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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破立

    披发入山和剃发为僧,这是明末清初遗民身在清廷控制区而不肯接受其统治的两种较为有代表性的方式。披发入山,自不待提。剃发为僧,亦是由于清廷的剃发易服恶法,导致了原本朱熹解读孟子“逃墨”思想的“逃禅归儒”,在此时也变成了“借禅逃清”。

    邝露言及的这个朋友,陈凯没有任何印象,但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叫做张岱的浙江人,那原本是个随性洒脱的儒家士人,曾在深夜过金山寺时偶有所感便唱起了大戏,随后在和尚们的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如今,似乎也已经入山了,在山中当起了遗民。

    这两种,例子是不胜枚举的,他们算得上是明末遗民中表现得较为激烈的,只是相比如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那样在背地里谋划着、行动着抗清事业的,却又差了一重。

    当然,这世上更多的那种,那是时而吟诗作对,表达一些思念故国的情结,平日里则该做什么做什么,既不仕明,也不反清,独善其身的。这等人物,他们自身是拒绝出仕清廷的,但是对于子侄辈却是并不介意,甚至是有所鼓励的仕清。于他们而言,改朝换代,但是家族的利益却是不能因此而受损的。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像堵胤锡、张煌言、文安之乃至是揭重熙那样,因为这世上无论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与其寄希望于旁人,远不如做好自己来得更为实际。

    邝露的心情始终很低落,这一次回来,低落更甚,只是在这普遍性的压抑之中,反倒是不再那么显眼了。

    下午的时候,陈凯又设法扫听了一番。杭州驻防八旗,自驻防到此,便圈占了杭州城内人口密集的城西地区,“此方之民,扶老携幼,担囊负签,或播迁郭外,或转徒他乡,而所圈之屋,垂二十年输粮纳税如故。”

    圈占了本属于本地百姓的房屋后,他们尤嫌不足,不仅仅继续圈占土地,更是屡屡闯入民宅中抢夺财物,毁人祖坟,向地方官索要妇女,侮辱士人。而那些把守城门的旗人,敲诈勒索,限制百姓行动。他们不光是随意抢夺百姓担子上的东西,向背包袱和乘轿子的行人索取过路费,更是在城门口阻挡送葬和迎亲的队伍,使人不得不贿赂他们以求通行。城门因此成为百姓日常向征服者低头的地点,一如陈凯今日看到的那些。

    旗人对本地的盘剥、抢掠,使得商旅裹足不前,从而威胁到杭州赖以生存的商业贸易。为此,清廷决定修建满城,妄图用墙来约束旗人的抢掠,进而确保杭州的商业赋税。

    只可惜,墙修好了,隔离了旗人和本地人的住房,但却无法免除掉旗人对本地百姓的骚扰。更大的问题在于,旗人对于民间的骚扰,地方官同样是不敢管、不会管,因为他们只是清廷豢养的家犬,在地位上甚至还远远比不上那些奴才呢。

    城门外的世界,乍一看去尚有几分乱世中难得的繁华,但是透过那外在的薄雾,甚至无需进到内里,所呼吸的空气便可以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而这等状况,竟还是在杭州驻防八旗出征在外,城里面仅有那些守城门的八旗兵和旗人家属的情况下,一旦想到那些四千杭州驻防八旗回师,陈凯当即便想要离开此地,不作丝毫停留。

    “逃,或许也是一种生活吧。”

    对于旁人而言,这话或许没错,但陈凯从不认为逃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道宗师傅那里怎么说?”

    “回参军的话,道宗师傅已经挂了单,最近几日会在城内各处佛寺里打探消息。”

    “嗯,本来是两手准备,现在只剩下了道宗师傅那里,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那上面。明天开始,我会在城里私下转转,设法打听到一些消息。湛若……”

    叫了邝露,可邝露却依旧是心不在焉,陈凯干脆让他回房休息。只是少了这么个在杭州尚有些许人脉的存在,难度自然而然的就更大了起来。

    任务布置完毕,陈凯自行回了房间。他们租了一间客栈的小院,这样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可以避免暴露在太多人的眼中。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陈凯细细的回忆着,回忆着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妄图从中找到新的突破口,但却始终不得要领。直到深夜,他尚未入睡,门却被敲响了,一打开,却是邝露,手里提着两坛子水酒,似有话与他说。

    “竟成,你知道,我在广州的时候是准备一死了之的。”

    倒了一碗酒,邝露毫无体面的灌了下去,酒水自嘴角,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溅湿了他的衣衫,却丝毫不以为意。

    “这也是你的逃?”

    “是的,竟成,这就是我那时选择的逃避。”

    又是一碗,酒水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了碗中,又从碗中倾倒进了口中。邝露的衣衫更湿了,身上的酒气也更加浓重了。

    “我不想亲眼看着这汉家天下沦入夷狄之手,不想看着这华夏陆沉,而我又无能为力,就只能一死了之。我不是你,竟成,不似你有那么强的能力,有那么多坚毅的意志,我他妈就是一个懦夫!”

    难得的爆了一句粗口,邝露又自顾自的倒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邝露这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去,陈凯仅仅是坐在那里,既不劝,也不阻,因为他很清楚,邝露需要醉一场,醉过了这一场才或许会有想明白的可能。

    国亡而殉之,不愿做亡国奴,就此一死了之的自古以来便不在少数。最有名的,便是宋亡崖山的那十万英灵。他们没有办法接受华夏为夷狄所亡的事实,亦或者是想过要借此来警醒世人,无论是什么,最终却都是选择了以死同殉。

    在明末,这样的例子也不曾少过,李自成杀入北京时还好,等到清军入关,席卷天下的十几年来,便可以用不胜枚举来形容。这里面,也并非没有曾经的那个邝露。

    一坛子就这么灌了下去,紧接着又是大半坛子,陈凯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一言不发,但是邝露那边,直到趴在了桌子上,口中还喃喃的是那些“扬州清明、金山竞渡、秦淮风月……全没了,全没了”之类的呓语。

    文明的毁灭,往往是最让热爱其灿烂辉煌的人们所最难以接受的。只可惜,并不是每个痛惜者都敢于站出来抗争,这就是文天祥那样的人物为什么会被后世视作是民族的脊梁,而非是他们。

    邝露依旧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陈凯也不管他,便自行上床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原定的计划也要进行修改,也是说不定的。

    一夜,陈凯睡得很轻,房间里有的也只是那酒醉的梦呓。待到第二天一早,陈凯起身,邝露依旧在那里昏睡,他也没有理会,干脆出了房间,洗漱、用早饭。岂料这饭刚刚用完,邝露那里却已经醒了,甚至就连洗漱都已经过了,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气象已是大有不同。

    “早饭,外面买些,路上吃。”

    “嗯。”

    邝露点了点头,就随着陈凯离开了客栈。杭州城内,依旧是昨日那般,只是陈凯已经不会再被这表面的繁华所障了眼睛。

    一整天过去,邝露那边依旧是没有消息。陈凯很清楚,他仅仅是到过浙江,熟识本就不多。现在奔着文庙,妄图从那里发展些新的人脉来,实在是需要更多机缘才能成行的。所幸,陈凯也并不在意这一点,计划本就是计算谋划,与实际情况无法相合,也没必要太过强求。

    就这样,一连三日,陈凯等人依旧是没有什么头绪。既然如此,陈凯也已经萌生了退意。直到,回返客栈是路过的一处院子,依稀的听到内里似乎有人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脑海中方是灵光一现。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三十章 慕名

    “小二,这浙江地方,各处都有什么特色之处,说来听听?”

    银子在前,小二自是抖擞着精神,当即便把那钱塘十景聊了遍。陈凯一边点头,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随后又问起了其他的一些府县的东西,比如绍兴、比如宁波、比如衢州、再比如金华……

    “金华地方,客官恕罪,小人知道的不多。早前,倒是听金华来得客商说起过几句有意思的。”

    “哦?那边说来听听。”

    “小人记得不甚清楚,倒是那其中的几句,比如金华的唬头、义乌的拳头、武义的芋头、兰溪的埠头,还有些印象。”

    金华县于金华一府,乃是千年的府城,当地人自视素来是高人一等;义乌当地民风彪悍,又出了戚家军那般的强兵,拳头二字顾名思义;武义县,倒不是单单指此地盛产芋头,说的却是当地以认真种田闻名,形容上带有三分木讷之意;而那兰溪,位于衢江、婺江交汇之处,自那里汇流为兰江,顺流而下,穿过严州府便是杭州,是杭嘉湖进入金衢地区的水上要冲,所以码头是出了名的多的。

    “这确有几分意思。”

    接下来,继续闲扯了几句,陈凯便挥退了小二,旋即将邝露、蔡巧等人叫来密谈了起来。

    “道宗师傅那边,通知过去,继续打探那人的下落。不过,无需强求。”

    “卑职明白。”

    “湛若,你不用继续打探了,最近的几日,多与出入文庙的那些读书人交往,混熟了,就是最重要的。”

    “嗯,一切依竟成所言。”

    “至于我嘛,明天开始要为咱们准备离开此地的行船。不过,咱们这一回,只坐兰溪人的船……”

    转天,陈凯一早就出了客栈。带着几个人,一路南下,直奔城南的码头。杭州一城,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从南到北长,从东到西短,呈长条状,其中北面更宽,而南面则直抵到钱塘江。

    京杭大运河和钱塘江,一北一南,遥相而立。陈凯到时还早,随便找人问了问,便与一兰溪来的船主聊了起来。

    “过些天,我要乘船去衢州。不过,近来还是要继续访友的,所以约定了时日,须得在富阳上船。”

    富阳县在杭州府城西南,钱塘江的上游。船主没有多问,只是有了个彼此的默契,也就罢了。至于定钱什么的,陈凯这边还没有确定下来是什么时候出发,还要等到确定了行程日期再来与付。

    “对了,阁下即是兰溪人,可知兰溪才子李仙侣其人?”

    “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怎会不知?”

    提及此人,船主颇有些引以为傲。说来到也正常,兰溪,本就是以渔业、船运等与那江河交汇之所在有关的产业闻名。放在金华一府,比之府城、东阳等县,兰溪在文名上并不甚显眼,直到前些年出了个才子李仙侣,在八咏楼那处自南宋李清照题《咏八咏楼》后再无人敢再吟诗作联的所在作此一联,兰溪文事上的风头才算是有了与其他各县一较高下的名头。

    这是位当代闻人,本地文士中的翘楚,船主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诸如李仙侣出生时的异象、相士说文曲星下凡的话、从小就与众不同、长大了更是闻名当地之类的说法一股脑的就倒了出来,生怕陈凯以为他有所夸张似的。

    本地出了个名人,这本就是只得吹嘘的事情,放在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只是说到最后,船主似乎还很有些惋惜的样子,因为自从是金华之屠,那位兰溪才子就干脆不参加科举了。否则依他所见,考中状元也并非是不可想的。

    “是了,那位李十郎,如今却不叫这个名字了,改名为渔,似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

    畅谈良久,似乎这船主早年也曾开蒙,只是仅限于开蒙,未曾深入罢了。那游戏人间,是他所想倒也还在其次,陈凯听到此处,恭维了句,便向那人问道:“想来,阁下与李仙侣,嗯,与李渔,乃是熟识?”

    “熟识不敢,他来杭州时倒是乘的我的船。”

    “那是在下有幸了。”点了点头,陈凯话锋一转,当即问道:“可否代为引荐一二?”

