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逼近
第三百二十五章左右为难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此麻烦非彼麻烦,这时候谁替宇文训说好话,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她先前所担心的,是朝臣会把矛头全都对准崔长陵,原本这朝中就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红他,等着看他登高跌重,等着看他出丑闹笑话呢。
现下她稍稍放心,好在这个元祁是真的,实打实就是元家那个元祁,可这个麻烦也并不是就全然消除了的。
她总归是怕有人敢跳出来替秦王开脱说话,只要有,那还是要攀咬崔长陵,即便元祁与广阳王勾结了,又怎么就把这笔账算在了秦王府头上呢?
上次崔长陵虽然说了陛下会护着他,这件事,即便错了也不会是错,因为他和陛下的立场是一致的,可王羡就是不能放下心来。
现在好了,谢汲竟还说过想叫他替宇文训求情这样的话。
那封信,她没亲眼看过,她所知道的内容,都是他说给他的那些。
今日要不是她顺嘴问起宇文训,恐怕他也不会自己说起这件事。
“你能怎么求情?又凭什么替他求情?”王羡脸上写满了不悦,眼底满是怒意,“上次你说,在秦王的事情上,你和陛下的立场是一致的,所以你不会错,因为你错了,就意味着陛下错了。那宇文训呢?这位世子爷,是秦王的嫡长子,圣人再如何教养他,他早晚是要回到秦王府去袭爵的,人家父子同心,同进同退才是真的。在陛下的眼里,这一样是个眼中钉肉中刺,你怎么帮他?到头来,是要叫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崔长陵倒没想这些,宇文训如今也不过还是个孩子,秦王正值壮年,即便要袭爵,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如果真要替他求个情,左不过是那些说辞,不痛不痒的,只是劝一劝陛下,好歹消消气,怒火别轻易的牵连还在京中的宇文训罢了。
再者说,圣人说不会求情,那是等着陛下来做这个决定,届时他劝,自然还是要抬出圣人来,陛下爱重圣人,这些年容忍宇文训的胡作非为,不也全是为了圣人,是以真没有王羡想的这样厉害。
倒是她……
崔长陵没再回她先前那些话,只是好奇的扬了声:“你四兄和世子走动一向勤快,私交好似不错,你这样义正词严的叫我别管世子,难道不怕他日子不好过,牵累你四兄?”
王羡愣了下:“可这里头,同我四兄原是没有关系的。凉州受到申饬,世子与秦王父子同心,秦王府叫训斥了,他的日子当然会不好过,又是这样牵涉到谋逆的事情,这于情于理,陛下要斥责他也好,约束他也罢,都是他该受着的。但是我四兄只是平日相交,至多算个朋友,私交还未必好到与世子无话不谈,怎么会牵累我四兄?”
她倒是想得开。
崔长陵略摇了摇头:“你心真是大,自己都说这事儿牵扯到谋逆,会牵累谁,不会牵累谁,你就这么说的准?”
王羡是真没想这么多的,再说了,四兄虽然时常跟宇文训一处服散,但他是个有分寸的,毕竟不会牵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里去。
叫她想来,他们王家门风如何,教子又如何,陛下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不然四兄这些年跟世子府走动,陛下还能重用他吗?恐怕连带着他们家里都一并疏远了,就怕养出个白眼狼,放到了要紧的位置上,到头来却是为凉州说话的人。
为君者,总是惯于权衡二字的。
这会儿崔长陵说这样的话,她反倒心下漏了两拍:“那依着你说,难不成还真能牵累我四兄啊?”
“这个说不准。”崔长陵有意卖关子,欸了一声挑眉看向她,“如果会牵累你四兄,你还会劝我别替世子开口吗?”
王羡脸色一黑。
合着这个人,如今倒越活越回去了。
他哪里是认认真真在说这个事儿,分明只是为了听她两句心里话而已。
就像是小孩子争宠,她从前倒生出过这样的心思,在崔净瑛住过去的那几日,她总会胡思乱想,崔长陵的心里,究竟是她重要,还是那个妹妹更重要,彼时她与崔长陵,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师生而已,她尚且如此焦心这个问题呢……
但王羡是觉得,这个事儿,她想一想,不值什么,小姑娘家心思娇俏些,再正经没有的。
可崔长陵他不该啊。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郎君,都二十七的人了,怎么孩子似的,也要争这个宠?
王羡眼角抽了抽:“你不如直接问问我,你与我四兄相比,谁在我心里更重要?”
心思叫戳穿了,崔长陵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在她面前,他脸皮好像都变得厚起来。
他无所谓的摊了摊手:“你也可以这样想,只是我没这么问,平白无故的问你,你没个比较,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总要拿话来敷衍我。这不是正好遇上这样的事儿,你也能好好想一想,若真会牵累他,你又怎么样呢?是劝我别管,还是会跟着谢汲一起请我为宇文训说说情呢?”
王羡撇了撇嘴,丢了个白眼过去给他:“用不着拿话激我,你是你,我阿兄是我阿兄,在我心里一样的有分量,且分量也一样的重。要真是遇上这种事儿,我照样劝你别管那位世子爷,他本来也不是个好的,何必还把你搭进去?理会他做什么呢?谢三郎君要你出面开这个口,那是为了他们的私心,又不是你妹妹把世子养大的,你操这份儿心做什么?可至于我四兄——他若为此事收了牵连,实则是你的缘故,要不是你给京城送信,陛下也不会下旨申饬凉州,是以说来说去,是你给我四兄惹上的祸端,你不能替世子求情,却不是不能为我四兄求情,加之还有我阿耶在,自然能保我四兄安然无恙,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若不是崔长陵风浪见惯了,听她这一席话,真是要目瞪口呆的。
四下无人的时候,这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出口,那一句“又不是你妹妹把世子养大的”,实在是把他给惊着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我愿意
王羡听了这个心下不起波澜,该说的话说了,该问的也都问了,她无非全然理解,却能够做到绝对的支持,因为崔长陵总有他的道理,她选择信任他的任何决定。
可是栾子义不行。
江一平这个名字从崔长陵的口中说出来,他是愣了下的,显然一时想不起来,这县衙中哪一个是江一平。
崔长陵嗤了声:“你这南漳县衙,衙役并不算多,拢共那么二三十人,你做县令的,也记不清楚谁是谁吗?”
栾子义面上闪过尴尬:“倒不是不记得,只是令君突然说起这个名字,叫下官怔住了。令君是如何认得江一平的?”
“今日刚认识。”崔长陵是懒得同他绕弯子,更懒得维持面子上的那点可笑的和气,没什么好气儿,不过听来语气倒也还算淡然,倒像极了他一贯的姿态,“我瞧着他在县衙门口劝那些百姓,又知道分寸,晓得不能跟老百姓动了手,倒是个知道规矩的,问了两句话,他说在县衙当差也有七八年了——栾县令当上这个南漳县令,都没有七八年吧?”
栾子义当上这个县令,到今年为止,也不过四年,等年关一过,才迈入第五个年头。
他从前还为这个苦恼过,其实也求过宇文扩,好歹帮把手,他升迁上去,也好继续替广阳王府办事说话,然则被宇文扩回绝了。
宇文扩不答应,理由其实再简单不过,不愿叫人知晓栾子义同广阳王府有这层关系,一旦举荐了他,在外人眼中,栾子义就成了广阳王府的人,往后他做什么,人家都会先想到广阳王府。
这些年下来,宇文扩钻营的如此谨慎,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栾子义,暴露在人前呢?
起先栾子义还恼过,虽然是私下里生闷气,但那四下无人的时候,难听的话可真是没少骂出口来的。
等到后来情绪平复了,日子也久了,他也就认了,只要将来广阳王能成事,他也不怕没有出头的日子,图眼下这一时的痛快,委实也没什么必要,没得再触怒广阳王,对他自然更没好处。
这会子崔长陵提起来,栾子义脸上是淡淡的,只是一下子又想起当年的那些事,如何在广阳王面前被一口回绝。
他隐在袖下的手捏紧了些:“是,今年是第四年,说来他倒比我做的还要久了,这份差事当的也够辛苦,难为他七八年如一日,还是这么本分规矩。”
“是啊,有的人,看着平淡庸碌,难能可贵的是守得住本分,不过这世上大多的人,最难耐得住性子,往往瞎折腾,早把本分二字抛之脑后。”崔长陵一面说,一面正眼去打量他,栾子义是让了他的座的,只是他没打算往官帽椅去坐着,横竖也不乐得多待,说话的工夫就要走的,这会儿索性迈开了腿,往门口方向踱过去几步,“我看栾县令也说他是个本分的,那可见他果然不错,这阵子把他拨到我跟前听用吧,县衙里的差事,栾县令自个儿看着安排了别的什么人,别再交付给他了。”
一个小小的江一平,这没什么好推诿的,崔长陵是奉旨钦差而来,别说调用个江一平,他就是把这南漳县衙的人全都调走了,栾子义也说不出个不字。
故而栾子义那头陪着笑只管说好,见他动作是要出门的,叫了声令君:“您不坐镇县衙中吗?”
崔长陵脚下略一顿:“我虽奉旨钦差,但查的是贪污案,元祁的命案,既然人证物证俱在,该怎么办,还是你这个县令说了算,我不插手了。”
他说完,叫了一声宪之,便径直出了门去,连栾子义要送上一送,也被他的背影给回绝了。
……
等出了县衙大门那会儿,江一平还在职上,崔长陵打从门下出来,在他跟前站住脚,半分不见居高临下的打量姿态,透着一股子平易近人:“我听栾县令说,你打发了城中的百姓,做的很不错。”
江一平挠了挠后脑勺,二十多岁的人了,笑的孩子似的,好像得了崔长陵一句夸赞,是多了不起的事情:“还是这位大人出的主意,不然小人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我跟栾县令说了,这阵子县衙的差事你不用当了,调到我跟前听用。”崔长陵话音一顿,挑眉看他,“只是你在县衙中,拿的是朝廷的俸禄,说出去好听,你爷娘跟人家说起来,只说你是公门中人,其实和我们都一样,也是食君禄的。现如今要在我跟前听用,俸禄改成了月例银子,钱倒是比你原先拿得多,可说来没那么好听,倒像成了尚书令府的奴才,不再是食君禄的官差,你干不干?”
能被崔长陵看中,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他们远在南漳县城,却也知道,早几个月前,天子一道旨意叫尚书令招揽门生,这天下有志之士悉数奔赴上京,那阵子的九平街上,哪一日不是人山人海,长龙一样的队伍从尚书令府门口,一路排到了九平街的街口。
这些花,从京城传开,传的人尽皆知。
可这位尚书令,到最后,也只是挑中了太原王氏的小郎君,余下的,竟一个都没能入了他的眼。
尚书令的眼界高,要求也高,江一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手揉了揉:“令君您是说……您说小人吗?是说叫小人跟着您吗?”
他有些激动起来,说起话来舌头打结,王羡噗嗤一声笑出来,江一平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
崔长陵白了王羡一眼:“你笑什么,岂不知这样叫他更紧张吗?”
王羡撇了嘴:“夫子教训的是。”
江一平忙摆手说不敢:“令君您别……”别如何他也不知怎么说,只是一味的挠头,那模样倒真有几分抓耳挠腮的意思,“小人愿意,小人当然是愿意的了!”
在这县衙做事七八年,没银子使,也不愿意使,别说七八年,就是一辈子搭进去,到死也只是个不入流的衙役。
可跟着大晋的尚书令不同——江一平见识不多,大字不认识几个,可这点道理,他是懂的,也是拎得清的!
第三百四十三章:找人
第三百六十四章馆丞宋轻舟
襄阳城大,又实在富庶,往来客商从来不断,又不知有多少商客在此处周转经营,便是打从西域胡人得来的好物件,在襄阳也是可见的。闪舞
是以襄阳城中共设驿馆四处,其中两处皆在城外,以防入夜城门关闭,不方便进出,另有一处设在北城门那头,与城门相隔一条吉祥巷,也不算太远,方便的是住在城中有所经营的客商,不必日日城里城外的跑,而最后余下的那一处,便是官府的官驿。
官驿与旁的驿馆是不同的,非官不得入,且大多都是用来安置奉旨而来的上官钦差,又或是在战时有战报往来传递,官驿便拿来稍作歇脚调整,更换马匹之用,故而平日清闲更多,几乎没什么人往来,而官驿中服侍的人,也都算得是公门众人,食朝廷俸禄,虽不入流,却也还算体面差事。
襄阳官驿最早的时候,就设在靠近西城门的方向,入了西城门直行穿过两条街,清清静静的,稍偏僻一些,防着人来人往的惊扰了贵人们。
可是后来萧道之出任襄阳刺史,下了令将官驿挪了地方,设置在刺史府不远处,与他的刺史府一街之隔而已。
原本挪动官驿要上折子请示朝廷,一来二去的实在麻烦,又要耗银子耗人力,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
所以当初刺史府的属官曾劝过萧道之,但萧道之不听,固执己见的上了折,说是如今四海升平,官驿更多的时候用来安置钦差,可既是奉旨钦差,自然是靠近他的刺史府,才更加方便钦差行事,不说走动,只说有话要问时,从刺史府至于西城门处的官驿,少说要一刻,难道还叫钦差等着不成?
后来属官见苦劝不住,便由得他去,彼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折子不会得到朝廷的批复,却不想他竟办成了,只上了那么一回折子,先帝就允准了他所请,还另调拨了五千两银子,专供他布置驿馆规格所用。
王羡跟着崔长陵,几乎是被拥簇着进的驿馆中。
驿馆的馆丞也是早就在门口等着,见了他们来,眉开眼笑的就往上迎,自然又被刺史府的一众属官给排挤到了一旁去。
王羡是极不待见这伙子人的,人家讲攀龙附凤,拜高踩低,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可是没办法,官场上有官场上的相处之道,她再不喜欢,再不待见,也只能站在那里,听着他们与崔长陵寒暄客气,又言辞间满是恭维。35xs
她偷偷地打量过崔长陵的神色,却只见他神色无异,她在暗处撇嘴,恐怕他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
到底是大晋的尚书令,不论走到哪里去,人家见了他,无不恭维,他自然早习惯了。
只是他也忒坏,这样的事,也该提前知会她一声,好叫她有个心理准备。
她原本以为,襄阳富庶,在襄阳为官的这些人,要么出身名望之家,要么便也该见过大世面大人物,不至于见了他们便要一味的阿谀奉承与攀附,谁知这入了城,一路自西城门到驿馆中来,她耳朵都要磨出茧了,听来听去,都是那么几句话。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叫萧道之恭请了温夫子径直往刺史府中去安置,怎么样也要先把他们送到驿馆,也好堵了这些人的嘴。
崔长陵早看见了王羡面上的不情愿与不耐烦,心下憋着笑,面上却又丝毫不露,他算着这客气恭维也差不多有个度,是时候该收住时,才掩唇咳一声:“我自南漳而来,一路上也累了,你们且回吧。”
前头还围着他有说有笑的一众属官皆一愣,临了了,还是为首的一个最先回过神,躬身与他长揖下去,拜过一回官礼,再稍稍直起身来,与崔长陵告辞一回,率领了一众属官,自驿馆退了出去,余话不提。
崔长陵下意识的去捏王羡手心儿,一回身,瞧见了驿馆的馆丞还掖着手远远的站着,视线却又不敢调转开,一直在看着他们的方向。
于是他收回手,没去碰王羡,摇摇招手,叫了人近前来。
那馆丞仍旧掖着手,走的不紧不慢的:“令君这会子要安置吗?”
王羡不由看过去,他声音实在好听,透着一股子温润,如珠如玉,是沁人心脾的舒服。
她多打量了两眼,便发觉这馆丞年纪不怎么大,同崔长陵大概不相上下,面相生的和善,看起来是个温柔而又内敛的人,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更衬的这个人清直。
她又去想,方才那些人围着崔长陵和她阿谀奉承时,挤兑走这馆丞,他也果真就老老实实的待在一旁,不谄媚,不刻意,一直等到众人散去,他仍旧没有第一时间凑上来,反而远远地站着,等着崔长陵的吩咐而已。
初见第一眼,这馆丞是个笑脸,十分温和的一个笑,落在人眼中,很舒服,又很亲切自然。
王羡小脑袋一偏:“这襄阳驿馆的馆丞,瞧着年纪倒不大。35xs”
男人叫她说的不大好意思,略低下头去,又挠了挠后脑勺:“不瞒令君和大人说,是家中有些闲钱,才得来的这个官儿,平日里也算清闲,官驿不常有人往来。”
他倒老实。
崔长陵见王羡一直盯着他,嘴角还挂着笑,心下沉了沉,拉平了嘴角:“叫什么?”
男人说叫宋轻舟,王羡眉心便越发挑高,脱口而出赞他好名字。
崔长陵的面色已然十分难看了,扯了她一把:“一路上不是你叫嚷的最凶,说赶路累人吗?这会儿散了人,还不去歇着?”
他语气不好,口吻更差,像是命令,又有几分像是呵斥。
王羡咦了一声,后知后觉的发现崔长陵生气了,却又不懂,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他这会儿生的哪门子气?
宋轻舟是不了解崔长陵的人,只当他是为着那些官员围着他东拉西扯,把他说的不耐烦了而已,忙往旁边儿闪身绕过去一步,比了个请的手势出来:“下官来引路,二楼上的房间是一早收拾好了的,令君和大人先歇着吧,再过会儿晚饭备好了,下官会请令君和大人楼下用饭的。”
第三百六十五章你吃醋了
要说叫王羡老老实实的歇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打从进了襄阳,见到萧道之开始,她心里就有了太多的疑问,迫切的需要崔长陵为她答疑解惑。
这会儿又在驿馆中见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宋轻舟,她对这个人实在感兴趣,觉得这襄阳驿馆中,竟还藏着这般珠玉人物,又实在难得。
如此一来二去的,她也闲不住,加上崔长陵先前莫名其妙的生了气,她叫青衿和子衿服侍着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也稍稍解了乏,不顾着两个丫头跟在身后的劝阻,一路快步到了崔长陵的房门外。
她附耳在房门上,听了半天没听见动静,怕他睡下歇着,可又觉得应当不会,憋着气性呢,怎么可能睡的着呢?
