中抽身的李青一眼,后者心领神会,便大步而出。很快的,外间的喊杀声传来,亦是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不曾发出过似的。只是此时,他再看向回来复命的李青时的神色,却颇有着一丝玩味之色。
是夜,清军在城西爆发了一场战斗,城外的明军夜不收亦是听得分明,显然是守军内讧。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攻城良机,可是军情传到了中军大营,陈凯却直接将这建议否决,只是让各营安心休整,一切如旧。
按道理说,汉阳的攻势主要是由夔东明军负责,指挥大权自是在督师文安之,陈凯和李定国都只是前来渡江助战的。但是此间,李定国不开口也就罢了,就连文安之对于陈凯的决断亦是不曾流露出半点儿不悦,反倒是在注意到前来上报的军官的犹豫之色时,厉声告戒众将“陈经略的决定就是老夫的决定”,这位老督师难得的疾言厉色直接吓得那军官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竟成就这么放心那胡全才会如约反正?”
待到众将退去,李定国才道出了胸中疑虑。倒也并非是他不相信陈凯,只是傍晚时被胡全才偷偷送出城的那个周昌显然就只是个普通幕僚而已,就像是周昌此前不曾给胡全才以任何交换条件,胡全才也没有将家人作为人质来博取明军的信任,双方现阶段其实是缺乏一个互信的基础的。
“宁宇且宽心,周昌在胡全才幕中多年,断没指望过仅凭三寸不烂便能说服胡全才这样的封疆大吏。”
陈凯自从知道了此人的表字,便对这个此前素未谋面的湖广天地会会员的口才多了几分信任。毕竟,历史上的周培公曾经为满清说服过王辅臣,对于如何给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封疆大吏以一个体面的归降由头,肯定比一般的说客更有一套。
一夜无话,至第二日一早,汉阳西门城门大开,清湖广总督胡全才以下文武大员跪缚请降。文安之代表明廷,同样也是代表与胡全才交战多年的夔东众将宽恕这位封疆大吏的罪责,明军便进入城中,控制了汉阳城的城防。
李本深昨夜便被胡全才拿下,继而押入了大牢,现在汉阳城已经回到了大明的治下,牢房自然也不能豁免。李本深的部队同样是在昨夜遭到了其他清军的围攻,大多投降了,少部分死硬派则成了那些“预备明军”的斩首。
各部的改编工作陈凯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现在只想着赶紧把筹备会议开起来,有了战时内阁筹备会议,才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这其中,只有一个人需要他花费个一炷香的时间,在庆功宴之前先行作出安置。
还是昨夜的汉阳府衙二堂,陈凯高踞上首,下手只坐了个周昌,便再无旁人。一个顶盔束甲的武将步入二堂,行至近前便跪倒在地,口称死罪。
这人,倒不是那个前九江总兵齐升。虽说齐升也降了明军,大概是怀着诸如“媳妇死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的念头,并没有像是刘光弼那般自行了断,但他也不值得陈凯为其专门花费时间。
“李青,周先生与本官说了,你是有功之臣,起来回话。”
“末将遵命。”
闻言,湖广督标中军副将李青缓缓起身,却仍旧是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莫说是陈凯了,就算是周昌他也不敢看上哪怕一眼。
“本官听周先生说,你是潮州人?”
“是,末将是潮州府海阳县秋溪都仙美村人士……”
潮州,那是个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陈凯和郑成功收复的所在。这么一个潮州人却在湖广的总督衙门任职,而且还是个中军副将,究其原因,却是他早前跟随的那位大帅便是被陈凯和郑成功亲手搞死的。
“末将早年听信吴六奇之言,只为保全乡里,却因此而抗拒王师,实在罪大恶极。”
历史上,李青便是吴六奇的部将出身,清初时便多次以晋升、换防之类的由头将一些大军头的部将调往千里之外的省份,到别的大军头的部队里掺沙子。这是清廷控制绿营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他们也不是特例。
而今,却是当年陈凯和郑成功北上讨伐吴六奇之时,李青负责守卫的所在很快就被明军切断了与吴六奇本部的联系。而等到明军摧枯拉朽般的歼灭了吴六奇部之后,他便带着手下连忙逃跑,去投了清军,几经辗转,最终还是坐到了湖广督标中军副将的职务。
“吴六奇不识时务,这与你本没什么干系。但你今番有监视和敦促胡全才反正的功劳,从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末将愿谨遵陈经略号令。”
见得李青又是拜倒在地,陈凯与周昌相视一笑:“你且起来吧,等开完了战时内阁筹备会议,本官再行为你安排职务。”
送走了李青,陈凯与周昌有闲聊了好一会儿,但是对于周昌的任命,他却并没有急于下达。待他赶到庆功宴时,虽说尚未开席,但乍一眼看去,热闹上面儿却一点儿也不像是尚未开席的样子,一众明军大帅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不时便爆发出一阵大笑。
“末将见过陈经略。”
见得陈凯入内,一众武将连忙上前行礼,紧接着就又是一阵恭维之声过后,陈凯才来到了与李定国、文安之并列的上首席位。
论功行赏自是庆功宴最不可或缺的,哪怕此番收复武昌和汉阳,真正出死力的其实还是线国安、全节、刘应志那批降军,而非真正的明军。但三人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拿出一批金银财帛来犒赏明军将士——反正也都是两城库房里的缴获,而这些仓储大多也都是从达素、胡全才他们放弃的府县库房里搬来的,康我大清之慨的事情陈凯做起来突出了一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至于那些降军嘛,也得给他们准备一批明军的军服不是。
接下来,轻歌曼舞、美酒佳肴更是将喜庆的气氛再向上推了一层。只是直到这时候,陈凯才注意到这热闹得好像有些过了。
说来,陈凯约期十日,攻陷两城,没想到只用了不到六天这两座城池便尽入明军之手。明军上下欢欣鼓舞是应该的,只是此间,众将似乎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了,酒到酣处,不同系统的明军竟然可以坐到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更不可思议的是,文安之临退席前,他甚至还看到了李建捷在与几个夔东明军的将领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看来也不好说我大清是一无是处的,起码这个政权的存在对明军各势力之间的团结还是可以做出贡献的。”
正应了后世那句中韩友谊看日本的话来,与满清厮杀了那么多年下来,这些久不接触的明军之间早前的那点儿矛盾早已让位于民族矛盾。
比如李建捷那帮子李成栋的旧部,若说仇怨都可以从高杰给李自成带绿帽子开始算起。高杰能够在崇祯朝得到重用,其实也是在于其人与李自成仇深似海,双方一见面儿就是死磕有关系。至于后来李元胤和忠贞营的那些破事儿,也同样可以理解为双方多年来积攒的矛盾的一次借题发挥。但是从永历四年三顺王南下,忠贞营被迫北上夔东,这两波人差不多快十年没见了,多少仇怨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消散。更何况,他们再度相见,便是明军席卷湖广的大胜之下,又有哪个会蠢到了在这时候跳出来给大伙儿找不自在。
“还是不能放松警惕,最好等庆功宴结束后就把李建捷他们和晋王府的人马都调回武昌。有嘛事儿,等开完会再说。”
饶是如此想来,陈凯的面上却仍旧是流露出欣慰笑意。这,不正是他这些年的努力的最终目标的附加产品吗?
“竟成又想到什么了,如此开心,也说与我和文阁部听听。”
李定国率先注意到了陈凯的不同寻常,连带着文安之也转过头来。对此,陈凯却只是笑了笑,表达了一下对此间各路明军汇聚一堂且可以如此融洽的欣喜,便转而向文安之问道:“文阁部,武昌、汉阳两城已为王师收复,下官以为战时内阁筹备会议最好还是尽快举行。”
“国事急如星火,确实容不得我等再耽搁下去了。竟成可已选好了吉日吉时?”
这话,听得陈凯倒是一个哭笑不得。倒不是觉得文安之有些迷信过头了,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此行事很可能跟迷信完全没关系,只是图一个心理安慰罢了。就是吧,这话放在他身上,却怎么听着怎么觉得格格不入。最起码,这种找人算吉日吉时的勾当,他是没干过的。
不对,当年他成婚时还是找人算过的,要么郑家那边儿也说不过去……
“后日吧,明日各部稍作休整,我们也好渡船前往武昌。黄鹤楼那里下官也已经派人去准备了,想来牧翁他们对于我此前提及的那四个问题应该也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了。”
“如此便好,那就后日一早。”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逆臣(二十九)
武昌、汉阳即下,明军在湖广的大规模攻势也告一段落。不过,不同于传檄而定的湖广南部,湖广北部尚有大量府县仍旧尚未得到明军的有效控制。
首当其冲的便是武昌府北面的黄州府和汉阳府北面的德安府,这两个府并不在明军从湖广南部以及长江、汉江上游抵近武汉地区的沿途。尤其是前者,更是清廷为南昌驻防八旗留下的退路。
另外,长江沿岸的荆州府还好,上游的西部地区早前就有不少所在为夔东明军控制,此番进取武汉地区,除了郝永忠的那一部以外,其他的夔东明军也都是沿着长江而来的,沿途府县尽入囊中。
但是汉江流域的郧阳府、襄阳府和承天府就完全不同了。一来郝永忠自身兵力有限,不足以控制那么大片的地区;二来则是他当时着急护送东安王朱盛浪前来会见李定国和陈凯,便是一路乘船而进,沿江的府县城池也只是派了极少的兵马入城维持秩序,那些不沿江的就完全顾不上了。
汉江流域的三府不提,此前达素和胡全才为了守住武昌和汉阳,便将那些府县的部队尽数调了过来,那三个府现在基本上都是空城。德安和黄州那两个府,除却本地绿营外,还有一些河南绿营的部队协守,由湖广巡抚张长庚统一指挥。不过张长庚的抚标则被达素留在了武昌城,现在也便宜明军了。
接下来的工作将会由李定国负责,陈凯和文安之则在转天便乘船赶回了武昌,待见了钱谦益三人,又是好一阵寒暄。其中,文安之与郭之奇在永历朝廷时有过一年的同殿为臣,后来一前一后分赴夔东和粤西督师;而文安之与钱谦益则通信多年,这二人一个在长江头,一个在长江尾,为谋划明军的大反攻称得上是一个殚精竭虑。
永历朝廷的事情陈凯不甚清楚,但是关于钱谦益和文安之,他却依稀记得,此二人其实从政治派别上来算的话都是东林党。只是钱谦益是正儿八经的东林党后期核心级人物,而文安之更近乎于是东林党外围成员,与东林党最大的交集便是其坐师是天启朝的东林党大老廖昌期,再者就是从政治观点上文安之也是反对阉党大权独揽,肆意迫害其他朝臣。另外,这两个人在崇祯朝时与温体仁、薛国观一党都有矛盾,也都是被温体仁和薛国观下手排挤出了朝堂。再加上这些年时常联络谋划明军反攻的大计,虽说是二十多年不曾见面了,交情上却全然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待到落座时,曾经做过内阁首辅大臣的文安之更是将钱谦益这个前礼部尚书请到了主座之上。陈凯听着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其一是钱谦益年岁最长,其二却是钱谦益从科举的功名上来讲也最有资格坐到主座上。
“真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钱谦益是万历三十八年探花,文安之是天启二年进士,郭之奇是崇祯元年进士,张煌言则是直到崇祯十五年才刚刚考中举人。当然,那一年张煌言也就才二十二岁而已,崇祯若是再多活几年的话,张煌言大概也能考中个进士功名出来。
当然,从年纪上也是一样的道理——钱谦益已然七十七岁高龄,文安之比他小了整整十岁,今年也已经六十七岁了,郭之奇是万历三十五年生人,也就是说钱谦益中探花的那年郭之奇刚三岁,大概还没读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呢,可现在则是五十二岁的年甲,真正意义上的年过半百。至于张煌言,那个在崇祯九年的县试上三箭中靶,到崇祯十五年的乡试上亦是三箭中靶的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如今也马上就四十了。
包括陈凯在内,他们这批人将这十多年的时间都奉献在了抗清事业之上。如果没有满清的话,钱谦益应该会在红豆山庄和柳如是吟诗作对,文安之则在夷陵老家着书撰文,郭之奇则仍旧在朝堂上以耿直闻名,张煌言应该也已经考中了进士,在朝堂上或是在地方上尽心竭力。但是,现在他们都坐在了此间,虽说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只是众人聚在一起畅谈,可却仍旧是让陈凯浮想连天。
想到了这些,陈凯下意识的看向张煌言,后者则早已为自家找好了座位,那就是右侧的第二个座位。明以左为尊,此间只有五个人,抛开上首的钱谦益外,张煌言便直接选了最末尾的座位。只是其他人还没尽数落座,这位兵部侍郎也没有先行落座的道理罢了。
这大概是跟功名没关系了,毕竟陈凯是压根儿就没有功名,而张煌言显然也是知道的。他们二人能论的就只是年齿和官职,这两方面现在的陈凯还是稍有优势的。
眼见着钱谦益已然落座,陈凯便直接请了文安之和郭之奇分坐于钱谦益的左右下首,而他和张煌言则再分落两侧。倒是见得郭之奇落座,陈凯不由得老脸一红,突然想起了他当年在新会城外是怎么挤走这位两广督师的,此番也算是天道好还。
“竟成可是想起了当初在新会城下的旧事?”