    “有何不可,只是他近来忙于家事,见与不见在下是说不算的。”

    李渔,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长期的从而积累了丰富的戏曲创作和演出经验,从而提出了较为完善的戏剧理论体系,被后世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同时其人是休闲文化的倡导者、文化产业的先行者,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自从在院外听了那几句《牡丹亭》的唱词,陈凯当即便想到了此人,因为这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街知巷闻起来,他的《笠翁十种曲》、《闲庭偶寄》以及《***》等作品自诞生以来便收获了极佳的反响,直至后世。而现在,这个人似乎还在为“卖赋为生”,同时为了家乡的官司而欠下的那屁股债而挠头呢吧。

    “阁下只管引荐,成与不成,必有一份心意,还望笑纳。”

    心意不心意的到不重要,船主很高兴如陈凯这般的外乡人能够对他家乡的才子有着如此的仰慕之情。更何况,就船主的眼力来看,陈凯似乎是个颇有些气魄的富商,如果陈凯与李渔相交甚欢的话,赠些财货,也正好缓解李渔如今的经济困境。于他,能够从中穿线,在二人间也是一份交情,或许会惠及将来也说不定。

    想到此处,船主说干就干,当即便带着陈凯一行去寻李渔。李渔的家,距离此地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所幸,这个时代,老乡见老乡,还属于两眼泪汪汪的那种,同乡人在异地很是抱团,很多同在一地的外乡人之间或多或少的都会有些联络,陈凯算准了的就是这一点,自然有迹可循。

    临近午饭时分,抵达李家,那是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上书武林小筑四字,倒也有几分风雅。但看周遭,出入皆是粗布麻衣的平民,又怎能想象到这会是一个早已成名的才子的居所。

    敲开了房门,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乍看衣裳布料,似乎很有些清贫。陈凯表明了来意,妇人连忙将陈凯等人请了进来,便连忙回房。未及片刻,一个同样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拱手行礼,对于这慕名而来的人士倒还客气。

    此人即是李渔,一个四十岁才开始以写戏剧为生的剧作家,但却能够在接下来的十五年内以着每年一到三部的速度不断的诞生作品,成为炙手可热的戏剧家,不可谓不是一个传奇。

    初见了,陈凯未打算聊得太多,只是相谈了片刻,不知是从哪听到了一声肠鸣,见李渔面露尴尬,他旋即便将蔡巧叫了过来。

    “周围寻个像样些的酒楼,置办几席能吃的酒菜过来。”

第三十一章 魔鬼(上)

    蔡巧领命而去,李渔则是连忙起身相拦,却又哪里有蔡巧的动作迅速。

    “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

    李渔已经招呼了家人去追,却被陈凯的其他随从拦下。见如此,陈凯便直言不讳道:“在下是在文庙听了本地的读书人说谪凡仁兄抵杭,特特的慕名来见。按道理,在下前来,谪凡仁兄破费,也是道理。只是此番来得急,我也未带礼物,自是更不好叫谪凡仁兄破费。所以,还请万勿推辞。”

    陈凯的话,未有直言,但是李渔却明白,他如今处境不佳,去岁因在乡兴修水利与生塘胡村一胡姓人家闹出了桩官司,因“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中止”,迫不得已,卖了家乡的伊园,北上来杭。今岁初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拮据,尽管有友人接济,但却依旧是举步维艰,欲哭无泪。想来,陈凯是已经看出了他的处境,不过是借着没带礼物来缓解尴尬罢了。

    托明时房价低的福,到此尚有瓦遮头。想到此处,李渔反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起来。对此,陈凯倒也权当是没看见,与李渔、与带路的船主攀谈起来,自兰溪至杭州的沿途风物,他的一些所见所闻,倒也是宾主尽欢。待过了一些时间,蔡巧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小二赶来。

    “东家,酒和其他的菜色还需些时间。”

    “无妨,先吃着,不急。”

    李家的人在院子里搬了桌子,李渔、陈凯、船主以及李家的家人和陈凯、船主二人的随从,就算是家中女眷不便露面,不谈尊卑,一张桌子也是不够的。于是乎,李家的人连忙出门,找邻居借了两张桌子过来,才总算是勉强够用了。

    菜色被一一端上桌来,所见,不说菜式皆是本地名菜,价格不菲,只说那盛放菜色的器皿,就都不是什么便宜货。

    眼见于此,回想起陈凯的那句“能吃的”,光是李渔,就连那船主也面露尴尬。唯有陈凯,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却还是暗道蔡巧此人有眉眼,会办事儿。

    “不怕二位笑话,人说杭州名菜三十六,在下来此多时,却始终未能得见,今番终有幸品起一二,乃是借了二位仁兄的光了。”

    “不敢,不敢。”

    “谪凡说笑了。”

    宾主落座,酒也到了,行了一轮酒,他们便开始动筷。说来,正儿八经的名菜,其实也就是一道东坡肉,外加一道西湖醋鱼,实在是李渔所居之处,周遭没有什么知名酒家,勉强如此罢了。不过,文人聚会,品菜、饮酒,更少不了畅谈菜色、美酒的来历,亦可作佐餐之效。

    “东坡肉,顾名思义,乃是宋时东坡先生昔年在杭州为官时所创,如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有道是文章憎命达,苏轼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的一例。当年,三苏声名远播,本有望在朝中有所作为。至乌台诗案,苏轼遭贬,自此,苏轼在政坛的存在感下降,但是文章诗赋却几近臻化。

    由彼及此,五年前,金华之屠,李渔也曾写下过“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这样的文字。如此看来,若非那场“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的天崩地裂,一心只求科场功名的李仙侣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李渔。

    “这东坡肉,在下倒是听说过,只是未尝一试。”

    “那却是要多尝尝。”

    说起来,很多这时候极少见的东西,在后世的那般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大多不复那般难以触及。比如这东坡肉,做法在网络上其实都是随手可寻的,尤其是这道菜还是存在着历史渊源的,就更是连出处都有着太多的记载和探究,倒是放在此时能够触及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段时间,李渔由于家中拮据,青菜豆腐都已经只能是勉强糊口了,更莫说是下馆子、品名菜了。此刻,陈凯热心的讲解着,肉香四溢,李渔对陈凯的知识渊博盛赞了一番,倒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入口,方形的东坡肉味醇汁浓,酥烂但不腻口,实是难得的美食。

    “比之这东坡肉,西湖醋鱼,却是宋时名厨宋五嫂所创,算来比东坡肉也少不了多久的年份……其实,这菜很多杭州本地人都会做,方法,余倒是有闻,说是最好先在清水中饿一二天,除去泥土味。但是那其中配料比例、手法等事,又各有诀窍,并非什么人都能做好的。”

    讲过了那东坡肉,陈凯又恬不知耻的在这两个远比他来杭州时日更久的浙江人面前大谈起了西湖醋鱼的做法,全然是一副老饕的架势,好像来了这几日,陈凯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吃了似的。

    事实上,吃,陈凯还真是顾不上。这些,蔡巧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见陈凯对着这两个浙江人侃侃而谈,也只当是他南下时听来的,便不做深思。

    陈凯细细说罢,李渔等人早已是佩服之至。由此及彼,天知道陈凯的脑子里还存着多少这类的知识,必是个吃过见过的人物。

    其实说起来,陈凯是托了时代的福而已,对于这个时代的细节,却是所知寥寥。单说这菜名为西湖醋鱼,但其实际上并非是来自于西湖,仅仅是做法而已。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西湖左近已经为杭州驻防八旗所据,用以养马——杭州驻防八旗四千余众,光是带到此地的马匹就有上万匹之巨,这些马匹全部都养在西湖之畔,原本的西湖盛景,杨桃被驻防八旗大肆砍伐,地上、湖中也多有马匹的粪便,日以继夜,已有三载,就连湖水如今不复清澈,被那哪怕每马一日一便也不下一千万滩的马粪所淹没,泡出了臭河沟子都未必有的滋味。

    八旗军是不讲道理的,况且交浅言深是为大忌,此间,谁也没有多上这句嘴,仅仅是吃着假以西湖醋鱼之名的“钱塘江醋鱼”或是“杭州湾醋鱼”,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的冒牌货。

    推杯换盏间,饭便吃过了,陈凯和船主告辞而去,估计剩下的也足够李渔一家改善个几日的伙食了。离开了李渔家,陈凯送了一份心意于那船主,并且约定了乘船的事情,只是具体时间依旧不能确认——陈凯又交个了新朋友,或许时日上还有继续向后拖也是说不定的。

    回了客栈,邝露那边进展倒是不错,已经有了几个相熟的读书人,很是唱和了一番。其实若是邝露能用其本名相交,如今当已是在杭州文人的小圈子里传开了。奈何他们是秘密行动,且邝露的身份特殊,化名是不可避免的。

    陈凯还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方案,道宗那边的消息依旧不好,他们初来杭州城打算捞的那个人是被清廷看管的,虽非牢狱,但是禁足何处却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探查到的。

第三十二章 魔鬼(下)

    待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又巴巴的跑去了李渔家。这是昨日约定的,因为有些文事上的东西,陈凯还要向李渔请教,而他又并非准备在杭州常住,所以不可避免的要频繁造访。

    此举,李渔的家人倒是欣喜的,因为陈凯是不会空手来的。只是李渔,每每与陈凯有所交集,他就越会自感现阶段的生活水平之低下,而且这种心态是越来越严重的,严重到了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有些无法容忍了的地步。

    数日后,已近月底,陈凯时隔一日的又一次的造访。聊了片刻诗词方面的东西,陈凯便提及了昨日听了一曲《牡丹亭》,偶有所感,觉得李渔的才华在于诗词,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若能在这方面上下功夫的话,未必不能成为又一个汤显祖。

    汤显祖生活于明中后期,文名极盛,他的作品在经过了时间的发酵后也普遍性的为普罗大众们所传颂。陈凯由此一比,李渔自是谦虚再三。不过,对于诗词文学上的才能,始终是他此生最为骄傲,或者说是依仗的,而陈凯的话,则已经把他的心思勾了起来。

    “不瞒复甫,愚兄近来确是写有一传奇。”

    “可否一观?”

    先是截胡了义子的代称来作为号,现在连假名的表字都要用陈永华的,陈凯的无耻可谓是登峰造极。此刻一听李渔已经写了篇传奇,激动由内而外,毫无掩饰,看在李渔的眼中亦是费外欣喜,欣喜于知音难求,哪怕是这个知音与他的水平差距实在良多。

    “自无甚不可。”

    说罢,李渔便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书册来,双手递在陈凯的手上。然则看到书册的名字,陈凯胸中的激荡更甚,甚至到了不加以压制就显得有些太过了的程度。

    “怜香伴,这名字,有些意思。”

    打开书册,文字铺面而来: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奚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

    看到此处,陈凯已然不疑有他。接下来,细细品读,破题、婚始、僦居、斋访,直至那“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双双早办熊罴襁,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

    看罢,已是天光昏黄,陈凯尤有意犹未尽之色。抬首,见李渔目带期寄,似是正渴盼着陈凯的点评,他旋即起身,一礼到底。

    “此才,终不让那汤临川。在下有意出银两千两,助谪凡创办戏班,将此戏、将谪凡于戏曲之才华显于世人。”

    两千两白银意味着什么,若假以养兵,不过四五十兵一年的本色、折色以及赏赐的日常维护花费,这里面还没有计算武器、粮食等方面的花销,更别说是诸如安家费、出征、功赏之类的花费,那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是从来没有错的。

    这两千两银子对于军队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笔难得的巨款。李渔如今生活拮据,靠着朋友接济,尚且须得卖赋糊口。这期间,在杭城的大街小巷、戏馆、书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身影,他在不断接触、不断观察、不断了解中发现,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从豪绅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对戏剧、小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才萌生了写此怜香伴一传奇的念头,并且付之于行动。

    将文字卖给从事演绎相关行业的人,是他近期的谋生手段,创立家班,并非是他没有想过的,只是距离那一目标却甚是遥远——毕竟,从一个写书的,到一个剧院的老板或是戏班的班主,是从无产者到有产者的跨越,于今时今日的他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陈凯此言,直接将他的可望而不可化作了触手可及,他很清楚,光有银子是不够的,人脉、场地等太多的方面都要考量到,但是若没有银钱,这些东西大多也触及不到。

    “复甫,我知你是性情豪爽之人,但此事,我无功不敢受禄。”

    “不敢?”

    听到此言,陈凯哈哈一笑,随即言道:“你我之间,贵在交心,不在什么功不功的。即便在商言商,以我所见,银钱本就是用来花的,摆在那里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我若用来经商,无非是货殖之利;投于谪凡这里,换来的则是很多银钱买不到的东西。无论是交情,还是人情,甚至说待到谪凡名闻天下,我或亦可借谪凡之名出入达官显贵门下。这,亦是一种投资,一种双赢的投资!”

    “可若是没有如复甫所料的那般呢?”

    “没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做买卖,无论是做什么的总是有风险的。我相信我的眼光,难道谪凡不相信你自己的才华吗?”

    陈凯洋洋洒洒,总是一副大豪商的气魄。不可否认,李渔已经有些心动了,但却依旧犹豫,这与他的自信尚未彻底起势有关,更在于他的经历,尤其是那些挫折加深了他对世界和自我的怀疑感。

    眼见于此,陈凯语重心长的说道:“谪凡,你是有才的,而且是天纵之才,不要把你的才华埋没在这等陋室之中。不为了别人,哪怕只是为了嫂子这么多年的相知相守,你难道就不想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说起来,李渔本不是个存的下钱的人物,若非这些年他的正妻徐氏,也是他在文字中常常亲切的称之为山妻的女子持家有方,只怕是早已落魄得要讨饭了。成亲二十余载,曾经的少女容颜渐渐开始老去,但是那份相濡以沫,但却始终是李渔所最牵挂的。

    此时此刻,陈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渔叹了口气,便起身行了礼数,将此事应了下来。而陈凯则相应的表示,这两千两银子的投入只是初期,后续当还会有更多的银钱跟进,要他不用担忧银子这方面的问题。

    “想要将这怜香伴搬上银幕,呃,搬上舞台,咱们首先要买个戏班子过来,咱们的戏班子!”