于是她只是犹豫了那么片刻而已,小手就敲响了崔长陵的房门。
里面一直没人回应,她坚持不懈的一直敲,大概是真的把崔长陵给敲烦了,才冷着嗓子喊了声进来吧。
青衿和子衿站在长廊那头满脸愁苦的望着她,她进门前也回头看了丫头一眼,见两个丫头不约而同的冲她摇头,她反倒没心没肺的咧嘴一笑,步子一抬,人就闪身进了屋中去。
好在王羡心里有了一怕,就怕两个丫头来日回了家,要跟王逸之告她的状,也就有所收敛,进门时没把房门带上,只不过稍拢了那么一把,雕花门挂在门框上,来来回回的打了几个摆,却并不曾合上。
崔长陵一扭脸儿瞧见她,就那么一眼而已,就又挪开了目光不去看她。
王羡本是高高兴兴过来的,还想问问他怎么突然发了脾气,一看他这样,笑容一僵:“合着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浓墨刚给她倒了杯茶,一听这个口气,心道不好,再去看崔长陵脸色,果然比方才更难看了三分。
他有心开口劝一劝,也省的两个人针尖儿对麦芒的,非把彼此的火气给拱起来,再大吵一架,那不上算。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崔长陵已经沉声打发他出去:“我跟她有话说,你出去吧。”
浓墨犹豫了下,到底不敢违背崔长陵的意思,欸的应了一声,又同王羡拜个礼,只是偷偷地抬眼看她,几不可见的朝着她摇了摇头,他又懂事,出门时非但没把门合上,反而更拉敞了些。
王羡也不跟他赌气,只是不明就里,自顾自的拉开凳子坐下去,把浓墨倒好的那杯茶捧在手心儿里。
她也不吃茶,就那么捧在手心上转啊转的,茶杯中的水跟着晃动。
崔长陵冷眼看着:“不吃就放下,转来转去,一会儿茶洒出来,刚换的衣裳又叫你打湿糟蹋了。”
得,果然是在跟她置气,说话也忒不客气,一件衣裳罢了,湿了就湿了,她糟蹋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一件衣裳值得他这样教训她似的。
他越是这样说,王羡手上转的反而越快,一个不留神,茶水果然从茶杯里头洒出来,袖口处沾染了一小片。
潮湿感贴在身上,她自己又不舒服,索性把袖子挽了挽,倒露出一小截白净的腕子。
崔长陵越发拧眉:“我就说叫你别弄它。”
王羡不以为意:“你为什么突然同我生气了?”
她还敢问!
崔长陵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在想什么。
早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时常担忧,这丫头对他是敬仰,更是多年的孺慕,她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他,更遑论爱他,分明只是个孩子,哪里就懂了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儿。
一直到后来两个人彼此袒露心迹,他惊喜之余,愈发担心。
他不是也问过自己吗?王钊将来知道了,会不会怪他拐骗了她呢?
是了,就是拐骗这两个字了。
这一切好似以他为主导,是他引诱着她走到这条路上来,看起来也像她心甘情愿,但她其实是懵懂无知的。
她这个年纪,才见过几个人,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
今日她见宋轻舟……他都不得不承认,宋轻舟生的的确不错,周身气质又讨人喜欢,加之不谄媚,态度又不卑不亢,要放在平日,他见了也会心生喜欢,愿意与这样的人亲近。
可是当他看见王羡目不转睛的打量宋轻舟时,一股子怒意油然而生,从脚底直冲上了天灵盖,很快就将他整个人吞没了。
“你觉得宋轻舟很不错?”
王羡一开始真没多想,还寻思着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分明生气了,却还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崔长陵的脸色真的难看到吓人的地步,他既然问了,她未免招他更加生气,还是乖巧的答了:“是挺不错的,你瞧刚才那么多人围着你,言辞间无不讨好奉承,只有宋轻舟站的远远地,我看他说话做事虽然一板一眼,但并不是刻意端出来的老成,是的确稳重,说话又慢吞吞的,温和极了的一个人。”
王羡笃定自己不是看错了,她说得越多,他脸色就越难看,她多夸宋轻舟一个字,他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她起先愣怔,可很快灵台清明一片,有什么念头闪过,恍然大悟——
王羡突然笑了起来,崔长陵看来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他几乎咬牙切齿问出口,这丫头真的没有心吗?他现在的样子不可怕吗?他现在不是在生气吗?她为什么还在笑,且真心的笑的那么高兴?
王羡笑到后来,连肚子都痛了,她弯下腰去,捧腹笑着,好半天,崔长陵咬紧后槽牙,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咬紧牙关发出的声音,真是恨不得在她脖子上咬一口,也叫她知道什么叫做疼。
可王羡慢慢的收了声,那股劲儿大概是过去了。
崔长陵死死地盯着她,眸色不善:“笑完了?”
王羡感到阴风阵阵从她脸颊贴着吹过去,连崔长陵的表情都可以说是阴恻恻的了。
她大概没猜错,崔长陵是真的……
她憋着笑:“你吃醋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忍无可忍
第344章忍无可忍
有关于要章彻出面帮忙的这件事情,章氏是在不情不愿的状态之下,勉强答应了魏业的。
其实她不愿意,也是真的不想和那个三叔有这样的瓜葛与牵扯,将来见了爹和二叔,她要怎么交代呢?就算是百年后见了祖父,她也没法子交代。
只是魏业步步紧逼,又东拉西扯的,话里话外说,此事关系到魏家的将来。
如今也不要看着魏家家大业大的,人家总说树大招风,越是这样家业大,才越是招人注意和嫉妒,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成天打魏家的主意。
眼下齐王回了京,这一去总要等出了年才能回来,少说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没人说得准。
倘若是魏家这种时候再出了事儿,惹上了麻烦,谁也帮不了他们。
前头小半年的时间,魏家的麻烦就没有断过,这齐州城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明里暗里都和他魏家脱不了干系,尽管他们自己是清者自清,可落在外人眼中,只怕未必。
更何况那位知府大人,到现在都还把目光放在他们家身上,巴不得抓了他们的错处。
眼下他要找到躲去了京城的那个人,是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
章氏听了这样的话,就算是将信将疑,也不得不听了魏业的这些鬼话。
她就算是对魏业没了感情,也心如死灰,可这个家,还有她的儿子在。
章氏心里明白,魏家的家业,将来是要交到魏子期手里去的,她从前的确是动过心思,发妻嫡子,这地位谁也动不了,除非是叫魏子期败坏了德行,可她到头来,也没能拿住魏子期的任何把柄,而子衍,又养的实在是不成器。
但不管怎么说,就算以后魏子期继承了家业,总也有子衍一份儿吧?何况这府里头还有她在,到什么时候,也不至于没了子衍的容身之处。
且这么多年,她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她针对魏子期兄妹几个,可魏子期的的确确是个大肚能容的,他也许不待见子衍,却不会在这上头苛待了子衍,以后他继承了家业,该给子衍的,他半点儿都不会少了。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眼看着魏家衰落,不管怎么说,她还要给她儿子留下那份儿家底。
是以当章氏答应了帮忙之后,魏业便匆匆离开了上房院,回了书房中,执笔快速写下一封书信,又取出章氏的私印来,在上头改了印,将信纸折叠,塞进了信封中,又密封的严严实实,才打发了王川派人送去京城章家,又特意嘱咐,务必要亲手交到章彻的手中。
而这封信,快马加鞭,其实在那天夜里,也就是黎晏从宫里出来,遇上那道黑影的同时,被送进了章家。
章彻的宅子,选的算是在富人堆儿里了。
当年他刚到京城时,手上没那么多的银子,毕竟算是离家出走的,带的银子毕竟有限,又要四处张罗买铺子,雇人开生意,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一家六口人,就挤在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又雇了两个丫头伺候着,日子实在可以说是紧巴巴的。
一直到他生意有了起色,过了二三年,才换了这处三进的院子,且为着他身份地位,也是想叫他那个香料铺子名头更响亮,他挑的地方,在京城的上善坊,这头住着的,都是城中大户,谁家手上没个好营生,哪一家挑出来,那都是挑在大拇哥儿上的。
再往后便是生意稍稍艰难些,一家人也再没挪动过了。
说到底是老话儿说得好,由俭入奢易,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最早的时候是没法子才那样苦巴巴的过日子,等到富贵了,哪里还肯再搬到那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去住。
那封信送到章彻手里的时候,他大儿子章子铎就在书房里陪着,说起来是爷儿俩正商量着生意上的事儿,突然外头来了人传话,说齐州魏家有人送了信来。
章彻起先是愣了须臾的。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他跟魏业,几乎是没打过什么交道的。
为着当年他偷了家里的秘方离家出走,到京城打拼的事儿,大哥和二哥不待见他,弄得底下的小辈儿,对他也不怎么敬着,后来关系即便是缓和了,可总归心里有隔阂的,是以章善容嫁给魏业,可魏业却没能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
至于他嘛……做起生意来,是有些不择手段,但底线到底还是有的。
魏业是晚辈,不肯到他面前来拜访,他就是遇上再难的事情,也就不可能去跟魏业开这个口。
但今夜,魏业一封书信,这样急着送到了章家……
章彻叫人把送信的人带了进门,他瞧着实在是眼生,便只是问了几句,那奴才说他看过信便全明白,章彻这才低下头去,就着晃动的烛光,把那封信拆开了来。
其实拆开了信的第一时间,他便去找那落款了的,果然目光所及,瞧见的是章氏的私印,心下一沉,打发了奴才把那送信的小厮带下去安置,什么话都没有多问,仔仔细细的看起那封信来。
章子铎一直都没有出声,是直到章彻把信看完了,他瞧着他爹脸色阴沉,实在难看的厉害,才吞了口口水:“爹,姐夫在信上,说了什么?我们不是这么多年都不跟魏家往来吗?姐夫怎么突然想起来,跟您写信问候了?”
问候?
这要是一封问候安好的书信,倒也就算了。
魏业还真是——
他自己是做生意的,他们章家几代人,都是打拼经营过来的。
打小的时候,他跟在爹和大哥的身后,看了不少生意场上的事儿,论起做生意,他必定不会输给大哥,人心险恶,他从小就懂,那是骨子里带来的,生来就会算计,生来就能做生意,根本都不用任何人教导指点他,他也能做的比谁都好。
可他很少见魏业这样的人。
多少年不往来,说不好听的,还是亲家,魏业又是晚辈,就算是跪在他面前,正正经经的拜个礼,他都是受得起的。
然而魏业呢?
章彻把那封信随手撂开,心中的不满,积攒到了一个顶峰:“问候?魏老爷家大业大,眼里有过谁?怎么可能问候咱们!”
他是咬重了话音的,章子铎听来便觉得不好,下意识的起了身,一递一步的至于书案前,目光在他爹的脸上打了几个转,到底是落在了被随手撂开的信纸上。
他拿过信纸,低头去看,就着烛光,眼中的惊诧,一览无遗。
“爹,姐夫这是……”章子铎几乎丢了声音,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姐夫?”章彻大手一挥,从章子铎的手中抽出那张信纸,对着书案上的烛火,便送了过去。
那信纸叫点燃,很快就烧了个干干净净。
章彻甩开手,那灰烬散落了一地。
章子铎有些愣怔住:“爹,你怎么给烧了!”
“亏你还叫他一声姐夫,信你也看了,他哪里有半分顾念着咱们是亲家!你姐姐嫁给他这么多年,合着一点儿情分都谈不上了!”章彻一声声全朝着地上砸,仿佛那信纸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还是不能解恨,“你看看他说的是什么话?多少年不走动的人,如今魏家出事儿了,要找个躲到了京城的人了,他想起咱们来了。这也就算了——都是一家子骨肉,他们要真是有什么事儿,我也不能眼看着,毕竟你姐姐如今还是魏家的当家主母,他们对咱们再怎么疏远不亲近,那是我当年做的糊涂事儿,我都认了。可你看看魏业说什么?”
章子铎不是不能理解他爹的震怒。
实际上看了这信中内容,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不是亲家吗?不是一家子亲戚吗?怎么要托付帮忙,后头还要谈起条件来呢?
他们家如今在京城的生意是艰难些,可也没有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这几年京中也生了许多事儿,好些从前的老主顾,外放的外放,卸职的卸职,能撑着他们家脸面的,真没几个,而且这几年京中香料铺子多起来,要正经说起来,谁家也不比他们家的差。
这生意场上就是这么回事儿,竞争激烈,总是优胜劣汰的。
只不过他们家毕竟进京早,这么多年根基总算有,各处也还算能说得上话,所以难归难,但也还有门路。
可是魏业这封信,写的明明白白的,要他们帮着找到躲起来的那个人,又说什么,绝不会牵累了他们,等人找到了,送回齐州,他自然有好处送上,或是银钱,或是京中的人脉,总能帮着他们家度过眼下的难关。
这算什么?拿他们当生意场上的人来对待,说起办事儿,都要讲条件的吗?
这可真是一点子情分都不讲了,也无怪爹会这样生气。
可是生气归生气,人家既然把事情托到他们面前了,那信上又落着他姐姐的私印的款儿,显然此事姐姐是知道的,要真的撂开手不管,那不是更把那点子本就微弱的情分,给弄丢了吗?
章子铎抿唇想了想,低声叫爹:“您不打算管这事儿了吗?”
章彻却没有说话。
章子铎见他如此,心中便了然,长松了口气:“爹眼下生气,只是因为姐夫这般做法实在叫人寒心,咱们倒成了不相干的人似的。可是爹,您换个角度想一想,这么些年了,他们和咱们家不怎么往来,姐姐呢对您也未必那么放在心上,这都是为着陈年旧事的缘故。您说,要是今儿个姐夫一封信送到您手上,话里话外求您帮忙,您又会怎么想?”
他一面说,一面低了头去看他爹的脸色,到底是有所缓和,他才趁热打铁的继续劝:“您只怕又会觉得,姐夫好歹也是生意场上打拼多年的人,却连这点子规矩道理都没有了。数年不走动,一张口就是求着咱们帮忙,他是个晚辈,就这么一封信送到您手上,您就得帮他的忙吗?”
章彻略抬了头,侧目过去:“照你这么说,横竖都是他魏业的道理了?”
“我不是说姐夫是对的,您生气有您生气的道理,我心里也明白,只是劝您,这样子生气,真是不值当,也委实没那个必要的。”章子铎又叹气,上了手替他爹顺着后背,一递一下的,给他爹顺着那口气,“姐夫这么多年也没求过咱们任何的事儿,这回要不是真的遇上了难处,只怕也不会写这样一封信了。人家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姐夫平日里做生意再精明,真遇上棘手的事情,难免失去理智,保不齐他觉着,不许诺咱们些好处,咱们未必会帮忙,情分二字,咱们到底看不看重,他又拿不准,其实是无心冒犯您的呢?”
他这话听起来倒也有那么三分的道理,只是章彻仍旧觉得,魏业夫妻二人……不,尤其是章善容!
那是他嫡亲的侄女儿,她小的时候,他抱过他,亲过她,陪着她放风筝,带她偷偷出府去听戏。
大哥是个严厉的人,二哥又木讷,一向只听大哥的吩咐,素日里大哥教训起孩子不留情,都是他拦着。
明明她小的时候,他那样宠她疼她,如今又怎么样呢?
她岂不是成了个白眼儿狼吗?
这封信,盖着的是她的私印,她不会不知道魏业打的什么主意,可她没有劝,还同意了魏业如此做法,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章彻冷着脸站起身,章子铎就想上前去扶他,他胳膊往外一抽又一躲,闪开了章子铎的手:“帮还是不帮,我要再想一想,咱们不缺这点银子,也不图他魏业的什么人脉,他们夫妻二人,眼里未免也太没有人了!子铎,你写封信,送回扬州,告诉你大伯,也叫你大伯知道,他的这个好女儿,对她自己的亲叔叔,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章子铎一时犯了难:“爹,大伯恐怕……”
“我知道他不向着我,我也用不着他向着我,可善容这样的行为,实在叫我这个做长辈的忍无可忍!你只管写你的信,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就是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出现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请他赴宴
崔长陵和王羡一前一后的从屋里出来,迎头撞上先前的小厮神色匆匆的要往里进,差点儿没一头撞在崔长陵身上去。
他拧了眉往后稍退一步,又不动声色的护了王羡一把,唯恐她叫冲撞了一样。
王羡咦了声:“你怎么这样神色匆匆?”
那小厮听见了声儿,立时收住了脚步,身形一时不稳,踉跄了下。
崔长陵定睛看过去时,才发觉他鬓边竟盗出汗,这样的天儿虽还有热气打头,可已然不是酷暑时,他又不是从外头一路跑进门的,哪里出的这样多的汗。
那小厮倒是个机灵的,也瞧见了崔长陵面色并不多好,加之他方才的确神色慌张,也没大仔细看路,险些撞上郎君和小郎君,于是这会儿一低头,同二人做了个礼:“驿馆那边儿派人来了消息,说请郎君快回,刺史大人往驿馆递了两回话,说设了宴,要请郎君过府一叙。”
王羡当下便是一愣,他们这样子出门,原也没有跟浓墨说要到哪里去,只说了要出城,今日出城遇上顾盼,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再到这小镇上来,更是谁都想不到的,浓墨怎么会派人往这儿送消息?
她愣怔之余便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夫子:“浓墨怎么会往这儿送消息?”
她横竖看那小厮也不算脸而生的,王羡晓得,崔长陵用人谨慎,尚书令府中又或是他身边,他是怕有什么人安插了眼线要打听消息的,是以能叫他这样带在身边出远门,且能叫他放心把浓墨留在驿馆,带了这小厮出门,这奴才便是分量比不上浓墨,也总归在崔长陵这儿说得上话,要说他扯谎那不大可能,但浓墨那里……
崔长陵大约是看出了她的那点小心思,自然便晓得她在不放心什么,无奈的抿了唇角,可是眼底分明是有笑意的:“咱们这一路走来,沿途都有人给浓墨留下记号,他纵使身在驿馆,也知道咱们的行踪,不然这襄阳是萧佛之的地方,你觉得我就敢带这么三两个人,拉上你出门闲逛吗?”
王羡心里头咯噔一声。
他这意思再明显没有,其实就是防着萧佛之会对他不利……
王羡秀眉一蹙:“他会吗?”
崔长陵立时便明白过来,回身低头去看她,只见她仰着小脸儿,巴巴的望着他,眼底是浓郁化不开的担忧。
他略一抬手,在她肩膀上轻拍了拍,又替她正了头上的卷荷帽:“他会不会,大约要看今日这宴,他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可是不管他会不会,我总要防范着,不能叫你跟着我涉险。”
王羡心里一暖,却又听崔长陵继而往下说:“当初在建康,我就没能护住你,叫你遭受好一番惊吓,今次是我在陛下面前提了这茬,带着你出的京城,护不住你,别说我自己懊恼,就是与你父兄,我也没法交代,以后你父兄还怎么能放心的把你交给我?”
一旁的小厮听不出他的话里有话,只觉得郎君对王家这位小郎君千般万般的好,先前在京城的时候,他便这样觉得,只是那时候郎君身边跟着服侍的,总是浓墨,出门行走也都是浓墨陪着,他远远地看着,那样的感触不至于这样深,如今他陪着郎君出门,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郎君对这位小郎君,真是用了十足的心思了。
可是王羡听得懂。
他哪里是怕阿耶他们不放她留在他身边学本事,分明是怕将来他要到王家去提亲,却又有了这回护不住她的事情闹出来,阿耶会记恨在心里,本来他原来就说过,心里对这事儿实在没底气,一辈子活了二十七年,从没打过退堂鼓的人,在这件事上头一回心生怯意,要再叫阿耶看不上他这一点,就更是麻烦。
她羞红了脸,但又怕叫小厮瞧见了,便刻意的往后躲了小半步:“夫子说的这样厉害,哪有这样要紧,再者说了,虽说襄阳是萧佛之的地方,可夫子是奉皇命来的,他应该不敢吧?”
崔长陵觉得她还是想的太过简单,这个年纪的女郎,并不晓得谋逆有多厉害,她也许心里是有意识的,却非常的模糊。
他带着王羡一面下楼梯,一面又为她解释:“他要真做了这样的事,还怕杀一个我吗?到时候随便给我扣个什么罪名,说不定还成了他们兴兵起事最好的借口。有些事情你终究不明白,这个年纪也没办法理解,当然了,这些事我也不想叫你弄明白——”
他又拖长了尾音,往后递过去一只手。
王羡愣了愣,到底接过他的手,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广袖的袖口垂下来,随着二人走动不停的摆动着。
“说到底,朝廷水深,当初送你进廷尉府,我也跟你说过的,是不是?”