突然被郭之奇看穿了心思,陈凯亦是无可奈何,不过看样子郭之奇也只是调笑罢了,而他也从没有找地缝儿的习惯:“在座的诸位想必都知道,昔年我与郭督师不睦,即便是在新会城下也要分出个一日之长短。后来熟识了,方知郭督师当时并无私心,而我如此亦是唯恐内斗致使败坏国事,但是造成的嫌隙却是直到多年后才得以缓解。”
“竟成此言在理。”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郭之奇继而言道:“当年之事,吾亦有过。”
那时候,是粤西文官集团和郑氏集团之间的派系之争,同时也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的文官对陈凯这样由幕僚起家进而封疆的官员之间的异类之论。其中,也间杂了郭之奇当年在福建任职期间对郑家的不满,进而产生了对郑成功的有色眼镜。
眼见着郭之奇要继续说下去,陈凯便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是“都过去了”,便继续说道:“我们今日汇聚一堂,为的是战时内阁,而战时内阁的首要任务便是设法避免各路王师因旧日的矛盾和未来可能会产生的矛盾致使国事败坏。”
“竟成啊,筹备会议可是明日才开始呢,你这个召集人倒是化身着急人喽。”
钱谦益笑道,陈凯亦是笑之以对:“今天嘛,可以算是战时内阁筹备会议的预备会议,我等先定下个调子来,明日商讨时也可事半功倍。”
“哈哈哈哈,都说竟成智谋过人,瞧瞧,老夫今天算是亲见了。”
此言即出,众皆大笑。但笑过之后,众人亦是很快便将话题引到了战时内阁上面。就像是文安之昨夜庆功宴上所言的那般:“国事急如星火,确实容不得我等再耽搁下去了”。
“竟成提到的那四个问题,老夫与仲常、沧水在昨夜便先行讨论过了。用兵一事,还是要看晋、闽二藩和竟成的手段,无需急于一时。另外三个问题,两个是为人事,老夫以为也可以暂时放一放,先把批红权的问题讨论清楚为上。”
“牧翁言之有理,确实要先把批红权的问题讨论清楚才行,否则我等做出的任何决断都是不合法度的。”
文安之对此表示了肯定,陈凯亦是无有任何意见。此间,在座的只有五个人而已,三言两语之间便可以把调子定下来:“我此前向晋王提及,写给闽王、文阁部、郭阁部的书信里都有提及过当时的想法,即必须阁臣达成一致,或是做出处断的阁臣得到多少票以上才能进行批红。我暂时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剩下的便要仰仗诸君的智慧了。”
陈凯拱手一礼,众人亦是回了一礼:“在来湖广的路上老夫便与沧水谈过这个,到了嘉鱼之后也与仲常言及。老夫以为,以着竟成此前提出的阁臣选择方案,能够达成一致自是最好,但这个嘛,确实不容易啊。”
还是那个众口难调的问题,所以钱谦益他们显然是更加倾向于票数的选项:“那么票数上面,我倒是有两个方案。”
“哦?竟成速速说来。”
钱谦益很是兴奋,陈凯亦是没有藏私的打算:“原则上,是为少数服从多数。细节上嘛,一为简单多数。假设,我等五人商议一事,相持不下,根据一人之票拟进行批红投票,牧翁、文阁部、沧水赞成,我和郭阁部反对,那么我和郭阁部就要无条件服从投票结果,在批红的奏疏或是圣旨上副署。”
“那其二呢?”
“其二,便是先行设定比例,赞成的人数达到比例,则通过;达不到,便修改后再行投票,直到达到比例为止。”
听闻此言,众人无不深思。简单多数看上去确实更加效率,但问题也很大,甚至很致命,那就是没人会顾及到反对者的意见,而战时内阁的阁臣背后都是有各方势力存在的,以牺牲简单少数的势力的利益而达成的决断是很危险。而比例投票,若是比例设定过高,则内阁的行政效率上势必受到影响;若是比例设定过低的话,那么与简单多数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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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还当深思啊。”
郭之奇由衷一叹,众人亦是明了。如果战时内阁只是他们五个人的话,那么简单多数的原则下也多数派可以拥有最低百分之六十的比例。将阁臣数量进一步压缩到三个人,那么多数派更可以得到百分之六十七的比例,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陈凯在提出战时内阁时就曾言及要顾全各方势力,那么阁臣的人数必然还要增加,而每一个阁臣背后还有各自代表的势力,一个搞不好就会变成多数的暴政。而且更要命的是,如果闽藩或是晋藩成了投票结果的少数派,那么是内阁投票的多数派能够代表更多人的利益,还是少数派能够代表更多人的利益,这就又成了新的悖论。
“哎,老夫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钱谦益叹了口气,郭之奇和张煌言亦是附和,甚至就连文安之对此也深表认同。眼见于此,陈凯也只得言道:“那么,我们还是先研究一下人事方面的问题吧。”
“也只能如此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逆臣(三十)
战时内阁筹备会议的“预备会议”,最终问题全部都卡在了细节上面。所幸,有了这么一天的时间用以深思,想来未来几日的筹备会议也势必将会更加顺遂。
武昌、汉阳两城为明军收复的消息迅速在湖广大地上传播开来,大批的士绅纷纷踏上了前往武昌拜见晋王李定国、川鄂督师文安之和中南经略陈凯这西部明军三巨头的旅程。他们基本上还都在路上奔波,倒是武昌和汉阳两城的士绅则早已赶到钱谦益他们下榻的武当宫——晋王殿下还在忙着处理军务,不便相见,也没有抢文官们的风头的心思,但是这些未来的阁老们总不至于也悭吝一面吧。
果不出他们所料,不光是先期入驻的钱谦益、郭之奇和张煌言对他们能够如此拥戴大明,如此关心国事表示了极大的感动,就连随后赶到的文安之和陈凯也暂且将军务放在一旁,一同住进了武当宫,并积极的与这些士绅会面,甚至在会面过程中征求他们对战时内阁的一些想法。
这五位都是当下大明文官中的翘楚、未来的阁老能够如此谦虚的倾听他们对国事的看法,让这些士绅们一个个的兴奋到了极致,纷纷将胸中的观点倾囊相诉。这些观点,或实用、或荒唐、或可取、或错谬,他们大多只是表示等到战时内阁正式成立后会拿到内阁会议上进行讨论,只要不是触及到原则问题,安抚和拉拢士绅为战时内阁所用的话术自是不要钱般的甩起来看。
到了第二天一早,更多的士绅百姓跑来武当宫门口,想要亲眼看上一看这些士绅老爷们口中的“当世贤人”在这个天子弃国的当下,毅然决然的站出来为国效力的身影。待他们出了武当宫的正门,更是引起了在场士绅百姓们的极力欢呼,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切实的参与到了其中似的。
“民心如斯,大事必成矣!”
钱谦益一如既往的兴奋,兴奋得一点儿也不像个年近耄耋的老人。甚至不光是钱谦益,文安之、郭之奇和张煌言他们亦是颇为欣喜,唯有陈凯对此不置可否。
“竟成?”
文安之率先发觉了陈凯的与众不同,而对此,陈凯也只是回了一句任重道远的话来,便不复多言。
五人谢过了在场的士绅百姓,便各自登上了马车,马车亦是在欢呼声中,转道长街、司门口、汉阳门正街缓缓地驶向了那千古名楼黄鹤楼。
黄鹤楼之始建与武昌城之初建皆是在孙吴年间,确切地说最早的黄鹤楼本就是那座夏口城的一部分,一直到了唐朝的时候才将其与城垣分离开来。此后几经倾圮、焚毁,包括崇祯十六年张献忠和左良玉激战于武昌,这黄鹤楼亦是一度毁于兵火。
马车缓缓抵达蛇山西北的黄鹄矶,此间映入他们眼帘的这座黄鹤楼已经是三年前重修而成的。陈凯抬头仰望,大致估算了一下,应该有十数米高,决计过不去二十米。比之后世那座五十多米高的庞然大物,不过是个小家伙儿罢了。
“这黄鹤楼屡建屡毁,似乎每次重建与此前都会有些差别。前日听周昌谈及,说是主持修缮的鞑子湖南道监察御史上官铉原本是打算修建得更为恢弘。奈何鞑子在东南、西南两处用兵,官府库房吃紧。胡全才和张长庚倒是找了不少士绅化缘,可筹来的银子也就只够修成这般规模了。”
话虽如此,但此间立于蛇山之上,便是在台基上俯视而下,视线亦可覆盖周边不小的范围。若是登上顶楼,将这武昌城一览无余或许是过了,但观其大半当不在话下。
“我等先行登楼吧。”
言罢,一早便换上了昔年礼部尚书的官服,钱谦益一马当先便步入了黄鹤楼。在他身后,文安之、郭之奇、陈凯、张煌言亦是鱼贯而入。
这黄鹤楼计有三层,进得门来便是一楼的大堂,即便是受限于形制,亦当有四米左右的挑高。光线可以从四周的雕花窗中透入,再兼楼顶吊着数盏巨大的灯笼,采光上远比陈凯此前预计的要强上不少。
他们这一行人在负责安排会场的幕僚的带领下拾阶而上,很快就来到了二楼。这里形制、布局与一楼大致相同,陈凯满心只有会议,便只是扫视了一番,便继续登上了三楼。
“牧翁、文阁部,暂且休息片刻,到了吉时我等再行开始会议。”
“竟成有心了,且放心,老夫的身子骨还够硬朗,还要亲眼看着王师将鞑子赶尽杀绝了呢。”
“牧翁都能一口气登上这黄鹤楼,老夫自无不可。倒是竟成,莫要小瞧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哦。”
“二位说笑了,晚辈后学哪敢造次。”
亲眼看过了黄鹤楼,陈凯才突然意识到他此前在会议选址上的不周——钱谦益和文安之的年事已高,这登高爬梯的,着实不便。不过,这楼确也没有他此前预计的那般高耸,文安之的身体素质素来不错,一把年纪还在常年奔波于夔东、鄂西,体察军情、民心,夔东众将看向文安之时那满眼的敬佩亦是从头一天便落在了陈凯的眼中。而钱谦益,虽说是瘦弱了些,年纪也更大了不少,但看那精神头儿,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是一点儿都不差的。
众人先行在距台阶不远的一处用以休息的小间里落座,陈凯饮过了一杯茶,便起身开窗,极目远眺,仿佛整个武昌城尽在目中。
“此番布置,竟成确是花了心思了。”
说是无妨,但真的登上楼来,钱谦益还是颇感疲惫。直到落座之后,缓了片刻,才突然道出了这么一句来。而陈凯对其所指,亦是心知肚明。
整个三楼便是这筹备会议的会议大厅,其大致上可以分为南北两部分。南部有一圆桌,四周分列了五把椅子,右侧还有一套单人的桌椅是留给负责记录的幕僚使用的。这本就是应有之义,但却不是最重要的。此番布置的重点在于三楼北向的部分,那里有一座精工打造的神龛,内里供奉着明太祖的神主牌,案上有香炉、烛台,案前则有五个并排的跪垫。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借已经去世两百多年的朱元璋来压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朱由榔,陈凯自要把戏码作齐全了。甚至不光是他们要在每次会前、会后祭拜朱元璋,更是要将他们在明太祖的神主牌前,也就是相当于在朱元璋眼皮底下开会的事情大肆宣扬!
吉时很快就到了,五人依次出了小间,径直的来到朱元璋的神主牌前。被陈凯请来主持祭礼的是曾在崇祯朝担任过江西巡抚的郭都贤,此刻便立于神主牌与跪垫间的一侧。
“郭老,有劳了。”
陈凯很清楚,这位曾对弘光、永历两位天子手召俱辞不赴的大明遗老在湖广士绅中享有崇高声望。除了其人曾做到过巡抚的高官,更重要的是此人与洪承畴有旧,当年就是他在洪承畴手中救下洞庭诗案中的那一百多名湖广读书人的。有着这样的经历,其人在湖广士绅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开会,自然没有这位大明遗老的份儿的,这是属于他们这些长久以来献身于抗清大业的英雄们才有的资格。但是,当年李定国两厥名王之后,郭都贤和周堪赓、陶汝鼐等湖广士绅亦曾前去拜会过李定国,并在此后的一段时间积极参与抗清运动。只是后来孙李交恶,湖广战局急转直下,以及洞庭诗案的爆发和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开始发挥作用,他们才被迫再度沉寂了下来。对此,陈凯愿意借助于此人的影响力,为战时内阁添砖加瓦,而郭都贤亦是乐于接受陈凯的邀请,只在接到书信的第二天便从益阳老家匆匆赶来,那时候明军还没拿下武昌城呢。
“竟成言重了。”向陈凯回了一礼,重新换上了官服的郭都贤便正色道:“请诸君上前,诵读祭文。”
向朱元璋阐明他们举办战时内阁筹备会议的原因和目的的祭文自然是由东南文宗钱谦益来撰写和诵读,其中文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既说明了天子弃国对人心、军心带来的恶劣影响,又表明了他们这些大明忠臣为国不惜己身的高尚情操,把夺朱家皇帝权力的勾当说得那叫一个感天动地,陈凯听了过后都觉得他此前对李定国说的那些都显得有些过于直白了。
“不愧是中过探花的大才子啊。”
钱谦益的祭文诵读方毕,陈凯也将这些吐槽丢在了一旁。只见得钱谦益将祭文奉在案前,而后重新退到了跪垫之后。待到郭都贤朗声道了一句“行礼”,他对着烛火闪烁、香烟袅袅的神龛便是率先出左脚,跪在了跪垫之上,而后手背向上,便重重的叩在了地上。一叩、二叩、三叩,随即起身、再跪……
其余四人,亦是如此。他们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个人都将礼数做到了毫无瑕疵,直到叩拜完毕,钱谦益已是气喘吁吁,但却仍是与其余四人一同道出了那句“臣等拳拳报国之心,伏请高皇帝明鉴”。
“礼毕。”
郭都贤道出了此言,众人才重新起身,双方重新见过了礼,下面就该正式开会了。郭都贤自是不便继续在此,便一个人下了楼去。
二楼和一楼俱是由陈凯的卫队守卫,护卫们盔明甲亮、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杀气虽是未显,但亦是令人不敢擅自靠近。郭都贤拾级而下,很快就来到了黄鹤楼的正门,守在那里的卫队长曹宏锡向郭都贤行了一礼,便继续立于大门前,只手按剑、目视前方。
“快看,郭老出来了。”
“郭老,如何?”