    很多年前,陈凯读书,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当魔鬼伸出诱惑之手的时候,它纯洁的形象可以令天使自惭形秽。而此时,他扮演的恰恰就是这么一个魔鬼的角色。

第三十三章 惊愕

    合作的事情商量了妥当,陈凯便与李渔签了文书。姓名一栏,陈凯自是用的陈近南之名,不过陈凯告诫李渔,有人问起,只说是友人赞助,若是官府中人问及,则说是早年与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有旧,此番听闻他日子落魄,便派了家人来助,断不可提到他的名字。

    “此为为何?”

    陈凯与李渔在城内走动过,全无异样,此事上却让他如此,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对此,陈凯的回答则是他与杭州府的某个官员有些过节,找了人去设法说合,但是能否说开了,或是那人会否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却还未知。未免出现意外,遭致破坏,暂且保密一段时间却还是有必要的。至于冯君瑞,陈凯只说是极好的交情,当不会穿帮云云。

    想来陈凯来杭,却并没有做什么生意,想来是托人化解矛盾的。李渔不疑有他,接下来自然也是李渔独自奔波上下事宜,而陈凯则在幕后牵线指挥。

    李渔久在市井寻求写作素材和灵感,又托了朋友代为打听,很快就寻到了一个即将解散的戏班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解散是不会解散的了,顺带着还从另一个戏班子里挖了个女旦的台柱子过来,用李渔的话说,此女子扮演崔笺云,甚佳。

    顺着戏班子,上下打点的事情进而展开,顺带着还买了一处戏园子,位置上不太好,但陈凯和李渔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戏好,先把名声打起来是第一要务。

    接下来,一晃七八天,李渔投入到了排戏的阶段,而那些琐事,他则交给了个杭州的朋友帮着打理。至于陈凯,作为投资人和合作者,却依旧是躲在幕后。直到,永历五年的九月初七,一个惊爆的噩耗在杭州城中迅速传开,他才不得不尽快的行动起来。

    “……五六月间,虏师提标和定标对四明山地区进行了又一轮的洗山,比之去年,当地硕果仅存的王师、义军更是无力反抗。至七月底,鲁王任命的直浙经略王翊回到四明山,联络众将,试图为舟山分担压力。奈何四明山已经没有了足够对虏师后路造成威胁的王师和义军,就连那位王经略也在不久后被虏师擒获……”

    “八月底,虏师集结兵马,在定海誓师出征,始终不肯降虏的王经略被残忍杀害……虏师与迎战的荡胡伯在海上遭遇,荡胡伯水师大败,其人为虏师俘杀,随后虏师大举登上舟山岛,围困舟山城,猛攻数日,最终攻陷了城池。据说,虏师在舟山城里,又进行了一次屠杀……”

    这些,是邝露从那些他近期结交的读书人的口中得知的消息。陈凯叹了口气,他的预警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想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荡胡伯阮进,自清军南下以来,直至今日,几乎是公认的江浙第一水师名将。说起来,此人原本不过是定西侯张名振手下的一个水营军官,甚至还是个浙海的海盗,为张名振降服。但是等到了清军南下,第一次大举进攻舟山之际,阮进凭四条战船击破虏师上百条战船组成的舰队,从而在获救的黄斌卿的怂恿和帮助下,获得的独立于定西侯所部之外的实力,他近乎于开挂式的海战生涯就正式开始了。

    鲁监国朝的这些年,在浙海、在闽海,阮进一次次的打得清军水师满地找牙,甚至一度出现了清军水师见阮进之旗号便望风而逃的状况。

    不可否认,此人是鲁监国麾下众将中最拿得出手的人物,甚至就连阮进的旧上司张名振在这方面都要逊色良多。但是细说起来,这位荡胡伯之所以能够横行浙海,凭的并非是船坚炮利,更非是什么凌驾于时代的战术战法,无非是一腔勇气,一副舍得与敌军鱼死网破的胆量而已。

    阮进之战法,其实简单,舰队与敌纠缠,他率座舰抵近敌军主帅旗舰,凭火毬、火砖等引火之物烧毁船帆,登船跳梆,只在于一个擒贼擒王。每一次,当他把这份出自于海盗的亡命徒架势摆出来的时候,对手不是弃船而走,就是乘船远遁,随后便可以进入到追击节奏,就是一场大胜。

    看似容易,需要的却是极大的勇气和魄力。奈何,这从头到尾就是一把双刃剑,当运气好的时候,自不待提,但若是运气不佳,比如这一次的舟山之战,哪个会想到当阮进亲手抛出去的火毬,在命中那艘载着包括杭州驻防八旗的主帅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在内的主帅旗舰船帆的时候,竟然没有引燃船帆,还反弹了回来,而且竟然还弹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自己烧成了重伤。

    阮进被自己投出去的火毬引燃,只得跳水求生,结果被清军捞了上来,第二天就伤重不治而亡。清军大概打赢了这场海战之后很长时间还是一脸的懵逼,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赢了,除了天要亡鲁监国朱以海实在没什么可以用来解释的了。

    接下来,清军登岛、围城、招降纳叛,继而破城、屠城。而此时,鲁监国方面,出于信任阮进的能力,则是率了舰队分兵北上和南下,拦截苏松水师和金华总兵马进宝的部队。南北拦截,两战皆胜,谁知道最不可能输的阮进竟然败了。再回头,想要突破清军的舰队,却是直到城破也没有能够实现的事情了。

    舟山海战,清军赢得莫名其妙,明军败得莫名其妙,只有那些被屠杀的百姓是死得真真切切的,皆是被清军所屠戮。而陈凯的预警,似乎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是不知是无法拧得过阮进的脾气,还是预警并没有来得及送到。

    这个消息,在清军攻陷舟山城后,欣喜若狂的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固山额真刘之源、梅勒章京吴汝玠、浙闽总督陈锦、浙江提督田雄、定海总兵张杰,这些沾满了舟山百姓鲜血的凶徒们在完成了屠城后,便忙不迭的将他们的累累罪行上报清廷。杭州这边,倒是从巡抚衙门里传出来的,经此一战,鲁监国朝的基础被破坏,剩下的无非是些残兵败将浮海远遁罢了,作为巡抚的萧启元自然是要兴高采烈的周知地方,以安定人心。

    虽说他与鲁监国系统明军的交集几乎为零,但是陈凯很清楚,此事一旦发生,很多事情就会接踵而来,他在杭州实在待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的行动起来。

第三十四章 一场戏(一)

    “……听道宗师傅说,那一日噩耗传来,他寺中结识的那个剃发为僧的士人痛哭流涕。两个人相熟,劝解着,那人就聊起了关于鲁王那边的一些事情,其中也包括那位王经略……就着王经略的话题,道宗师傅很快就套出了王江的消息。说是,王江降清之后,因为那人财计上的能耐实在不小,虏廷知道他是被迫,不敢用他,就软禁在了清河坊……”

    八百里四明山地区聚集了大批的明军、义军,其源于江上师溃。在此之前,王翊和他的助手王江二人,不过是宁绍的两个默默无闻的寻常生员罢了,当此地聚集了太多的抗清武装,最初的盟主也是崇祯朝庶吉士出身的李长祥。但是随着驻军于大兰山的王翊、王江的实力不断膨胀,等到鲁监国回到浙江时,便只能让李长祥入朝,凭大兰山主帅王翊为直浙经略,统领浙东各路明军。

    大兰山明军是鲁监国系统明军、义军各部之中,抛开张名振、阮进、周鹤芝之流那些从福建带回来的旧明军以外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这支部队曾一度是四明山地区明军的主心骨,击破清军进剿、配合其他明军进攻清廷控制区,甚至两度攻陷上虞县城,做得素来是有声有色。

    难得的是这支军队不似其他明军、义军那般军纪败坏,设五营五司,且耕且战,军纪之良好,据史书记载是与李长祥、张煌言的义军并称的,而这二者麾下不过数百人而已,完全无法与大兰山明军全盛期时的万人规模相比。

    他们在宁绍地区的存在,一度使清廷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清廷的统治仅仅是维持在府县城池而已,已是极其难得的了。这大兰山二王,王翊处事公道、厉行军法,王江长于财计、庶务,一人布勒将校,领兵征战,一人在后方凭着少量的土地供养大军所需,配合无间,方有大兰山明军之兴盛。

    这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是在南明时期各路抗清武装中绝少见的。王江的理财能力很强,他需要的是一个懂得严肃军法的重要性的主帅,便可以发挥莫大的作用。

    就像是历史上清军二度围剿舟山前,王江设局逃出了杭州城,重回大兰山抗清。当时与他搭伙的沈调伦是绍兴大族沈家的子弟,王翊的旧部,但却没有王翊对军法的坚持,使得军纪败坏,不复为士绅、百姓所支持,就连黄宗羲也讥讽这支复起的大兰山明军是“其父杀人报仇,其子行劫,尽失其传矣”。

    结果,这支尽失其传的大兰山明军不光是没有发展起来,更是被清军轻而易举的消灭,王江、沈调伦尽死于此役,自此四明山地区数十年内更是再无大规模的抗清起义。

    这个人,与铁血无情的郑成功很搭,但是陈凯决定把他捞出来,却并非是特特的送给郑成功的。带回去,是必然的,陈凯需要他出力来协助他实现明军控制区的财政转好。更重要的是,通过王江,他就可以与更多的鲁王系统以及浙东地区的抗清人士实现联络,这对他未来的布局以及整体的发展是极其有利的。

    “既然知道了是在清河坊,那么就好办了。查清楚,十天之内,解决这个问题,咱们就启程回福建!”

    护送陈凯,是蔡巧的任务,一路上蔡巧都在担忧陈凯会否倒向其他明军,倒是降虏,他却是不信的。担惊受怕了一路,到现在陈凯总算是有了句实锤落下,他的心也放下了许多,尤其是一旦想到能够尽快返回福建,蔡巧就更是恨不得这个问题能够立刻解决。

    这就是动力,支持着蔡巧尽快展开调查。而另一方面,李渔那边确实是陈凯的临时起意,但是这一次的临时起意,陈凯并不打算就此放手,反倒是一个更加有意思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渐渐生成。

    “十天?复甫,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对于李渔的疑问,陈凯笑而作答。至于理由,无非是突然有了急事需要离开,但是想在离开前亲眼看一回这《怜香伴》的演绎,希望李渔能够成全。

    陈凯之所以会如此心急,李渔思来,或许是陈凯那边的斡旋成功希望不大,所以已经准备好了退路,这使得他对自身的处境以及陈凯的处境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担忧。但是陈凯既然已经决定了,显然是留有了退路,而他那边,两者之间的交流多是在他的家中进行,开始运作戏园子的事情之后,就更是绝少见面,想来也不会有太深的影响。更何况,不还有福建抚标的那位冯参将呢吗?

    “既然如此,在下自当全力以赴。”

    “如此甚好,我就在客栈静候佳音了。”

    投资人的意志对于李渔这等“初出茅庐的小编剧、小导演”而言是大过了天的,此刻应下了事情,他就更是抓紧了一切时间排演。所幸的是,无需从小培养,他是直接买的现成的戏班子,仅仅是排一部新戏,早前也已经开始了一些时日,剩下的这几天虽然紧张,但也并非不可想象。

    这边忙着排练,陈凯那边,一边透过李渔来指使着李渔的朋友印了一堆一次性的文字海报,雇人沿街发散,一边也让邝露代为宣传一二。

    海报是撒网捞鱼,邝露那边则相对是要有针对性一些了。只说是有一处绝好的戏要上演了,借着李渔原本的金华才子的名声吹了一波,未免激起那文人相轻的劲儿和对本地士人对外乡士人的抵制,邝露又按着陈凯的说辞,大吹特吹了杭州的人杰地灵,一口咬定了若非是杭州这般风景、这般的文学气氛,是断不会激起那才子的创作灵感云云。

    挑起了本地读书人的好奇心,邝露对于具体剧情却是讳莫如深,只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鲜故事,欲知详情大可以等到上演时去看。而且,这也没有几天的功夫了。

    明面上,所有人都在围绕着《怜香伴》的首演忙碌着。暗地里,蔡巧已经把王江具体的居住地查了个底儿掉。难度上,却是不小,但也并非没有解决的途径。奈何把王江、他的母亲以及妻子尽数从宅子里弄出来容易,可若是想要弄出城去,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时间,就绝对不够用的!

