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季孙之忧(二)
要事,陈凯与郑成功之间是有很多需要商讨的,这些王江作为广东的首席行政官员,多多少少的也是知道的。
可是问题在于,战事刚刚结束,郑成功就发来了这么一份书信,而且还是从福州一路凭借着去年才刚刚恢复起来的驿站系统送来的,而非是明军惯常使用的海运。显然,郑成功并不希望因海运的不确定因素而影响到书信送抵的速度,由此才会选择了这等更加稳定且不失于迅速的办法。
对于郑成功书信中的大事,陈凯约莫是有些了解的。关于南赣地区的消化,关于福建的民生恢复,关于李定国入滇的影响,另外也会涉及到一些关于浙江战场上的变局。这些,无不是在影响着郑氏集团的发展,哪怕是浙江战场的变化,其实也并非没有影响到陈凯这边最近的,驻扎建昌府的福建绿营协守吉安府,其实就是从浙江战场发展来的连锁反应,进一步的让陈凯淡了继续向江西腹地进军的心思。
双方都需要很多事情进行商讨,会面本就是必然的,可是郑成功不光显得很急切,而且更是把会面的地点选在了福州,而非是距离双方都较为折衷的南澳岛,这样的怪异使得陈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然而,眉头紧锁亦是在送走了王江之后,当公事房中重新恢复了只他一人才浮现的神色。郑氏集团向来是陈凯最大的依仗,有着郑氏集团的强劲实力作为后盾,陈凯可以作出更多的事情,发挥更大的作用。而这一份的依仗是不能有半分质疑的,哪怕只是来自于他人的平白揣测,也不可避免的会影响到他人对陈凯的信心。
“但愿是因为浙江的缘故……”
刚刚征战归来,这才是第二天而已,奈何郑成功在书信中表现出了想要尽快会面的意愿,陈凯也只得是将不甚紧要的事情放在一边,回家好好陪陪妻儿一日,在回到广州的第四天就再度启程,坐上了前往福州的海船。
………………
两个月前的永历十年正月,前段时间刚刚从舟山返回的忠振伯洪旭率领一支由三百余艘大小战船组成的舰队浩浩荡荡的驶出了福州码头。
这支舰队并非是赶赴舟山的增援部队,在那里,明军尚且驻扎着大军,一时间还不需要继续添加筹码。洪旭素来是郑成功最为信任的部将,倚重非常,乃是除陈凯之外最适合承担方面之任的人物。
舰队浮海而行,消失在了福建沿海的视线之内,再度出现,却已经是在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台州府的外海。
浙江一省上八下三,计有十一个府的区域。台州府是为上八府之一,东面海、西邻金华府,南、北、西北和西南方向则分别是温州府、宁波府、绍兴府和处州府,但又与周边这五个府间隔以天台山、大盘山、仙都山、雁荡山,自成一片区域。并不似同省的金衢、宁绍、杭嘉湖那般凭盆地、平原浑然一体。
这个府是以山区为主,间杂着一些小型的盆地以及沿海的平原。辖区计有临海、宁海、天台、仙居、黄岩、太平六县及海门卫、松门卫等一系列的沿海备倭卫所。
此间曾是戚家军抗倭首战的发生地,不过随着江上师溃,清军便迅速的占领了这片土地,一如浙东八府的其他所在那般。迄今,已经有十年的光景了。在这十年间,俞国望、金汤、董克慎等大批的抗清武装活动在此间以及邻近府县交界的山区,可谓是多如牛毛。他们长期与清军展开斗争,据险而守,虽不足以收复失地,但是在气节上却是能够为人所重的。
浙江的抗清运动随着永历四年和永历五年清军针对大兰山、天台山、舟山以及浙东广大地区的围剿的胜利,很快就进入了低谷。最近的几年,广东、福建风起云涌,浙江这边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奈何,当初清军对浙江抗清运动的屠戮过甚,以至于到现在这个份上了也就是比历史上稍微强点儿有限罢了。
“伯爷,前面是三母山和大陈山,向西是松门卫……”
三母山和大陈山都是台州沿海岛屿,而那松门卫则曾与北面的海门卫一同是为戚家军的水师基地,现在自然都是清军的控制区。此时此刻,旗舰的甲板之上,船长向洪旭指着那海天一线处越来越明显的疙瘩,洪旭的身旁已经有亲兵将地图展开,在海风中猎猎。
这条海路已经不是洪旭第一次了,最近的往返是从福建去往舟山,但是这一遭他们的目标却是近在咫尺的台州府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在大陈山稍作休整。”
“末将遵命。”
桅杆上的传令兵挥舞着旗帜,旗语向四周传播,很快的就成为了这支舰队的共同。在那里稍加休整,大军就重新拔锚,直接转道向西。视线未及的所在,那里是澄江的出海口,与松门卫并立的海门卫的卫城就坐落在那里。而就此溯流而上,更可以直薄位于临海县的那处台州府城!
舰队涌入澄江出海口,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清军的台州水师。这支清军水师的编制甚大,足足有三千战兵的规模,比之把守钱塘江口的钱塘水师的两千战兵还要更胜一筹。不过,这支水师按照清廷的编制,海中营协防宁波定海,左右两营则分驻台州、温州两府的沿海防御要点,这海门卫恰恰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规模,在洪旭率领的舰队面前不过是群狼环伺的小羊羔一般,不消一战便自行溃败了。随后,明军一拥而入,直抵台州府城之下,舰载火炮的轰鸣如同是闹钟一般,逼得台州副将马信连忙派人将府城的一众官员请来商议战守之策。
台州副将马信是陕西长安人士,在台州坐镇多年,清廷在此的统治便稳如泰山。此间,明军舰队直薄府城,当即就在城中引起了一阵骚然,原本本地的官员就要来寻马信商议对策,此间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受邀的一应人等匆匆赶到,兵备道傅梦吁、台州的知府刘应科、通判李一盛,临海的知县徐钰、县丞刘希圣尽皆到场,甚至就连道标守备郑之文也应邀到场。
“道台,这里味道不太对啊。”
“怎么了?”
“末将也不知道,只是感觉。”
郑之文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明这份不对劲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此,本就焦急于明军直薄城下的傅梦吁更是每当做一回事,直接就带着众人进入了马信的衙署。
“马帅,海寇临城,可有方略退敌?”
兵备道的职责所系,傅梦吁当即问及,连带着其他人等亦是将目光投诸在了马信的身上,显然是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素以骁勇善战著称的绿营大帅的身上。
此时此刻,众人分坐两侧,那面如黑漆,下颌骨微宽,连鬓的胡子根根扎起,身为秦人却颇有几分燕人张翼德模样大帅抬起眼皮,却是面露出了些许笑意来:“保这一方百姓平安,却也不难,只消诸君应了本帅一事即可。”
话,轻描淡写的说出开来,那一众文官自傅梦吁以下却无不是在心中暗骂这武夫吊人胃口,唯有那郑之文却是脸色一白,开始不自觉地往大门处侧目。
“此间皆是同僚,说句不好听的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马帅有何良方,还当直言。”
明军就在城外,那一声声的炮响宛如是重锤时时敲在他的心上,使得傅梦吁实在急切得简直是将平日里的那份养气功夫都丢到了澄江里似的。
若能退敌,他自然还是能够从澄江里将那劳什子捞出来,继续挂在面上的,但是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他,其余人等也无不是不似如此。说到底了,郑氏集团这几年来在闽粤两省实在是风头太盛了,他们在浙江都素来是不敢直视的。此间,明军打着忠振伯洪旭的旗号大举来袭,于他们看来很可能是想复制舟山的那般,一口气攻下台州府,进一步的打开浙江战场的局面。
如果真的让明军达成了目的,那么他们即便是逃出去了,也免不了要被清廷下狱论罪,乃至是连累家人。这是他们决计不想看到的结果,此间的操切也是无可厚非。
对此,马信却显得有些不紧不慢的,直面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的道出了他的退敌良方来:“其实也容易,本帅已经国姓爷商定了,举台州一府归附大明。尔等,只要把辫子剪了,本帅在洪伯爷那里自然少不了美言一二。”
话,如惊雷一般响在众人的耳畔,却直接震撼于内心。闻言,傅梦吁噌的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右手戟指,但却是那一个“你”字翻来覆去的说了多次竟始终说不出后话来。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坐镇此间多年的马信竟然会突然选择了降明。其实这也并不怪他,因为他实在无从得知,历史上马信就是在明军夺占舟山,巴成功、张洪德先后降明的情况下派遣亲信与郑成功联络,继而于此间率领本部兵马反正。而现在,明军在东南的声势更胜历史上那般,马信的选择自然是没什么好稀奇的地方。
此间,马信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气势上早已是居高临下,目光所及之处,一众人等无不是面色惨白,更有些豆大的汗珠子在额头上迅速的凝结而成,继而在官服上摔了个分崩离析。
第一滴汗珠淹没在了官服的布料之中,冰冷的汗液却仿佛是穿透了外衫、内衣,直抵皮肤。只见得坐在末尾的一人一跃而起,上前数步,挤开了那尚且言不成句的傅梦吁,直接便向马信大声喝问道:“马信,你是想要背叛朝廷?!”
在座的众人哪个也不是傻子,此刻,窗户纸被在场级别最低的临海县丞刘希圣捅破,众人的脸上已经不仅仅是没了人色那么简单,其死灰破败之相与棺中死尸之间也只差了那如溪流般淌着的汗水,以及那无意识的颤抖了。
“刘县丞果然是聪明人,本帅也不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了,各位且在此安坐,只要规规矩矩的剪了鞭子,日后在大明那边,亦是同朝为官,本帅断不会为难各位的。”
“无耻鄙夫!朝廷授你高官,恩深似海,你这厮竟不顾君臣之义,不思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附逆海寇,真无君无父之乱臣贼子也!”
刘希圣的喝骂,登时便吓了众人一跳,岂料马信听到此言,却是冷笑不已:“君臣之义也能与夷夏之防相提并论?我看你这厮倒是白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
马信相邀,商谈的是战守大计,各自的从人早早就都退了出去,大帐之中此刻不过只有马信、傅梦吁、刘应科、李一盛、徐钰、刘希圣和郑之文这七个人。
乍看上去,马信势单力薄,但此间乃是台州绿营的大营,马信既然有意反正,他们在外面的从人定然已被控制住了。再加上马信乃是宿将,向来有着武勇的名声,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已被此前的消息所震慑,哪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马信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登时便是一震,浑身上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仿佛是被什么电到了一般。唯有刘希圣,见话语竟激不起同仇敌忾之意,盛怒之下便大喝了一声“吾与你这厮拼了”便冲了上去。
“咚”的一声,冲到马信近前的刘希圣便倒飞了回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而此时,马信却长身而起,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上去,一剑将刘希圣的脑袋砍了下来,只留下了一句“成全你”的余音依旧环绕在帐中众人的耳畔。
暴喝响起的同时,守在大门外的亲兵亦是直接推门而入。这是最正常的场面,然而就在马信斩杀刘希圣的瞬间,那战战兢兢一如在场文官的郑之文却突然起身,抄起了椅子便向那几个刚刚推开房门的亲兵砸了过去,当即就是一个劈头盖脸。一瞬间的错愕,郑之文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拔剑在手,连砍带撞,竟直接冲了出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按道理来说,马信斩杀刘希圣,其他人即便是动也该是上前施救,或是代为求饶。然而,郑之文的第一反应如此,显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只待那几个亲兵推门的瞬间就立刻动手,反倒是把在场的众人都为之一惊。
强行冲了出去,郑之文也不顾那些正在被马信亲信钳制的从人、亲兵们,倒提宝剑,直接便向着上前阻拦的那人掷了出去。剑,倒是没有抛中,但是借着闪躲的功夫,郑之文已经冲到了他的坐骑身前,翻身而上。旋即,轻夹马腹,那战马便心有灵犀般的奔着辕门就冲了出去。
“别让郑之文跑了!”
转瞬的错愕,一旁的台州绿营们连忙追赶。而此时,只见得那郑之文轻扭狼腰,搭箭在手,大喝了一声左眼,一箭射出,便径直的插在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军官的左眼上,更是直入头颅,眼见着就是不活了。
一箭之威,引发了又一瞬间的错愕。借助于这一瞬间的错愕,郑之文策马扬长而去。而此时,已经控制住了那些文官的马信踏出了大门,目光锁在郑之文的背影,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句“早听闻这厮有擅射之名,这一遭却是小视了他了”便再不作纠结于这等微末之事,迅速的下达了开城迎接明军的命令。
拿下了这一众官员,便是大局已定,马信分派了部队向道标的驻地进发,那郑之文饶是武勇非常,但却依旧不敢造次,连忙带着部下从临近的城门逃出。与此同时,面向明军的城门洞开,大队的明军鱼贯而入,很快就控制了台州府城。
第一百章 季孙之忧(三)
与历史上郑氏集团同时在潮州、中左所和舟山三线与清军交锋,而自身实力却还有待成长不同,如今的郑氏集团已经控制了福建一省,外加上大半个南赣和广东以及舟山群岛,其自身实力是有着一个质变式的增强。
在台州战场上,洪旭率领的那支由三百余艘战舰所组成的舰队也已经不再仅限于接应马信所部反正,并撤回中左所那么简单了。此一番,洪旭除了舰队以外,郑成功更是从邵武府和建宁府抽调了四个镇的部队随行,极大的增强了这支攻入浙江的偏师的实力。
台州协除了一支由马信亲率的直属部队驻扎在台州府城外,其他的都是分据各县。明军控制了台州府城,洪旭在第一时间就立刻分派各镇,由马信的亲信们携带书信充当向导和说客,直扑各县溯流而上,向西如永安溪,达仙居县城,向北走始丰溪,往天台县城;顺流而下,入海口的海门卫城、永宁江下游与澄江交汇处不远的黄岩县城,明军凭着这一条澄江水道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扫荡台州府诸县的攻势。
比之发生在闽西南、粤北、南赣、桂东这么大范围,涉及超过十万大军的你来我往,发生在台州这一幕就显得过于芝麻绿豆了,实在不怎么起眼儿。但是,在浙江,尤其是在浙东,此一番的异变却不可避免的震动了不少原本就早已开始骚动了的心。
绍兴府余姚县的乡下,依旧是沈调伦被禁足读书的那处宅院里,依旧是那一众的人等,在分享着这个大好消息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发出了些牢骚来。
“天台县啊,当年我跟着王经略去过的。从那里,过新昌县地界就可以直入四明山。进了四明山,绍兴、宁波,两府就皆在兵锋之下。若是去岁我等在大兰山起事的话,现在正可以接应洪伯爷和马帅北上的!”
沈调伦的话语之间,不乏有对陈凯去岁阻止他们起事的埋怨之刺。这在在场的众人当中是最不少见的,邹小南、毛明山,还有刚刚才从浙西赶回来的黄宗炎,哪怕是没有出言,面上也难免有认同之色。
众人坐在此间发着牢骚,暴脾气的毛明山更是表示应该立刻发动起来,不好再做迟疑下去。而其他人,对此也是多有同感,无非还是唯恐太过仓促,准备工作不足导致无法达成预期的效果。
“我们应该发动更多的士绅、百姓,让他们一起行动起来,为王师之先驱,彻底掀翻鞑子在咱们浙江的暴虐统治!”
宁绍素来便是一体,在于地理上的宁绍平原,也在于这片土地上产生的区域性文化。如今,宁绍两府的东面是明军在舟山的大军,南面是正在为明军收复的台州府,恰恰处于这两支大军延伸的焦点,他们对于能够尽快光复的心情远比其他地方更为强烈。
此间,黄宗炎振臂一呼,众人多是起身附和。然而,待到兴奋已极的黄宗炎转过头,看向他的兄长之际,却只见得那暴脾气比之身为武将的毛明山都不差太多的黄宗羲与此时竟依旧坐在那里,眼皮下压,视线凝聚,似乎是想要从那明为地板,实为迷雾中看穿这其中的真谛来。
“兄长?”
黄宗羲的脾气自幼便是如此,是故方才休息内家拳,外加上读书养气,以此来作打磨之效。多年下来,脾气未见好上太多,但是心思越加深沉,所虑之处远比他们这些人要更加清楚、明白。
此间,黄宗炎试探性的问及,黄宗羲再度抬起眼皮,先是扫视了一番众人,旋即却道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来:“陈凯没说错,起码当初他的看法是对的。”
关于陈凯当初的看法,说起来众人皆是一起看过那两封书信的。按照王江转述陈凯的见解,收复舟山的部队是明军的偏师,福建明军当下的主要任务还是确保福建的稳固,而非是继续向北推进。这不仅仅在于福建初定,须得大军震慑,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军队的扩充以及直接影响到军队扩充的资源,这些无不在影响着福建明军的战略决策。
如此,明军主力未动,反倒是浙江的抗清人士先动了,很容易就会陷入到清军的围剿之中。这无疑是会对本已经遭受过严重打击的浙江抗清运动产生进一步的破坏,全然不如等到明军真的出动大军进入浙江与清军决战之际,他们再行发动起来更可以达到事半而功倍的结果。
“这段时日咱们看出来了,巴成功和张洪德反正,洪伯爷他们也就是把这些绿营都运回福建。尤其是张洪德反正,宁波可谓是唾手可得,那样的情况下洪伯爷都没有选择放手一搏,摆明了就只是一支偏师,行偏师牵制之责罢了。”
说起来,黄宗羲也不知道是陈凯说服了郑成功,还是郑成功原本就没打算继续扩大战果。但是,结果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约莫两三万的明军驻扎在舟山,虎视眈眈的盯着只有三五千人的宁绍两府绿营兵却是一个不动如山,就足以说明情况了。
“若是咱们当初动起来了,舟山的王师未必会坐视不理的!”
沈调伦是一心想要重建大兰山明军的辉煌的,此间兀自道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总觉得好像是牵强了一些,更别说是旁人了。
“洪伯爷、陈伯爷还有甘帅、陈帅他们都是闽人,张侯爷和苍水倒是咱们浙江人,可是我听说,张侯爷已经死了,有人说是张侯爷总想着把鲁王殿下重新扶起来,所以国姓爷干脆就派人把他毒死了!”
邹小南如是说来,其实众人多多少少的也都有些耳闻。去年年底,也就是明军收复舟山没过多久,张名振就突然病故了。据说,张名振是在岛上遍寻母尸不得,悲痛交加,发背痈而亡。但是,张名振去世前有将兵权交接给张煌言,可是张名振死后,郑成功却直接将张部交给了陈六御来节制,张煌言依旧是那一支部队的监军。
当年的唐鲁之争,很多浙东抗清人士都还是历历在目的,张名振和张煌言都是鲁监国朝的重臣,尤其是前者,更是鲁王朱以海的心腹武将以及鲁监国朝后期的首席勋贵武将。张名振在不得不南下依附郑成功之后,也是始终在竭力保持着本部兵马的独立性,后来在长江口更是不惜与陈辉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
这等人物,放在任何一个统帅眼里都是碍眼的。更何况,张名振死后郑成功对于兵权的染指,更是让很多浙东抗清人士相信了这份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流言蜚语。
唐鲁的正统之争,闽浙的地域之别,邹小南把这些东西重新摆在了台面上,众人亦是无语,反倒是把那份尽早行动起来的紧迫感给打消了不少。
然而,这时候黄宗羲却站了出来,便是以着当前浙江抗清势力自身的条件,乃至是整个江浙的抗清势力都很难实现收复失地的目的,与郑氏集团的合作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为了这等事情就打消了自身的积极性是没有必要的。最起码,在现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依着梨州的看法,咱们现在该当如何?”
沈调伦转而问向黄宗羲,黄宗羲未有迟疑:“依我看来,洪伯爷攻略台州,很可能还是一支偏师。否则,福建日趋稳定,来的就该是国姓爷,而非是洪伯爷了。暂且,咱们还是按照陈凯建议的那般继续潜伏,等待时机。同时,咱们在私底下也要加强串联,联络起更多的士绅、百姓,等到大军主力入浙之际,以着更加猛烈的姿态发动起来。”
黄宗羲定下了基调,众人也没能找到反驳他的理由,干脆也就只能暂且如此了。这里面,沈调伦他们几个大兰山出身的人物颇为急切,可是没等多久,新的消息传来,说是清军以满洲正黄旗固山额真伊尔德为宁海大将军,率领一支八旗军南下浙江,为的是驱逐占据舟山的明军。
“这,大概就是陈凯在等的那个恰当的时机吧。”
暗自道来,黄宗羲的脑海中已经依稀的有了一个轮廓。与此同时,伊尔德南下的消息早已通过杭州的李渔经特殊的情报传输线路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福建,倒是让能够接触到这些紧急军情的大人物们有了与明军收复台州的军情有了个一喜一忧且亦喜亦忧的复杂心思。
福州,此间地位最高的人物莫过于郑成功,他既是福建、广东和南赣大部及浙江部分地区明军的最高统帅,也是明廷的国公,更是郑氏集团的首领。郑氏集团的创建者是为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而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按照法理也将会是郑氏集团的下一任首领。
只不过,现在这位下一任首领却没有机会在第一时间接触到这样的情报,他如今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在冯澄世的门下读书、学习,获取知识才是这个尚且不到十四岁的少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昔年,楚成王问晋文公,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晋文公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至城濮之战,晋文公信守诺言,退避三舍,以避楚军兵锋,楚军冒进,为晋军击败。后,晋文公于践土会盟,奠定了晋文公春秋五霸之一的地位。”
郑经的启蒙已经完成了,儒家经典,《春秋》是罪不可不读的。冯澄世对郑经的教导,《春秋》的解读便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值今日,正讲完了晋文公称霸,由此奠定了晋国的霸主地位的故事。
讲解完毕,冯澄世让郑经说了说听过这些后的想法,又对其进行了一些深入解读,到了时辰,便放了郑经下课,一点儿拖堂的打算也无。
冯澄世并没有打算把当初他求学时先生的那一套拿出来用在郑经的身上,因为他当初求学的目的是科举,而郑经显然不需要这些。这个含着金汤勺正在慢慢长大的少年迟早是要继承他父亲的海商集团的,未来若是大明能够得以中兴,也很可能便是少年得志,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物,需要应对的更多的还是朝野的争衡,所以他的这般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比之先前开蒙时那些一板一眼的先生,冯澄世显然更得郑经之心。此间,冯澄世没有拖堂的打算,郑经反倒是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他的母亲董酉姑说过,他未来将会是郑氏集团的首领,对于僚属不可太过亲近,以免其人恃宠成娇,反倒是会误了大事,也坏了彼此间的关系。
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数,郑经便退了出去,在家仆、书童、护卫等人的簇拥之下离开了冯澄世的家,登上马车,回返郑成功的府邸。
出了府门时,正巧碰上冯澄世的儿子冯锡范由外间归来,二人早已熟稔,相谈了几句,郑经就告辞而去。倒是那冯锡范,眺望着郑经的车马远去,随后才匆匆赶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那里。
“父亲大人,今日讲得可依旧是晋文公称霸?”