一众慕名而来的读书人纷纷凑上前来,郭都贤行了一礼,便大声言道:“楼上诸位大人俱是大明、高皇帝和今上的忠臣,便是老夫在主持祭礼时亦是几度险些泪崩。有这几位大人在,定可以为战时内阁定下良法,大明必可中兴啊!”说罢,郭都贤的泪水已然涌出了眼眶,连忙以袖掩面,在场的读书人们便又是一番群情振奋。
楼下的情况,陈凯一无所知,但他相信郭都贤肯定会卖力的为战时内阁造势。毕竟,战时内阁若是能够掌握国家大权,郭都贤这个筹备会议的祭礼主持自是与有荣焉。况且,除了阶级利益这样的公利外,还有件私事,郭都贤正需要他帮忙,断无在这上面耍什么心机的可能。
“下面,战时内阁筹备会议的第一次会议便正式开始吧。竟成,接下来便辛苦你这个召集人来主持。”
“为国效力,不敢言辛苦二字。”
将白纸黑字的议案书册传与其余四人,陈凯便朗声言道:“诸君,战时内阁筹备会议的第一个议案,便是假黄钺之权该当如何行使。”
这是他们在昨天的“预备会议”上就已经进行过了初步讨论的议题,众人翻开了议案。第一页是前言,讲述为何要举行这次会议,第二页则是目录,写明了需要讨论的议题。闻言,他们便根据目录翻到了那一页,上面已经写明了假黄钺之权的用途,以及初步讨论的过程和结果。
负责记录的幕僚已经研好了墨,随时准备落笔。陈凯亦是直截了当的将昨天的议题继续展开:“关于批红权的使用,现阶段有两个想法,诸君当已知晓。如何选择,请诸君各抒己见。”
环视一周,陈凯便率先开口:“昨夜我与沧水在天井观星时,沧水曾提出一个想法。不如,便请沧水先说吧。”
话音方落,众人便看向了张煌言。张煌言亦是站起身来,向众人行了一礼,便慨然言道:“下官以为,简单多数和比例通过这两法并非就只能选择一个来实行,完全可以并行。下官曾在监国鲁王朝中任职,亦曾见过张阁老他们处理国事。战时内阁大可以先将需要处理的事务分出个轻重缓急,然后阁臣们按照不同的分类进行对应模式的投票。”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逆臣(三十一)
陈凯不清楚张煌言口中的那位张阁老指的是张国维,还是张肯堂,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煌言的提议很有道理——世上的事情都免不了一个轻重缓急,做事情亦是要根据轻重缓急来分出个顺序,自然也要根据轻重缓急的不同状况来分出不同的应对方式。
在座的五个人之中,文安之做过永历朝廷的内阁首辅大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有一年的时间。郭之奇是永历五年入阁,永历八年督师两广,做过三年的阁老。钱谦益和张煌言虽未入过内阁,但好歹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一点上面儿,陈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别说是入阁了,就连永历朝廷都没去过,常年在地方上任职,完全是靠军功拼出来的一个四省经略。
但是,无论是处理内阁事务,还是在地方上任职,道理都是一样的,都是要紧着紧急的事情先处理,不着急的便可以稍放一下;重要的就要投入更多的更多的资源,不怎么重要的就可以少投入些资源。
“那么,轻缓如何?重缓如何?轻急如何?重急又当如何?”
处置的顺序自当还是以急务和重务为先,重要的急务的优先级要高于不重要的急务,重要的缓务的优先级要大于不重要的缓务。但是,投票却要兼顾效率和各方势力间的折冲樽俎,与轻重缓急夹杂在了一起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听得郭之奇如是问来,张煌言却是看向了陈凯:“昨夜我说了这想法后,倒是竟成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哦?”
众人的目光投向陈凯,待张煌言重新落座,陈凯便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针对轻务,我们可以直接以简单多数通过。而重务则可以分为三种,不涉及各方势力的,只需要超过三分之二的阁臣同意便可以通过;涉及到各方势力的,则需要超过四分之三的阁臣同意才能通过。”说到此处,陈凯的面色一沉,以着格外郑重的语气说道:“特别重大事项,必须全票通过!”
“那如果总有一两个阁臣对某项特别重大的议题持反对态度呢?”
“那就修改票拟,直到那一两个阁臣不再反对为止。”
“不再反对?”文安之立刻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眼见于此,陈凯亦是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想,除了赞成和反对外,应该再设置一个不赞成也不反对的选项,我愿意称其为弃权。”
在座的众人皆是人精,自然明白陈凯的言下之意——对于票拟,并非所有人都能满意,但也不能因为极少数人的反对而无限搁置议题。所以,只要能够设法让持反对态度的阁臣,或者说是持反对态度的势力哪怕并不满意但也不至激烈反对,那同样可以达成妥协,而这样的态度就是弃权!
想要让持反对态度的阁臣转变态度,无论是转而赞同,还是转而弃权,其他人就需要拿出折中的方案或是交换的条件。这在政治生活中是最司空见惯的东西,钱谦益、文安之、郭之奇都是久在官场的人物不说,陈凯亦是独当一面多年,略显得有些生涩的张煌言,其智慧亦不容小觑。至于未来的会加入战时内阁的其他阁臣,能够入阁显然也不可能完全不懂其中的门道儿。
“那么,这轻重缓急有谁判定?”
“自然是元辅,若是元辅不当值,便由次辅代为判定。当然,任何阁臣都有权力对此决定提出质疑,质疑一样需要投票表决。”
“嗯,沧水和竟成的想法,老夫以为已经比较成熟了。但是,出于对朝廷的负责,我等亦无须立刻就将之定下来。若是未来的几天有更好的想法,或是可以对这个想法有所裨益,那么我等还可以继续把这个想法考虑得更为周全。若是没有的话,也可以有一个深思的空间。”
批红权事关重大,钱谦益如是说来,陈凯、郭之奇和张煌言皆是表示认同,唯有文安之沉吟了一瞬,便立刻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竟成所设置的比例,老夫以为没有太大的商榷余地了。但是,为了避免有的阁臣趁着部分必定会持反对态度的阁臣不在强行通过议案,我等必须在这上面加上一个限制才行。”
“限制?”众人看向文安之,而文安之却看向了陈凯。紧接着,其他三人亦是将视线投诸在了陈凯的身上,因为他们相信陈凯一定可以想出更加完满的补全方案。
稍加思量,陈凯便是眼前一亮:“我想,既然阁臣可以兼管部务,那么阁臣同样可以明文规定其兼管相关势力的事务。任何涉及相关势力的议案不得在该管阁臣不在的情况下投票批红。”
并非是入阁就须得兼管部务,而是需要明确兼管职责方可。张居正的前任首辅高拱就曾兼管吏部事务,后来东林党大佬左光斗亦曾援引此例主张由孙承宗兼管兵部事务。类似的事情在明朝中后期并不鲜见,在座的众人亦是无不知晓。而陈凯的办法就是仿兼管部务的模式,明确该管相关势力的事务的权责,亦可以说是将之摆在明面儿上形成相关的制度。
“如果该管阁臣当时不当值,但又急需处置呢?”
张煌言试探性的出言问及,没等陈凯开口,钱谦益便直截了当的做出了回答:“若是休沐,便立刻派人召回;若是生病,便是抬也要抬来。我等辛苦些没什么,只要能确保国事无碍,舍了这条老命又如何!”
这里年纪最大的便是钱谦益,估摸着就算战时内阁扩大也不太可能会有比钱谦益年纪更大的阁臣,既然就连这位年近耄耋的老人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牧翁,我倒是觉得,若是小恙也就罢了,身染重疾或是会传染的疾病,可以不到内阁投票,但需要指定另一位阁臣或是朝臣代为投票。”
“嗯,竟成此言有理。”
钱谦益对于陈凯的补充表达了赞成的态度,文安之他们暂时也没有别的需要补充的内容或是存在的质疑,关于批红权使用的议题便暂且可以放在一旁,以待接下来的几天。而他们下面需要探讨的,便是那两项人事问题。
“阁臣方面,我等昨日已经讨论过了可以让相关势力向内阁推举的法子,不知诸君今日可有异议?”
文安之深受夔东众将信赖,可以代表夔东明军的意见;郭之奇常年担任两广督师,虽说现在广东已经尽为陈凯所辖,但广西南部和西部仍有一些明军势力存在,郭之奇便可以作为他们的代表;钱谦益的背后是东南抗清潜伏者,这些人虽说并没有说得过去的武装,但在地方上势力颇大,战时内阁终是要在南京正式成立和办公的,再加上现阶段在长江以南明军也只剩下那一片富庶冠于全国的所在尚未收复,由钱谦益为他们代言也有助于明军收复失地和未来的北伐;陈凯自不待提,东南明军、郑氏集团、天地会、咨议局、粤海商业同盟,等等等等,诸般势力都需要他在内阁为之说项;唯有张煌言,其背后是那些曾经的鲁监国朝的文武,这些人与东南明军、天地会、东南抗清潜伏者多有重合,但陈凯已经援引其人入阁,自然没有开完会便将张煌言踢出去的道理。
除此之外,西营系的晋藩、蜀藩和旧秦藩,这些明军分支也同样拥有不小的实力,尤其是晋藩,虽说兵力有限,但在声望上并不逊色东南明军多少。陈凯在最初的书信中就明确表示过要吸纳晋藩和闽藩信得过的文官入阁,李定国就在湖广,而郑成功那边儿,他们估计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了。
昨天迫使他们暂停议题的是各势力推举阁臣的人数,这其实还是和批红权有着直接关系的。就像是昨天的那个悖论,那个关于是多数派可以代表更多人,还是少数派可以代表更多人的悖论,他们经过商议过后,决定用阁臣的数量占比来解决这个问题。
其他各方势力,一人足以代表,唯独是晋藩和闽藩,这两个超级藩镇的实力太强,为了防止其他势力利用战时内阁的机制作出对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以不公正的决断,就只能增加他们有权推举的阁臣人数。初步的计划是晋藩两人,闽藩三人,具体人选则要由李定国和郑成功来决定,他们不便多言。
“此法,只恐晋王殿下不悦。”
听到这话,钱谦益和张煌言诧异的看向了郭之奇,见得郭之奇并没有收回此言的打算,再看向文安之和陈凯,显然此二人对此亦是深表认同。
这三人之中,文安之和郭之奇是久在西南督师一方,且有过在朝中任职的经历,他们所拥有的人脉可以让他们更加清楚永历朝廷和西营系明军的实际情况。而陈凯则是与李定国的交情莫逆,甚至几近于异性兄弟的份上,李定国的很多想法都会与陈凯坦言,这亦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
听得此言,来自浙江的张煌言立刻便是恍然大悟:“晋王殿下,是打算吸纳蜀藩和旧秦藩的众将为其所用?”