王羡乖巧的点头,突然意识到他走在前头,压根看不见,失笑着回了一声是:“那夫子,你说今天萧佛之在府中设宴请咱们去,他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萧佛之想得到的,大约是他的一个承诺。
崔长陵紧绷着面皮,肃容敛了笑。
他对于陛下当年往吴郡的事,是有所耳闻的,秦王昔年也用过同样的手段,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威逼利诱——
萧佛之沉默了这么些天,郑檀道也不显得急切,可崔长陵心中笃定,萧佛之和郑檀道私下里,一定达成过某种共识,说到底郑檀道拿到手的那些银子,有一大半都是进了萧佛之的账的,萧佛之既不敢舍弃郑檀道,更不可能舍弃他。
恐怕今天的这个宴,真是如昔年陛下于吴郡赴的那场宴一般,都是宴无好宴。
念及此,崔长陵面色越发阴沉,更是一言不发。
王羡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手还没松开,小厮在前头引着路,一直到出了门,小厮脚步一顿,崔长陵才及时松开了手:“晚点你跟我去赴宴,别乱说话,知道吗?”
她当下点头:“我晓得的,那是个人精,不用夫子交代,我也不会乱说话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早有防备
可是当王羡跟着崔长陵一路出了这茶肆,她才隐隐回想起有哪里不对味儿。
如果说他们这一路走来,都留下了记号,方便浓墨第一时间找到他们的话,那要是萧佛之有心盯梢……
王羡脸上的表情渐次凝重起来。
正好崔长陵回过头去看她,打算问问她肚子恶不恶,要不要先吃些东西,结果一扭脸儿,就看见了面色凝重的王羡。
他咦了声,脚下也放慢了:“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一转脸儿的工夫,看你这愁眉不展的,是又想起什么了?”
王羡忙不迭的点头,疾步上前,带着一阵风靠近了崔长陵。
她身上带着香气,只是不自知罢了。
崔长陵深吸口气,感受着独属于王羡的气息,顿时心旷神怡,竟一时有些走神,没听清她在耳边念叨什么。
王羡板起脸来:“夫子在听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面上难得的闪过尴尬,赔了个笑脸出来:“方才走神了,你说,你说。”
王羡有些不高兴,但她想,崔长陵不是个爱轻易走神的人,大约是心里有事儿,或许,他也觉得,这法子其实并不好,很容易给萧佛之留下线索和踪迹吧?
她如是想来,倒也抒怀,便耐着性子,重又与他说了一回:“夫子一路上留下记号,固然是方便浓墨找到咱们,可萧佛之呢?他要是派了人盯梢,岂不是也知道咱们的一举一动?那今日咱们在这茶肆见顾盼……不,那会儿顾盼当街拦路,只怕如今他已经知道了,那顾盼岂不是危险得很?”
崔长陵还当她想起什么,这丫头人不大,心眼儿却多得很,有些事情她虽然后知后觉,但总能想得到,已经比时下许多士族贵女强上不知多少,至少这事儿放在他那个妹妹身上,就绝不会想到这一层。
他们此来襄阳,危险重重,再说的凶险些,很可能是步步杀机,一步走错,尸骨无存。
崔长陵一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先前与她扶正的卷荷帽,立时又歪了三分。
王羡嘟囔着躲了一把:“夫子?”
“你前两日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每次出门,都要坐牛车,等穿过两条街,再下车步行吗?”
他不答反问,低头看着她。
王羡咦了一声,小脑袋一歪,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她满脸都是疑惑不解,眼神中自然就全成了询问。
崔长陵看着觉得有趣儿,没忍住,也果真轻笑出了声,一看她又绷着个脸,才有所收敛:“我怕你多心,成日提心吊胆的,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每回上了车,都是三架牛车并行出门,等穿过两条街,咱们再下了车来,即便萧佛之有心盯着,见我如此安排,他也会斟酌再三,有所收敛。说穿了吧——”
他把两手一摊,想了想,还是反手又在王羡的头顶上揉了一把:“我这么安排,就是料定了萧佛之一定派人盯梢,也是要借此警告他,不要轻易对咱们动什么手脚,我对他,是早有防备。萧佛之他是聪明人,见次情形,便再不敢贸然有所动作了。”
王羡后知后觉,竟真的仔细去回忆起这些天他们出门时的情景,也是她心大,在这上头虽然担忧,却并没有过多的留意。
崔长陵不愧是崔长陵,他把什么都考虑的那样周全,哪里需要她来操心这些。
她尴尬的笑了笑,又下意识的躲了一把他的揉搓:“可是夫子,要是他真的敢呢?”
王羡小脑袋一歪,心里不知闪过了多少念头,有些呆呆的问崔长陵:“要依着今日顾盼所说的,萧佛之八成真的……即便他没有和广阳王勾结,他和凉州秦王殿下,也一定是有往来的。他存了心造陛下的反,此时你拿这个警告他,他就真的会收手吗?只怕未必吧?”
崔长陵说是,面色严肃起来,也收回了那只落在她头顶上的手,重又垂至于身侧:“可即便他敢,我也自有我的筹谋,难不成,咱们一进了襄阳城,就成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要这么着,我未免也太没用,更不敢贸然带着你踏足襄阳城了。”
说来也是呢。
崔长陵来时那样自信,他必定是盘算好了一切的,尽管顾盼的事情是个意外,当街拦路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是王羡此时想来,这点子小意外,如果崔长陵都处理不好,轻易的就让萧佛之察觉,那崔长陵未免也太浪得虚名。
还有顾盼——
顾盼在花想楼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求的,必定是一击即中。
她既然选择找上崔长陵,先前应当也有过诸多考量。
崔长陵是因何而来的她或许并不知内情,但是她怎么说也算是身涉其中的人,多多少少的,总能猜出些,况且早在崔长陵到襄阳之前,郑檀道这个襄阳别驾就已经先被拿了权,顾盼成年的混迹在权贵堆儿里的人,不会不知道,是以她八成猜得到其中一些内情。
既然如此,顾盼便不会贸然找上崔长陵,只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打草惊蛇,那她这些年来的隐忍和筹划,就全都白费了。
念及此,王羡的心神才稍稍有所安定:“如此想来,果真是我想得太多了些,到底我眼界心胸都不如夫子。”
她倒不是自嘲,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又一时之间想起第一次堂堂正正见到崔长陵的时候,在崔长陵的书房外,他说过的那些话,于是便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一笑不打紧,崔长陵回过身来低头看她,见她满目柔情,便知道她想起了第一次进尚书令府时的事儿,便也就跟着笑:“那时说你是带着违心的,想尽早打发了你,不愿惹上你这高门郎君,给自己惹上一身的麻烦,如今瞧你嘛——眼界心胸虽不如我,可与你同龄的郎君们相比起来,只需再历练些时日,也就不输人了。”
他夸赞都是真心的,王羡听得出,便笑吟吟的跟上去,两个人又打趣了几句,便也就一路回驿馆而去不提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竟是王全
第346章竟是王全
秦昭有那么一瞬,是愣怔住的。
如果说,在得知此事时,他是震怒的,那么眼下黎晏的表现……
那是一种了解真相之后,所表现出的怒火冲天,还有被蒙骗多年的羞愤。
是了,是羞愤。
黎晏说他咽不下这口气,其实到底还是孩子气。
这有什么可咽不下的呢?
说穿了,是魏业自己本事大,凭着鸾儿一个,得了这么多年的好处,而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不都是心甘情愿的,为魏业提供着所谓的帮助和便利吗?
他是,黎晏亦然。
是以眼下当黎晏恼羞成怒的说不肯咽下这口气的时候,秦昭长叹一声:“过去的事情,就当过去了吧,这些年,魏业就算是得了好处,也是咱们默许了的,他在外,人家看着我们的面子,高看他一眼,我们从前不是从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吗?现如今,你知道了真相,知道他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气愤不已,说咽不下这口气——”
他音调拉得很长,尾音往上挑着,带着说不出的婉转和悠扬,把人的一颗心都高高挑起了似的。
黎晏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人家都说,事过无悔,更何况,如今魏家的确是家大业大的,魏业就是真的有了些许的损失,也未必放在眼里,他能拿魏业怎么样呢?
魏业干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目无王法的事情,可是他们却不能把魏业送交官府,叫魏业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本来依着黎晏的想法,魏家的生意,他总能插手搅和了,但秦昭显然不愿。
在此事上,他和秦昭的想法全然不同。
本来他以为,秦昭一辈子战场杀伐,该更有血性,也更为震怒,知道此事,更想对魏业做些什么,才算是出了这口气的,但眼下看来,显然不是。
总不至于说,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他脾性就磨平了?
黎晏犹豫了很久,才问出口:“王爷,你不愿意在此事追究魏业,是觉得跟这样的人耍心眼子,脏了自己的手,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秦昭高高的挑眉:“鸾儿不是还在他们家吗?郑归当日说过,我后来也想过,如果从一开始,魏业就是拿鸾儿当棋子的,此时我们去针对魏业,针对他魏家的生意,你觉得,魏业会怎么对鸾儿?”
他一面说,又冲着黎晏直摇头:“棋子没了用,那就只能当弃子,你觉得,鸾儿从小养尊处优,受得了当一枚棋子的下场吗?魏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固然看着我们,不敢对鸾儿怎么样,可总归有落差。我说过,我亏欠鸾儿太多,也亏欠她母亲太多,如今不愿意她受到半点伤害和委屈,所以我什么都能忍。等到将来有一天——”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黎晏,目光灼灼,好半天没能挪开眼,又顿了很久,才幽幽叹息着,接上了自己前头没说完的话:“也许有一天,鸾儿做了你的齐王府,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大可以回过头来,同魏业清算过往的一切。在魏业的心里,从一开始就笃定了,我们看重鸾儿,不愿意耽误了鸾儿,所以不会拿他怎么样,而也许鸾儿与你成婚之后,我们依旧会选择放过他,而他呢?他这十几年如一日,把鸾儿捧在手心儿里,叫鸾儿敬重他,孝顺他,自然了,在鸾儿的心里,他的地位,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的,如此一来,即便我们要秋后算账,鸾儿也会护着他,我们看在鸾儿的份儿上,总归会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而且我想来……”
他又沉默下去。
可是黎晏没由来的,就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魏业从没有想过,一切真相会全部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他们不会知道当年的事情,更不会知道,他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
这是黎晏早就猜到了的。
魏业会以一种最谦卑的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在秦昭的面前,自然,也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受惊了委屈,却用了最广阔的胸襟去原谅这一切,把无辜的阿鸾照顾的很好。
他们会感激魏业,尤其是秦昭。
而阿鸾即便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觉得痛恨,只会对魏业更加的亲近。
魏业要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一辈子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相暴露了,他藏不住了,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他都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却不曾想,事情越闹越大。
到如今为止,魏业恐怕还不知道,昔年他对那些大夫们痛下杀手,害死自己的发妻,又害死杨氏的事情,秦昭全都已经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黎晏终归还有自己的想法,在魏家的生意上使使绊子,叫魏业前路不再那样顺当,又能做的不动声色,这点子小事儿,他还是办得到的,绝不会因此而影响了阿鸾。
不过眼下他不想再跟秦昭争辩此事了,秦昭如今是爱女心切,想用他的余生全部,去弥补阿鸾,他能理解,但不会一味的顺服听从就是了。
是以黎晏面儿上点了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秦昭见他松了口,而自己今日来,目的本来也就是说清楚此事,他不为了叫黎晏去找魏业算账,只是叫黎晏看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后再不要帮扶他,也就是了,秋后算账的事情,总要等到他和鸾儿的婚事尘埃落定,再来做决定。
如今二人算是达成了共识,秦昭瞧着天色的确是晚了,便也就起了身,告辞了要回王府去。
黎晏本来没打算送他出门的,但左右想着,他到底是阿鸾的亲生父亲,从前他虽然对秦昭没什么感觉,也不大愿意走动什么,但现在到底他身份有所不同,故而只是迟疑了片刻,便也就跟着站起了身来,一路送了秦昭到王府门口去。
二人本来是站在府门口又寒暄了两句的,可是变故也就是在此时,突然发生了的。
赵隼是个眼明手快的人,小的时候他被宫里调到了黎晏身边来伺候,拳脚功夫上就也练过几日,多少能防身,也能护着他主子,这都是太后特意交代过的。
所以当那道黑影闪身出现,看似要扑向黎晏和秦昭时,赵隼以最快的姿态,冲到了二人面前,把两个人都护在了身后。
秦昭反应机敏,虽然如今年纪大了,但毕竟是常年在战场上流过血的人,这会子回了神,整个人便处于一种高度紧张警惕的防备姿态。
他从王府带了人来,都是练家子,那黑影还要往台阶上冲的时候,就已经被广阳王府的人给拿住了。
被按着跪在地上的人,奋力的挣扎着,嘴里支支吾吾的嘟囔着什么话,却没能叫人听清楚。
赵隼仔细的回想,方才他要冲过来,包括后来他还要往台阶上的时候,左脚都是不大方便的,跛着脚,就跟先前古槐树后闪过的黑影,一般无二。
他此时再定睛去看那黑衣人的身形,越看便越发笃定,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赵隼当下黑了脸,也不敢从主子们面前闪身挪开,只是稍稍侧身,叫主子们也能瞧见跪着的人,他冷了音调:“你今夜先后两次想要袭击殿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京师重地,你也敢公然刺杀齐王殿下吗?”
他说刺杀,那黑衣人的挣扎便越发厉害起来。
他猛地抬起了头,几乎声嘶力竭的喊出声:“不是刺杀!我有冤情,我有天大的冤情,要求齐王殿下做主!”
“王全……?”
底下跪着的黑衣人在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一张写满沧桑的脸便引入众人眼中,他又一身狼狈,似乎很是疲累,只是眼下挣扎着,倒显得精神十足的样子。
秦昭想上前看个清楚,赵隼仍旧拦了下,他按下赵隼的肩头,绕行至于前头,略弯了弯腰,把那黑衣人的脸,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
然而真的是过去太多年了,时至今日,他真的不敢笃定,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王全。
昔年魏业在京城的时候,王全也不算十分得脸,只是那时候,他几次到魏家去赴宴,却都见过王全。
那时候王全就跟在王川的身后,也不大露脸,王川照顾客人们应付不过来的时候,才会打发他去招呼着。
倒也是个机灵的人,只是后来就不怎么见到,而且他也再没到魏家走动过,一来二去,就更见不着了。
今夜突然冲出来的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他有天大的冤情,那张脸的轮廓,突然之间,和王全的脸,就重叠在了一起。
黎晏一愣,便也就跟上前去,侧目看秦昭:“王爷认识他?”
秦昭还是有些犹豫,同他一摆手,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黑衣人:“你是……王全吗?”
王全也愣了。
他其实根本就没想到,广阳王到如今,竟然还能够认出他来。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又激动起来,往前挣扎着,旁边儿的人不敢撒开手,唯恐他伤了人,他一时动作大了,吃痛起来,嘶的倒吸口凉气,眉心也蹙拢到了一起去:“是奴才,殿下,殿下您还认得奴才,奴才就是王全啊!”
黎晏至此,才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个名字。
是巧合吗?
不会的。
同名同姓,秦昭又认得,只怕眼前跪着的这个男人,就是魏家的那个王全!
就是那个,突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又突然被挖出了尸体,却又在数日之后,被郭闵安怀疑,那只是偷天换日的把戏的那个——王全。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出现在自己跟前?
而且看样子,今夜一直跟着自己的,就是王全,而那会儿赵隼突然出现,惊吓到了王全,所以他才从古槐树后闪身溜走的。
眼下他见了自己出府,八成是知道过了今夜之后,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宫里,便也就见不着了,所以才下定了决心,冒了这个险,冲到了王府门前来。
黎晏面色铁青:“你果然没有死!”
秦昭一愣:“怎么回事?”
黎晏的眉头紧锁:“当日出事不久后,郭知府曾经来跟我说,只怕从你们家挖出的那具尸体,是偷天换日的把戏,而你,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借死隐遁,我是起过疑心,却想不通为何如此,只叫郭知府继续追查,却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却没成想,你竟然真的没有死!”
他咬重了话音,想要下了台阶靠近王全,赵隼惊了一跳,忙就拦了他:“主子,您可别靠近他。”
王全双目一痛:“我说了我不是来害殿下的,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一面扬声喊着,一面砰砰磕头:“殿下,殿下您救救奴才吧,也只有您能救奴才了。魏业……魏业他要杀奴才灭口啊殿下!”
黎晏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几乎有些站不住。
还是秦昭虚付了他一把,显得那样的沉着冷静。
魏业。
又是魏业。
黎晏定了心神,良久才沉声开了口:“魏业他,为什么要杀你灭口?当日你死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你又是怎么会出现在京城的?还有你的左脚……赵隼说,他先前见那黑影闪身逃走,左脚似有不便,你的脚,应该不是一直这样的吧?”
王全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为着他方才磕头的动作太用力,额头已经是通红一片,见了淤血的。
有什么话,在这府门口,这样子说,也不是办法。
齐王府毕竟挨着皇城根儿,就怕有什么风言风语传进了宫里去,事关魏业,牵扯到魏家,黎晏便不得不多出三分谨慎来。
是以他在王全开口之前,一拧眉:“把人带进王府回话,”这句话自然是交代赵隼的,等话音落下,他才再去看秦昭,“王爷有兴趣听一听吗?”
秦昭面不改色,一闪身,反倒先他一步,迈进了齐王府中,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三百四十七章:揭老底
第347章揭老底
齐王府的正堂亮亮堂堂的,原本就是五间阔房,黎晏又最不喜欢黑漆漆的样子,每每一入了夜,天刚刚擦黑,这屋里便掌了灯,烛火通明,整个齐王府,像是丝毫不受夜色影响一般。
此时黎晏与秦昭二人一左一右的端坐于主位之上,二人面面相觑,又纷纷望向跪在这堂屋正中的王全。
赵隼是仍旧不放心的,他不知道这个“死而复生”又突然出现在京城齐王府的王全,究竟是为何而来,而他的夤夜跟踪,更是令赵隼心惊不已,是以即便此时进了齐王府中,他也仍旧做出了一副剑拔弩张的姿态,丝毫没有放松下来。
黎晏本有心交代他两句,也叫他别这么着,再吓着王全,但转念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全的突然出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今夜不是秦昭认出了王全,这个人,这样子出现在他的王府门前,他都要存疑好半天,这人自称是王全,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王全为何来的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存了坏心思,此时更是说不清。
而赵隼这样剑拔弩张提防的模样,正好敲打也警醒了王全,叫他知道,他们这些人,并不是会轻易信了他的鬼话的。
王全呢?
他跪在正堂的正中,双手撑在地面上,额头上已然是红肿了一片,可他却浑然不觉,自打进了屋之后,又不知同黎晏和秦昭二人磕了几个头。
他好像已经麻木了。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痛楚,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以前总是听人家说,哀莫大于心死,时至今日,他才算是明白了。
他这一辈子,做过太多的糊涂事,现在想回头,其实已经来不及,至多算是他悬崖勒马,而他明白,这还是被魏业逼着,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不是魏业心太狠,下手太黑,他不会咬出这些事情的——沾染过那么多条人命,他替魏业做了那么多亏心的事情,还有旺兴赌坊的事儿,他又连当朝首辅都给得罪了,他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该以死谢罪。
所以即便是他坦白了过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得到宽恕和饶恕,既然如此,他何必要开口?为什么要主动把自己送上这条绝路?
