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糖浸栗子
梅氏面上变色,一把立握了女儿的手,声音都抖起来:“这是怎的?可是王爷说了不是男儿就要进新人?”
明蓁见母亲这付模样,赶紧摇头,脸上露出笑容来:“我不过白担一回心罢了,王爷并没有这个意思。”
梅氏立时松一口气,抚了她的手背宽慰她:“王爷这么喜欢阿霁,就是再生个女儿,还怕他不爱不成?只你们俩个好,总能生出男孩来,养好了身子才要紧。”
明蓁面上难掩倦色,听见亲娘说得这几句,也是她这一向在脑子里转的,扯扯嘴角笑一回,又去看那花灯,阿霁一身珠玉在花灯下打转儿,一时想着玩一时又要顾着宾客,在座全是她的长辈,她倒撑起来要当个主家模样的待客,玩得会子,就正了脸色指派丫头添茶添水。
明漪算起来是阿霁的七姨,可两个人就差着一岁,自然玩得到一处,阿霁听明漪说家里吃了炸元宵,还有蟹粉蟹肉的,倒馋起来了,一叠声的吩咐着也要吃,檀心赶紧吩咐下去,过不了一会儿厨下就整治了来。
成王原在前边宴客,他如今在朝上只挂个闲职,摆着好看的大将军,可到得年节里,门前宾客不断,早早吃了宴,借着要陪女儿看花灯的由头散了人,叫他们及早进城去,元宵三日金吾不禁,城门却是要关三门的,只留着北门开着,若不及早,堵在门边进不去。
阿霁欢叫一声扑过去,成王一把抱了阿霁,阿霁的年纪说小不小,半大的小姑娘,赖在她爹身上,叽叽咕咕说个不住,又告诉成王今儿不吃汤元宵,吃炸元宵。
他一进院来,纪氏就带了女儿们往内室里避去,只明漪挨得近,年岁又跟阿霁相仿,倒没特意叫了她,明漪抬头看着成王生得这样壮,抬了头都见不着脸,她哪里见地这样的人,吓得一噎,更不敢说话了,还是紫萼过来:“七姑娘,挑花灯啦。”
明漪感激的看她一眼,给成王请了安,只觉得脚下发虚,随意点了一盏九曲黄花灯,叫丫头拎着,进内室找明沅来了,顾着礼仪只得慢行,到了明沅身边这才一挨,嘴巴凑到明沅耳边:“大姐夫真吓人。”
明沅“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鼻头,她还是孩子心性,转头就忘了,手上拿了金乳酥又想吃蜜浸栗子,明沅点点她:“吃这许多甜的,牙不疼了?”
明漪抬手捂了腮帮子,纪氏笑起来:“她还换牙呢,是丫头该罚,夜里怎么好含着糖睡!”明漪自个儿喜欢吃糖,白日里吃的多不算,到了夜里睡时,丫头守着她,她人小精灵,把糖块藏在袖子里,闷在被子里头含吃了,哪个也不知道,这才蛀了牙。
因是节里也不十分说她,叫她吃了要拿茶漱口,明漪咬了半口糖煮栗子,又甜又糯,连声赞了,紫萼便笑:“把新下的栗子拿糖水儿煮了,收了汁不能立时吃,浸上三个月,这栗子就跟糯米团子似的软了。”
明沅听着就笑:“这法子倒好,必得是小栗子,原来就粉多软糯的。”见明漪眼巴巴看着她,手上还端着碟子,尝了一个道:“回去就浸起来,到二月里就能用了。”明漪眯着眼睛笑起来,又拿了小金勺子去舀栗子吃。
成王抱了阿霁进来,各各问一声,还特意问了颜连章的病情,纪氏笑着回道:“倒劳王爷记挂着,如今只慢慢将养着,已经能坐起来自个儿吃粥了。”
能坐起来,就是还不能下地,既不能下地,自然不能去跑官,纪氏是防着成王再提起来,特意说了这一句,如今谁身上都不干净,开了年还不知道太子又要作什么,她同颜连章商量定了,官能慢慢当,这事儿可不能沾。
成王知道颜连章自来是个滑头,上一回他就掐着点儿送了银子,也算是见机早的,这回也还有此意,冲纪氏点头笑笑,余光瞥了明沅一眼又提起纪舜英来,问了两句便往屋里头去。
纪氏倒有些吃惊,她再没想到成王还能记得纪舜英,倒是见过几回,可也没听说舜英说些甚,若是客气,却又客气的过头了,他带了陆允武年后要升,只提了这两个,程家一字未提不说,连郑衍都一个字儿没有。
这回的元宵宴,说是请了明蓁的娘家姐妹们过府来叙,郑衍却没来,连着明潼也不曾来,倒是送了个八层的礼盒过来,满当当装着节礼,派了贴身的媳妇子,给明蓁磕头问了安,说是家里也正摆宴,她如今当家了自然脱不得身。
可纪氏依旧皱了眉头,这个女婿心也太大了,已经是一品的爵位了,还想往上升什么?看明潼的模样都替她揪着心,连颜连章都说了一回,郑衍却只不肯听,一脑门子的加官进爵,想要封妻荫子,却不想想他这个位子了,还能怎么加封?
她敛一敛神,又端上笑,夸明漪挑的九曲黄花灯好,等外头放起烟花鞭炮还把明漪拉过来,叫她避着些,不让她跟沣哥儿官哥儿两个往前钻,官哥儿一手捏着小黄烟,一手拿了水老鼠,火一点就往水上扔,因着窜得快,竟不熄灭,就在水面上绕圈儿,明漪拍巴掌叫好:“四哥四哥,再放一个!”
成王一进屋子,梅氏就退了出来,叫她们一家三口坐着看灯看烟花,成王搂了明蓁,把阿霁摆在腿上,一手抚住明蓁的肚子,笑道:“等明岁就是咱们一家四口看烟花了。”说着低头捏捏阿霁的脸蛋:“阿爹抱了你,你抱着你弟弟。”
明蓁先还笑,听见丈夫这一句,嘴角微抿,还靠在丈夫肩上,手却抚住了肚皮,自怀上这一胎,他就笃定是个男孩儿,房里预备着小弓小箭,连衣裳也吩咐着做了男式的,打心眼里就没想过会是个女孩,眼看着就要临盆了,明蓁一天比一天挂心起来,这要真是个女孩,他又怎么想?
明蓁自打有了身孕,成王便不把前头的事再来烦她,偶尔说一回,又立时叫她宽了心,可成王理事自来不避了她去,书信往来,她也有看见的,初嫁时就知道他存那份心思,如今眼看着太子要上位了,怎么不替担心,就怕他露了形迹,叫太子捏住把柄。
成王紧一紧搂着明蓁的那只手,叫她紧挨着自个儿,手指头还揉着她的肩,腰上给她垫了软枕头,挨到她耳边说:“待得明岁,抱着儿子,在城楼上看烟火。”
明蓁声色未动,等丈夫转过去逗弄女儿,她把一口气分三回吐出来,想着床下格扇里的东西,咬了咬唇儿,右手扒上他的肩,指尖抠住他肩上的龙纹饰,贴了他的耳朵:“我等着那一日呢。”
成王低头含笑看她,紫葡萄十段锦当空炸开,映得明蓁满面灿然,她把头靠在丈夫肩上,手指一紧,是该把那东西拿出来了。
夜里散宴,个个都拎了一盏花灯回家,沣哥儿官哥儿一个拿了猴子偷桃一个拿了跑竹马,两个还想把院子里冰水浇的灯带回去,无人抬得动,搁在车里也就化了。
明沅挑了一个百花盆景的,扎得堆纱华儿里头点着蜡烛,薄纱透着亮光,红的黄的紫的粉的,满目是□□,明漪看看自个儿手里的,又眼馋明沅手里的,她索性全给了明漪,走百病纪氏许了沣哥儿官哥儿,只怕她年小叫拍花子的拍了去,不放她出去,她眼圈发红一付可怜相,拿了花灯倒抿了点笑意出来。
官哥儿之后就没有孩子出生了,明漪虽出去了三年,回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官哥儿跟沣哥儿好,纪氏又是一般相待,这会儿伸手揉了她的脑袋:“八妹妹别恼,我带好东西回来给你。”
明漪还不高兴,可话是纪氏说的,她再没胆子闹,巴巴的点了头,伸了手指头:“四哥,给我带糖葫芦吃。”
官哥儿点头应一声:“我把那一草垛都买来给你,我喜欢吃果馅的,酸里带甜,三哥爱吃核桃的,咬着坏的就是一阵吐,还有海棠果的冻葡萄的麻仁山药的,全给你带回来。”
明漪听的眼睛发亮,抱了灯笑起来,官哥儿还要往下说,沣哥儿使了眼色止住了,再说到灯舞鱼龙,她可又得掉眼泪了。
纪氏梅氏两个各有心思,想的都是女儿,一个想着女婿非得跳到泥潭子里头去,要怎么劝住才好,那个劲头,还真能打断他的腿不成?一个想着女儿这一胎果真还是姑娘,可又要怎么交待,她自个儿生了两个女儿,明陶没生之前,颜顺章也听了许多闲言闲语,如今这一个可是王爷,往后去了封地,难道还能少了献美的?
两个一样操心,到了家各自散开,明沅送明漪回了苏姨娘院子里,告诉她十六要去走百病,苏姨娘一听立时笑起来:“一年只这一回能上城楼的,你可看仔细了,走了桥记着往正阳门前摸门钉去,成了亲好生个大胖小子。”
苏姨娘市井出身,也走过百病,虽年纪尚小,想起来还是满面喜意,告诉明沅要穿白衣走三桥,摸门钉:“你自个儿提灯笼,跟紧了人,拍花子的不说,偷儿也有许多呢。”
明沅一一应下,回了屋就找起白绫袄儿来,家里自来没人出去走百病的,只一件旧年的小袄,还是张皇后故去时,急赶着裁出来的,统共就穿了那几日,窄是窄了些,倒还能穿。
采菽觉着太素,寻了花片出来在襟口袖口衣摆裙摆上绕了一圈儿,再钉上红玛瑙的扣子,这便能看了,一屋子丫头能去的只有几个,采菽算一个,柳芽儿算一个。
又有托了她们买东西进来的,又有吵嚷着也要去的,一个押一边儿挠痒痒,必叫她们把热闹说明白了才放开。
倒她们闹完了去睡,采菽才想着把纪舜英送来的灯拿出来:“吵得人头疼,倒把这个忘了。”是只巴掌大的兔子灯,里头点的蜡烛也是小枝的,拿到手里赏玩,底下还像模像样的加了轮子,猫儿见着这灯就想去扑,一扑就滚了出去,倒把小猫吓着了,一团雪懒洋洋抬头看看它,又把头埋进毛里睡了。
阿霁睡去了,明蓁叫丫头把她抱出去,成王挨过来抚着她的肚皮,见床边还摆着绣箩皱了眉头:“叫你别做针线了,坏了眼睛怎办?”
明蓁笑一笑:“不过摆着看看的,一天也扎不上三针,哪里就坏了眼睛了。”她看看丈夫,伸手拉开出床下的扇格,拿出一封信来,递到成王手里:“你看看这个。”
成王低头,火漆还在,竟是没拆过的,伸手从绣箩里取出剪刀,裁开了信口,里头倒出一封信来,摊开一看,骤然抬头,竟是太子笔迹,明蓁反手捶一捶腰:“这是我写的,如今十成十分辨不出了。”
第331章 海棠果
成王自然知道明蓁会仿写字体,只她用心想学,就没有练不会的,两人称帝封后,住进交泰殿里,那时候他的胃疼已是陈年旧疾,略吃硬些难克化些的东西,就要犯胃疼,偏他还是个爱食酒肉的,哪里耐烦吃那软面烂粥。
又强撑得几年,先时还犯的少些,年纪越大越是耐不住那疼,一犯胃疼就是铁打的人都撑不住。御膳房里送上来的东西全是好咬好咽的,他一见就要发脾气,明蓁干脆自家拿小铫子煮了粥给他,说是皇后亲手熬的,他才能吃上些。
御桌上还有这许多折子要批,接过来的江山折腾的半死不活,不是这里旱就是那里涝,他火性又大,忍得这许多年,再不必忍那些个不顺心的事儿了,又看起老天的脸色来,一生气就胃疼,只好由着明蓁念上疏折子给他听,再由着明蓁写批阅。
她那一笔朱批,便是成王自个儿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只明蓁说过,单看不同,若是摆在一起细看,却还是能看出来的,她还笑过,说自己是拿绣针的手,跟他拿刀剑的手,出手的力道就不相同:“外行自然不懂,内行仔细着挑错,总能找得出来。”
她看却不是看字面,而是反过来看背面,数着墨点儿,成王下笔力气大,字字力透纸背,她便不一样,形似了神也不似。
可她的左手字,仿太子的笔迹,却连打小把着笔教太子写字的师傅都不曾辩认出来,太子弑君的事闹出来,那老先生见着罪证,当堂撞死在大殿上,说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再无面目见天下人。
她会写双手字的事,是嫁给他许多年,到了阿霁长大要学写字的时候,他才看见的,左手是一本字帖,右手又是一本字帖,许是为着逗女儿开心,她两只手轮换着写,诗句是一样的,字迹却浑然不同。
还写了梅季明创的梅花体,字如梅花,有大有小有仰有俯有开有合,错落纸间参差不齐无行无列,倒似梅花图,这才被称作是梅花体。
明蓁写出来指了告诉阿霁,阿霁却皱了眉头,,她当时学的是正统书法,横平竖直,指着这个就摇头,说喜欢看阿爹的字,这个一团团的她再不爱。
成王自来不是爱舞文弄墨的性子,他练的多的是兵法武艺,书房里摆着的也多是兵书,还是娶了明蓁进来,偶尔听她说上两句,才品出味来,圣人书有圣人的道理。
见着妻子能作双手书着实吃惊一番,便是外头人捧到云头上的梅季明,只怕也没这个能耐,若不是女人,倒也算得一家。
明蓁能仿着太子的字,他是知道的,可那却是上辈子的事,他走的无比艰难才走到那个位子上,这辈子重来,尽他所能护着明蓁,不叫她再受一点苦楚,上辈子那些她迫不得已费心费力去做的事,这辈子再不叫她沾手。安安心心的当王妃,再安安心心的当皇后。
明蓁盛年早逝,一半儿是因着于氏这个贱人,在她怀着身子的时候折腾她,一半儿是为着呕心沥血把太子的字迹学了个十成,这些信送到圣人跟前就是明证。
只他再没想到,重来一回,明蓁竟还替他做了这些,成王一时说不出话来,明蓁腰间酸疼难当,往后挨在引枕上,叫成王一把攥住了手。
早年间他与太子是常有书信往来的,太子一向拉拢这个弟弟,成王上辈子就同他是兄弟,他的喜怒好恶了如指掌,把排在前头的代王都挤了下去,挨到太子身边,看着确是太子一系,他去边陲那二年间,太子妃年节时令俱都送了东西来,总有些问候书信。
书房里还有往来的公文私信,既不曾避了她,她自然能见着,只再没想到,隔了一辈子,她还是写了出来。
明蓁反握住丈夫的手:“你想的什么,我岂会不知,既然做了,就没有退路。”自她嫁进来,他就没想过在她跟前妆相,当着太子自要说些违心的话,可对着她却再没瞒过,他怕她忧心,越到后来说的越少,可明蓁怎么会不会挂心。
她一无所长,因着没生儿子,府里又没有旁的姬妾,连在长辈跟前都不讨欢心了,索性圣人眼里只有一个元贵妃,皇后受得诸多折磨,早早离世,她在妯娌里头只好一味敦厚周到,等丈夫掌了兵,日子倒似踩在冰面上,步步小心仔细,就怕一时不慎,就落到冰窟窿里。
成王听她如是说,倒辛酸起来,上辈子她担惊受怕,这辈子还当她能安心,哪知道还是如此,他搂了明蓁肩头:“快了,至多一年,再等一年,就不会叫你受委屈了。”
明蓁眼圈一红,挨着丈夫枕在他肩上,他一只手抚住她的腰,一只手抚着她的肚皮:“到你生下儿子来,咱们一齐过那道门。”
明蓁的手跟着抚到肚子上,脸却紧紧埋进丈夫肩窝里,这一胎要不是儿子,不说成不成,若是成了,他也已经三十了,这个年纪还没个儿子,便是他肯,朝臣也不会坐视。
梅氏想到也是一样,夜时闭目不寐,如今明蓁尚算盛年,若是早年有个儿子,便后头进府也越不过她去,若是叫别个抢了先,守着树这许多年,都开了花了,果子却叫别个摘了去。
她也想过让女儿挑几个身份低微的,可若是后头有出身高的生了孩子,岂不又是一桩麻烦事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颜顺章拍拍她:“这是怎么?”