这其实是明摆着的事情,晋藩本部在遮炎河之战中损失不小,而同为西营系的蜀藩和旧秦藩,这两大派系的首领一死一降,都是一盘散沙的状态。李定国身为大西四大王子的硕果仅存,自然是有心将这些部队统合起来。素来与他亲近的白文选,以及这次应邀出滇的贺九义,其实从这一次的态度上来看都已经可以算是晋藩的外围人马了。
李定国肯定还想吸纳更多的西营系明军,若是这时候他们给了蜀藩和旧秦藩以推举阁臣的权力,岂不是人为的为这两大派系独立于晋藩之外提供了极大的助力,李定国能高兴那就奇怪了。
“关于旧秦藩和蜀藩的情况其实比较复杂,据我所知,故蜀王因永历六年的保宁之败,其本部兵马早已为孙可望所夺,后来孙可望降虏,再加上晋王持国的那一年光景里的区别对待,旧秦藩的人马多是心向故蜀王,但是故蜀王也过世了,现在所谓的蜀藩也就是故蜀王的旧将和与故蜀王走得最近的那批将帅的一个集合而已……”
蜀王刘文秀已死,其子刘震继承了蜀王王位,但却没办法继承刘文秀的声望。而且,刘震始终与李定国一起行动,平素里走得最近的也都是李定国的次子李嗣兴和艾能奇的儿子艾承业,与大多驻扎于川南的那些蜀藩将帅已经几乎没什么交集了。
川南的蜀藩旧将现在基本上都是以庆阳王冯双礼马首是瞻,冯双礼本人也是张献忠的干儿子,地位上与白文选相当,仅次于孙、李、刘、艾四大王子。他们之所以如此,摆明了就是对李定国不满。
而那些没有与刘文秀走得足够近的西营系将帅,则被笼统的划分为旧秦藩的人马,因为这些将帅全都有过在孙可望的麾下作战的经历。
但这实际上是一个他者概念,以两个人为例,马惟兴和马进忠,前者是李成栋的部将,是如今担任经标第三镇总兵的马宝的兄长,再往前数更曾是李自成的部将;而后者早年是流寇,绰号“混十万”,后来降于左良玉,成为了楚镇的一员,再后来左良玉病故、左梦庚降清,马进忠便又独立了出来,常年在湖广与清军作战。
这两个人都不是纯粹的西营系人马,只是西营系势大之际,被孙可望吸纳进了西营系而已。就像是因保宁兵败而被孙可望杖杀的张先璧,亦是明朝正规军被孙可望吸纳进了西营系,成为了西营系的大帅。等到孙可望降清,他们自然就可以算是独立的明军势力,李定国很难称得上是对他们拥有“宣称”。
“这事情我等不能掺和,搞不好就是里外不是人,这便与我等筹建战时内阁的初衷有悖。”
钱谦益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陈凯也不好说这位老先生要溜肩膀,因为这事情确实不是他们能擅自替别人决定的。
“可以以战时内阁的名义派人发出邀请,让他们派人来谈,谈出个什么结果来,我们都可以承认下来。只要他们不降虏就行。”
“文阁部此言有理。”郭之奇点了点头,继而补充道:“但是,我们需要保证他们的人生安全。”
“晋王那边儿我会去说。”
“那就交给竟成了,这事情就这么办了。”
依旧是钱谦益拍了板儿,这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但是,阁臣择人的议题却并没有完结,而且还进入到了更加关键的阶段。
“接下来就是首辅和次辅的人选,诸君可有什么想法?”
第一百六十章 逆臣(三十二)
按照明朝的惯例,内阁首辅和次辅的择人是根据入阁顺序决定的。
以天启帝师孙承宗的老师叶先高为例,其人是万历三十五年十一月入阁,初为东阁大学士,当时同在内阁的除了首辅朱赓外,还有文学家于慎行和大明阁臣辞呈记录保持者李廷机二人。于慎行很快就去世了,等到了转年十一月,朱赓去世,按顺序是由李廷机出任首辅,叶向高出任次辅,但实际上李廷机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上了辞呈。
从万历三十六年十一月到万历四十年九月,大明朝廷的内阁理论上的首辅大臣是李廷机,但是这期间李廷机一直在给万历皇帝写辞呈,前后写了一百二十三封,是一天班儿没上过。而万历皇帝不光是对此始终没有作出答复,也没有再下旨廷推。实际上便是由名义上的次辅叶向高行使首辅的权力,期间亦是晋为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
万历四十年九月,实在受不了了的李廷机干脆不打招呼直接跑回了福建老家,万历皇帝拿这个倔老头儿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接受了辞呈。由此开始,叶向高才正式成为内阁首辅。
万历四十一年十一月,叶向高晋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次月晋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到了万历四十二年八月,叶向高先后上了六十二道辞呈才得到了批准,于是致世回乡。
叶向高的继任者先后是浙党的方从哲和东林党的刘一燝,前者是红丸桉的主角,后者是移宫桉的主角。等到了天启元年十月,叶向高二次入阁,同时首辅刘一燝、次辅韩爌等阁臣降职,等于是这些阁臣先行离任,继叶向高之后重新又入了一遍内阁,于是叶向高再度担任内阁首辅。
在叶向高二次担任首辅期间,有一个人必须要提及,那就是孙承宗。孙承宗是天启二年二月入阁的,到了八月便出镇山海关。这期间孙承宗名义上是内阁大学士,实际上是辽东经略。不过,他的阁臣位置一直是到了天启五年十月由于耀州惨败而致世才暂时结束的,这三年之中还从东阁大学士先后晋位为文渊阁大学士和中极殿大学士。
如今的战时内阁筹备会议上,在座的五个人里文安之曾是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郭之奇亦曾入阁,后晋文渊阁大学士,不过他们二人都是出镇在外的状态,于永历朝廷的内阁而言都是“挂职”的阁臣,就像是出任辽东经略期间的孙承宗一样。钱谦益虽然早在崇祯元年就已经是礼部侍郎了,但却从未入过内阁。陈凯和张煌言就更不用提了,他们的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的职务也全是加衔,前者的主要工作是经略中南四省,而后者是作为定西候张名振所部的监军。
从理论上来说,战时内阁成立,文安之可以援引叶向高的旧例直接出任首辅,郭之奇入阁较其他三人更早,当为次辅。再后面的三个人都是初次入阁,应为东阁大学士,考虑到钱谦益的资历,职位更高的陈凯自觉着也要名列其后,而张煌言则排在这五个人的末位。后续入阁的阁臣,自然是位列张煌言之后,便是源于是否参与筹备会议的资历差别。
这些亦是陈凯在此前就设想过的,但实际操作上面,他还是更加倾向于由文安之出任首辅,钱谦益出任次辅,因为郭之奇的影响力远远没办法与钱谦益相比,而文安之更加“年富力强”,也比那位老先生更值得信任。至于他和张煌言,老四、老五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的,另外三个人谁也别想取而代之!
事实上,当下仍是战争时期,评价标准上战功一项自当更受侧重。陈凯在这些人之中功勋最着,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李定国和郑成功不入阁的话,单以功勋排序的话,整个大明都没有谁能够排在他的前面,首辅之位自是一个实至名归。
只不过,就像是当年向郑成功请辞潮州知府一职时是同一个道理,战时内阁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明内阁,但内阁的惯例还是要遵守的。否则,就难免落得一个名不正言不顺。陈凯并不在意什么首辅、次辅的官位,凭着他的年龄优势,这些都只是迟早的事情。如今,最重要的是战时内阁的名正言顺,是不能让旁人挑出半点儿瑕疵的。
话虽如此,但是真等陈凯把议题拿到台面儿上来,才发现这事情其实早已经就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老夫以为牧翁德高望重,当为元辅。”
“下官附议。”
“下官同附议。”
文安之率先主张,紧接着郭之奇和张煌言便毫无迟疑的作出了附和。他虽是心中一惊,但毕竟反应素来是极快的,待张煌言话音方落,他便笑着说道:“这也是下官的想法。牧翁的首辅之位乃是众望所归,不可推辞。”
说罢,陈凯便是起身一礼,文安之、郭之奇、张煌言三人亦是起身向钱谦益行了一礼。倒是此时,他再细看去,钱谦益的神色突变,欣喜者有之、感怀着有之,唯独是震惊之色是哪怕一点儿也无!
“原来,我大前日见钱谦益时的那丝不安,竟然会是这个。”
陈凯总算是想明白了他当时听闻柳如是因舟车劳顿而暂时留在了嘉鱼时为何会心生不安了,那就是钱谦益的精神儿头有点儿太过于充沛了,这位老先生除了有过降清的黑历史外,还是个心心念念着想要入阁的“官迷”。
崇祯元年,钱谦益刚刚复出时为了入阁便暗中指使门人瞿式耜,也就是后来的那位永历朝桂林留守,阻挠温体仁、周延儒入阁,这也是他在崇祯一朝屡次遭到温、周二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所构陷的原因所在,最后更是在崇祯十年被温体仁逼得削籍归乡。
此后,钱谦益屡次想要复出都未成行。一直到了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南京的官员们开始商讨由何人继承大统,他起初时是与其他东林党一般主张由潞王继位,但是弘光得到了江北四镇的支持,最终登基。于是钱谦益就又去巴结马士英,为其歌功颂德,最后得到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官位,而钱谦益上台后立刻举荐了阉党出身的阮大钺,而阮大钺恰恰又是马士英的好友。算是投桃报李,亦可以理解为投名状,因为弘光朝的内阁还是没有钱谦益。
等到清军南下,这位老先生又先后贡献了“水太凉”和“头皮痒”这两处大戏,在好友们的反对声中毅然出仕满清,被我大清任命为礼部右侍郎。再后来便是在称疾乞归、锒铛入狱、管制寄居中度过,一直折腾到了永历二年才总算是回到了常熟老家。
从那开始,钱谦益才正式开始反清复明的潜伏生涯。而在此之前,他也曾资助过黄毓祺、陈子龙等人的抗清活动,尤其是陈子龙在他出仕满清时还曾写过诗骂他,他在此前锒铛入狱,亦是受了黄毓祺桉的牵连。
&不可否认,这位老先生对东南抗清运动确实贡献颇多。但是,深受“头皮痒”和“水太凉”这两大典故所摄,陈凯哪怕是深知钱谦益已经在竭尽所能的服务于抗清战争,却仍旧是难免心存着或多或少的不信任感。这就好比是伤口,即便是愈合了,也没有留下疤痕,心里面却仍旧会记得那份血肉撕裂的痛楚。
正因为如此,陈凯更希望由文安之出任内阁首辅,钱谦益作为吉祥物担任次辅。毕竟,大明的内阁首辅权重远过于其他阁臣,文安之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为人更加值得信任。而且,由代表部分西南明军的文安之出任首辅,也有助于均衡东南、西南两个区域的抗清势力。同时,既可以避免东林党死灰复燃,文安之曾作为东林党外围的身份亦可以为那些曾经的东林党所接受,不至于影响到战时内阁未来在江浙的布局。
奈何,在这个事情上他太过于想当然了。可能是近期过于顺遂了,让他一时间忽略了很多细节的问题。比如钱谦益作为东林党领袖和东南文宗的巨大声望,比如文安之和钱谦益的旧交——不说旁的,只说当年文安之受召入阁,便是那瞿式耜所举荐,就算是两个人没有太多的交情,在这时候投桃报李也是应有之义。
况且,文安之从不是个卷恋权位之人,而钱谦益对入阁多少是有些执念在心里的,这两个人一拍即合,甚至可能都用不着说上哪怕一个字!
“这,怕是不合惯例。”
“牧翁休要再作推辞,下官愿意效法严震生、王登水、朱游初三公旧例,自请降职,尊牧翁为元辅。”
“下官亦愿效法先贤。”
钱谦益的震惊,虽迟但到。只是这时候看在陈凯的眼中,却仍旧是免不了要在心中暗叹。而此时,文安之和郭之奇已经援引了当年文安之入阁时,严起恒、王化澄、朱天麟三阁臣自请降职尊文安之为首辅的先例。既然文安之这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都可以一跃而为首辅,钱谦益好歹还是礼部尚书,又有何不可?
算了,人皆有私心,只要不至因私害公,便没什么大不了的:“牧翁,国事急如星火,我等便不要在这上面推来推去了。作为召集人,本官,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经略两广、江西、湖广四省军务兼理钱粮,湘国公陈凯,提议就文阁部倡议由礼部尚书钱公谦益出任战时内阁首辅大臣一职进行正式投票。”说到此处,看着钱谦益已然涨红的面容,大声说道:“我赞成!”
“本官,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督师两广军务兼理钱粮,郭之奇,赞成!”
“本官,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监军定西候所部兵马,张煌言,赞成!”
算上最早提议的文安之,他、郭之奇和张煌言先后表明了态度。此刻,不容钱谦益再行推让,陈凯便朗声言道:“此事事关牧翁本人,理应回避。战时内阁筹备会议四票全票通过。牧翁,为国不可惜身,请勉为其难。”
说罢,陈凯便是躬身一礼。随即,另外三人亦是纷纷起身,向着钱谦益如是一礼。眼见于此,已是眼眶湿润的钱谦益亦是连忙起身,向着这四人深深地回了一礼。
二十八岁中探花,四十六岁第一次,也是此前几十年唯一的一次有望入阁失败,至此时,已经是七十七岁高龄的钱谦益总算是得偿所愿,一时间难免老泪纵横。哪怕,这个战时内阁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阁,但首辅就是首辅,文臣之首的尊位是掺不了半点儿水分的。
在座的众人又有哪个想不明白这位老先生的心思,但却仍旧愿意推举其为内阁首辅。陈凯思来,可能更多的还是要维系战时内阁的团结。毕竟,如果就连战时内阁都做不到团结一致的话,那么又如何让大明的各方势力团结一致。
不过,此时此刻,陈凯的想法已经方才有了些许不同。钱谦益已经快八十高龄了,而且这位老先生的性子也决计做不到大权独揽。甚至就算是他想要大权独揽,这身体素质怕是也很难支持得了的。由钱谦益出任内阁首辅,或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当然,未曾在孝陵禀告过高皇帝,战时内阁的一切都称不上名正言顺。此事,我等暂且不可外传,以免有损牧翁清誉。但是,后续的会议,还请牧翁主持,这是内阁首辅的责任,您老可不能说我偷懒。”
“竟成……”钱谦益深吸了口气,继而站起身来,向众人又是一礼拜下:“请诸君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预备首辅行礼,他们这些预备阁臣自然要赶快起来回礼。陈凯不由得暗叹,钱谦益是有些激动了,可是这礼数也太多了。若是大明能撑到二十一世纪,没准儿科学家们会发明出行礼辅助外骨骼装甲也说不定。
众人重新落座,钱谦益便接替了召集人陈凯担任会议主持。只见他将议程书册推到了下一个议题的书页,而后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讨论的下一个议题,是为六科给事中的择人。”说到此处,他转而看向文安之:“昨日文阁部提议,召回曾担任过六科给事中的官员,以充实六科,诸君可有异议?”