“自然,总要讲完了才是。”
“那么,田氏代齐呢?”
田氏代齐,同样是发生在春秋的故事,却已经是春秋末年。此间,冯澄世闻言,原本还在低头写着什么的他猛的抬起头来,面色之中,恼怒二字不言而喻。
“你还是这么操切,几时能改?”
未闻其言,冯锡范已知己过。说起来,此间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奈何他父亲最要他注重的养气功夫却被抛在了脑后。
知子莫若父,冯澄世当然明白他的这个儿子到底想的是些什么。对此,他并非没有同样的心思。只是比之他的儿子,他更加清楚他当下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比之一时半刻的高下,他更加关注的还是长远的发展。
“把你的那些小心思都给为父收起来,陈凯进取南赣,是把他自己放在炉火上去烤,现在咱们父子做任何与其有关的事情都是多余的。”
第一百零一章 季孙之忧(四)
冯家父子的对话仅限于冯家的书房之中,即便是郑经也是无从得知的。此间,郑经坐在马车上,缓缓的返回相距不算太远的府邸,入了府,就直奔其父的书房去问安,同时也是汇报一下学习的情况。
书房之中,不比已经下课了的儿子,郑成功依旧在伏案思索。在他的面前,公文在两侧堆成了小山,两山之间的峡谷,是一叠书着或多或少文字的稿纸。看那字迹,当时郑成功的手笔无误,此间他就这么看着他自己写的东西,思索、修改、再思索、再修改,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左军中提督甘辉、前提督郝文兴、后提督黄廷、左提督陈六御、右提督王秀奇;右军中提督柯宸枢、前提督李建捷、后提督蓝登、左提督萧拱宸、右提督黄山……”
随着福建民生的逐步恢复,以及郑氏集团在浙江和南赣的攻势的展开,此间虽是二月,南赣的战事尚未尘埃落定,但是郑成功已经开始为了下一阶段的扩军做准备了。
水师方面会受到战船的建造速度制约,陆师方面,随着郑氏集团不断的收复失地,愈加的深入内陆,陆师的重要性也日渐一日的提高。当下郑氏集团犹如是一只双头鹰似的,在福建、在广东两省盘踞,同时自然也不可避免的会向这两省周边的省份展开攻势。
初步的计划,效仿水师,将陆师分作左右两军,左军驻防福建,向江浙展开攻势,右军则驻防广东,向江西展开攻势,齐头并进,收复东南大地。
这样的扩军计划甚为恢弘,粮草、军饷、武器、训练、人员等等等等,郑成功现在的稿纸上仅仅是两军暂辖的各提督、各镇名单就足够他斟酌良多了,更别说是其他的内容了。最起码的,当前各部的布防状况是较为稳固的黄廷守建宁府,王秀奇守邵武府,陈凯指挥柯宸枢和黄山在猛攻南赣,洪旭台州响应马信反正,而甘辉则驻防舟山,同时协助陈六御接管张名振所部,任何的变动都有可能导致战局的变化,这就更是他需要考虑到的现实问题了。
不过,这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阶段性的进行,财政压力上就会轻松许多。郑成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一点却让他不时的要迟疑一下这样的计划要不要真的开始实行。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取而代之。
需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郑成功一时间也没办法决定下来。所幸,这份计划本也不是他打算轻易决定下来的。当然,由于控制区的急剧扩大,改制的问题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他需要考量的东西也并不仅仅是这些,使得他最近往往都是要熬到很晚才去休息。
思索依旧在继续着,外间却有家仆言及,说是公子前来问安。于是乎,郑成功从思索中暂且抽离出来,示意外间的家仆,随后门一开,郑经便迈了进来。
“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嗯,起来吧。”只一抬手,郑经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便犹如是受到了支配一般,站起身来,但却依旧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姿态。
“今日冯先生讲了些什么?”
“回父亲大人的话,今日冯先生先是讲了《论语》中的子贡问君子,而后又将《春秋》中关于晋文公称霸的篇幅讲解完毕了。”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是《论语》为政篇中的一则,当年郑成功求学时就曾读过,早已烂熟于心,此间郑经提及,当年的那一幕幕便立刻浮现于心中,清晰得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似的。
“子贡问君子,何解?”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思是说,先把事情做好了,再说出来,而不是言语先于行动,这就是君子。孩儿想起以前曾听过,君子敏于行而纳于言,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郑经娓娓作答,既谈及了冯澄世的见解,也提及了他的一些所思所感。对此,郑成功点了点头:“明白道理,还当身体力行。”
“孩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说过了此番,郑成功又问起了关于晋文公称霸的后半段的讲解。不过这一遭,郑经主要复述的却并非是城濮之战那场奠定晋文公称霸的战役,也非退避三舍的典故,反倒是主要讲起了关于子带之乱的故事。
所谓子带之乱乃是周惠王死后,素来备受宠幸的王子带向其异母兄周襄王发动的叛乱。第一次是周惠王死后,周襄王在齐桓公的支持下即位,王子带勾结成周的戎族,结果被周襄王击败,流亡齐国。而第二次则是王子带在返周之后,私通周襄王王后隗氏,阴谋叛乱,为周襄王发觉,但是周襄王却被王子带和王子带勾结的狄人所败,结果在晋文公的帮助下得以复位的故事。
“荀曰: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
郑成功是读过圣贤书,考中过秀才,做过监生的。这等故事,可谓是信手拈来,无需郑经说得明白了,只消一旦提及子带之乱,其中的细节便在脑海中唤醒。只是一旦想起了荀当年劝说曹操迎奉汉献帝的说辞,他却不由得联想到了当下的形势。一时间,浮想联翩,反倒是把郑经苦思冥想出来的那些见解给屏蔽掉了。
春秋战国,周王虽弱,但却是天下共主。齐桓、晋文称霸,皆是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如孔子称赞管子尊王攘夷的功绩:“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朱熹亦称其“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这些郑成功都是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的。甚至当代的大儒顾炎武也有言及:“春秋之义,尊天王攘夷狄,诛乱臣贼子,皆性也,皆天道也”郑成功虽说不知,但是他们所行的事业亦可以划到这个范畴之内。
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冯澄世前几日就已经讲过了,现在又讲了晋文公称霸,还重点着墨在了晋文公平息子带之乱上面,显然是以着儒家正统思想来为郑经确立一个正确的价值观。
这是郑成功所乐于眼看到的,因为在他的思想和身份定位之中,儒家士人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点无时无刻的不在影响着他的言行,当初与其父决裂其思想根源亦是在于这般。
对于冯澄世的用心,郑成功甚为欣赏,难得鼓励了郑经两句,示意其要用功学习,那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郎便涨红了小脸儿,兴奋不已的向他的父亲讲述起了他的另一些想法来。
“父亲大人,冯先生讲晋文公设三军六卿制以为强军,可是孩儿却依稀记得,六卿后来却为晋国之大患……”
国家制度,自上而下,往往都是复制形式存在的。就像是周王分封诸侯,诸侯则同样是以唇齿相依的公室捍卫国家。但是到了晋文公的时代,晋国早前的内乱无论是曲沃代翼,还是晋献公时期对公室的屠戮和骊姬之乱,无不使得晋国公室衰落,由此便不得不依仗异姓贵族来拱卫晋公。
晋文公设三军六卿之制,将佐主要由狐氏、先氏、氏、胥氏、栾氏、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嬴姓赵氏、魏氏等十一个世族所把持,他们按照长逝次补的原则,轮流执政。这些异姓贵族有的是晋文公流亡在外时期的心腹,有的则是归国后开始重用的贤能和远支。他们在其后的岁月里互相攻伐、吞并,欺凌晋公,最终剩下了韩、赵、魏三家分晋,将那个曾经的中原霸主肢解为三。
郑经突然提起了这般,有了先前对当下局势的联想,郑成功当即便打断了郑经的话:“你想说什么?”
“这,这……”面对素来严肃的父亲,郑经颇有些惶急,但是既然郑成功问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把想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以孩儿愚见,福建、广东、南赣及浙江等处地方,皆系我郑氏收复,小姑父与忠振伯确有功勋,但是任由其长期掌控地方,于我郑氏终是不利的。父亲大人当还记得,当年祖父大人北去,那郑彩……”
“这些是冯先生教给你的?”
又一次打断了郑经的话,郑成功死死的盯住了他的这个儿子。结果,郑经的回答却是他自己想到的,并非是冯澄世所言。凭着他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当也并非作伪。只是现下他也没有想过该当如何对他的儿子作出解答,便直接让其回书房读书。
“今日你对为父所讲,不可再入他人之耳。”
“孩儿明白。”
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甚至就连悲哀之类的旁的情绪也无。郑经退出了房门,外间的阳光迅速收拢,随即消失于那一线之间。郑成功倚坐在太师椅上,思绪顺着郑经的话语渐渐的向下发散,又哪里听不出来那份弦外之音。
“洪旭只是一个陪衬,这孩子……”孩子二字,突然让郑成功感到有些刺耳:“他指的其实只是竟成。郑彩,呵呵,好个又一个郑彩啊。”
当年的那个表面兄弟,饶是如今郑成功放其做个富家翁了,但是当年的那份疙瘩却依旧存在。郑经拿郑彩来比喻陈凯,看上去似乎还真有几分相似郑彩是郑芝龙通谱过来的族侄,而陈凯则是郑成功的堂妹夫;郑彩是郑芝龙当初扫平刘香、李魁奇、钟斌等人的臂助,陈凯则辅佐郑成功从南澳起步,重建起了如今实力更胜当年的郑氏集团;郑芝龙被任命为南澳副总兵,明廷没有选择郑芝虎、郑芝鹏等同宗兄弟把守中左所老巢,而是选择了郑彩这个高浦郑氏的人物,同样的,陈凯在郑氏集团有广东总制的差遣,在明廷那边也有广东巡抚的任命。
事情,最经不起的就是琢磨。此时此刻,他再看那些稿纸上的文字,早前一再打算推翻的欲念究竟源于何处,瞬间就是一个豁然开朗。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为此而担忧了,只是经儿把这一切摆在了台面上而已。”
深锁的眉头间,写满的是郑氏集团的当下情状,一切看上去是欣欣向荣,未来不可限量,但是从内部势力上去看的话,陈凯在集团内部的势力越来越强。旁的不说,只说陈凯以广东总制的身份全权负责广东军政事务,此番攻陷南赣,对比当下只有福建一省和浙江两块儿飞地的集团本部,已经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这份担忧源是从何开始的,是陈凯枪杀郑芝莞、是施琅的嚣张跋扈、是陈凯对施琅的截杀、还是陈凯在进军广东计划上的先斩后奏、亦或是这份对于下属的警惕早已被他父亲的言传身教埋在了内心深处。具体如何,郑成功也不甚明了,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很清楚的意识到,他是确确实实的为陈凯在广东的存在而担忧。
陈凯作为郑氏集团二号人物的存在其实在集团内部早已是人所公认的事实。不过,这个二号人物归根到底是个文官,有广东的行政权,但是兵权却尽皆掌握在那些招讨大将军麾下的提督和总兵官的手里面,其中大多都是福建籍的将帅,心向本部,陈凯拥有绝对指挥权的只有一支广东抚标。
而且,部队的折色、银钱供给全部都是由郑氏集团负担的,广东方面只负责本色和日常、出征的军粮供给。这是由福建、广东两省的实际情况决定的,同时也制约了陈凯在广东自立门户的可能。
这样的情况下,陈凯对于郑成功的威胁实际上并没有郑经所指的那么夸张。只不过,郑成功细细思来,却也能够理解他百年之后,以着郑经现在的实力是万万没办法与陈凯相争的,所以他的儿子哪怕还不到十四岁,却已经意识到了这份威胁的存在。
“来人!”
一声令下,郑成功便让家仆传来了一个亲信侍卫。吩咐了几句,后者应诺而去,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那个侍卫悄然返回,将郑成功想要获知的东西娓娓道来。
“冯家父子前段时间在查卢若腾和沈期?”
这个答案,并不是郑成功原本以为的那般。按照他的思量,冯澄世是个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的人物,理所应当的会在军器局以及潮州的制造局上面下手。可是现在,反倒是在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功夫,而且还是在冯澄世开始为郑经授业之前的事情,这里面处处透着的都是不对劲儿的感觉。
“他们在查的应该是几社,是的,几社!”
第一百零二章 季孙之忧(五)
安排好了一应事务,陈凯的官船就从城南的天字码头启程出发。船,依旧是顺着珠江的航道而行,这条水路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两岸的山丘、村落,哪怕说闭上眼睛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每一次的路过,总有新鲜的景致让人目不暇接,翘首以盼。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立于甲板之上,海风吹拂着官服的衣襟,陈凯依稀记得他与广州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还是永历四年的大营救,凭借着林察的海战能力,靠着叛将的首级敲开了广州城的大门……
“好遥远啊,遥远到了有些细节似乎都记得不是太清晰了呢。”
莞尔一笑,乘着海风,官船一路驶出了珠江口,在香港转乘更大的海船便直入大海。
海上行舟,快则一日数百里,慢起来不是负的都可以念阿弥陀佛了。船在广东沿海的航道行驶,时间上陈凯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因为这条路走得实在太多了,多到了同样数不过来的地步,比上次早个一两日或是晚个一两日的,早已经失去了计算的兴致。
就这么,一路驶入了南澳岛的猎屿湾,船在码头上进行必要的补给和休整。陈凯没有下船,因为郑成功邀他会面的地点并非是这一处他们起家的所在,倒是南澳镇的总兵官洪习山上了船来,与陈凯客套了一番。只可惜,陈凯的心思此间都还在追忆当年的峥嵘岁月,无论是南澳岛上的军器生产,还是智取潮州时的步步惊心,总是要比官场上的礼数让人更觉有趣儿。
洪习山的客套很快就结束了,陈凯所乘海船的补给和休整也在第二天就宣告完毕。再度拔锚,已是转而向着东北的方向,过了东山岛,陈凯再度登上甲板时已经可以依稀看到了金门的轮廓。可以想象,在那之后的自然是他曾经战斗过的中左所。
那段过往比永历四年的大营救也晚不了多久,陈凯无心回顾,船也没有选择在金门或是中左所逗留,而是直接奔着福州而去。
又过了些时日,陈凯总算是来到了这座他曾经一度坐镇,协助郑成功横扫八闽的省会。这里,也是郑氏集团收复的第一座省会城市,比广州还要早上几个月的时间。此番抵达,反倒是缺了一份故地重游的感触,更多的还是事到临头的紧迫。
海船缓缓的在码头停靠,踏着栈板下了船,等着他的只有一辆马车以及一支护卫骑队,带队的骑兵陈凯依稀有些印象,该是郑成功早前的一个贴身侍卫,只是远不如李长、黄昌、蔡巧、杨姐那般显眼罢了,但是印象却还是有些的。
“陈总制,招讨大将军在府邸处置公务,特让末将前来迎候大驾。”
“有劳了。”
马车上空无一人,陈凯道了一句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任由车夫在护卫骑队的保护下驶向目的地。
“陈总制、招讨大将军、迎候大驾……”
唇齿间咂摸着这几个词汇,翻来覆去,有的只是上官对下僚的公事公办,冷漠且陌生,全然不似从前的那般温情脉脉。这个护卫队长的态度显然就是郑成功的态度的投射,陈凯很清楚他需要向郑成功解释的东西有很多,很可能郑成功也已经发觉了些什么。亦或者,今日这般仅仅是对他这个尾大不掉的下属的一个提醒,莫要超出了本分。
具体如何,陈凯依旧是一无所知,在马车上重新回忆了一番他在路上就想好的说辞,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权当是养养精神。
马车很快就赶到了郑成功的府邸,陈凯的随员们尽皆被安置在了驿馆,唯有他一人入内。在队长的引领之下,陈凯很快就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一如之前没有到码头迎接,方才也没有在大门外相候,这一次同样是没有出了房门,只待陈凯通报了官称名讳得以入内了,才见得郑成功依旧伏在成堆的案牍之中,奋笔疾书着些什么。
“竟成来得很是时候,我正好休息片刻,换换脑子。”
坐直了身子,伸了伸懒腰,家仆为陈凯将椅子摆在了郑成功案前的对面,随后便自行退了出去。
“国姓……”
听到了这个称呼,郑成功仔细的看了看陈凯,却是突然笑了一笑:“大半年没见,竟成倒是生份起来了。”随后,面色稍有尴尬的陈凯只得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称呼,只是中间的那份隔阂却依旧不曾消失。
陈凯此来是受郑成功之邀,同时的,也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未曾会面后需要当面汇报工作。说起来,这大半年的时间,二人虽未谋面,但是书信交流却从未断过,一直到了这一次的出兵前夕陈凯还有写信与郑成功,谈及战事的准备和广东的一些实际情况。
一转眼,四个月过去,战事已经结束了,陈凯达成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洪承畴也达成了他最初制定的战略目标,但是双方都面临了更加严峻的形势,这却是不容置疑的。
“洪承畴,早知道家父的这个同乡不是个省油的灯,想不到如此局面都能被他翻了一部分下来。还好是竟成坐镇广东,换了旁人或许可能已经被彻底掀翻了。”
对照着地图,郑成功联系着先前黄山派人送回来的战报,以及陈凯在赣州收复时对其发出的报捷文书步步对照,双方在这段时间的你来我往,很清晰的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此间发出了这等感叹,全无半分旁的意思,陈凯与其相处多年,自是能够听得明白,但是那些陌生的逊谢和自谦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道了出来。
这份形势的变化是出乎了郑成功的意料之外的,此间思索片刻,却也没有对此作出结论,反倒是问起了陈凯关于李定国的状况的一些看法。
“以我看来,那位老亲翁最近的两年怕是在云南动弹不得的了。”
“秦王孙可望!”
“正是。”
那毕竟是虎口拔牙,且触到了孙可望的逆鳞,大西军内部扶明派和自立派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双方这一次不大打出手怕是都不可能的了。
东南、西南明军的联手昙花一现,现在西南明军有滚回去内斗去了,东南明军就不可避免的重新回归到孤军作战的境地之中,这里面,不乏有陈凯的运筹,如果没有陈凯的锦囊的话,或许李定国会率军返回广西,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这般战局了。但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孙可望必然会势大难治,那个名为秦藩的大西军集团主力也将会重新恢复到敌我难分的境地,这对于统战是极为不利的。
陈凯做出了他的选择,这一点上早前就已经与郑成功谈及过。对此,郑成功是表示认同的,因为十八先生之狱将孙可望的篡位野心暴露得一览无余,实在让这些仍旧有心一直打着明廷旗号抗清的势力为之颤动。
陈凯报告了关于广西以及西南的当前战局,郑成功这边也交流了一些关于福建和浙江的情况。舟山和台州这两处,都在陈凯的意料之内,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么发生的,但是福建全面收复,历史上的那场护国岭之战大概是不会爆发了,所幸他已经把护国岭之战导致的直接结果给创造了出来,并且直接影响到了战事的发展。
关于当前的战局双方完成了交流,对于彼此正在面对的外部环境也有了一个基本上的了解。总体而言,形势上依旧是,明清对峙,但是永历八年的创伤对于清廷来说实在过于巨大,以至于这一年多下来不光是没能愈合伤口,反倒是被陈凯把伤口扯得更大了。
这对于明军而言无疑是有利的,陈凯与郑成功畅谈了一番,在欢笑间也放下了些许戒备。至此时,陈凯稍作斟酌,旋即便对郑成功郑重其事的说道:“大木,关于南赣互助会的事情,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南赣的互助会在明军此番进取南赣地区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瑞金县,那里的互助会破坏清军军需粮草运输,制造谣言,为明军出丁出粮,有力的支援了黄山对汀州府城的攻取以及随后的战事,这些东西黄山都有曾向郑成功报告过,只是按照陶潜的说辞,说是陈凯早前布的局,让他们潜伏于此,以待后用。
此间陈凯如是说来,正待从他早前前往江西的想法娓娓道来。然而,听到这话,郑成功却突然间就是面色一凛,继而对陈凯正色言道:“竟成,你应该对我解释的不是江西的互助会,而是福建的天地会!”
天地会,互助会,本就是一体。可是,郑成功此间一张口就是福建的天地会却着实将陈凯听了个一愣。
这并非是他想要隐瞒的,但却也绝非是他第一时间会向郑成功坦白的东西,因为他实在没办法将莲花堂恣意扩张的责任推到卢若腾和沈期的身上。可是此间郑成功却直言不讳的提及了此事,甚至还没有就此听任陈凯的解释的打算。
“江西的互助会,其实是你的天地会的下属组织。”
“你在香港修建的那个红花亭,应该就是为那个天地会准备的。”
“你当初反对在展开对浙江的全面攻势前发动江浙士绅,也是为了给江浙士绅保存实力,为日后天地会向江浙的扩展做准备。”
“卢若腾和沈期也是你天地会的成员,就连那个几社其实现在也是天地会在福建的分会了。而他们在福建吸纳鲁王旧臣。”
“竟成,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
这些事情,郑成功并非是由几社开始调查的,而是因为几社的问题将原本所有不起眼的东西都暴露了出来,并且联系了起来。
郑成功如是说来,一字一句,其实这些原本陈凯都是打算顺着南赣互助会的引子一步步向郑成功谈及的。奈何此间郑成功不光是全都知道了,而且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面上,饶是陈凯也不由得为之一愕。
四目相视,面沉如水,不见半点儿波澜。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一句话也不说。唯一的区别,就是郑成功在等待着陈凯的解释,而陈凯则并不知道该当从何说起。
“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良久,陈凯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将这话道了出来,却好像是如释重负一般。从决定瞒着郑成功建立天地会开始,他就已经想到了会有揭开帷幕的一天。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这块帷幕最后还是郑成功自行揭开的,而他能够给出的回答却也仅仅是这么一句无悔。
“为什么?”