只是魏业,欺人太甚!
王全猩红着一双眼,又叩首下去:“殿下,您救救奴才吧,不然奴才这条命,就要交代在魏业的手上了。”
黎晏心里很清楚,他所说天大的冤情,一定和魏家有关,和魏业有关,只是他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的,黎晏想不通。
如果说当日假死,是魏业的手笔,那魏业应该把他保护起来,而不是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才对。
故而黎晏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与不解:“今夜还很长,有什么话,你慢慢的说,不要说些虚头巴脑的,叫我听的云山雾绕。魏业要你的命?当日不是他安排了你的假死,叫你借死逃遁吗?他怎么会要你的命?”
王全慢慢的抬起头来,反手摸了摸鼻尖儿:“那是因为奴才知道他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是他一辈子都不敢叫人知道的,一旦给人知道了,他必死无疑,而魏家,恐怕也就此败了。当日他安排奴才假死,奴才的确心存感激,因为奴才知道,玉佩的事情一出,只怕官府就盯死了奴才,奴才从前干的很多事儿,只怕瞒不过,尤其是旺兴赌坊那一桩——得罪了当朝首辅,奴才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罪的。可是奴才也是从那时候起,就多留了个心眼子,就是怕魏业要杀人灭口,不然这次也不可能顺利脱身了。”
他一面说着,略一顿声,又哦了一嗓子,把那只手往身后一放,在自己左脚的脚踝上拍了两下:“殿下不是问奴才,这脚是怎么一回事吗?当日为了逃命脱身,扭伤了,可是奴才不敢歇着,更不敢停下来去看大夫,连夜就逃进了京城,又不敢露面,东躲西藏的,直等着殿下您回京。脚上的伤,就这么给耽搁了,说起来,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他说了一大车的话,黎晏没开口,反倒是秦昭眉心一跳:“你知道他太多秘密?”
秦昭反问了一句,盯着王全看了很久:“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你是能跟在王川身边走动的人,并不是个十分不得脸的奴才,至少我几次到魏家赴宴,都见过你,如果是不得脸的,我必定不会认得你。可是后来……我瞧着齐王这样子,八成也不像是认识你的,可齐王常往来魏家,不认得你,那就是你再没有在主子面前露过脸儿,可你又说魏业要杀你灭口,为了保全秘密——”
他越是说下去,心里便越是隐隐明白了什么。
“王全,当年魏业杀了很多人,那些住进了魏家,给孙夫人安胎养胎的大夫,一个个,下场都凄惨的很,先后离奇的失踪,只是当初没有人怀疑过,只是以为,他们渐次搬离了京城而已——”
秦昭的音调,是沉闷着砸下去的,掷地有声,每一个字,落在王全面前的地砖上,青灰色石砖,仿佛被砸下去,凹出个深坑来。
王全惊诧不已,猛然抬起头来望过去,眼底全是不敢相信:“广阳王殿下,您怎么……您……这些事情……”
也是至此,黎晏才更加愿意去相信,那样灭绝人性的事情,真的都是魏业干的。
秦昭眯了眯眼:“你果然知道这些事情,你口中所说,魏业的秘密,指的,也是这些吧?”
王全忙不迭的点头,可是很快又连连摇头:“不只是这些——殿下,魏业干的缺德事,可不只是这些!”
他一面说着,拖着膝盖往前跪行了三两步,立时就叫赵隼横跨出去一步,拦住了他还想再上前去的动作。
王全身形一顿,便跪在那里不动了,只是转而看向黎晏,话自然也是冲着他说的:“殿下,这次齐州出了这样的事情,您不知道,好多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的!玉佩丢失,根本就是他自己捣鬼,想借着这件事情,把广阳王殿下再跟魏家扯上关系,而奴才偷偷地听到过他和王川商量,此次之后,他便想要跟广阳王殿下摊牌二姑娘的身世,借此为他的生意,谋取便利。殿下您大概不知道,几个月前他去外头谈生意,说是在扬州收了几个新的窑口,出的瓷也都还不错,可其实根本就不算顺利,他最想谈下的几个窑口,一个都没谈成,所以他就借着郡主娘娘给二姑娘留下那枚玉佩,打了这样的主意!”
果然是这样的。
当日黎晏便怀疑过,一切根本就是魏业自己捣鬼,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内鬼,而添香和王全,本来就是听命于他的,这也就解释的通,为什么添香一个劲儿的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却又能够那样准确的,拿走了元乐的那枚玉佩,她的背后,站着的主子,除了魏业,还会有谁?
至于添香为什么上了公堂,还是三缄其口,那就是魏业的本事了。
不过细想魏业的为人与做派,八成是拿了人家家人的性命做威胁,添香才什么都不敢说,当日同阿鸾坦白时,也是哭着说自己对不起阿鸾。
丫头大约真心觉得对不起阿鸾,可她身不由己,不得不听从魏业的吩咐。
那这么说起来的话……
黎晏啧的咂舌:“那教唆冯氏攀咬章夫人的事情,也是魏业干的了?”
王全果然在他的注视中频频点头:“蕙仙的失踪,就是魏业的主意,人是奴才打晕了弄走的,但是之后魏业究竟把人弄到了哪里,奴才不得而知,恐怕只有魏业和王川知道。再之后,他给了冯氏好大一笔银子,又威胁冯氏,如果敢说出真相,她一家子都不得好死,这才有了冯氏在知府大人面前,对我们夫人的攀咬。”
他说到这里,又张口啐骂了两声:“魏业真不是个东西!孙夫人那样好的一个人,又是他的发妻,他把孙夫人给害死了,那即便是说,孙夫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他也不该这样下黑手,要了孙夫人的命!而章夫人呢?我们夫人这些年,持中馈也好,在外行走给他长脸也罢,样样都做的出挑,没有一样对不住他的,他却早就有了休妻的心,无非是觉得,章家如今没落了,再也帮不了他了,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还有魏家那样的家业,再想娶个出身高的填房,根本就不成问题,所以啊……”
王全面上闪过不屑:“二位殿下大概想不到,他真能把事情干的这么绝——当日他从扬州回家,带了个胡氏在身边儿,那就是存了心要恶心我们夫人的,且胡氏那会儿还有了身子,他本来的打算,是叫夫人发作起来,越发容不下胡氏,他正好以善妒的名头,休弃夫人,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改变了心思,没有那会儿就下手罢了!”
这样的心思,的确是龌龊至极!
饶是黎晏素日里对章氏并没有什么好感,乍然听了王全这样的话,面上也不由的闪过鄙夷。
怎么会有人,心思肮脏到了这个地步呢?
孙夫人的事情是一桩,即便是王全这样,不晓得内情的,都觉得,魏业在此事上,未免太狠心了些,做的事儿,叫人说不响嘴。
而章氏便更加变本加厉。
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是章氏一路陪着他走过来的。
那时候扬州章家还算顺风顺水,满门风光得意,也能帮衬得了魏业,即便是在京中没什么人脉,可至少银子上头,亏不了魏业的,他要做生意,章家也没少给他拉生意,最开始的那几年,有多少人,是看在章家老爷子的份儿上,才卖了魏业三分薄面的。
更不要说彼时章夫人在京中命妇之中游走,丝毫不跌份儿,哪怕是那些个命妇私下里说起章夫人未必有什么好听话,可明里大家都还过得去,章夫人更没有一时不慎得罪过她们。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陪着魏业共苦过来的女人,魏业却不愿意与她同甘。
王全见黎晏和秦昭两个半天都不说话,想了想,犹豫着,又叫了声殿下。
黎晏先回了神:“你说,我在听着。”
“还有……旺兴赌坊……”他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向秦昭,却有些怯生生的。
秦昭便立时感觉到,这件事,也许是和他有关的。
而黎晏也是在那一个瞬间,便想起来了。
是了,关于旺兴赌坊的事情,他竟然差点儿就忘了——广阳王府的那把刀。
秦昭见黎晏也侧目望过来,喉咙一滚:“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儿?”
黎晏郑重其事的点了头,却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等着王全开口。
王全也果然明白事儿且十分的有眼色,很顺势的就把话接了过来:“最早找上旺兴赌坊,是奴才带着殿下您当年给魏业的那把刀,找上门去的。殿下的那把宝刀,夏贵年认得,许阁老,更认得,所以奴才才会顺利的吃了干股,年年都拿旺兴赌坊的红利银子,只是这件事情,魏业做的很小心,把一切都做成了是奴才偷了宝刀的模样,即便是到现在,也只是奴才红口白牙的一张嘴,要叫奴才拿出什么证据,证明此事是他授意,奴才还真是办不到……就连之后每年从赌坊得的分红,虽然是交给了魏业,但他都把这账做平了,奴才仍旧是没有证据。”
怪不得出了事,王全会答应死遁。
说到底他还是怕了,最要紧的,是怕许敬山对他不利,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倒是可以攀咬出魏业来,但他没有证据,就是空口白话,说穿了那叫一面之词,而他跟着魏业这么多年,深知魏业的手段和本事,就怕到时候拉不下魏业,反倒弄得自己一身骚,与其如此,倒不如听了魏业的安排,借死遁出众人的视线,等到事情过去,一切风平浪静,便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原来如此
第四百一十一章小看
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闹过了,自然也就过去了,而殿中三人,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会再去提起。
庾子惠放开了心胸,自然也就敞开了心扉,便把当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与了宇文舒知晓,却再闭口不提什么请罪的事。
而宇文舒那里,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舒坦,更兼别扭的。
就像是庾子惠先前所想的那样,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掌生杀大权,说一不二习惯了,突然有一天,发现身边亲近的人,瞒着自己,自作主张,且事关贪墨,又是他生平最为痛恨的事情,这怎么可能会完全毫无芥蒂呢?
只不过宇文舒也能想得明白。
打从一开始,郑檀道的名字,之所以能叫庾子惠抹去,一则是庾子惠还了这个人情,二则,也是最要紧的,庾子惠心里头,到底还是顾忌着郑度之手上的,关于先帝留下来的那一道恩旨。
时至今日,数年过去,连他都不知道,先帝究竟留给了郑度之怎么样的一道旨,每每想来,心中都迟疑许久。
从前他也想过,郑家如果有一天,犯了事儿,先帝的那道恩典,究竟能不能为他们挡风遮雨呢?
可是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也就不再去想了,那也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但今天,庾子惠说起来,他便立时又想到了那样东西。
而一切其实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其实郑檀道涉及贪墨案,他一个襄阳别驾,所贪必定不在少数,一旦崔长陵将他的罪状呈送御前,依着他的性子,郑檀道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的。
他痛恨贪墨,更痛恨官员贪污,致使百姓生活贫苦,这些当官儿的,就该拉出去砍了,才顺应天理,才能安抚民心!
可是郑度之呢?
郑度之一开始打的主意,分明就是逼着他,不得不放了郑檀道。
罢出朝堂,永不录用,听起来是极大的惩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郑檀道本就出身荥阳郑氏,是家中嫡子,就算有朝一日,他被罢出了朝廷,可他那一世的富贵,又有什么人能夺走了不成?
他又不是宗子,即便会在一段时间内,连累了郑家的名声,可经年过去后,谁还会记得这段往事呢?
甚至说难听了,只要三五个月,襄阳的案子查清了,真的闹开了,谁还有心思去管一个郑檀道。
到时候,郑度之仍旧是郑家的宗子,在朝中为郑家挣足了脸面,支应门庭,而郑檀道虽然卸了官职,却也照样享他的富贵无边。
这主意打的真是不错,郑度之真是个惯会钻营的人,怪不得当年他能凭借着揣摩圣心,钻营算计,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去。
如果放在从前,宇文舒也会觉得,在朝在野,会钻营算计,会揣度人心,都并不是什么坏事,这样的人,审时度势,最是识时务,打起交道不累,若是放在朝堂上,他用起来,便更顺手。
只是可惜了,如今事关贪墨,郑度之如此行径和打算,便实在叫他有些恼怒。
更何况,还不只是如此。
宇文舒深吸口气,脸色分明铁青起来:“他的意思,叫你劝劝不问,就事论事,对郑檀道,到此为止,别指望着从郑檀道的身上,挖出更多的东西,以免牵连了郑家进去,越发把襄阳的这潭水搅浑了,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他呢?等到不问真的信了这些鬼话,郑檀道的事情到此了结,只断定他贪墨,交送到京城来,郑度之便可以带着先帝留给他的恩典,进宫面圣,如他所言,求着我,放了郑檀道一条活路,只是将郑檀道罢出朝堂,再不录用。”
他越说脸色便越是难看:“说起来,他也真是够聪明的。”
谢汲在进宫来的一路上,对此事也想了很多,这会子也不知是怎么的,宇文舒突然丢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方才想的那些念头,莫名的觉得,他和宇文舒所想,其实一般无二才对。
他心里头这样想,嘴上就已经说了出来:“进宫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郑度之,为什么在这么多人当中,选择了令贞。”
果然宇文舒高高的挑眉:“说说看。”
谢汲见他那副神色,便明白,他真的猜对了,宇文舒所说的,也是这些事儿。
是以他越发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才又开了口:“一则是他总觉得令贞欠了他一个人情,而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令贞当初已经把郑檀道的名字,从交给崔不问的名册中划掉,所以以为,这份人情还在,所以找上令贞,最为合适。可是那之后呢?令贞会为了他,直接出面去跟崔不问说吗?”
谢汲一面说着,自顾自的摇了头:“令贞是个几乎避世的人,难得出一次门,和崔不问交情淡淡,这种事情,要他去跟崔不问说,且不说令贞肯不肯,就说崔不问,也不是个什么人说了,他都会听的性子。可是令贞一旦答应了,便会管到底,那令贞又会怎么管?”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目光转投向了庾子惠。
庾子惠屏住呼吸,沉思了很久,才在宇文舒和谢汲的注视中,接过了谢汲的话:“我回去找谢泠。”
是了。
谢泠如今是他妹夫了,这种事情,其实还是找上谢家人最靠谱,而且谢泠和王遇之,关系又一向都不错。
找上了谢泠,说明了来意,谢泠自己都会想到,此事该去跟王遇之说,毕竟王遇之是王羡的亲阿兄,他说的话,崔长陵多多少少会听进去一些,再者说了,还有温子璋呢……
谢汲深吸了口气:“所以官家您瞧,郑度之多聪明啊,这事儿只要令贞松了口,肯答应他,郑檀道,也就保住了。”
宇文舒冷笑了一嗓子:“只可惜了,聪明用的不是地方,他未免也太小看了令贞。”
第四百一十二章结梁子
是啊,聪明过了头,用的又不是地方,其实到头来,害人终害己。
这话说来也不对,打从一开始,郑度之没想过要害谁,只是他所托非人罢了。
他或许觉得,庾子惠会为了当年的那点子情分,对他有求必应,所以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去求庾子惠。
只是他没料到,一转头,庾子惠既没有明明白白的答应他所求,更没有如他所想,去寻谢泠,反而是找上了谢汲。
谢汲的性子,可不会顾着那许多,今次没有借着这件事情,再坑郑家一把,就已经很是难得了。
念及此,宇文舒倏尔笑出声来,挑了眉头看谢汲:“进宫把事情告诉我,这主意,你出的吧?”
谢汲不大好意思,他当然明白宇文舒是什么意思,便反手挠了挠后脑勺,低下了头去,只是笑了两声,什么话都没说。
庾子惠撇了撇嘴:“官家,那您现在是打算怎么样呢?郑度之如果求我不成,还会另想办法,我是怕他折腾的久了,耽搁了崔不问的事儿。其实官家不知道,早前我们私下里聚在一处时,就襄阳的事情,也说过几句。崔不问此去襄阳,艰难险阻,困难重重,我们远在建康,能替他做的,实在是有限,可是能够为他办的,都该努力替他办了,至少叫他在襄阳做起事情来,没那么棘手。”
“你们?”宇文舒听的来了兴致,也没去回他前头的话,反倒又追问了两句,“你们是谁们?你,谢汲,荀况,了不起,再把谢潜和谢泠给带上,你大兄是不会管这些事儿的吧?”
“还有太原王氏的郎君们。”
庾子惠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这个皇帝,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和从前一个样儿,一时来了兴致的时候,什么轻重缓急都是不管不顾的。
他无奈的揉了揉眉心:“官家忘了吗?王家的小娘子,就跟在崔长陵身边儿,是一起去了襄阳的。这些事情,王家诸位郎君,可比我们都要上心,生怕他们的宝贝妹妹在襄阳出了岔子。而且官家应该知道的,当初那位小娘子进廷尉府的时候,崔不问为着怕陈荃明里暗里为难她,委实花了好一番的工夫,先后请了我与谢泠出面,到廷尉府去给她撑腰,挣足了脸面,也给足了陈荃下马威。”
这事儿他当然知道,彼时知道的时候,哭笑不得,寻思着,这崔长陵竟还有这样的一面,这算是怜香惜玉吗?小丫头跟在他身边儿,日子不长,什么都没学成呢,再说了,他知道那是个女郎,又不是真的拿她当学生看的,把人送进了廷尉府,请了谢泠出面倒也算了,毕竟还有王遇之的关系在,可崔长陵还要费心思,请了庾子惠去帮她撑场面,实在是下了一番工夫了。
不过后来的很多事情,他也知道。
陈荃其实也不大吃这一套,毕竟那个王羡的出身,他早就知道,就算是没有人替她走一趟廷尉府,她也是个得罪不起的,只是陈荃在官场多年,有些事儿,他真是做的得心应手,刁难起那小丫头,再没人比他做得更好。
之前王羡在京郊查案子的时候,被人掳走,这事儿说到底,陈荃是要负责任的,只不过是后来王羡安然无恙的被救了回来,王钊大概是不想多此一举,再生出什么事端,也是碍于王羡那时人前还是以他王家小郎君的名头行走,这才不好跟陈荃计较,就此揭过去了而已。
如今说来,他倒把这些都差点儿给忘了。
“所以你们说,不问打一开始要带上王家小娘子一起去襄阳,为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呢?”
他看似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却叫谢汲和庾子惠都愣住了。
这屋里沉默了很久,宇文舒才摇了摇头:“大概是我多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情怎么办,那也好办——你怕得罪人不?”
这句话自然是朝着庾子惠问的。
庾子惠一时没弄明白他想干什么,怔怔的摇头:“我自然是不怕得罪人的,可也要看是怎么个得罪法,得罪什么人吧?人家说宁得罪真小人,勿得罪伪君子,那些个伪君子,实在是招惹不起,我也不想惹那些个麻烦上身。”
“郑度之。”
宇文舒噙着笑咬重了话音,“他算不算伪君子?”
郑度之和伪君子,其实不大扯得上关系。
他也算是这些年间难得的磊落人,只是有时候行事叫他们看不上罢了,不过他是郑家的宗子,一味的想要维护郑家和郑家的每一个人,要说起来,也并不算是错了。
至少他想要护着谁,光明正大的,也不是偷偷摸摸的办了。
故而庾子惠摇头说不算,可也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宇文舒的用意。
他长舒了口气:“官家这是打算传召郑度之进宫了?”