六部六科乍听上去很像,但实际上压根不是一回事儿。六部是行政部门,而六科则是监察部门,即所谓的言官。明朝六科官品极低,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一都给事中,为正七品,每科另设左右给事中及若干给事中,人数上各科不等,总计约有四十人。
不过,这些卑官的权力极重,除了封驳以外,他们还掌握着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等权,尤其是对六部的工作有监察大权,以至于六部那些二三品的大员见了六科给事中往往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
明朝只有两个部门的官署位于皇宫之内,一个是内阁的值房文华殿,另一个就是六科给事中的值房,也就是明朝官场上俗称的“六科廊”。从值房的位置上就可以看出其官署在朝廷中的地位。
而且,明朝的京察一般三品以下的官员是由吏部考察,三品以上的官员才会由皇帝考察,唯独六科给事中这群七品小官是由皇帝亲自考察,吏部是无权置喙的。
文安之的提议是召回,毕竟担任过这等卑官的官员人数并不少,就算不能将位置填满了,但也应该够用。这是一个比较成熟的想法,就像是朝廷会不定期的召回致世、丁忧的官员以充实各部门。对此,在昨天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异议,只是对于人选上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商榷。
然而,此间钱谦益话音方落,陈凯便便举手示意,当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之际,入耳的便是一声石破天惊。
“我反对!”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逆臣(三十三)
此间的战时内阁筹备会议,不过区区五人而已。陈凯之所以在与李定国言及、在写给郑成功的信中仅仅提到了这五个人,除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具有代表性外,更重要的是他可不打算找上一大群人过来,在战时内阁还没开张时就闹出太多无谓的事端出来。
南京未下,筹备会议就要快刀斩乱麻似的将最重要的批红权的细则敲定下来。他和其他文官不一样,郑成功在江浙的兵力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他必然是要尽快顺流而下的,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与一群人争权夺利上面。
甚至就连这五个人也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文安之在永历弃国后郁郁而终,郭之奇和张煌言皆是被俘后拒绝降清而从容就义,甚至就算是钱谦益这个一度做出过令世人痛恨行径的人物,亦是多年来为抗清大业倾尽家资,以至于从富可敌国的东南文坛盟主到最后沦落到了要卖文为生的地步,最后亦是在永历被杀、郑成功和鲁王先后辞世的接连噩耗中忧郁成疾,以至含恨归天。
不可否认,他们确实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诉求,比如钱谦益渴望首辅的宝座。但是,透过历史,陈凯很清楚他们无有一人是那等为了个人或是党派利益可以败坏国事的家伙。即便是郭之奇,此前与他矛盾极大,可无论是当年在新会,还是最近的这两年,亦是可以为了国事而放下个人的成见而倾力相助。
五人相聚不过这三四日而已,可彼此间的交流却始终处于一种主动去理解对方意图,并愿意做出妥协的状态。这是一种非常良性的交流状态,陈凯不敢相信哪怕再多出几个人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他是如此看待的,他相信其他人的心底同样对这样的状态深感安心。
就这么商议了两日,光是批红权那样完全可以纠结个十天半个月都无法达成一致的议题,起码现在已经算是有了一个大体上的意向,其中的细则也得到了有效的充实,剩下的最多就是再添补、修订部分细则,尽可能的确保其尽善尽美,便可以正式颁布。
原本的,众人以为接下来的议题也会像批红权和内阁首辅的择人般快速敲定下来。然而,陈凯的一声“我反对”却将他们的美梦瞬间戳破。
“竟成但请直言。”
主持会议的钱谦益开口,陈凯便重新起身,向众人行了一礼:“首先,我想问诸君两个问题,为何本朝言官位卑而权重,为何本朝言官向来授予那些敢于直言极谏的文臣?”
这两个问题,对于久历官场的他们而言其实都不难回答。前者,无非是朱家皇帝大小相制的手段,用位卑的小官来制衡掌握大量行政资源的高官;而后者,则更是废话,言官言官,当然是要用那些敢说话的官员,总不能用一群锯了嘴子的葫芦吧。
但是,陈凯此言即出,钱谦益立刻就反应过来:“竟成是怕所用非人?”
“牧翁睿智。”钱谦益的反应速度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位老先生真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一句话便搞清楚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拱手一礼,陈凯便继续说道:“甲申至今,已有十六年之久,崇祯一朝的给事中,现在还活着的最年轻的怕是也四五十岁的年纪了吧,还能剩下多少敢于直言的冲劲儿,这个实在因人而异。但是,我只说一点,大明这些年与鞑子交锋,大半的年景都是绝对的劣势,甚至五年前闽、晋两藩收复闽粤两省,也强强只是在东南挽回了些许局面,这天下仍旧是大半为鞑子所据。那些曾经的给事中当中,有多少已经降了鞑子,有多少干脆闭门不出,安心做个遗民,而那些始终坚持效忠大明的,想来不是殉国了,便是已经官职不低了吧?”
这是个现实问题,不仅仅是崇祯朝,弘光、隆武、邵武、鲁监国朝,这些朝廷土崩瓦解得实在太快了,与崇祯朝的情况差不太多,甚至就算是永历朝的初期也一样适用。
“张将子当年就做过吏科给事中……”郭之奇一声惊诧,众皆愕然。
诚如其所言,郭之奇曾经的老下属张孝起在甲申年还是廉州府推官,后来因为抗清被李成栋俘获,关进了大牢等死。结果他还没怎么着呢,李成栋先反正了。于是,张孝起就被释放了出来,还被永历朝廷任命为吏科给事中。那是永历三年的事情,而现在已经是永历十三年了,整整十年过去了,张孝起早已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前还做过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堂堂的正二品大员,怕是也没办法“贬”回到正七品吧?
与张孝起同批的那些给事中,死的死、降清的降清、当遗民的当遗民、还有做和尚现在都已经做到了主持的,召他们回来干什么,是在六科廊里敲木鱼啊,还是以“我大清不同意”为理由以封驳战时内阁下达的圣旨!
再后面的那批给事中,又赶上了永历朝廷被孙可望软禁安龙。有的失踪了,有的死了,其中兵科给事中张镌、吏科都给事中徐极便是死于十八先生之狱。
等到永历九年李定国救驾,永历朝廷进了昆明城,便又任命了一批给事中出来。比如兵科给事中胡显等人,不是已然脱离了永历朝廷,便是干脆陪着永历南狩缅甸,就算是想召回怕是也没戏的。
见得众人默然无语,陈凯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当即便对众人笑道:“上个月,代理广东巡抚的兵部右侍郎广东按察使曹从龙给我写了封书信,提到有个浙江人攀关系攀到了他那里,希望他能为其向我美言几句,好谋个一官半职。这人,文阁部和郭阁部应该知道。”
“何人?”
如陈凯所言,永历朝廷,或者说是南明的现实确实让他们在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可就在他们绞尽脑汁的想要回忆起何人较为适任之际,陈凯却突然岔开了话题,眼见于此,郭之奇便直接开口问道,结果得到的答案竟令他当即便是一惊。
“金堡。”
这个名字,曾在永历朝廷中枢任职的郭之奇怎会不知:“那厮竟还活着!”
工科左给事中金堡与左都御史袁彭年、礼部侍郎刘湘客、吏科给事中丁时魁、户科右给事中蒙正发背靠楚党的督师何腾蛟、留守瞿式耜,及东勋的李成栋、李元胤父子,在朝中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被称之为“五虎”。这金堡便是在党同伐异时跳得最凶的,号称五虎中的虎牙。
等到永历朝廷从广东肇庆,也就是那时候东勋的地盘逃到了西勋陈邦傅的地头广西梧州,这群家伙便很快就在政治斗争中被吴党击败。当时联名上疏揭发五虎罪状的十四名朝臣中便有时任礼部侍郎的郭之奇、兵部侍郎的程源和户科给事中张孝起,这三位现在也都仍在永历朝廷中任职,其中郭之奇现在更是就坐在这里。
郭之奇拍案而起,已然是怒不可遏,他是万万没有想到,金堡那个奸佞竟然活得好好的不说,还有脸向陈凯讨要个一官半职。
“此事,你怎么说?”
眼见着郭之奇如此愤怒,陈凯却是冷笑道:“金堡其人,被朝廷治罪后便跑去了广州,在一座寺庙里剃度出家。正巧,鞑子的平南王爷尚可喜甚喜与和尚交流,他便趁着这么个机会给尚可喜上了一份《平南王元功垂范》,由此得到了尚可喜的资助,去了韶州府的丹震寺作了主持。许是看我当年和晋王殿下、郭阁部、连制军一起将尚可喜剐了,所以这四五年便没敢冒出头来。现在眼见着大明有望中兴,就又按捺不住心里那份的骚动了。”
陈凯满脸都是讥讽之色,口中不见一字恶言,却满满的尽是恶意,显然是对其人极为不屑。任用,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若是他们此刻召回旧任给事中,金堡在获罪前恰恰就是工科左给事中,他们是用呢,还是不用。用,谁能保证这个家伙不会像当年那样祸乱朝政;不用,难免不会被人恶意解读为吴楚党争的延续,丧失公允的地位,于战时内阁的名声又是一弊。
“竟成,方才有所失礼,抱歉。”
“无妨,就金堡这么个货色,也就是求到了曹从龙那里,若是直接来见我,搞不好我便送他继续给尚可喜讲经去了。”
见得陈凯如此态度,郭之奇道了谦才重新落座。而此时,陈凯转而看向文安之,这位与金堡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前内阁首辅显然对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不似郭之奇这般反应激烈罢了。
陈凯记得,永历朝廷前期在朝中有吴楚党争,地方上则有东勋西勋之争,后来楚党的何腾蛟、瞿式耜与李家父子的东勋派联合,吴党便只得与西勋陈邦傅联手应对。前者在中枢便是“五虎”,在地方上便是何腾蛟、瞿式耜及李家父子;而后者,在中枢则是大学士王化澄、朱天麟,地方上则是堵胤锡和陈邦傅。
东、西二勋是切实存在的,楚党亦然,唯独是所谓吴党,实际上是在政治观点上区别于楚党的朝臣集合,他们大体上是倾向于联合闯营、西营这样的农民军抗清的,与何腾蛟、瞿式耜等人所持的观点、对待那些前流寇的态度截然不同。
文安之虽未与金堡有过多少交集,又是瞿式耜举荐入阁,但是对王化澄、朱天麟的人品颇为信任,对于与闯营系明军关系密切的堵胤锡亦是颇多称赞,从个人的政治观点上也同样是倾向于联合那些曾经的流寇抗清。
此间,陈凯以金堡为例,指明给事中任用非人的害处,亦是指出了现阶段确实没有太多合适召回的人选。对于陈凯的反对,文安之至诚君子,自也不会为了些许面子便要死撑到底,便干脆认了下来。
“那么,竟成以为,该当如何择人?”
“我有三法,可解此局。”说到此处,陈凯环顾一周,方才继续言道:“其一,便是开科取士。”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逆臣(三十四)
科举本就是这个时代最为正常的选官模式。自甲申以降,满清已然举办了六次科举考试,不光是从顺治三年开始每隔三年一次的明时旧例都未曾有过取消哪怕一回,甚至在顺治四年还加科过一次,不可谓不积极。而明廷这边儿,也曾举办过隆武朝乡试和孙可望的昆明乡试。
在座众人除了提出议案的陈凯外,皆是科举考试的深度参与者和获益者,对于这项制度从心理上自是乐见其成。但是,却不代表此法不存在切实问题。
“天子不在,殿试如何举行?若仅仅是在各省举行乡试,考中者亦不过时举人功名,何以充实六科?”
“如今长江以南半壁江上尚未抵定,我等便急着举行科举考试,会否对北方士子不公?”
“福建、广东两省收复已逾五载,广西、江西和贵州则是刚刚收复,云南的情况应该比这三个省好一些,毕竟鞑子也没待多久便撤兵了,与闽、粤当是相仿佛。可浙江和南直隶仍在大战,就连湖广北部地区的战事也尚未完结。地方上还没有彻底安定下来,士心不稳,是否过于急切?”
“长江以南抵定在即,如竟成所言,战时内阁要尽快担负起联合各路王师的作用,抡才大典又不可仓促举行,只恐缓不济急。”
钱谦益、文安之、郭之奇和张煌言先后表示了担忧,对此,陈凯并没有给他们以解决方案,反倒是将另一些他们尚未想到或是尚未提及到的问题一并摆在了台面儿上。
“问题还不只是这么多。”迎着众人的不解,陈凯继续言道:“朝廷抡才大典,不是说举办就能举办得了的。考题有诸位在,自不待提,考试地点也都是现成的,可考官如何选择?士子的参考资格如何评定?若有士人得中过鞑子举办的院试和乡试的功名,我们是否予以承认?再有就是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举办科考的费用如何解决?”