这,是郑成功无疑是郑成功最想知道的。于他而言,陈凯从来不仅仅是他的堂妹夫那么简单,多年以来,在陈凯的辅佐和帮助之下,郑氏集团从南澳那座小岛开始,一步步的重新将分崩离析揉捏在一起,在一次次的与内在、外在的敌人的争衡之中逐渐发展壮大,如今早已超越了他父亲时代的巅峰,并且继续缔造着属于他的传奇。
陈凯从来不只是一个幕僚和下属,更是他多年来的臂助,甚至是可以背靠背并肩搏杀于狼群之中的兄弟。所以,他才会力主将郑惜缘许配给陈凯,为的就是将这份关系进一步加固。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陈凯竟然瞒着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乃至是从当年不惜抗命也要去江西走上那一遭开始就已经着手布局了。到底是什么支撑着陈凯如此,是对权利的渴求吗,以着他对陈凯的了解绝对不是,而瞒着他做下这些事情也绝对不会是单纯的抗清。这个原因,他今天必须知道!
“大木,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依旧是那般面沉如水,可是那一字一句道出来的真相却犹如是深渊一般将郑成功彻底吸了进去。
“我是经儿的心魔,从我枪杀郑芝莞,也就是他的三叔公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一百零三章 季孙之忧(六)
陈凯枪杀郑芝莞,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这份旧事重提对于郑成功而言却是无有半点儿陌生,因为那件事情对于整个郑氏集团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并非是死了一个郑芝莞而已,更重要的在于郑氏集团的性质得以为郑成功调整为一个以抗清为核心目标的军事政治集团,而非是他父亲时代那等以海洋贸易为根本利益的海商集团。
最近的这五年,也恰恰是郑氏集团急剧扩张的五年,福建战场上从一个小小的中左所,而后是漳州府、泉州府,乃至是整个八闽之地,而在广东战场上同样是从一个潮州府迅速膨胀开来,使得整个郑氏集团成为了支撑南明江山的擎天玉柱,与西南的大西军并肩而立。
此间,陈凯再一次把这件事翻出来,郑成功登时便为之一愣。最初,他已然意识到了陈凯和郑经之间肯定会有嫌隙和隔阂存在,主要体现在郑经对陈凯潜在力量的担忧上,但是到了现在,到了陈凯的口中,其人如是而为,布局多年,根本原因竟然会是他那个当年才只有几岁而已的儿子,这教他如何能够轻易信服?
“他还是个孩子!”
又是孩子这两个字,郑成功再一次被他自己说出口的话语刺了耳。从那一日的侃侃而谈,就着晋文公改革而引出的对陈凯势力膨胀的隐忧,他的那个嫡长子无愧于早熟这两个字。
这,好像还是一脉相承的他的父亲郑芝龙十七岁前往澳门投靠做海贸的舅舅,到了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人视为了光荣显赫人物,转年更是直接参与了颜思齐意在推翻德川幕府的密谋;而他,早年蒙父荫较为顺遂,但是到了二十二岁开始领兵作战,同年年底遭逢父亲被掳、母亲身亡的人生恶变,不曾为苦难所打倒,反倒是逆势上扬,焚衣起兵,带着九十几个部下乘着一艘海船,驶向未知。
一时间,错愕浮上心头,面上却依旧是如铁石一般。奈何,相交多年,陈凯又如何不能明白郑成功此间所想。
“大木,你难道就没有注意到经儿看到我这个小姑父或是提到我的名字的时候的眼神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是生活于十五世纪到十六世纪的那位文艺复兴最具影响力的达芬奇曾经说过的。但是,早在达芬奇出生的一千八百多年前,与孔子并称的孟子就曾说过类似的话。
郑成功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然知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焉”到底是什么意思。此间陈凯提及郑经的眼神,回忆搜索着脑海中的片段,尤其是上一次郑经借题发挥之时,提到“小姑父”三个字的瞬间,目光闪烁着的情愫复杂已极,但最为难以掩盖的就是那一份恐惧!
郑成功是何等聪慧之人,只那一句心魔,只需通过回忆将最后的遮羞布揭开,他只在一瞬间就将这一切都想清楚了。
中左所码头的战船上,枪声响起,郑经的三叔公应声而倒,铅弹贯穿头颅,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子顿时喷溅了董酉姑和郑经满头满脸。从那一刻开始,陈凯便成为了石井郑氏眼中的恶魔,欲除之而后快,此后关于陈凯与郑惜缘的婚事的迁延就是来源于家族的反弹。而作为陈凯杀人夺军的见证者,更是他郑成功的继承人,当时只有八九岁的郑经,那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孩童,曾经直面陈凯击杀郑芝莞和震慑蓝登、周全斌等人时的那一份顺昌逆亡的可怖,如此,恐惧势必会深植于内心,成为陈凯口中的心魔。
然而,想要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领袖,带领着这个集团在这样的一个弱肉强食到了毫无遮掩的时代生存、发展下去,可以有敬畏之心,也须得有敬畏之心,但是恐惧却是绝对不应该存在的。
换言之,郑经想要继承郑成功的事业,仅仅是依靠着血缘、宗法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他不能除破心魔,他就不配继承这个庞大的军政集团!
这一点在郑成功的身上同样上演过郑芝龙被掳,郑氏集团实质上的首领既不是郑芝龙的弟弟郑鸿逵,更不是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反倒是那个高浦郑氏通谱过来的郑彩,因为其人当时比郑鸿逵和郑成功的军力更强、掌控的海贸资源更多、更重要的是郑彩对其他集团内部的竞争者从无畏惧之心,有的最多也就是博弈层面的权衡和应对而已。而郑成功最后击败了郑彩郑联兄弟,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才有了接下来的一切。否则的话,他也只会是局限于粤东一隅,无法拥有今日的声势和权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利益纷争。这个道理,郑成功从小就知道,因为他的父亲就是用其人的传奇经历作为言传身教的。
是故,郑成功领兵以来,对于下属的权利制衡做得从来都是极好的。当年势力庞大的施家叔侄,哪怕是没有陈凯的帮助,他一样是通过分化、拉拢、打压等若干手段将其控制在了可控范围之内。以至于后来施琅跋扈,乃至是反叛出逃,曾经作为施家军的大军头的黄廷、洪习山等人无不是选择了对郑成功效忠,而非附逆,甚至就连施琅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苏茂也仅仅是助其出逃,以此报了知遇之恩,但是在明清战争中却依旧是选择了追随郑成功。
一直以来,他做得都是极好的,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最信任的陈凯与他的嫡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之间的矛盾竟然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大到了他的儿子长大之后,此二人势必将会兵戎相见。所以郑经现在就已经开始设法削弱陈凯的势力,所以陈凯才会瞒着他做下那么多的事情,就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一战不可避免。
“只要我还活着,你们谁也别想把这个天翻过来!”
坠入深渊,激起的却是万丈波涛。郑成功依旧坐在那里,但是随着此一句的出口,不容置疑的气魄亦是透体而出,仿佛将整个人拔高了万丈不止。
此时此刻,郑成功的气势骇人,饶是陈凯几度立于万军之中,亦是不免有几分呼吸困难,仿佛就连空气也稀薄了良多。
刹那间的错愕,转瞬之后,陈凯却突然暗自好笑。笑得不是郑成功的气魄,实际上郑成功依旧有着足够的自信来掌握住这个集团的命运,他也确确实实做得到这一点。他笑得却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郑成功还活着,他和郑经之间是绝对无法分出个你死我活的。而郑成功的寿数,按照他的记忆应该已经不剩下几年了,可是他前不久在南赣刚刚断送了历史上郑成功亡故的罪魁之一的仕途,他这些年拼搏也更是为了逆转民族沉沦的悲剧。如此说来,理论上郑成功的寿命已经不太可能会像历史上那般了。
“是啊,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和经儿就都不至于会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重新达成了一致,但是看在郑成功的眼中,亦或是说陈凯表现出的姿态,无论是哪一面都不存在着妥协的痕迹。郑氏集团继承战争在未来依旧会爆发,陈凯也依旧会继续把现在的事情做下去,郑成功能够掌握的也仅仅是他的寿数之内,一旦超越了这个极限,他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相识、相交、相知已近十载,对于彼此间的了解,即便是二者的枕边人也无法比拟。这是受了多年来并肩而战的默契配合的滋养,自不可同日而语。书房中,万丈深渊与惊涛骇浪瞬间凝滞,二人重新恢复到了面沉如水的状态,竟仿佛就连时间在此刻都停止了下来。
就这样的对视着,过往历历在目,思绪万千,却始终无人开口。一直持续了不知多久,郑成功才重新开启了此一番最后的一轮对话。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给你,或者,我向朝廷请旨,任命竟成你为浙闽总督,到时候经儿会拜入你的门下;或者,你继续回去做你的广东巡抚,等待朝廷让你接替连城璧的差事。这件事情,你可以一言而决。”
浙闽总督,重新开始了彼此间的博弈,郑成功竟然会提出这么个选择来,实在超乎了陈凯的意料。记得去年的年初,郭之奇也曾以这个职位来对他进行拉拢,结果不光是被他当场拒绝了,事后还告知了郑成功。结果区区一年而已,这个选择竟然又摆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他与这个职务就这么的那么有缘似的。
“如果我选择了后者,是不是就出不了这间书房了?”
郑成功的武艺,启蒙是跟着日本剑客花房权右卫门开始的。此人不光是郑芝龙的好友,据说更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所创的“二刀流”的传人,这种说法或有攀附之嫌,但是能够成为当时的海商大豪的好友,且为好友之子启蒙武艺,想必也不会低到哪里去的。而后的岁月里,郑成功也曾跟着郑家第一猛将的郑芝虎和考上过武举的郑鸿逵磨练武艺,打熬身体,精湛的武艺陈凯早在南澳军器局时就见识过。相较之下,他这些年下来最多就是学会了骑马和火铳,了不起的也就是摆脱了都市亚健康,若是刀剑相加,哪怕是提前装填好了火药,只怕扳机尚未扣动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此间话说出口来,面上却绝无半点儿恐惧、悲哀、愤怒之类的神色,有的反倒更多的是调侃和无谓,甚至更不乏有对郑成功至此还在试图弥平他与郑经之间的矛盾的努力的感触。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不会杀你的,又何必出此恶言。”
相交多年,郑成功唯一一次决定要除掉陈凯还是当年其人执意前往江西。可是既便如此,他给蔡巧的命令也是须得陈凯降虏,才要为国除此大患。否则的话,即便是陈凯为江西明军所用也决不可下手。
当年他没有想过要以暴力手段除掉陈凯,现在也不曾有此想法。这里面,不光有二人多年来的羁绊,也不乏有郑成功对郑鸿逵、郑惜缘的亲情,更不少了陈凯若是死在他的手中必然会引起麾下将校官吏们的集体性心寒的利益权衡,甚至哪怕是为了郑经,他也绝对不能动陈凯一根毫毛!
从一开始,陈凯以郑经对其的畏惧作为突破口,目的就是为了让郑成功看明白他的这个儿子的弱点。假设,郑经不能自行突破陈凯这个心魔,那么他就没有资格成为这个集团的领袖,不足以继承郑成功的事业;如果郑经能够自行消灭掉陈凯这个心魔的话,那么现在郑成功提早为其拔掉这根刺,并不是对他的爱护,反倒是害了他,使其人生中缺乏了与极道强者之间对抗的历练和磨砺。就像是当年朱元璋为朱允把开国元老们都几乎拔光了,结果朱允却还是保不住皇位,这是一个道理的。
这一切,陈凯把郑经的恐惧摆在了明面开始,彼此就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甚至郑成功能够想象到,如果陈凯成为了他百年之后郑氏集团继承战争的胜利者,那么郑经大概还会有一个富家翁的结果。可若是陈凯败了,那就必然会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公平,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见得的物事。但是无论结局如何,这场对决都必定要发生,因为郑经对陈凯的畏惧是切实存在的,就是这么简单。而对于郑成功来说,他能做的就是在驱除鞑虏之前,确保郑氏集团内部的斗争不至于影响到对满清的抗争。在这一点上,他相信陈凯是有这个大局的,而他的儿子现在毕竟还小,年纪上不足以支持其对陈凯造成足够大的威胁。
“你先回驿馆休息,明日还有会议,建平侯、卢巡抚他们都会参加。”
“是。”站起身来,陈凯拱手一礼,便退向了房门。直到即将推开房门,他却突然又重新转过身来,一鞠到底,那份郑重其事是从未过的:“大木,我很抱歉。”说罢,也不等郑成功的回答,便自行推开了房门,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此间。
夕阳西下,陈凯的背影在重新收拢的阳光中渐渐消失。直到了此时,郑成功才由衷的叹了口气:“竟成,你没有对不起我,当年的你是为了我和我们共同的事业才下手杀了三叔的,现在你也只是要保全妻儿老小。但是,你瞒我瞒得太多了,这样绝对不行!”
第一百零四章 季孙之忧(七)
迈出了郑成功府邸大门的门槛,马车已然在此等候。抬首望去,昏黄的斜阳撒向大地,是因为虚弱而显得柔和,还是因为柔和而显得虚弱,这其实都不对,真相其实是阳光强烈亘古不变,只是随着地球的自转而以着不同的强度、方式呈现在这些渺小的生灵的感知上罢了。
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哪怕是登上了马车,门帘、窗帘落下也依旧没有产生哪怕一星半点儿。并非是紧迫依旧存在,而是从一开始,陈凯凭着他对郑成功的了解就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会是这般。因为除了多年来的交往,更重要的是透过历史,陈凯很清楚郑成功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为了郑经而不顾理智的存在。甚至在他的眼里,郑经这个嫡长子远远比不上驱除鞑虏的事业和郑氏集团的生存来得更为重要!
如果一定要究其原因的话,郑芝龙当年将郑成功母子丢在日本,前往台湾、福建开拓事业,甚至为了郑氏集团的生存和发展不惜与满清合作。郑成功对其父的做法甚为不满,但是真的到了他的身上,父母的言行也免不了在持续性的影响着他,哪怕他和他的父亲其实走的两条恰恰相反的道路,但是其本质上,对于胸怀的宏志、对于郑氏集团的生存和发展,其实都是一致的。
“我终于还是站在了台上了,这一日来得有些早了,但是既然来了,就没有提前下场的道理。”
车轮在向前转动,无有停滞,陈凯也同样是将此前发生的那一切抛在了脑后。不出意外的话,明日的会议上郑成功就将会对当前的政治、经济、军事布局进行调整,这是应有之义。如果他遇到郑成功当下的情状,他也一样会做出类似的处断。相较之下,倒是那郑经,陈凯很清楚在后世因为一些文字和影视作品的影响,很多人对其都是一味地贬低。但是陈凯曾经看过一些关于郑氏集团在台湾期间的记载,于郑经其人,恐怕并没有真的那么不堪到家。
“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郎,即便是才智超群,他现在手里面能够掌握和影响到的能量也完全不足为虑。此间的关键,还是在于明日的会议。”
抵达驿馆,陈凯就召集了随员进行商议。其实所谓商议,更多的还是陈凯对广东和南赣当下形势的一些拾遗补缺,把这些东西印刻在脑海中,权衡那其中的轻重缓急,才好应对明日的会议。
明日事关重大,商议结束,陈凯照例洗漱了一番便直接回房休息了。只是躺在床上,最难免的就是一个辗转反侧并非是对未知命运的忧心忡忡,反倒是一闭上眼睛,满眼便都是他与郑成功那些年并肩战斗的过往。
会有今天,陈凯是早有预料的,为此他不是没有设法拖延这一天的到来,比如冻结莲花堂的活动。但是真的到了这么一天,哪怕日间如何镇定自若,可是到了夜深人静之际,却依旧难免为那段即将逝去的友情而感到痛惜。
“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但是如果你的儿子挡在了我改变这个世界的道路上,我依旧会将他碾个粉碎。对此,我从未怀疑过。”
以着唯有自己可以听到的音量,陈凯重复着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可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坚定信念,但却依旧难免那份痛惜。
这份痛惜,并不仅仅是对郑成功的,同样也是对他的。陈凯依稀记得,当初他曾说过,他与郑成功是土木组合,与李定国也可以是土木组合,但事实上他与李定国能够成为盟友,但却没办法如郑成功这般成为名非兄弟、实胜兄弟的存在。这一次的摊派,对于郑成功、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次失去,失去了原本并肩战斗的战友、失去了能够将后背放心交给对方的手足。
也许,身为成为逆天改命的英雄,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也许,这一次也正是使得他、使得郑成功补上这最后的一课。
思绪万千,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进入到了沉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尚未放亮,陈凯就重新睁开了眼睛,随后向门外的仆人问过了时辰,知道很快便要天亮了,便不再继续休息,梳洗一番过后就再度拿起了那堆文稿,细细的翻阅了起来。
如此,一直持续到了早饭做好,陈凯将工作放下。该做事时做事,该吃饭时吃饭,陈凯分得清楚,一如既往。
在广州时,用的一般都是粤式的早餐。到了福州,虽说此间粤式的有之,甚至就连北方的早餐对于迎来送往的皆是官绅将帅的驿馆而言一样做得,但是陈凯素来是入乡随俗。无他,正宗耳。
将油条撕开,泡在锅边的汤里,就着刚炸出来的虾酥饼和切了再炸的芋头糕沾一下虾油,入到口中,满满的皆是福建本乡本土的味道。陈凯久在广东,但是福建却也不是没有待过。就说这锅边,当初在漳州时就常吃,如今再用这福州的,却总觉着又是一种味道。
似乎,昨夜的感伤已经成为了过去,平素里冷静、理智的陈凯重新归来,仿佛那思绪万千本就只是一场梦似的,并非真实发生。
用过了早餐,消化消化,时辰也就差不多了。带着那一堆文稿,乘上了马车,这一遭去的却不复为郑成功的府邸,而是招讨大将军府,确切的说就是郑成功府邸的前衙,那里一如陈凯的广东巡抚衙门似的,前衙后宅的格局,公私分明。
会议并没有在大堂进行,因为与会人数很少,少到了当陈凯在侍卫引领下步入二堂之际,在座的众人便可尽数包含在了视线之中。
“竟成。”
“兄长、牧洲先生。”
只有郑泰和卢若腾,郑成功昨天的话还真是不惨着半点儿水分。待到陈凯落座了,未及寒暄,就连郑成功也步入其间。随后,只是一挥手,二堂的门便被关得严丝合缝,听那外间的脚步声似乎就连侍卫们也都远离了此间。
“事情有很多,但竟成还要尽快赶回广东去主持大局。时间不多,把事情一口气定下来。”
郑成功如是说来,突出了一个雷厉风行。对此,陈凯侧目余光,只见得郑泰和卢若腾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来。
“前岁,我军独立收复福建一省,并配合西宁王及粤西王师收复广东一省。去岁至今年三月,福建众将出浙江,收复舟山及台州府;竟成督广东众将收复南赣大部并肇庆府西部。如今,我军控制地区早已不复当年的漳泉潮琼四府,已经涵盖了福建全境、广东和南赣的大部以及浙江的部分地区。这么大的范围,事务繁多,是故本国公决定设六官并司务及察言、承宣、审理等官,置于招讨大将军府之下,协助本国公总理各省庶务。”
前言,皆是铺垫,郑成功以控制地域过大为由决定设立六官等职务,这才是最终的目的。接下来,郑成功拿出了一份已经装订好的册子交给了郑泰、卢若腾及陈凯三人,其中所书的乃是新设各部门的权责和主事官员人选,当即就将三人的目光尽数吸引到了上面。
“福建按察使潘庚钟管吏官事,参军张玉为吏官左司务。前琼州府知府郑省英管户官事,参军贡生林调鼎为户官左司务,参将吴慎为右司务,杨英陈中出征加衔司务。以参军举人郑擎柱管礼官事,吕纯为礼官左司务。以指挥都督张光启任兵官事,黄璋为兵官左司务,李胤为右司务。以都督程应管刑官事,杨秉枢为刑官左司务,蔡政加衔司务,张义为刑知事。以参军陈启任工官事,举人李赞元为工官左司务,范斌、谢维俱司务。挂印常寿宁为察言司,举人邓愈为承宣司,叶亨为承宣知事,举人邓会、恩生张一彬为正副审理。”
名单上的人物基本上都是郑成功的幕僚,很多都有着储才馆的出身。这些人当中除了潘庚钟是从福建按察使任上转隶过来的以外,广东、福建两省的官员基本上都没有动。
但是,这所谓的吏、户、礼、兵、刑、工六官摆明了是对应着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而其他的也同样是对应着中枢的都察院、大理寺等处的职能。郑成功这般决定,郑泰和陈凯尚未出言,卢若腾便当即站了起来。
“国姓,此番必会引朝野哗然,还当三思而后行啊。”
藩镇设立对应六部的体制,这本就是犯忌讳的,比之孙可望的秦王府架空永历朝廷其实也强不到哪去。此时此刻,作为久历官场的人物,卢若腾当即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对此,郑成功也只是表示了会向朝廷上奏,并表示一旦中兴自当将六官重归于六部云云。
“急事从权,当下自当还是以光复失地为目的。其他的,等到大明中兴了再说亦不妨事。”
未待郑泰开口,反倒是在场的另一个文官陈凯率先表示了赞同,直看得卢若腾和郑泰一愣。
相较这二人,陈凯是最清楚的,原本历史上清郑议和结束,郑成功在永历九年就设立了六官,以应对福建、广东、浙江三处战场的繁杂事务。如今,因为陈凯在广东坐镇已然是晚了一年。但是,现在已经不再仅仅是福建和广东两省的事务了,对外的扩张幅度,以及郑氏集团内部关于卡位战的即将爆发,郑成功有此应对也是应有之义。
郑成功提议,陈凯和郑泰先后表示赞同,再加上郑成功提出的上奏和保证,卢若腾也没有太过坚持,这件大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事实上,三人无不明白,就算是全部反对,只要郑成功强力推行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更何况,这本就与郑泰无关,而陈凯更是需要站明立场,以安郑成功之心,剩下的卢若腾在郑氏集团内部的能量其实很小,更多的还只是一个行政官员而已,即便有心硬抗也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待到郑成功的视线落在了下一件需要提及的事情,卢若腾重新落座,他方才以余光看向陈凯,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波澜不惊。如是这般的,还有郑泰。因为六官的设立,实际上是削弱了陈凯的权利,因为同为巡抚的卢若腾仅仅负责福建的民政事务,军务尽在郑成功的掌控之中,只有陈凯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实权派人物。
此间,陈凯如此淡定,二人无不是回想起了陈凯昨日就已经抵达了福州,并且直接赶往郑成功的府邸与其会晤,大抵是已经达成了默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份确实存在,但却根本不是通过这些相关事务的交流达成的,反倒是构建在了友谊的裂痕之上的。
有了如此劲爆的内容作为开场白,接下来的内容反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郑成功其实早已做出了决定,此间无非是向他们申明罢了。其实,能够召开这么个小型会议来“商讨”一二,已经是在通过陈凯和卢若腾向两省的行政体系通风。只要两个巡抚能够不做否定,那么大局上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会议从一早开始,一直到了午后才算是正式结束。任命会立刻下达,郑成功会先要把这个架子搭起来,而陈凯这边,却如其所言,确实要尽可能快的赶回广东,因为在他向郑成功说明了当前的局势的同时,二人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
说起来,抵达福建也不过是一天多点儿而已,陈凯就重新出现在了返回广州的海船之上。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福州,陈凯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因为比之郑泰、比之卢若腾,他才是最清楚郑成功此番操作的真实目的所在的人,无人可出其右。
“从邀我来福州开始,郑成功先是重新申明了双方的地位,随后把一切都挑明了,现在则是加强集权,他的目的,归根到底是要防止郑氏集团因为我和郑经之间的矛盾而出现分裂的可能。这是他的底线,没错,底线!”