“你们两个人进了宫,你猜他会不会知道?”
庾子惠去看谢汲,发现谢汲也在看他,两个人彼此交换了一次眼神,不约而同的点了头。
郑度之如今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庾子惠一人的身上,可是偏偏庾子惠又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心里没底儿,只怕会一直盯紧了庾子惠的动静。
估摸着今儿个一天,对他也算是大起大落了。
庾子惠去谢家的时候,他八成以为,事情办成了,庾子惠是寻谢泠去的,而一切,都按着他所设想的方向在发展,再没那么顺利。
可是却不料想,没多久,是谢汲陪着庾子惠出的门,又一起进了宫。
至此,郑度之这个明白人,总算是能够看得明白,他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甚至还有可能,真的把自己赔进去。
庾子惠进宫了,他所求之事,庾子惠非但没有答应,还选择了面圣,把一切都告诉皇上。
其实如果宇文舒不召见,郑度之虽然忐忑,却也要揣测,到底庾子惠有没有出卖他,可是宇文舒一旦召见……这个梁子,横竖是要结下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神秘面纱
谁说不是呢。
连郑度之在这种时候,都知道要避嫌了,照着庾子惠这个意思,当日崔长陵刚一给了萧佛之消息,叫他直接拿了郑檀道拘在别驾府,萧佛之就已经给京城郑家送过消息的。
可是郑度之再三思量,还是觉得,陛下这时候把崔长陵跟王羡一起派到襄阳去,圣意难测,他最好不要插手,等着崔长陵来处置。
不过这样说起来,郑檀道大概同这次的谋逆案,是不大有关系的,又或者是,郑度之并不知道,他身涉其中。
郑度之对他那个族弟的贪渎,应该了然于胸,只是这么多年来,也没能约束,又或是压根儿不曾约束,一味的纵着郑檀道在襄阳大肆敛财了。
所以这次一出了事,他一点也不着急,毕竟觉得只是贪渎,他总有法子能护住郑檀道一条命,实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平白叫陛下连他也厌弃了,不合算。
然而远在襄阳的崔长陵,就这么把郑檀道晾着了,估摸着,他连萧佛之都一并晾在那儿,所以萧佛之耐不住性子,又给郑度之来了信,而郑度之这时候才开始慌了神,拿不准崔长陵到底想对他那个族弟做什么,这才下定了决心,找上了庾子惠。
可他找庾子惠,又能做什么?又能求什么呢?
“他想让你干什么?这时候叫你去求陛下,放了郑檀道?还是想叫你出面给崔不问修书一封,叫他放过郑檀道,襄阳的事情,不要拿郑檀道来开刀问罪?”
谢汲连声问出口,其实语气已经不好。
他一向都是个耐不住性儿的人,有些时候会急起来,早年间路走的难,他还能痛定思痛,没这么急切,凡事都知道收敛,做个内敛沉稳的人,如今豁然开朗了,再没人能拘着他们谢家了,圣人多年专宠,陛下为她几乎废置六宫,要不是太后再上头压着,现而今恐怕六宫之中,也就只圣人一个。
庾子惠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气:“你倒是别急啊?”
说得好听。
这种事情能不急吗?
谢汲丢个白眼过去:“你一个劲儿劝我不要急,你倒是正经赶紧说啊?”
“他的意思,是叫我给崔不问修书一封,也不是说想从崔不问手上保下郑檀道,不然他早就来求我了,只是希望,崔不问不要压着不发,哪怕是现在就即刻审了人,交到陛下跟前,最起码,不会再有更多的牵连。”庾子惠指尖轻点着扶手,发出了声声闷响来,“他是什么意思,你听得明白不?”
谢汲那张脸,登时就黑透了。
郑度之分明就是怕了。
一开始他很笃定,郑檀道和襄阳的案子没关系,只不过是这次朝廷拿贪墨案要把襄阳撕开一道口子,他正好贪渎,被牵扯出来而已,至于谋逆,他是不敢,更不可能的,那就绝不会有什么事儿。
可是崔长陵在襄阳一直没有动作,压着不发,也不处置,这叫郑度之开始慌了。
还有萧佛之的态度——
萧佛之前后两次来信,一开始也许没有这样急切,而这次,恐怕是急切的催促郑度之,快点儿把郑檀道从崔长陵的手上捞出去,别叫郑檀道在襄阳这潭水里,越陷越深,回头要淹死在里头的。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襄阳的人,不敢叫崔长陵在郑檀道的身上下工夫,而崔长陵一直不提审,只怕暗地里是有所动作的。
郑度之叫这样的消息给吓怕了,隐隐感觉到,郑檀道也许真的搅和到了谋逆的案子里面去。
谋逆是大罪,陛下怎么可能容得了?
即便是他手上的那道先帝恩旨,也必然护不住一个谋逆之罪,这种罪,抄家灭门,是要株连九族的!
昔年先帝朝时,河东柳氏是个什么下场,琅琊王氏又是个什么下场?
柳氏累军功发家,成了河东豪族,先帝处置时,女眷一概不杀,那是看在他们祖上的功勋的份儿上,到底是累军功下来的,为大晋的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开天恩,那是叫臣民信服的事儿,也越发感念先帝圣明。
而琅琊王氏,昔年可与陈郡谢氏比肩的门阀之家,哪里是那么好一锅端了的,真要株连九族,牵连的人,原也太多,而先帝彼时又还想留着王氏一族,多少对谢家是个打压,即便王氏的郎主与宗子皆涉谋逆案,先帝也没对他们赶尽杀绝,谢家便更该小心谨慎的做人。
可荥阳郑氏,拿什么同当年的王家和柳家比?
柳家门第虽然不足,比不得他郑氏是百年的门阀士族,根基深厚,可军功摆在那儿,能叫先帝网开一面,不过也只是留下了女眷而已。
郑氏这几十年来,再难出一个支应门庭的,也是到了如今,才有了这么一个郑度之而已。
一旦郑檀道真的涉足谋逆案,陛下处置起来,满门抄斩,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家真是一个也跑不了,全都得赔进去。
“他主意打的真是正,由你出面,托付崔不问,对郑檀道到此为止。郑檀道只是贪渎,即便来日他查出来,广阳王和萧佛之真的狼狈为奸,意图造反,这也跟郑檀道毫无关系,可他越是如此——”谢汲面色冷下来,连带着音调也一并往下沉,“郑檀道才更为可疑!”
“我当然知道郑檀道可疑,所以见过了他,想了这么半天,才来找你的。”
“那你找我干什么?我要是你,当时就该拉了他一同进宫面圣,请陛下定夺!”谢汲越发没好气,“萧佛之为什么催着他捞人,八成是怕崔不问揪着郑度之不放,回头恐怕把他给扯出来。你瞧着吧,我刚才就说了,萧佛之一个使持节刺史,和襄阳别驾关系这般好,私交甚笃,一定有问题。他先前不怕,必定是他所有的事情,都做的不留痕迹,全然不怕崔不问在襄阳调查,反正崔不问初来乍到的,他干的事儿,真要查起来,没个一年半载,恐怕崔不问连个眉目都寻不到,哪怕他是崔不问。可是如今郑檀道一直被崔不问压着,他才开始觉得事情不对,想着总归要先保全了郑檀道——他有那么好心?这时候,想从崔不问手上保全郑檀道?”
谢汲的话,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切中了要害。
这也就是有些事儿,他不知情了,不然只怕他对整件事情的分析,要更毒更准些。
有些事儿,庾子惠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也真是觉得,这种时候,说出来,只是让形势更加复杂而已。
崔长陵人就在襄阳,而他一直都相信,崔长陵这样子押着郑檀道,不吭不响的,一定是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且他一定也知道,郑檀道和萧佛之之间的那些事儿。
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一定会顺着郑檀道这条线,顺藤摸瓜,揪出萧佛之来。
一开始,也只不过是贪墨。
可是贪墨的背后呢?
世上的事情,就怕有心人去调查,何况这个有心人,还是崔长陵呢?
这些事情他一开始也知道,但抹去了郑檀道的名字,并不是为了给崔长陵添堵添麻烦,而是在庾子惠的心里,一直都笃定,即便没有郑檀道,崔长陵也能够把萧佛之揪出来。
不过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再说这些都是无用的,他想瞒的没瞒住,崔长陵想做的,依然全都做了。
庾子惠几不可闻的叹气:“你知道,郑檀道贪墨的银子,其实有半数,都是跟萧佛之分了的,而从头到尾,萧佛之自己是不露面的,都是郑檀道经手,他躲在后面拿银子。我能揪出他,真的全靠通安客栈这么多年的调查,一早就盯上了他,我本来是坚信,崔长陵一定有法子揪出萧佛之,毕竟他此去襄阳,本来就是冲着萧佛之去的,即便没有郑檀道,他也能把萧佛之给抓出来,所以当日从名册上,抹去了郑檀道的名字。”
说起这些事情,他像是怕极了谢汲会生气,抬眼看过去,仔细的瞧过谢汲的面色,才讪讪的收回了目光来:“我晓得你听了这些一定生气,其实也知道,这话你说给谁听,都是会生气的。而且我也知道,先前温言情来找过你——他没跟你说我什么好话吧?”
谢汲尴尬的咳了两声。
那会儿温子璋找上门来,一来二去的说了那么多的话,对庾子惠的确是有些……意见的。
只不过他晓得庾子惠不是那样的人,替他解释过,而温子璋呢,又不是个十分迂腐的,至少听得进去他们这些人说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不过眼下庾子惠说起来,他没兴趣多说这个,再说了,这京城发生的事情,庾子惠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谢汲冷笑出声来,到底有些忍不住了:“从刚才,我就懒得理你。眼下看来,这京城中的人和事,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庾令贞,你想干什么?”
庾子惠的呼吸一滞:“我并不是要针对谁,实在是早年间,怕了。”
他说怕了。
谢汲从没有从他的口中,听到过一个怕字。
一起长起来的人,即便是后来见面少,交情一直都在的,庾子惠小的时候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后来做了宇文舒的伴读,身份更加贵重起来,他更是张牙舞爪,而宇文舒又十分护着他。
一直到他们都长成了,七尺男儿立于天地间,他为了宇文舒,蛰伏多年,在废王与秦王身旁周旋。
彼时废王狠辣,秦王也不是个省油的,一旦被发现了,即便他身后有庾家护着,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那时候的陛下,尚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护他周全。
可是庾子惠,从来就没有怕过!
今日,他却说他怕了……
谢汲心中动容,面色略有舒缓,说话时的语气也没了那么僵硬:“你,怕什么?”
“也许是当年的夺嫡之争,太过残酷,步步杀机,走错一步路,我们这些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渐之,你是知道的,成王败寇,咱们是一路走过来的人,你还不明白吗?”
是,他明白,他全都明白,可这又值当庾子惠怕了吗?
谢汲拧眉:“我还是不懂,你现在在害怕什么呢?当年那么艰难,你都没有怕过,没有退缩过,如今太平盛世,你反倒跟我说你怕了?”
庾子惠失笑着摇头,仔细看时,他面上其实全是苦涩,眼底也闪过一抹无奈。
他沉默了很久,谢汲也没有催促他,一直到他自个儿缓过神来,慢吞吞的开了口:“我怕的,是再来一次——其实陛下御极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真的有太平盛世吗?废王是不在了,可秦王还在,且秦王狼子野心,从来都不曾收敛过,更为着当年陛下与我将他狠狠地算计一遭,心存怨恨,在秦王的心里,恨不得杀了我,杀了陛下。而那些庶出的王叔们,还有陛下那些庶出的兄弟们——其实最开始,我是防着常山王殿下的。”
“常山王?”谢汲几乎惊呼出声。
庾子惠却说是:“他早年养在太后跟前,他生母又死得早,虽然是庶出的王,可只怕他拿自己当嫡出的看。先帝当年不也是为着这个,才只是把他放在太后跟前养着,并不曾记在太后的名下,免得他来日以嫡出自居,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徒生事端。”
谢汲真的是到今日才知道,庾子惠竟然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防着那些亲王郡王,自然,也就会防着这京中的每一个人。
他手上还握着通安客栈,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最信任的,也只有庾子惠,通安客栈,一直都是他一手打理,是以庾子惠便借着这个,派人盯着京中权贵宗亲,以防着这些人生了事。
怪不得,当初王三从吴郡返京,庾子惠就立时知道了,也怪不得,他今日在家没到衙门里去,庾子惠也一清二楚,甚至是,当日温子璋找上门来的事情,庾子惠……
谢汲心下一沉:“那你也不该连我们一并监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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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入不入京
第四百一十六章汉白玉
王羡心中不屑极了。
他这么说,还不如说是她傻乎乎的,人家说什么她都信呢。
萧佛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说谣言止于智者啊?
她轻信了普通老百姓的话,还要拿了这话到崔长陵的面前去说,今日又到他的刺史府里来说,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王羡真是想骂人,可她不能骂,也不知道要骂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个萧佛之,实在是个无赖。
分明他也是士族高门的郎君,是生于簪缨世家的人,他兰陵萧氏的门第又极高,婚娶配的不是宇文氏,就是大晋的一流士族,怎么他在襄阳做几年官儿,做成了这个样子呢?
强词夺理。
是了。
王羡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词。
萧佛之眼下,就是在强词夺理。
一行人脚步并没有顿住,从影壁墙绕过之后,上了刺史府的抄手游廊,这抄手游廊极长,且能一路直通到宴客的三层小楼去。
萧佛之是个极会享乐的人,三层高的小楼立在那里,一阵清风吹来,檐下挂着的惊鸟铃便响起来,声音清脆,很是好听。
王羡四下看,这小楼的正对面,便搭了个戏台子,想来平日里在此处宴客,对面的戏台子上开了场,那才最是精彩。
这样的布局,王羡以前见过,只不过萧佛之的这个戏台子……
她仔细看过的,那戏台的台基,除了普通砖石之外,中间还夹了三层的汉白玉,名贵极了。
如今是天色暗了,她瞧不大真切,只能就着刺史府中掌了灯,这小楼的每一层又都悬了灯笼,烛火摇曳着,光虽然弱,但勉强都能瞧见东西,不是多亮堂,却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就是就着这微弱的光芒,看清了那三层汉白玉。
虽然她看不真切玉质如何,但王羡此时想来,萧佛之这样把汉白玉铺在了台基上,这小楼又是他宴客所用,只怕那汉白玉都是绝佳的极品,不然他凭什么拿来炫耀呢?
一时间,她想到了顾盼的那些话。
这些年来,花想楼替他们带来的财富,还有他们贪墨的来的银子,怕多半都拿去挥霍度日了!
混账,实在是混账!
她方才说郑檀道是什么衣冠禽兽,人面兽心,那话,其实就是说给萧佛之听的!
萧佛之见她半天不言声,以为她小小的年纪,被自己几句话给噎住了,无言以对,心下便不免又有些得意,且也松了口气:“小王大人,这样的事情,以后总要自己多品一品,总不能听了什么,都要拿出来对人说,你如今入了朝,陛下倚重,是新贵,又身在廷尉府中,将来……”
“府君铺的这些汉白玉,应该都是价值不菲的吧?”
王羡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他说话,径直就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也从那台基的汉白玉上收回来,重新落在了萧佛之的脸上。
萧佛之的脸色,登时比这天色还要黑下去。
崔长陵浅笑出声来,又拿虎口在唇边掩了一回:“宪之,也太失礼了,泽渊兄方才在与你说为官为人之道,你怎么好分心不听?”
王羡呀的一声,拍了拍脑门,抱拳拱手,同萧佛之拜了个官礼:“方才一到这小楼前,我一眼看见了这戏台子,我素日里是个最爱听戏的,在京城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叫我阿兄们带我去听,便多看了府君的戏台两眼,又见这台基上还铺着汉白玉,只是这会子天色晚了,烛光又微弱,我瞧不真切,一时走了神,府君可千万别怪罪。”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就是一唱一和的要他难堪。
萧佛之的胸膛处距离的起伏着,偏偏还不好跟王羡计较,不然他这么大个人了,说出去跟个孩子争执的红了脸,也太难听了些!
况且目下这时候,彼此就是在博弈,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大半棋局。
今夜他见到崔长陵时,先提起了刺史府属官的事情,借此想催着崔长陵尽快审结郑檀道的案子,其实就已经是失了先机的。
可不就是吗?
这个王家的小郎君,不就是从那之后,步步紧逼,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又突然提起花想楼,弄得他心中惶惶,一时竟有些乱了章法。
这会儿……这会儿不能再动怒了。
萧佛之勉强定了心神:“是,那些汉白玉都是价值不菲,不过不是我自个儿买来的。那是当年我任襄阳刺史时,常山王殿下派人送来的贺礼,一共是三块儿汉白玉,我叫人在这小楼对面造这戏台时,全都用上了。”
常山王……
王羡深吸口,抿了抿唇,下意识的望向崔长陵。
崔长陵几不可见的点点头,那动作很轻,可王羡就是看见了。
她定了心神,不为所动:“府君不贪不争,这刺史府中都有这样绝品汉白玉拿来做了戏台的台基,我方才是在想,这郑檀道贪了这么多的银子,还有花想楼那样的产业替他敛财,他的别驾府,该是何等的气派——府君和郑檀道一起共事这么多年,应该对别驾府,很是熟悉了吧?”
萧佛之真是一口气险些没有倒上来,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死过去了。
合着他说了那么多,人家根本一个字都不放在心上,全都当做没听见是吧?
他说花想楼的事情与郑檀道无关,是她轻信了谣言,骂她是个傻子,她呢?
她一转脸,还说花想楼,就是认准了花想楼和郑檀道脱不了关系,分明是无视了他的话,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而后头的这句话,又分明是挖了坑给他跳。
他能怎么说呢?
郑檀道的别驾府到底气派不气派,等到这几日,她随着崔长陵走上一趟,自然看得明明白白。
可是他要是此时便说,那别驾府并没有如何气派,不过都是些寻常摆件,不然也不至于说,共事儿这么多年,他都没发现郑檀道在襄阳大肆敛财还贪墨。
但是郑檀道一个贪了银子的,和他这个两袖清风的比起来,他的刺史府,气派华贵倒更在别驾府之上了吗?
原来竟是他小看了这个王家的小郎君——是,是他错了。
太原王氏的几个郎君,哪一个不是活的人精似的?
这个王宪之,在那样的家里长大的,她诸兄都精明能干得很,难不成会教导出她一个蠢笨庸才吗?她要真的是个无能无用的废物,当日崔长陵也不会把她收入门下,而如今,她更不可能得陛下那样的器重了。
是他失算了,太小看了这个十四岁的小郎君!
第四百一十七章输赢
可是人家把问题,就这样大刺刺的扔到了自己面前,不回答吗?