梅氏摇一摇头,想着纪氏刚给明潼送了个瘦马去,可王府里养些个歌姬乐姬便罢了,怎么能叫瘦马生下孩子来,又要出身清白,又要忠心明蓁,生下了孩子肯老老实实的给明蓁教养,万不能等着孩子大了,在他跟前挑唆。转了一圈,哪里有这样的人。
十五元宵节十六走百病,金陵城里一岁只有这一日上城楼,男女老少盛妆出行,走过定胜桥再去摸正阳门的门钉,门上的红漆都叫摸掉了,回回元宵后都要补一回。
明沅夜里用饭便不多吃,一家子只陪着纪氏,纪氏看他们一个个都只浅浅动几筷子,晓得是要到外头去吃夜市,把他们全看过一回:“夜市哪有这么早出来的,这会儿不吃饱了,可走不动。”
她小时候也跟着纪怀信纪怀仁几个到外头去走过百病,纪老太太派了两个得力的婆子看护住她,就怕她叫人拍了去,外头那番热闹寻常是不得见,今岁上头坐着的太子又很有三把火的意思,御街上张灯结彩,东西两边的坊市也是一样,花灯会热热闹闹办上整三日。
门楼铺子栏杆俱不得空,彩绸从街这头连到那一头,还叫底下人把吃的用的分开来卖,左边一道全是吃的,右边一道都是花果玩意儿。
街上人说了好几日,到真要出去了,哪个忍耐得住,听见纪氏说都低了头笑,官哥儿还伸手捣一捣沣哥儿,冲他眨巴眼睛。
明漪越发想哭,吸吸鼻子,知道自个儿再不能去,她还偷偷求过苏姨娘,可苏姨娘怎么肯放女儿出去,吓的一声拍了她:“再不能够,你姐姐大了,跟的人又多,你小人家一点点,真叫拍花子的拍了去,连家里都说不明白。”
苏姨娘打小就因着生得好,邻居都叫苏大娘把她看牢了,拍花子的拍着这样的,连个干净去处都无,全往最脏的地方卖,一条街上也有找回来的,卖到外头都生了孩子,怎么还肯认,这辈子只叹一个无缘,引人几句唏嘘罢了。
既抓不着人贩子,又惩治不得买家,便是那起意要告的,也叫人劝住,都成了夫妻还告什么?叹一句命苦,好容易回家了还有上吊吊死的,身后事且没个着落。
苏姨娘打小就听,苏大娘更是恨不得把女儿系在裤腰带上,拿这话吓唬了明漪,又担心起明沅来:“穿得素些,也别戴那金的玉的,叫人摸了去,到外头可得跟着人,走大道别走小道。”
她絮叨起来没个完,明沅且听且笑:“那儿就这么怕人了,太太叫了人跟着的,姨娘不必担心,有甚个要的,我给你带进来。”
苏姨娘不说话,明漪却挨着她,还在吸鼻子呢,嘴巴一动:“我要麻仁的糖葫芦。”想了回又要面人,一气儿报一串东西,说的时候高兴的,说完了又想到自个儿不能去,接着吸起鼻子来。
纪舜英早早就来了,吃了饭还又打了双陆,下了会棋,到外头掌灯,两个小的怎么也坐不住,急着套了衣裳就要出去,纪氏叫了六个下人跟着,纪舜英又有小厮跟了来,这么一数倒有十来个人了。
明沅怕人多倒走茬了,专叫两个看着官哥儿,两个看着沣哥儿,这一行人出得门去,先去走三桥摸门钉,明沅没穿白的,还是穿了一身红袄,却是喜姑姑说的,说八月里才穿白绫裳,正月里都是盛妆出门的。
明沅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迈脚走出颜家,外头处处张灯结彩,没走到巷子口,她就见着好些个打扮各异的小娃儿,戴了虎头帽子,分糖豆吃。
巷子里还有挑担子卖细糖果子各色饳馉儿的,明沅觉得有趣,这么个木头担子,有锅有灶有碗,还能放上两张长凳子。
纪舜英只当她是馋了,捏捏她的手:“越到前头,好吃的越多,留个肚子,咱们到前头吃去。”沣哥儿官哥儿已经忍不住,各各买了糖葫芦在手里啃,这东西倒是差别不大,纪舜英问她要不要吃,明沅见着那一层薄薄的糖衣,倒有些馋,算起来多少年都没吃过这个了。
站着看了一回,她有好几样想吃的,纪舜英干脆叫那老汉串个什锦的,多花了两个钱,明沅捏着长竹签,咬了一小口海棠果,吸一口热市上咸甜夹杂的热香气,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了。
第332章 炒鸭肠
圣人回宫于朝野是大事,于生斗小民不过是谈资,元宵节里外都是灯火,站在城楼上的人个个拎着灯笼,圣驾非挑夜里进城,倒是添了一份热闹。
金陵城的百姓一年算是能见着皇帝一回的,年年除夕元日,圣人都要在楼上看烟火,不在家里守岁的,就往城楼下守着,既看了烟花又看了圣人,远远的模模糊糊的一团,只知道穿着明黄衣衫,身边还跟着贵妃娘娘。
圣人出了城,除了出城那一日的仪仗叫城中百姓念叨过一回,今岁元日城楼上换了太子太子妃,一样是黄衣衫,烟火还放的更多更绚丽,进了年节始街上的懒汉孤寡就不愁吃的,倒比旧年过着还更舒服些。
太子要显着一番新气象,自然在这上头下功夫,可底下的百姓除开觉着更热闹些,楼上坐着什么人,于他们半点儿不在意。
这会儿也还拿这个当热闹看,小娃娃一面吃糖葫芦一面点着火龙队伍,看完了,就往另一边下去,赶着去东城的夜市看花灯。
明沅侧了脸看看纪舜英,见他眉头皱起来,问得一声:“这是怎的了?”纪舜英立时回神摇一摇头,知道她绝少出门,指了东西街市告诉她何处有寺何处有湖。
“诗里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城中也有大大小小许多寺庙的,东南西北四个算是镇城的,数东边那个最大,里头还有一幅郑笔画的罗汉。”这罗汉却是寺里的方丈往栖霞寺请了拾得出来画的,原想画一百零八的罗汉,拾得只画了十七尊就扔了笔,东寺就只有十七罗汉,少了的那一尊,叫人拿金箔在墙上作了个罗汉模样。
明沅听的有味,身边人挤挤挨挨,官哥儿沣哥儿两个还不住戏闹,纪舜英护着她不叫她被撞了,又告诉她哪里是鼎香楼,哪里是十方街,再远些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夫子庙。
里头最热闹的还是秦淮河,画舫船只游荡湖面,一船都是灯,自城楼上看不见,还是走清江桥的时候站住看了一会儿,明沅心里疑惑怎么好好的元宵不回家过,倒往这声色场去了。
明沅还是头一回站的这么高,可就是站在城头上也望不了那么远:“要是能往塔上看的就更远了。”这儿再往远看也只看得见半条街,等山上下来的龙尾巴进了城门口,纪舜英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握了她的手,把她从城楼上扶下去。
官哥儿沣哥儿还没看够,又在城楼上磨得会子这才下来,官哥儿吱吱喳喳,一路说着刚才圣人进城的排场,哪个也没料到他今天回来,路上的担子铺子俱都向后退,等他过去了,才又担了出来。
太子接着急报,争赶着过来迎驾,圣人看着越发的老迈了,连腰都直不住,元贵妃泡了温泉竟越发好颜色起来,她扶着圣人的胳膊,大节里也还穿着一身白,乌发雪衣,眉间点得花心,弯眉轻蹙:“圣人只不放心,出了这样的大事,太子怎么瞒着。”
元贵妃说的大事,是君山地动,太子一听就面上变色:“是怕父皇为着这事烦心,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一国之中旱涝有时,春蝗夏涝秋旱冬雪,灾祸不断,不酿成大祸就算是一年风调雨顺了,地动日食是少,可也不是全然没有,自开朝以来,大动便碰上过两回了,君山这一回且不能算大的。
可这山却再不一样,那是开国皇帝封过的山,□□皇帝行到此处,文定侯听了山名戏言一番,君臣两个相谈甚欢,酒后竟真个在那山脚下找了块石条盖上大印,这个还当作传奇故事,编了《封君山》的戏出来,有说书打弹的,有唱文武戏的。
石碑确有一块,还专刻了印上去,那头既是皇帝亲封,传了几朝,就成了圣人的象征,说龙脉自那儿起,一个君山一个泰山,两边都要办祭祀的。
那头地动,却有人传出是圣人不在宫中的缘故,太子背地里咬牙,却寻不着这说话的起自何人,再后来连钦天监都插了一条腿进来,说要请圣人回宫,叫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就罚了钦天监监正剃了头发去当和尚。
叫他不如做个僧道,太子自荣宪出事,就停了丹药,连着观里的道士也不怎么相信了,他所信的只有扶乩一条,越是风光得意越是害怕,常请了张老仙人的徒弟替他扶乩,得着两句乱句,能胡思乱想上几日,君山地动,他就去问过,此时叫元贵妃说破,也知道这事总会传到父亲耳朵里,却不知道他回来的这样快。
圣人进了宫,自然又是另一番气象,可这会儿街上还是灯市如昼,纪舜英带着明沅逛了灯市,问她想要甚样的灯,也有猜灯迷得灯笼的,只都是些寻常物,扎得好的,还得拿银子买。
身后跟的人手里拎了满当当的东西,有官哥儿许诺给带给明漪那一草垛的糖葫芦,还有各色的糖果点心,他们知道明漪不能出来心里难受,见着摊子上铺开着卖果子蜜饯也包了些,还有买珠环花粉的也包上些,一条街还没过,东西就拎了满手。
官哥儿沣哥儿出来都带着银钱,自打沣哥儿去学里,明沅就时常给他百来文零花,也不拘着他用多少,沣哥儿除了吃食,寻常用的玩的都有,知道这百来文的钱可以买许多东西,连着官哥儿也叫他教会了。
学堂门口的馄饨担子一碗多少,街口卖蜜柿饼子的一包又是多少,旁个见着身着锦绣,可这两个却老道的很,见着这大冬天还有卖冰雪元子跟冰酪的,才刚走了一身汗,买了一碗分吃着。
明沅见着豆腐花担子,扯了纪舜英一回:“那儿有豆花吃。”铺面藏在巷子里,倒不叫人挤着,一张桌子两条凳子,还煮得鸡杂鸭肠,拿这个炒了葱花,算是浇头,这吃法倒很新鲜,那人便笑:“原是卖鸭肉血糕的,天冷,不如这豆花卖得好。”
青松数了十来个大钱,买上两碗,还替官哥儿沣哥儿买了小馄饨来,鸭肉粉煮鸡杂,热腾腾煮上一大锅,光是开了锅子闻闻香,就不住有人买了,五文一碗喝得满身热气,再跟着月亮继续过三桥。
生意算是才好起来的,前一向杀人砍人,夜市真成了鬼市,原是经宵不歇,到后来无人问津,生意自然做不下去,如今这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可算把这份冷清熬过去了,再不过去,家里连嚼口都挣不出来。
明沅吃了半碗豆腐花,纪舜英把另半碗吃了,告诉她西市卖许多缎子布匹,想得着的甚都有,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一个个打着招牌,还有专卖洋货的铺子,支着小摊,木板上头零零总总摆开十七八种香粉香膏胭脂,见着这样年轻的就上来招呼生意。
做这生意的多是妇人,把明沅夸出一朵花来,又说她皮子白又说她生的好,纪舜英跟在后头每样
都要了些,明沅倒还劝他:“哪用得了这许多了,有个两三样也就罢了。”
等再逛到花领子小珠钗,那一匣子一匣子俱是细碎米珠,湖珠也不过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实不比家里领的好用,可明沅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这许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逛街。
摊主也知道似这样穿戴的买了不过好玩,拿珠子串的花篮子,可托在掌间,里头插着堆纱花儿,有桃有梨有杏,还有写着寿字的大寿桃。
明沅挑花了眼,光是珍珠花篮就买了好几个:“这东西倒有趣的,回去各房里分一分。”她披了斗蓬戴着红兜帽,乌发垂在襟前,一时下起细雪来,纪舜英举了袖子替她挡一回,她却半点儿也不觉得冷,从包了糖果的纸袋里摸出两个糖来,自家吃一个,还递一个到他口里。
这样的编物不值多少钱,除了花篮还买了珍珠塔珍珠船,明沅扫过一回,那摊主笑的见牙不见眼,不住点头哈腰,拿了个大竹篮子给她装起来,明沅不意竟挑了这许多,倒有些面红,看一眼纪舜英,吐了回舌头:“一时没收住手。”
她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纪舜英由得她,看着她买不算,还同她挑捡起哪个船串得好,光是这些珠子串物,就去了一两银子,那些个领约抹额手串儿倒是小东西了。
到月亮往西,这才回去,明沅竟不觉得累,走了这许多路,连纪舜英都问过几回,问她要不要叫个轿子,她只是摇头,到了家门边,因着今儿不宵禁,纪舜英便又回去,明儿必要回去当差了。
明沅没点胭脂也满面红晕,眼睛是亮的脸蛋是红的,嘴角带着笑意,到门里跟纪舜英道别,说定了叫他天穿节来吃甜饭。
回来的这样晚,纪氏却还没睡,眼见着他们一个个玩得眼睛发亮,便问一声外头如何,官哥儿把看见圣人进城的事说了,纪氏脸上还笑,却问:“真个是圣人的仪仗?”
“可不是,那火龙似从山上游下来似的,城楼上的人都看住了。”官哥儿把买来的东西铺了一桌,兴致勃勃叫纪氏挑,纪氏点点他:“这么晚了,赶紧歇着去,后儿可就得上学堂去了。”
等明沅几个回到各屋里,纪氏却披了斗蓬去了外书房,把这事对颜连章说了,他这病只怕还得再装下去。
颜连章听了却笑:“想废太子的时候泰山地动,如今太子位子稳了,君山又地动起来,倒有一场好戏可看,等开了春,先把这一季的银子给成王府送过去。”
明蓁先时没应,纪氏再去,她就应下了,如今颜家的船货丝缎生意都有成王的份,算一算一年补进去七八万,家里倒没有赢余了,纪氏听见了就拧了眉头:“开了春船未出海,蚕未结丝,哪里
有钱补过去,再这么贴补法了,家底子都要掏空了。”
后头的儿子要说亲,女儿又要出嫁,哪里都是用钱的地方,成王眼看着要回藩地去,这投进去的
钱,可不定能收回业。
颜连章笑一回:“听我的,没错处,便是真去了藩地,那儿的银子也能收回来。”成王的封地是盐邑,这桩生意怎么也不会亏。
明沅回了屋,屋里采菽柳芽儿守着,九红听见动静打屋里出来,忍冬翦秋两个轮休回了家,采苓肚疼早早睡了,明沅把东西一分,丫头们各各称奇,还是采菽想得细:“姑娘走这许多路,可得泡泡脚。”
往水里泡了药草替她解乏,明沅走的时候不觉着,倒坐下来才觉得腿酸,往热水里一泡,酸劲儿直往上钻,采菽替她按了腿,柳芽儿捏肩捶背,明沅笑着把珠串的美人瓶跟首饰盒子挑出来:
“这个给八姑娘送去,七姑娘那儿你们看着挑一个。”
既要送给静贞,明琇的就不能漏了,九红先挑了个寻常的,明沅摇摇头:“可不能用这个,静贞那个也留不下来。”
宅里头光是分这些就闹到了十七八,官哥儿沣哥儿出门读书,明沅跟着纪氏操办起婚事上用的东西,离着天穿节还有十来日,太子却叫拿着关了起来,罪名还是□□母妃。
第333章 鸿门宴
这事出的突然,等消息传到颜家,已经是两日之后,成王那头没消息过来,还是明潼送了消息过来,当日正逢着郑衍当值,关在宫中已是两日未归。
郑衍自搭上太子这条路,只当自个儿通了天,圣人老迈,余下的皇子哪一个也不如太子名正言顺,眼看着皇位唾手可得了,他虽才挤进去,却打着郑家的褪了金的老招牌,也在太子跟前混了个脸熟。
郑侯爷先还说过儿子两回,不搅这趟混水,郑家也还是一品的侯爵,老祖宗把路都铺设好了,作甚还得提着脑袋去趁着热灶。
可郑衍见得人多了,自觉比着家里老父老母都更领市面,把他们都当作井底蛙,只说自个儿在外头办大事,往后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靠着他了。
郑侯爷阻拦不住,郑夫人又站在儿子这边,自觉在媳妇跟前扬眉吐气,只郑辰年纪越大越是惶然不安,就怕哥哥又给家里惹了祸事出来,她自无处可去,同郑夫人说上两句,就要吃一顿骂,郑夫人心疼女儿,可是更看重儿子,这两个起了争执,自然是儿子摆在前头。
郑辰只好来寻明潼:“嫂嫂,这可怎么好,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她的婚期定在年后的九月里,数着还有二百多日夜,她心里慌得不行,拉了明潼的手,眼圈都红起来。
明潼拍拍她的肩,郑辰少时娇纵,越大越知道自家并没有亲娘哥哥夸的那样好,在外头且撑不起来,她读的女学里,勋贵人家数郑家起势最大,如今却是最落没不过,她都明白了,可郑衍却还不明白。
明潼知道后头还有一场乱,婚期晚比婚期早要更好,合婚的时候她倒是能为着郑辰说一回,叫那算期的人把日子往前提,可郑辰年纪越长倒越发懂事知礼起来,明潼不愿看了她嫁人再受苦楚,倒顺着郑夫人的意思,把郑辰的婚期定在了九月里。
郑夫人也有跟颜家叫板的意思在,明沅的婚期就在九月,明沅是养在纪氏跟前的,嫁的又是纪氏的侄子,几个姐妹里头,算是跟明潼往来最多,她自然要回家帮忙替纪氏作脸,郑夫人便拿女儿的婚事绊住她,不叫她得空回去。
明潼握了郑辰的手:“是福不是祸,你哥哥如今在兴头上,成日的劝了他也是无用,如今连我房里都少来了,你统共这么一个侄儿,你哥哥连他都少瞧,一门心思往那云头里钻,我心里怎么不怕。”
郑辰听她说得这些,倒安慰起她来:“嫂嫂宽心,哥哥总不至太胡闹。”说是胡闹,倒不如说郑衍那点斤两,还不足以谋大事,有他算是锦上添花,若真指望着他来办大事,太子也撑不了这许多年了。
就是郑侯爷也是一样想头,自己的儿子有多少能耐他心里清楚,志大却才疏,郑侯爷自个儿也年轻过,原来也有一腔热血,想着要建下什么功勋才好,总得不堕了祖宗的威名。
可似郑家这样,头一代已经封到了顶,就似明潼说的,再封还能封到异姓王不成,连祖宗从龙有功,又打得这许多胜仗都不曾封王,越到后头越是难。
一家子都当郑衍是在闹着玩,郑侯爷还自个儿劝自个儿,如今不过是热血上头,等这段过去了,自然就好了,老老实实多生几个儿子,好跟圣人讨封赏。
哪知道圣人会忽然发难,眼看着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没见着人的时候倒还存着几分忌惮,见着人连话都说不清了,不仅说不清话,耳朵也背的厉害,各家虽不说话,却都有了预备,若是过去了,大家也好哭丧上丧表,再恭贺新君。
等郑衍不曾回来过夜,还只当寻常,他自交了那些个朋友,就成了烟花地常客,花舫里夜宿也是常有的事,可等他第二日还不回来,郑夫人便先坐不住了。
她坐不住,开口指谪的也还是明潼:“他不回来,你就不知道劝?你怎么当人媳妇的,叫人掏空了身子可怎么办?”