“这……”
这个议案本就是陈凯提出来的,显然,他远比其他人要想得更早,自然也有更加充裕的时间来想到更多的问题。
“考官不是难事,院试由各省的提学道负责,乡试无非就这几个省,我等操劳些或是责成一些在乡的翰林、阁老襄助,亦无不可。难的是参考资格评定,现在这年景,莫说是结保了,怕是不少士子就连乡保和互保都凑不齐的。”
郭之奇是做过提学道的,对于科举考试从官方到考生的一应准备工作自是最清楚不过。为了防止冒籍、匿丧等不符合条件的人员应试,明廷规定参考考生除了亲供外,还要提交乡里保举、生员互保和官员结保以为身份证明。而且现在天下大乱,还要防着有人匿名参考、越级参考或是冒名顶替……
“还有,大明凭什么要承认鞑子的功名?”
“可鞑子已经承认了大明的功名,我们不承认的话,岂不是平白要将那些已经取得了鞑子功名的读书人都往鞑子朝廷那边儿推吗?”
“推就推了,怕他们干甚!”
“仲常,事关重大,不可意气用事。”
“牧翁,您是元辅,自要顾全大局。但下官想问一句,若是鞑子的汉军旗人前来参考,我们要不要承认?”
“仲常!”
光是一个是否承认满清功名的问题,郭之奇便与钱谦益吵了起来。从功利的角度出发,科举本就是为国敛才的途径,亦是争取儒家士大夫支持的良方,既然满清作得了初一,大明凭什么作不了十五。可是,这对于那些在家乡被满清占据后仍旧以大明遗民自居,至死不肯参加满清的科举考试的遗民而言、对于那些始终为大明奋战而没有机会参与科举考试的官员和潜伏者们而言,又何谈公平二字。
这一幕,着实让陈凯吃了一惊。可是转念一想,郭之奇如此倒也并不值得奇怪,多年前永历朝廷在肇庆时,为了笼络反正的李成栋集团,一度在用人行政上“重反正、轻守节”,甚至发展到了以曾经剃发降清作为提拔的标准……
是否承认满清功名一事,正是郭之奇他们此前激烈斗争过的,显然是触动了其人的心结,这却是陈凯始料未及的。但是,出于对自身的身份认定和其他守节官员的利益考量,郭之奇也必定会继续斗争下去。
可放在钱谦益那里,曾经剃发降清的过往使得其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利,都免不了要承认满清的功名。毕竟,钱谦益是东南潜伏者们的领袖,他的消息能够如此灵通,能够如此肆无忌惮的对满清地方高官进行拉拢、游说活动,自然是有着不少已经考取了满清的功名,甚至是已经进入到了满清官场的士人们在他背后加持,他就算是不为他自己着想,也要为那些同为潜伏者的同伴们着想。
此间,文安之已经喝止住了二人的争执。一旦稍许冷静下来,他们亦是连忙向对方致歉。只不过,若要二人在这上面妥协,怕也是难以想象的。
这便是原则问题,陈凯叹了口气,只是稍作思量,便突然笑道:“若是有一天,鞑子的满榜状元跑来大明的吏部哭着喊着要求侯缺,也许,对于大明而言倒是一件好事。不过,现在考虑这个,还是为时尚早。”
满清在顺治九年和顺治十二年都曾将科举考试分为满汉两榜,以扩大满洲旗人在清廷内部的占比,也诞生了有清一朝唯二的两个满洲状元。不过,满榜状元的含金量实在有限,始终为人诟病,倒是后来出过一个蒙古八旗出身的状元郎,为多数人公认为有清一朝唯一一个旗人状元。只是那时候已经是同治年间了,我大清离亡国也就剩下最后那几十年了,那时候旗人之中多是提笼架鸟,但凡有些上进心的也都是一副汉人士大夫作派,便是这位蒙古状元也是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选择自缢守节。(注)
陈凯此间看似打趣儿,实际上还是在暗示他们没必要现在就争个是非对错出来。毕竟,科举考试现阶段问题多多,只怕一时半刻也不是那么容易搞得出来的。
“对了,竟成,你刚刚说得举办科考的费用……”
眼见着陈凯也出言相劝,张煌言便连忙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对此,陈凯亦是连忙把话接了过去:“我曾听曾阁老说起过,隆武皇帝在位时的龙飞首科,曾得到君臣上下的高度重视。奈何,那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举办费用,便硬是从隆武二年的三月一直拖到了六月初七才举行。”
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出身,他们承认的自然是崇祯、弘光、隆武、永历这一脉的大明帝位传承,于张煌言所效忠的正统大明天子鲁监国朱以海便是压根儿不认的。不过,陈凯显然是有在照顾张煌言的感官,提及此事时只用了隆武皇帝这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称谓,而非先帝。对此,张煌言亦是回之以微笑。
只不过,张煌言却也听说过,福京乡试之所以被迫迁延时日,除了费用上面的问题,还有郑芝龙等武将的反对、隆武朝廷在与满清交兵而军费吃紧、以及唐藩在和鲁藩争夺皇明正统等一连串的问题。
其余三人,钱谦益只在弘光朝廷任职过,随后便一度降清;文安之则是在永历朝廷才复出的,亦不曾与闻;郭之奇倒是在甲申年倒是确实在福建任职,但很快就丁忧回乡了,一直到永历三年才奉召至桂林出任礼部侍郎,未曾出仕过隆武朝。对于这些旧事,便不甚清楚了。
可是他们对于战时内阁现在的情况却是清楚得紧——这还仅仅是个意向而已,连空壳部门、皮包公司都称不上,最多就是得到了一些“业内大佬”的支持和市场的初步好感,仅此而已。莫说是他们现在根本没有财权,就算是有充足的资金,一上来就搞这么大的项目,实在是强人所难,毕竟他们总不能在搞了个一片狼藉后就此提包跑路吧。
“竟成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些,自不会是戏弄老夫的吧?”
饶是陈凯和张煌言一个劲儿的把话题往外带,饶是已经对彼此致歉过了,钱谦益和郭之奇的心里面难免没有些许意气暂时不得纾解。此间,前者再度问向陈凯之际,语气上便带了一丝愠恼。
对此,陈凯却不在意。能够坐到这个地位层级,考虑事情更多的还是在于利益二字,些许意气随时都可以丢到了仿佛就不曾出现过似的。
“当然。”作出了肯定的答复,陈凯傲然道:“不知,诸君可曾听说过锁厅试?”
“锁厅试?”
大明没有锁厅试一说,是故陈凯此言一出,众皆茫然。但也就是转眼的功夫,钱谦益便是眼前一亮,当即出言问道:“竟成所说的,可是前宋的锁厅试?”
“正是!”
海虞钱氏毕竟是吴越王钱镠和北宋名臣钱惟演的后裔,宋朝的事情,钱谦益从家学渊源上就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上一些。
所谓锁厅试,乃是宋朝的时候供现任官员和有爵禄者所举行的进士试,因为他们本就多有职务在身,所以要暂时把职务放下,形象一些的比喻便是把办公室锁了才能前去参加考试,故称为锁厅试,参与锁厅试的官员也被称之为锁厅人。
由于有资格参加锁厅试的本就不是在职官员,就是有爵禄之人,他们比寒门子弟往往在资产、人脉等方面更具优势,所以宋朝有一项惯例,那就是锁厅人不可为状元。基于这一点,比如沈括的侄儿沈遘、黄潜善的侄孙黄中、秦桧的养子秦熺、宗室赵汝愚等不少官宦子弟本来都考中了状元,但是依然被剥夺了状元的资格,把这一份无上的荣耀让给了第二名。
状元不状元的,与他们倒没什么关系——这五个人里科举成绩最好的便是钱谦益,探花郎毕竟不是说着玩的,可第三就是第三,没办法独占鳌头,也没办法坐二望一。文安之确实是庶吉士,但实际上在天启二年的那一科,他只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名次也比较靠后。单以名次论,崇祯元年的郭之奇比文安之要靠前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同样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他们两个连二甲赐进士出身都没够到,更别说是一甲赐进士及第的第一名了。至于张煌言和陈凯,倒是与状元更近一些,毕竟状元是第一名,没考过等同于零,而零是有无限可能的……
钱谦益将他所知的关于锁厅试的一切详细的解释给众人,连带着陈凯都补上了一些不甚清楚的知识盲点。
“大明也确有在职官员参加科考的先例,只是没有锁厅试这么一说罢了。”
大明的在职官员也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吗?陈凯确实没听说过还有这事,不过没等他流露出半分疑惑,文安之便替他解释了起来:“竟成的意思是说,此番科考旨在针对那些尚未获得功名的在职官员,进行一次锁厅试,再由那些通过了锁厅试的新科进士中选取一些出来充任六科给事中?”
陈凯不晓得这算是文安之歪打正着呢,还是挡在他达成目的的知识盲点被文安之的理解能力给击穿了。总而言之,会错了意但同时又会对了意的文安之确实理解了他的想法。
明亡甲申至今,只有过两次科举考试,还都是乡试。前者覆盖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另有浙东附榜以与鲁监国朝争夺人才;后者则仅限于云南一省,也仅仅是为秦王府一家提供人才。
如今已近十六载,只两届科举是完全不足以为当下的大明提供足够的行政人才的,巨大的缺口迫使各方势力便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任命了大批的幕僚充当地方官,陈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些没有科举功名的“黑户”,大明日后肯定还是要承认下来的,而陈凯提出的锁厅试,便是可以兼顾承认和择人的一石二鸟。
对此,众人无不流露出了深思之色。但是很快的,郭之奇却突然眉头深锁:“竟成,这不太好吧。”
“确实不好。”出人意料,陈凯竟然肯定了郭之奇的否定态度,继而转向了张煌言:“沧水,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了张煌言,对此,后者起初是一脸茫然,但张煌言亦是才智之士,几乎是顷刻间就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门道,整个人瞬间便严肃了起来。
“是的,我反对由锁厅试进士充实六科给事中!”
注:这个事情,一方面有汉文化对八旗子弟的渗透和浸染,另一方面则比较荒唐——此人是义和团的重要支持者,当时有传闻说是八国联军扬言要杀光所有支持义和团的官员,于是他的妻、儿和四个孙子便在北京自焚,他亦在保定自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逆臣(三十五)
张煌言的反对态度比郭之奇来得更晚,但却更加坚决。
若论祖制,战时内阁本就并非大明祖制,甚至内阁首辅为百僚之首亦非大明祖制所承认的,但是他们既然连战时内阁都开启了筹备会议,此便更不在话下。况且,关于荐才制度的特例,他们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由于宗室规模急剧膨胀,由宗室所引发的财政负担和地方民怨已经到了不得不加以解决的地步。对此,万历、天启年间就曾开设宗科,以供宗室子弟参与科举考试,试图以官位换授爵位,通过令宗室自食其力来缓解财政压力。
奈何,明朝养肥猪式的宗室奉养政策搞出来的那群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又如何能在科场上干得过小镇做题家,以至于终明一代,能够考中科举的宗室都寥寥无几。
眼见于此,崇祯也主张过宗室换授,这一次并非科举,而是由宗人府为朝廷举荐宗室人才为官。这项制度的主要支持者便是崇祯皇帝、首辅温体仁和当时还只是唐王的隆武皇帝,而反对者则是其他文官。
作为这些文官代表的礼部侍郎陈子壮,就是岭南三忠之一的那位陈子壮立刻就引来了崇祯的勃然大怒,温体仁亦是落井下石,欲援引太祖祖训之“离间亲亲”条例对陈子壮严惩,最后在朝臣们的几番扯皮之下,陈子壮还是被从宽论戍。而后来的诸多史料记载关于这段历史,便大多干脆省略为了奸相温体仁陷害了一个名叫陈子壮的忠臣……
其实,崇祯所主张的实际上便是恢复明太祖时的祖制,但却遭到了文官集团的强烈反对。究其原因,无非是宗人府获得荐才权必然会对现有吏部铨选制度和科举制度造成冲击,会威胁到士大夫的利益,仅此而已。
历史上,崇祯最终还是力排众议,强行通过了宗室换授之法。但那已经是崇祯九年的事情了,距离其自挂煤山就剩下八年的时间了,能够缓解多少财政压力和地方民怨,只怕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事实上,这世上的事情本就无所谓祖制与否,无非是是否附和当权者和倡言者的利益罢了。此间,张煌言所持的反对理由,亦是如此。紧接着,文安之便是脸色一青,亦是对陈凯表示了反对的态度。唯有钱谦益,却是在犹豫片刻过后,才从他们的这些对话中找到了些许解决之策出来。
“竟成确曾是闽王的幕僚出身,老夫亦曾教授过闽王圣人之道,老夫愿意以海虞钱氏满门性命担保,竟成和闽王绝无操控台谏之想!”
言官的设立本是皇帝用以监察朝堂之用,是故,皇帝最忌讳的便是言官党附高官,由大小相制蜕变为上下勾结。是故,操控台谏本就是一件非常严重的指控。更何况,涉嫌操纵台谏的不只有阁臣,更涉及到了藩镇,这便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此间,无论是作为反对者的郭之奇、张煌言和文安之,还是身处嫌疑之地的陈凯,甚至是相对超然的钱谦益,其实都很清楚到底为何。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大明的现实状况——科举不兴,藩镇以幕僚充当地方官,这便是普遍现象。作为此前最大的两个藩镇——秦藩和闽藩,前者控制着云贵两省,后者控制着闽粤两省,他们派出任职的幕僚最多,多到了其他藩镇连零头都比不过的地步。
随着孙可望的降清,以及清军借助于孙可望的劝降书从而势如破竹的攻入云贵,那些由孙可望任命的地方官纷纷转投了满清。随后,在清军惨败后,这些人又是逃离的逃离、隐居的隐居,任谁也不敢承受晋王殿下的雷霆之怒。
这样一来,在职的地方官之中将会有一大部分出自闽王府和陈凯的官署,他们都可以视作为东南明军这个超级藩镇集团的触手。而且,随着东南明军在浙江、南直隶、江西、湖广、广西的高歌猛进,这些触手的数量自然也会呈指数级增长,是任何藩镇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甚至加一起都不一定能赶得上个零头的地步。
如果战时内阁通过了以锁厅试进士充实六科给事中的决议,那么未来的六科给事中当中的大多数将会是出自郑成功和陈凯的门下,甚至是绝大多数。届时,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做,都将构成了操控台谏的现实!