第一百零五章 季孙之忧(八)
这一次回返,陈凯已经失去了眺望山川景致的兴致了,直接将他自己关在了船舱中,认认真真的从头到尾权衡着这内里的利弊。
海船从福州码头未久,闽江沿岸的大片土地便为招讨大将军服征用。接下来,大批的工匠、民夫被征调而来,大量的建筑材料被运送到码头,一如潮州制造局似的布局在那一砖一瓦的堆叠之中,从韩江复制到了闽江。
“据说,这是早两年陈抚军向国姓爷谏言的,要将军器局的部分生产流程改为水力机械化,就像是潮州的制造局一样。”
“那以后这军器生产还不得快得吓人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我那表哥说,还是因为咱们福建让鞑子祸害惨了,国姓爷意在休养生息,所以才将这事情迁延到了今日。”
“那这地方以后要叫福州制造局了?”
“不是,还是叫军器局,嗯,是福州军器局。原本中左所的军器局则保留部分职能,改为漳州军器分局。哦,对了,南澳军器分局正式并入潮州制造局,还有佛山制造分局是不变的。这些,以后都要划归工官来负责管理。不过,我思量着,福州、漳州和潮州那个陈工官还能够得着,但是佛山制造分局那边,十有八九还是要归陈抚军看着的。”
设立六官,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地盘太大了,郑成功要加强集权来进行管理。往好了看的是把劲儿往一处使,但更多的则还是幸灾乐祸于集团内部的二号人物陈凯的权利受到削弱。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郑家的那些子弟们。
“大木总算是开窍了,看清楚了那厮的鬼蜮伎俩。”
“我看未必,应该还是陈凯那厮太过自以为是,出兵夺占了南赣。那么大的地盘儿,能不引起大木的忌惮吗?”
“嗨,不管怎样,陈凯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就够了。”
在福州、在中左所、在安平镇,于推杯换盏之间,窃窃私语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更不乏之。酒到酣处,一个个的更是摩拳擦掌,只等着郑成功将陈凯整死之后,他们便可以鲜衣怒马奔赴广东去接收陈凯的政治遗产了。
伴随着陈凯的返程之路的并非只有这些,六官制度的设立,尤其是会议上陈凯已然知晓到的一道道的公文下达,整个郑氏集团的控制区都不可避免的动了起来。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中冲镇总兵官杜辉除琼州镇总兵官一职,率本部兵马返回福建听用,琼州镇总兵官一职改由三河坝协守副将郭泰担任。郭泰率本部兵马抵达琼州后,中冲镇即日开拔,不得有误。”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管程乡诸县地方事忠匡伯张进改任水师新军提督,三河坝协守副将余宽改任管程乡诸县地方事。”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右提督黄山全权负责南赣地区战守之责,军需粮草仍旧由广东负责。所部除右提督左右镇外,援剿中镇、援剿前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骁骑镇、铁骑镇俱听候差遣,协守地方。另,调广州之援剿后镇往赣州府城听用。任命,张英为总制南赣五军戎政,监军南赣诸军。”
“招讨大将军府军令,广东战守之责仍由广东总制陈凯全权负责。另,调后冲镇总兵官柯宸梅率本部兵马返回福建听用。”
“……”
军令一条接着一条下达,调动主要在广东和南赣两处,因为这两处在今年的变动较大。广东基本不变,但是抽调了部分部队分赴南赣和福建战场。同时,郑成功将南赣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黄山负责,由张英监军。而南赣的行政权则并没有另设巡抚,而是分派官员后向广东的陈凯负责。
重新权衡了一番,陈凯仔细思量,他在郑氏集团的行政盘口并没有太大的削弱,军务上的权利则也仅仅是分出了四个镇的兵力交给南赣和福建,总体上削弱不大。但是,从接下来的形势上看,陈凯暂且需要将注意力放在粤西和桂东,黄山和张英的存在是分权,同时也是分担。毕竟,郑成功不可能将郑氏集团的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到西线,那与其自身海商集团的次要属性不合,东线才是真正的侧重点。
不过,随着六官的设立,陈凯和郑成功之间已经不再是书信往来就可以决定军国大事的旧有状态了。六官分别负责不同的职能,就像是中枢的六部、省级的六科和府州县衙门的六房,一脉而成,广东的行政、讼狱、军务都要向相关的部门上报,由六官来协助郑成功管理。
除此之外,郑成功还决定继续扩编军队,以五人为一班,每十班设一副领节制,而每营设五个正领,每个正领管两个副领。从战兵总数上没有改变,但是改变了原本千总、把总的旧式编制。另外,每镇原本辖两协四营,扩编之后改为两协五营,其中中营由总兵官直辖,每镇的战兵总数也扩大到了两千五百兵额。
这是战兵诸镇的兵额,对于诸如铁骑镇、骠骑镇、北镇、骁骑镇、车骑镇、游骑镇这六个既有的骑兵镇,郑成功则决定将原本三个营的兵力扩大到四个,也就是每镇辖两协四营两千骑兵的规模。能够如此,明军在南赣战场上的缴获以及舟山、台州的清军反正带来的骑兵和战马便足以应对这样的扩编。
各镇如斯,郑成功此前建立的二十八星宿营在收复福建以来始终是起着协防各府县,震慑地方的作用。此一番,郑成功也打算将这些营头扩编为协,也就是从一个营扩大到两个营的规模。
除此之外,赣州大捷的影响,郑成功也决定组建两个新的镇,命名为左虎卫镇和右虎卫镇,兵额都比较小,分别只有一千两百战兵,也就是比一个协稍微大点儿。但是,这两个镇实际上是一如广东抚标直属营乙队那般的铁人军,需要从各镇挑选适合人选,反倒是比其他部队扩编起来更加麻烦。
能够进行这样的扩编,是随着广东、福建两省的民生持续好转所带来的税收红利,更是收复大片失地之后郑氏集团的货源更加充足所致。海贸素来是郑氏集团养兵的最大经济支柱,这样的支柱随着失地的不断收复,并没有出现比例大幅度降低的情状,反倒是由于货源的更加充足进一步刺激到了海贸规模。
两个半省的地盘,其实并不仅仅是如此。陈凯在经营广东期间,掌握着郑氏集团海贸大权的财神爷郑泰也没有闲下来。
郑成功此前与郑泰商定设立的山海五商早已铺设完毕,山五商负责在清廷控制区收购货物,总部设在浙江省会杭州,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则分布于北京、苏州、杭州、山东等沿海地区。而海五商那边,仁义礼智信五行则主要负责对外的进出口贸易,具体设点,陈凯并不太清楚,只是早前听老鼠须子说起广东贸易商社曾接触过一些,好像五商的首领都是泉州人,其中有四个分别叫做曾定老、伍乞娘、龚孙观和龚妹娘的。即便是蔡诚也只是与曾定老有过数面之缘,其他的则更多的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甚至就连伍乞娘和龚妹娘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夫君还记得吗,咱们定亲时,奇吾哥哥派来送贺礼的那个仆人,叫做廖八娘的,前段时间被杀了。”
回想起郑惜缘曾经提过的那个郑氏集团另一个负责海贸的族人郑奇吾的家仆,陈凯依稀记得此人名字虽然女性化,但却是个男的。但是,好像从其他途径也有过耳闻,说是之前郑成功设立义商制度,郑奇吾曾给过他一笔银子去福建内陆潜伏和收购物资,结果那厮竟然携款潜逃,到乡下去做个富家翁去了。当然,没等明军收复八闽,那厮就先被郑家给除掉了……
海商本就与海盗只有一字之别而已,哪里容得这般吃里扒外。陈凯记得当初他听过这桩旧事,也全然没当做一回事来。倒是这一次,郑泰在会议上提起了一个要求却让他突然想起了郑氏集团的本质。
“竟成,广东的牌饷征收,粤西那边一直是个窟窿,不少海商为了逃避牌饷都是选择到粤西明军的地盘上进行交易,可粤海上的安全却是咱们经营和维持着的。既然连城璧已经死了,那么粤西众将自然该当以听候竟成节制才是。”
郑泰的言下之意,陈凯当然明白。什么节制不节制的,说白了,郑氏集团为了利益需要陈凯整合粤西明军,实控粤西的地盘,这样一来,牌饷、海贸等方面,郑氏集团就可以尽数掌握在手,收获的利润自然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算一算,粤西众将如今控制的地区尚有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肇庆府南部,也就是仓步水以南各县,以及罗定州,外加上广州府西南的新宁县。这里面包括陈奇策、李常荣、王兴、韦应登、叶标、周金汤、邓耀、郭登第、高进库、张月等大批明军。他们占据府县城池,在沿海地区自然也少不了要经营海贸。对于郑氏集团的牌饷,打着友军的旗号也是拒不缴纳。前段时间正是郑氏集团与永历朝廷、西宁藩的蜜月期,郑泰那边秉承了郑成功的心意不好太过强硬,使得经济利益上自然是受到了影响。现在连城璧身死,李定国入滇,他们自然就再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郑氏集团,饿了。”
………………
从去年年底开始,明清两军在桂东、粤北、粤西、南赣、闽西南这大片土地上你争我夺,打得是一个不亦乐乎。
最终的结果,看似各有收获,但实际上清廷的战略形势进一步恶化,原本那万里长边能够依仗的山川之险被洞开,换来的隔绝东南和西南明军的目的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达成。
攻占梧州府之后,全节、马雄就将全部力量都投入到了巩固防御的工作之中。与此同时,陈凯派遣柯宸枢迅速西进,在清军不守的情况下迅速占据了肇庆府北部的大片地区,与梧州清军形成了对峙的局势。
清军摆出了严防死守的架势,明军那边虽说是气势汹汹,但却也仅限于收复肇庆府的失地,并没有急于进攻梧州府城。原因很多,但无论是那一点上都是一个不利征战。起码现阶段,郑氏集团需要将新近收复的地区消化掉才能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战事在双方的精疲力竭之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清军的兵锋之下,梧州府以南的浔州府那里,早前从梧州府城擅自撤离的李承爵、施尚义、李先芳三将对坐于密室当中,相顾愕然。
前不久刚刚传来可靠消息,说是早前从肇庆府传来的明军兵败南赣、陈凯死于乱军之中、南赣清军已经直薄广州城下的消息纯属是张勇和胡茂祯编造出来的谣言。有了这份情报,他们当即就想明白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不可否认,洪承畴的亡羊补牢确实达成了效果,但是问题在于,梧州府城丢了不说,就连高文贵和连城璧都死了,他们这支原本该有功劳和苦劳的援军反倒是成了千夫所指,这叫他们何以自处。
“本来当时咱们就说好了,先退出去,逼着连制军和高都督撤军。这样,还能保住有生力量,跟鞑子继续折腾下去。奈何这两个死心眼儿……”
“哎,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谁会信咱们的?”
言及此处,三人不由得是一个垂头丧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起码他们是没有能力自行收复梧州府城来戴罪立功的。甚至不提什么戴罪立功的疯话,他们作为自行其是的藩镇也不太畏惧明廷的责难,可是这一次得罪的可不止是永历朝廷,还有那位两蹶名王的西宁王殿下,那才是真正惹不得的杀神。
“要不,咱们派人去找陈抚军说项说项,他不是素来与连制军不睦的吗?”
陈凯与连城璧不睦,确切的说是郑氏集团和粤西文官集团互有龌龊,这是两广地面上的官吏将校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如果这么说的话,连城璧身死,粤西文官集团遭受重创,陈凯更是趁势夺占了肇庆府北部地区,也正合他们的意向。奈何,这话刚刚出口,却立刻就遭到了另一个声音的反驳。
“陈凯连他正妻的亲伯父都能下得去手,那等出了名的狠角色,咱们过去还不得连骨头带肉一口吞了的。到时候,还得把梧州沦陷的责任扛着。”
“那可不一定吧,李建捷、马宝还有郝尚久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他们有把监军文官丢给鞑子吗?陈凯说到底是个监军文官,和连制军一样,就算是两个人平日里合不来,但是这种事情上面总是免不了一个兔死狐悲的。”
路,又绝了一条,三人面面相觑,看到的只有彼此的苦闷,再无其他。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间的一个声音才将此间的沉寂重新唤醒了过来。
“要不,咱们去……”
“去降鞑子?我可不去。老子跟鞑子打了那么多年了,为了今天的事情,朝廷总能看在过往的功劳上面原谅于我。现在去降鞑子,还要不要祖宗了?!”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降鞑子。”
“那还有何处可去?”
“我们去找郭督师吧。”
“找郭之奇?”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人如此,两人亦是如此:“那还不如去找陈凯呢。”
确实,郭之奇和连城璧相交多年,私交上面很是不错。除此之外,他们都是永历朝廷的下派官员,都是粤西文官集团的成员,现在连城璧死了,郭之奇必然是最为愤怒的。不把他们拉出去明正典刑了,那都算是理智的了。
这分明就是一个死胡同,奈何那个声音却并不这么看:“这时候,郭督师怕是更忌惮陈抚军,而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
第一百零六章 季孙之忧(完)
早在去年夏天,陈凯收复了韶州府,得到了李定国的认可从而拥有了对广州府的管辖权力。自此之后,李定国自然是率领大军西归,而粤西文官集团的督抚们郭之奇、连城璧以及张孝起则分别坐镇柳州府、肇庆府和高州府,以便于就近掌控广西、粤西桂东以及粤西南的局势。
先后之期有别,但是这段时间他们无不是在忙着为永历朝廷积蓄更多的力量,尤其是在原本计划之中当李定国完成迎驾工作后天子行在本该抵达广西以便于更好的依托东西二勋的力量的情况下。
梧州的战局已经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想要逆转,凭广西明军的力量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柳州那里的李定国主力已经奉调入滇,依旧是只留下了广西巡抚徐天佑驻守此处重镇。
陈凯启程前往福建期间,这场战事尘埃落定的消息也传到了柳州城。有的是从梧州府那边传来的,有的则是从桂林方面得到的,作为永历朝廷在两广地区级别最高的官员,郭之奇闻讯很快就启程出发。
他这一去,并非是入滇请李定国回师,因为他很清楚李定国一旦入滇就势必将会被孙可望锁死在云南。对此,他向云南那边上过了一份奏章,说明情况,旋即就启程南下前往南宁府。那里,是广西的南部重镇,更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无论是洪承畴要彻底截断东南、西南明军的交通,还是向南震慑那些诸如安南、占城、真腊等国,对于清廷能够取代明廷成为传统意义上朝贡体系的新主有着特殊的意义,更可以降低这些藩属国对于明廷的支持可能和力度。
关于梧州战况的传闻抵达柳州时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浔州府、南雄府是否尚在明军之手犹未可知,郭之奇顾不上确认消息,更加顾不上悲痛便顺着柳江而下。
船过了象州,抵达武宣县,随员、从人们抵死相抗才逼得郭之奇在此暂住几日,而他们则派了几个机灵的潜往浔州府打探消息。结果,没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李承爵等将的使者就率先赶到了此处,目的也从送信变成了恭迎。
“督师,他们刚刚丢了梧州府城……”
幕僚的言下之意很是清楚,无非就是指这三将在梧州之战中的劣迹他们既然能够丢下连城璧,那么假使清军来袭的话,他们也很有可能会把郭之奇丢下不顾。这时候,他们是万万不能再冒险了。
“老夫当然明白,可若是老夫不去,他们就不能心安,不能心安的话很可能就会直接降了鞑子,那对国事就更加不利了。”
不顾随员们的反对,郭之奇连夜出发,郭之奇接到消息便连夜出发,依旧是顺流而下,直抵那浔州府城。所幸到了那里,随员们担忧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倒是那三将见到了郭之奇却如同是瘦小枯干的赘婿犯了过错,抱着膀大腰圆的妻子的大腿上痛哭流涕,直看得是一个人人侧目。
三将悔不当初,只求郭之奇能够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安抚了一番,郭之奇又向他们打听了一些关于近期的军情就连忙出发,将浔州府的防务依旧交托在他们的手上。
这一遭,不复为顺利而下,而是改为溯流而上,经南宁府前往廉州府。至于原定计划要赶往的南宁府,这一遭却是不再走了。
廉州府,依旧不是终点站,郭之奇到了廉州府专而乘船,直接抵达了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驻节的高州府城。到了那里,二人无需多言,只是一个眼神张孝起便知道郭之奇是有极其重大的事务的。
“督师,连制军……”
“将子,如白以身殉国,乃是求仁得仁,我辈更要继承他的遗志,力保大明中兴才是。”
郭之奇是广东潮州揭阳人士,连城璧是江西抚州府金溪县人士,而这张孝起则是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士。三人并非同乡,甚至相隔万里,但是在这两广地面上,他们却是同气连枝。此番连城璧殉国,张孝起接到消息后亦是悲愤交加,无非是强撑着处置公务。此间见得了郭之奇,压抑已久的情绪怦然爆发,却是郭之奇在这一路上所思甚多,此间连忙安抚了一番张孝起,旋即提起了另一件事来。
“老夫在柳州时风闻,说是陈凯与洪承畴沆瀣一气,出卖广西来换取南赣和粤西。”
“这……”
如此惊爆的秘闻实在将张孝起听了个一愣,但是没等张孝起发表意见,郭之奇却率先坦明了他的看法:“老夫以为,这必是洪承畴的离间之言,意在引起你我与陈凯、朝廷与漳国公之间的不和。”
“督师明鉴,下官也是如是看来的。”
尚未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的细节,见得郭之奇如此断言,张孝起也立刻出言附和。紧接着将其中的细节利弊站在陈凯的角度分析了一番,张孝起就更是觉得郭之奇的看法深有见地。不说什么消息来源,以及其他问题,只说这场交易陈凯占的便宜也实在太大了,洪承畴那厮可从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哪里会这么放任陈凯。
“陈凯又不是洪承畴他爹,没有这么尽孝道的吧。”
话,在张孝起的脑海中突现,虽说是糙了几分,可是道理却是没毛病的。既然如此,陈凯和洪承畴之间没有勾结,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他们与陈凯之间的问题了。
“督师,西宁王入滇是为陈凯所献锦囊建议的,此番陈凯收取肇庆府北部诸县,会否也是他全取广东的一步棋呢?”
“将子知我肺腑,老夫就是为了此事才匆匆忙忙的赶过来的。”
梧州府失陷和连城璧之死,那些谣言只要是带个脑子的都能想明白了本就是无稽之谈罢了。郭之奇和张孝起都是进士及第,能够考上进士,起码智商都是超越常人的,如同其他进士般做出蠢事来也基本上不是专业不对口,就是屁股问题。
李定国入滇以来,南赣和梧州这一进一出,明军其实是赚了的,因为在战略格局上面洪承畴确保万里长边,以此来局限明军是优先级最高的,其次的才是截断东南、西南明军的交通。现在次要达到了,可是首要目的却泡汤了,无非是亏了本钱从其他地方找补一下,好对清廷有个交代。
但是,洪承畴的亡羊补牢,陈凯也不可避免的停止了进一步的攻势。接下来,陈凯回师收复了肇庆府北部各县,确保了这些地区不被清军占据。可问题在于,陈凯在控制肇庆府城、德庆州、广宁、四会、开建、封开等地的过程中,也顺势拿下了新兴和高明两县,这两县在张勇和胡茂祯的突袭和谣言攻势中并没有沦陷,而且身处于腹地之中,陈凯将这两处占据下来其行为怕是就并非单纯的防范梧州清军那么简单了。
“将子,这几府的情况如何?”