第三十五章 一场戏(二)

    杭州清河坊,位于城南,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的清河郡王张俊曾经居住于此,因而得名。

    清河坊外东面的大街,这里曾是南宋都城临安的御街,如今却只是一条较为寻常的大街。不过,这份寻常也仅仅是相对于宋时御街的特殊地位,今时今日的清河坊依旧是杭州最为繁华的所在,人流如织,叫卖声络绎不绝,只是这其中却多了些本不该有的东西。

    “孝子坊戏园子新剧上演,金华八咏楼上写下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的才子李渔的倾情力作!”

    “《怜香伴》新剧,前所未有的全新故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就在九月十七!”

    “新戏《怜香伴》上演,凭此传单可享五折票价!”

    “……”

    雇来的闲汉很卖力气,因为每张传单上都有他们各自的标记,等到上演时,凭着观众带回去打折的传单,他们还能够得到一份额外的提成。一份工,两份钱,这却是不卖力气根本拿不到的好处。

    只不过,这等卖力,在清河坊的大街上却也不过是石块丢进了滚滚波涛,实在无法与此间的喧嚣相比。倒是这份喧嚣,用本地人的话说却是近几年来绝少有过的。估摸着,大概是杭州驻防八旗出征了,少了一群破坏正常商业秩序的,各地的商贾连忙到此交易上一波,等到那些家伙回来了,就又得被打回原形。而这一天,似乎也不太远了,所以更要抓紧一切时间。

    如织的人流之中,陈凯、蔡巧以及几个随从坐在一处淹没于人群的茶肆。视线所及,皆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大抵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此番看似悠闲的饮茶,其实却是在观察着远处的一处不甚起眼的院落。

    “那个人就是王家的管家,表面的身份如此,但实际上整个清河坊不少人都知道,那厮是浙江巡抚衙门的人,连带着府内的家丁、护院、丫鬟、老妈子以及厨娘,都是鞑子衙门派去监视的。”

    “那么多?萧启元够闲的啊。”

    “说起来,其实就这个管家一家子是那厮亲自派去的,其他人都是从衙门里挑的些听话的。这里面,有两个护院是萧启元的亲兵,那些妇孺也都是和这些管家、家丁、护院什么的有关系的。”

    “嚯,这是几大家子人一起吃穷王家的节奏喽。”

    “那个管家,每天一早会带着一个家丁去巡抚衙门报个道,大概还会说明被监视人干了些什么。倒是那两个护院,是轻易不会出来走动的。”

    “每天一早去一趟?”

    “是的。”

    “宅院里有狗吗?”

    “有。”

    “几条?”

    “就一条。”

    “……”

    看似若无其事的对话就这么进行着,直到那个管家回来了,进了府门,陈凯一行才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个负责监视此处的继续盯着。

    计划,陈凯已经有了,只是这里面依旧是存在着不小的难度。清河坊人流量巨大,白天动手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到了晚上动手,届时城门紧闭,怎么也要到九月十三的天明后才能出城,这样一来,留给他们出城的时间就会少之又少——他们并非真正的谍报人员,就算是被那些地头蛇捕快们黏上了,再想要脱身也绝非是什么容易事。

    “算算日子,杭州驻防八旗该回来了吧。”陈凯,如是说道。

    ………………

    九月十六,明天就要正式上演了,李渔还在忙着为戏班子排戏,而且已经是急得满头大汗。

    早前挖来的那个女旦台柱子,唱腔、身段都是极佳的,也能把崔笺云的感觉诠释到位。只可惜,这人的记性实在不好,以前唱过的《西厢记》、《牡丹亭》之流倒是记得牢靠,新戏的唱词却总是丢三落四的,要反反复复的教才行。相对的,李渔从买来的那个戏班子里选了来演曹语花的小旦,对于唱词的掌握是非常迅速的,唱腔也不错,单独排练时感觉也对,根本没让李渔费什么力气。只是一到这二人唱对手戏时,这个小旦却始终找不到那种彼此间的感觉来。

    “眼神,眼神,眼神,说过多少次了,你看她的时候,不要拿她当女人。崔笺云在范石面前是旦角,在你面前,你要拿她当作是亦生亦旦的那种角色来对待。”

    “可,可是东家,亦生亦旦的角色,奴家实在没有见过的。”

    李渔很急,小旦也很急,戏班子换了东家,又从别的班子请来了个比她强的女旦来,地位岌岌可危不说,这还是第一次在新东家手下做事,要是弄砸了,日后可是有的是瓜落吃的。

    “那你就拿她……”

    “东家,外面有人找。”

    戏园子的管事及时的拦下了李渔的愤怒,随即便向那小旦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道歉,表示她会好生琢磨琢磨这个感觉。

    对此,李渔也没什么办法,陈凯要的急,他实在是没有太多打磨的时间。此刻听了有人来访,他也只得出到外间,权作是喘口气来。待他来到外间,却是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说是替人送一封书信,也不等回信,就转身离去。

    李渔撕开了信封,信瓤很薄,只有两页纸而已。内容也很简单,是说陈凯刚刚接到消息,有急事须得他在今天便离开杭州。《怜香伴》的首演他是看不了了,这封信,一是道别,二是道歉。至于后续投资,陈凯则表示会在几个月后派人前来与李渔接洽,预祝李渔在戏剧一行上能有所成就云云。

    “这家伙,早前催得如此急切,现在这么就走了,哎。”

    李渔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心中所思着的无非还是陈凯提过的那桩与杭州府某官员的过节,大概是没能说开了,所以急匆匆的逃离杭州,免得在人家的地头上被算计了。

    此刻,李渔的神色,管事也估摸着看出了些门道来。他是知道的,东家背后出资的那人是挺急着看这出戏的,所以才会抓紧一切时间排练。现在走的,大概也就是那人了,于是乎他便干脆向李渔试探道:“东家,那,咱们还演吗?”

    “演,为什么不演!开弓没有回头箭,传单都发出去了,失信于人,日后谁还会来看咱们的戏?!”

第三十六章 一场戏(三)

    孝子坊位于清波门左近,得名于宋时理学家周敦颐之孙携祖像来杭以避金兵的那桩故事。这里的位置相对较偏,但房价、地价也相对便宜,李渔购得了这处戏园子后就干脆连家一起搬了过来。

    首演,定在了下午,吃过午饭的时辰。戏园子外,已经有了些闲汉兜售起了传单,几文钱而已,远远比那五折的票价是要实惠得多了。

    让利、促销,借此来打开市场,这都是陈凯教给李渔的,只可惜这番光景却没机会看了,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不过嘛,就李渔看来,能够献上一场完美的演出,才是真正的回报。哪怕是陈凯现今根本看不到,也同样是如此。

    快到了时辰,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些观众抵达了,就是人数远远少于预期,却还是让李渔不免感到些许的沮丧。

    “第一次上演,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加油、鼓劲,李渔便回了回台,继续给那些演员们加油、鼓劲,并且交代最后需要注意的那些事情。

    距离正式开演的时间也不多了,若是名角,大概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只可惜他们这边的剧目、戏班子以及当家的角儿都没有什么名气,位置还偏,全靠了炒作才聚拢了这么一批人气儿来。就连这时候,台下面三三两两坐着的士绅、百姓们的精神儿也大多不在这戏上面,一个个交头接耳着议论的更是没有怜、香、伴这三个字中的哪怕一个。

    “昨天下午就有消息,说是那些旗人今天回城。瞧瞧这一大早的,外地的客商全跑了,本地的商贾们也大多关门歇业了,真是威风。”

    “能不威风吗?听说那舟山城都被屠了,那叫一个尸山血海啊,跟几年前的金华、鄞县那边没两样!都是裹挟着血腥气儿回来的,谁还敢跟他们面前瞎晃荡?”

    “那也奇怪了,这都半日下来了,怎么还没个动静啊?”

    “兴许是下午吧,谁知道呢。再者说了,入城也是过了江,从城东、城南进,马上挂着人脑袋,在城里面招摇过市,他们素来要的不就是这个样儿吗?咱们这儿,太偏了,估计看不到的。”

    “这话也是,清河坊那边,听说街上都看不见个人儿了。咱们孝子坊,偏是偏了些,但还算太平。”

    “此言大善,瞧见了吗?那边的黄老爷,人家是祖祖辈辈住在清河坊的,据说祖上和宋时的清河郡王都是邻居,不也跑咱们这来看戏了吗?咱们现在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还有这对儿招子看戏,念着潞佛子的好处吧。”

    “……”

    台下的窃窃私语,台上的准备也彻底完结。演出正式开始,报了场,也没有喝彩,台下依旧三三两两的观众也不过是比李渔回到后台时多了极少的一些罢了。

    臭媳妇总要见公婆,出将的门帘子开启,崔笺云、曹语花、范石、曹有容等角色便联袂登场。

    开场,一边是少女曹语花随父曹有容来扬州,寄居雨花庵;另一边,监生范石迎娶了崔笺云,随后崔笺云到雨花庵上香。

    出场的人物,皆是读书人和读书人家中的女眷,但是不同于寻常的才子佳人戏,范石开场就已经娶了妻。这样一来,原本按照诸如《西厢记》之类的惯性思维,才子与佳人偶然相逢的戏码失去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基础,台下的观众为这新鲜所吸引,起码也要看看这范石是不是如陈世美般要抛弃妻子的货色。

    随后,进香之时,忽闻风中传来女子奇香,崔笺云循香觅见曹语花,两人一见如故,诗文赓和。喝诗之后,竟不忍分别,反倒是要共侍一夫,以求能够“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苎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

    台上,崔笺云和曹语花合唱罢,台下已经是愣了一片。为人妾室的多是出身不好的女子,毕竟妻和妾在明时是截然不同的,按照《大明律》,以妾为妻,都是违法的,更别说是曹语花一个官宦家庭的女子反倒是要给一个功名尚未如何的读书人做妾。尤其是在于,那曹语花做妾,似乎还不是为了范石,为的却是能与崔笺云长相厮守,着实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台下的反应,影响着出将帘子后面李渔的那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波动,反倒是那两个台上的女旦,这下子却是彻底的放开了,就着唱词继续演了下去。

    二人决定同事一夫,曹语花甘为范家侧室。崔笺云回去告之丈夫,范石先是推辞,后来见妻子意思坚决,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好享齐人之福,于是请崔笺云的表兄前去曹家做媒。

    为怕曹父不肯让女儿做妾,假说崔笺云因自惭无出,甘愿退居次室,让曹女做正夫人。谁知同窗探知,心生嫉妒而破坏,事先向曹父泄露了他们的密谋,并加油添醋说范石想骗娶书香门第之女为妾。

    曹父大怒,非但拒绝说媒,且进言任职学正的朋友,以无行为名革落了范石的功名,随后携女上京。

    接下来,范家夫妇返乡,范石改名换姓重新应举,上京后得知曹父已为显宦,更悲叹此生与曹女无缘。奈何崔笺云却不甘失败,又兼曹语花为腻友思念成病,告之父亲,说当初与范大娘诗文唱和,引为至交,现在分隔两地,闺中寂寞而得病。曹父释然,认为女儿只是因为缺少闺友,只要自己收几个女徒弟来跟她谈诗论文就会好了,因此贴出招生榜。崔笺云借机报考,自称贫家未嫁之女,来与曹语花做伴。果然两女一见,曹语花之病不药而愈,曹父更觉得自己方法不错,更因喜爱崔笺云的缘故而收她做了义女。

    那边范石已改名中举,正好在曹父门下,曹父虽然当初拒婚,却其实只闻其名而并没有见过求婚之人,这时范石已改姓名为石某,曹父不知,赏识这个门生的才华,便将女儿许配。

    曹语花先过门,次日崔笺云又假称自己是石生的原聘妻子,定要与妹妹同嫁,曹父一向古板拘谨,认为人伦攸关,不嫁不行,于是又隆重给崔笺云发嫁。婚毕两女才向曹父说明一向的欺骗情事,老人无可奈何,只好一笑接受。

    这个故事,超脱了才子佳人的范畴,从头到尾,曹语花一心要嫁范生为妾,心心念念的只是崔笺云;而崔笺云想娶曹语花过来,也不见得有多少是为丈夫着想,相反在丈夫吃了大亏,不敢再生心招惹曹有荣之后,她仍不肯死心,冒着丈夫再度身败名裂之险也要打入曹家内部,进曹家一去不返,让范生不禁担心起别要妾未娶到,先折了老婆一名。