明潼扫她一眼:“娘不是替他炖了雀儿肉粥么,他补得够了。”那个姓柳的瘦马,他也新鲜了几日的,可这新鲜怎么比得上加官进爵引他意动,还只往外跑,自明潼识得他以来,再没有那桩事他能花这许多功夫的。
到各种问了,只没有郑衍的消息,郑夫人这下子也骂媳妇了,又叫郑侯爷去五城兵马司问消息,托了人找一找:“衍儿不是说了,他在这里头有朋友,总好托着问一问的。”
问消息的人还没出大门边,明潼就知道宫门叫戒严了,不独郑衍没出来,那天去当差的俱都有进出无,宫门还是能进的,只进了就不能出来。
此时宫里还未传出消息来,可世上未有不透风的墙,便是宫墙也是一样,太子逼-奸元贵妃传出来一片哗然,元贵妃自然很美,说她祸国也是能配得上的,可若说太子会逼-奸她,却实是少有人信。
离大位只一步之遥了,这时候闹这个出来且不是自断前路,而一意往死路上走了,里头如何且难知道,外头乱起来的不是明蓁,而是郑家。
成王代王吴王其时都宫中,消息又没长翅膀,便是传也要传上两日,明蓁等在家中整整三日,三日还不见成王回来,她身上便见了红。
郑夫人更是早早就坐不住了,外头各样的消息漫天飞,一时说宫里死千把人,宫城上空的云都是红的,一时又说太子逼宫,不日就要登基。
城中人心惶惶,男人在宫里的,女人便支撑着各处通门路,连着程夫人也是一样,颜家如今不作官了,一个颜顺章还是翰林,在翰林院里当值,无事并不进宫去的,她急得无处可去,这才拍开了颜家的门。
颜连章“久病”原就帮不上忙,旁人不是自家吓个半死,就是一问摇头,跟程夫人一样半点消息也无,程夫人家里两个儿子一个才中了举人,两个还是秀才,儿媳妇又怀着身孕,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她人就憔悴起来,急的额角生泡,拉了纪氏的手就淌泪:“这可怎么好,原是为着番帮来朝的事儿才进宫去的,若是那一日不进宫,也摊不上这场祸事了。”
纪氏只得不住宽慰她:“亲家这官职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如今是上头的事,他不知过清客司的,哪里就挨得着了。”
程夫人此时还能站起来四处奔走,想的也是这个,几位阁老家里,可已经乱成一锅了,再急还能闯宫不成,里头没祸事,这时候闯了宫倒成了祸事。
郑夫人急的晕了过去,她这才悔起来,不该叫儿子去搅这混水,郑侯爷既无人脉又无声名,求告无门,连儿子在里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郑夫人这时候倒想起了明潼来:“你姐姐不是王妃,赶紧问问她可有消息,若能把衍儿搭救出来,我给你磕头都成。”
明潼去自然去了,可明蓁也无半点消息,成王之前半句话也没留下,她担心之下几日米不沾唇,阿霁原就急的要哭,见着明潼叫一声三姨,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明潼倒还镇定,握了明蓁的手:“如今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大姐姐可万万保重身体,我只说句难听的,真个打起来,里头可有人打得过姐夫?”
圣人回来摆明了就是要惩治太子的,叫了几个儿子入宫,说是饮宴,除开明蓁肚子大了实行不得,吴王代王还都带着王妃呢。
圣人只怕是想那个见证,上辈子必没有这一出,若是有早在诏书上写了出来,圣人这一手算是下作,却最为有效,自古以来逼-奸庶母的太子,头一个出名的就是杨广。
圣人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狠招,朝中原是太子一系的,也不敢发声了,先还有人议论是太子酒后失仪,并不曾真的就逼--奸,许是烂醉之后看花了眼,可没等三日宫门开,元贵妃自缢身亡,死前哭诉太子无礼,说已无面目活在世上,这便是把逼0奸作实了。
宫门一开,消息就传了出来,成王代王几个留在宫中陪伴圣人,一时死了长子又失了爱妃,他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宫中事务无人打理,按着长幼该代王,成王也确是退后一步,把料理元贵妃丧事的事交给了代王去办,代王原还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接了手才暗骂成王奸滑。
元贵妃哪里是个好死,说是缢死的,都不必验伤的嬷嬷来看,脖子上头那么一条青紫,指甲全都断裂,手腕都是脱了臼的,这哪里是自缢,分明就是被缢死的。
怪不得她一死,阖宫的宫人太监就一起殉了,蒹葭宫里里外外都停着尸首,便是寒冬时节,这里头也比旁地儿要冷上许多,巡夜的兵丁都只敢围在外头过,得亏着是冬日里,若不然这么摆着烂都烂了。
太子只叫冤枉,他确是吃醉了酒的,可他还没醉到分辨不出来人是谁的地步,他吃得半醉,叫人引着往偏殿里去,因着身边跟了人,便先大意了,哪知道进了宫室,里头竟有个衣裳半褪的女子等着。
他挨了上去,一眼就知道是于氏,太子酒醉之下,还当是她要以这种手段替她自个儿在皇家寺庙里谋个好些的位置,他嘴里哧哧笑一回,舌头发着木:“母妃何必如此。”
以女人来说,她自然是很美的,可惜却不是太子喜欢的那一种,他说得这句,元贵妃却上来就扒了他的腰带,连扯带拉,冠儿也歪了,头发也散了,衣裳扣子都滚落到地上。
他一巴掌打在元贵妃的脸上,喝斥她疯了,可元贵妃却露出得意的笑,她还不曾笑完,大门就叫踢开来,他的父亲穿着龙袍在外头站着。
元贵妃哭的凄凄切切,又是寻死又是觅活,外头一干人先只听见她嚷太子不要,还当是什么小宫人,等听见喝出大胆等话,知道有异,再想进去已是不能,圣人就站在门外,数着数,到听见落了一地的朝珠,这才使人推门。
元贵妃好好的回了蒹葭宫,他们这些人却也跟着一道关了起来,等再传出消息,就是元贵妃自缢身亡,圣人重病,来看他们的却是成王。
郑衍这才想起自家妻子是成王的妻妹,跪地哭求,成王却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叫了锦衣卫过来问话,问他们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圣人过得几日才有力气坐起,成王就近侍疾,见着他手背上一道道指甲划痕,有的连肉都刮了起来,知道元贵妃这一回竟是死在他手里的,心头冷笑,只听见圣人道:“活着没叫她穿上皇后的冠服,如今她薄命去了,追封一个皇后罢。”
第334章 保命符
明蓁见红的事,叫她死死瞒着不送报到宫里去,元贵妃一死,太子的罪名就作实了,这辈子也翻不得身,代王英王吴王都在宫中,若是此刻她见红的消息传进去,成王势必分神,若是打马回来看她,这一来一回这功夫,便叫这两个有了可趁之机,圣人可是眼看着就要撑住了的。
阿霁哪里经过大事,一门心思想着要叫父亲回来,叫明蓁一把拉住:“把下人看牢了,若有外传的捆起来等着发落,不必宣御医来,着人到外头请个大夫。”
阿霁要哭不哭,她心里隐隐明白母亲为甚不叫父亲过来,于是越发吓得不敢再哭,太医开的保胎药是一向常备着的,明蓁事事小心,这时候叫人煎了吃下去,血暂且止住,可这肚子却还坠坠的痛。
跟着明蓁的宫嬷嬷拿了主意出来,见明蓁睡着派了车去颜家,把梅氏跟纪氏一道请过来,宫里头时局不明,文定侯世子夫人也算得走得近,可沾着勋爵的都怕有变,王妃的娘家亲妈百般无用,只有一个二婶还能撑得些场面,顶要紧张是先叫王妃安心。
也不用打着王府徽号的车去了,翠帏青油小车进得城去,紫萼只作寻常打扮,进得门里见着梅氏,把明蓁的事一说,梅氏赶紧理了东西要跟过来,待紫萼说了请二太太一道,梅氏这才缓了缓神,她也怕拿不住主意,差人请了纪氏去。
颜连章听说倒捻一捻须:“大姑娘心里明白,你只管去,先保住了胎要紧。”问他哪个更重,自是成王更重,可若明蓁这胎得男,颜家就又多几分筹码。
纪氏衣裳都不及换,急着就要赶过去,把家里的事都托给了明沅:“你把家中料理好了,这消息不能传到宫里去。”
明沅自小到大,除了进宫那一回,再不似现在这么紧张过,她点头应了,纪氏去王府可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开了宫门城里先是静寂一日,等消息传开,倒似往滚油锅里倒水,府上门前就没断过人。
忽的颜顺章的事窗知交好友旧故就多了起来,便是成□□功那会儿,也没来往这许多人,倒是代王英王两个且瞧不出来,他们妻子的娘家,不过是平民,因着成了王妃,封了个小官来做,不论妻家还是自身,三王里都是成王最优。
这个当口怎么能叫他从宫里出来,代王英王吴王家的三位王妃,可一个个都守着圣驾,亲手煎药端汤,就怕圣人眼一阖撒手归了天,不在宫里头的落不着好。
英王是脑子一热,想着自家为长,吴王却很快就调转枪头,他一非长二非贤,能有甚样好处跟这三个哥哥争,一个太子生死未定,二哥却这付模样,心里很有些看不上他,他跟吴王妃两个,原就同成王夫妻亲近,原是想不到这上头来,如今就摆眼前了,再不做它想。
“咱们原来都不亲近,那两个还跟太子更近些,如今又怎么,我听说了,还是四哥叫人去看了太子一回,替他预备了些褥子被子,若不然这大雪天一夜都捱不过来。”吴王妃的意思是成王厚道,既是厚道的人,自然念旧情。
更不必说她跟明蓁两个私底下还开过玩笑,说要是再没个儿子,就过继了吴王的儿子来养,便是成王当着弟弟的面也提过一回。
这些不过笑谈,吴王妃能挑中了当王妃,自然也是无功无过的,规矩体面教养跟着嬷嬷学上一年也很有样子,她进宫晚,可生的多,还是胎胎是儿子。
太子妃先是看明蓁不顺的,后来便看着吴王妃不顺了,年年节宴看着她,她的肚皮都是大的,前头统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说不得还要再生。
她把这话一说,吴王斜她一眼:“真个上了大位,还差着儿子不成?如今想的,是远近亲疏,若是他上了位,说不得咱们也不必去云南了。”说着比了个四,按长幼是轮不着成王的,可他声名最显却是真。
成王在宫中半点不知道明蓁见红,隔得一日总送信回去一趟,太子的罪如何定夺,朝上吵的乱成一团,两个阁老还打了起来,安阁老的孙女叫于家坑了,心里是恨的,可这时候却只作个老弱模样,横竖就是不开口。
英王在圣人跟前卖好,代王管着元贵妃的丧事,叫礼部拟封号,商量丧事如何办,要不要按着皇后的礼,叫百官来哭灵。
圣人眼看着不行了,几个兄弟还得聚在一处,商量着父亲的事,要不要提起来也办一办,如今算是有两位皇后了,于皇后能不能跟张皇后排在一处,分个左右。
便是这时候郑侯爷进了宫,当日沾上这事的,一直关着没放回去,郑家听见消息就知道不好,郑夫人眼睛一翻晕了过去,郑侯爷一口气儿差点提不上来,郑辰守着母亲哭的眼睛肿成桃子大,再不曾想着郑衍竟会撞上这样的祸事。
明潼先还乱着,上辈子绝无此事,太子废为庶人的罪名里头可没有逼-奸庶母这一条,若是有,那一宫的女眷早早寻了绳子吊死,何必还苦撑着等翻案的那一天。
她心里过了一遍,就知这事绝不寻常,太子逼-奸庶母,不说他怎么改了口味,只说他行这等事,还带着这许多勋贵子弟就说不通,圣人又怎么正好撞见,更不必说元贵妃这样的人,怎么会自缢。
她心里先想着成王设套,跟着又否决了,圣人跟元贵妃原在山中,赶着元宵回来,还办了这么大的元宵宴,这却不是成王能左右的。
这事本来漏洞百出,到元贵妃死了,一切便尘埃落定,太子的罪名绝洗不清,等的不过是圣人怎么断他而已。若是圣人作下的套,那他这最后一把博的又是什么?
郑侯爷苦等不回儿子,接着的风声,却是说圣人那日气急,下令要把这些人俱都赐死,哪个见着自个儿小老婆被儿子逼-奸会不恼羞成怒,说是赐死,外头人俱都信了。
郑夫人这下更撑不住,躺在床上水米不进,郑侯爷想的又不一样,儿子若不捞出来,郑家这许多的威名,可不蒙尘,纵容太子逼-奸庶母,郑侯爷光是想都喘不过气来,把祖宗祠堂里头供着青铜铸就的丹书铁券取了出来,捧着一路进了宫。
郑侯爷自然没能见着皇帝,却把儿子必死的消息又听了一回,他出了宫门口就没撑住,叫人架着上了车,回去缓了一日,若不是儿子这罪名实不好听,倒恨不得自来不曾养过这个儿子。
这事儿且还没完,郑侯爷才一进宫,跟郑辰说亲的人家就着了婆子来退亲,连体面话都不再说了,只笑一回:“如今贵家同咱们可不太相配了。”
郑夫人躺着,是明潼见的来人,她勾了嘴角笑一笑:“两边既作不成亲,也不必就要作仇,你们夫人这话说的真真好听,少不得往后要叫旁人也笑一笑的。”
此时郑家看着是要倒了,这事能不牵连族人就算好的,哪里还敢跟郑家结亲,郑辰关着门又哭一回,这回却撑住了,家里已经倒了两个,她可不能再倒了,握了明潼的手道:“这门亲事不要了,嫂嫂替我退了罢。”
明潼果真捡点出聘礼来退了回去,名声虽不好听,可也免得勉强进门,往后更叫婆家磨搓了去,哪知道郑夫人醒过来听见明潼替女儿退了亲,又是急又气,伸手就把药碗砸在明潼身上。
明潼看着她着急跳脚,郑辰也伏在床前痛哭辩白,明潼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母亲也不必发怒,宫里头还定怎么样,是死一个够平了圣人的气,还是要死一家子,还没个定准呢。”
郑夫人刹时收了声,惊疑不定的看着明潼,抖了手指着她,嘴里还想骂,叫明潼一句话堵住了:“太子都眼看着要杀要刮了,郑家可有这么大的脸面,把人捞出来不成?”
郑夫人连怒带怕,竟又昏厥过去,郑辰只是哭,又请了大夫来把脉,城里这样病倒的不止一二,连看诊都看不过来。
郑侯爷一回见不着,天天按品穿了大衣裳进宫守着,他家里还有块铁券,总能保得平安,余下的人可是连哭的地儿都没了,成王许他在屋里头等着,总有一口热茶好吃,好容易等圣人歇足了力气,当真下令把听见的看见的俱都办个干净。
郑侯爷跌跌撞撞把那铁券捧过头顶进去了,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圣人半撑着坐住,眼睛下面浮肿一片,问得一声来者是谁,英王先答了,圣人想了会子,竟笑一声,声音哑的好似夜里密林中的林枭:“许了你,可他若说了甚不该说的,这铁券可就没有第二张了。”
郑侯爷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是叫两个太监架出门去,一屋子人都知道太子的事不简单,可没人敢出声,圣人叹一口气:“给她加两个谥号,诚孝皇后,同敬肃太子葬在一处罢。”
原来诚孝皇后还是元贵妃的时候,圣人一意要与她葬在一处,这会儿都是皇后了,竟下了这样的令,可代王除了答应再没别的好说,他心里也瘆得慌,元贵妃怎么死的,他们几个心里清楚,只谁都不说,蒹葭宫一到夜里就起阴风,如今诺大的宫室,都已经空了。
郑侯爷保了儿子,可没等着郑衍叫带回家来,他就在摇椅子上睡了过去,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担子卸下了,把他的命也带走了。
第二日下人去看,屋子里炭火烧得旺,郑侯爷的身子却已经僵了。
第335章 鸽子蛋
郑夫人儿子没出来,丈夫却先死了,人原来就病着,这下更起不来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知,郑辰也没了计较,家里两个男人没了,她先是哭过一回,肿着一双眼睛来问明潼:“嫂嫂,咱们如今可怎办。”
明潼自然稳得住,叫养娘嬷嬷带了孩子往后头去,不许把他带到前边来,郑衍一时半会儿还放不回来,总要等着圣人发话,这时候要紧的是先把丧事办起来,她扶着郑辰,叫她的丫头把她带下去洗脸。
“拿白纸出去把大门贴了,院子里头起孝棚,把艳色衣裳都换了去,白腰带怎么还没裁出来?香烛纸钱扎彩亭的匠人,念经的僧道都赶紧去请,顶要紧的是阴阳先生,请了来看看侯爷是甚时候走的,也好写文书。”没这张阴阳纸作路引,阎罗王便不收人。
家里原来是乱成一团的,郑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先还有些轻慢心思,叫明潼捉了一个出来,一顿板子下去,几辈子的体面都没了,明潼给她按的罪名谁也说不得情,都办丧事了,竟还敢嘴嘴舌舌夹缠不清,打一顿赶出去,再不许进府当差。
这下子再无人敢挑头,明潼换上八幅孝裙戴了孝髻,连着慧哥儿也换了一身白,她一面给儿子换衣裳,一面替他戴上观音玉像,就怕他小孩子眼睛太干净,家里死了人招些脏东西来。
郑侯爷这个年纪不能算是寿终正寝,又不好说他是叫吓死的,死相还不怎么好看,怕是夜里突发心疼病,平日里都有守夜,偏那一天,他才交了丹书铁券出去,心里实当了受,这块东西,一代代的传下来,到他这儿倒断了。
叫了酒叫了菜,吩咐下人不许打扰,若是不叫不许进来,他吃空了一壶酒,疼起来的时候,拿手打翻了酒壶,可他砸东西,是这些日子常有的事,不是痛哭流涕就是闷声不响,下人叫了一声,还叫他喝骂一句,哪知道早上进来,人就没了。
书房守着的下人自知不好,把他人扶正了,盖上毯子,倒了的酒壶菜肴俱都理下去,只说人已经过去了,郑夫人听见就晕了,明潼进得门再不好对公爹的尸首细看一番,心里知道他这是叫吓死的,干脆也不追究,看了郑侯爷贴身的长随一眼,那人腿都打着哆嗦,明潼干脆转身出去,叫人来料理尸首。
可不得料理尸首,郑侯爷是坐着死了的,但凡人死要葬,都得趁着还有口热乎气,叫人躺平了,才好落进棺材里,郑侯爷这样坐着的,骨头都硬了,要埋要葬,先得把骨头给压断。
老实本份了一辈子,到老叫儿子给坑了,棺材是早早就存下的,可人不直躺不进去,叫压得骨头都断了,再给他穿上寿衣。
人躺在棺材里只露个脸儿,如今天还冷着,倒不怕放着坏了,可阴阳先生批的时辰要下葬,郑衍不回来,就只有慧哥儿能捧盆摔瓦了,明潼样样事加紧办着,郑夫人却忽然发难,非要等着郑衍回来再把人给葬了。
又推了明潼让她去成王府里求一求成王,郑夫人嘴上是求人,却是一肚子的怨气:“你说你同你大姐姐自来相好,怎么她竟不知替你张一张口?”