陈郑一体是世所共识,是故,陈凯操控台谏就是郑成功操控台谏,郑成功操控台谏就是陈凯操控台谏。
这便是现实问题,可若是各自发展,不涉及联合各方势力,如此的一超独霸,自是极大地优势,可最后的结果就是取明而代之,就像是曾经的那个强大的吴王府之于弱小的龙凤朝廷一般——即便主观上不想如此,可若是双方力量悬殊真到了这个份上,不得不黄袍加身的戏码也是少不了的。
郑成功不是朱元璋,也不是他那个在三藩之乱中对盟友大打出手的败家儿子。更何况,现在的东南明军也不是郑成功一个人说了算的,陈凯这些年的功绩,使得任何人想要做出什么对东南明军势必会产生重大影响的决策都没办法不顾及陈凯的意见。而陈凯,亦不会容忍任何人有机会取明而代之,无论是郑成功,还是他自己。因为一旦改朝换代,皇权的兴衰轮回就又要重新启动,这是在永历弃国的大背景下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此时此刻,钱谦益将话直接点破了,吓得那幕僚连记录都不敢记录了,手更是一个劲儿的哆嗦,墨点随之抖落得满纸都是。但是,其预想的阁臣互斗的场面却未曾爆发,见得钱谦益突然发作,文安之等三人亦是连忙起身行礼,不敢有丝毫犹豫。
“下官早年确与竟成有隙,但如竟成昨日所言,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此间,只是讨论议案,亦绝无他意。”
“竟成之为人,这些日子下官看在眼中,绝无怀疑竟成之意。”
“下官此前虽与竟成未曾谋面,但下官之好友皆对竟成交口称赞,下官相信他们的人品,自然也信得过竟成。至于闽王殿下,因鲁王殿下的缘故,下官确对其有些意见,但下官亦是坚信闽王殿下对大明忠心不二,断不至此!”
钱谦益的这一手着实让陈凯为之一惊,只是未及他开口,钱谦益便示意众人落座,温言说道:“老夫亦相信诸君皆系正人君子,只是有些事情最好现在就挑明了,以免日后再生出些什么嫌隙出来。况且,竟成刚刚不是已肯定了诸君的否定态度了吗?”
说到此处,他更是面露笑意:“而方才汝止所言之充任与沧水所反对之充实,虽一字之别,老夫倒是以为我等的想法实则是一致的。你以为呢,竟成?”
“牧翁知微见著,下官亦有同感。”
充任和充实确实只有一字之差,可是从数量和比例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换言之,以锁厅试进士充任六科给事中本没有问题,只要他们不让锁厅试进士填满六科给事中的那四十个坑进行了,那么随着锁厅试进士在这其中的比例越小,陈凯和郑成功就越不具备操控台谏的可能,旁人总不能说那些并非受陈凯和郑成功任命的官员同样全部受到了他们的操控吧?
说来,陈凯与钱谦益相识多年,可是直到了今时今日,方才见识了这个官场老油条的手段和观察力。
或许,由钱谦益出任战时内阁首辅确实是一件好事。这位老先生的声望足够镇住其他阁臣,就算是功勋最著的陈凯亦要给他足够的面子。毕竟当年陈凯去了一趟常熟,钱谦益便源源不断地向郑成功和他送来大把大把的银钱和情报,这都是情谊,甚至是恩义。
而且,现阶段,钱谦益肯定比任何人都在乎战时内阁。因为只有战时内阁存在,他才是首辅,没了战时内阁他便什么都不是了。就像是只有永历身在缅甸,马吉翔才是首辅,一旦永历回了国,那马吉翔就什么都不是了,这是同样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这把年纪了,出身豪富、文采领袖东南、位极人臣、娇妻美妾,荣华富贵享受了一辈子,但也被人唾骂了半辈子,现在还有些期待感的也就只剩下那千秋史的毁誉二字了。只有大明在战时内阁的主导下得以中兴,他在史书中的评价才能得到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了战时内阁的稳定和团结,这位老先生也一定豁得出去。
“竟成,除了这其一,你不是还有其二和其三吗?莫要吊着我等的胃口了,速速说来。”
既然不能全部都由锁厅试进士充任,那么剩下的位置便要想旁的法子了。所幸,陈凯早有准备,此间钱谦益问及,他便直接说道:“另外两法,一为由战时内阁直接任命,另一为由地方贤达推举。”
这两个法子,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乍看上去确实如此,但实际上只要仔细想想,其中的门道便绝没有那么简单了。
“直接任命,与任用私人无异啊。”
“牧翁,后续入阁的阁臣同样是由各路藩镇举荐的。况且,即便是锁厅试亦要时间准备,这期间难道战时内阁就不做事了吗?”
“终是不美啊。”
确实不美,后世便出过总统任命议员、议员选举总统的奇葩制度,称得上是一个臭名昭著。不过,战时内阁的阁臣,以及元辅、次辅皆非给事中选举产生,自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任用私人在中国古代的文官阶层也不是什么好话,几乎是与结党营私划等号的。
对此,陈凯亦是无可奈何。无论他们是爱惜羽毛,还是顾全战时内阁的声誉,都不愿意与这个东西挂上钩。哪怕,陈凯明言此法是急事从权,从钱谦益到文安之、从郭之奇到张煌言,这四位仍是清一色的无法接受。
“还是议一下由地方贤达推举之法吧。”对于直接任命,钱谦益已经彻底丧失了讨论下去的欲望。陈凯环顾一周,其余三人亦是如此,他便也只得应了下来。
“这地方贤达,竟成,此法可是由你那咨议局来代为推举?”文安之目光如炬,牢牢地盯在陈凯的面上,毫不掩饰他此刻的猜忌,与先前就锁厅试的反对态度完全是判若两人!
早在筹划咨议局时,他便已经有了会被这些历史上的英雄猜忌的觉悟。此刻,陈凯闻言,藏在胸中多时的觉悟当即便是化作了一声冰冷的笑意:“文阁部此言差矣,咨议局确系我所创,但却从来不是我陈凯的私人之物!”
文安之是君子,却不是傻子,甚至在座的另外三位也没有一个好哄弄的。陈凯自然也没有想过要蒙骗他们,那样即是不尊重他们的人品,更是不尊重他们和他自己的智商。
此间文安之的言辞中锋锐已显,陈凯亦是针锋相对,在原则问题上不做丝毫退让。眼见着又需要和事佬出手了,陈凯却并没有给钱谦益那个机会:“郭阁部,可还记得关于咨议局一事,你我二人曾进行过的那一次深谈吗?”
郭之奇自然明白陈凯要说的是什么,此间亦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他对当时的谈话内容记忆犹新。
见得如此,陈凯藏在心底的锋芒再不作丝毫掩饰:“那就烦劳郭阁部代下官向牧翁、文阁部和沧水复述一遍,可否?”
“好吧。”
接下来,郭之奇便向众人复述了一番陈凯当时的论调——从大明制度崩坏,皇明祖制已经救不了现在的大明,到纵观历史,历次王朝中兴实际上都是王朝向士大夫让渡了部分权利,或是长久以来与士大夫的合作默契远胜于他们的对手。
这一番话听下来,众人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多年不睦的陈凯和郭之奇二人突然间便实现了合作。原本的,他们还以为是明廷在满清灭国大军的巨大威胁之下被迫向陈凯和郑成功妥协,可现在看来,合作却是郭之奇心甘情愿的,仅仅是因为陈凯所持的理念让郭之奇看明白了咨议局的本质,以及对于大明的重要性!
“今天刚刚议事时,沧水提过一位张阁老,我私以为是那位张国维张阁老。关于那位张阁老出身的家族,沧水应该有所耳闻吧?”
“竟成所要说的是托塘张氏?”
“正是。”陈凯点了点头,继而向众人解释道:“托塘张氏与东阳县的其他五个家族并称东阳六族,这六个家族在当地势力极大,历来知县赴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先去拜会六族的要人,以示尊重。地方上但凡有个什么重大纠纷,也要先行交由六族处理,《大明律》则是实在谈不拢才会做出的最后抉择。东阳县衙正门左前方有一处名为如泉馆的所在,便是当事双方邀请六族要人处理纷争的所在。谈得妥,便在那里把纠纷解决了;谈不妥,当事双方出门便可直接进衙门去和《大明律》谈。”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屡兴大案,并迁富户豪强于中都凤阳,以至洪武末年全国富户锐减至极少的数量,其中更是再无吴兴沈家那样的巨富。但是,人有才智之高下、有人脉之多寡、格局之宽窄、有机缘之好坏、有性情之勤惰,所以没用多久,贫富差距便再度出现,而且越来越大。大明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国祚,大明的地方官或是主动、或是被动与地方上的有力人士也磨合了两百多年。双方的关系处理得好,便是如泉馆议事;处理不好,便是五虎乱潮。”
“士绅、大族、豪强在地方上作大,而里甲制崩坏,这是现实存在的问题,大明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处断,全凭地方官个人发挥,以及一些所谓的惯例。若是承平时也就罢了,现如今鞑子在拉拢士大夫上面不遗余力,越来越多的原本极力支持大明的士大夫不是倒向了鞑子,便是隐居起来做了遗民,大明获得的支持越来越少,如蕲黄四十八寨那样的例子在整个大明更可谓是比比皆是。”
“我们要么承认现实,借助于他们的力量来中兴大明;要么遵循祖制,把所有与鞑子有关系的家伙全都肉体消灭掉,最后等着锦衣卫上门来卸磨杀驴。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诸君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逆臣(三十六)
几社诞生于江浙,成员仅有六人,被称之为几社六子。弘光后,陈子龙和夏允彝加入鲁监国朝,在南直隶组织抗清。但是随着他们的殉国,几社星散,六子中的徐孚远南下投奔郑成功,又在中左所重建了几社,后世称之为海外几社。
海外几社同样是六人,即徐孚远、张煌言、卢若腾、沉全期、曹从龙和陈光禄。陈凯与海外几社中除张煌言外的五人关系很好,甚至被很多人称之为是海外几社七子之一。再加上他在广东的两个行政副手——王江和曹从龙也都是浙江人,而且还都曾在鲁监国朝任职,他能够知晓曾作为鲁监国朝首辅的张国维的背景,这倒不足为奇。
至于地方上的问题,陈凯虽然出道最晚,但是作为地方官的资历却是仅次于郭之奇的存在,远远超过其他三人。可陈凯既然能够说服郭之奇,显然后者也早就明白了这里面的门道,只是缺乏解决问题的办法和魄力,但是陈凯却有。
“在面对满清时,汉人以及所有被满清压迫的人们都存在着成为我的盟友的可能;在面对封建皇权之时,藩镇和儒家士人阶层便是与我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若是有一天,我需要与藩镇或是儒家士人阶层开战的话,又有谁可以作为我的助力?”
脑海中突然跳出了这么个念头来,陈凯立刻将之放下。满清和封建皇权都还活蹦乱跳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起码现在没必要想得太多。
“竟成。”再开口,钱谦益的声音之中已经明显可以听出沙哑之色,他所要说的亦是没有出乎成的意料之外:“变法,事关重大啊。”
自古变法者,难有善终,就算是得了善终,往往也会遗祸子孙。往前的不谈,只说大明一朝,张居正的死后抄家便是最好的明证。
钱谦益果然还是那个钱谦益,其性格中软弱的一面即便是有着战时内阁首辅的身份加持也不可能轻易遮蔽掉的。眼见于此,陈凯则是慨然笑道:“变法之所以会使得变法者难得善终,归根到底是使既得利益者受损。现在,我们只是顺应现实罢了。”
“可皇上……”
这三个字刚刚出口,钱谦益勐地便惊醒了过来。战时内阁是干什么的,他从在绍兴亲见了陈凯写给郑成功的书信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心中有数。
大明皇帝将处断国事的权力一分为三,分别掌握在司礼监、内阁和六科给事中手中。这三方呈鼎足之势,大明天子的封建权利便稳如泰山。陈凯向李定国要到了黄钺,内阁才同时拥有了票拟和批红这两项大权,若是由战时内阁决议六科给事中改由咨议局推举的话,那么面对皇权的便不再只是一群皇帝的秘书,而是三权合一的官僚集权!