这儿可不是就他们两个人,旁边还站着个崔长陵。
崔长陵看似一直不怎么说话,但实际上他虎视眈眈的。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城府颇深。
眼前太原王家这个小郎君,只能说是人小鬼大,聪明得很,轻易拿话堵不住她的嘴,而且她反应未免也太快了些——就像是方才,分明他那些话,能把这个话茬给扯开,而且即便是崔长陵,也不好硬要把这事儿再拉回来。
说到底,他是最清楚的,花想楼和郑檀道,根本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崔长陵还能怎么说?说他了解了情况,掌握了证据吗?等到真的要把证据拿出来的时候,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他毕竟跟崔长陵一起待过一阵子,那时候就知道,崔长陵绝不是个这样的人。
所以崔长陵手上没有证据,他根本就不可能证实了,花想楼和郑檀道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他只能听着自己出言奚落这个王宪之,什么办法也没有。
而且到了这会儿,其实萧佛之已经醒过味儿来了。
方才崔长陵不开口,叫王羡替他开了口,说白了,其实是仗着王羡年纪小,说错了话也不打紧,说不准,这个花想楼的事情,也是随口胡说的,其实是在试探自己,也就是说,崔长陵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盯上了花想楼了……
萧佛之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定。
可是他最明白的是,如果崔长陵真的已经盯上了花想楼,且敢到他的面前来说,就一定不怕他暗地里做手脚,说不准,崔长陵正等着他对花想楼做什么手脚,从而好一举拿住了他。
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以静制动,不可能再拿花想楼中的那些女人做什么文章,更不可能杀人灭口了。
钦差卫队在襄阳,崔长陵这个鬼才尚书令也在襄阳,这时候杀人灭口,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
上当了。
原来他处处谨慎,小心提防,却还是在不经意间,上了崔长陵的恶当!
萧佛之心里是有怒气的。
当年他跟崔长陵一起跟着温祈道学本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温祈道的心未免也太偏了,什么都是紧着崔长陵,最偏向的,也只有崔长陵。
那个时候他不服气,他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会输给崔长陵,所以他费尽心机,想叫温祈道看到他的机敏和聪慧,到头来,却叫温祈道一眼看穿,他心术不正,城府颇深,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他,送了他回兰陵萧家,甚至都没有亲自出面,只是给阿耶送去了一封书信。
从那之后,阿耶仿佛也开始提防他,但又不得不重用他,这么多年来,父子间的关系,也再不似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要归咎于崔长陵才对!
而在数年过去,萧佛之却突然发现,他的的确确,还是比不上崔长陵。
这次襄阳再见,并不是老友叙旧,而是斗智斗勇。
他很清楚的知道,如果崔长陵输了,将来他们就能够事成,毕竟所谓谋逆,连鬼才崔不问亲自到襄阳查案,都没能查出任何的端倪来,皇上就算再疑心,至多防范个三五年——三五年而已,他们已经按兵不动,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了,不怕多等上个三五年——而过了这三五年,皇上的疑心不再有,广阳王殿下,也就是一身清白,再不会有人拿广阳王意图谋逆来说事儿。
可他一旦斗输了,那就真的,一败涂地,什么都没有了,不光是他,还有广阳王,还有这条船上,所有的人。
萧佛之一辈子都不敢忘记,昔年的河东柳氏,伙同废王意图谋逆,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干的这些事情,不敢让家里知道,不敢让阿耶知道——因为他笃定,阿耶倘或知道一丁点儿的线索,都会第一个拿了他,到御前去请罪。
届时便是牺牲掉一个他,保全整个兰陵萧氏。
萧佛之心中有无限的感慨,更有无限的苦涩,他和任何人都说不了,没有人能够听他倾诉这些。
眼前的崔长陵和王羡,渐次模糊起来,他眯了眯眼,拉回了自己的思绪,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开口:“气派不气派的,小王大人见惯了好东西,其实什么样的宅子,怕也入不了你的眼。我这几块儿汉白玉,方才不是也说了吗?这是常山王殿下送来的贺礼,是殿下高看我,也是为着我阿姊的缘故,不然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会随随便便就送了我了。至于小王大人所说的气派华贵,我就真不敢当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把人往那小楼中引去,似乎不愿再跟王羡扯皮,便转了话锋,又去叫崔长陵:“夫子在席间等了许久,咱们还是先入席,再叙旧说话,总不能咱们在外头聊的畅快,叫夫子独自等着吧?”
“说的也是,说了这么会儿的话,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叫夫子久等了。”崔长陵噙着笑,笑意淡淡的,“宪之,知道你一向爱玉,可也别耽误了事儿。”
王羡见崔长陵挪动了脚步跟上去,这才讪讪的收了声,想着崔长陵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不过今夜到刺史府中赴宴,到眼下为止,崔长陵想做的,想说的,也都借由她的嘴,说给了萧佛之听,他交代的事情,她全都办到了,且还都办的不错。
而且依着她的判断,萧佛之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恐怕郑檀道的别驾府,真的是不如这刺史府的万一,换言之,花想楼中的一切,大约同郑檀道毫无关系。
第三百五十一章:再议
第三百七十八章胡作非为
温子璋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他今儿个来,真是给谢汲添堵的。
他犹豫了片刻,开口时的语气带了三分试探:“到现在这么些年过去了,不记恨他?”
谢汲好似感到奇怪,听了他的话,翻了翻眼皮看过去:“我凭什么不记恨他?”
睚眦必报。
阿耶从前说过,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不管过去多少年,有些事儿他压在心里,是过不去的坎儿,就如当年他设计将小姑姑嫁予王家,好好地谢氏嫡女,平白给人做了填房,还又不是大宗嫡出。
其实后来这件事阿耶和阿娘是都想明白了的,但为时已晚,且又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那般行事了。
事后数年过去,小姑姑在王家过的并不快活,尤其是王氏落败,灰溜溜的离开建康,他谢氏一时风头无量,无人可比肩,人家家里有了更深的怨愤,本就是积怨已深,哪里还经得住那一遭事儿,王家的郎主身死,好好地宗子被罢出朝堂,永不录用,要说还能真心善待他们谢氏的女郎,那才真是成了圣人,偏他王家上下,恐怕找不出半个圣人心性的人来。
是以后来爷娘为此把他叫到跟前,骂也骂过,阿耶气急时也动了手,可他一点儿都不后悔。
阿娘倒是抱着他哭,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记恨小姑姑,但又没法子说,人家说长嫂如母,到了阿娘这里,她又护不住小姑姑,到那时候,心里是十分难过的,又觉得愧对了祖父与祖母。
阿耶就是在那时候,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睚眦必报,竟把这样的心思都用在了自家人的身上。
谢汲一辈子都忘不了——长这么大,阿耶脾气不大好,管教他们兄弟又严格的很,斥责的时候不是没有,可指着鼻子骂他们,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而阿娘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就叫他跪在那儿,跪的笔直,阿耶说什么,他全都生受了。
后来谢泠问过他,后悔不后悔,尤其是在得知小姑姑过的艰苦时候,有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和悔意,他不假思索的就告诉谢泠,这一辈子,他最不后悔的,便是这件事。
再到今日,温子璋问他,是否记恨郑度之……
真是可笑,这样的人,他凭什么不记恨?
谢汲在温子璋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他便知道,此时自己面上表情一定骇人,周身寒意外露,是要把人给冻伤的。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到了眼底的害怕,言情。”
温子璋心下咯噔一声:“只是一时见脸色大变,从没见过……”
他当然从没见过,他是太平世里为官的,勾心斗角也再不似从前厉害了,那是不牵扯生死在里头的,只能算得上权利倾轧,人家阴谋阳谋的,都只不过为了在朝堂上更有话语权,仅此而已。
不像他们那时候,一个弄不好,一命呜呼,小命就此交代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好些人没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事了,我呢,就自己骗骗自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横竖现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想的多了,自己生气,也不值当。”谢汲一面说,一面叹气,“今儿突然提起来,我上了头,来了脾气,倒把吓了一跳。”
温子璋连连摆手:“倒也没那么不经吓,不过是乍见之下有些不安罢了。”
他此时再去想谢汲先前所问,祖父又究竟是不是想叫谢汲去见一见庾子惠呢?
温子璋略眯起眼来,叫了谢汲一声:“如果去见庾侍中,能叫他改变主意吗?”
谢汲疑惑不解:“改变什么主意?”
“这……”温子璋叫他说愣了,“侍中没把郑檀道的名字写在名册上,不就是有心回护,偏颇郑家吗?”
谢汲也是先前叫气昏了头,一时也没多想,温子璋问的没头没脑的,他顺势就反问了一句而已,这会儿恍然大悟,嗨呀一嗓子:“说这个,我都糊涂了。”
他脸上的寒冰碎裂开,又露出了那张好看的脸,虽说仍不是多温和,但较之先前,已然好多了:“他呢也不是非要偏颇郑家,只是我刚才不是也告诉了,郑度之的手上,有先帝给的一道恩典,可究竟先帝是怎么说的,我们没有人知道,就连陛下都不知道,所以出了这种事,他大概也不想把郑家牵扯进来,倘或郑檀道真的身涉其中,少不了要向郑度之求救,到时候他再搬出先帝的恩典,谁能奈何得了他?一来二去,都是麻烦,节外生枝,不如索性就不要碰他们家的人。”
可温子璋觉得匪夷所思,更觉得此番言论简直骇人听闻。
他们怕郑檀道身涉其中,可这个其中,那是广阳王谋逆的大案!
“要照这么说,合着他郑家的子侄如何胡作非为,朝廷都奈何不了他们了?”温子璋彻底拉下脸来,冷笑着质问到了谢汲脸上去,“这是什么案子?是小打小闹的贪墨而已吗?他极有可能涉及谋逆大案,难不成也凭着他族兄手上不知究竟是什么的一道恩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他了?再者说了,即便他与谋逆无关,又或是查到最后,广阳王并无谋逆的心思,那今次南漳一个县中,涉贪墨案的官员就那么多,大半个南漳县属官都脱不了干系,这也不是小打小闹的贪墨了吧!”
他说来义愤填膺,又咬牙切齿的。
谢汲心想着,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啊,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处,但遇上事儿,终究沉不住气。
温子璋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他在温子璋这个年纪上,遇事儿毛毛躁躁,其实也这样,比温子璋如今还有过之无不及,但现如今回过头来想,又看看眼前张牙舞爪的这个人,谢汲不由发笑。
他这一笑不打紧,却叫温子璋眉头紧锁,越发上了头:“笑什么?”
他一字一顿,阴森森的。
谢汲一愣:“倒不是笑话,说的都对,但这里头到底有内情不是……”
第三百七十九章不必惊动
有什么内情,这又算得上什么内情!
只不过谢汲说起话来态度和软了好些,温子璋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再说了,这本来也不是谢汲闯的祸,更不是他做的事儿,即便是要追究,那也该去找庾子惠,在这儿同谢汲理论,才不成体统。
而且……
温子璋知道,眼下有正经事要办,不是同谁置气的时候。
这世上的人吧,人家那句话说是各怀鬼胎,虽然不好听,但意思都差不多是那样。
庾子惠把郑檀道的名字从名册上拿掉,有他的用意,而崔长陵在南漳查到了郑檀道头上,立时就下了令给襄阳刺史府,先拿了这位襄阳别驾的权,也固然有崔长陵的用心。
他眼下在京中愤懑不平,那都不顶用,他既没法子叫庾子惠按他心意办事儿,更不可能叫崔长陵听他的就此收手。
谢汲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气恼时,言语间指责谢汲两句,谢汲也不跟他计较。
温子璋反手去摸鼻尖儿,又不大好意思,想着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实在不客气,这会儿便尴尬起来。
谢汲是明眼人,当然看得出他面上的尴尬,噙着笑宽慰了两句:“我好歹比年长些,没有跟计较这个的道理,再者说的原也不错,这里头虽说有内情,可终究是朝廷的事更要紧些,生气也没什么不对。”
他态度越是谦和,温子璋便越是觉得自己实在过分。
于是他别开眼,也不再那样盯着谢汲不放,顿了好半天,才接了谢汲最早时候问的话:“祖父的意思,应该不是要去见庾侍中,只是将此事告诉知道。郑家其中的这些事儿,祖父比我要清楚,所以他大概也怕,真的拿了郑檀道,郑度之会为了他这个族弟豁出去,在京城里闹得不像话,弄得陛下为难,如此一来,就怕陛下要给远在襄阳的令君施威施压,那令君在襄阳办差,就会束手束脚。”
他话至于此,谢汲还有哪里不明白的,是以接了他的话茬往下说:“温夫子的意思,我知道的此事,倘或郑度之真的这样胡闹,不思为君分忧,只一心想着如何保全了他的族弟,陛下要真是为难起来,也好叫我从旁劝上一劝,至少不能因为这个,给崔不问头上再扔压力,不然襄阳的案子,只怕难查下去?”
温子璋果然点了头:“我想来应该就是这样,咱们都知道,跑到襄阳去查一位王叔,这并不容易,更不要说之前还有牵扯出凉州秦王殿下,以及昔年河东柳氏的旧部们。有些事儿不知道,我也不一一与细说,只能说襄阳势力错综复杂,是非之地不是白说的,令君此去查案本就不易,要再由着郑度之为一己之私,这样袒护郑檀道,给令君造成困扰和麻烦,那就更难办了。”
他一面说着,又稍稍顿了顿,正眼过去瞧谢汲,见他面上隐有为难之色:“是怕庾侍中知道了,会同生分闹的不愉快吗?”
“那倒不至于。”谢汲笑着说不会,“他也没糊涂到这地步,有些事儿能替郑家遮掩的,他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就算了,只当是还了郑度之昔年的人情。令贞这个人,真没们想象的那样不堪,他只是不愿意欠了不相干之人的人情罢了。至于说我嘛……他欠我的原多了,我们两个,到底谁欠谁的更多,这辈子怕都算不清,哪里有为这个就彼此生分了。”
谢汲不是胡说八道的,当年庾子惠瞒着他,拿了他的银子在陈郡弄什么通安客栈,后来查出来,那是为昔年还是皇子的陛下经营的,又把他拉扯进来,捎带上他们谢家,这是庾子惠对不住他的,也是欠了他的。
可细细想来,要不是庾子惠当年所为,凭阿耶与二兄那样坚持的态度,他也不可能就轻易入京,更不可能说他选择帮扶陛下时,阿耶同二兄虽斥责过,却并未强迫逼着他不许那么干。
横竖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泥潭里,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这才有了他的从龙之功,有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便是他又欠了庾子惠人情之处。
是以他跟庾子惠之间,早就算不清到底谁欠了谁,自然了,也没必要计较的那样明白。
话说开了,旁的没什么好交代的,温子璋对他二人之间的那种情谊也不甚明白,更无心过多了解,只是见谢汲已然明了,便打算告辞。
却正赶上明安站在外头叫了声郎君,温子璋便又收了声,侧目去看谢汲。
谢汲听见他的声音,一时又紧张:“说。”
短短一个字,怕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那声音显然是在颤抖的。
温子璋膝下也有了孩子,只不过身体都不错,加上荀嬿又是个爱疯玩胡闹的,便是有了孩子,也一贯如此,连带着孩子们跟着她一块儿疯玩不成样子,却又不想每日疯跑一通,身体倒越发不错,横竖如今也没到要进族学的年纪,温子璋见既有好处,又不愿拘束了荀嬿,也就由着他们去。
今日所见谢汲这样紧张,他实在能够理解,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倒什么都没说。
外头明安温吞着嗓子回他的话:“女郎的身子无碍了,只是惊动了太医,二郎君知道了,叫夫人到咱们院儿里去了一趟,这会儿见过了太医,吴太医又是说叫多带女郎到庙里去拜香火,二夫人听了这话已经吩咐了人去备车,这会儿就要陪咱们夫人出城,打发了奴才来回您一声,免得您忧心。”
谢汲这才松下一口气:“她们要带三娘一块儿去吗?”
明安说不是:“二夫人说女郎才吃了药,叫身边儿的奴婢们看顾着,又告诉了四夫人,庙里就不带女郎去了,今儿只她陪着咱们夫人去拜一拜,等女郎大好了,再带女郎到佛祖面前去跪拜。”
谢汲说知道了,面色恢复如常,打发了他去别的便不多提。
第三百五十二章:慌乱
第三百二十章揭开白布
打发走了栾子义后,王羡才拿小手攀扯上崔长陵的衣袖一角,为着四下无人,稍稍胆子大了一些。35xs
她吸了吸鼻尖儿:“方才你是故意说起河间府的案子吗?你想从栾子义那里得到什么样的信息呢?”
崔长陵此时不大笑得出来,是因为栾子义的反应告诉他,事情或许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元祁的身份或许成了难解的谜,而广阳王这伙子人究竟筹谋设计了什么,则成了更大的谜团。
这一团团迷雾挡在他的脸前,他又如何有心思打趣调笑,更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呢?
崔长陵任凭王羡牵着他的衣袖,低头看她:“原本以为他听闻人皮面具会大惊失色,看样子是我想多了。”
“可是栾子义他方才……”王羡小嘴一抿,再开口时候,便是钝钝的,“我瞧着他方才是愣怔住了须臾的,只是后来又表现的那样惊诧,不像是装出来做戏的样子。”
是啊,连她都觉得,栾子义方才的样子,委实不大像是做戏,那是一派的确不知情,乍然得知这样的事情时,只余下惊诧的表现。
“你看得出,我自然也看的出,所以不愿再与他多说,只尽早打发了他到前头去了。”说起这个他就不免叹气,“恐怕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许是夫子想岔了也未可知。方才那转瞬之间,我脑海中已闪过许多的念头,只是要一一去证实,少不了花时间——”
他拖了拖音,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
栾子义有句话是说对了的,停尸房这样的地方阴气重,便是旭日和风拂面过,也带出一阵的阴森和凄凉来。
崔长陵见她明显缩了缩脖子,便抬了手在她脖子后颈处捏了一把:“想清楚了,真要跟我进去吗?”
王羡连忙就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手,生怕他丢下她似的:“先前不是说好了的吗?我陪着你一起来。这会子到了门口,眼看着要进门去了,你怎么又问我这个?是不是卯足了劲儿要打发我也尽早离开这里来着?”
这丫头狗咬吕洞宾,他一心一意为她着想,怕她惊恐过了头,回头要留下阴影。
她倒好,非但不领情,还要倒打一耙,倒像是他多没心肝儿,一味的要赶她走一样。
崔长陵拿她实在是没了办法,摊开手随她握着:“我不是要打发你尽早离开,是你没能克服内心的恐惧。35xs这不是闹着玩儿的,等会儿进了门,你再要打退堂鼓,我可不会再送你到前头去安静待着了,知道吗?”
王羡梗了梗脖子,端的是一派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摆明了态度,这道门,她今天进定了。
崔长陵瞧着她这幅神态,哪里还需要再问,便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把她小手捏住了,把她整个人往身边带一带,迈开步子径直上了台阶。
她手心儿都是冰凉的,指尖隐隐在发抖,崔长陵霎时间便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惊恐,于是一面走,一面又安抚她:“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人不是你害死的,阴谋诡计也与你无关,你只是来查案子,问心无愧,他在天有灵应该谢你,你是来还他一个公道的,知道吗?”
王羡声儿打了个颤,到底是怯生生的:“还可以这样讲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走得慢,反问了一声回头看她,眼底尽是宠溺,“更何况,当初徐五那样的惨状你也见过了,还怕什么呢?你心里不要一味的想,自然就不会怕了,要真是紧张,就拉紧我,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吗?”