明潼原在郑夫人跟前还作个恭顺模样,这会儿早懒得妆样子了:“母亲这话说的,皇城里又不是只有一位王爷,圣人还在呢。”
连着郑辰也求起来:“咱们如今再没旁的法子了,嫂嫂去求一求王妃,总要哥哥家来,才好出殡。”郑侯爷一死,她的婚事又得拖上三年,穿着素服戴着重孝,鬓边一朵小银花,原来生的圆润的姑娘,生生瘦成了柳腰儿身条,父亲已是没了,总还有个兄长。
明潼原也想去成王府看一看的,可她身上戴着重孝,怎么好上门去,写了一封问候的信送了去,哪知道正叫纪氏接着了,她原也想开口求明蓁替郑衍说上两句好话,总归圣人已经答应了的,早放晚放都是要放,不如早点儿放出来,不叫他多吃苦头。
可眼看着明蓁连见红这样的事都不报给成王知道,郑衍的事就是求了也无用,不过多吃几日的苦头,郑衍也确是该吃苦头了,这番再不明白,这一家子都要叫他拖到火坑里去。
明蓁的胎是保住了,可后头的日子,一直到生产都得躺在床上不动,不论吃喝都得在床上靠着,梅氏又请了送子观音来,但凡别个说是灵的,她都求了来供着,可心里却止不住的发慌,若是这胎不是儿子,那大夫可说了,依着现在的身子,怕得调养得几年才能再生孩子了。
她原来就想过,这回更是翻来翻去的想,肚里这点肠子,打结的不打结的,俱都翻了一回,心里隐隐生出念头来,便是娥皇也有女英。
她心里生出这个念头来,又赶紧掐了去,如今女婿在宫里,荣辱不知,女儿躺在床上,肚里这个是不是宝也还不知,她倒比明蓁更着急,嘴里的泡才好了些,又长了出来,一嘴的口疮,明蓁还能吃些肉粥鸡汤,那些个热的,她都不能咽。
大冬天肉汤一冻上边一层白油花,梅氏干脆只能吃冷粥,热茶都喝不得,吃什么嘴里都疼,大夫开了药磨成粉,拿麦杆子点在疮处,也只医得一时,一停了就又生了出来。
纪氏倒还宽慰她:“嫂子不必这样,大姑娘都保住了胎,后头不过辛苦些,也没多少日子就要出来了。”
她正说着,外头颜家送了信来,却是明沅写的,郑侯爷的丧报除了上报,还得知会亲戚,她接着信儿立时告诉了颜连章,把奠仪送了过去,不过是些三牲水牢,再有就是些金银纸钱,急着叫人去扎彩亭,给郑家送了三十亭彩扎大亭,三十亭彩扎小亭。
纪氏消息难通,此时明潼又出这样的事,便对梅氏请辞,原来请了她来就是怕明蓁落胎,梅氏一个人拿不出主意来,明蓁的胎稳了,她便急赶着坐了车,也不往颜家去,先去了郑家。
明潼一个人打理一场丧事,连个能帮手的人都没有,拉了郑辰出来,叫她收了泪,把事儿先理起来,叫她专管着起孝棚要用着的杉条竹子草席香烛,只这些东西,郑辰就忙得团团转。
明潼见着纪氏来还一奇,跟着想到必是明沅送了消息过去的,先问得一声:“娘怎么这时节来了,大姐姐身子可好?”
纪氏见她面色如常,到忍不住要淌泪:“你这孩子,出这样的事,竟不知道知会我一声,娘总能来帮帮你。”
明潼扔了手边事,扶了纪氏坐到房中:“我又不是撑不过来,不必娘帮手的。”郑家如今上上下下都等着明潼发声,原来郑夫人不放手的权,这下也只得放了,全交给明潼一个人打理,丧事要办,春耕要办,一桩桩可都拖不得。
纪氏见女儿人看着累些,面上却没有倦色,看她捞着功夫吃上一碗面片汤,还笑一声:“尚算清闲,原来那些想来的,也不敢来了。”
郑家儿子关着,老子出了宫就死了,谁还敢过来吊唁,为着面上不难看,奠仪是送来了,可人却不敢到,厨房里日日备着豆腐宴只没人吃,既人不来,明潼也不必到外头去,慧哥儿也只一日抱了出去一回,再不许他在灵堂多呆。
纪氏见女儿这样皱了眉头,眼睛一扫,几个丫头出得屋去,她搂了女儿道:“大囡,你同娘说,你想着他回来么?”
郑家这个爵位是换不走的,世袭不降等,没了郑老侯爷,郑衍就是侯爷,若是郑衍再不回来,慧哥儿就是文定侯了,原来要熬一辈子,这会儿倒省去了那三五十年。
明潼听见母亲问,笑了一笑:“想不想的,想了也没用,圣人必要放他回来的,老牌子的勋爵,可就只有郑家一家了。”有的开国之后没挨到第二任皇帝就死了,有的挨倒是挨到第二任了,三四又没过下去,如今到了第五任,真个算了开国初就有的,一支传下来的,只有郑家。
纪氏心里明白,看见女儿不想答,也不再问了,却不知该怎么劝她好,郑家如今且还不比郑侯爷活的时候,郑衍一出来,就背上了污名,别个怎么会说郑侯爷是叫圣人吓死的,只会说是让儿子活生生给气死的。
还不曾说得几句话,嬷嬷就抱了慧哥儿来,松墨拎了食盒来,里头是才做好的酪,还有一小碟子鸽子蛋,明潼褪了银戒指银手镯,洗了手替慧哥儿剥起鸽子蛋来。
慧哥儿张嘴等着吃,看见纪氏还识得她,结结巴巴叫了人,舌头就伸了出来,明潼一只蛋还在手里不曾剥好,他就张着嘴巴伸了头过去往她手上凑。
一口咬住嚼了,吃得又香又快,明潼一个没剥好,他嘴里的已经咽下去了。明潼见了儿子,脸上立时笑开了,她喂了慧哥儿吃了鸽子蛋,又吃了下半碗酪,叫他自个看字牌。
纪氏见着这样,也不再多说:“等人回来了,想折腾就由着他折腾,只你守住了,日子就不差。”
明潼抬头笑一笑,伸手摸摸慧哥儿的脸,见他咧着嘴笑,点点他的鼻子,慧哥儿吐舌头出来,笑着在罗汉床上滚成一个圆球,明潼笑得一会儿:“娘,你回去罢,我这儿无事的。”若是圣人殡天,母亲跟官哥儿,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哪知道自葬了元贵妃,圣人的身子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月里竟还亲自去了地坛祭农神,祈求新一年有个好年程。
第337章 麻油鸡蛋羹
圣人赐给郑家的奠仪是跟诏书一道送了来的,郑衍关了三十来日,早已经面无人色,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害怕下一刻就没了性命,一时想着家里再不济总还有丹书铁券能保他的性命,一时又想着他听见的看见的非同小可,圣人会不会杀人灭口。
同他关在一处的那些,离屋门口近的,听得分明些的,一早就不见了,是死是活看监的人一句话都无,几个人既是进宫来饮宴的,身上多少带着些值钱物事,摸了金冠玉佩递出去,换了看监的一声冷笑,东西收了却没吐露一星半点儿,只说了一句:“这东西总归在你们身上也无用了。”
原来跟着太子指望着飞黄腾达的,这时候都喊起冤来,知道了这样的阴私事,想活也难,有的人挨着墙就痛哭起来,总归是要死的,死之前还把郑衍打了一回。
却是为着他惶惶然念叨着家里那块铁券,叫那些以为自个儿必死的听见了,抡了拳头欺上来,若不是换成一人监,他说不得根本出不来。
成王来看过他们一回,郑衍伸着手求他救一救,成王却只是扫了他一眼,对看守的人道:“日子且还没到,是放是留还等着吩咐,别把人饿死冻死了。”
郑衍前半辈子没吃过的苦头,全在这三十来日里吃尽了,身上一床薄被,碗里几口冷粥,到圣人能坐起身来,宫里庆贺过一回,给他们每人加了一个肉饼。
可就是这个肉饼郑衍也没能吃下去,那看守的斜他一眼,嘿嘿一笑:“如今就是太子,也不定能吃上这个,你们倒还挑三挑四。”
圣人醒了,就是要发落他们了,便是平日里再混帐的,也知道碰着皇家阴私事,就只不得好死一条路,那天夜里,就死了一个,无处上吊撞墙,把被子里头的棉絮掏了出来,塞了一肚皮的棉花,就这么死了。
看守的自此看得越发严,送来的东西看着他们吃了再把碗收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先还数着祖宗的权势,又说家里如何如何,眼看着捞不出去了,一个个闭了口阖了眼,院子里头再无半点声息。
到那看守的把郑衍提出去说放他回家,郑衍听了两回才听明白了,还关着七八个人,里头有跟着太子日久的,也有似郑衍这样才刚挤进来的,听了这话哪一个不痛骂,叫看守啐了回去:“你们也得那么一个祖宗,嘿嘿文定侯。”
郑家的事迹生下来就听,与开国太祖皇帝如何如何君臣相铺打下江山,这会儿倒成了笑柄,虽也有人背地里笑郑家两句,祖宗显赫,子孙不肖,再不曾叫人当面扯出来过,郑衍满面通红,回到家中,才知道自个儿把父亲给气死了。
给这事定性的却是圣人,死了一个,自然要郑衍给补上,还很是写了几句勉励的话,原来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一句好话,如今听到耳中却成了只觉得针扎虫咬。
郑衍哭的差点儿晕过去,下人抬着他,洗澡换衣裳刮脸修面,再穿上孝衣,披着麻布,人看着瘦了几圈,脸生生凹了进去,跪到灵堂中,他那眼泪倒流不出来了。
灵堂边上就是卷棚,里头置着豆腐宴,郑衍三十来日不曾吃得一碗饱饭,闻见饭香,早已经饿得发抖,他撑不起来,下人架了他到后头,怕他真个贪吃当着亲戚的面总不好看,吃了两碗豆腐饭,加几滴秋油,香的他差点又掉下来泪来。
明潼等着他用好了,这才进来,把家里发生的大事,一桩桩告诉郑衍:“你一叫关起来,孙家就来退了亲,母亲叫气病在床上,家里上下打点着捞你出来,如今父亲也没了,你既当了家,先把这丧事治完,再想想妹妹的事如何办?”
郑辰叫一拖二拖的,年纪已经不小,她原来就算晚嫁,既是晚嫁了还再拖上三年,明潼除开替她跟孙家退亲,又相看起了别家来,只这样急的定下,到底不十分的衬心如意,可这会儿急起来的却是郑夫人,她想着赶紧趁了热孝把女儿嫁出去。
郑辰那份嫁妆,虽叫打劫了一回,可备下这许多年,总还是可观的,官家别个是不肯沾了,豪富人家还是肯的,要结几辈子的亲,才结到一个侯府的嫡女,嫁过去就把郑辰捧在掌心上面,可郑夫人却实不乐意。
“便比不过孙家,也得相差仿佛,辰儿是个什么出身,到要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去,你存的这是什么心!”郑夫人倒在床上,中气倒足,指着明潼骂一回,明潼斜了一眼过去,把郑夫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一回。
“看母亲说的,家里如今是个什么情态,母亲也该到外头去瞧瞧,连着吊唁都无人敢上门,便是误她,可也是她亲哥哥误的。”明潼说得这句转身出去,她手头上事多,没功夫跟郑夫人纠缠。
郑夫人吃了这口气,可底下却没了替她出气的,连气的叫丫头叫婆子,一个个充聋作哑不敢答她,她气的捶了桌板,等知道郑衍回来了,立时就找到了主心骨,催了人把儿子请过来,见儿子瘦得这个模样,又流了一襟泪,眼见得明潼不在,把她拎出来骂了又骂。
郑衍心里原就不满,痛说一番成王的所为,母子两个竟连成王也捎带上了,郑夫人急急一声:“赶紧休了她!这样的恶妇,我郑家再不能容!”
真个说到要休妻,郑衍又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了,他如今是侯爷不错,可他的这个侯爷有多少分量,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要休颜家的女儿,也得看看颜家答应不答应。
母子两个说的话,转瞬就传到了明潼耳朵里,家里办丧事,自下往下的人,她都梳理了一回,听见回报正喂了慧哥儿吃鸡蛋羹,软滑滑一口,吹凉到送到他口里,慧哥儿吧哒吧哒全吃了,丫头附到她耳边说这一句,明潼只挑挑眉头,看慧哥儿“噗”了一口出来,赶紧拿帕子接住了,伸手刮了他的鼻子。
明潼立时就“病”了,病的躺在床上不起来,丧事的事儿全扔给郑衍,郑衍连花宴都没办过一次,哪里治得了丧,院子里头乱了套,郑夫人又不能相帮,还是郑辰过来劝:“我晓得嫂子为着我受了委屈了,我守三年再嫁。”
亲哥哥亲娘还一味想着自个儿,她怎么不心灰意冷,心里也实是想替父亲守三年的,可她这个年纪,再有三年,不说头婚,嫁出去给人当填房也是有的。
明潼看了她,笑得一声:“妹妹真这么想,可得预备好了,母亲求的,你哥哥求的,跟来求你的人家里,就只有当填房这一条路了。”
既要有家财又要官位,能选的本来就少,如今是无人敢碰郑家,等三年之后又不一样,说不一样,也好不了多少,郑衍这罪名,好人家哪里肯上门来,能挑的也只是些十全九不美的人家了。
郑辰苦无办法,让她自个儿说嫁,那是不孝,可让她三年之后当填房,她又怎么甘心,偏偏这些母亲全不为她着想,只想着要面子上的体面:“总是我命苦罢。”
热孝百日说过就过了,郑辰叫明潼劝动了,才刚提起来,郑夫人就哭天抹泪,她怎么也受不住,自家的女儿要嫁个商户,郑辰先还背地里偷哭,后来便知道再无可能,索性关了门,只在屋里头守孝,绝少出屋门了。
郑衍待明潼敢怒不敢言,丧事上知道了厉害,还得请了她了来主持,一时忍气,心头难平,看她越发厌恶起来,他宁可对着瘦马,也不愿意面对着明潼,因着守孝不能胡来,心头更加气郁,才想往外头走走,原来的旧相识,也不敢开门迎他了。
关了门就叫他吃酒,吃个烂醉,郑夫人还要说儿子这是伤心的缘故,常叫人备了竹荪汤菌子汤,又替他整治素鱼素肉。
世人皆知郑家怕是完了,圣人放了一马,是把存了五世的丹书铁券献出去的缘故,偏偏郑夫人还当是圣人念着郑家祖宗的一点好处,可她也怕了,叫儿子安安分分的当这个侯爷,不求他有功,但求他无过。
郑衍才疏却志大,听了这话怎么甘心,再不甘心也是无法,如今他连宫门都进不去了,夜里还睡不安稳,一睡就梦见在牢里是怎么过的日日夜夜,那些个人家,连丧事都不及办,叫圣人削成一块白板。
这一手把一半的太子党打了下去,罪名还很不好听,正逢着小计,官员评选考核的时候,空了的缺儿立时补了上来。
原只当这事儿过去了,进到三月里,圣人又下了旨意,让郑家把祖宗留下的书简俱都抬到宫中去,这可是再没有过的事,这番要就是不打算还了。
郑衍恨不得双手奉上,若是献书能有一星半点的功劳,他只恨献的不够多,带头分捡了起来,明潼却皱了眉头,只说自个儿头痛,叫养娘嬷嬷带着慧哥儿回屋睡,自个儿衣衫齐整的坐在屋里,挑了一盏灯,等着那人来。
未到夜半,那人果然来了,见她头发未拆衣裳未换,还轻笑一声,抱了胳膊道:“上头吩咐了,能用的都抄录下来,不能抄的,就拓下来。”
明潼点了头,正要送他走,那人又问:“郑家想休了你,你竟不愿?”