    男欢女爱,这等喜闻乐见的剧情被弃之不顾,反倒是崔笺云和曹语花这两女之间,冲破各种阻力也要在一起的感情充斥于全剧。

    从古至今,男女大防,是最为紧要的。反倒是同性之间,古人看待得反倒是要无所谓许多,甚至天子不近女色,反倒是宠信小太监,还会被士大夫们冠之以君王不爱倾国色的美誉。

    至于女子之间,更是一句“不妒”便可以让妻妾成群的统治阶级们放下戒心——毕竟,这可远远没有与人通奸或是因妒生恨,坏了妇道要来得严重。尤其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李渔刻意的指出了“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来迎合当前社会男性观众的价值观,就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场戏有什么犯忌讳的了。

    这时的人们对此很是宽容,但是此间看罢了演出,生旦净末丑纷纷退场,掌声却依旧没有响起,甚至到了观众尽数散了,也始终没有人对于这《怜香伴》做出一个评价来。

    李渔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但是,到了九月十八的下午,《怜香伴》再次上演,多出了很多拿着传单,表示昨日有事未到,一力要求与昨日同例的观众,竟是戏园子大半的座位都被慕名而来的观众占据了。

    这是个好兆头,而在台下,谈论的也多是故事的剧情。至少就李渔而言,也仅仅是在回后台前的那一刻,约莫的听了句什么“昨天晚上,软禁在清河坊的鲁王旧臣王江被人劫走了”的闲话,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场戏,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此时此刻,李渔,如是想到。

第三十七章 一场戏(四)

    时间的指针回拨几个时辰,九月十八一大早,浙江巡抚衙门上依旧在为舟山一战最终以清军大获全胜告终而欢欣雀跃。

    鲁监国朝起于浙东,初起之时曾一度与清军划钱塘江而立,就连江南南部的各府县抗清义军也多是受当时鲁监国任命的直浙经略陈子龙,也就是柳如是的那位老相好的节制。杭州,在那时候不过是夹在鲁监国朝咬合肌下的一块肉饼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肉饼凭着夹杂其间的田雄这块石子崩飞了鲁监国的门牙。江上师溃,清军席卷浙东,鲁监国在海上与郑彩不谋而合,转而经营福建战场。等到郑彩掀起内讧,清军调集重兵将鲁监国从福建战场驱逐之后,鲁监国朝借着火并黄斌卿又回到了浙江,并且在舟山站稳了脚跟,威胁再度回到了他们的头上。

    那时候,浙东大批的抗清义军皆受鲁监国朝节制,他们控制着四明山、天台山以及浙东的大量岛屿、山峦。虽已不复当年之盛势,但是鲁监国朝在江浙士绅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一旦其完成了内部的整合,开始对清军占领区展开攻势,那么很可能又将会是如当年那般的群起响应。

    这两年,清军苦心造诣的解决掉了四明山以及浙江南部的大批义军,到了今年直取舟山时也不忘了在前期再剿一遍四明山。再到今时今日,终于是彻底打掉了鲁监国朝的行在,海上所剩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威胁得以解除,欢欣鼓舞只是少不了的,以至于在最开始的一两个时辰里,那个每日固定时辰来此报道的管家今天却迟迟未到,这份不寻常都没有能够引起太多的注意来。

    奈何,始终没有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最初,尚且有人觉得是那管家睡过了,或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是等到一个半时辰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半点儿音信,巡抚衙门的那个负责与其接洽的官员就不得不派人去跑上一趟。毕竟,王江是他们受命看管的比较重要的人物。

    派去的人很快就跑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负责看管的一应人等,除了管家和素来随管家去报道的家丁外,尽数被人用迷药迷翻,绑在了王江和其母的卧室以及王江的书房的那一根根的柱子上。而他们负责看管的王江、王江的母亲和妻子这三个重要人质,却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王江书房中明摆浮搁在案上的一张留言,仅此而已。

    “救王江者,陈近南!”

    陈近南是谁,没有人听说过,但是留下的这份笔迹却是对浙江巡抚衙门,乃至是对清廷的**裸的挑衅。

    一盆盆的凉水浇下去,催吐的药汤子一碗碗的灌进去,看管者们粗鲁的唤醒,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一大早用饭时被迷晕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巡抚衙门负责的官员立刻下达了对杭州各门以及码头戒严的命令。毕竟,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逃出城的可能性存在,但是严加盘查也是必须的,至于真的逃出去,估计也走不远,探查的范围甚至都不用出钱塘、仁和二县。

    不可否认,这一次巡抚衙门的脸是丢大了的,他们心急火燎的盘查的同时,也不忘了调来杭州府以及钱塘、仁和二县的那些经验丰富的捕快、仵作什么的,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来,力争尽快将人犯落网。

    钱塘县衙的捕头带着仵作和一众捕快匆匆赶来,捕头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汉子,眸子里的目光仿佛是带着钩子似的,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任何一星半点儿的不寻常挖掘出来。其他人也大多是身怀各项技艺,皆是专业人士。唯有那捕头最是亲近的一个捕快,看上去却年轻、稚嫩的有些让人生不出什么信心来,不过却也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捕头赶来,拜见了巡抚衙门的官员和府衙的通判,与府衙以及仁和县衙的同僚们见了面。当官的还好,这些衙役们见了那年轻捕快,却无不是流露出了会心的笑意来。

    这里面并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说起来,无非是那年轻捕快的父亲本是钱塘县衙的班头年老退休,捕头是老班头结拜兄弟中的老幺,自是要照顾着结拜大哥的儿子,带着侄子出来长长见识。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这是当前社会的基层政治生活常态。老班头年岁大了,身子骨没办法支持着继续为衙门效力,老来得子的儿子补上空缺,在结拜兄弟的羽翼下做个捕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了。

    通报了大致情况,证人的口供,以及被盘查过的现场,这些专业人士心里面有了底了,就立刻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这套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其中布局,自有精巧之处。院子前后各一门,正门走人,后门连着厨房,是用来运菜的。这两处都没有特别的痕迹,甚至就连院子里也是如此。

    看过了大致的布局,进到内间,厨房的灶台已经凉了,上面还明摆着一个药锅子,仵作看过,说是里面没倒干净的残渣是掺杂了曼陀罗的口服迷药,观察其痕迹,似乎用量不少。这一点,从那些被迷倒的人的呕吐物中可以得到印证。进到内室,脚印什么的早已杂乱,绳索的捆绑方式也没有留下来,管家的房间里有一个翻到了九月十八的黄历,再就是王江的房间里的那张“挑战书”,从笔记上看似乎是个性子坚毅的读书人留下的,倒不是素来软弱的王江的虚晃一枪。

    犯罪现场的调查与复盘,这些捕快和仵作们做得向来是很专业的。不可否认,巡抚衙门的人确实已经把大致的情况弄明白了,但是其中的细节却还是有不少的遗漏,这却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这事情不对,须得尽快找到那个管家才好找出其中端倪。”

    “本官知道!”

    年轻捕快随口嘟囔了一句,巡抚衙门的官员正是一股子邪火憋在肚子里,听见这句本没有说给他的话语当即便是一怒。

    老班头老来得子,是有些惯得过甚了,平日里多句嘴也就多了,这时候,分明是那官员的火气正盛,捕头知道不好顶撞,瞪了那年轻捕快一眼,示意起出言道歉,便连忙附和起了官员的话来,才总算是把这个插曲错过去。

    但是,诚如那年轻捕快所言,乍看上去,狗被喂了有毒的肉,入侵者在食物中下了药,将看守者迷倒,随后捆绑起来,带着王江一家逃出生天,一切合情合理。但是,这里面确实还是有着很多问题存在的。

    安抚了官员,捕头将年轻捕快叫到一旁僻静处,只是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莫要多嘴,传授了一番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便问了他到底看出了些什么问题来。

    “叔父,宋叔解剖了那条狗的尸体,用的是砒霜,狗吃了有毒的肉,使得宅子内的人得不到预警,这一点是没错的。但是,迷翻了众人,他们的时间明明很紧,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的捆绑起来,并且用黑布蒙了眼睛。而且,从呕吐物中来看,迷汤是没少灌的,按照宋叔说的,估计昏睡个一两日都不叫事情,他们带着那么多的迷药,而不是一刀将这些人宰了,不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那个管家和跟着管家的家丁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迷翻了这么十多口子人,偏偏就这两个人却并不在此。按照他们的供词,管家每日都是没吃早饭就去报道的,那么在去巡抚衙门的路上,肯定还有第二个作案现场!”

    这些,捕头也并非没有看出来。此刻问及,亦是有着考验的成分在。他们结拜的大哥,本就是在探案上极有手段的,如今看来,确是虎父无犬子,这个年轻捕快虽然性子还是急躁了些,但是善加打磨,并非是没有青出于蓝的可能。

    “切忌浮躁,也不要多嘴去招摇。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不是咱们轻易可以去碰的!”

第三十八章 一场戏(五)

    宅子里能够挖掘到的破绽已经不多了,捕头带着大量的人手,开始了沿着宅子到巡抚衙门之间管家常走的街巷的复查工作。

    由于清河坊是著名的商业区,平日里人流量密集,他们便更多的将经历放在了除了清河坊外的其他道路,以及周边偏僻小道和荒弃宅院左近的蛛丝马迹之上。

    奈何一整天折腾下来,那两个失踪者没找到,倒是翻出了两个拐卖幼童幼女的团伙,抓回去打板子是少不了的,充军也有可能。倒是其中的一个自称是替旗营做事的,他们自然不敢是到旗营里去对证的,干脆放了了事,但却也派了人盯着——旗人大爷,他们是不敢惹的,但若是这个靠山是编出来的,敢在他们的地头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尤其是竟然敢不给他们好处,十八般兵器他们是样样稀松,但是刑房里刑具他们却是没有一样不精通的!

    一天的功夫就这么耗没了,这等线索更是过去一日就会少了越多的痕迹。回到衙门,据说是浙江巡抚萧启元勃然大怒,都拍了桌子。上面有命,两天之内,不能找到线索,就挨个拉下去打板子。

    而且,是算上了今天!

    上峰严令,他们也只得抖擞精神,尤其是清河坊还是在他们钱塘县的管辖范围之内,只得把那些城狐社鼠乃至是一只脚上岸的大侠等黑道人物都动员起来,动用各种关系,对整片区域进行彻底盘查。那力度,似乎是要将这沿途的百姓在九月十八那天早上睡到几点、有没有晨勃、早上吃的什么、早餐里面有几粒米都查个清楚。

    一时间,钱塘县在城内的坊巷里是鸡飞狗跳,每天都能翻出不少渣滓来,投进了大牢,也算是整肃了一番本地治安状况。岂料这接下来的一天里,依旧是没有找到那两个家伙的存在,就好像是从这城里面凭空消失了一般,实在让他们挠头不已。

    第三天,进了衙门,平日里最是注重养气功夫,素来是和和气气的县尊老大人难得的把他们臭骂了一顿,骂得那叫一个无法想象的难听啊。紧接着就是一顿板子,竟还是巡抚衙门的人来亲自打的,打得端是一个鬼哭神嚎。

    拖着疼痛不已的屁股,捕头们再一次踏上了追寻凶犯的征途。倒是这一次,仅仅是在中午的时候他们就接到了报告,说是就在清河坊的一处枯井里,这两日有些腐烂的恶臭传了出来。

    一众捕快撒丫子直奔那里,尸体很快就捞了出来,看衣服,当是那个管家和那个家丁。只不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在他们的脑海中生成,而随着仵作的验尸进行,这个答案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认证。

    “这尸体,最少是死了两天以上的。也就是说,这管家和家丁二人,根本就不是九月十八那天被杀的,而是九月十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仵作的这个答案,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不可否认,这样的答案实在没办法让人相信,但也恰恰是这么一个答案,早前的那些疑点便通通可以得到了解释,就像是眼前的尸体一样,明明白白的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毒死看家的狗和迷晕那些人都没错,之所以大费周章的捆绑、蒙眼,甚至还要再多灌上许多迷汤,其目的就是在于让这些人昏睡一日,在第一时间就无法确认下来日期……”

    古代,时辰可以用各种方法来辨识,无论是利用工具,听坊间的打更,亦或是通过经验来进行观察。但是对于日期,更多的则是还要通过日夜轮转以及每日翻黄历来进行记述,完全无法像后世那般,可以通过手机、手表、钟表、电子日历乃至是电脑、平板等无法计数的工具来辨明日期。

    凶手设法使这些人昏睡一日,他们即便被唤醒,由于日夜轮转未能得见,他们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弄清楚到底是当天被唤醒,还是到了第二天才醒来。受伤昏迷的病人,就常常会出现这种问题。这样的情况,甚至在接下来被关进大牢候审的情况下就更是存在着始终无法意识到其中差异的可能性!