肇庆府北部如今已成定局,郭之奇能否撬动尚且是两说着。此间问及张孝起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的情况,亦是由于除了肇庆府北部,此间可以算是粤西文官集团实力最强的所在,张孝起在此经营多年,除了肇庆府北部的那张白纸以外,其他各府县基本上都是难以与其相比的,广东如斯,广西亦是如此。
然而,此番郭之奇问及,张孝起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基本上还都是老样子。具体这个老样子是什么个什么样子,郭之奇倒是也知道一些大概的情况。
永历四年尚耿二藩攻取广州,除了陈凯盘踞潮州,其他明军基本上不是被赶进了山,就是被轰下了海。这样的情况下,广东西南部的高廉雷琼四府由于距离和地理形势等因素,就成了明军大量盘踞的所在。
等到陈凯配合李定国收复广东,甚至仅仅是李定国从广西经此攻入广东,此间的明军就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们占据府县,征饷屯田养兵,俨然是一个个的独立王国。张孝起在此间从为李定国大军筹措军粮军饷,到设法恢复地方行政,努力做了很多,奈何他手上的牌面本就不好,那些藩镇打着养兵抗清的旗号侵蚀地方权益从来是一个理由充足,他没有太好的交换根本无法收回更多的权益,只能是软磨硬泡,一点点儿的收拾局面。
其实,之前他们曾一度有过一些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如广州的分赃、比如功赏的分配权、再比如肇庆府的兵权,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拿出来作为交换的。
只可惜当时他们为了在李定国面前拿分,将大量的银钱、粮草都用在了支持李定国西进上面了,结果广州城却还是为陈凯所控制,算是棋差一招。而后连城璧在肇庆府北部的励精图治,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最后哪知道又跳出来这么个程咬金,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收获倒也并非没有,下官这段时间已经掌控了采集合浦珠的民组织。”
合浦珠就是南珠,这东西历朝历代都是极其名贵的贡品,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中称“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张孝起打着贡品的旗号来杜绝其他藩镇的觊觎,进贡是肯定要的,但是其他的他则打算付之以海贸,再用赚来的银钱来收买将帅、恢复权柄,亦不失为一种良方。
“合浦珠,嗯。”
商讨了一番,郭之奇就再度出发。而这一次他的目标则必然会是广州,他需要先和陈凯讨一个说法,才能做出相应的对策。
又是一路的匆匆忙忙,算一算,从柳州到广州,穿越了千里之遥,中途基本上就没有休息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事。等到郭之奇抵达广州府城的时候,总算是可以休息一下了,因为陈凯还没有从福州回来,他现在即便是想谈,也要悔不该当初学什么八股文,直接学个千里传音岂不美哉。
接下来的日子,在等待之中,郭之奇也在观察着广州府城的变化,管中窥豹,借此来了解他前往广西之后陈凯的方针策略。
军事上的基本上都是摆在明面儿的,陈凯已经达成了收复南赣的目标,强势插入江西,这对于清廷在长江以南的统治是势必要造成巨大威胁的。相较之下,他更加关注的还是民政方面的举措,一直到了数日后陈凯返回,他耳朵里听得最多的还是之前连城璧写信时提过的那个粤海商业同盟,只是不明白这么个商业组织为何会在广州城里出镜率如此之高。
陈凯返回的消息,首先是从香港传回来的,陈凯会在那里转乘巡抚衙门的官船进入珠江。得到消息,郭之奇便收敛了他对广州城的观察,一心一意的等陈凯回来,结果等到陈凯真的回来了,二人一见面没出一刻钟的时间就又是一个话不投机。
“合浦珠不够,那你还想要什么?两广总督的保举、或者经略、督师,只要你说得出来,成不成的,老夫自当尽力而为。”
肇庆府北部的经营,连城璧原本做得已经很是有声有色了,若非是那里地方残破以至于无力供养更多的军队,若非是洪承畴的亡羊补牢,再给连城璧一段时间未必不能成为永历朝廷真正的实控区。
现在,连城璧死了,郭之奇准备将这份担子亲自担起来。可问题是这些地方现在都在陈凯的手里,郭之奇自觉着他是没有足够充足的理由说服陈凯将这半个府拱手相让,况且他更加清楚就算是陈凯真的拱手相让了,在定南藩面前他也守不住此间。所以,他打算以合浦珠的海贸专卖权作为交换,让陈凯助他一臂之力,在他整合好足够抗衡定南藩之前负责此间的防御,就像是之前李定国那样。
当然,仅仅是合浦珠或许还不够,郭之奇打着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念头,准备和陈凯慢慢的把生意磨出来。结果,哪知道陈凯对此竟全无半点儿兴趣。
“郭督师,连制军以身殉国,下官甚为敬佩其气节,也从来都是以此作为榜样的。但是,说句不敬的,连制军在肇庆府北部整合了一年多都没有守住这些州县,您觉着您亲自上手就能成了?”
从福建回来,原本这一路上他想过很多,心境上面早已经恢复了过来。奈何刚刚回城,郭之奇就来了这么一手,弄得他胸中的那份烦躁就不可避免的重新喷了出来。
尽可能的心平气和,陈凯给郭之奇讲起了梧州府方面定南藩的兵力配置,甚至当着郭之奇的面从公事房里翻出了一堆关于梧州情况的报告,逐条分析给郭之奇听。可是结果郭之奇却好像是根本没听懂似的,只谈买卖,不谈其他。
堂堂的督师大学士硬要学商家做派,实在是把陈凯都气笑了。他当然明白肇庆府北部的这几个县对于粤西文官集团乃至是永历朝廷的重要性,但是对他而言,从福建归来,这就已经不再仅仅是军事防御的问题了,郑氏集团是没有把吃进嘴的东西吐出来的习惯,他现在在集团内部正处于一个尴尬期,就更不好做出什么“损公肥私”的事情来了。
“陈抚军,你须得清楚,你是大明的巡抚,不是他郑家的家仆!”
说得是一个口干舌燥,奈何依旧没办法让陈凯松半个字的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郭之奇此言既出,当即暗道不好。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得硬撑下去。
重新回到了当年与连城璧在文村会面时的原点,陈凯亦是不免苦笑一二。但是,对于此言,陈凯的同样是毫不示弱,表示他很清楚他个人的定位,也很清楚他什么要做,什么该做,不劳郭之奇这个督师操心云云。
一声“送客”,郭之奇负气而去,陈凯坐在公事房的太师椅上,粗重的呼吸,竭尽全力的将他同时面临的郑氏集团、粤西文官集团以及清廷那边的压力释放出去,可却依旧是徒劳无功。直到良久之后,陈凯才深吸了一口大气,将手掌重重的按在桌子上,目光凝视前方,有若实质。
“好,好,好,既然都不想让我痛快了,那就别怪我把桌子掀了。”
第一百零七章 织雾(一)
郭之奇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广东巡抚衙门,能在衙署里厮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儿,当然知道同为保皇派的粤西文官集团和郑氏集团之间的矛盾。换言之,郭之奇和陈凯话不投机,这都属于是正常现象,要是哪天两个人把臂同游、把手言欢,而且还是那种发自真心的,那才去抬头看看,看看那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负气而走,另一个在公事房里运气运了好一会儿,心里面抛下句狠话,便重新投入到了公文的批阅之中。
从广州到福州,再从福州到广州,这一来一回,又是近两个月的时间,民政、讼狱方面有王江和曹从龙的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负责,行政体系健全,足以支撑正常运转,现在需要陈凯做得更多的就是一个了解,只有对现状有了一个足够的了解,才能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把事情做下去。
经历了内外交困,有些事情已经不能按照旧有的计划发展了,重新确定了目标,陈凯的心思全部投入到了准备工作之中,反倒是少了一份烦闷。
全神贯注的批阅公文,大脑急速运转,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已经顾不上了。扑在公事房里,从正午一直忙到深夜,若非是书童入内更换烛火时弄出点儿动静出来,陈凯只怕是要在公事房里熬通宵了。
“小人罪该万死。”
见得陈凯抬起头来,书童连忙拜倒在地。陈凯伸了伸已有些酸楚的脊背,哈欠不由自主的就打了出来。伸了伸胳膊,陈凯看了一眼那书童,深知这厮论起机灵劲儿比之他最早的书童陈松更甚。有此这般,纯粹是刻意而为,为的就是让陈凯知道能够注意到时辰,免得郑惜缘那边在后宅担心。
“你起来吧。”
无需点破,陈凯又看了看仍有待批阅的公文数量似乎也没剩下太多了。眼见于此,他随手收拾了一下,便随着书童返回了后宅,果不其然,郑惜缘依旧在等着他回来。
“叫娘子久等了,是为父的不是。”
“夫君言重了,只是操劳国事,也要顾全身体才是。”
夜已经深了,据说两个孩子等了陈凯大半日也不见陈凯回来,熬不动了就在奶娘、婢女的照顾下休息去了。回到了家中,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是紧张忙碌的精神状态消失于顿然,松懈的助燃剂催动了疲惫感,同时也将两餐未用的饥饿展现在了所有人的耳畔。
五脏庙里发出了缺少贡品的不悦,仆婢们不敢如何,倒是郑惜缘掩面而笑,随即却是脸色一沉:“吃夜宵容易积食,夫君须得浅尝辄止。”
宛若是嘱咐稚儿一般的口气,但那樱桃小口一嘟,却又是另一番的情致。牵着那柔如无骨的小手,夫妻二人落座于桌前。无需等待,只消得一挥手,几份精致的小点心,外加上一碗温热的羹汤便直接送到了陈凯的面前。
“原本夫人知道老爷回来,特别做了几样好菜的。后来见老爷一直忙于公务,哄了公子、小姐休息,就又下厨做了这羹汤,也……”
“多嘴。”
软糯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抱怨之意,郑惜缘登时就是一瞪眼,那诉说便戛然而止,换做了“婢子知错”的告罪。
原本已经夹了一块小点心将要入口,听得这话,陈凯放下筷子,握着了郑惜缘的小手,一句“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来为君做羹汤”的旧词浮上心头,手心的温度也不由得高了几度。
不到一个月前的福建,在那间书房之中,他与郑氏集团之间站在了分道扬镳的边缘。乘船回返的这些时日里,陈凯一次次的假设着日后有一日或许会与郑氏集团闹出更多的不愉快,甚至是就此割裂。但是,对于郑成功和郑惜缘的感情却是他从来没有质疑过的,哪怕,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道理却是一样的。
夜宵,陈凯吃得很开心。稍作运动,消了消食儿,洗漱过后,便直接回房休息。躺在床上,船舱里那等晃荡的感觉不复出现于此,弄得陈凯还有几分不太习惯。眼见于此,他便转过头向郑惜缘问起了粤海商业同盟的近况,换来的却只有娇嗔满面。
“好吧,早些休息,明天起床之后再谈这个。”
………………
天光放亮,顺德县城最大的酒楼里早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这里原本就是一间寻常的酒楼,最多是在本县文人、商贾的圈子里有份雅致的名声罢了。前不久,以广州府城商人和本县丝绸工坊主为主的丝织工坊买下了这座酒楼,用来作为他们在顺德县城的会所。为此,他们更是对此进行了扩建,又专门请了擅长做其他菜色的厨子到此与本县的名厨一起掌勺。
颜面,是最为重要的,这并非是什么华而不实,而是明明白白的在向其他人展现他们的实力,以着侧面的角度。
今日是工坊股东大会的日子,这里还在忙着准备宴会的食材和歌舞。他们在城内的一处专司会议的大宅里,众人围坐在一张张太师椅上,有的正襟危坐,有的后背依靠着椅子背儿,还有的身子前倾,但无论是何等姿态,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台上的那个四处奔走以至于肚子都小了一圈的最大股东,向众人做出汇报和展望。
“……这一年下来,咱们励精图治,在抚军老大人的关照之下迅速发展壮大。现在,顺德一县,原本丝织业繁盛的各镇子已经逐步恢复了繁荣,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纺线,再到织布印染,丝绸源源不断的供给广州的粤绣工坊,以及广州、香港等地的商铺,正在逐步夺回咱们广东丝绸的市场!”
常年的战乱对于顺德丝绸业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打击,使得此间的丝绸制造业一度萎靡。但是,凭着粤海商业同盟的注资、管理以及水力机械的大量使用,丝绸生产的恢复速度极快。说到底,这东西在那里都是供不应求的,哪怕是承平时也是如此,更别说是现在了。
不愁市场,这就给了他们持续扩张的动力。这期间,仿照龙江、龙山两镇那般,合桑蚕养殖、缫丝纺线、织布印染为一体的丝绸制造业,辅以供给产业工人日常消耗的菜蔬种植,成功的经验迅速的蔓延到了整个顺德县的境内。甚至,就连粮食现在本地都已经不再种植了,而是直接从其他府县收购。
如此,也难怪本县的县尊大老爷在私底下会对家人谈及,说是顺德县的经济现在是全然捆绑在了丝绸制造上面了。
这,正是陈凯所乐于看到的,亦是在座的这些受益者们所关切不已的。此间大股东侃侃而谈,将此前一年的发展情况详细的讲述给了这些股东,随后就提及了他们这些平日里负责主要实务的股东们对接下来的发展的愿景和计划。
“顺德县的丝织生产,咱们已经把摊子都铺开了。接下来,本县更多的还是以着进一步的深入发展为主。比如,种植更多的桑树,养殖更多的蚕,加大缫丝、纺线、丝织的产量。”
“这些,必然还需要更多的资金和人员。资金方面,我等商议的是依旧按照老规矩来做,投入一定资金获取股份,凭股份分红。至于人员上面,咱们前些日子已经派人去拜会过了陈夫人,陈夫人表示抚军老大人乐于见得咱们带动更多的百姓就业,肇庆府北部的募工市场将会向咱们开放。”
“抚军老大人体恤民情啊。”
“陈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台下,恭维之声此起彼伏。他们都知道,这顺德丝织工坊原本就是粤海商业同盟的框架下发展起来的股份制企业,内里有广东贸易商社的巨额注资,这里面,广东贸易商社是陈家的买卖不说,注资里据说还有陈夫人的陪嫁,对他们的支持力度由此可见一斑。
广东贸易商社的代表亦是在此与会,坐在最前排的那个中年掌柜的是郑惜缘从郑鸿逵那里要来的心腹家人,此间听得众人发自内心的恭维,亦是面露笑意。
下面的声浪持续了些许时间,那大股东才重新开口,将后面的话继续讲下去:“接下来,咱们还要继续向其他县既有桑林的所在扩张,无论是收购桑蚕,还是进一步的投资设厂,总要先做起来,抢占区域。这,也是陈夫人教诲过的。目标嘛,我等经过考察,初步选择在了两处,一个是新会县,那里的人口锐减,官府的渠道已经打通了,地皮很是便宜;而另一处,则是府城附郭的南海、番禺二县,这两个县有大量的闲置土地不说,也有不少从潮州回来的百姓分到的田土,都可以利用起来,也是造福乡梓。”
一南一北,皆可供选择,倒是他们现阶段的资金总量并不足以将他们想要铺的局面尽数铺下来,就只能选择一处最合适的先做着,一点点的发展,稳步前进,亦是更加符合传统商贾的做派。
这两处,已经是先期挑选过的了。但是具体选择哪一个,他们还是决定按照规矩进行投票。投票的票纸,以及笔墨都发了下去,这一次不似最初那时还须得写明立场,票纸上已经写好了“新会”、“府城”、“兼得”和“弃权”的字样,股东们只要在字迹上画个圈圈就代表了意见,更无须担忧一些不和他人之意,尤其是可能会得罪官府的意见流出去。
仆人发好了票纸和笔墨,随后众人低着头匆匆写过,便有仆人抱着投票箱按着顺序依次走过……
顺德这边,粤海商业同盟的会员们还在忙于为接下来的发展而做出各自的选择,远在粤西南的琼州府那边,大片的棉田里,琼州棉纺公会雇佣的农夫们亦是在弯着腰忙碌着,全然不顾头顶的烈日炎炎。
棉田的田埂上,衣着不俗的一众粤海商业同盟会员眺望着此间的棉田,胸中豪迈油然而生。不过相较顺德那边是有着大片大片的桑林作为依托的,他们却是要购置土地、棉种,雇佣农户,一步步的走来,收效上面就不可避免的要晚上许多了。
“好饭不怕晚,丝绸的产量总不比棉布。况且,咱们琼州府的棉布生产是有传统的,当年黄道婆要不是回乡了,衣被天下的称号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会员信心十足的说出这话,当即就引起了众人的附和之声。其实,经过了宋元的快速发展,到了明朝,棉就已经超过了丝、麻、毛等其他原料成为中国最主要的纺织原料。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曾有记载“棉布寸土皆有”,“织机十室必有”,由此可知当时植棉和棉纺织业已遍布全国。
鸦片战争前,中国的棉花和棉布不仅自给,而且还输出到欧洲、美洲、日本和东南亚地区。美国商人到中国来贩运货物,以土布为主,不仅销到美国,还转销到中、南美洲乃至西欧。英国也曾经大量销用中国土布。19世纪初30年间,从广州运出的土布平均每年在100万匹以上,最多的1819年曾经达到330多万匹之巨。
去年的时候,他们已经收购了大量的棉花,加工方面,随着黎母江畔的工坊的逐步修建,棉布的生产也在持续进行。而有了水力机械的助力,效率上比之人力自然是要更胜良多的。
“在下听闻,说是顺德的丝绸产量已经有了快速回升了,那里面是有抚军老大人家的股份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可真是便宜那些家伙了。”
有陈家的股份在,地方官府自然是一路绿灯,打通关窍是再容易不过的了。此间,闻讯者难免是一酸,倒是为首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却显得镇定良多,很快就给他们吃了一块定心丸下去。
“老夫前些时日专程去了一趟府城,请那边的柳掌柜向蔡员外送信。回信已经到了,陈夫人表示今年会向咱们琼州棉纺公会注资。可见,抚军老大人对咱们都是一视同仁的。”
第一百零八章 织雾(二)
农历四五月份,这时候无论是桑树的叶子,还是棉花都早已进入了生长期,丝绸和棉布的生产本就是依托经济作物来实现的,便不可避免的会存在着农业生产的周期性。不过,去年的收购使得他们拥有了大量的储备,今年自然将会是开拓发展的一年,就像是去年的顺德丝绸一样。
琼州府这里,未有经历太过剧烈的兵祸,无论是黎乱,还是明清在这片土地上的更迭,强度上都远远无法与广州相比。但是,作为本地的粤海商业同盟会员,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渴望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任何人。
回到遥远的广州府城,那座广东巡抚衙门之中,陈凯一家用着早餐,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唯有陈凯,过程中却显得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对此,郑惜缘自然清楚为何,用过了早餐,便挥手让婢女们带着那一双儿女退去。
“娘子,以你之见,顺德模式的成功在于何处?”
从睡梦中醒来,夫妻二人在床上便谈起了粤海商业同盟近期的一些动向来。陈凯将这些商业的东西都交给了郑惜缘去运作,从出征至今,也已经有将近半年的光景了,这段时间郑惜缘在这上面没少操心。显然,她正式接手这些东西,同样是像陈凯那般先要了解清楚其中的规则、状况,才好进一步的做出应对。
夫妻二人谈了良久才起身梳洗、用饭,陈凯对于近期顺德丝绸产业和琼州棉布产业的发展近况有了一个系统化的了解,很高兴顺德那里已经进入到了良性发展的阶段。此间想来,却是抱着几分考较的心思,想要看看郑惜缘到底看到了何种深度。
所幸,郑惜缘对此其实早就有过思量,而且还不止一次。此间陈凯出言问及,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有耽搁太久就将想法尽数道来。
“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县那里的成功,依妾身愚见,首先是商业同盟的组织性聚拢了寻常商家难以拥有的资金,同时避免了太多无谓的内耗,使得资金和人力可以更多的投入到生产环节之中;其次,从前的丝绸生产,水力机械的使用率很低,更多的还是人力,而现在这般自然大幅度的提升了产量;再次,粤海商业同盟的背后有官府的背景,这使得他们在地方上受到的盘剥和制约会少上很多,而且他们都是很会做人的,妾身说笑一句,据说那顺德知县这一任下来,只怕给个知府都不换呢;最后……”
话说到此处,郑惜缘已经总结了很多,这些无疑都是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取得成功的内在条件。只是到了一个最后,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才对陈凯继续说下去:“最后,妾身以为还是顺德本地的残破打碎了原有的商业秩序,否则一个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想要快速的取得成效,也无疑是痴人说梦。”
侃侃而谈,郑惜缘将想法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其实她的脑海中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念头,比如丝织业的选择,有东莞、新安的香木也那等生产周全漫长的产业作为对比,也足见这些商贾们的商业眼光。
类似的想法还有一些,只是尚且需要更多的调查来支持结论。不过,郑惜缘的见解看在陈凯的眼中,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起码,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郑惜缘会想得如此清楚,他将这些交托在郑惜缘的手上其实也是有一定分身无暇的缘故。直到早上的一番长谈,他突然意识到了或许他真的低估了他的正妻的商业头脑,才有了此刻的对答。而答案,更是让他有了托付得人的感触。
柔美的嗓音将这些潜藏在顺德模式中的规律呈现了出来,陈凯旋即便是拊掌而赞,直看得郑惜缘俏脸微红。
“其实,我更欣赏的却还是他们的另一些的做法……”话说一半,陈凯却并没有继续下去,看了看时辰,反倒是对郑惜缘问道:“留个题目,若是答对了,休沐的时候为夫就带着娘子和孩子们一起出去游玩;可若是打错了,为夫就去加班去。”
“哼,那夫君就去加班去吧,妾身自己带着孩子们出去游玩。”
话是如是说来,郑惜缘的面上却完全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成亲已经三年了,夫妻二人依旧是保持着刚刚成亲时的那般状态。此间见得郑惜缘如斯,陈凯亦是一笑,只是快要上值的时辰了,他也不便继续逗弄下去,就把问题问出了口来。
“以娘子之见,顺德模式在未来十年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未来,总是能够引起人们深思和探索的。抛下了这个问题,陈凯就哼着小曲儿走向前衙,只留得郑惜缘凝望着陈凯的背影,喃喃自语。
“粤海商业同盟日后只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他们的胃口迟早会比郑家更大。夫君,你真的已经想清楚该当如何让这头猛兽为你所用了吗?”
背影,看似轻松,其实内心之中陈凯的压力比所有人都要沉重,因为他身处在这个时代、身处在这个位置、同时的,更重要的是他胸中的抱负,一个宏伟的目标才能支撑他走到今天。是故,神色轻松,脚步沉重。
回到了公事房,依旧是昨日里的那些公文需要详细的了解。当然,一大早的,不识趣儿的小吏又捧着一堆公文送到了陈凯的案前,而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并非是唯恐这份不识趣儿会引起陈凯的不悦,因为他们的不识趣儿本就是陈凯勒令至此的,实在是陈凯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旁人打断。
公文是一部分,陈凯还需要面见大量的官员,通过与他们的会谈才能更加详细的了解到实际的情况。
首当其冲的就是王江和曹从龙,民政、讼狱,互为表里。一个陈凯约了上午,另一个则约了下午,处置着公文,亦是等待着相约的时辰,就这样在公务、会谈、公务、会谈的节奏中,总算是把出征、赴约这近半年的课重新补了过来。
“佛山的制造分局,很好。”
陈凯口中的佛山制造分局,比之出征前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近半年的时间,规模扩大了不说,控制肇庆府城之后,那些被连城璧迁走的铁匠也被重新带回了佛山,进一步的增强了本地的冶炼能力。
如今,佛山制造分局的生产能力已经在逐渐的与潮州制造局拉平,日后实现反超也是大有可能的。毕竟,不似潮州那边随着福州军器局的兴建,闽铁的倾斜会逐渐下降,本地也只有程乡诸县的铁矿可以使用,佛山本就是广东最重要的冶铁基地,铁矿、粗铁料都在源源不断的从各处运来。
“罗定州的问题本官会尽快解决,尔等无需担忧。”
结束了与佛山制造分局的官员的对话,陈凯闭上眼睛,粤西的山川地理、行政区域以及当前的形势已经尽数呈现于脑海之中。
佛山的原材料主要来源于粤北、粤西的铁矿,原本的,罗定州的韦应登、叶标和清远山的王翰佛山方面都是有协议存在的。王翰那边,陈凯已经派人相邀了,需要谈的却是此番协守之功的事情虽说也没有实际上出太大的气力,但是这份行动已经得到了陈凯的认可,所以自然是一个有功必赏。
清远山那边的铁矿、铁料还在源源不断的经北江运抵佛山,自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佛山最大的原料来源罗定州那边随着陈凯控制了肇庆府北部地区,他们的态度就开始暧昧了起来。具体的表现,更多的还是在原材料运输的拖延上面,而且每次他们都有理由,让佛山方面很是挠头。
究其原因,无非还是在于陈凯强势插入粤西所引起的众将惶然。对此,是必然反应,陈凯从福建回来,也确实从郑氏集团那边接到了整合粤西的任务。虽说,这事情他原本就没打算那么急切的做下去,但是影响到佛山的钢铁工业,这却是他不能容忍的。
“王帅还有多久到?”