明潼一直垂了眼睛听他说话,这会儿冷笑起来:“你管的也太多了些。”这事儿不是她愿意就成的,她还有个父亲在,又已经替郑侯爷守了孝,颜连章只怕是后悔的,当日若把长女嫁给别家更好,可哪里还有别家可以挑捡。
东宫郑家都不是好去处,原来那些他结交的倒有一半死的死退的退,郑家尚算保住了家宅,说是虚名,说不得三五年后,虚名就不是虚名了。
成王回了家,才知道明蓁胎不稳的消息,阿霁见父亲来了,闷在心里这些委屈全哭了出来,成王叫了太医,看了药方,知道明蓁是为着什么忍了不告诉他,等人走了,伸手搂了她,那情势有变的话倒说不出口了,这个儿子来的真是时候,若是圣人忌惮成了年的儿子们,要赶着去封地,他还有孩子的借口好用。
明蓁握了他手:“你在里头凶险,我在外面怎么好再添乱,我心里有数,没事儿的。”却不敢说大夫说了,这胎养过,得再隔上两年才能再怀。
她的肚皮原来就不大,因着吃不了许多东西,快九个月了,看着还似不足月,人也消瘦憔悴,因着成王回来,她心头一松,那口气儿泄了,没到日子,竟提前发动了。
第338章 奶油窝子
明蓁不是头胎,却是隔了这许多年之后再生的,比之生阿霁那会儿虽有些经验,可疼还是一样的疼,跟着她的都还是老人,原来那一胎在宫中,总有不便,这会儿是在自家府里,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王妃生孩子,自上到下的吩咐下去,入夜不吹灯,屋里备足了羊油蜡烛,厨房里光是汤水吃食就起了五个灶台候着,只等着上房一开口,要吃些什么就往里头端。
王府里早早就备下了奶娘接生婆,还差了人再去请了两个专看妇科儿科的太医来,单理了一间屋子出来叫他们等着。
明蓁好容易这最末一个月能吃些东西,午间不仅多喝一碗鲜虾丸子汤,点心还多吃了半碟子奶油窝卷,她少有吃得这么足的时候,阿霁还高兴,特意打赏了厨房,叫她们看着时鲜能做的使了本事端上来,哪知道下午就发动起来了。
阿霁正守着明蓁做针线,明蓁怀了这一胎,倒让她小脾气收去了大半,自觉当了姐姐了,很有个姐姐的模样,成王一直说是弟弟,她也把明蓁肚里的孩子当作是弟弟看待,给这个还没出生的弟弟裁了衣裳做了鞋子,还献宝似的拿给成王看。
只明蓁看着那件褂子不是褂子的小衣裳笑个不住,两边袖子都不一样长短,成王还直夸女儿做得好,明蓁边笑边点头:“是好,到两三岁恐怕就能穿了。”
这会儿明蓁一发动,阿霁先给唬住了,成王一把把她抱出去,叫丫头带她去暖阁里等着,自个儿在屋里陪了明蓁,明蓁直劝他出去:“爷出去罢,产房见血,不吉利的。”
成王大手一挥:“胡说,我见的血还少,怎么不吉利,你安心生,我看着!”他这话一说,梅氏倒不好劝了,上一回明蓁生产,成王就没避讳,她劝了女婿:“姑爷往外头等等,屋子里总要理一回的。”
请他到屏风外头坐着,几个人把屋子急急布置起来,要给明蓁身下垫褥子的时候,怎么抬得她,还是成王进来,两只一托稳稳抱住。
垫上厚厚一层褥子,再给铺上布,再铺一层褥子,明蓁才破了水,此时倒还不怎么疼,勾住成王的脖子,倒冲他笑一回:“真不必留着,我也不安心,你去看看阿霁,再给我娘家报个信儿去。”梅氏是在了,还得告诉颜顺章一声。
成王放下妻子确是去了,阿霁就在暖阁里打转,见着爹就扑过来:“生了吗?是不是弟弟?”成王倒叫她惹笑起来:“哪这样快,生你的时候,磨整两日。”
阿霁才还团团转着要去看明蓁,见了爹倒不敢再添乱了,反过来照顾成王的吃用,一时叫沏茶一时又叫蒸点心,还问起明蓁要不要吃,檀心跟着她侍候,宽慰她道:“郡主安心,王妃才刚叫了吃食,离着要生还早呢。”
颜家接着信,纪氏赶紧备起红蛋来,算着日子就要生了,这些都是备好了的,香糖果子红蛋红生果红枣子,但凡是这时节能办的,俱都按着新鲜的办了来,再有就是给小娃娃的,红衣裳红肚兜,脖子上的素面金项圈跟素金的手环脚环。
零零总总一大车,赶着给明蓁送去,颜连章还道:“总是大事,你也去看一回。”纪氏扫他一眼,答应下来,这么急巴巴的赶过去倒有些急相,可自家跟成王再斩不断的,不如就殷勤到底,换了衣裳跟车过去成王府。
临走的时候拉了明沅吩咐:“少说也要呆个两日的,你先把洗三的礼备起来。”知道明沅办事妥当,也不多说,带了几个嬷嬷出去了。
上一回纪氏离家,家事就全是明沅一人打理的,她原来再学着管家,也还有纪氏在上头镇着,有个拿不准主意的,还能去问一问,上回明蓁见红,梅氏纪氏都不在,还正逢着要过填仓节,外头风声又紧,明沅一个人办倒显着有些吃力,亏得有个静贞在。
家里正经的祭祀都在颜老太爷那头办,静贞晓得纪氏梅氏不在,她既是主持家祭的,便不能似袁氏那般阖了眼儿只当瞧不见,备五谷置柴炭分送红丝煎饼,不管明沅是不是懂得,总要来知会一声。
如今轮着明蓁的事了,明沅自然投桃报李,使了忍冬拿了新剪下来的三两枝桃花插在瓶里给静贞送去,告诉明蓁生产的事儿,好让她赶紧把庆生礼跟洗三礼都备起来。
明蓁怀孕这事儿,静贞自然是知道的,可她这会儿发动了要生了,却实不知道,若不是明沅派了丫头来说,还得接着红蛋才知,那时候备礼便晚了。
“替我谢谢你们姑娘,我这儿有新送来的蔷薇粉茉莉油,你各各取些去。”静贞笑着接了花,转头吩咐了管事婆子备下礼来,跟纪氏前后脚的往成王府里送去。
梅氏与袁氏自来不亲近,年轻的时候还彼此忍得些,越是处的长了,越是不愿交际,到静贞这里,确是想要彼此交好的,便是为着澄哥儿,这门亲戚也得越走越近,一个门里头的不交际,往后若分家,还能指望什么。
忍冬带了一包蔷薇粉两瓶茉莉油回来,明沅笑一笑,叫采菽收起来,又问采菽:“九红那儿预备得怎么样了?可还有缺的,她不开口,你多看着些。”
九红原本定的是正月里出嫁,主家都缩了脖子,这时候怎么好热闹着办喜事,干脆往后推了,因着她在本地没娘家,喜姑姑牵线给她认了房干娘,就在那家预备着出嫁。
那一家自也是府里老人,认下这个干女儿,倒算是多了门亲,帮着出了缎子,还打了首饰,明沅也有赏赐,九红跟了她这么多年,备的东西不好比琼珠那时候多,可也不差什么了,九红面上好看不说,喜姑姑跟那家子认的干亲都觉得面上有光,再有三两日就要过门了。
采菽采苓两个也年纪到了,小香洲里的都想跟着明沅出嫁,倒是柳芽儿,因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了,明沅虽待下人们好,她也舍不下爹娘,若是她跟了去,明沅常在京中也就罢了,若是往外地作官,她就再难回来看望父母。
明沅也不强求,许了柳芽儿留在颜家,她定了八月里出嫁,正是桂花开的时候,十方街的房子动工两个多月,该拆的该建的都差不多了,黄氏自上回叫纪舜华气的瘫了半边,就一直扎着金针,冬天又说不好,到了春日里,倒能下地扶着慢慢走起来了。
这大半年里,黄氏连见都不肯见明沅一面,难得上纪家门去,她都避而不见,可若是纪氏一个人去,她竟是肯见的,纪氏只当黄氏这是厌恶明沅,这才故意下她的脸面,当面就敢打脸,往后她进了门不知要受什么磨搓的,哪知道黄氏竟想叫明沅就在十方街成亲。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敬茶拜公婆,还得祭一祭老太太,当着祖宗的牌位上过香奉过茶,自此才算得是纪家妇,在十方街办了亲事,是算妻还是算妾?在外头成亲传出去还当是纪家不认这个媳妇。
纪氏捏着这一条发难,曾氏也骂儿媳妇是猪油蒙了心,还把儿子叫到跟前:“你媳妇不喜欢姑太太家的姑娘也是她自个儿看准的,老太太给提的亲,如今倒好,老太太走了,你媳妇就反口了?这要是传出去,该怎么说?”
黄氏七病八歪,连家都管不了,全交还给了曾氏,却把嫁妆铺子收拢了,她管了这些年的家,哪个不当她刮下三四斤的油花来,曾氏还想着叫她把钱吐出来,收的那些租子,放的那些租子,帐上轧平了,可是谁肯信帐长本。
“一个是姑太太的面子,另一个,你就不看看颜家的面子,如今可跟那一位沾着亲呢,你这从六品,还想不想往上挪一挪了。”曾氏话儿说得软,一下下拍在儿子心上,纪怀信回去就喝斥了黄氏一回,叫她不许作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纪氏院子都粉好了,只等着五月抬家具进来,纪氏还拉了明沅:“我晓得往在家里总是不便,十方街固然好,可该全的礼都得全了,没的叫人说你进了纪家门,却不是纪家妇。”
明沅很有可惜,可再可惜也知道这是礼,没这个礼字,往后也占不得理字了,点头应下了,告诉纪舜英,往后总有法子再往十方街去。
成王如今势大,家里的各各变了一付面孔,原来颜连章不作官了,那些个故交俱都远了他,太子倒了,余下四个皇子里,就只有成王压了余下三人一头,自然又都往来颜家相交。
颜连章生了两年的病了,也不曾收到过这许多人参,多是上赶着来求着引见的,颜连章东西收下来了,可却一个也不曾替着说合,圣人正是忌惮儿子的时候,越是守拙越是能讨他的喜欢,如今这几个里头,最平庸的代王,倒是最得圣人青眼的。
如今这态势,颜家自上到下都盼着明蓁能生个儿子下来,圣人身子好起来了不说,还下了旨意,叫几个儿子都尽早往封地去,连最小的宁王,轮番守孝还不及结亲呢,就要往封地去了。
圣人这个年纪了,算着还有几日好活,死抓着权柄不放,底下这些个儿子们倒是想吃那块肉的,可一个个都不敢露出狼牙来,还都恭顺的接了旨意,预备起了行程。
明沅光是想一想明蓁见红还死咬着牙不告诉成王,心里就说不上是要叹息还是要该赞扬,明蓁能办到的,还真少有人能办得到。
明蓁在产床上躺了两日,睡了又醒,倦极又睡,成王府里的蜡烛彻夜不熄,到第二日天将破晓的时候,她终于挣扎着生了出来,脱力将睡去,还想看看是男是女,只听见梅氏喜极:“是个男孩儿!”
明蓁心头那口气一松,昏了过去。
第339章 菘菜
明蓁到要生了肚皮也不似原来怀阿霁那样大,早就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会大,却不曾想,竟比想的还小些,皱皱巴巴像只剥了皮的猴儿似的,阿霁欢欢喜喜的奔进来看,见着弟弟这个模样,咬了唇儿皱着眉头看了半日。
成王却知道这个孩子是有些弱的,上辈子头生子就是在他行军打仗的时候出生的,身子一直不好,好容易活下来,明蓁把这个孩子当眼睛珠子似的养着,依旧还是没养住,连带着把她也带走了。
成王问明白了明蓁的身子要好好调养,按着开的食补药方子替她炖滋补汤食,倒是吃素吃鱼居多,大油大肉的东西吃的少。
孩子也叫有经验的奶嬷嬷抱下去给喂奶,小猫儿似可怜,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哭的绻成一团,阿霁原来看着弟弟很丑,听见他哭了要吃,又围了过去,紧追着奶嬷嬷出去了,成王看着睡在床上的明蓁,抱了她起来叫人换了身下的湿褥子,摸着她浑身透湿,替她擦了额边的汗珠。
明蓁睡了一夜,到第二日的中午醒了过来,汤水早就备好了,她生完了孩子,倒像肚皮一时空了要找东西填进去似的,胃口大开,宫嬷嬷劝了她,不叫她立时就吃米,把粥炖的米粒儿开花,加上些清淡小菜送到她跟前,宫里头的规矩,是越虚的越不能大补。
明蓁想着蜀地的辣料馋起来,旁的不能吃,炖的奶白鱼汤里头撒上些红料,又辣又鲜,连着吃了两碗,黑鱼肉剁成肉茸搅在粥里,搅得碎碎的,连阿霁看着也跟着吃了一碗,明蓁笑她:“你刚长了满口牙就是这么吃的,可是想起来了?”
有了儿子,她人立时松下来,原来那点隐藏在眉间眼角的焦虑全不见了,身上出了几层大汗,叫嬷嬷拿热毛巾擦过一回,穿了红色寝衣躺床上,外头又是悬弓箭又是起筷子,为着叫明蓁快生,成王把自个儿寻常用的那双筷子埋在院前的土里。
日子还短,小家伙还皱巴巴的没长开,阿霁逗他一会儿,又过来看娘:“娘,我生下来是不是也这么红。”
明蓁听她说得几句孩子,越发笑的舒心,往悠车里看上一眼,总算觉得脚踏着实地了,又想着要去栖霞寺给菩萨贴金身还愿。
哪知道还没等洗三起名儿,孩子倒泄起肚子来,生下来就不壮实,拉了两回,连哭的声儿都哼哼起来,弱的没了力气。
明蓁也了不得下恶露作月子了,亲自抱了儿子踱步哄着,见他难受的连哼声都是气音,哪里还忍得住泪水,嘴里不住祈愿,求菩萨叫他赶紧好,便是折了她的寿数也是肯的。
儿科的大夫叫成王提了来看诊,孩子太小根本开不出药来,只好叫他吃些稠米粥上的米汤,拿小勺子喂进去,他吃倒是肯吃,也实是饿得没了力气,闭着眼睛张嘴一点点倒进嘴里。
吃着粥汤的时候他渐渐好了,等再吃奶,才吃进去立时又泄了出来,奶娘唬得跪在地下,她的吃食都有朱衣亲自盯着,再不能吃什么不干净的,都是怎么补怎么来的,奶水养的好,孩子这点胃口还吃不尽,得挤出来才行。
换了个奶娘依旧这样,孩子总得吃奶,米汤可不养人,明蓁坐卧不安,守着孩子吃不下睡不着,倒比怀孕的时候更瘦了些。
梅氏跟着着急上火,陪着明蓁的嬷嬷俱是自家不曾生养过的,哪里知道这关窍,还是底下的婆子说了,怕是奶娘吃的太好了,生着富贵命,就得吃吃苦头,这是老天爷的道理。
这话原是不敢说的,说这个可不是触了霉头,哪里还有命在,传到明蓁的耳朵里,她先也不信,可孩子再这么折腾下去也不成,问了太医,太医叫挤一碗奶来,放到外头没一会儿就结了一层油花,叫她们让这两个奶嬷嬷吃的素些看看。
把油皮挑了去,再热过给孩子吃,他竟不泄了,闹了这么一场,明蓁哭了好几回,月子没做好,人又吹了风,到四月里孩子满月了,她还没养过来。
明沅明湘几个也都各各送了礼来,洗三因着孩子体弱没办,满月却是风风光光的,成王还进宫请字,圣人却道孩子小了怕养不住,先起个小名儿叫着,特别得避开满福这些圆满的字儿。
成王心里自不得劲,可孩子身子弱确是有的,这辈子他没胃病,生下来的儿子却偏偏脾胃虚弱,他自觉有些因果,这个孩子倒替了他受得苦楚,原来就是宝贝,这番倒更宝爱他了。
阿霁是雪后初霁起的名字,到了他既是破晓,便起了个晗字,明蓁有了儿子万般满足,也不拘叫个什么,只盼着他平安长大,百忙之中还想着谢一谢明潼,谢慧哥儿那套小衣裳。
明潼这的小衣裳倒成了紧俏货,明蓁要了,明洛要了,跟着明湘也要了一套去,明洛这胎算下来也有七个多月了,她一个人在蜀地,又怀了胎,还时时打点东西寄到家里来,原来在家的时候纪氏也不曾念叨得这许多回,人走了,倒说得多起来了。
明湘也是一样,她因着胎不稳见了红,程家再不放她出门,画笔也不许再拿,一屋子就盯着她一个肚皮,妯娌之间原来倒处得好,却叫人打趣一句一个肚皮圆一个肚皮尖,心里存下心事来。
明湘倒不在乎生男生女,她还想要个女儿,生得乖巧伶俐些,教她读书识字学画弹琴,她做了几身女孩儿穿的小衣裳,存着盼生个女儿的意思,叫程夫人看见了也点头:“先开了花后结果也是好的。”
妯娌便觉得她这事上头奸滑,这下子倒不好说自个儿也喜欢女儿了,两个原是有商有量的,这么一来便重又不咸不淡的处着,等思慧了嫁,寻常一日也见不着一回了。
明湘嫂子怀的更早,程夫人便念着叫她先生个哥哥,跟着哥哥又能带了弟弟来,她只觉得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原就大着肚子畏热怕寒,嘴里没味儿,天一热火气跟着上来,静一会儿也确是觉得不对,可火性头上哪顾得这许多,明着暗着,刺了明湘好几句。
明湘却只当作没听见,她性子本来就淡,也不愿同人争吵,有丫头要争的还叫她斥责两句,只安心养她的胎,对着肚子看看画册。
程骥越发觉得她贤良起来,家里总有些闲言碎语的,明湘实不放在心上,程骥先是当她贤惠,倒替着哥嫂陪两句不是,谁知道明湘半点没放在心上,他倒觉得她隐隐有林下风。
程夫人原来自是喜欢长子媳妇的,若是不好,也不会聘了来嫁给嫡长子了,明湘自进门就从没同她起过争执,她心头计较这些小事,便不是大家子出来的教养了,当着人不能明说,却常常赏了东西下来,又想一回明洛那个性子,要真是讨了明洛进门,这会儿两个还不对掐。
明洛自在蜀地过她的逍遥日子,陆允武常给成王送信来,明洛也捎手送家信回来,她这嘴碎唠叨的毛病半点没改,写到纸竟还更多了,一张张的墨迹都不一样,显着想起来就写上一张,攒了一叠再寄回来。
明沅且看且笑,张姨娘不识得字,她就拿了这些往张姨娘那儿去,一样样读给她听,张姨娘原来就没了挂心事,知道女儿过得好,再有什么不满意的,一面听一面似跟女儿说话:“可不是,我说的,年纪大些的才知道疼人。”
说得明沅都笑起来,张姨娘自家不好意思起来,她跟苏姨娘结了伴,可女儿出嫁了,总归寂寞的,养了十六年,一出门就是远门,怎么不跟着牵肠挂肚,佛豆捡的更勤了,就盼着女儿这回能生个儿子出来,当着明沅的面就道:“我可求了送子娘娘呢,做得这个荷包袋叫她带在身上。”
她那荷包袋是讨了十个生了儿子的人家,衣裳剪下一小角来,拼了个荷包出来,有新衣有旧衣,却都是男孩儿穿过的:“替她借借福气。”
只张姨娘为着女儿的这番心肠,自上往下数的几个姨娘,就少见的,安姨娘除了黄符,每做了甚个小衣裳小鞋子的,就要叹明湘在程家算是过了好日子。
这些话纪氏不是不知,只不来计较,把她当作糊涂的,晓得明湘贴补银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一家的女儿有了着落,只有明芃一个还在栖霞山上,不论是明蓁生产还是梅氏生日,都不曾下得山来,原先总还有只言片语的,这回一个字也无,她还在小院里开了一块菜田出来,种了小萝卜菘菜。
山上捡得野菌摘了野菜,最好的导师就是拾得,他样样知道,一到春天,山里怎么会缺吃的,明芃也学着拾得画些郑笔到寺里换些米粮,竟够她一个人吃的。
梅氏偶尔分神,知道女儿过这样的日子,又跟着哭了两声:“她这是要出家不成?”可流上两行泪,又叫晗哥儿分去了心神,这个孩子生的太弱相了,恨不得捧在怀里养着,就怕养不活。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到晗哥儿快半周了,明洛的儿子也办了满月宴,成王还特意送了一份礼去,新桂一开花儿,明沅出嫁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第340章 喜字饼
离着出嫁的日子还有半月有余,小香洲里的丫头领了成箩的红绸来,自院门口到屋门前俱都悬上了红绸,明沅还说挂早了,几个丫头却都嗔起来她来,嫁了的九红回来帮手,听见她这番说,把红绸一放:“姑娘可真是,早挂才是早沾着喜气,还有多少日子,且拖不得了。”
明湘明洛嫁的时候,可是早早就布置起来,明湘再不爱红的,前一个月里也挂起红绸,屋里还换上各样红帐红褥红毯子,入目全是红,她屋里那架荷花屏风,还在上头贴了两只红纸剪的鸳鸯。
明沅晓得说不过她们,秋日里屋里各色用的都是蜜合色秋香色,全给换了下来,帐子是大红缎绣了龙凤呈祥的,被面也是大红缎子绣了子孙万代的,富贵长春百子石榴枇杷莲藕这些更不必说,坐褥引枕镜罩样样俱全,倒难为她们全挑了不一样的出来。
一团雪懒洋洋绻在窝里,也叫柳芽儿抱起来,给它也换了个红褥子,煤块的笼子罩底子是黑的,外头也还是红的,小丫头在上边绣了十七八个金线喜字儿。
喜姑姑往小香洲来一回,他进了门就笑:“才刚太太还说,叫我来看看姑娘,万不能因着疏懒,就把这事儿往后头推,不成想都预备好了。”
明沅也跟着笑:“是她们着急起来,按着我说再过两日也是成的。”她拉了喜姑姑坐到桌边,见着桌上的绣罩也换了鸳鸯并蒂的,连瓷壶瓷杯都是喜瓷,烧了莲花的送了来,笑着替喜姑姑倒了茶:“可是太太还有甚要吩咐的?”