那是比受历朝皇帝所忌惮的相权还要可怕的存在,果不其然,就在他被此刻的胸中所想震惊得几乎难以呼吸之际,陈凯接下来的话更是印证了他的方才所想。
“《易经》有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我等既被时人称之为是当世贤臣,自然要致君尧舜上。”
赤裸裸的将约束皇权的乱臣贼子之行径与儒家经典联系在一起,陈凯说得心安理得,甚至就连此前还犹豫不决的钱谦益亦是涌出了一种理所当然之感。这才是真正的儒家,确切的说是亚圣孟子的儒家。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到“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再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孟子的思想和言论令一千多年后的明太祖都惊惧万分,直言“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
孟子的民本思想与封建皇权的予取予求之间本就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是故当时已经成为了封建皇权最大既得利益者的朱元章自然要将孟子请出文庙。
奈何,儒家士大夫阶层借星象一说表示了反对的态度,朱元章也只得又将孟子重新请了回去。他们反对的仅仅是一个古人在文庙中的位置吗,显然不是,他们维护的是孟子的民本思想,维护的是儒家思想在明王朝的地位。
民权与皇权之间的斗争这一千多年来从未停止过,无非是作为封建时代“民”的代表——儒家士人阶层所具象化的“绅”比一般的老百姓可以从斗争中更早,也更多的获得利益。这在任何时代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就像是人生而平等,可总会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钱谦益原本以为战时内阁是文官、藩镇们借永历弃国的机会窃取皇帝手中的批红权,以谋求内阁在朝政上更大的话语权。哪想到陈凯竟志不止于此,这个家伙显然是要将“周召共和”在大明彻底制度化,是要一步到位的将大明天子彻底虚化为“大明寺”中供奉的泥胎木偶!
“真是个逆臣!”
如是腹诽过后,钱谦益亦是不由得自嘲,他将陈凯定性为逆臣,他们、郑成功及其背后的闽藩、李定国及其背后的晋藩、还有那些夔东明军,又有哪个不是逆臣?
当大明天子予取予夺的皇权成为了几乎所有仍旧在为大明帝国浴血奋战的文官、藩镇们所畏惧之物,畏惧于等到大明中兴的那一天,皇帝存在着凭借手中大权将他们这些曾经的流寇、曾经效忠过其他大明宗室、也必将功高震主的文臣武将们逐一铲除掉的可能,那么皇帝的特权,就断没有让它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性!
当他重新端详起众人,郭之奇自不待提,这位文渊阁大学士比其他人更早为陈凯说服,此间的态度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能出人意表的。而他再看向文安之和张煌言,此二人竟与郭之奇一般无二。
待他再行转向陈凯,那倔强、孤傲的神色一如当年。钱谦益记得很清楚,与他一同潜伏在东南为大明中兴而奔走的好友们无不是对陈凯的兵法韬略和治世之才推崇备至,但在称赞的同时,也同样少不了对那个可笑的童生功名的惋惜或是嘲笑。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儒者——当旁人还在为经典中略有歧义的一二章句辩论不休之际,陈凯却已经在将亚圣的思想付诸于实践了。
“知易行难,竟成胜老夫良多啊。”
战时内阁未来的首辅大臣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整了一番衣衫,旋即便是深深一拜。接下来,文安之、郭之奇、张煌言亦是如此。
眼见于此,陈凯坦而受之,随后才站起身来逐一回礼。此,即是他们对将儒家思想付诸于实践的先行者的尊崇,亦是他们对陈凯为儒家士人阶层谋求阶级利益的感佩。
“揭阳郭氏是当地大族,大到了被温体仁、周延儒排挤回乡,仍能得到当地知县、东林党健将冯元飙邀请编修本县县志;”
“夷陵文氏是官僚家族,文安之的父亲文国珍坐到过雅州知州。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文安之系庐陵信国公之后,这位庐陵信国公便是南宋宰相,伟大的民族英雄文天祥;”(注)
“鄞县的高丽张氏更是世代官僚家族,远祖可以追朔到宋仁宗时的宰相张知白,张氏家族于元时避祸高丽,至明初始归鄞县,为区别其他张氏家族故称高丽张氏,虽说到了明末时已是家道中落,可其父张圭章仍能坐到从五品的刑部员外郎,可见底蕴仍在;”
“至于海虞钱氏,更不必提,真正的名门望族。”
陈凯不觉得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文官能够充斥战时内阁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他仅仅是以这些人在历史上的表现和当下的地位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作为挑选依据。
况且,科举确实较之更早的选才制度更为公平,但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相对而言的,世家大族的子弟较之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能够获取的资源多得仍旧根本没办法拿出来比较,所以科举考试得中者绝大多数亦是这类家族的子弟。
这样的概率问题其实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子弟受到家族的荫庇、供养,而家族的兴盛亦是需要数代人持续不断的努力方可实现,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换做是旁人,陈凯或许还要揣度一下其人用心之中到底是公心多一些,还是私心多一些。但这几位,历史已经替他筛选过了,无论他们此刻是否支持于他,都是出于消灭满清、中兴大明的原则,并以此作为衡量是非对错的准绳。至于能够在中兴大明的同时进一步的约束皇权,那不过是上面的添头罢了。
“那一次,郭阁部便与我说过,大明的中兴之主自当是今上。对此,我深以为然,闽王殿下亦是如此。”
“是的,今上是烈皇唯一还健在的堂弟。遵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承之法,理应如此。”
向郭之奇点头示意,后者亦是作出了回应。接下来,陈凯便转而对钱谦益言道:“未来大明中兴,天子自可优游荣养,安享富贵终身。”
钱家在明末已是富可敌国,其中极其重要的一项收入便是海贸。否则的话,当时还只是总兵官的郑芝龙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将儿子送去拜前礼部侍郎、东南文宗领袖钱谦益为师。
正德皇帝的情况,钱谦益不甚了了,但天启皇帝的驾崩,那其中的可疑之处,他当年多多少少的还是有过一些猜测。此间,陈凯摆明了就是在问他。钱谦益心中勐震,面上却是不显分毫:“竟成言之有理,战时内阁自当确保今上及今上之子孙永享富贵荣华。”
“既然战时内阁可以确保今上及今上子孙的福祉,那么先帝、绍武皇帝及同为远支宗室出身的鲁王殿下的历史地位和生前待遇,我等亦当保全。”
说到此时,陈凯已看向张煌言。透过历史,他很清楚这位兵部侍郎与郑成功其实情况差不多,都是名义上效忠永历,实际上心里面各有各的效忠对象,区别无非一个是隆武,一个是鲁监国而已。
只是隆武早已驾崩,鲁监国却还活得好好的。奈何当年唐鲁之争的后遗症仍在,郑成功虽然收留了鲁王,但却对其并不待见;而张煌言则是一边岁供不绝,一边唯恐郑成功忌讳而“十年不敢入谒”。可是等到历史上永历败亡的消息甫一传来,他便立刻去找郑成功,希望郑成功能够奉鲁王为正统,但却仍旧没有得到郑成功的支持。
以陈凯对郑成功的了解,无论是透过史料,还是他亲身接触,郑成功可以接受任何一位大明宗室登基,唯独不能接受鲁王朱以海。这是原则问题,就像是闯营系和西营系的明军会担心未来大明中兴,天子有可能会清算他们挖祖坟、杀宗室、逼死崇祯的那些旧账是一个道理。
此间,陈凯已经先后与郭之奇和文安之约定了永历的正统性不可动摇的原则,那么就断不会支持鲁王。除非缅甸方面胆子大到了敢亲手杀害大明天子和太子,但这可能吗?
须知道,就算是咒水之难,亦是吴三桂大军攻入缅甸,逼迫缅王交出永历所致。如今大明已经将近夺回江南半壁不说,只说李定国大捷磨盘山,缅甸方面只怕是连薄待的胆量都未必有,更别说是谋害了。
其实,从张煌言接到郑成功的邀请返回绍兴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哪怕是永历弃国,陈凯仍旧奉其为主,不仅仅是李定国极力支持,就连郑成功也明言任何敢于在这个当口跳出来的家伙都将会是战时内阁和他们这些藩镇的敌人。这话,其中九成九就是说给鲁王朱以海和朱以海最大的支持者,也就是他听的!
现在,陈凯明确表示战时内阁会保障鲁王的历史地位和生前尊荣,而其他阁臣也没有任何一个提出哪怕半分质疑。这里面,自然有陈凯将鲁王和隆武捆绑销售的成分在,但结果却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所真心期待看到的。
“下官愿交出故定西候所部兵权。”说到此处,张煌言却是顿了一顿:“于战时内阁。”
张煌言还是在担心战时内阁不能确保鲁王的安全,只是在陈凯看来,张煌言和张名振从一开始就把事情想岔了——郑成功在乎的不是那几千兵勇,历史上郑成功麾下大军十数万,现在更是坐拥雄兵二十余万,区区几千兵勇,就连粮饷都要靠郑成功拨给,又算得了什么。郑成功在乎的是鲁王的支持者存在着会利用这些兵马助其复起的可能,是鲁王咸鱼翻身的可能性,而非兵权本身。而张煌言和张名振则认为要凭着这些兵权使郑成功不敢对鲁王如何……
“此事我可以向闽王殿下说明,想来书信抵达之日,闽王殿下和鲁王殿下此后皆可安枕无忧矣。”
与张煌言协商促使其交出兵权,这是陈凯早前就想过的,他相信郑成功亦是希望他能做到其始终未能做到的这件事情。为此,郑成功还在一封书信中浓墨重彩的提及过一些江浙的儒生劝说他不要违背祖制的事情。
什么是祖制,大明祖制,天子弃国,朝中群臣当拥立新君即位,以避免弃国的天子做出危害国家社稷的事情,英宗皇帝和景宗皇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放在今时今日,一旦永历被废,还有何人可以继承大统,尚且在做赘婿的朱三太子?显然不是,那位皇子现在还并不为人所知。那么当万历皇帝“最后”一个继承人被废除后,群臣就只能从远支里挑选,曾一度监国,在江浙拥有广泛支持者的鲁王朱以海便是最大的受益人。
当永历弃国的消息传开,在江浙,郑成功与鲁王支持者之前的一场博弈已悄然展开,郑成功的回答则一如历史上对张煌言那般,压根儿不予支持,甚至是不予理会。
原本,陈凯还打算借那书信迫使张煌言接受用兵权换取战时内阁对鲁王的保证,但是现在却已经用不着了,张煌言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搞定了鲁监国系,陈凯转而看向文安之,以着更加郑重其事姿态的言道:“晋藩、蜀藩、旧秦藩及夔东众将,早年为天降灾厄所致、为贪官污吏逼迫,被迫为贼。然,甲申以来,各部幡然悔悟,为大明、为华夏浴血奋战,更有为数众多的将士以身殉国,足见其悔过之心。诸般前情自当一笔勾销,战时内阁当确保他们的未来与其他将士无异,勿使将士们一边为大明流血、一边还要对未来忧心忡忡。”
“如此,众将士自可心无旁骛。”
文安之重重点了点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夔东众将的心思。为了安抚他们,文安之可不仅仅是劳心劳力那么简单——在这武汉地区接触了些时日,陈凯才知道,原来文安之到任后,没过多久便让他的第七子文秉吉迎娶了涪侯谭文的女儿为妻,更是将二女儿嫁给了闯营出身的宜都侯塔天宝。
为了安众将之心,文安之已经将夷陵文氏与夔东明军彻底捆绑在了一起。无论是为了夔东众将、还是为了文安之,亦或是为了那些仍在为大明战斗的西营系明军,战时内阁必须做到对这些前流寇与其他明军一视同仁,陈凯断不会让这些历史上的英雄即流血又流泪。哪怕未来的威胁未必是老朱家,就算是那些儒家士人想要反攻倒算,也绝对没门!
“当然,遵照众将例,孙可望亦前情可悯,然其以亲王之尊背叛大明,战时内阁断无宽恕之理,更不会接受其投降。”
“自当如此!”
几乎是异口同声,文安之和郭之奇便对陈凯关于孙可望的处断表示了肯定的态度,他们都是永历朝廷走出去的督师文臣,一个被其软禁半年之久,备受威逼利诱,另一个则是亲眼见证了孙可望的跋扈自雄,对这位秦王殿下皆是一个恨之入骨。待陈凯再看向钱谦益和张煌言,此二人亦是无比郑重的点头示意,他们显然也不能容忍一位大明亲王的叛国投敌!
“我主张将这些全部写进战时内阁成立诏书,并公示天下。诸君可有异议?”
“老夫没有任何异议,我等组建战时内阁行的是为国为民之事,心怀坦荡,自无不可对人言。”
“正是如此。”
见众人再无意义,便约定了待所有议题讨论完成后由钱谦益主笔写就请立战时内阁奏疏和战时内阁成立诏书,这亦是未来的内阁首辅大臣的分内之事。
战时内阁筹备会议的会期计划是为三天,前两天的会议安排一致,即上午在黄鹤楼集体会议,下午会见士绅百姓代表,晚上自由分组讨论。而第三天则是上午进行最后的决议,下午举行会议闭幕典礼,李定国已经把祭祀用的“三牲”都运到了武昌府城。
第一日上午的会议很快就结束了,用过午饭,他们稍作休息便要会见士绅百姓代表。当然,在用饭之前,还是要向明太祖的神主牌行礼,以示郑重。
“行礼之前,我还有一个想法。”
“竟成但请直言。”
“我想,既然我等已经议定,由锁厅试进士铨选及咨议局会推六科给事中之议桉,那么今天下午或可向士绅百姓们透露一二,看看民间对此的反馈如何。”
注:此据说是出自康熙年间的《文氏谱略》,笔者汗颜,未能接触到原文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