“回抚军的话,王帅那边按照路程的话,少则三两日,多则四五日也就到了。”
毕竟是顺流而下,而且王翰那边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陈凯讨生活的,自然不会来得太迟了。相较之下,向罗定州那边送信的使者还在路上不说,那二人会否前来也是一个未知之数,但是陈凯确实是需要与他们商讨清楚关于罗定州铁矿的相关事宜,否则时间久了,总在这上面被人掐着脖子,他难免会玩出什么更加没有商业精神的手段来。
这事情,需要等待,但是另一件事情却并不需要,因为他准备相请的人已经在驿馆里等候多日了,这事情就连郭之奇也是知道的,但是那人却依旧在那里等着,全然不给那位督师大学士半点儿脸面。
“末将李光恩,拜见陈抚军。”
“李帅请起,早有一见的打算,奈何战事频仍,今日算是如愿了。”
案前,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的武将膀大腰圆,颇有一股子武勇之姿。此人本是李成栋反正之初的九伯爵之一的宝丰伯罗承耀的部将,后来罗承耀密谋详情,为李元胤诛杀,这李光恩就转而跟了李元胤。等到明廷在两广的统治全面崩溃,李元胤拜别永历皇帝,回琼州府收拾余烬,李光恩就一直在肇庆府西北部抗清。等到了广州大捷,跟从李定国出兵的将帅们无不是分润良多,赚得满盆满钵,倒是如他、如王翰那样未能成行的却连汤水都没机会喝到。
升官发财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没有,连城璧在肇庆府北部经营期间就曾试图拉拢过他,但是那时候他已经与李建捷联络上了,李大的部将和李五自然是一拍即合,对于拉拢也就懒得再接茬儿了。等到这一次柯宸枢收取肇庆府北部与清军对峙,李光恩那边的通路也打通了,此番率部抵达广州,就驻扎在城外的大营里面,倒是差遣上还需要等陈凯回来才能定下来。
“早听五爷说起过陈抚军智谋无双,这一次就连洪承畴那老狗都不是对手,今后末将就跟着陈抚军混了,还请陈抚军收留则个。”
粗豪的声线向陈凯表示了尊崇敬意,倒是弄得陈凯很有些不好意思。旁的不说,这一次他与洪承畴其实是打了一个平手,最多也就是小胜一筹,如李光恩口中那般实在不敢当的,他更要怀疑李建捷到底和李光恩说过些什么东西,弄得这个武将竟然这么痛快的就做出了选择,连讨价还价都不去做了。
这一次,亲自上前将李光恩扶起,端详了一番,旋即便又安抚了一番,二人确定了主从关系后才重新落座。
“具体的差遣,本官一时间还定不下来。不过,裁汰老弱和扩编的事情倒是可以先做着,只是日后的操法须得跟着本官这边的走才是。”
“末将遵命。”
详谈了一番,陈凯依稀觉得这李光恩似乎对李元胤比之他最早跟随的大帅罗承耀更加推崇。受李五长期追随,也见过李四的风采,这使得陈凯更加对那位能够让李四、李五都能彻底拜服的李大李元胤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只可惜,李元胤早已亡故,否则李建捷也不会巴巴的赶到香港来投奔于他。
当年,李元胤实在廉州府的钦州被俘的,史料记载,这个在李成栋军中武勇非常且心思缜密的义子之首最后竟然是被一个叫做王胜堂的士兵俘获,亦是一桩怪事。
那个叫做王胜堂的士兵因功升迁,据说后来日子过得很是快意。只是广东天翻地覆,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那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陈凯不甚清楚不说,就连比他更早参与新会之战的郭之奇也是一无所知。不过,郭之奇却很清楚,李光恩在驿馆里等待陈凯回返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等到他赶回高州府那里,更是不免对张孝起谈及此事。
“老夫准备弹劾陈凯吞并友军。”
“督师,李光恩……”
“不,不是李光恩,是张月和郭登第!”
第一百零九章 织雾(三)
郭之奇此言,张孝起当然明白其深意为何。哪怕,这弹劾看上去显得颇为荒诞,而且就算真的送到了朝廷那里,以着朝廷现在的情况大概也不会对陈凯如何,也不能对陈凯如何,但是有了这份弹章在,就总能让人投鼠忌器一些。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氏集团,亦或是其他明军。
张孝起心领神会,这份弹章的内容很快就流传了出去,与此同时,郭之奇连夜启程赶往恩平县去寻王兴连城璧一死,王兴那边就更需要他抓紧时间联络起来,才能保证这一臂助不至流失。
消息,从张孝起的高廉雷琼四府巡抚衙门中传了出去,如风一般向着广东地面儿传播开来。
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不睦是两广官场上的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是双方不和归不和,哪怕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不给对方面子的事情也有,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向朝廷弹劾对方过的,而且弹劾的理由竟然还会是这么奇怪的。
驻防高州府的张月和郭登第二人首当其冲,尴尬、疑惑、不安,总而言之是没有一种能够算是正面的感触因此出现。
此二人,一个驻扎石城县,一个驻扎神电卫,一西一东,间隔是整个高州府的中部地区,但却不约而同的加强了防卫等级,并且向高州府城和邻近的府县派出了细作,以备不测。
他们,确实正在与李建捷、郝尚久和马宝联络着,虽说还没有到李光恩那般直接投效的地步,但是这些家伙本就都是李成栋的旧部,比之分散各处,他们自然也更愿意在狡诈多智且财大气粗的陈凯那里抱团取暖。尤其是那张月,当年和李建捷、李元泰一起逃出广州城的,曾亲眼见识过陈凯的手段,早前是清军看得紧了,不敢轻举妄动,现今既然也融不进粤西明军的圈子,不如早做打算。
高州府的众人闻讯各怀鬼胎,消息迅速的向着广东腹地扩散,很快就传到了陈凯的耳朵里。对此,陈凯并没有太过在意,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就连通过李建捷和马宝与张月、郭登第二人的联络也没有就此停止,全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弹劾我?在朝廷眼里我是郑氏集团的人,说我吞并友军,不就是在提醒当朝诸公警惕郑氏集团的急剧扩张的吗?听了这消息该挠头的不是我,应该是郑氏集团才是。”
提起笔,陈凯将这份弹劾的风传写下,直接派人送到了福州的招讨大将军府。这时候,郑成功正在城外的大营里巡视新建营头的情况,如董酉姑、郑经这样的妻儿倒是在家,但却并没有资格拆开陈凯写给郑成功的私信。
郑经还在做着功课,布置功课的冯澄世则仍在自家的书房里准备明日的教案。最近的这段时间,随着他在郑经的老师的位置上越坐越稳,原本跌入谷底的人望也在稳步提升,尤其是在郑成功设立六官之后,郑氏集团内部的一些人更是对郑经这个继承人抱有了更多的期寄,使得冯澄世也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水涨船高的迹象。
外间,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冯锡范临了书房,却立刻停了下来,舒缓了呼吸,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那股子急急忙忙的劲儿过去了,他才踏着轻缓的步子敲开了书房的房门。
“父亲大人,孩儿听说,陈凯派去南赣的那些人都是受一个叫做天地会的组织约束的。”
随着南赣地区的收复,天地会的存在便不可避免的暴露在了有心人的眼里。现阶段,知晓这些存在的其实也并不算太多,而冯锡范从其他途径也听闻了一些,只是具体内容极少,无非是只言片语罢了。
如猴儿献宝似的,冯锡范将他打探到这个秘密告知了冯澄世,结果冯澄世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只说是已然知道了,就继续忙着明日授课的事情。
“父亲大人,您说,这天地会,陈凯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心思,这个话题听在耳中,冯澄世却不由得抬起了头来:“大概是又一个阉党吧。”
“阉党?”以着冯锡范的年岁,对于阉党更多的还是来源于他的父亲的话语之中。此番听得这个词来,记忆开始回流,随后更是猛的一惊:“他是奔着日后的内阁首辅大臣去的?可是,他连个功名都没有,怎么入阁?”
这话说出口来,冯锡范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错误。今时不同往日,承平时也有非庶吉士入阁的例子,现今的朝堂之上,庶吉士更是成为了稀罕物。规矩,本就是人定的,若是大明中兴,以着陈凯的功勋完全可以无视科举功名。甚至就算是物议纷纷,天子为了拉拢如此能臣,以牵制必然做大的藩镇也一定会赐予陈凯以足够入阁的功名,这本就不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冯锡范如斯,冯澄世抬头看了一眼,当然也明白了其子的恍然大悟,便没有继续解释这个。但是,在他看来,这天地会恐怕是还有另一层深意,却是冯锡范未必能够看得出来的。
“陈凯在打造他自己的阉党,不光是为了日后的朝堂能够抢占身位,在国姓这里,只怕也是在扩大自身势力的。”
这,本就是同时存在的。依照冯澄世所见,陈凯在行政口的力量的提升,在朝堂、在郑氏集团都是受益的。朝堂的内阁首辅大臣,这是明朝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而在郑氏集团内部,陈凯现在仍旧是二号人物,未必没有心思在郑成功百年之后与郑经争上一争。
“不出意外的话,陈凯接下来会尝试着将更多的天地会会员任命到地方的官职上面,同时拉拢更多的官员入会。国姓设立六官以集中权利的今天,这是他最好的办法。”
有句话,叫做只有对手才是真正彼此了解的。自从被任命管军器局以来,冯澄世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与陈凯之间的隔阂。如今,这份隔阂早已变成了敌对的态度,是故当陈凯的每一个动作呈现在他的面前,他都会不断的解读着。如此番,亲眼看着陈凯拿下南赣,成为了那一个尾大不掉,亲眼看着郑成功的加强集权,又亲眼看着陈凯的天地会布局,冯澄世预估着未来的同时,也在思考着日后该当如何与陈凯较量,乐此不疲。
“锡范,你知道阉党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对,阉党的强大是源于皇帝对魏忠贤的宠信,等到皇帝驾崩,等到烈皇即位,魏忠贤身死,阉党亦是土崩瓦解。同理,只要陈凯没有了靠山,他和他的天地会也就不足为虑了。”
这一点,放在冯锡范的眼中显然依旧存在了。旁的不说,郑成功设立六官本就已经削弱了陈凯的实力,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也就是说,陈凯的靠山郑成功日后未必会继续力挺着他在朝堂上纵横拼杀,那么陈凯的天地会势力再强,也同样是难逃阉党的结局了。
六官制度的确立,对于郑氏集团存在着深刻的影响。陈凯是首当其冲的,其他人也无不是会受到或重或轻的影响。这一制度在清廷细作的打探之下也很快就传到了那些原本的福建官员、大帅们的耳中。
永历八年,明军对福建的大反攻使得清廷几乎是彻底被驱逐出了福建大地。沦陷一省,按道理来说清廷是必然要治罪的,但是一方面战事尚未结束,福建清军依旧控制着一些关隘以威胁明军控制的府县,另一方面随着刘清泰、佟国器的一波又一波的信使来往于衢州与北京之间,朝中权贵对于福建文武的喊打喊杀的调门也越来越低,到了后来更是有不少人提出来福建之失,源于天灾,并非人祸,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云云。
伴随着调门降低的是贿赂的提升,招抚银回扣和借着招抚银名义盘剥的民脂民膏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的充实着亲贵们的库房。
首先解套的便是福建提督杨名高、右路总兵施福等那一批转进江西的武将,原因很现实,因为清廷需要用他们防御江西与福建之间的那些隘口,防止福建明军攻入江西。接下来,刘清泰没能守住建宁府,还把仙霞关给弄丢了,自然是革职回京等待处置,倒是那佟国器,佟家毕竟是底蕴深厚,巡抚没得做了,但是在军前效力,戴罪立功还是有的。等到这两批大人物们暂且定下了处置,剩下的布政使周亮工,以及以下的知府、知县们也基本上都解了套了。大部分是革职回乡,剩下的也有跟着佟国器、周亮工军前效力的。
这样的处置,说起来并非是顺治所乐于看到的,但是清初政治,议政王会议的权威犹在,亲贵们的意见是这般,他也不好为了几个奴才跟那些买卖公道、童叟无欺的亲贵们对着干,这样不符合君臣之间、八旗内部的默契。
这已经是永历九年年底的事情了,结果没等几个月下来,南赣也丢了,那些亲贵们又对南赣的文武们喊打喊杀了起来,这一次却是调门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是不把南赣文武都杀光了便不足以平民愤的。
“还有苏克萨哈那个狗奴才,带着那么多的满洲八旗,结果竟然被陈凯击败了,他是吃屎长大的吗?这等废物,还留着干什么!”
记得先前的常德之战,苏克萨哈凭着优异的表现获得了八旗亲贵们的一致好评。奈何官场上从来都是那么现实,胜利者是英雄,失败者自然是狗熊,除非背景深厚、欺上瞒下的手段达到了足以颠倒黑白的程度,否则一夜之间跌落神坛的事情是从来没少过的。
苏克萨哈如今尚在吉安府城主持军务,但是照着现在看来,仕途上已经是完蛋了,除非他能够戴罪立功,但是照着现在的状况,只怕是未必能够轻易达成的了。
“奴才以为,内大臣章佳*达素乃是曾追随先帝的悍将,足堪大用!”
满洲镶黄旗的达素当年是与鳌拜一起给皇太极做侍卫,二人相交莫逆。这些年,鳌拜凭着当年对多尔衮亮刀子的忠勇迅速攀升,成为了顺治最亲近的重臣。在官途上,达素显然要比他坎坷很多,但是鳌拜并没有忘记这个老同僚,此番损失了那么多的满洲八旗,苏克萨哈是必然要被调回来治罪的,倒是接替苏克萨哈的人选上,由于洪承畴建议设立南昌驻防八旗,现在八旗内部反倒是你争我夺了起来。
亲贵重臣们先后提出了几个人选,到了最后,鳌拜直接将达素提了出来,比之其他人,尤其是之前有人提议让已经在即将抵达浙江的伊尔德转道南昌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这事情上面既然出现了胶着,那么顺治的决定权反倒就会变得更大了起来。
“伊尔德继续南下吧,天知道海寇会不会继续攻打浙江,这时候不宜轻动。至于南昌驻防八旗的安南将军,就让达素去吧。”
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当前的问题,剩下的就交由亲贵重臣,以及朝中的官员去做。退了朝,顺治便直接赶回后宫,那个前不久才被纳入宫中的董鄂氏早已奉旨在御书房等候。
这位董鄂氏,因其父鄂硕常年在江南为官,使得其人自幼受到江南汉族文化的影响和熏染。天资聪慧,好读史书,精书法,有一种独特的风韵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娴静气质美,而且悟性极高,这在清初的满洲世家女子之中可谓是寥若晨星,只一眼就被顺治引为知音而宠爱倍加。
此刻佳人在侧,顺治与其畅谈了一番,旋即便重新投入到了批阅奏折的工作之中。值此时,董鄂氏在旁服侍,但却不去看那些奏折一眼。就这样一直到了顺治翻过了一份前福建巡抚佟国器发来的奏折,觉着有趣儿,便叫来了董鄂氏共阅。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规矩。”
董鄂氏跪倒在地,顺治也是无计可施,只得由着她,自行回到了那份有趣儿的奏折之中。
“……奴才所见,海寇擅设者名为六官,实为六部,其篡伪朝自立之心昭然若揭。而六官设立,逆贼陈凯势力必然大削。届时,陈逆必与海寇决裂,一如李逆之于孙逆无二……”
“但愿如此吧。”
第一百一十章 织雾(四)
相较佟国器的乐观,顺治若说没有抱着一丝幻想也是瞎话,但若是尽数信了也断不会如此。
登基十二年,亲政也有六年的光景了,朝堂上的一些事情看在眼里已经不似刚刚亲政时的那般简单了。佟国器是汉军旗的奴才,佟家也是与爱新觉罗皇室极其亲近的家族,但是福建沦陷以来,佟国器在福建周边的地方聚拢着那些从福建撤出来的文官武将,与如今在京城赋闲的刘清泰互为表里。他们用大把大把的银子喂得不少亲贵重臣愿意力保他们,即便是他也没办法忽视那些亲贵重臣的意见毕竟,现在还只是清初,满清中央集权制度的巅峰尚且遥远得无法让人看到。
佟国器的奏折内容与其本心是否相符尚且是两说着,至少顺治不认为佟国器他们这些前福建文武会真的乐观到了奏折上的那个地步。哪怕是从福建为明军席卷伊始他就一直在唾骂这些文武的无能和愚蠢,他也不觉得他们真的能够愚蠢到了这个地步。
这,更多的还是说辞,同时也是在为他们早前一场大战未打就直接逃出福建的行为寻找一个新的理论增长点那时候,刘清泰和佟国器声称他们已经离间了郑成功和陈凯之间的关系,郑氏集团很快就要分裂了。可是到现在,一年多了,郑氏集团依旧没有分裂,反倒是仍在扩张。
“这次,他们算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了。只是不知道,等海寇和陈逆真的决裂的时候,浙江和江西还是不是大清的了。”
叹了口气,顺治便将奏折重新合上了,不再理会。接下来的几份奏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他草草的看了看就随手扔在了一边。果不其然,那个娴雅的声音又一次出言提醒于他,万勿错过了重要的事务,那一边大着胆子谏言,一边战战兢兢的小模样,实在让见惯了满蒙粗豪女子的他更是欢喜非常。
可是,他的母亲,不喜欢她。
顺治的两任皇后皆是出自其母出身的博尔济吉特氏,一个他母亲的侄女,他的表妹,另一个则是他表妹的侄女,他的外甥女。这两个女人,前者是多尔衮为他安排的,等到多尔衮一死,他掌控了朝局就直接废后;而后者,当时是他亲自选的,喜欢过,大概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就受不了,若非是他的母亲一力反对,大概那时候也就步了前者的后尘了。
后宫之中,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们自然是最为抱团的,就像是他的嫡母和生母那队姑侄就是个例子。除此之外,两年前,他的一个叫做佟佳氏的侧妃诞下了一个皇子,取名为玄烨,他的母亲说那女子请安完毕出门时她隐约看见了有龙绕身,还说当年她怀他的时候亦是如此。现下,最受他母亲厚见的就是那个佟佳氏了吧。
想起了佟佳氏,顺治就不由得又想起了佟国器和福建战局,就又是一阵烦闷。心不在焉的看了两份奏折,殿外却有新的奏折送了上来。一看奏疏的来源,顺治立刻丢下了刚刚打开的折子,全神贯注于此。只是越看下去,他就越是怀疑他之前的看法,对于佟国器的奏折的看法,到底是不是有失偏颇了。
“孙李二贼如斯,也许,郑陈二逆也会如此的吧。”
南明是因内斗而败坏国事惯了的,这方面,南明各势力深有体会,清廷那边更是一次次的尝到甜头。顺治照着孙可望和李定国的模式,将其套在了郑成功和陈凯的身上,突然发现好像还真的能像佟国器所言的那般对号入座孙可望掌控着云贵的行政体系和驾前军,李定国则有自己的本部兵马;同样的,郑成功手握兵权,陈凯在这方面会稍显弱势一些,但是陈凯在郑氏集团的行政体系中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而且军方也多有支持者,再回想起当初刘清泰、佟国器以及入闽的那两个宣诏大臣的说法,陈凯是主战派的头子,如柯宸枢、萧拱宸、李建捷以及广东的大批将帅都是支持陈凯的,说不准一旦分裂,就真会是个两败俱伤。
郑成功和陈凯的问题现在不算太过突出,顺治看过了奏折也仅仅是开始改变了一些看法而已。但是,若贵州那边的事情真的如洪承畴所言的那般,也许用不了多久云贵就会爆发大规模的内讧,而这正是清廷最好的时机。
“问题,是孙李二贼到底什么时候开打?”
永历十年的七月初,顺治在北京城里期盼着孙李内讧的进一步爆发,远在湖南长沙的洪承畴同样是如此。
涉及数省的大战已经结束了几个月了,这期间陈凯没有闲着,他同样也没有闲着。请调兵员、组建和恢复部队、巩固防线,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向各处派遣更多的细作,以尽可能的获取到更多更及时的情报。广东,自然是重中之重,因为陈凯对他、对清廷存在着的威胁已经越来越大了。不过他需要防范的也并不仅仅是一个陈凯,还有更多的势力是需要他关注的,比如福建的郑成功,比如夔东的文安之,再比如云贵的孙可望、李定国。尤其是后者,更是需要以着更大的力度关注的。
奏折的内容,是大战几近结束时从云贵传来的消息,说是李定国带着永历皇帝兵不血刃的夺占了云南,而这也正是他与陈凯捉对厮杀期间孙可望没有跳出来闹事的原因所在。于他看来,孙李之间必有一战,而刚刚从贵州那边传来的新消息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祁三升,孙可望要先剪掉李定国的羽翼啊。”
洪承畴口中的祁三升是刘文秀的部将,当初刘文秀兵败保宁,回到贵州就被孙可望去职赶回昆明闲居了,而祁三升则被孙可望任命为总理四川军务,以为留守。后来,刘文秀虽有一度出兵常德,但是祁三升始终在四川坐镇。如今,李定国占据云南,刘文秀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永历朝廷的那一队,祁三升作为刘文秀的旧部,十有八九是要跟着老上司站队的。而贵阳那边,对于这支部队已经存了心思,无非是现在还在商议对祁三升是拉拢,还是直接剿灭的区别而已。
“大概会是先拉拢一番,拉拢不到再下狠手剿灭。”
过程,凭着经验洪承畴已经在胸中有了成算。具体祁三升所部的结局如何,洪承畴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孙可望与祁三升到底什么时候开打,因为这一次的交锋便是云贵大规模内讧的前兆!