颜家也办过好几回婚事了,明潼是嫡女,嫁的又是侯爵家,办起来的规格自然不同,轮到明沅了,纪氏也是预备着仔细了办的。
明湘明洛有办的缓的有办的急,总归妥当,只明沅是嫁回纪氏的娘家去,便为着她面上好看,这喜宴也得办得更漂亮。
“太太发了话,叫厨房蒸喜饼了,纪家送了六担过来,分送了几家没余下多少,底下人总也要分一回的,好叫她们也沾一沾喜气,太太还预备着在园子摆几桌,菜单子都列好了,姑娘可要看一回?”喜饼分酥皮的面皮的,还有实心的带馅的四种,上头印了红喜字,馅里加了枣泥山药,厨
房里的大桌上排开来上蒸笼,一笼出来百多个,一个个叠在红匣子里,往亲戚朋友家里送去。
喜姑姑对明沅的情份又不一样,打小带过她,讨来的儿媳妇又是明沅的贴身丫头,儿子的喜事上,明沅还特意点了席面跟羊羔酒送了来,喜姑姑自然更出力。
“太太都看过了,我就不必再看了。”女家也要办宴,也不是全去了男家吃酒,拿这菜单子来问她,是给她作脸,她要真挑剔起来,倒是不知趣了。
“喜事儿姑娘也经过三回了,旁的再没甚好说,只喜钱多备些,来恭贺的人多,别短少了。”院里都知道六姑娘大方的,到成亲这一天了,也不拘是哪处的,只要过来贺,说句恭喜的话,都要抓把喜钱去,多换了不要紧,就怕少了不够分的。
“绞脸的梳头的早已经定下了,姑娘只等着大喜的日子就是了。”喜姑姑送来一篮子剪好的窗花,双喜字的最多,再有就是各色花样的,里头还几张剪了一对儿穿着喜服的新人来。
展开来看一回,能贴的地方全贴遍了,窗上不说,门上柱上也都贴足了,要抬出去的喜盒跟盛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的四样锦匣上也盖了一张红喜字,一圈儿贴了个遍,连着苏姨娘那儿也要了些去,她的院子也贴了些。
虽养在纪氏跟前,苏姨娘那儿也还是要贴的,纪氏裁了衣裳打了首饰,给苏姨娘也裁了新衣打了新头面,苏姨娘还自个儿摸了银子出来,叫厨房蒸得许多喜饼,赏了她屋子里的丫头,又赏了江州那些旧人。
纪氏对苏姨娘越发宽厚,明沅问了几回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自个儿就要出嫁,苏姨娘得着纪氏的青眼,总比不受她待见要好得多,往后明漪的事也总有纪氏操办了。
苏姨娘还特意过来一回,拿了几匹锦缎,还有两套做好的裙衫,上头绣的自然还是喜庆图案,又从袖兜里摸了几张银票出来:“这个给你,当作压箱钱,往后出去了,要买田买地还是买铺子,都由着你。”
明面上庶女的嫁妆都是一样的,明湘明洛明沅三个都是一百亩地跟两间铺子,若只放着收租,日子也算得过了,可苏姨娘一出手,就给了明沅两千两银子。
明沅这些年也算是小有积攒的,她得纪氏的宠爱,私下里多些赏赐,可月例银子首饰也还是一样的,见着这么大额的银票,先是一惊,跟着又奇起来,这许多钱,若是零碎银子,若是五两一张的小额票面儿,苏姨娘是办得出来的,攒上些再往帐房去换,一张张的五两且还引人注目,这两千两,她是怎么换出来的。
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两千两也是厚厚一叠了,苏姨娘就这么拿了出来,明沅微微拧了眉头:“姨娘自己也该留些才是,后头还有沣哥儿呢。”
不是纪氏点了头,帐房早就把这事儿报上去了,她身边的丫头总不能一天跑一回票号罢,明沅还猜不出纪氏怎么就对苏姨娘好成这样,心头疑惑愈重,苏姨娘却笑:“有你的就有他们的,你收了就是,太太心里有数的。”
明沅看着这叠银票,趁着屋里无人,压低了声儿问:“姨娘老实告诉我,到底替太太办了什么事儿?若说病症的事,我再不信的。”
安分跟孝顺绝换不来纪氏这样的优待,若是苏姨娘的小心就能叫纪氏似这样待她,早些年安姨娘也是一样安分小心的。
苏姨娘原就打算在出嫁的时候告诉明沅的,她低了头,看了女儿一眼:“你跟着太太这许多年,太太的行事也学得七八分了,我今儿告诉你的,就是最末一样。”说着把嘴巴凑到明沅耳边。
明沅许久不曾吃惊过,这会儿看着苏姨娘竟说不出话来,苏姨娘道:“这样东西,我也给了你,用不上是菩萨保佑,可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怪道自明漪之后,家里再没添过一个孩子,那三年颜连章在外头纳了这许多通房,竟是一个怀上的都没有,他的年纪且还没到四十呢。
苏姨娘捏捏女儿的手:“你心里明白就是,万不能露了痕迹。”
明沅送走了苏姨娘,把那叠银票收到随身的小箱子里,那头六角送了银锭子来,四只五十两的官锭,是纪氏给明沅压箱子用的,四只角上各压一个。
六角满口吉利话:“太太说了,这是给姑娘压箱的,搁在随身的箱子里头带了走,常用的东西晚些搬,等过了门要去十方街了,再往出抬也成。”
卷碧出嫁了,凝红成了第一人,六角八宝七蕊几个从才进院子的小丫头,升成了一等丫环,她把这些东西送上了,又取了个包袱出来:“我没什么东西好送给姑娘,只给姑娘做两双袜子。”
袜底还是并蒂莲的,明沅谢过,留她吃一碗甜汤,屋里该收拾的都收拾起来了,嫁妆早已经铺在纪家院里晒着让人看,余下这些俱是她常用的东西,收起来也有几只箱子,总不能点都不带,挑了两只成亲那一天抬了去,余下的先存在家里,等她要跟着纪舜英往十方街去了,再叫人来抬。
夜里明沅怎么也不着,躺在床上盖了薄被,脑子里一次次想起苏姨娘的话,再想不到纪氏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她平日里对颜连章俱是作戏不成?
到此时明沅再往前推,就能知道纪氏是怎么一点点跟颜连章离了心的,怕是从纪氏知道丈夫在外头养了个暗门子当外宅起,就同他再没半丝情份可说了,这许多年,颜连章竟半点儿都没觉出来。
明沅再往前想,还能想到在她还小的时候,颜连章在穗州作官时,纪氏跟颜连章两个是如何恩爱的,可就算是在他们恩爱的时候,也还是有苏姨娘有张姨娘。
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守夜的忍冬便一骨碌坐起来:“姑娘可是要茶?”说着就要爬起来点灯,明沅坐起来吃了一口白水,复又躺下去,忍冬怕她要嫁了想的多,就跟九红那几日也夜夜睡不着似的,倒劝起她来。
“姑娘可不必发愁,往后再没人敢欺负姑娘,给姑娘脸子看的。”忍冬这话把黄氏也说了进去,圣人一进暑天身子又差起来,几个儿子堪堪要往封地去,就又都赶了回来。
明沅再没想到这个,她可不怕黄氏,可听见忍冬劝她,也还是笑了一声,翻个身脸朝了墙,二十年的夫妻,有似颜顺章那样此时还恩爱有加的,有似纪氏跟颜连章这样初时恩爱,渐行渐远的。
她跟纪舜英,先也想着要相敬如宾,可处着处着,心里倒越发看重他了,既看重了他,就绝计不要再到那一步去。
婚前诸多事要忙,算一算倒有一月不曾见过纪舜英了,婚期越是近,他越是隔得三五日就要来一回,还是纪氏说了不合规矩,这才一旬一来,这样久不见,明沅倒有些想念他。
心上才念过几回,第二日他竟真来了。
第341章 缨珞枣子
纪舜英回回过门不空手,既是常走动的,拎些时鲜的果品就上了门,缨珞枣子白子石榴常山贡梨,再有一样糖粉裹山楂,算作是孝敬给纪氏的零嘴。
他还没进上房的门,一路见着他的小丫头都在笑,哪个不知道这个是六姑爷,再没有他跑得这样勤快的,都说六姑娘高运,不说西府里,东府里这几个,数来数去,还是他待没过门的妻子最上心。
吃食给了纪氏,他来的时候往花担子上头买了一把玉簪花,这个却是送给明沅的,纪氏只作不知,还道:“我可不用这些个,八宝,给六丫头送了去罢。”
八宝抿了嘴儿笑,拿托盘盛住了,往小香洲去,她一说纪舜英来了,房里几个丫头咬了唇儿,直往明沅身上瞧。
她正对着镜子梳妆,头发还没通好,桌上摆了一匣子的梳子梳篦,忍冬把花露倒在手上抹开来搽到明沅头发上,这许多年养下来,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手里拿着小镜对照,听见纪舜英来了,不自觉红了面颊。
“倒是不巧,可早可晚的,这花都不算白剪了,这会儿还哪里派得了用场。”翦秋拿了个泥金小托盘,里头盛了两朵粉木槿,还带了露水送到明沅面前,这时节花儿开得正好,寻常在家也不戴那金分心银簪子,捡着新开的花儿剪两朵下来,簪在头上比花钗更添颜色。
明沅嗔得一眼,还把木槿簪上,纪舜英送来的玉簪,叫忍冬摘了一段细藤来,把花缠在藤上系到腕间。
煤块在笼子里头一跳一跳:“一大早,一大早。”几个丫头原都忍了笑,这才撑不住了,掩了口哧哧笑起来,笑得明沅面上好似火烧。
可不是一大早的,算着日子他今儿休沐,便是休沐日也没这么早来的,赶得这样急,不知有甚事要说,他急了,明沅却不能急,丫头一边一个替她通了头发,梳了个牡丹分心髻,头上簪了两朵木槿,对着大穿衣镜换过衣裳,这才往上房去。
纪氏也是要笑不笑的,端了茶盅儿拿眼看一回纪舜英,他人倒坐得端正,她问一句就答一句,可听见风动帘响,眼睛就要往外头瞥一瞥。
纪氏咽了茶,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家里可得预备得了?”黄氏是个什么性子,纪氏早已经认得清楚了,她心里厌了明沅,不说周全,连体面也顾不得,若不是纪氏往曾氏耳朵里递了两句话,喜饼还不知拖到甚时才送了来。
纪舜英知道纪氏的意思,点一回头:“母亲身上不好,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祖母在操办,前儿地藏会,母亲也只出来上了香。”
纪氏听了又问一声:“上回送的红参,她可还吃着?这病得养,叫她不必心急,总有伯娘在呢。”她未嫁的时候,也是曾氏在打理家事,曾氏若是个手上干净的,也不会哄了黄氏接过管家权去,把嫁妆拿出来补窟窿了。
红喜白丧最有油水可刮,曾氏隔了这许多年又再接手管家,还是头一回办喜事,张口要了八百两,搜刮总要搜刮些去,可面子上也还能圆得过去。
纪氏也不去管曾氏那点打算,安下心来,又同他说些衙门里头的事儿:“到明岁可是要谋外放了?”跑官也得尽早,三月大计,到二月再走门路可就晚了。
纪家是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给他跑官的,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不过就是吃死银子的,月俸七石,便是不吃不用,也攒不下多少银子来,纪老太太这才额外留了东西给纪舜英,再没想到,根本没能落到他手里。
纪舜英一是志不在此,不愿坐在这从七品的官位上熬资历,颜顺章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他也自检讨做起来的,二十年下来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可若是到外头转一圈回来,升起来自然就快了。
若是外放,能谋的也就是知县,往吏部疏通,要的也不是肥缺,只不是贫苦之地,总能有些作为,三年评个优等,就好往前再升一升,纪舜英虽不自负才华,算一算十年间升到同知还是有望的。
帘儿一响,纪舜英再看过来,这回真是明沅来了,她来了,婆子们便把膳桌抬了上来,如今也只明漪明沅两个陪她用饭,纪氏笑一回:“别看入了秋,秋燥也厉害的很,六丫头上回送的香橼煎,舀两勺子冲水来吃。”
明沅一路过来平复下去,这会儿听了这句,又面红起来,睇了纪舜英一眼,把手腕微微伸出来,叫他瞧见腕上那缠的一圈白玉簪。
饮了蜜水再用粥饭,膳桌摆的满满当当的抬上来,纪氏到会儿反不许她们俩个单独呆着了,明沅垂了眼帘,不敢看过去,又经不住的要去看他,两个就隔了一张桌子,你一眼我一眼的,一胶着便又赶紧分开,就怕叫纪氏抓着。
再有个十来日,她就进门了,纪舜英一眼一眼的看,碗里粥吃了大半,小菜还一筷子都没动过,纪氏执着银勺儿吃了两口菱粉栗子粥,搁了碗亲给纪舜英挟了一筷子蟹油浸的针鱼。
一顿饭两个红脸对红脸,纪氏才吃了一半儿,外头小丫头来请,说是颜连章请了纪氏到书房去同他一道用饭。
他自在家养病,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这会儿才起来用饭,既是他请了,纪氏也不能不去,把粥碗一搁:“得啦,你们俩吃着。”
明沅知道那头吃的也是一样,倒吩咐了一句:“往厨房要一碗鳗面给太太送过去。”纪氏如今是再不肯在颜连章身上花心思了,她们吃什么,颜连章就吃什么。
纪舜英等着帘子放下来,这才笑了,明沅也不再吃,两个在上房里自然不能挨着,也不高声说话谈笑,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才送来的时候粥还烫口,到这会儿都嫌凉了,外边的丫头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问这桌儿可要撤了,纪舜英这才端了碗,把半碗凉粥全吃了。
“你怎么这会儿来?”明沅先问。
“后边几日不得闲,想先来看看你。”纪舜英眼睛盯着她的腕子,又觉得自个儿买错了,不该买白色,该给她买一串红色的花来。
说了这个竟又没甚可说的,丫头进来上了茶点,摆上奶油卷子糖麻叶刀切,泥金海棠攒盒当中放着了枣生桂子,明沅眼儿一扫就知是采菽做的好事。
纪舜英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儿来,打开来里头是一股金钗,钗头上打出一个囍字来,不过大姆指的指甲盖这样大,纪舜英把它从盒里取出来,却是能分开的两个小簪,圆头不扣住,就是单个的两个喜字。
昨儿才从金匠处取了来,攥了一夜,就想着她戴上是什么模样,一大早就忍不住,这才急赶了来要送给她。
明沅伸手取了一支,留了一支给他,捏在手里细看,份量不重,胜在巧思,两个喜合成一个囍,难为他想出来,她把这个拢到袖里:“我去的时候头上必戴了这个,你留一支,那天替我簪上。”
纪氏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两个人对坐饮茶,明沅正吃枣子,又脆又甜,小碟里头吐得十来个枣核儿,她自外头来竟一句声响都没的听见,静的碰着静的,也算得好姻缘了,到要送纪舜英走,他也含笑而去,纪氏哪有不懂的,等明沅回去,还跟喜姑姑叹得一回:“竟配了桩好亲事了。”
哪里想得着,千挑万选的,不定能择着如意郎君,似明洛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落到了她怀里,算着这样不济那样不美,明沅跟纪舜英两个人,倒也有情份在了。
明沅口里说得那一天,剩下的日子竟过的飞快,一天天往后推着,一瞬间竟到了要出嫁的前一日了,明儿就要出门子,万般事都不必明沅再操心,平日里做针线的绣花箩儿,常看的野史怪谈,俱都收罗在箱子里,再开箱子不便,她倒闲得无事可做,想要往花园子里逛一回,又叫采菽几个拦住了:“哪有要嫁的姑娘的前一日还往园子里头去的,可要吃些甚喝些甚,叫厨房里磨了石榴汁儿来可好?”