    “凶徒之所以不肯如杀死管家以及家丁二人那般杀死其他人,其关键点就在于,尸体不会开口说话,但是仵作可以通过尸斑和腐烂程度等方面的异常,轻而易举的辨识出死亡日期和死亡时间。而狗是被砒霜毒死的,其准确死亡时间很难辨识。确切的说,他们是在九月十七那天管家和家丁回来的路上将其杀害,在此之前更是已经展开了对王江府邸的作案!”

    一个同时骗过了受害者和查案者的时间差,凶手如此大费周章,所求,仅仅是在第一时间不被发现这里面的奥妙,显然是为了争取更加宽裕的逃亡时间。

    一天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却足以让他们驶入大海、钻进杭州周边的深山老林、藏到偏僻到无人问津的山村荒野。而官府则一如前几日那般,将精力投诸在城内以及一两个时辰能够抵达的所在,进而慢慢扩展开来,始终触及不到他们。接下来的时间则全部都是赚出来的,官府发现越晚,就越是难以找寻到他们的踪迹。

    钱塘县衙的大堂上,捕头对知县做出了详细的汇报,回想起那些细节来,他更是兀自按捺着胸中要为这群凶徒拊掌而赞的激动,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这样的惊天大案,如此缜密的思路,实在是他从事衙役生涯中所从未领教过的。心中,不免会产生好胜之心,但是几天过去了,海捕文书发下去,估计也是要发到江浙两省范围。想要抓到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大概此生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交锋的机会了。

    “等等,本官还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一如捕头要向他汇报工作,他也要向杭州知府乃至是浙江巡抚去汇报这桩惊天大案的进展以及结果。思虑了片刻,知县越想越觉得可怕,咽了口唾沫,才对那捕头低声问道:“两个案发地点,王江府邸以及那口枯井,都是在清河坊。清河坊那地方,最是一个人流密集的所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很多双眼睛瞅着,他们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且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所幸的是,捕头早已是想清楚了,此间知县问及,他便拱手回答道:“敢问县尊,您还记得九月十六那天下午,城里面开始有传闻说是八旗军将在九月十七那天回城的事情吗?”

    这件事情,已经被确认是一个谣言,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最多就是那些商贾们吃些亏——外来的走得太急,很多生意还没有谈完,本地的店家则无非是少卖几天货的,只要杭州城里百万百姓这么大的客源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记得。”

    知县点了点头,捕头便斩钉截铁的说道:“九月十七,一大早,清河坊的铺面打烊,商旅逃离,街上起初是一片混乱,等到这些人都跑没了,就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和寂静。这一前一后的,无论是哪个时间段,做下这些事情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第三十九章 一场戏(完)

    “这么说,那黄历的日期也是那群凶徒刻意留下来用以蒙骗查案之人的了?”

    “回抚军老大人,正是如此。”

    捕头报告了知县,知县再向上报告,则直接被知府带去了巡抚衙门。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不光是知县、知府,就连萧启元听来也是难以置信。奈何,如今只有这么一种解释是能够解读全部疑点的,越是细思想去,也就越是会对此产生认同。

    “此人……”

    几次,萧启元想要下一个结论,但却依旧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用来描述他脑海中的那个设局救走王江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陈近南!”

    萧启元一拍桌子,他便登时下达了海捕文书。王江以及其人的母亲和妻子,这三人巡抚衙门里是有画像的,甚至不说一网打尽的事情,只要抓住了王江的母亲,王江和他的妻子就只会自投罗网,就像是去年在大兰山的时候一样。

    这个倒是容易,一声命令下达,就会有专门的人去办。浙江各府县,还要上报浙闽总督陈锦,取得了陈锦的首肯,再向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那里发送请求,要求江南各府县展开搜捕。另外,还有对朝廷的上报,无论是王江这个安置在杭州的鲁王旧臣失踪,还是向其他省份发放海捕文书,都要与朝廷解释清楚。

    人跑了,而且是已经跑了好几日了。那么丢人丢到其他省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捉拿王江一家,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想要把面子挣回来,设法捉住那个陈近南也是重中之重。

    奈何,对于这个人,整个杭州城的官吏们只觉得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一般,抓不到半点痕迹。如果一定是有所怀疑的话,那么很可能是潜藏在那些前来杭州的客商之中。理由,很简单,这个陈近南是和这些客商一起跑路的,就这么简单。

    没有人知道这人长相、身材如何,况且这年头就算有人知道,又哪敢跳出来生是非,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

    就萧启元而言,他是比较倾向于这个陈近南是个年岁与洪承畴相当的老人,老得毛都白了的那种老狐狸。但是,对于明廷和士大夫阶层的了解,让他又对此产生了怀疑,因为据他所知似乎有着这样智计和勇魄的老人,在这世上大抵已经没有了吧。就算是真的有,难道在明廷那边还混不出个名头出来,非要跑到这杭州腹地来行此大险,只为了救一个王江?

    年轻且还没有混出个名头的,萧启元日理万机,实在不清楚到底会有哪个,或者说会有多少。倒是陈凯,他并非没有猜测过,只可惜那是一个远在闽南,且已经被张学圣的离间计折腾得生死不知的家伙,就算是再有本事,也不至于跑到这杭州来找他的不痛快吧。

    思前想后,也实在琢磨不出个门道来。海捕的文书已经发出,丢人也就丢人了,他倒是真的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做下这等大案来。只可惜,他也是知道的,都这么多天了,人家有办法出城,自然有办法逃脱追捕,十有**是抓不到的了。

    现在的要务,还是舟山之战的报捷和后续追击,陈锦在前线负责此事,他则在后方组织调运钱粮民夫。如今大功告成,总算是可以在朝中扬眉吐气了一把。

    萧启元在此事上已经抱着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同在一城,孝子坊的李渔则依旧在为着他演绎事业而奋斗。

    王江被劫,此事在杭州城里也没有翻出太大的浪来,一个原鲁监国朝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在浙东各抗清义军中,几乎算得上是降价大甩卖的官职,无非是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城里面,该如何,还是如何,唯有这孝子坊的新戏《怜香伴》似乎倒成了城里面的一个时髦段子,给这杭州城里压抑气氛中吹进了一股异样的香艳。

    《怜香伴》已经连着演了好几日了,从最开始的观众三三两两,到第二天的坐了大半,这几日却是天天爆满,一票难求,很多人为了看这出戏甚至还要托关系才能进场。

    钱塘县的县丞,自然不需要托关系了,此时此刻,他在此地陪着从乡里前来拜会的妻兄,坐在戏园子里专门给达官贵人准备的单间里看着台上的演绎,身边更是坐着一个李渔,作为原著作者和东家的双重身份在此答话。

    “令妹荐举,说老舅与曹先生有文字之好,小弟特来奉央。”

    “举荐空劳,逆水船头怎下篙?这亲事与平常亲事判然不同,教我怎么样说起?破题怎做,成局新翻,旧卷难抄。”

    “你照方才的话说去,他自然许的。”

    “温郎虽设巧笼牢,只怕刘家不入虚圈套。”

    “这都是令妹做的事,与小弟无干。老舅若不肯应承,你自去回复令妹。小弟告别了。”

    “小弟辞是辞不得,只是他万一不允,不要说小弟不善做媒。”

    “这等,耳听好音了。”

    “好事难包,便来迟也莫怪青鸾杳。”

    台上,范石与崔笺云的表兄张仲友你一言我一语,便将崔笺云设计让张仲友为范石和曹语花做媒一事定了下来。

    台下的单间里,县丞的妻兄,看到此处时异样的看了县丞一眼,随即笑道:“妹夫特意叫我来看这出《怜香伴》,莫不是舍妹也想给妹夫找个曹语花不成?”

    “兄长说笑了,这等事,便我有心,令妹也断不会应许的。这等齐人之福,不敢想,不敢想。”

    县丞惧内,是出了名的,此刻笑着摆手,随即那县丞的妻兄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二人说笑,李渔便自当是透明一般,坐在那里,缩了缩身子,尽可能的降低存在感。

    台上的戏,继续演着,二人时而与李渔聊上两句,常常会为其灵感爆发出丝丝惊异,很快便引为文字上的友人。待看到了后面,崔笺云入曹府,范石改名换姓考科举,那县丞的妻兄却突然想起了件事来,对其问道:“妹夫,王江那事情,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王江的事情,李渔倒也听说了,知道是官府的丑闻,他便要起身暂且告辞。岂料,那县丞似乎是真的拿他当做友人了,一句“此事倒也不避着谪凡,此间听听或许还能多些灵感”,便将李渔拉着坐了下来。

    “……这事情,说来真的让人背脊发凉。全过程丝丝入扣,看似行险,实则是将一切都算计在内了……所有人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这份智计,实在匪夷所思,若非是那捕头素来在破案上有不小的能为,我也是不信的。”

    事情的来龙去脉,县丞娓娓道来,就连那台上的戏也不看了,三人就在这单间里聊起了这桩事情。

    县丞听说了,就连萧启元这个巡抚都对此人有所忌惮,自是心生敬畏。李渔听着,也只作是一桩难得的奇闻,不过若说是写出来再编做了戏,他却是不敢,毕竟还是浙江巡抚衙门丢的脸面,他是没有平白无故得罪人的道理。

    二人如此,谁知道县丞的那个妻兄竟显出了几分不屑一顾来,旋即对二人言道:“哼,我所见者,真侠客,当如李太白诗中那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如这般,留下个姓名,终究是放不下名利心。再精巧的设计,比之真侠客,在心境上也终究是落了一层。”

    县丞知道,他这妻兄素来是最仰慕那位诗仙的,如此说来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到此处,他的脑海中灵思乍现,随即幽幽的道了一句“除非,这等事情,那陈近南日后还会继续做下去”的话来,他那妻兄尚未怎样,倒是把李渔吓了一个满脸惨白出来。

    “谪凡?”

    “没什么,没什么,只觉得这等人实在可怕,实在可怕。”

    戏演完了,县丞和他那妻兄回府,李渔恭送了二人离去,未有如前几日那般到后台去鼓励演员,反倒是直接跑回了家中。紧闭书房大门,李渔不许任何人进入。一同翻箱倒柜,总算是找到了那份文书来。

    落款上,分明的写着“陈近南”三个大字。李渔早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就已经想到了此处,强忍着恐惧将二人陪好了,再回来,更是在文书上得到了确认,险些他便昏倒了过去。

    这份文书,由于陈凯提及过的那桩过节,他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即便是对那县丞,也只是按照陈凯的说辞,回答说是与冯君瑞有旧而已。

    可是到了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重新捋上一边,李渔惊恐万分的发现,原来他始终是在一个难以想象的阴谋之中。那个叫做陈近南,或者说是自称陈近南的男人,一边策划了营救王江,一边还在他这里下了功夫——并非是扶持他那么简单,而是埋下了他这条暗线,等待启用,就像是那句数月后会派人来接洽便是个最好的提示。

    “原来,这出戏从一开始就不叫怜香伴……”

第四十章 路客与刀客(一)

    “阿嚏!”