“亨九,要不要想办法推一下。”
照壁街的西南经略衙门里,洪承畴最信任的长沙幕府成员,也是他的姻亲黄志遴听闻了云贵的情报,亦是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奈何,西边的情势对于清廷来说是在好转的,但是东面却依旧是恶化,就算是洪承畴亲自出手,也只是将恶化控制在了一定的程度之内而已。
黄志遴出言如斯,洪承畴当然明白其人是在担心一旦东南的局势进一步恶化,很可能他们根本等不到西南的那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到来。但是对于黄志遴的建言,他却是摇了摇头:“鸥眉,这时候,咱们做什么都是错,只有把自身的存在感降低,让孙可望觉得湖广无忧,他才会放心大胆的与李定国大打出手。”
比之彼此,清廷显然更是他们的大敌,这里面不仅仅在于他们现在还都是打着明廷的旗号,亦是在于张献忠的死对于西营而言本就存在着一个立场问题,否则这些年西营内部也不会仅仅只有扶明和自立两种思潮,而没有降清的那一个选项。
黄志遴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陈凯把东南的战局已经捅出了个大窟窿来,洪承畴在竭尽全力的弥合,但也仅仅是弥合而已,而非是恢复原状。此间,更多的还是一个关心则乱。毕竟,清廷的未来,以及他们的命运皆系于此。
“先前上的折子皇上已经准了,南昌设驻防八旗,江西各府县也都要增兵。现阶段,还是让苏克萨哈带着刘光弼、齐升以及南赣的溃兵守卫吉安府,建昌府那边也要福建兵来协守。任务确实是重了些,不过以着当下陈凯在广东、南赣的布防情况来看,暂且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动静的。”
广东、南赣,防御江西和桂东的清军,明军在兵力上显得过于平均,缺乏侧重,在任何一线都很难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况且,根据细作回报,广东的军粮储备已经不能支持一场大战了,这一点与他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是故,现阶段双方就又一次恢复到了舔舐伤口,以期再战的阶段。
然而,失去了赣州坚城、失去了武夷山险峻、失去了梅岭防线,清军退守吉安府、建昌府这一线基本上与明军控制区一马平川的所在,缺乏足够的山川之险,即便是投入更多的军队驻防也一样免不了事倍而功半的效果。
这就好像是冷战时期,美国背弃传统盟友伊朗巴列维王朝,此后在中东就不得不退守沙特这等劣质的二线阵地。后来,哪怕是冷战结束,萨达姆、卡扎菲之流尽去,但是伊朗依旧坚挺的与美国对抗,搅得中东地区始终没办法彻底如了美国佬的愿是一个道理。
洪承畴当然不知道什么美利坚,更不晓得巴列维是干什么的,也不能理解有什么战争会是冷的。但是,陈凯从前初到南澳时曾依稀记起一句话守金陵者,不守淮泗,则长江失险;守雷廉者,不守琼崖,则门庭受寇。夫南澳亦漳潮之淮泗、琼崖也。这句话放在洪承畴这里也同样受用,因为这南赣,亦是江西的淮泗、琼崖和南澳。
奈何,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局面,洪承畴努力过了,也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了一些损失。比如高文贵和连城璧的首级,以及那座梧州府城,使得他在清廷那边勉强找回了一些颜面,同时也为陈凯挖了一个不得不跳进去坑。但是,想要彻底改变,却也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许还需要更大的机缘,比如郑成功、陈凯如孙可望、李定国那般爆发内讧,否则就只能先花费更多的钱粮、调集更多的部队来守卫那些“劣质的二线阵地”,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亨九,钱粮上面,朝廷那里年年入不敷出,只怕……”
清廷的财政自入关以来基本上没有一年是正的,无非是凭借着入关之初迅速积累下来的厚重家底儿撑着,同时依靠八旗军的赫赫威名,以及放任那些绿营兵盘剥、劫掠地方,才能稳住军心。
现如今,清廷的战略形势越来越差,尤其是赣州一战,继李定国的衡阳大捷之后,又一支满洲八旗被明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而且伤亡更甚。当震慑的威力开始渐渐下滑,那么他们就不可避免的需要更多的钱粮来笼络绿营。
黄志遴的担忧不无道理,对此,洪承畴却并不甚在意,只是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件事情的讨论:“江西休养生息也有几年了,既然入不敷出,那就加税好了。”
洪承畴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似的。对此,黄志遴亦是能够理解,因为他们在湖广已经做过了类似的事情,无非是将“先进经验”搬到江西罢了。
早在洪承畴抵达长沙之初,长沙幕府的幕僚张旭初就建议洪承畴以湖南兵燹频仍,师难宿饱,“非屯田积粟”,不能经理两粤,更谈不上进剿滇黔。
为此,洪承畴分派张旭初管理宁乡县“辟地七千两百有奇”,同时在湖南各地“分遣屯田,官给牛、种,岁征子粒,贷其赋三年”。如酃县知县李朝事记载:“明邑田额粮七千石……十一年大兵廓清,虽陆续招集,苦无农具,经略洪承畴给发牛种,民渐居业。余履任后,单骑躬亲劝垦,今已开三千九百七十七石零。”在攸县,顺治十一、二年,曾两次由经略洪承畴“给发牛种垦田”,垦出田地四十二顷九十亩,并一直延续下去。蒋应泰在宁乡“兴屯奏效”;吴弘道出任沅江知县前,主要从事“开垦屯田及采办军需”……
这些人都是长沙幕府的成员,洪承畴凭借着这些人和相关的政策实现了对湖南的恢复,不仅维持了与西南明军对峙的局面,就连历史上后来清廷的三路进剿云贵,湖南的粮饷也是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恢复民生是为其一,而在民生恢复的同时和之后,洪承畴也在湖广推行“洪饷”,也就是把辽饷的九厘银逐渐恢复了起来。清廷在历史上的明年,也就是顺治十四年更是将其写入了《赋役全书》,推行全国,这里面就更不乏有洪承畴的干系。
这时候,洪承畴脑海中只有收税、养兵以及为满清征服中国,将更多的中国人彻底变成如他一般的奴才。倒是后世,一些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洪承畴歌功颂德,还专门为这个狗汉奸修建了纪念馆。
纪念馆有一副对联写得分明:“辅国堪称真学士;爱民即是大英雄”。
原来,清廷说在明朝将老百姓逼得造反的九厘银到了洪承畴这边就成了爱民的行为;原来,让中国人成为异族殖民者的奴才就是爱民的行为;原来,让辉煌璀璨的华夏文明沦为东亚病夫就是爱民的行为。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估计就连东林党也要甘拜下风了吧。
湖广的洪饷早已开始征收,大多是在去年就已经开始了。现如今,江西的战局恶化,为了供养更多的军队来维系清廷的统治,洪承畴决定将这份“爱民大礼包”分享给江西的老百姓,让他们也能够沐浴在大英雄的爱与正义之中。
只不过,既然有英雄,那就一定有反派作为衬托。李定国、郑成功、陈凯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当仁不让,就连现在的孙可望也能算得上。而在即将幸福的感受洪承畴的大爱无疆的江西大地之上,目光如炬的大英雄自然是也发现了一些可能会对其爱民造成阻力的小反派们。
“那个南赣互助会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大战结束已有数月,宜永贵为求脱罪的说辞里将南赣的一切不正常都和盘托出了,这里面最少不了的就是那个在江西明军覆没之后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在江西大地上冒出来的互助会组织。这个组织在各地的发展方向大体相同,无非就是以士绅保护百姓,以百姓恢复民生,双方相辅相成,于各地官府亦是有利可图,所以在发展的过程中也得到了各地官府的支持。
但是,在宜永贵的供述之中,以及洪承畴的情报显示,当明军杀入南赣,互助会纷纷倒向了明军,包括瑞金县举人陶潜这样的当地互助会首领更是被黄山依为谋主,甚至更有甚者还传出了陶潜其实是陈凯的学生这样耸人听闻的言论来。
“一群愚不可及的蠢货!”
听过了黄志遴的调查报告,洪承畴一巴掌就拍在了案上,那份怒不可遏,饶是黄志遴这样亲近的人物也绝少见过,就连陈凯展开对南赣攻势之初比之现在也略有不及。此时此刻,黄志遴已然是惊呆了,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触动了洪承畴的神经,就因为有谣言说陶潜是陈凯的学生那么简单吗。
答案,当然不是,甚至洪承畴根本就没有认为这个疯传是真的。此间的愤怒,尤其是那一句蠢货指的更不是组建互助会的士绅们,却是那些江西、南赣的官吏。
“为了蝇头小利,忽视了真正的大敌。把民间彻底让给了那些士绅,朝廷的权威又当如何行使?”不需要如困兽般在囚笼中来回踱步,洪承畴当即就做出了决断:“传令下去,取缔江西各府县的所有互助会,严禁各省、各府县组建互助会。不管这东西是不是陈凯折腾出来的,绝对不能留!”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织雾(五)
命令,是洪承畴直接下达给江西方面的。幕僚下笔如飞,将洪承畴的话语写作了公文格式的命令,发完南昌的江西巡抚衙门。在那里,巡抚张朝无论是否能够理解,也只有奉命执行的份。
洪承畴的愤怒中带着一些其他的情愫,是惊慌,是恐惧,还是其他的什么,饶是黄志遴如此了解于他一时间也难以辨别,因为那些情愫就仅仅在洪承畴的眼角闪烁了一瞬间而已,就被那漫天的愤怒所掩盖。
张开嘴,黄志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话未出口就被他收了回去。不敢向洪承畴说出想法,这并不是他当下的状况,因为作为洪承畴在长沙幕府中最亲信的人物,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协助洪承畴经营湖广,出谋划策是最少不了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把话说出来,至于原因,虽说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罢了,但是他却也想得非常明白,那就是他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不适合当下的状况,于当下,洪承畴才是对的!
加急的公文出了照壁街的西南经略衙门,信使飞身跨上驿马便是一个狂奔而出。七百里的路程,信使以着最快的速度飞驰。一路换马不换人,完全是比照八百里加急的架势。一路直抵巡抚衙门大门,信使翻身下马,亮出了腰牌,便在那些知道轻重的卫兵们的搀扶下直入张朝坐在的大堂。
张朝是为汉军镶蓝旗旗人,前任巡抚郎廷佐的继任者。郎廷佐在闰五月时高升江南江西总督,亦是托了明军未有攻入江西的福,否则他是绝难离得开的。不过,这个烂摊子现在落在了张朝的头上,亦是让他不由得唾口大骂,唾口大骂于在朝中运作了这么久,结果却接了这么个烫屁股的位置。只是现在烫屁股也坐上了,此间洪承畴的命令下达,他也只得立刻执行。
巡抚衙门的公文直接派发各府,吉安府那边如今是前线,大战未有,但是明清的探马在两府交界所在的轻骑狗斗也是从未少过的。
吉水县,这里位于府城以北,到算是如今吉安府最安全也最无奈的所在。面前有府城为其遮风挡雨,只要府城尚在清军之手,他们就稳如泰山,可若是府城丢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也绝难幸免。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一利一弊,就像是曾经的瑞金县,有别的城池作为屏蔽,自是安全许多,可是出粮出丁的任务,军队往来的骚扰却都是免不了的,弄得知县大老爷是一个头两个大。
行政压力巨大,这时候,正该是互助会出来帮衬的时候,可是经略衙门的政令一出,他又不敢违背,只得派人找了邹楠过来,看看互助会在解散前能不能再为本县官府出一把力气什么的。
“这个……”知县谈及此事,邹楠却是面露犹豫。很快的,当着知县的面儿,他一咬牙,才将胸中想法和盘托出,以解此间可能会造成的误会:“县尊老大人平日里对本县的文事最为上心,对百姓也是爱民如子,按道理来说学生自当是义不容辞。只是,经略老大人那边似乎是看互助会不甚爽利,学生怕解散的稍晚了些,会被……”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邹楠去说了,知县当然明白其人的忧虑。这份忧虑乃是人之常情,毕竟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可是孟子说过的,哪里会有不知道的道理。
关于互助会的事情,江西一地传播甚广,几乎每个府县都有。之前听邹楠提过,说是最早出在南赣那边,之所以会在江西各府县传播甚快,乃是因为本地士绅迎合当时的巡抚蔡士英的恢复民生的政策的缘故。可是到了现在,因为几个互助会的士绅改换了门庭,弄得他们也好似要受了连累的,心灰意懒是不可避免,更是须得诚惶诚恐。
“此事,仁兄倒不必担忧,我曾向府尊老大人打听过,经略老大人和抚台老大人那边都只是表示要解散互助会。对于组建互助会的士绅,用的也都是贤良二字,认为诸君能够在江西恢复民生的大计之中为国出力,是忠君爱国的表现。只是其中或许掺杂了一些枭小,良莠不齐,所以一体取缔了了事……”
没有威胁的话,犯得着取缔吗?
这个道理,邹楠从一早就明白,此间听得知县的藏头露尾就更加确认了他选择追随陈凯的正确性。
知县东扯西拉的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对他进行必要的安抚。不答应,显然是已经不成了,但是邹楠也是表示会在奉命解散完毕之后,凭着过往的威信叫上一些百姓来为官府效力。当然,对上面,还是希望知县以官府的名义上报云云。
“这事情,仁兄请放心,你我二人相较多年,可曾见得我是个会卖友求荣之辈?”
确定了大事,宾主尽欢,二人又闲谈了一些诗画文字的事情,都是彼此的共同爱好,邹楠才告辞而去。
回到了乡下的宅院里,几个本府天地会的会员早已是潜藏了行迹赶来讨个对策。于邹楠而言,此番进城其实也是在试探官府在互助会上面的打击力度,以此作为接下来行事的基调。毕竟,广州府与吉安府之间还是相隔千里的,这边有了需要立刻做出反应的问题是没办法去等陈凯的命令的,更需要的是他们的随机应变。
消息打探得很有效果,洪承畴和张朝都不打算把江西士绅往死了得罪了,所以在互助会的世上选择了“广大贤良士绅中掺杂了几个败类”的说法。互助会必须解散,但是组建互助会的士绅却还是得到了口头的褒奖,这与洪承畴在洞庭举案当中的处置方式是一脉相承的。
“暂且,鞑子应该不会对咱们的大动作,但是总舵主说的对,没有组建互助会的会员立刻潜伏,有组建互助会的则要立刻解散互助会,起码要在明面儿上解散了,不妨做得大张旗鼓一些给鞑子的官府看。”
总舵主三个字一出,在场的众人无不是有着一份与有荣焉之感。当初加盟天地会,其实除了反清的决心和意志、多年挚友的规劝,最不少的就是陈凯的赫赫威名。现如今,陈凯在与洪承畴的捉对厮杀之中都能胜出,双方斗智斗勇,着实让他们在不断的了解到此番战事的实情后感到激动万分,好似看到了三国演义中诸葛武侯与司马懿之间的那般巅峰对决。
此时此刻,邹楠就着陈凯早前的命令做出了决定,众人亦无不是点头应是。商谈了一番细节,邹楠便送了众人离去,随即转道了西跨院那边寻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他这里做教习的余佑汉。
“余壮士,真的很抱歉,互助会要解散了,所以只能请余壮士另谋他就了。不过,按照早前的约定,银子是一文不会少,不光是这段时间的,余下的那几个月的也一并算上。另外,在下还有一份仪程送与余壮士,只当是交个朋友了。”
邹楠出手很大方,这倒是让余佑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的,第一年做完了他就已经在琢磨着继续游历的事情了,可却被邹楠好说歹说的留了下来。现在倒好,官府要解散互助会,他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虽说是有些突然,但却也与他的本心有几分暗合的。
“长者赐,不敢辞。邹老爷的恩惠,余佑汉自当铭记于心,山水有相逢,日后但有所招,必当效犬马之力。”
余佑汉拱手一礼,全无半点扭捏。说起来,其实邹楠一点儿也不想放这个高手离开,奈何此人的武艺在本县已经是出了名的了,那一次招募时的大出风头不谈,后来也有过几次前来挑战的,结果无不是被轻易击败。此人已经算是他的那个互助会的一个标志了,若是忍痛割爱的话,官府那边总是会有一层顾虑的。
“不急,不急,在下并非是来赶余壮士的,只是提前说明了,余壮士可准备些时日,到也不急的。”
东主和教习谈好了事情,邹楠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绕了一圈之后从后门出了宅院,悄悄的赶往一处约定好的所在。那里,有个人在等待着他,因为有件要事需要他尽快将消息传出去,否则便会导致更多不必要的损失。
邹楠还在明里暗里的忙碌着,余佑汉这边则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接下来的旅程所需要的行囊。三天过后,余佑汉那边彻底准备完毕,受了银钱和仪程便正式启程,离开了邹家的庄子。
按照他的计划,这一遭却是要往广东去看看的。投军抗清,自由自在惯了他自觉着也未必能够受得起这份约束,只是在清廷控制区久了,这等压抑的感觉中待得时间长了,就不可避免的想要换一换环境,而如今风头正劲的东南明军的控制区,想必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程,他早早的就已经考虑好了。就此南下,沿着赣江溯流而上确实是最便捷的,但是过了万安县正是明清两军交锋的重灾区,路上盘查必定严格,他身怀武艺,背着那么长的一把苗刀,十有八九是会被抓壮丁入营的。凭着他的武艺,十来个清军倒也不妨事,但若是再多些人,一旦列阵而战,他就算是武艺再高也没办法在战阵面前讨到便宜。
既然如此,余佑汉计划是先去吉水县城,在那里坐船走恩江,入抚州府地界。进了抚州府,再转道东南,只要到了梅川水那里,就可以顺流而下直抵宁都县,那里已经是明军的控制区了,就可以直接南向广东了。
轻快的脚步,踏上了南下的路途,乘着互助会的一个徒弟往县里面贩货的牛车,余佑汉与那汉子说说笑笑的便抵达了吉水县城。接下来,那汉子自有事情要忙碌,他便先寻个酒家,吃些水酒,填饱了肚子再往码头寻船。若是今日走不得,那边约定时日,在客栈里度过这几天,也正好在县城里逛逛。
一场近乎于说走就走的旅行,使得余佑汉的心情登时就好上了许多。寻了个酒家,叫了几个菜,就着水酒他便自斟自饮了起来。
二楼的窗边,俯视便是县城的西街,下面人头攒动,余佑汉这边饮着酒水,不时看看下面的人流,亦是自得其乐。如此,一直到了良久之后,酒喝了大半,菜也吃了大半,倒是那份好心情一直存着,不曾消散。而此时,下面的人群似乎是受了惊吓,开始向两侧退避,却见得一队清军在衙役的带领下穿城而过,直奔西城门那里。
“八成又是要过兵了,哎。”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见不得过兵是最正常不过的。尤其是最近,随着南赣战局的持续性恶化,吉水县过的清军实在已经不能简简单单的用一个多字来形容了,吉水县本地的百姓就没少遭殃的,更是免不了一个唉声叹气。
声音是隔着一张桌子传来的,亦是压低了声音,寻常人根本无从听来。奈何,余佑汉武艺高强,耳聪目明,哪怕是饮了酒也丝毫不妨碍他把那些窃窃私语听得分明。
“也不好说,不是说官府勒令解散了互助会了吗?我看啊,弄不好是冲着那些士绅老爷们去的。”
此一言,就连余佑汉都是为之一惊,更何况是那对坐的汉子了:“不会吧,那可都是些举人老爷和秀才公呢,在县尊那里都能说得上话的。况且,那些士绅老爷可没少照拂互助会的百姓,风评都是极佳的。”
“县尊?解散互助会的命令据说是洪经略下的,连本省的张巡抚都是只有听着的份儿的。”
后说话的汉子显然是更知道些内幕的,此间将对坐的汉子的兴致吊起来之后,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后才继续说道:“这年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好人有嘛用,谁刀把子硬听谁的。更别说了,南赣那边有互助会降了明军,据说之所以要解散互助会就是因为这个,现在十有八九是要大兴冤狱了。”
隔桌的话仍在继续说着,只是此时此刻,余佑汉的酒劲儿早已都化作了汗水流出体外。目光所及,是西城门的方向。而那里,恰恰正是他入城的所在。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织雾(六)
吉水县城早在大唐乾符年间就开始筑城,于今时,城开门五座,分别是东门文明门、西门文峰门、南门文沙门、北门文江门以及东北方向的小东门文昌门。五座城门皆是以“文”字起手,这是极为少见的。不过,吉水县素来是文事鼎盛之所在,诸如“五里三状元”、“一门三进士”、“九子十知州”之类的美谈可谓是比比皆是。
这其中,恩江两岸相距五里曾出过两位御史,一位是永乐朝的熊概,而另一位则是万历朝的邹元标。邹元标出自吉水小东门的邹氏家族,幼有神童之称,一度入朝为官,后在万历年间居乡讲学达三十年之久,与顾宪成、赵南星合称东林党三君。
邹家在此间本就是诗礼传家的大族,又出过邹元标这样的人物,在本地的影响力素来不小。于今时,邹家不比当年那般了,但是邹元标的亲孙子邹卓明亦是长沙幕府的成员,在本地同样是不可忽视的名门望族。
小东门那边是邹家世居的所在,由此向西,头上过了那书着“金城砥柱”的牌匾,继续行一段时间,便是一处属于邹家的宅院,却是一支旁枝居住的所在。
“本县举人邹楠,勾结逆贼刘京,袭扰官军、攻击县城、残虐百姓。如今罪证确凿,尔等速速打开大门,或可免了包庇之罪,否则一概以邹楠同党论处!”
邹家的宅院外,大队的清军和衙役将此间团团包围,足足有百十号人。为首的绿营军官端坐马上,有恃无恐,任由一个大嗓门的衙役向宅院里宣布着邹楠的罪行,同时也是在打击宅院内一应人等的士气。
哭泣之声隐隐约约的从宅院里传来,军官是抄家、捕人的个中老手,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此间听得这般,自然是有了更足的底气,指使着那衙役更加卖力气的向宅院里喊着,只等着内里家奴们将大门打开,他们便可以一拥而入了。
这是最轻易的,不会造成什么伤亡,就连气力也用不了太多,等到冲进去之后,就可以借着搜捕邹楠及其家人的名义在宅院里大肆搜刮一番。
这等活计从来都是肥差,军官是惯常会做人的,亦是惯常会做事的,此间只等着那大门被惶恐无地的家仆们打开的那一瞬间,甚至在脑海中都已然开始勾勒起了能够搜刮到的金银珠宝到底会有多少。只是奇怪的是,衙役的呼喝声一轮接着一轮,却好似是泥牛入海一般,半点儿回应也无。有的,只是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倒给这午后的艳阳平添了几分寒意出来。
“大白天的,还能真见鬼了不成?”