不好也得好了,出不得门,只得逗逗猫儿再喂喂煤块,小猫儿叫明漪要了去,一团雪也留在家里陪着沣哥儿,跟着明沅出门子的,倒只有煤块了。
猫大爷倒不跟着走,正好留下柳芽儿来,就往沣哥儿院子里管事,一团雪半点儿不知道愁,还懒洋洋的躺着,越老越不愿意动,连晒太阳都得丫头抱了它到外头,若不然团着一天都不动一下。
明沅算着它的日子也差不多了,也不必再挪个地方,叫它安生在家里养老,还请了沣哥儿替它画了幅画儿:“往后叫人烧成瓷屏儿摆在桌上。”画上的一团雪,还是刚来的模样。
沣哥儿知道明沅打算烧瓷画,干脆把小香洲里的藤香亭也画了上去,捡了几个明沅最喜欢的景致,凑了四个,小儿跳百索,跟女娃儿拍皮球,一个是他,一个是明漪。明沅看了画儿直笑,连煤块也画进去了,半个金丝笼,里头煤块伸出半只爪子来。
明沅把这些话俱都收到箱子里,此时看着这屋子的一窗一柱,倒觉得留恋起来,啜着石榴汁儿,吃着芙蓉饼,往后再想这样清闲,倒是难得了。
过了午后就不许她再多喝水,夜里也只吃干食,苏姨娘倒带了蜜食来,明沅先还一奇,略一想就明白过来,说是给她做了一对儿小鞋子,鞋子里头却塞了绢画儿,画的自然是夫妻事,苏姨娘自家倒羞起来,把鞋子给了明沅叫她仔细着看,明儿用得上。
这画也不知她从何处淘换来的,赤白的身子,脚上还套着红绣鞋,明沅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又莫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纪舜英,他懂不懂这个的。
到第二日一早,开脸的婆子早早就叩门进来,说得一串儿欢喜吉利的话,分明已经打听了嫁的是个十七岁就中了二甲头名的才子,还特意问得一声。
今儿什么话都要往吉祥了说,小丫头应一声说姑爷是魁星,那婆子便哎哟哎哟叫起来,连声夸得郎才女貌,拿热巾子给明沅敷脸,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膏,绞得面盘发光,这才又拿冰毛巾敷上。
嫁衣是早早就绣好的,裙下衬着一串儿湖珠,一颗颗都有黄豆大,光是这衣裳上用的珠子,就有满满一匣子,绣的金龙彩凤牡丹莲花,真红罗衣衬得明沅肤色莹莹生光。
冠子到迎嫁的人来了,这才戴到头上,明沅趁那梳头婆子不见,从袖里取了金簪,簪在发间,喜字合起来就只有指甲盖儿那样大,分开更是细巧,明沅头上还没戴过这样轻的金簪,她对着镜子细细簪了,抿了嘴儿一笑。
红盖头上掩了脸,叫人扶出去,原是走惯了的路,眼睛一挡倒没处下脚了,跟着丫头一步步踩过圆石,到得堂前拜了父母。
苏姨娘带了明漪就立在一边,纪氏许她到堂前,就是恩典了,苏姨娘拿帕子按着眼睛,一手拉住了明漪,眼看得明沅一步步出门上轿,忽的想起她才生下来的模样,好似是她,又好似是明漪,只记得她不哭不闹,原来当她痴傻,竟是最叫她省心的一个。
时人办喜事,男子都穿七品官服,纪舜英就穿了他的官服来,坐在马上引着喜轿过轿,按着规矩喜队也要走三轿,富贵太平高升三座,绕了半个城,这才进得纪家门。
跨米袋过瓦片,过火盆的时候,两个婆子架着明沅把她抬了过去,亏得鞋子做得紧,若是松些,就落下来了。
一院子喜气盈盈,打门前起挂了一路红绸,明沅两手稳稳牵了红绸,知道对面那一个是纪舜英,这段路该是慌张忐忑的,却半点也不觉得,到坐进了喜房里,一掀盖头,就看见纪舜英立在她跟前。
第342章 荤素豆花
这是掀盖头见人,挑了这盖头,叫男家的亲戚见见新娘子生得什么模样,跟着就是坐床,纪舜英得往前头去招待宾客。
盖头一挑,不说不动才是端庄的新娘子,可明沅哪里忍得住,到底翘一翘嘴角,冲着纪舜英露了个笑意出来。
媒人婆自有吉利话好说,屋里头的女眷也都知道情由,倒没说新娘子不规矩,只掩得口笑一回,前边催得急,纪舜英才看了明沅一眼就叫人拉着往外头去,出门的时候踉跄一步,差点儿摔倒,新房里头的笑声倒更响了。
满屋子女眷,一半儿是明沅识得的,纪家人再没哪个不认识明沅,她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着别个把她从头到脚看一回,嗡嗡说着她身上的环佩嫁衣,一时说金线一时又说湖珠。
明沅听见一声笑,再见着一截裙子,抬头看了那人冲她眨眨眼儿,却是纯馨,她梳了妇人头,手在背后撑着腰,肚子鼓起来,显着有身孕的模样。
纪舜英屋里头不用丫环,曾氏急调了几个过来侍候着,俱是生手,还不如纯馨知道事,冲着明沅笑一笑,软声细语的同采菽几个丫头道:“后头略备了茶水点心的,你们轮着去吃用一回,壶里调了蜜水,若是渴了,就沾沾唇。”
她就挡在明沅跟前,低声说话,后头哪个也听不见,还替明沅说一回后头坐着的人:“穿紫衣裳的是荣二嫂子,明儿敬茶也要见过的。”荣二嫂子就是纪舜荣的媳妇了,明沅倒是少见,纯馨怕她不识得。
明沅左右一看见无人过来飞快说了一句:“你赶紧歇着去罢,挺着肚皮还操心这些。”坐床是不该说话的,可她说了,纯馨也只以袖掩口笑得一声,又冲她眨眨眼睛,这才坐了回去。
一屋子女眷俱都见着外头晒着的嫁妆了,知道明沅在颜家是受宠爱的,三十八抬嫁妆,抬抬满的插不进手去,箱盖儿一看,光是缎子毛料就数不过来,更不必说旁的事物,知道的便说这是纪家姑奶奶打小带在身边的,又是嫁回娘家来,合该有这么些。
黄氏那个样子哪能全瞒过人去,她不满意这个儿媳妇,纪家无人不知,小胡氏夏氏两个一个看热闹一个站干岸,端了香糖果子吃着,一句句夸讲的话满口甩个不住。
“可不是,我们姑奶奶那可是老太太教出来的,六丫头又是姑奶奶教出来的,怪道老太太在时顶喜欢她了。”小胡氏说得这一句,哎呀叫了一声:“可不能再叫六丫头了,如今可是舜英媳妇了。”
有她在屋里就不冷落,先还当着人面笑呵呵的,等外头抱了个男孩儿进来,小胡氏的脸一下子放了下来,那孩子还没到门边,她却又立时笑起来,伸手把他抱过来:“宏哥儿醒了?”
小胡氏跟那外室斗了这许多日子不分胜负,倒有一条,这孩子如今养在胡氏身边,倒渐渐远了亲娘,见着小胡氏也知道喊一声太太了。
纯馨冲明沅使个眼色,那娃儿过不得多时就要上床来摸枣子生果吃,叫纯馨拉住了,递了个糖块过去:“宏哥儿吃。”纪舜英交待了她多多看着些,怎么好叫个外室子爬到床上去。
明沅倒不在意,一屋里有一半儿是识得的,各各笑一回,见纯宁手里抱的女娃儿还想看一看,只宏哥儿一来,几个女眷暗暗笑话小胡氏,把眼色往那孩子身上一递,再又收回来,连带着胡氏脸上也不好看。
她花了这许多功夫,讨进门的侄女儿竟不会生养,伸手抱起了宏哥儿,叫他在膝上坐着,又把话茬到明沅这儿来,把那份嫁妆夸了又夸,再说人品相貌,直把明沅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明沅倒诧异起来,胡氏可不就是纪氏的后娘,纪氏同她自来就不亲近,她说这话,也不知有什么用意。
胡氏一串儿说完了,这才又道:“算起来,也是我半个外孙女儿,你们哪个欺负了她,我可不依的。”
原是在这儿等着,明沅顺着纪氏,纪老太太又顾着纪氏,胡氏自来不往前凑,喊也是喊过的,可当着这许多人,她再没提过一句外祖母的话。
胡氏是长辈,纯馨也不好开口相帮,一屋子人也有随声附和的,也有笑而不语的,只小胡氏笑一声:“娘往后可得偏心了。”
胡氏一把搂了她:“多大的人了,眼看着侄子都娶媳妇了,竟还撒娇。”
“看看,晓得你们婆媳似母女,倒还在这儿酸上了。”说话的却是夏氏,妯娌两个你来我往一句,又拉了纯宁的女儿过来:“这是芸姐儿,看看新娘子,要叫舅妈。”
这孩子并不像纯宁,却生的白团团的,笑起来眯了眼儿,很是讨喜的模样,明沅倒想抱一抱她,叫夏氏给拦了:“抱什么生什么,得抱个男娃儿。”
小女娃儿还张了手,抱了明沅的腿仰了脸儿对着她笑,纯宁赶紧过来,掏了帕子给她擦口水。
明沅看了眼采菽,采菽开了匣子取了一对儿金铃儿出来,夏氏笑个不住:“侄儿媳妇周到,竟还预备了这些。”纪家往下数,还真只有二房里有新生儿。
既是纯宁都得了,宏哥儿自然也少不了,小胡氏扯着脸皮笑一笑,胡氏却是高兴的,团了宏哥儿的手冲明沅拜一拜。
屋里自然又有夸的,还有端了杯子不开口的,好容易到外头要开席了,一个拉一个的出去,纯馨留到最末一个,人都走干净了,她便道:“我使人拿碟子如意酥海棠饼来,你先吃着垫一垫,外头人且多,哥哥怕一时还回不来的。”
屋外头不守着青松,等人都出去了,他这才探了脑袋,站在门外给明沅一骨碌行了大礼,站起来拍拍膝盖:“少爷着我看着,姐姐们有甚个要的,只管来找我就是。”
明沅点点头,采菽塞了个红封过去,青松笑嘻嘻接了,麻利的磕了个头:“谢过新奶奶!”把红封往袖子里头一拢,满口姐姐叫个不住,纪舜英不往宅子里住,这房子也是新粉的,院子也都才修过,院子里头还真给明沅架了个秋千架子,青松跑前跑后吩咐人抬了水来,又请了几个丫头到后头轮换着吃饭。
采菽几个看过了下房,把自个儿的东西往里头一摆,院子虽小,东西倒都齐全,采菽里外看了一圈,拧拧眉头,院子是好的,却少个小厨房,总得单圈出一块地方来,好架个炉子,往后要汤要水还得往大厨房去。
明沅虽静,也没一气儿坐这许久,人一走,她就松动起来,几个丫头里外守着,也不怕人瞧见,等看着外头宴散了,纪舜英往房里来,媒人婆引着他又说两句吉利话,饮了合卺酒,丫头们上了一桌子菜,掩上门退出去。
纪舜英的同窗同僚俱都是读书人,调侃得两句便罢,也没人要来新房闹的,纪家再无未嫁未娶的,单一个纪舜华还不曾回来,院子里头静悄悄,把门一关也不怕有人动箱子的主意,各回各屋里,只外头留两个人轮值。
明沅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整日就吃了两口甜汤,才刚吃了一个如意卷子,也还是饿着,见着桌上有热汤,肚里咕噜一声,纪舜英听了轻轻一笑,他吃了酒,两颊泛红,眼睛明亮,倒还站得直,扶了明沅坐到桌边,替她盛了一碗汤。
桌上俱是些成双的菜,鱼是一对儿,鸡是整只,拆起来麻烦,拿汤泡了米饭,垫了两口,便不再吃了,纪舜英就坐在她身边等着她吃完,明沅叫他盯着反而吃不下了,叹口气道:“这些个鱼鸡,倒不如吃碗热豆花了。”
纪舜英听了便笑:“你等着。”出了门叫一声青松,叫他往后门上去,给守门的几文茶酒钱,往外头街面上买两碗热豆花来。
今儿是办喜事,收下来的酒菜下人们分了,门上还在吃酒吃菜,处处都还点了灯,见着青松奔出去,一会儿又拎了食盒进来,还不曾闻得香,青松就闪身进来了。
明沅取下金冠,拆了头发,乌发散到腰间,外头的龙凤喜褂脱了去,里还还是一袭红裳红裙,纪舜英开了门把食盒拎进来,豆花拿碗扣着,倒没撒去多少,一碗碗肉酱葱花分开来搁,纪舜英调了一碗舀到她嘴边,明沅咽得一口下肚,这才吁出口气来。
纪舜英见着她这模样再忍不住,拿手往她面颊上一拧,手指头一搓,竟搓下一层胭脂粉来,明沅捂了脸儿就笑:“喜婆说了,不红不吉利。”她原也想要上淡妆的,可到这时候哪里还能听她的,说是新娘子最大,却有一样样的规矩压下来,才刚掀盖头的时候,明沅就怕纪舜英乍见之下认不出她来了。
洗脸换衣,折腾到了后半夜,到要歇息了,红烛都已经烧去了一小半,纪舜英才刚嗓子眼里直冒火,叫豆花熄了一半,这会儿又星星点点烧了起来,明沅坐到床边,他竟挨不过去了。
帐子一下,两个盖了锦被,外头烛光不灭,映得里头脸也是红的,眼也是红的,明沅拉了被子掩过鼻子,只留下一双眼睛。
若说明沅还知道些,纪舜英便只见过画册,还是同窗给他的,看过两页画的粗糙,哪里还能引人绮思,这会儿晓得要解衣裳,可见着明沅颈里一片透着红的白腻肌肤,眼睛连看也不敢往下看。
知道下面起伏的是软脂温香,可这手却怎么也伸不上去,耳听得外头敲绑子,再晚天都要亮了,
明沅把心一横,把被子拉过头顶,把那耀目的红光掩了去,只听得见彼此喘气的声响,过得会儿,手也上来了,腰也搂住了,可解了裙子,却找不到地方了。
第343章 竹签蟹肉
纪舜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除了一个长福婶子,再不见着旁的女子,夜梦里思的想的,连面庞都模糊不清,自心里起了念,很是梦见过几回那事儿,知道梦里人是明沅,可这舒服却不是实打实的办了什么,就是搂着抱着,再香上一口,真要问他那事儿是怎么做的,他还真不知道。
天儿虽凉下来,可罩了被子又贴在一块,到底是热的,明沅头上身上俱都抹了香露,平时不觉得,两个贴得这样近了,一缕缕往他鼻子里头钻,没一会儿,额角身上俱沁出汗来。
明沅也觉得羞,可她先还闭了眼睛少说少动,等腰上撞了几下,硌着难受,再听纪舜英嘴里哧哧出气,就是寻不着地方,她便是想羞也不能了。
“扑哧”一声,轻笑出来,纪舜英更是急得满头早火,男人女人不一样,可到底怎么个不一样,他又不敢去摸。
这双手调墨挥毫再灵动不过,到这会儿却笨拙起来,身子贴着身子挨了一会儿,明沅实伸不出手去帮他,难道还扶着他不成?
折腾了好一会儿,就是没成,再顾不得再拿被子蒙着,总归衣裳已经解了,裙儿也已已经散了,两个该贴该挨的都挨着了,忙得大汗淋漓,就是没能成事,把被儿一掀,灯光透着红帐子,上头密密绣了百子千孙的小儿像,光是这幅绣帐,就花得三四个绣娘一月的功夫。
这帐子上的小儿活灵活现,可帐子里头的人却羞的不敢开抬,纪舜英晓得明沅不会看他,倒大胆的看着她了,兜上绣的锦羽鸳鸯双双戏水,被子翻着一层层红浪,可里头弄潮的男儿支着竿子却不知道往哪儿去撑。
明沅扯了绣枕捂住眼睛,由着他摸索,心底最多的是羞跟怕,迷迷蒙蒙许久,裙开身仰,眼前一片深红浅红。
两个都是初尝,好容易对了地方,汗雨过后,身上乏得很好,时辰倒没过去多久,明沅还想挣扎着起来洗一回,纪舜英倒把她牢牢抱住,锦被盖鸳鸯,红枕宿并蒂,到天亮起来了,明沅还睡得实。
外面丫头却是早早就起来了,听见里头一点动静,立时端了水预备着给明沅洗漱,门一开,采菽就要端了水进去,却叫纪舜英把盆儿接了进去,跟着又把门给关上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要拍门罢又是头回侍候,表少爷成了姑爷,这门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姑娘针线女红样样来得,可这梳妇人头,她还真不会。
明沅在他醒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人是醒了,眼睛却不睁开来,把脸儿埋在被子里,昨儿总有些疼,又有些不好意思,半边脸儿埋到被子里,偷睨了帐子外头一眼,只见纪舜英正仔细看着那对红烛,到两边都烧到了头,这才一口气儿吹灭了。
等外头送了水来,她更不好意思了,纪舜英穿好了衣裳,梳好了头发,上下齐整着把水端进来,伸手过来摸她面颊的时候,她还阖了眼儿不睁开,眉弯似新月,藏了眼波,头发乱蓬蓬的露在外头,纪舜英先还摸她的头发,跟着就伸手到被子里,指尖碰了雪背,明沅叫他碰得一麻一痒,身子一抖这才睁开眼来。
睁了眼儿红脸对红脸,还没说得一句,外头又拍了门儿,明沅赶紧把裙子衣裳自背子里头翻出来,披起来开了柜子,打里头翻出一身红,自个儿把衣裳穿好了,这才让采菽进来。
今儿是要敬茶家祭的,在祖宗跟着上了香,这才算是进了纪家,明沅从昨儿进门,还没见着纪家的长辈,把预备好的礼拿出来,采菽采苓两个替她通了头发,梳上妇人头,簪上花好月圆的一套十三厢大首饰,这才往上房去。
黄氏只拜堂的时候出来一回,一付憔悴模样,身上的衣裳倒是新的,只人撑不起来,面上敷得粉,看着却还是虚弱,受了礼之后又由着婆子把人扶了进去。
曾氏跟纪怀信两个一前一后的张罗着,到明沅进了正堂,也还是他们坐在主位上,丫头拿了拜褥摆到跟前,明沅扶着采菽的手下拜,捧了茶盅送了过去。
曾氏笑盈盈的接过去,从手上撸下个镯子来替明沅带上,把她从头打量一回:“出落得越发好了。”
拜了曾氏,跟着就是纪怀信,他说些勉励的话,又叫明沅听从婆母长辈的话,一轮下来,就轮到了夏氏跟舜荣媳妇,这两个自来不多口,曾氏在更是一字都不多,说些个恭喜白头的话,夏氏送了一对金钗,舜荣媳妇虽比她早进门,却得叫她一声大嫂的,明沅回了一对儿响珠镯儿,收了她送的绣袋绣帕,彼此就算是正式见过了。
“这儿都见着了,还得去拜一拜你们母亲,她身子不好,昨儿撑着出来,夜里就害起热来,赶紧着去她一回,再往祠堂去,好给祖宗上香。”曾氏开了口,纪舜英应得一声是,带了明沅往后头去。
来到院前,黄氏竟然避而不见,明沅疑惑的看了纪舜英一眼,便是再厌恶她,面子功夫总得做足了,哪知道她竟连见也不见,茶不吃便罢了,曾氏既叫他们来,便是叫她们全了这礼数,她竟还推,拂的却是曾氏的意思了。
明沅听见嬷嬷婉拒,也还笑盈盈的:“太太既才睡下,总不好拢了她的觉,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那嬷嬷脸上一僵,纪舜英接得飞快:“很是,总不好扰了太太的觉,咱们等便等些时候。”说着一手扶了明沅,往花荫下面一立,摆足了架势,不等到黄氏肯见,就不走了。