    喷嚏,打得山响,陈凯倒不觉得这会是那个对上了贼船有所明悟的李渔所致,只觉得是这清晨的山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了。

    离开杭州,已经好几日了。陈凯先是前往富阳,在富阳县的码头坐上了李渔的那个老乡船主的船,一路直抵兰溪。到了兰溪,船主的船素来只跑金华到杭州,与衢州那边的船帮交集不大,也不敢贸贸然的进入那片水域,陈凯自称是还要游山玩水,婉言回绝了船主帮他联络跑衢州的船的好意,买了几辆马车、驴车什么的来代步,便自行前往下一站——衢州府的龙游县。

    衢州府西面是江西的广信府、北面是南直隶的徽州府、南面则是福建的建宁府,东面自是兰溪县所在的浙江金华府。位于这四省交界,衢州的商业气氛浓厚,龙游商帮在后世名气不急徽商、晋商,但却也是中国古代的十大商帮之一,有着其自身的特色和不容小觑的实力。

    衢州一府五县,府城在西安县城,东为龙游、西乃常山、西北是开化、西南则是江山,陈凯计划是在龙游登船,直抵江山县城。随后,再从江山县南下,过仙霞关,进入闽北地区。到了那里,应当就有郑成功的接应人马了,不复此刻的这十来个护卫的情状。

    在兰溪县城下船,陈凯一行渡过了婺江,达到婺江南岸,随后一路向西。金华府一府八县,兰溪并非是最西面的,陈凯过了婺江,很快就进入到了最贴近衢州的汤溪县境内,这里依旧是金华府的范围,但是民风上却与兰溪那等与府城近似的所在有了较为明显的区别。

    民风不是陈凯所关注的,他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进一步的摆脱与杭州的联系,防止为清廷的地方官吏发觉。在兰溪下船,走衢州府,只是不提;去金华府城,溯流而上便可过义乌、东阳,进而进入绍兴府地界,也可以转而向南走台州,便可入海;亦或是南下永康县,入处州府,抵温州府,亦可入海。选择越多,清军就越难追捕,机会只有一次,在人家的地盘上,总要多想一些,方能万全不是。

    一路上,陈凯与王江相谈不多,只说是救了他前往福建,仅此而已。王江一家对此自是千恩万谢,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的数年后,王江的母亲去世,王江设了一个不甚复杂的局便带着妻子大摇大摆的逃出了杭州城,再上大兰山抗清。

    这样的例子,还有那个李长祥,十几年后的南京,此人同样是用了一个不怎么复杂的手段就逃出了南京城,竟然是还从城里拐了一个红颜知己出来。自此之后,二人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浪迹江湖数载,北去过直隶、宣大,南走过广东,最后竟然明目张胆的在临近南京不远的常州府定居,也是一个奇人。

    由此可见,明朝士大夫的智商普遍不低,只要用心思用到位了,并非没有比这个名侦探柯南也就看过几十集的家伙缺了多少办法。

    从水路,转为陆路,陈凯是不打算去汤溪县城的,沿着衢江一路向西就好,路过村镇,碰上清军的可能性也不大,安分守己,一脸的人畜无害,倒也少生了些事端。这样的光景,直到进了一处小村露宿,才突然有了些变化。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的男女老少。这里已经快进入到衢州府了,由于一辆驴车的车轴坏了,需要进行修理,陈凯一行就打算暂且住了下来。只不过,尚未进村子,村中的乡绅就要把陈凯等人往外轰,说什么也不让陈凯等人住进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怎么看怎么有不寻常的地方。

    “此人,武艺颇为高明。”

    “谁?那个乡绅会武功?能打得过你吗?”

    好奇三连,道宗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凝视了陈凯良久,似乎是直到这良久之后才想起来,陈凯的武艺,最拿得出手的还是用燧发手枪顶着对手的脑门射击,才在离开了村子后向陈凯作出了解释。

    “刚才,那乡绅不让咱们进村。贫僧看去那乡绅身后,村子的当道土路上浸淫有不少的暗红色,再加上一些房屋、器具上也有这般的颜色,呈喷溅状,应该是血迹。一些器具和木材的破损,还有切口。贫僧可以断定,就在咱们抵达前不久,这里发生过一场搏杀。其中一人,用的当是一把不短的苗刀,嗯,应该是双手持刀。贫僧说的,就是那人。”

    道宗的武艺是他们这一行人中最为高明的,当初杀施琅那般人物,几同于杀鸡,由此可见一斑。这一路上,道宗再未有施展过武艺,但是对蔡巧等人倒是有所指点,很是得到了蔡巧等人的敬佩。村子的破乱,陈凯也看在眼中,只是如道宗这般连特殊的武器都能看出来的,实在是需要在武学上有极高的天赋和实战经验才有可能做到的。

    “这人,与你相比,如何?”

    “赤手空拳,杀他,想来不会比杀施琅困难多少。但若是持兵搏杀,这个,很难说谁能胜得过谁。”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是的。”

    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宗的神情之中,已多是对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随即,闭目思虑,似乎是在回忆着小村的场景从而幻想刚刚发生的搏杀。

    那应该是一场以一敌多的死命相搏,持苗刀者大开大合,刀锋狂卷,围攻数人下意识的退避,使得他们原本的合攻之势荡然全无。

    接下来,持苗刀者,瞅准退避最缓一人,双手突变单手,自斜上方直刺面门,逼得那人仓皇后退,失去了平衡。旋即身形一扭之际,单手重归双手,力劈而下,当是那土道上最长的那一道血迹。

    一刀直下,无有半分迟疑,就在其他人返身相救之际,持苗刀者身形再动,顺着劈砍的余力便挥舞着刀锋重归方才的位置。除了那已然倒地之人,仿佛他好像就始终没有动过一样。

    随后的时间,进而大开大合,退则刀贴己身,刀锋如闪光般护住身形,寻找着每一丝可以进取夺命的机会。在道宗的想象中,那个持苗刀者进退之间,刀就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如臂使指,灵活自如。更难得的是,那每一刀下去,绝无半天拖泥带水,全然是以杀人为目的,一刀致命。

    良久之后,道宗的额头上已渗得满是升腾的汗水,但是那神采中的兴奋,却是陈凯从未见识过的。待到这份幻想最终以持苗刀者杀光了围攻数人才宣告结束,他终将最后的一些思路说了出来:“这个人的刀法,从那些切口和血迹的分布上看,有几分《辛酉刀法》的感觉!”

    “《辛酉刀法》?”

    这个名字,若是从前的陈凯或许还会不明所以,但是身在这个时代已然数载,戚继光的兵书战法都读过了不知多少遍,自是没有不明白这代表着的存在的道理。

    “戚少保的戚家刀!”

第四十一章 路客与刀客(二)

    村里人不欢迎,陈凯一行也就没有进村,把那驴车上的东西搬到其他车上,便勉力拖在后面,沿着官道继续走下去,似乎准备再到下一站再行修理的样子。

    经过了下午的清理,村中血迹基本被清除干净了,只是那些被打破的器具、竹木以及墙壁、房门上的痕迹,却还是历历在目。

    到了夜间,村中最富的那乡绅家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几似逢年过节,又如娶亲嫁女,好不热闹。正堂摆了数张桌子,村子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待到了时辰,乡绅热情的招呼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从后堂走出,几乎是强按着坐在了最上首的那桌。

    那一桌,乡绅、其叔伯兄弟以及村里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有这么个年轻人,还是个外人坐到了此处,却并没有任何人表示了异议。

    菜色依次上齐,宴席开始,乡绅带头,众人齐身,口中皆是“余壮士活我全村”之类感恩戴德的话来。倒是那年轻人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连道“不敢”,却还是被那乡绅一口一个“恩公”、“壮士”的叫着,连带着也只能回敬这那一杯杯敬过来的的酒水。

    私酿的金华酒度数不高,平日里一杯一杯的喝下来,年轻人也不觉得会怎样。可是这一遭,几杯下肚,再起身,却觉得两腿发软,脑袋发昏,很快竟无力到了几乎站不住的程度。年轻人下意识的想要去拿刀,却猛地想起他赴宴前,那把苗刀已经被乡绅劝说得留在了客房内。想到此处,一切不言自明,虚弱更是不可抗拒,旋即便软倒在了地上。

    “余壮士,对不住了。您救我们一村,这份恩德我等自不敢忘却,日后四时祭祀,必不敢忘。只是您杀了那么多官军,马进宝的人是一定会找上门的。我等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您能够成全。”

    话说着,乡绅竟跪倒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连带着那些在场的乡民们亦是如此,口中也无不是一边自责着,一边恳求那年轻人看在这一村一百多口男女老少的性命的份上原谅他们云云。

    年轻人叫做余佑汉,是个河南汉子,清军入关而家道中落。只因授他武艺的师傅祖上是戚家军的人,祖籍是在这金华府的义乌县,这一次奉了遗命,带着无儿无女的师傅的骨灰回乡埋葬,随后无处可去,打算游历几年,才会出现在此处。

    他本是在村中借宿,岂料本地绿营到此盘剥百姓,竟将人倒着捆绑在架子上,往鼻孔里灌醋。余佑汉出于义愤,拔刀而出,竟将那队清军,足足十来个绿营兵杀了个精光。战斗的后半段,大致便如道宗想象出来的那些。

    金华总兵马进宝平日里就是这般盘剥金华本地百姓的,而他的背后更是金华之屠的罪魁祸首,端重亲王博洛那般的宗亲大王,即便是浙江本地的官员也多不敢对其如何。如今马进宝出征在外,金华府地面上正是绿营兵力最少的时候,他们不敢在城里面这般嚣张,但是到了乡下,却依旧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余佑汉一口气竟将这些绿营兵都杀光了,连一个活口都没逃出去,他的武艺,不光是让道宗暗暗称道,当时更是震慑住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奈何,杀了人,掩盖罪证是最少不了的。余佑汉原以为下午的时候乡绅带着村民们忙碌着,连那一行人借宿、修理车辕都严词拒绝就是为此,谁知道这番布置,更是未免有人横加干涉,坏了他们忘恩负义的事情。

    跪拜免除了良心的不安,确定了余佑汉真的没力气起来了,乡绅才指使着下人将其捆起来。然而下午时余佑汉所施展出来的武艺确实吓坏了他们,再兼着这番作为实在是太过缺德了,一个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竟然半晌没人敢凑上前来。直到夜已深了,寂静的夜里隐隐约约的从东面汤溪县城方向传来了战马的奔腾,才勉勉强强的赶在清军进村前将布置做好。

    “将军,这狂徒见了那几位军爷,便暗施偷袭,这厮武艺确非常人,几位军爷不敌,便殉国于此……我等小民,帮不上手,就只能设局下药迷翻了他……依学生之见,这厮必是与朝廷为敌的贼寇,绝不可轻饶了他!”

    来人不过是个把总,带着三四十个清军匆匆赶来。他们都是乡绅派人巴巴请来的,此刻好言好语的,连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把余佑汉绑了,收集了村里面是来具上好的棺木收敛了那些清军的尸骸,这边也准备了美酒佳肴以及用来打点这些绿营兵的银钱。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们就是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上面了。

    乡绅自降身份,低眉顺眼的伏低做小,把总就更是不拿眼皮夹他。叫人提来了余佑汉的那些武器、行囊,看过了那把双手苗刀,他是多少识货的,面上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子,便基本上信了那乡绅所说的那些关于余佑汉以一人之力杀光了那队清军的奇闻。

    看过了行囊里的路引和一本《辛酉刀法》的刀谱,把总寻思着那个北方人南下的身份,却沉思了起来。

    “把总?”

    乡绅自不敢说话,一个把总的副手却凑过来请示如何处置。把总没有急着说话,只说把余佑汉绑好了,便将那军官叫到了一旁。

    “这是大功一件!”

    前不久,马进宝出征台州,为攻舟山南路总统之际,军议时曾有提及过福建郑成功幕中的那个姓陈的文官失踪了,很可能是死于张学圣的离间计的事情,用马得功的话说,福建明军的好运气到头了,等他们解决了浙江明军,福建那边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继续在金华作威作福,每个人都能混一份不错的身价回乡置办田土宅院。

    这不过是用来鼓舞士气的,毕竟他们不过是南路的偏师罢了,大功自是宁波定关启程的主力部队的,况且其中还有八旗军,他们能捞到的汤水就更少了,只能画个大饼出来。

    但是,这里面提到过的那个姓陈的文官却是从北方南下投奔明军的,马进宝是山西平阳府隰县人,陈凯自称则是大同府的,还算是同一省的老乡,早前也曾多次提及过。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余佑汉不也是个北方人,在这浙江地头上杀清军,若说是个南下投奔明军的北方人,如陈凯那般的,不正是一件防患于未然的功劳吗?

    副手军官听到此处自是兴奋不已,但是那把总似乎还有些为难于马进宝不在,那个推官李之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凭他们能不能把这桩大案作实了,却还是件犹未可知的事情。

    “死了十来个兄弟,这事情不能善了啊。”

    “当然不会就这么完了。”把总反复思量,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作成大案,也无非是这村子里的银钱,甚至落到咱们手上的还未必能有多少。杀光了,只报上去是勾结贼寇袭击官军,到时候无非是打点一些,大头还是在咱们手里,岂不快哉?”

    “那倒是得好好筹划一下,不好逃了些余孽出去,横生枝节。”

    “没事,还有一晚上呢,慢慢玩。”

第四十二章 路客与刀客(三)

    深夜,火把照亮了村口的打谷场。没费什么力气,只说是要在此对这个凶犯用刑,让全村男女老少来观看,好引以为戒,把总便轻而易举的将这全村一百多口聚在了村口的打谷场里。

    三四十个清军将他们一百多人围得恨不得挤作一团,乍听起来好像有几分可笑,但是这百多人里,老弱妇孺占据几何,剩下的丁壮也都是手无寸铁的,更何况他们对清军畏惧已深,尤其是村子里包括乡绅在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被清军控制在捆绑余佑汉的木架子旁了,就更是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心思了。

    “尔等以为,交出来一个外乡人,再花些银钱,这事情就算完了吗?”