他声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语调低沉,语气温柔,王羡一时沉溺其中,倒像是真的忘记了紧张和惊恐。
这屋前的台阶不多,其实三两步就能跨上来,为着崔长陵走得慢,竟也走出了数十步的感觉。
等到两个人在房门前站定了,王羡突然回了个头,一眼瞧见了那矮矮的台阶,于是就更安心了。
身边这个人,会无时无刻的照顾好她,不会叫她出事儿的。
可饶是她在心下安慰了自己许多话,当崔长陵一只手推开房门的那个瞬间,她仍旧感受到了一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初在京郊见到徐五郎君惨死之状,她只是觉得头皮发麻,又恶心反胃,毕竟那样惨烈的死法,连许渡都是吃了一惊的。
可是那时她并未觉出阴森,但这停尸房……
到底是如栾子义所说的一般,阴气聚集的重了,一开了门,这阴森寒凉就关不住了。
王羡脚步愈发沉重,崔长陵拉着她,更把她小手攥紧些:“没事,停尸房是这样的,廷尉府的停尸房比这里还要厉害,所以我轻易不过去。”
她思绪被他牵着走,咦了声:“你从前还进过廷尉府的停尸房吗?”
他说自然:“有些案子复杂的很,单凭许渡红口白牙的说,也讲不清楚,还得我自己去看,他站在旁边儿娓娓道来,我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死因,又有那些意外的伤害。”
验尸这样的事,其实还是满神秘的,只是同死人扯上关系,听来便叫人不寒而栗,是以寻常人不愿意过多的接触罢了。
崔长陵见她好似放松了些,自然也松了口气。
这一间停尸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整整齐齐的拜了十三张床,高度及了腰,王羡站在那里比一比,便要比她的腰肢还高些。
元祁的尸身是摆在最中间那张床上的,白布盖在他身上,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
崔长陵想松开手过去瞧,王羡下意识的又抓了一把,等反应过来了,又猛地松开,意识到崔长陵带着打趣的在看她,不大好意思的别开了脸去。
他摇头,叫了声宪之:“你来把他身上的白布揭开。”
王羡惊诧不已,哪里还顾得上害羞难为情,一扭脸儿正对上崔长陵认真而又坚定的目光,她一抬手,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儿:“我?”
第三百二十一章不着调的崔长陵
王羡的另一只手,原本抓紧了崔长陵的,在那一瞬间,便松开了。
她整个人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后退,一路退到了门口的墙边,拿背抵在墙上,直挺挺的站着,讪讪的笑:“夫子?令君?你同我开玩笑的吧?”
崔长陵拧眉看她,这丫头这幅做派,大有他若说上一句没开玩笑,她便拔脚就跑的样儿。
她右手边儿就是停尸房的大门,进来的时候,他想着密闭的空间更容易引起她的恐慌,加之她先前被掳走时,也是叫关在密室里头,黑暗不见天日,就怕这会子她又想起上次的事,那便更加的麻烦,是以进得门来,他特意的没把大门合上。
眼下她躲得远远地,只要一步跨过去,人就窜出去了。
崔长陵抬手压了压太阳穴,这只手先前一直握着她,这会儿空落落的。
手垂回身侧时,在崔长陵的面前僵了一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才又落回去:“我没同你开玩笑,你也别打量着跑出去,进来之前我问过你,这会子要走来得及,倘或跟着我进了门,可就不能再打退堂鼓,难不成还叫我把你再送到前头大堂去吗?”
他倒也不是生气,就是无奈的厉害。
这丫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崔长陵斜眼扫过盖在元祁身上的白布,这东西,就像是最后的那道坎儿。
她心里恐惧,担忧,其实无非是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情。
王家把她保护的太好,虽有她几个阿兄带着她顽劣胡闹,可总也都有个度,没有人会带她来碰一碰这样晦气的东西。
其实他也不想,只是她自己做了选择,那他不会阻拦,只会带着她慢慢成长,而这成长的路上,免不了要经历这些的。
当她真正动了手,揭开尸体身上的白布,入眼是灰白毫无生气的一张死人脸,她会受到惊吓,可惊吓过后,她会发现,也不过如此,等将来再遇上,就不会有人再能拿死人尸体来吓唬她——而目下他在她身旁,她吓着了,他还能安抚她,能哄一哄她,总好过来日要她独自面对。
王羡这会儿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没想到,崔长陵带着她进了停尸房,可却要她亲手揭开那层白布……
她艰难的吞口水,呆呆的开口问:“你带我进来之前,就想好了的?”
崔长陵说是,异常的坚决:“这层白布,今儿我是一定要你来揭开的。”
王羡肩膀一抖,脖子也跟着缩了缩。
这会子再要跑是不可能的了,崔长陵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一张口就堵死了她的退路,现在跑出去,那成什么了?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她生来骨子里带着倔强,之后的十四年间,父兄也都是这样在教导她,是以她从不肯叫别人看轻了自己,更何况是在崔长陵的面前。
王羡一向觉得她与崔长陵云泥之别,两个人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她奋力的想要追赶,难不成还要自己退缩回去?
先前努力追上去的那么多步,岂不全都白费了?
上次与他袒露心迹,信誓旦旦说要追上他,与他比肩而立,而不是只做个依附于他的无能之辈……那些话还犹在耳畔,她往哪里跑?
跑是跑不掉了,王羡心念一动,眼珠子骨碌碌的滚了两滚,脸上已然挂上了讨好的笑:“夫子,令君,心肝儿,这样的事,你来就好了,我站在旁边儿看,你做你的,我认真的学,下回——”她眉开眼笑,实则是耍赖撒娇,“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我再有样学样,自己动手,你看怎么样?”
崔长陵一时觉得脑袋疼。
这丫头嘴上没个遮拦,倒也不怕有人在外头听了她的话去。
她方才叫什么?心肝儿?
崔长陵喉结一动,是咽下口水的姿态。
打从与她坦白了心意,她连句亲昵的话都没怎么好好说过,更不要说亲密的叫他。
从前还能听句夫子,可如今连夫子也不叫了,她大抵觉得别扭,他听来只会更别扭。
今儿倒好了,为了不碰元祁身上这层白布,站在这县衙的停尸房里,冲着他连心肝儿都叫得出口。
崔长陵手是背在身后的,踱步了须臾,那一步终于跨了出去。
他腿长步子大,这停尸房拢共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三两步就跨到了王羡的身前,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
两个人靠的太近,王羡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没由来心跳就更快,她低下头,脸上是通红一片,下意识的把小手抵在了他胸前:“让开些。”
她是使了力道去推他的,奈何力气小,推不动。
崔长陵反握住她抵在自己胸口的两只手,攥在手心儿里,低下头,在她耳边呵气:“心肝儿?”
王羡脸上腾地一下升起热气来,真正红的要滴出血来。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感到手足无措,这是什么地方,他这个人怎么这样……
王羡心下有些急,更多的是害羞,两只手挣扎着想往外抽,奈何不得法:“你这人怎么这样坏,从前高高在上,又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我见你时常都是淡淡的样子,今次怎么这样不着调。这是什么地方,人家县衙的停尸房,元祁的尸体就摆在跟前,你拿我打趣什么?还要凑的这样近,赶快让开。”
“羡羡,再叫一声?”崔长陵压根儿就不理会她,眼下是存了七分的暧昧心思,余下三分才是打趣。
他脑袋几乎抵在她耳畔,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其实眼角的余光一斜,就能看见她那张红透了的脸。
这丫头不经逗的很,这会子连圆滚滚的耳垂都是红扑扑的。
从前他没大留意,加上她许久不佩耳饰,耳垂上打的耳洞不那样明显,眼下凑的这样近,才能真切的看到。
他倒吸了口气,当下脑子一热,竟伸出舌头来,在她耳垂上舔了一口。
王羡如遭雷击,整个人打了个哆嗦,真是说不出什么样的感受,酥软又发麻的感觉,从耳垂一路蔓延到心口,又径直延伸到腿上,她几乎站不住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赐婚
第三百二十二章牵引
这个人在做什么
王羡方才说他不着调,那真是说错了,眼下他才是真正的不着调
她何曾与人这般亲密过,便是家中姊妹一处玩闹,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少有乱来的。
耳垂上还隐隐泛着湿热,那样的触感
王羡如今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便觉得胸口生出一股子的燥热来。
她说不清也道不明,这样的燥热从何而来,或许,是为着崔长陵,可再往深处追究,竟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了。
她有心躲开,却又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贪恋这样的亲近。
贪恋
这念头一闪而过,王羡自己叫吓的不轻。
或许,她只是贪恋与崔长陵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而已。
从前不敢想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如何,现下这个人,实实在在是属于她的了,两情相悦,原来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那她可不可以她可不可以拥有他更多一点点
她觉得自己是贪心的,可又觉得这样的贪心并没有什么错。
于是她伸出手,慢慢的,那双手攀上了崔长陵的腰肢,环臂抱住了他。
崔长陵噙着笑,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她的依赖和眷恋,她是羞涩的,就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惹人怜爱,可她又是那样的勇敢,她想要的,想做的,从来就不会瑟缩退步。
他那份调笑打趣的心思渐次放了下去,其实他也想要更多,可是怕吓坏了她,况且这地方也不对
想起这是什么地方,崔长陵脸上的笑僵了下。
得,这法子倒蛮好使的。
原本怕她进了门害怕,眼下好了,她实打实的不会再怕了。
崔长陵松开怀里的人,霎时间落空的感觉其实不大好,他想了想,还是把王羡的手牵在手里,拉着她慢慢的靠近了摆放着元祁尸体的那张床。
直到那白布重新引入王羡眼帘,她才猛然想起紧张来,被他攥着的那只手,指尖抖了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总之是在崔长陵的手心儿里挠了下。
崔长陵只觉得浑身一震,惊诧的回望她“干什么呢”
“没”她脱口而出的否认,让她意识到,方才的举动不大好。
王羡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头皮发麻的厉害“还是要我揭开啊”
崔长陵说是,显然丝毫没有为先前两个人之间的亲密而动摇这份儿心。
王羡听了他这样说,倒像是认了命一样。
她撒娇也撒了,耍无赖也耍了,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她来做这件事,她想来,崔长陵不会坑她,要她做,是为她好,她认认真真的考虑起来,也能够明白,这层白布掀开了,从今以后她都不会再怕这样的事。
也许他想到了当初陈荃的有意刁难,毕竟那时候他也说过,不可能永远都能够这么及时的感到她身边,替她遮风挡雨,化解这些难题。
她在廷尉府,还在陈荃手下当差,陈荃几次三番,有意无意的为难她,明里是忌惮王家和他,暗地里照旧我行我素,指望陈荃收手,大抵不可能,如果将来再遇上人命案子,难道她要恐惧一辈子吗
王羡眼巴巴的望着他,目光渐次变得坚定起来,她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崔长陵没再拦着,顺着她的力道就松了手。
在拿细长的手指即将要接触到白布的一瞬间,王羡的手背上覆盖上了一只属于崔长陵的手。
“夫子”从前几个月叫惯了,惊诧之余,王羡是脱口而出。
崔长陵几不可见的拢了一把眉心,心下却记着,一定要把这个称呼给改掉才好。
实则王羡叫出口,自己也后悔了,她抿起唇来,再不提夫子二字,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的那只手“你反悔了啊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定,你反悔了”
这委实不像是崔长陵一贯做事情的风格,哪里有临到了关头反悔的呢他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既然是铁了心,那就一定会叫她做。
可是眼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生出些许的害怕,就怕他一时动了什么心思,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来。
这样子去揭开白布,已经是她所能够承受的最极限了
然而崔长陵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反倒是收紧了握住“我带着你做。”
王羡喜出望外,跟着就看见崔长陵那只有力的大掌,牵着她的手,不他几乎是拿着她的手,去掀开那层白布,动作并不快,这有些折磨人,但她明白,这是有意为之,只有这样慢慢的,叫她亲眼看着,躺在这床上的虽然是一具尸体,却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的威胁和伤害。
一直到元祁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透着灰白颜色,毫无生气的再次出现在王羡眼前时,她才惊觉,原来她真的做到了,在崔长陵的牵引下
王羡整个人松了口气,却也几乎瘫软。
崔长陵半抱着把她稳住,扶着她站起身,叫她大半的力气都倚在自己的身上“还好吗”
那语气无不关切,王羡有些滞滞的点头“其实真的做到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害怕,就是就是难免有一些腿软,还是紧张过了头,好在有你在。”
她没有哭闹起来,也理智尚存,崔长陵放下心来,只是仍旧扶稳了她不敢松手,就怕她跌坐在地上“所以你看,我先前就说了,你是来还他一个公道,替他找出真相的,他便是在天有灵,该感念你,而不是回头来害你。羡羡,往后遇上这样的事情,也要这样想。”
王羡突然想起了许渡。
也许在这样的时刻,想起许渡,不合时宜,但崔长陵这样说的时候,她脑海中就闪过了许渡那张脸。
她没有见过许渡验尸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可是她知道,许渡是信鬼神之说的。
一个信鬼神之说的人,却仍旧做着这样的事,大概
她略顿了顿,牵着他的衣袖“许渡平日验看尸身,也是这样想,所以他才会问心无愧,从不惧怕吗”
第三百二十三章真的是他
要安抚王羡的情绪,其实没有崔长陵想象中的那么难。
她是个自律的女郎,也很坚强,走出了这一步,之后的一切,好像一下子就顺利起来。
要叫她直视元祁的脸,她还是会有些犹豫,但犹豫再三,仍旧会做,崔长陵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欣慰。
他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个,他一向自视甚高,便觉得,只有这样的王羡,才配得上他崔长陵。
这停尸房因为先前仵作刚刚重新验看过元祁的尸身,所以还留下了没用完的热水,其实也不多热,栾子义和仵作离开的久了些,水造成了温吞的温度,但崔长陵伸手试过,这温度却刚刚好。
崔长陵吩咐了王羡去拧条湿帕子来,她倒也听话,在这停尸房里来来回回的走动,竟再没有一丝的怯意。
湿热的帕子很快就递到了崔长陵手上来,王羡瞧着他作势要往元祁脸上贴,还是下意识先叫住了他。
崔长陵手上的动作一顿,疑惑的望过去“怎么了”
“我其实有些怕”她唇角拉平了,抿紧了好半天,盯着崔长陵看,又低下头去看元祁那张脸,“不是怕他,是怕真相”
崔长陵浅笑出声来,手上湿热的帕子没有再往下落“不然你出去等我”
最想要让她做的事,她已经做到了,这会子不必强留她在停尸房里。
她怕真相,是既希望这个元祁是假的,又希望他真的就是元祁,这样矛盾而又复杂的心态,再最初的时候,他心下也一时升起过,可很快被他忽略掉,他知道他总归要面对,无论那个真相是什么,他都要面对,且必须尽快的想出对策来解决眼前的困局。
然而她不必的。
只是王羡显然不情愿,把小嘴一撇嘟囔了两句什么话,他一下子没听清楚,便又问了一回“嘀咕什么呢”
她清了一把嗓子,才把声儿又拔高了起来“我出去做什么你陪着我揭开这层白布,陪着我克服这样的恐惧,难道我就不敢陪着你来面对接下来的真相吗”
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眼底也是。
崔长陵突然之间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曾经为她容色所惊艳,而她这双眼睛,明亮又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越发衬的她整个人熠熠生辉,那时候他就想过的,倘或这个人的眼中闪过狡黠,或是有一日满是骄傲与得意,又该是何等的风姿。
今日他便见到了这样的王羡,令他为之倾倒,她的骄傲,她的坚定,都是为他。
崔长陵重新有了动作,脸上的笑意也藏不住,分明是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
有这么一个人陪在身边,叫他今后的日子怎么放得开手
手上的帕子是湿热的,那种温度好像从他的指尖传到心口去,带给他感动。
王羡心里紧张的不得了,却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元祁的那张脸。
崔长陵拿帕子在元祁脸上细细的擦拭过一遍,动作算不上温柔,毕竟怕这是张假面,若是假面,这帕子得整个浸湿那层皮,才能叫那人皮面具从脸上剥离开来。
他做了有半展茶的工夫,王羡觉得那条帕子大约都没了温度,她想了想,脚下生了风,转了身又去拧了条湿帕子来。
崔长陵面前多出一条帕子的时候,他一抬眼顺势看了王羡一回,伸手接过来,发现这一条比上一条帕子要更湿三分。
这丫头真是
他失笑着摇头,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
这个元祁,恐怕是真的了。
昔年在河间府发现人皮面具的时候,这些工夫是夫子来做,可他也是站在旁边全程看着的,并没有多繁琐,一条湿帕子捂下去,那张人皮就会显出来,尤其是在死人的脸上,没了生气儿,更容易剥离开。
他在这儿捂了半天,这张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
王羡又递过来的那条帕子,他只在元祁脸上捂了那么一下,就收了手。
“怎么不捂了”王羡看着他收手,不由自主的去蹙眉,面色也渐次凝重。
他为什么收手,她不是心里没数的。
故而她又带着试探去问他“这是张真脸,对吗”
崔长陵毫不犹豫就点了头,那条帕子被他随手撂开扔到了一旁去,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这就是元祁。”
王羡说不出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的提心吊胆。
这人真正就是元祁,那是不是意味着,河南元氏果然参与其中。
襄阳城的这潭水,是不是更深更浑浊
她猛然想到什么,竟上了手要去碰元祁的尸身。
好在崔长陵眼明手快,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做什么”
他绷着个脸,脸色实在难看“有些事是不得不做,我不愿见你来日还受欺负,只能逼着你成长,但有些事,是你不能做的”他咬重了话音,显得有些愤怒,“即便是在廷尉府,陈荃要你一同验尸,他都不敢逼着你去碰尸体。这些事,是许渡干的,与你都无关。我虽不信鬼神之说,可于你而言,终究晦气,你敢碰”
王羡讶然,怎么什么道理都是他说的呢
她不是不知道晦气,可事实上,进了停尸房,就已经够晦气的了。
她从前听人家说女孩儿家阳气不足,更容易叫脏东西缠上,阿娘信佛,她听的就更多些,小的时候那些护身符也没少戴,都是阿娘到寺庙里求了来,保她平安顺遂,更是保她避开邪祟的。
眼下她停尸房也进了,揭开尸身上的白布也做了,她已经比这世上的贵女们做的都要多。
方才她只是想起元祁的手,所以才想去看一看,怎么好好地,崔长陵又说出这番话,而且看他这样子,是真的动了怒气的
王羡干巴巴的吞口水“我不是不知道晦气,只是想着停尸房也进来了,要沾晦气早就沾上了”她越说,他脸色就越难看,吓的王羡也不敢继续说了,干脆把话锋一转,“要不然你看一看,他的手。”
第三百五十四章:乱套
第二百五十六章阴谋
宇文舒脸上的表情渐渐苦涩了起来:“心思缜密,周全布局,他简直称得上运筹帷幄之中?”他嗤笑着反问,“可是令贞,他又想做什么?现如今四海安定,天下太平,难道说,王叔意欲凭借襄阳兵力,举兵造反?”
“举兵造反大概是不会的,而襄阳的驻军也不会听他的。”庾子惠低垂着眼角,连掀一下眼皮都不曾有,“他虽是封地王,却无实权,辖不住襄阳官员,驻军如何会听他的?当年废王能勾结河东柳氏屯兵,为的是他乃先帝嫡长,广阳王可比不上。”
“是啊。”他突然提起了宇文郅,宇文舒也不恼,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造不了反,图什么呢?”
庾子惠至此才侧目去看他,眼神有些复杂古怪:“官家是问我,还是自问?”