黄氏听见回报,气的咬牙,她害热是真的,起不来床却是假的,婆子架着,总能往外头去,她不去,倒不是不想全礼,实是怕了明沅。
第344章 翡翠虾球
明沅倒叫他逗笑的,纪舜英还真是一本正经说着这话的,昨儿夜里头一回,自家也知道他得了趣儿,明沅还不觉得,翻了这东西了来看,竟看出些趣味来了,再想不到,还有这许多千奇古怪的样式。
明沅叫他拉着往床前坐了,终归好奇,眼睛往上一瞟,脸上火烧似的红起来,却是男的自后头抱着女的,两个人正对着镜子,她想着自家鞋子里头藏的那块绢布来。
纪舜英说了业精为勤,却不打算大白天就行那事儿,传出去了可不叫人笑话她不正经,虽看得火起,到底忍住了,胸膛兀自起伏,手紧紧攥了明沅的腕子,却不敢稍动,就怕一动,反而忍耐不得。
明沅也知道他情动,昨儿夜里就这么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儿,跟小狗小猫似的乱拱一气,衫子也揉皱了,裙子也提到腰上去了,褥子换了,帐子却还是这帐子,叫人看着心里头发虚,咬得唇儿道:“表哥,要不要往外头院子里吃茶。”
默存这个名字,怎么也叫不出口,昨儿夜里也是叫的表哥,她也是头一回,心里害怕,叫着表哥安抚他,好让他轻些温柔些。
纪舜英这个表哥,当了这许多年,昨儿夜里却是最欢畅的一回,听见她还这么叫,自来不爱吃甜的,觉得腻人,这会儿却似灌了整瓶子蜜,却还甜的不够。
明沅带了纪舜英往院子里坐,小院里栽得两株紫薇花,正开得粉艳艳的,树底下一桌两凳,还有架一人坐的秋千。
纪舜英的院子并不大,纪家自分了家,整个宅子隔成三段,原是个长圆型的,这会儿两边隔断,正中这块有祠堂有正堂的,自然是给了长房的。
院子切成了长方型,曾氏一个占了大院不说,黄氏还得有个院子,纪怀信又得有书房跟待客的前厅,当中还得造一个小院,纪舜华的屋子又得单划出来,还有那些个妾,也就是间挨得一间,比下人房略好上些。
纪舜英如今住的这个,比不得十方街那两进的院子,那儿门房前廓厨房样样齐全,小小一方,进了屋子左边是厢房右边是书房,两边摆上屏风算是隔断。
明沅昨儿夜里不说,到今儿了,便对纪舜英道:“屋子这样摆设,也太费地方,该用得上的俱没有,我看不如好好隔一隔。”
纪舜英自然点头,好好两间屋子,卧房里挤挤挨挨的,书房倒空空荡荡,明沅得到他首肯,请他往小花园子里坐,自个儿陪着,拿了一套茶具出来,叫人要了水来煎茶,预备了婆子丫头,把里头的家具动一动。
她带来的人手也尽够了,可要大动,外头岂会不知,听见响动来探一回头,个个都惊一回,好个新娘子,别个进门少女嫩妇就怕多说多做,说话还得在肚里滚两回呢,她倒好,拉了少爷吃茶,屋子里竟一件件的抬出家具来。
既是新婚,东西都是新的,样子也吉利,讨个好口彩,紫砂的南瓜大茶壶,取个瓜瓞绵绵的好意头,茶托也是缠枝南瓜藤的,茶洗茶盘茶钵,俱是同一制式,翦秋拎了铜壶烧了水,就坐在院墙里种的紫薇花下,还给明沅在石凳子上垫了个子孙万代的红锦坐褥。
她一面取了茶铫倒茶叶进小壶里,架在茶炉子上烧,一面把心里想的如何布置屋子说了一回:“窗边摆了上个流云大理石屏的罗流床,镜台铜架子放在一道,单隔出一块来,把浴盆放进去。”
拉深屋子的长度,把书房往小了缩,架个屏风挡住卧房,一进门就先看见床,总归不方便,多宝隔就是现成的隔断,房里的圆桌圆凳子摆到堂前,若是有人来串门,总不至请了到卧房里坐。
这样一改,再挂上绸帘子跟水晶帘,倒比原来还显得地方更大些,正有曾氏身边的嬷嬷来报说今儿是新妇进门头一日,该一道在正厅里摆饭,把头一张望见了便笑:“这倒像是老太太的屋子了。”
摆设屋子明沅是跟着纪氏学来的,纪氏又是跟着纪老太太学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哪儿传下来的,明沅赏了她一把大钱,屋里设上软毯子,罗汉床靠着墙边摆上个描金高柜,竟还空出地方来,设了一张长案,写字画画都成。
纪舜英往里头去转了一圈,连声赞起来:“该叫你也去看看十方街那院子,等回门那天,我带你去十方街转一转,叫他们也给你行个礼。”
明沅端了茶送到他手里,打发他往书房里坐,叫采菽拿了大铜壶来,一壶一壶的烧了热水,昨儿就没洗过身子,今儿可得好好泡一泡。
头发全挽起来,拿大布巾包了头发,往热水里一浸,舒服的叹出一口气来,采菽才拿了水晶瓶子想往里头加花露,叫明沅摆手给止住了:“泡一泡便罢了,搁了香露一闻就闻出来了。”
哪有上午就泡澡的,她身后桶沿上也铺了厚布巾,头枕在上面,采苓替她揉着额头:“这才头一天,姑娘就这样累,真个能住到外头去就好了。”
纪舜英那模样,明沅说甚,他就没有不好的,这会儿隔了几层帘子听水响,来来回回的走动,便是丫头们听了,也抿了嘴儿笑一回。
明沅自也听见,叫热气一蒸,骨头缝里都觉得酸,吃没好吃,喝没好喝,院子里头这点事儿,还得仔细着叫人说嘴,洗澡得拿铜壶一壶一壶的烧水,这会儿她泡着,外头还在茶炉上烧水,没一会儿水就凉了。
明沅泡了会儿,采菽看着时辰要到了,扶了她起来穿衣,把头发再重挽一回,开了窗子散一散屋里的热气,前边摆了饭,叫了丫头来请,明沅一身清爽,跟着纪舜英往前头去。
他才刚在书房里那番踱步,明沅听得真切,脸上倒有些发烧,便是亲密过了,也还没到能叫他看的地步。
厅前摆了宴,黄氏不出来,曾氏再没有叫孙媳妇立着给挟菜的,干脆坐了一桌子,明沅挨了纪舜英,才开了席,他就先挟了个虾球摆到她碗里。
既是新妇,总得着几句打趣,明沅也只一笑,桌上便没有没成家的,便是取笑也有限,一顿饭吃的平静,倒是黄氏退下去的热度又升起来,嬷嬷来报一回。
明沅是儿媳妇,婆母病了,便是送了参去,这会儿反复起来也得去看的,她搁了筷子才要站起来,嬷嬷连连摆手:“少夫人且坐,太太说了,不必去看她,免得过了病气。”
座中几个俱都一惊,拿着乔让小辈侍候汤水挑剔不是,这才是黄氏的行事,夏氏还曾私心里想过,黄氏最厌恶的就是曾氏,活着活着,倒活得跟曾氏一个样儿了,这会儿转了性子,不说明沅,就是舜荣媳妇也还看了她一眼。
明沅也觉得诧异,却怕黄氏这是存坏心,这会儿当面装着慈和的模样,背地里折腾她,可人行事总脱不开谱的,她若能有这番主意,也不会到如今这般田地。
“嬷嬷说的哪里话,太太既病了,我又怎么能安心坐着用饭,总要去看一看她。”明沅说着站了起来,抻一抻衣裳就要往黄氏院子里去。
曾氏总不能说婆母病了媳妇不必去看,点一回头:“舜英媳妇是个孝顺的,等会子叫厨房单给她送一份儿去。”
明沅打了个眼色给纪舜英,叫他坐着不必动,哪知道他还是站了起来,纪怀信便道:“叫你媳妇去便得了。”
黄氏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家里人先还一日问一回,日子久了,再说她身上不好也是平常,照旧用饭喝汤,隔得一旬,问问大夫好不好,要不要替她换一个。
黄氏这病一半是心病,心里念着儿子,怕他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又怕他叫人勾引坏了,恨不得飞身去看他,心头忧虑,病就难愈,金针倒是不扎了,身子却还动不利索,药跟水似的灌进肚里,不吃粥饭,哪里养人,如今连荤汤也吃不得了。
这会儿黄氏已然醒了,正坐着吃药,身上火烧似的发烫,正等着大夫来摸脉,听见嬷嬷说明沅来了,一口气都差点儿提不上来,才受了她一拜,人又烧起来,她不是霉星扫把,还能是个什么东西。
才想让嬷嬷不许她进来,丫头已经掀了帘子,明沅立到床前:“太太怕是劳累过了。”她一句才说完,黄氏竟把脸儿扭了过去,明沅看了嬷嬷一眼,嬷嬷面上尴尬,却还是立在明沅面前替黄氏挡了一挡。
“少夫人且坐,等会子太医要来,不若往西边厢房里等等。”再赶了人走,可不难看,总不好说太太怕她是个丧门白虎星,不克别个,就专克了她?
明沅倒是想替黄氏亲手端个药吹个汤的,嬷嬷却急三赶四的撵了她,她心里皱眉,面上却笑,避过人去,只听太医说些虚火上升的话,又开了一付药,叫她再不许着急上火,若不然一近了冬日,再来一回,可不是扎金针就能好的了。
大夫一走,黄氏立时躺下,嬷嬷便请了明沅回去,说黄氏已经睡了,这一睡也不知要睡多少时辰:“少夫人是个有心的,等太太醒了,我告诉太太。”
明沅也不强留,一路回去,厅前已经收了饭桌,到了院里,石桌上果然摆了吃食,纪舜英晓得明沅爱吃鱼,还特意给她又加了一条鱼来,饭也是才焖出来的,有赏钱拿,哪上跑得不快。
明沅捏了筷子,挑了一筷子鱼肉,嚼吃了道:“太太可是怕我?”
第345章 回门金猪
嫁到了纪家也一样是穿衣吃饭,只夜里身边多睡了一个人,早晨她还没睡醒,就先叫人搂住了,原来年里节里才见一回的,这短短三日,就没不呆在一处的时候。
到回门这天早上,明沅早早就醒了,纪舜英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搂到怀里,明沅推一堆他:“今儿要回门的,得赶紧起来了。”说着自个儿先爬起来,坐到妆台前通头发。
回门的东西是曾氏办的,算是中规中矩,要说好,也算不得太好,挑剔黄氏的时候她头一个冲在前在,等轮到她自个儿摸出钱来办了,也不过图个大面儿上过得去,虽不至把明沅当作死对头,可到底对纪舜英也并不亲近。
回门礼又不是当天办出来的,前两日打听一回,差丫头往厨房跑勤快些,看也能看得着,有无金猪有无好酒,眼睛一扫就心头有数了,明沅知道曾氏不曾办,也不说破,干脆叫了青松绿竹两个往街上办了,带回去也好叫纪氏面上有光。
猪一口鹅一对,酒四瓶,拿红绿罗的彩绸扎了,茶六供认,果盒便备得对些,芝麻缠糖的茶缠糖的,砂仁糖胡桃糖枣子蜜煎样样齐全,再有贴了红纸花贴面的圆饼子两百个,大小的红纱罩盘十只,这一份回门礼便很够看了。
明沅吩咐起来顺嘴儿,她来的时候全问明了喜姑姑,明洛是嫁的急,怕陆家无人预备,她自个儿又糊涂办不齐全,干脆嫁人的时候就把这些都给办好了,回门再抬回来,为着这个陆允武还觉得颜家周到,这个娘子没因着官家出身就压他一头。
程家更不必说,程夫人自然样样备齐了,明沅原就看着几个姐姐怎么回的门,列好了单子,照着样子来,纪家虽是纪氏的娘家,便又加了纱罗锦绢各二匹。
纪舜英知道这些俱是明沅自个儿办的,曾氏这里也只出了酒品糖盒茶饼,他心里觉得愧疚,手掌抚了明沅的背:“等外放了,必不叫你再吃苦受委屈。”
他自个儿不讲究吃不挑剔穿便罢了,明沅却不一样,她虽是庶出,打小也没吃过苦头,叫她为着这个委屈,心里怎么好受。
明沅实是不委屈的,听见他说“扑哧”一声笑:“我哪儿就委屈了,既没少吃又没少穿,进门的时候五姐姐还怕婆母给我气受,如今可是她避着我,我却没怕她。”
妆匣子一打开,露出里头那对儿喜字簪,明沅盘算梳什么发式,把这只钗簪在显眼处,正对着镜子比划,后头纪舜英也起来了,就披了一件长衫,露着胸膛走到她身后,看着她笑,明沅自镜里看见了也跟着笑。
铺天盖地的红映在脸上,连胭脂都不必点,面上自带七分喜意,到听见外头采菽拍门,纪舜英赶紧背了身系衣带,套上外衫把玉簪挽起发来,这才开了门。
这两个无事就呆在一处,采菽几个原是时时呆在屋里的,就怕明沅有甚个吩咐,成了亲,却只要屋外头呆着,就怕往里头去冲撞见什么,便是拎茶壶进去添水,点香传菜也得先在帘子外头问一声。
这两个无事就呆在一处,采菽几个原是时时呆在屋里的,就怕明沅有甚个吩咐,成了亲,却只能在屋外头呆着,就怕往里头去冲撞见什么,便是拎茶壶进去添水,点香传菜也得先在帘子外头问一声。
纪舜英却不觉得,他原就不喜人近前侍候,便是磨墨铺纸,也不必青松绿竹两个来,说是书僮,更像是跑腿打杂的。
采菽低了头进来,把熨过的衣裳自衣架子上取下来,给明沅换上,她既是的新婚,要穿上一整月的吉利纹样,回门更是得穿红的,大红流云万字不断头的袄子,跟底下元缎绣了暗八仙纹的裙子,挽发梳妆,点得胭脂扫了眉黛。
纪舜英也难得换下他那青罗衣裳,宝蓝地福字团花绸衫,衬得面似冠玉,明沅再少见他穿这鲜艳衣裳,拿眼看他一回,竟把他瞧着不好意思起来了。
拜过曾氏,便套了车往颜家去,明沅坐在车里,纪舜英坐在车外,不时问她可要吃用些什么,一时说有饧沙糖粆栗子,一时又说有酿桂花东酒,马牙枣儿红绡梨,一个两个也卖得,车帘儿一掀,东西就递了进来,人还没往朱雀街上过,明沅满绣了金花叶的裙上就托了好些个果子香糖。
釆苓翦秋陪了明沅回门,坐在车上咬了帕子哧哧直笑,明沅笑盈盈的嗔她们一眼,捏了个枣儿送到口中,还拿帕子托了蜜桔,剥得一个包起来递出去给他,纪舜英剥了一瓣往嘴里塞,甜的蜜水儿似的。
街上正预备着中秋节庆的彩饰,拿黄沙土调了水,堆成个兔子模样,有捣药的,又团手拜月的,还有结伴嬉乐的,这些个泥捏的兔子涂白抹朱,小篮子儿里头盛了,一买就是一篮子,纪舜英捡着好的,又买了一篮。
车后原就扎着礼盒,车里也没处下脚,翦秋咬了唇儿笑:“再买,等会子我跟采苓姐姐只好跟着车跑了。”
到得颜家大门口,纪氏早派了喜姑姑等着,车才到巷子,就有下人出来撒了喜果,糖块喜钱一落地,巷口小儿涌上来举了手跳着接,知道这家子有喜事,送出门的时候就拿了一回,这会儿更是不住口的说着吉利话。
喜钱打着青砖地,“叮叮”作响声不绝于耳,喜姑姑早盼着了,见着车来赶紧拿了小车凳扶了明沅下来,面上笑开一朵花:“太太早等着了。”
不独纪氏等着,颜连章也等着,他这病装了二年多,也不必再装下去了,太子那一系叫圣人拔了个干净,边上跟着沾着油星油花的都发落了一回,似颜连章这等,竟半点事儿没有,为着他出脱的早,那些受了牵累的,还咬牙骂他奸滑。
进了门红绸喜字还没拆,颜连章等在正堂,同纪氏两个也穿了见客衣裳,见着人来,早有丫头递了拜褥,两个往前一跪,磕头全礼。
纪氏来回打量了明沅,她在家的时候,倒没觉得这个丫头是个多大的帮手,这许多年下来,纪氏早把一半的事儿交给了她。
明沅能作主的俱都作了主,绝不递上去烦着纪氏,这会儿她出了门,纪氏便觉出不同来,越发念着明沅的好来,等她行了礼赶紧扶起来拉着看一回:“赶紧到里头去,大囡回来了。”
明洛远嫁,明湘将生,都回不来,只明潼一个回来了,明沅成婚那日,她还回家来吃了喜酒,只郑衍不曾回来。
郑衍封了侯爷,她自然是侯夫人,一个王妃一个侯夫人给明沅送了新婚礼,纪怀信面上格外有光,文定侯家几辈儿过去早没了荣光,可似纪怀信这样的六品小官儿,在一品的侯爵跟前依旧还得弯着膝盖,更不必还有个成王妃了。
他越发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好是托了纪氏的福,若不是纪氏,纪家哪里攀得上这样的亲,这两个还没坐定用茶,那头纪家又送了五十瓶羊羔酒来。
纪氏一看这回门礼,就知道是明沅的手笔,礼送的有个前后,缎子金猪先来了,糖果细点后进门,这会儿又来了酒,一样样的着补,知道是为着两个人面上都好看,笑着拍了拍她,带她到了后头的水阁里。
慧哥儿正攥着鱼杆,老老实实坐在小杌子上,伸长了脖子去看池里的鱼,里头的鱼早就养得蠢了,一下饵就上勾,没一会儿他的小篓里头就装满了鲜鱼,沣哥儿官哥儿今天都告假,正陪着慧哥儿钓鱼,这两个懒洋洋的,慧哥儿却一脸认真。
听见有人过来,侧了小脸看一回,动着嘴巴低声叫了一句六姨姨,跟着就又鼓了嘴儿,一本正经盯住了湖面,看得明沅直笑,小肉球的背绑得直直的,水面一出泡儿,他就手忙脚乱的拉鱼杆。
明潼坐在水阁里看着儿子钓鱼,明沅迈进来,她的眼睛还盯着慧哥儿,见他扯了线缩着身子,两条腿儿扒在地上用力,两个舅舅帮他拉了条大鱼上来,莞尔一笑这才转了头过来:“六妹妹回来了。”
明沅叫了一声三姐姐,姐妹两个挨在一处坐,明潼穿了件宝蓝绣银水纹衣裳,胸中挂了一串一百零八颗大珠的珠串,领口缀得细茸茸的白毛,衬得她肤色白腻,眼睛明亮。
水阁外头种的银杏才刚泛起黄来,秋日里阳光好,撒在洋红毯子上,后头是山水大屏,一红一蓝坐着两姐妹,端了小盅儿吃茶,明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搁了茶碟问:“可想好了往哪儿外放?”
郑衍百无一用,如今又没了丹书铁券,把往上爬的想头扔到一边,老老实实做起了太平侯爷,酒多些色稠些,圣人倒还睁一眼闭一眼,因着郑老侯爷死了,还把二等云骑尉的职位又赐给他,只他再没去当过值,连宫门都不愿再进了。
郑衍都缩了,郑夫人更是无用,郑辰又关了屋里轻易不出门,她自个儿院门一关过清净日子,总归要守孝,郑衍也不能在家里胡闹,明潼在郑家的日子依旧算不得好过,可也不再难过了。
明潼能问得这一句,便是能使得上力,明沅笑一声:“他已经定了主意了,倒谢三姐姐记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