    对上这些寻常百姓,把总以及他麾下的这些清军总是有着莫大的优越感的。打谷场里的百姓们听了这话,当即便是畏惧得无以复加。唯有那个待死的余佑汉,此刻已经约莫的苏醒了过来,无非还是浑身软弱无力且被五花大绑着,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幕,未有幸灾乐祸,反倒是流露出了满眼的悲哀。

    乡绅当即便是软倒在了地上,一个劲儿的求饶。把总很是享受这种感觉,片刻之后,似乎是心满意足了,便提出了哪个从余佑汉的身上割下片皮肉,哪个就算是自证了清白。否则的话,自是全家连坐,都要按照同谋论处。

    说起来,余佑汉愤而杀人,是源于清军的掳掠;乡绅带头暗算余佑汉,更是畏惧于清军的残暴。他们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生存,不敢反抗,就只能屈服,甚至是充当忘恩负义的帮凶。只可惜,真正的凶徒却并不会因此而拿他们当做同类,反倒更是会变本加厉的**。

    没有人自动上前,把总干脆点了一个站在前排的汉子出来,连带着将其父母、妹妹、妻女尽数强拉了出来。

    一把解腕尖刀丢在了地上,把总喝令着,汉子才颤颤巍巍的拿起刀来,失魂落魄的走到余佑汉的面前,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睛有些认命了的余佑汉,又转过头看了看清军刀下的家人,反复几次,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来。

    借着火光,汉子已是满头满脸的汗水,双手持着一把解腕尖刀但却依旧没有办法遏制那份越演越烈的颤抖。

    终于,在回过头看向了家人之后,汉子似乎是总算下定了决心,口中一劲儿的自贬为猪狗不如,一边向余佑汉道歉,拿着刀竟真的走了过去,作势便要一刀割在余佑汉的大腿上。

    “逆子,你怎敢如此啊!”

    衰老、颓丧的声音发出,刀当即便落在了地上,汉子转过身,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当即更是痛哭流涕着向着他父母妻女的方向磕着头。

    “爹、娘,儿子记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教诲,可是咱们一家人的性命操于人手,儿子没有选择啊!”

    身在两难,声犹泣血。汉子连着磕了几个头下来,旋即重新拿起了刀,站起来便呼吸沉重着大步走到余佑汉面前。此时,差的只是那么一刀。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父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却突然站起身来,尖叫着便扑向身边的那个清军。

    “爹!”

    老人被当场砍死在那里,就连母亲、妻女也无不遭到了清军的殴打,汉子看罢了这一切,双手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喝着“狗鞑子拿命来”便冲向了把总。

    眼见于此,把总竟只是摇了摇头,任由着汉子冲过来也并不让人阻挡。只是待到近前,刀光闪过,汉子持刀的臂膀已半截飞了出去,苦痛的尖叫响起,把总冷哼了句“自不量力”便持着带血的腰刀,指向那些百姓。

    “还有哪个敢抗拒朝廷的?!”

    这一切,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下面的百姓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老人已经死了,汉子倒在地上,一手捂着断臂,发出了令人魂飞魄散的凄厉惨叫。

    再没人敢如何了,那一百多人就挤在打谷场的中央,如同是一群被狼围困的绵羊一般。甚至,他们还不如绵羊,起码绵羊还会发出咩咩的叫声,他们却是连哭泣都要捂着嘴巴,避免被清军注意到了。

    汉子的妻女、妹妹被清军拉回了村子,母亲则同样被杀死在了他的父亲身旁。尖叫、狂笑,在这一路上响彻,直到进了村子,也依旧没有丝毫停止。

    把总并不着急,这一晚上还挺长呢,有的是时间。此刻听着村中奸淫的哭喊、看着群氓的畏惧,甚至就连那个瘫软在地的乡绅散发出的尿骚味似乎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看过了这一群羔羊,把总转身看向那被堵着嘴巴的余佑汉,眸子里的复杂根本不需要什么阅历都能够看得清楚。其实,若是单打独斗,他自问绝对不是对手,甚至就连他们的大帅马进宝估计也没戏,但是此时此刻,只需要清廷的威慑力便可以让这些愚蠢的刁民双手将对他们最具威胁的存在拱手送上。他们站在了胜利者的一边,理所应当的享受这场狂欢。

    “怎么,还有敢抗拒朝廷的吗?!”

    恶魔狂欢的盛宴,趾高气昂的把总是最有资格俯视着这些可怜的牺牲品的。接下来,自然是又重新挑了一家子出来,家里的男丁很不幸的承担起了这份工作。

    有了上一个的教训,这个汉子也只得按照把总的命令,走到余佑汉面前,忘恩负义的愧疚在保护家人的意志面前败得粉身碎骨。刀在手上不住的颤抖着,但却依旧是在不断的靠近这他要切割的方位。随后,啊的大叫了一声,刀尖便径直的戳了过去。

    刀插在了余佑汉的胳膊上,喷溅的血液溅他一脸,当即将他的恐惧唤醒。余佑汉中了一刀尚且咬着牙一声不吭,那汉子竟已然坐倒在了地上,难以想象这一刀竟是他刺出去的,反倒是引来了在场清军的哄堂大笑。

    血,还在顺着刀锋往外流,男人的眼里、耳中已全然是那鲜血滴落以及摔在地面上的图案和声音,再无其他。恶魔的狂笑继续着,这股子劲儿过去了,把总便污言秽语的勒令着那个男人将刀拔出来,就算他过关了。但是,没等那男人从滴滴答答的声音中缓过劲儿来,把总却突然脸色一沉。

    “村子里怎么没动静了?”

    这不是好事,男人的动静、女人的动静,全没了,除了战马的一些小动作还能传出隐约可稳的响动,这夜,竟突然间静了下来。

    “快!进村去搜,村子里还有别人!”

    话说着,一个人影从房舍的阴影中站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出几分儒雅。只不过,这样的场面,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你是谁?把老子那几个弟兄怎么了?”

    连动静都没有了,还能怎么了,把总自知这是一句废话,但却依旧问出了口。没办法,不说这个,他也实在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那边的问话出口,这边,那个读书人却是一声嗤笑,随即摇了摇头:“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连我陈近南的赫赫威名都不知道,你也好意思出来混?”末了,那读书人竟还发出了一声蔑笑,似乎是在对把总的无知表示了深切的遗憾。

第四十三章 路客与刀客(四)

    这样的盛赞,从来只有旁人称赞,当事人忙不迭的逊谢不敏的份。如眼前的这个读书人这般,毫无底线的自我吹嘘,竟然还能做到当着众人的面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旁的不说,这脸皮厚度也当是人尽皆知的,这么说来,把总的无知也并非是无据可依。

    “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把总先是一愣,随即暴喝出口,就连周遭的清军破有几个涌上来的,但却无不是摄于此间诡异的氛围而不敢上前,仅仅是护卫在那把总身边罢了。

    “什么人?读书人呗,还能是什么人?”

    读书人摇头笑了笑,继而言道:“说你无知,你还真的无知,我陈近南的名讳,你们萧巡抚听了都是裤裆一紧,能滴答些尿儿出来。你竟然不知道老子是谁,怎么在浙江地面上当官儿的?有没有职业道德,知不知道急上官之所急,想上官之所想的官场至理?连点儿上进心都没有,叫马进宝那个王八蛋怎么提拔于你?”

    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也就是把总离了远了,再加上夜色昏暗,否则估计这几句话下来,不用打他就已经被气死了。

    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对着几十个清军如此嘲讽,显然是有恃无恐。无论是把总,还是其他人,尤其是一旦想到了那里还绑着个原本武艺极高的余佑汉,更是将这读书人底细的预估在武艺极其高强和暗处尚且躲藏着不少高手,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的选项。当然,也有个别不开眼的,就着这昏暗寂静的夜,生出了一些鬼崇作怪的念头来。

    读书人的嘴炮大开,把总的思维能力却渐渐的恢复了过来。以着此人能够迅速制住他那三个手下的本事,竟然还会在此与其浪费时间,无非是有所忌惮罢了。是这些百姓,还是那个凶徒,都有可能,但是可以断定的就是,此人以及他的同伙人数一定不多,否则早就杀了上来了。

    把总对那副手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几个清军展开了阵势,同时示意其他清军看管好那些百姓,并且盯住了架子上的余佑汉。待这一切准备就绪,把总当即高声喝问:“阁下既然如此大的名头,这般藏头露尾,未免有损形象吧?”

    此言既出,把总凝视前方,试图从那微光之中看出读书人的神色。然而,那读书人却依旧是摇了摇头,继而对其回道:“你知道我的人比你少,还用这等激将法,要点脸好吗?”

    他们一群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打谷场上,那里是明处,那个读书人则立于村中的微光之中,乃是暗处,而且还暗施偷袭。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把总已经没有兴趣继续和他辩驳下去了,随即便是一个招呼,一个绿营兵就揪过了一个村民,扔在了把总拔出的腰刀之下。

    “你若不过来,我便把这里的贱民杀光了!”

    威胁,哭泣和求救声随之而起。然而,读书人不为所动,反倒是讥笑道:“你欲杀便杀,自古都是人若得救,必先自救,一群忘恩负义的懦夫,死便死了,反倒是少了给虏廷出丁纳粮的,岂不快哉?还有那边绑在架子上的莽夫,竟然被几个百姓迷翻了,空有一身的武艺,又有何用?”

    “你若杀,就快着点儿的。天,过过就亮了,马进宝那厮现在在哪,汤溪县城里还有剩下几个绿营兵,你我都不是局外人,心知肚明。我陈近南素来是做大事的,此刻倒是要感谢阁下把城池送与我。”

    说罢,读书人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总,对于这话自是不信的,奈何马得功所部盘剥极甚,在江浙都是出了名的,素来都是博洛罩着,马进宝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可若是汤溪县城丢了,紧接着会不会出现连锁反应,导致一场大乱爆发,这个谁也不能保证。尤其是在于,东阳县那边似乎还在闹着白头军,尹灿虽死,可周钦贵、倪良许那伙人却还活得好好的,早前席卷金华及其周边众多府县的事情可依旧是历历在目的!(注)

    想到此处,把总很清楚一旦闹出大乱子出来,马进宝是绝对不会保他的。一挥手,留下了十来个清军继续看管,他便带头冲向了不远处的村口。

    “贼寇人少,杀进去,杀光他们!”

    把总大喝一声,可也就是随着这一声暴喝,箭矢开始自村口左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中射出。

    这些箭矢,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几乎没有一箭是空掉了。说来也是可笑,清军烘托气氛,在打谷场点了不少的火把,现在他们在火光之下,而箭却是从昏暗处射出来的,一个个暴露在光线下的靶子连躲闪的机会也无,也是可怜到了极致。

    清军中箭的惨叫传来,那边被看押的百姓中突然有人站了出来,号召乡亲们抗争。或是受到了陈凯那个关于得救与自救关系的说法的刺激,亦或是看到了那些同乡的惨状,压抑的情绪猛的爆发出来,一百多口子男女老少当即便从绵羊化作了崩腾的野牛群,作势便要将那十来个看押他们的清军碾成肉泥。

    前有利箭,后有暴乱,把总从高高在上的魔鬼跌落下来,但是他却很清楚,此刻唯有冲进村里,不光是要杀光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更是要夺回存放在村中的战马。否则的话,在野地里逃亡,就算人家没有马,他们就一定跑得过这些本地的庄稼汉吗?

    此处距离村口并不太远,擒贼擒王,那个读书人便是第一目标。箭矢还在不断的射出,所幸数量不多,冲到村口时也不会损失太大的比例。把总发足狂奔,冲向了那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读书人的神情、面色渐渐的清晰起来,可是让把总感到难以置信的是,那读书人面对他们这二十多个清军竟然半点儿紧张也无,反倒是那笑意之中却饱含着猎人对猎物即将落网的成竹在胸。

    “这是故弄玄虚!”

    把总在心中如是想到,甚至已经按捺不住,将其付诸于口。奈何,就在转瞬之间,马蹄践踏大地的动静响起,读书人的背后,更远处的那片幽暗之中,一队骑兵加速狂奔而来,骑得正是他们的战马!

    注:罗城岩白头军,笔者上部作品中曾有提及过,一支在浙江腹地坚持抗清近三十年的义军,金华本地清军的主要对手,尹灿、周钦贵、倪良许等人皆是史实人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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