一挥手,一队清军便直冲大门。专门准备的小型攻城锤在这样的场合最是适用,只需得猛烈撞击几下子,那厚重的大门便轰的一声被一分为二,重重的撞向了两侧的院墙。门栓已经断成了两段,那一队清军丢下攻城锤直接就冲了进去。他们是先期进入坦明状况的,而其他人则依旧需要守在院外,以免宅院内的人从侧门或是翻墙逃离。
十余个清军一拥而入,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院通向正堂和两侧院落的通道之中。搜寻是他们的任务,这般状况,一下子抓到邹楠的可能性不大,但起码先要找寻到个把人,搞清楚了此间的怪异才是。
片刻之后,依稀的,宅院里似乎传来了一声喊杀的动静,但却很快就消失于无形。随后的,类似的声音也不再有了,反倒是那阵哭声依旧是隐隐约约的往耳朵里钻,仿佛刚才的那声喊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宅院,越来越透着不对劲儿的感觉,让人浑身上下的不自在。眼见于此,外间的清军大喝了两嗓子,喝问入内的清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可是又过了片刻,内里依旧是只有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倒是那些清军却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有半分回应。
又是一挥手,这一遭一口气冲进去了二十来个清军,进入空无一人的院内立刻分散开来,找寻宅院里的人,无论是邹家的人,还是之前的那些清军。
四五个清军手持着兵刃冲入了西跨院,院子里整洁、雅致,搜罗了一番,唯独是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乎,他们出了西跨院,继续往宅院的深处探去。直到片刻之后,一个素来以嗅觉灵敏著称的士卒突然大叫不对,随后循着那份味道急匆匆的奔着远处的一处柴房走去。待他走到柴房前,已经不需要鼻子闻才能发觉那份血腥味,几个清军看着门前的血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稍加犹豫,一个平日里胆气最足的清军大喝一声,一脚便将那柴房的大门踹得摔在了墙上,随即便直接持刀冲了进去。
内里,确实有他们找的人,只可惜已经都是些死人了。一共五个,清一色的灰蓝色的军服,不需要看面貌,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身形就可以决定了这些任皆是方才进入搜寻的清军,现在已经一个个的死在了这偏僻的柴房之中,眼中写满了对不可思议的场面的恐惧。
“快,快去报告千总!”
领命的清军一转身,未来得及迈腿却直接愣在了当场。其人未动,立刻便引起了那个踹门而入的清军的不悦,可是那一句“我的话不管用是咋的”的质问刚刚说了一个“我”字,余光之中,房门口已经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眸子中的寒芒丝毫不逊于其人手握着的那柄苗刀所摄,愣是将他的后话给生生的堵了回去。
“既然你们都进来了,那就省得我去搬了。”
话音方落,苗刀已然如蟒蛇一般扑了上来。柴房无非斗室,按道理来说,三尺白刃,乃至是怀中之匕才是最合适的兵刃。然而,此时此刻,那汉子挥舞着苗刀大开大合,每一刀似乎都要砍在墙壁之上,但是每一刀的刀锋都是几近于擦着墙壁而过,反倒是将这些清军反冲的去路封了一个死死的。
苗刀挥舞,他们都是腰刀,不敢轻抗,只得步步退避。奈何,身后不光是有尸体,还有柴火,只消退了两三步,那个狗鼻子的清军便一脚踩在了柴火上,旋即便被绊倒。只是,那屁股尚未落地,人头却已经飞了出去,仿佛他的摔倒早已是在那苗刀的预料之中似的。
已经有人死了,剩下的几个清军被恐惧逼到了墙角,只得奋力反击。然而,转瞬之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溅在了窗户纸上,刀剑相较的乒乓便重新归于寂静之中。
刀,在那个踹门而入的清军的军服上擦了擦,余佑汉便倒提着苗刀重新冲了出去,顺带着将柴房的房门掩上。不到两个时辰前,他在城西的酒楼里听得那般,连忙会了酒钱,出了酒楼,未走多远便抢了一匹马,紧跟着在那队清军之后就出了西城门,随后直奔着邹家就赶了回来。
接到消息,邹楠本就是惊弓之鸟,连忙组织家人、仆役逃离。他在返回家乡之后,因为是执行潜伏任务,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乎便在宅院里挖了一条密道通往院落后方的一处小院。这条密道一挖就是几年,早已完工,原本他一度以为是排不上用场了,哪知道最后竟还是用到了。
邹楠一家连忙进入密道逃生,但是清军快要到了,这条密道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甚至即便是没有发现,只要清军在宅院里找不到人,他们就势必会立刻扩展搜索范围,凭着他们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是决计逃不过清军的追捕的。
为今之计,未有有人设法利用宅院拖住那些清军,只要能够拖住一两个时辰,清军就算是发觉了宅院里的人都跑了,想要扩大搜寻范围也晚了,因为到了那个时辰,他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消失在夜色之中,清军再想找到谈何容易。
这项任务,最后便由余佑汉自请而行,甚至就连计划也是他在听闻邹楠家中有密道后便立刻想好了的。倒是那哭声,于他而言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最后竟是邹楠的一个亲侄女一力揽下,以为疑兵之用。用那小丫头的话说,余佑汉不畏艰险,赶来报信,已经是有大恩于邹家了,现在余佑汉又自请留下拖延,若是连个邹家人都不肯留下来与余佑汉同生共死的话,那么世人该当如何看待他们吉水小东门邹家!
有了定计,凭借着对宅院的熟悉程度,那女子在一处制造哭泣的声音,而余佑汉则在院落中埋伏,狙杀冲入院落搜寻的清军。
这,已经是第二批了。余佑汉关上了柴房的门便直冲向了那女子躲藏的所在,因为声音终究会将清军引向那里。
一路狂奔,果不其然,最后的那七个清军真的找到了那处所在。女子反手握着剪刀,剪刀的刀尖直指着她那纤细的脖颈,不住的颤抖。倒是由于她本非在明处,那几个清军第一眼并没有找到她,反倒是先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余佑汉。
“藏头露尾,还不束手就擒?”
清军的暴喝尚未落地,余佑汉反倒是直接冲了上去。这一幕,清军不由得一愣,因为他们足足有七个人,而余佑汉则只有一人而已。但是,面对他们,却依旧是全无惧色,实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脚下的步子似慢实快,余佑汉的身形竟犹如鬼魅一般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他们的近前。未及清军做出反应,倒提的苗刀反手一掀,只是寒光一闪,为首的那个清军便在刀尖之下来了个开膛破肚,直愣愣的就倒在了地上。
七打一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六打一,然而仅仅就是这惊天一击却登时将那六个人吓了一跳。短短一瞬间的错愕,又是一个清军倒在了地上,旋即没等剩下的五个清军做好防备就又是一人被苗刀砍倒在地。六打一,顿时就变成了一打四的局面!
余佑汉师承自戚家军的《辛酉刀法》,他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再加上师傅本就是戚家军的传人,武艺攀升之快,这些年下来几乎是已入化境,即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此时此刻,比之那些有恃无恐的清军,他则早已进入了状态,武艺的发挥更是超出平日的水平,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的意思,整个人宛如是杀戮机器一般,只在片刻之间就将这七个清军尽数杀光了。唯独的,比之方才的第一批,喊杀声多了两嗓子罢了。
“事不过三,下一轮鞑子就会一股脑的冲进来,咱们现在就走!”
见到了余佑汉杀光了那几个清军,女子才将将的放下了剪刀。此时,青葱般的手指已经长时间的用力而出现了些许痉挛,但是见到了余佑汉过来,苗刀甚至还滴着血,她却反倒是倍感安全,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男一女消失在了密道之中,可是在宅院外面,那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却无不是在拉扯着清军和衙役们的神经。
这宅院,在他们看来就恍如是一座吃人的怪兽一般,被他们撞开的大门其实是一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他们一个个的跳进去,凭着内里的尖牙利齿将他们捣烂、嚼碎,一股脑儿的咽进肚子里面。而那几声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则更好像是鲜红的舌头舔舐嘴唇时发出的那般吧嗒。
清军是过了良久之后才冲进宅院的,等到夜渐渐深了才找到那个密道。这时候,即便是追也已经晚八春了,更别说是宅院里还躺着三十几具清军的尸首,他们又如何敢真的追上去。
与此同时,将那女子绑在了一匹马上,余佑汉一边策马奔驰,一边牵制那匹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赶到了汇合的所在。后面的事情,邹楠已经考虑清楚了,既然清军捉拿他的罪名是勾结刘京,他这一遭就真的去与刘京汇合了,非要搅得本地清军一个鸡犬不宁。但是,在此之前,他却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余佑汉,因为他此刻能够相信的也只有这么个外人了。
“不瞒余壮士,在下乃是天地会的会员,旨在潜伏地方,日后有机会为驱除鞑虏出力的。本会陈总舵主化名陈近南,其实就是当今国朝的广东巡抚陈凯……”
有事相求,邹楠自问须得表露些诚意出来,更是要为余佑汉平添些信心。然而,当陈近南那三个字在耳畔响起,对余佑汉而言却好像是惊雷一般在他的识海中掀起了万丈波涛。那一瞬间,竟好像是连呼吸都无法顺畅进行了一般。
“原来,这天地会和互助会背后的主谋竟然是那个在金华救过我的陈近南;原来,陈近南就是陈凯;原来,在浙江养伤期间风闻的在杭州城里智救王江的竟然真的就是陈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织雾(七)
邹楠还在诉说着天地会的一些抗清宗旨,以及一些相关的理论,因为他觉得余佑汉虽说并非明确的抗清人士,但最起码也是倾向于抗清的。这是值得拉拢的人物,尤其是其人还有着一身神乎其神的武艺在,列阵而战或许无有半点儿用场,但若是刺杀、袭击,数人或是十数人的搏杀,这样的存在就几近于无敌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拉拢,自是最少不了的,这段时间的交往,邹楠也知道余佑汉是个颇为讲义气的人物,干脆也从这方面着手。不过,等到余佑汉缓过劲儿来,不等邹楠把话说完了就立刻将事情应了下来,爽快得实在出乎了其人的意料。
接下来的时日里,邹楠一家绕路潜行,在余佑汉的保护下直奔了刘京的营地所在。最近这几年,由于天地会在吉安府的活动,使得刘京的云霄山义军在吉安府地界如鱼得水,每每有清军进剿,天地会就会通过各种渠道设法进行告知。历史上在清军的围剿之中宣告破灭的命运没有重现不说,于赣西的群山之中亦是发展得顺风顺水。
一行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总算是抵达了刘京旗下最东面的一处山寨。山寨的寨主是刘京的一个部下,永历六年时也曾随着刘京、李文斌在张胜、高文贵的大军之后,席卷吉安府西部各县。
未免暴露,所以邹楠不曾向刘京他们坦露姓名,只有当年与刘京有过合作的那个会员是双方的联络人。那个会员前不久已经潜伏了下来,是故邹楠此行其实也并非是有多大把握的。
“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啊,刘帅出发前倒是说过,会尽快赶回来的,阁下可以在此暂住。”
知识崇拜外加上权力崇拜,举人的身份很是有用,使得那寨主对邹楠很是客气。邹楠只说是前来投奔的,其他的便再没多言,此间应了下来,干脆就安心在此等待。唯有那余佑汉,在此时却是悄然离开了山寨。
就这样一直到了大半个月后,刘京果然是回来了,邹楠与其入内密谈了一番,再出来时,出于礼貌性质的客气就变成了间杂了感激、敬佩等多重情愫的视若上宾了。
“邹先生请放心,只要我刘京还有一口气,就定保得邹先生一家周全!”
刘京很是豪气,这大半个月下来邹楠他们也深知此间的寨主、百姓们对其都是颇为拜服的。
出了房间,刘京与那寨主吩咐了两句,那寨主对于邹楠他们的态度便登时提了一个档次。待遇全面提升,邹楠与刘京二人并肩走在寨子里的小道上,远处是山间的薄田,贫瘠、狭小,但是胜在不需要缴纳税赋,不用面对官府的横征暴敛,只要交了寨子里的,剩下的就是自家的。是故,江西、湖南很多的百姓在战乱频仍的当下多有选择了逃入赣西的群山之中。
这些地方并非是陶渊明口中的桃花源,时不时的还会有清军入山进剿,坏了此间的安静祥和。而这些避祸山林的百姓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清军亦是难以抵挡,往往是清军进剿,死伤者则就变成了清军口中的抗清义军,带着首级回去领赏了。而那些百姓,即便是逃过了一劫,也要面临寨子、田禾被毁的困境。
说起来,刘京所部原本只是云霄山当地的抗清义军,后来还是到湖南请了李定国出偏师入赣,一度狭李定国本部兵马之兵威席卷吉安府西部各县,由此名声大噪。后来,清军轮番进剿,李文斌殉国,刘京所部一度朝不保夕,但是紧接着天地会在吉安府扎根落户,与他们实现了联手,生存的问题才算是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如今,刘京所部凭借着实控、结盟等诸多手段,已经达成了吉安府西部、北部山区的义军联盟。刘京自然是他们的盟主,于各处便是如此间一般的山寨隐遁于山间。百姓耕作,山寨则打造兵器、供养和操练有限的士卒以为自保。他们分散各处自是免不了一个势单力薄,但是联合起来也是一支颇有规模的队伍。
这些义军能够在群山中生存下来,除了地形复杂,清军不易找到,最不乏的就是吉安府天地会的支持递送情报,使得无谓的损失大幅度减少不少,偶尔也能联合多个寨子,利用地形来对进剿清军展开伏击;互助会那边也时而会送入山一些粮草、铁器什么的;而那些山寨则在刘京的率领下不时出没,袭扰本地清军,与天地会互为表里,闹得吉安府官府绿营很不舒服。
“以邹先生之见,当下吉安府的局势将会往何种方向发展?”
一直以来,刘京主要负责的就是山中的义军,对于外间的事态变化有自身的消息渠道,但也最不乏对天地会的依赖。此时此刻,吉安府天地会的头面人物到此避难,他就更加要咨询一二,做到知己知彼才好。
这个问题,邹楠早有想过,应对的说辞其实也是明摆着的。之前,陈凯在大战过后向他们传达指示,要他们暂且潜伏下来,不得轻动,摆明了是大军一时间难以北向,所以要他们设法保全实力。而此间,正可以直接照方抓药。
邹楠表示当下吉安府成为前线,清军大军云集,一旦兵力达到了与南赣的明军持平之际,大概就是该举兵进剿的时候了。所以,照着他的想法,现阶段还是要低调行事,同时向其他府县延伸势力,以为退路云云。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刘京自是凛然受教。随后,邹家便在此居住了下来。倒是余佑汉,早前离开了山寨,此时却已经身在了那座清军重兵云集的吉安府城,未免暴露,莫说是那把几乎是招牌似的苗刀了,身上可以说是一件兵器也没有携带,打扮上也俨然是一副家丁模样。
“鞑子发现我与刘京有联系,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事情必须查个清楚,否则整个吉安府的天地会都有可能因此而遭受损失。”
余佑汉出发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些时日,但是有了这段时间的发酵,始终潜伏在吉水县城的一个会员却发现了邹楠暴露的原因所在。
说起来,原本他们一度以为是洪承畴解散互助会后的狠辣手段,一查才知道,原来是这几年清军屡次进剿刘京所部义军,结果都未能如愿。本地官府和清军早就怀疑是有内鬼存在了,本想做个圈套将其引出来,哪知道南赣战事突然爆发,这事情就暂且被搁置了下来,等到战事告一段落,官府再度查访,却有一个本地士绅举报邹楠在大战期间前往府城向其打探清军的内情,殊为可疑。
接下来,便是一场假消息的骗局。知县的相请,同时也谈及了清军即将再度进剿一处山寨的事情,因而才需要互助会出丁出粮。结果,邹楠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向那个寨子报了信儿,而清军的细作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寨子的仓皇逃离,由此邹楠内鬼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本地官府是有心算无心,哪知道最后却出了余佑汉这么个搅局人,将他们抓捕邹楠的计划全盘掀翻了。此间余佑汉坐在一处茶水铺子,观察着远处那宅院的动静,若有所思。
“若是有会员叛变,或是有外人举报,请余壮士务必格杀其人,好叫其他蠢蠢欲动的家伙们长个记性!”
天地会在吉安府活动,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些有心人的有所察觉。宅院里的那个主人曾是邹楠的好友,但是那好友害怕受到牵连干脆直接向官府举报了邹楠,朋友二字显然已经不存在了。余佑汉回想了一番邹楠说出那话时的神色,大抵即便是小东门的本家导致其暴露的,也不会有太多心慈手软。而接下来,无非就是怎么去做罢了。
“前天夜里,还有昨夜,我有往宅院几个方向的围墙里投掷石块儿,里面并没有犬吠,应该是没有狗。只要没有狗,单凭寻常人的感知是很难察觉到我的身手的。”
想得清楚,余佑汉拿起了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口倾进了口中,按下了一文钱在桌上,便重新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深夜,城中早已宵禁,行在路上的不是绿营、衙役,就是打更的更夫,再若就是些城狐社鼠,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值此时,一队清军从宅院的大门外走过,侧墙那边,却是一个身影唰的一下子就翻过了围墙,连一眨眼儿的功夫也无。
片刻之后,家主的书房之中,那个邹楠曾经的好友已经坐倒在了地上,咽喉处有一条明显的口子,看样子该是旁边那柄裁纸的小刀所致。而此时,余佑汉站在案前,提起笔,正要往上写明杀人的缘由,以为震慑枭小之用,结果尚未落笔,却突然改了主意。
“诛杀叛徒者,陈近南!”
在纸上留下了这八个字,用那柄凶器钉在了尸首的上方,余佑汉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到了第二天,死讯便在吉安府城里飞速传播开来,与死讯同时传来了的更有那个“陈近南”的陌生名讳。
“诛杀叛徒者,陈近南!”城内一处名为忆蓝居的酒楼,比之其他所在胜在一个清雅二字。酒楼后面的别致小院之中,几个读书人凑在一起便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那桩命案,以及个中的细节来。
“听说,仵作和捕头都瞧过了,说是翻墙进去的,倒不是在墙上发现脚印了,只是围墙上的青苔有些残破……”
并非在墙上借力,那便说明了此人的轻功极其了得,只是纵身一跃便与那高耸围墙无几。至于后面的事情,无非是潜入二字,院子里的家丁、仆役们没有一个发觉,就连守在书房外的书童也被打昏在地,来人从头到尾要杀的只有一个,目标是非常之明确的。
“陈近南、陈近南……”这个名字,让其中的一个读书人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登时就受到了众人的关注。结果,那人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直接爆出了一个惊天猛料出来:“我家丈人曾往杭州访友,在那边看李渔的新戏时曾听人提及过,说是几年前,有个叫陈近南的直接从重兵布防的杭州城里救走了一个叫做王江的文官,还留下类似的文字挑衅当地官府,最后也没有捉拿归案。现在,那个王江就在广州城里大摇大摆的做布政使。”
继当年杭州营救王江以来,陈近南这个名字已经消停了五年,如今再出江湖,果然又是一起大案。有了这样的认知,陈近南的形象在他们的心目中也渐渐的高大了起来。接下来,另一个读书人也想到了一些,当即便说与了众人。
“这名字,依稀有些耳熟。仔细想想,好像以前听人说过,说是那陈近南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武艺天下无双。当年的闯贼李自成、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厉不厉害,碰上了此人都是要绕着走的……”
陈近南的名字在吉安府迅速的传播开来,这个突然出现在在此地的强大存在便犹如那达摩克里斯之刃一般直接就悬在了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物们的头顶,使得他们连忙三敛其口,哪里还敢再多嘴多舌。
只不过,吉安府如斯,在其他府县,一度在乡间势大的互助会遭到官府的勒令解散,一些与互助会有仇怨的,或是有嫉妒心的便开始举报、或是编造一些关于互助会勾结抗清义军的事情,端是一个墙倒众人推。
一个又一个天地会的会员被关入大牢,各地的官府也忙不迭的攫取、瓜分互助会的遗产。风头一起,不少天地会的会员干脆就潜伏了起来,更多的则直接遁入了山中。也有一些,干脆横下了心,直接逃亡明军控制区。
江西一省,与明军控制的福建、南赣两处地方交界,如广信府、建昌府、抚州府、吉安府更都是与明军控制区直接接壤的。天地会的会员们选择逃亡,大多是下意识的要往南赣去的,因为过了南赣就是广东,就是陈凯的所在,也因为南赣那里的互助会,换言之就是天地会据说势力颇为强劲,到了那里就最不需要担心安全之类的事情了。
这样的思路,放在几个月前确实是如此的。那时候,明军收复南赣地区,军队、官府,都是需要互助会大量的助力,甚至就是到了战争结束也一度是如此。但是很快的,本地的风向就变了,并非是如清军控制区那般遭到强令解散的厄运,只是从军方到地方官府对互助会的依赖都在有意识的降低,这一点很多天地会的会员都是能够直接感受到的。
“我想,应该是国姓爷设立六官制度,使得这些家伙认为国姓爷在削总舵主的权柄,现在忙着站队呢。”
前不久刚刚被黄山礼送回了瑞金县的陶潜将所思付之于口,当即就得到了众人的附和。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官场上最不新鲜的人之常情。可是对于他们而言,这便意味着天地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在明军控制区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对于天地会的发展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还有,鞑子控制的府县已经勒令解散互助会,甚至开始抓捕咱们天地会的会员了,情势不妙啊!”
大胜过后,在其中起到了极大作用的天地会竟然遭到了来自于内外的双向削弱,这更是使得他们悲愤莫名。奈何,饶是如此,他们也没办法想出太多的对策来,无力感登时便传播开来,直到陶潜最后的那一句斩钉截铁。
“我们是光荣的天地会会员,我们曾立誓当行陈近南总舵主之命令,如今之情势,更是要坚定信心。我相信,陈总舵主一定有办法解此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