宇文舒回望过来:“你说。”
他定了心神。
有些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非要叫旁观者把什么都挑明了,才肯面对事实。
饶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庾子惠无声长叹:“官家忘了,几个月前,吴郡顾家上折,把陆家给参了。官家其实没有再细查,直接就派了人去,圈的圈,贬的贬,怕廷尉府的人镇不住,特意还点了王晖之同行。”
宇文舒果然不吱声,收回目光来,也不再看他。
庾子惠瞧了一眼,这幅模样是叫他继续说下去了:“再想眼下的事呢?事关清河长公主和太原王氏——官家先前也说了,时至今日,也仍没有放下心结,若能置秦王于死地,必不会手下留情。官家会这样想,广阳王又会不会这样想呢?崔不问是个有本事的,早晚能查出真相,再说您细想想,打从出事到拿住实证,难道不是过分轻易?”
是,哪怕是崔长陵亲自过问的案子……他所说的出事,要从曹祁瑞的死说起的。
从曹家的案子到这次,都破的轻易,估计崔长陵自己也犯过嘀咕。
“等我知道了,这些人都是宇文训培养的,又是他授意掳了徐五去,万一昏聩……”宇文舒按了按太阳穴,“先拘了宇文训在府,再派人远赴凉州押解聪入京,借此事定了罪,轻则终生圈禁,重则处以极刑,我要解开这个心结,终于有了再正经不过的理由。”
庾子惠回了他一个是,斩钉截铁的:“可这就是广阳王想见的。”
宇文舒面色愈发凝重:“既做了昏聩事,便成了昏聩君主,他身为王叔,只说我身旁奸佞当道,才走到如今这不念手足,不怜子侄的地步,何况这侄子还算是皇后半个样子。届时他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号召天下兵马,举兵攻入建康,掀翻了我,自然就轮到了他。”他掀了眼皮去看庾子惠,“我虽有嫡子,可形势已然如此,谁还敢不依附于他?便是你们,也无能为力。”
“不只是无能为力。”庾子惠苦笑,“我、荀况还有谢氏诸郎君,一个也跑不了。”
宇文舒心下一沉:“如今也只是他错算了一些细枝末节,露出行迹来,是吗?”
“是列祖列宗顾着官家。”庾子惠这话真不是奉承,他是真的这样想过。
如果不是上天眷顾,若非宇文舒是真命天子,得宇文氏祖宗庇佑,宇文扩这样的诡计,谁又能轻易察觉?
他隐藏的真是太好了……宇文舒初登帝位那两年,不是没安排人盯过襄阳,一直没有任何异动,渐渐地才撤回了人手,不再去留意襄阳的一举一动,以至于险些酿成大祸。
宇文舒自己何尝不知道,可就是因为知道,才更加的心痛。
“王叔他,和聪有往来吗?”
“还没查出来。”庾子惠眼皮跳了跳,他生忍住,“我觉得有,但又不太像,他们要是暗中达成了某种约定,这回广阳王何以这样坑秦王?”
“你去查吧。”宇文舒长舒一口气,“狼子野心,谁又容得下谁呢。宇文氏的郎君都这样,张开了口咬下去,连皮带肉叫你疼也疼死了。他能和聪和睦相处?他有了争夺帝位的心思,聪就也是个绊脚石,那是先帝的嫡子,将来真成了事,便是朝臣依附他,说是我膝下诸子尚年幼,担不起江山这幅重担,只要士族中有人站出来,提起远在凉州的秦王,一样轮不着他宇文扩。”
宇文聪不是个能让人彻底放心的,但他应该也会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二人若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勾结在一起,也不是没可能。
宇文扩想在谋事的过程中,就置宇文聪于死地,而宇文聪又未必没想过,坐收渔利,待到事成,他也自有办法让宇文扩安然的死去,那时天下已在他手,他还怕谁寻他的错处与不是?只要能尽早离开凉州,回到建康来。
宇文舒眯了眯眼:“令贞,这些事,别给皇后知道了。”
庾子惠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子婴,于是抿唇:“谢泠自己有分寸,一向也是他最疼爱圣人,即便会告诉子婴,也会特意叮嘱她的。我怕的是……”
他犹犹豫豫,引得宇文舒侧目望来:“什么?”
“事情僵在这里了,崔不问不会再拿着人到世子府去,也不会再找世子的麻烦,可广阳王会善罢甘休吗?”他眸色暗了暗,“清河殿下要知道了,只怕不依不饶,她是长辈,又事关朝政,她没法子到世子府质问什么,也不好到官家面前指手画脚,怕还是要到含章殿去寻圣人。”
提起清河长公主,宇文舒又是一阵的头疼:“长安和渐之近来都没什么差事,叫他们两个留心些,别让清河听了不该听的,襄阳那里,把你的人撤到暗中,不要一直盯着广阳王府不放,以免打草惊蛇,至于别的……还是得叫不问去啊,可贸然派他一个尚书令到襄阳,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总要惹王叔起疑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早有决断
这时辰正静谧,殿内四下没有人,西次间门上垂的有一面软帘,外头还罩了一层阮烟罗似的纱,庾子惠的视线落在宇文舒身上,须臾又别开眼不再看。
他两个是坐在靠着西墙月窗下的罗汉床上的,窗户也是支开了些,微微的留出一道缝儿,能透进风来,吹散一室花香。
庾子惠深吸一口,香气扑鼻:“其实不难的。”
宇文舒左臂下支着凭几,他此时像是松下了那口气,看起来淡然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不辨喜怒,连庾子惠都要细细揣摩一番。
他不动声色,摆弄着玉佩上坠的流苏穗子:“你还是这幅样子,什么都尽在你掌握之中。刚得了襄阳的信儿,你就已经筹谋周全,那之后,才见了崔不问的,对吧?”
换做旁人,只怕要垂首慌忙跪下去请罪了。
天子的话,听起来不咸不淡,更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可其中厉害,为官多年的人,一耳朵就能听出来。
庾子惠不觉得,他反倒耸了耸肩:“只是怕说了官家不高兴,所以特意没叫令君一同进宫。”
宇文舒倒吃惊好奇起来,停了手上动作回头来看他:“这是怕我恼了,你脸上挂不住,还是怕我计较他?”
“都有吧。”他玩笑似的丢出这样一句,果然见宇文舒略拢了眉心,“有时候觉得令君和我很像,但是他比我运气要好,没从那样动荡飘摇的岁月里走一遭。”
他的话也是点到即止,并不想叫宇文舒过多的去思考,他说这个,是什么样的用意。
情分已经很难留住,再有什么过度的猜疑,那才更叫人难受也难堪。
庾子惠敛了心神不再提这些:“大概两年多之前,底下的人送了份名单到我手上,是襄阳及周边郡县大小官员贪污的名册,均查有实证,但所贪之数,也都算不上是巨贪。”
宇文舒霎时有些坐不住,他手臂分明就动了一下,倒像是要掀什么东西。
庾子惠眼皮一翻瞧见了,跟着就突突的跳了两下:“官家息怒。”
从去年不经意间同他发过一次脾气,宇文舒就很是克制自己了,在这些旧友面前,他尽量的不去想,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他深吸口气,又长舒出来,如此往复几次,才勉强平复了心绪:“两年多以前你得到名册,时隔两年,你未曾与我说起过一次,这次如果不是王叔出了岔子,你还不会提?”
庾子惠却顺着他,斩钉截铁的说是:“其实官家不是不知道,有些人是可用的。我之所以一直没提,也是为这个。人家说水至清则无鱼,就好比王家十一娘的事,当初听了谢泠跟我说起,我真是哭笑不得,王钊什么风风雨雨的没见过,怎么会听了孩子们说,就轻易松口了呢?可回过头来想,这才正说明,这道理是再正经没有的。”
宇文舒丢了个白眼睇过去:“合着贪污,倒成了他们的道理?”
“可他们在其位也谋其政,并不曾苛待治下百姓,反而算得上造福一方。官家,这么多年了,我办事,何时有过不知分寸的呢?”
这一句话,就算是把宇文舒给噎死了。
面前坐着的是庾子惠,他真是什么时候都太知晓分寸,从没有哪件事是他办砸了,或是算错了的……
宇文舒那口气突然就平顺了:“那你的意思,叫崔不问领旨去查贪污案,顺藤摸瓜的查到襄阳去?”
“大概是这意思吧,不过广阳王估计多心的很,毕竟疑心生暗鬼,他先做了亏心事,朝廷里凡有委派重臣外出办案的,他只怕都上心留意,只是令君此去,他既是封地王,两个人少不了打交道,能不能叫他消除疑心,就全靠令君的本事了。”
宇文舒不禁想笑:“合着还是把这麻烦丢给不问了?”
“令君睿智,智者多劳。”庾子惠说的毫不脸红,“但是这道密旨,官家又打算怎么给呢?”
“若然查实——”宇文舒把这四个字挂在了嘴边,又低声呢喃过一回,“就地处死,密不外宣。王叔的死后尊荣,我照样给他,他的爵位,一样让他儿子承袭,只要他肯伏诛。”
换言之,倘或广阳王不肯伏诛,同崔长陵起了争执或是反抗朝廷,那他一脉的富贵荣华,就都不用要了。
庾子惠细想了想,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也省得寒了宗室和朝臣的心,也不必为着广阳王的胡作非为而弄得人心不稳,吴郡也好,建康也罢,前前后后出的几件事,在外人眼里,都不会和襄阳王叔有任何关系了,陛下的江山,安安稳稳,从无动荡。
他长叹一声:“官家还是高恩。”
“不,这不是高恩。”宇文舒面无表情,“我说过了,便是父皇在时,也为骨肉亲情轻纵了聪,何况是我。”
也许到这一刻,庾子惠才彻底明白,为何他先前要提起先帝和宇文聪来。
他想把什么都做到最好——自大晋开国以来,历代君主中,百姓最为称颂,还是先帝,哪怕他有诸多算计,可在百姓眼里,再没有那位皇帝,比得上先帝英明神武。
人家说子必不及父,而宇文舒反其道行之,他事事要比先帝更好。
当年先帝要他娶博陵崔氏女为妻,那一句话,到底是成了宇文舒心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的刺。
庾子惠不知道怎么劝,时隔多年,那根刺只会越扎越深,简直成为执念,或许在宇文舒百年后,九泉下与先帝相见,他能坦坦荡荡的告诉先帝,即便我没有以崔氏女为妻,也一样叫这大晋江山更添锦绣之姿了。
“官家是不是,一早有了决断的?”他突然疑惑,是真的好奇,“不是没有疑心襄阳,只是不愿意相信,但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去想,今后要怎样安排。所以我今天进宫,只是更促成了官家做出如此决断,要就地处决广阳王,并非陛下一时气恼而做出的决定吧?”
第三百四十五章:错觉
第三百五十六章讨主意
见到温祈道那会儿,是他们二人刚一进了驿馆中,就发现温祈道坐在一楼堂中,面前一盏茶,茶盏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是刚沏了新茶上来,这是特意在等他们了。
崔长陵与王羡面面相觑,快步上了前:“夫子在等我们?”
温祈道点了点桌案,也不含糊:“等了有两盏茶了,从热茶到彻底凉透了,我一口也没吃。”
崔长陵一拧眉:“夫子?”
“你去提审了冯启功?”温祈道抬眼扫过去,面色平淡,眼底却隐隐带着不善。
王羡心说这是怎么了?她想着温祈道先前的态度和表现,觉得时至今日,他应当是不会插手朝廷的事,尤其是崔长陵经手的事,但他们从县衙回来,温祈道的却一改态度,好似对崔长陵今次的举动十分不满?
她挪动着脚步凑过去,却明显瞧见了崔长陵的衣袖处震动了下。
他在冲着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嘴插话。
王羡呼吸一顿,看来崔长陵是知道温祈道因何而不快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崔长陵对另外的人这样了解,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知道,温祈道生气了,甚至能够猜出来,温祈道在气什么。
她在心里劝自己,崔长陵毕竟从八岁就跟着温祈道一起生活,十二年的时间,是很难有人能够替代温祈道在崔长陵心中地位的,况且整整十二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早就够了,她没什么好生气,更没什么好堵心的。
可是劝来劝去也不顶用。
她慢慢的会发现,她和崔长陵之间的交谈,很多时候,需要彼此的体谅,更需要的是他们二人对彼此无条件的信任。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三年五年,又或者,像是崔长陵和温祈道这样,要经历漫长的十二载,师生之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王羡吸了吸鼻子,尽量不叫自己发出声音,又往旁边儿退了小半步,眼巴巴的望着崔长陵的背影,还有那头叫崔长陵身形挡住了的,她看不见的温祈道。
温祈道心里有事儿,自然也没在意王羡的神色和打量,只是见崔长陵半天不应声,他嗤了一嗓子:“你到南漳这么多天了,今天突然去提审冯启功。35xs”
他就说这么一句而已,难听的话他不愿意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从小拿他当亲生的孩子看待的,孩子长大了,有主见了,自己做自己的主也过了七年,这天底下现在少有人能做崔长陵的主了。
崔长陵敬他重他,他却不能一味的倚老卖老,也做不来这样的事,况且原本也是担心崔长陵,既是有一颗善心和好心,那没必要咄咄逼人,出口伤人。
是以温祈道收了声,略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要插手管你什么,当年送你回博陵,我就说过,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走,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今日也不过是我恰好在南漳,就在这驿馆中。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在南漳停留了数日之后,把什么都撂开手不管不问,早几日甚至还有那份儿闲心到妙玉楼去——”
他这时候才拿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王羡,最后那句话脱口而出时,王羡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大有一副要同他好好理论理论的样子。
温祈道也不是多爱同个小孩子较真儿,就赶在王羡开口之前,又添了几句:“诚然你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跑去寻欢作乐,可在外人眼中,终归就是这样的。今日一转脸到县衙去提人,你觉得,栾子义会不告知襄阳吗?”
“他如今告知襄阳,也已经无济于事。”
崔长陵深吸了口气,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告诉温祈道,但他这样关切,他只能坦言:“前阵子什么都不做,是在等京中庾子惠送消息来,今日到县衙去提审,是因学生想要的,庾子惠已经送到了南漳来。南漳的贪墨案本就不是最要紧的,陛下生平是最恨官员贪墨,可谋逆更甚。从学生到南漳的那天起,襄阳就已经被惊动了,栾子义现在再和襄阳通气儿,也没多大的用处。”
他说的笃定,成竹在胸的模样叫温祈道忍不住的蹙拢了眉心:“这么说来,你也从冯启功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了?”
崔长陵面色一沉:“没有,他给学生带来的,只有麻烦。”
温祈道藏在袖口下的手霎时捏紧了:“麻烦?”
如今在南漳,能讨个主意的,其实只有温祈道而已。
王羡机敏,却也只是个孩子,至少于崔长陵而言,现如今的王羡,还不足以与他商量这样的事情,从而拿个主意出来。
他看看温祈道,又扭脸儿去看了看王羡,到后来,定了心神,把心一横:“冯启功多年来贪墨,孝敬到襄阳去的银子,都是先经了襄阳别驾郑檀道的手,那之后,襄阳刺史萧佛之是如何得的银子,连冯启功也并不知情,只是在庾子惠送来的名册上,明确的记录着,这些年以来,萧佛之贪墨所得之数如何,一笔一笔的,十分详细,但是……”
他顿了声,没再说下去,是因为瞧见了温祈道铁青的脸色。闪舞
温祈道盯着面前的茶杯,眼看着热气腾腾往上窜:“但是庾子惠给你送来的名册上,却并没有郑檀道的名字,是吧?”
崔长陵悬着心立时就放回了肚子里了。
数年过去,夫子仍旧关心着朝堂,他虽云隐数年,可政局朝堂之变,一直都在夫子的眼里心上。
崔长陵说是:“郑度之当年做的事情,夫子是知道的,到如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先帝究竟给了他什么东西,而庾子惠不把郑檀道拉进来,摆明了是要还郑度之这份人情,也是不想牵扯出先帝给他的那样东西,免得麻烦无穷。”他说着深呼吸,再开口时,便是钝钝的,“学生有心再书信一封送回建康,想请陛下示下,但尚未拿定主意,夫子既然问起今日到县衙提审冯启功之事,学生也想同夫子讨个主意……”
第三百五十七章拿定主意
温祈道觉得,他真的有太多年不见崔长陵了。
记忆中的崔长陵,刚毅果敢,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也许是他出身太好,也许是他生来聪慧过人,跟在他身边时,一直到他十五岁之前,他都不知谨慎二字如何写。
那时候他没教过,崔长陵自己也没在意过,后来是他另一个心爱的学生出了事,在任上自缢身亡,崔长陵才慢慢有所改变,而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才会教给他为官之道。
崔长陵不该中庸,却也不能一味的激进,这是他要求的,也是他希望崔长陵做到的。
可是当真正有那么一天,崔长陵在他面前表现出犹豫不决时,他竟恍若隔世。
这个孩子长大了,已经长大到,连自己的本心,都险些改变了。
世事多艰,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处处都透着风云诡谲,崔长陵这样的改变,他本该欣慰,此时心中却说不出的苦涩。
温祈道揉了揉鬓边,那指尖又正好压在了他鬓边生出的灰白色上:“不能再给京城去信了。”
他慢吞吞的开口,却带着坚定:“你今日提审冯启功,今日就要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在栾子义他们这些人的眼里,冯启功到底跟你说过什么,他们是不知道的,但他们总归要做最坏的打算——不问,元祈可以死,那郑檀道,就一样没必要活着。”
崔长陵眯起眼来:“郑檀道倒也未必跟着他们谋逆。”
“那才更危险。”温祈道咬重了话音,“元祈附逆成奸,与他们蛇鼠一窝,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下黑手都这样不留情,倘或郑檀道并未附逆,只是涉足贪墨案,你觉得他们会手下留情?”
他嗤了一声,这才端起面前小瓷杯,往嘴边送了送。
一口热茶下了肚,暖的不只是喉咙和肚子,还有那颗心。
温祈道垂下眼皮,再没有看崔长陵:“他能扯出萧佛之,而萧佛之是使持节刺史,兵权在握,广阳王若真要反,萧佛之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宇文扩绝不会许他置身事外的。”
话音落地,茶盏也重被他搁置于案。
他抬起头来,叫不问:“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才想先揪出萧佛之。宇文扩这么多年来,隐忍至极,能屈能伸四个字,他做的再没那么好,比之陛下当年,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直接拿住他,大约很难,是吧?”
崔长陵也不否认,他原就是这样想的,夫子了解他,能一语中的,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他坦然承认:“萧佛之如果没问题,那所谓的襄阳王叔谋逆,大约就是有人别有用心的栽赃,那之后,矛头便可直指凉州,但萧佛之若真以权谋私,出了问题,那襄阳,估计早就是广阳王的天下了。”
他尚没有自立为王,可控制了军政大权,又在早年间大肆敛财,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王羡也是至此才彻底明白,崔长陵为什么一定要从萧佛之下手。
她到底是眼界太窄了。
温祈道多年远离朝堂,尚且能看得这样透彻。
她深吸口气,不得不佩服,又唾弃鄙夷自己的目光短浅。
崔长陵虽然总说是她如今经历的少,但凡风雨见多了,稍有风吹草动,她就能敏锐的捕捉到问题的症候出在哪里,她也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可她仍旧觉得,要成长,太难了,要一夜之间长成能在朝中与崔长陵比肩而立的人,更是难如登天。
那头温祈道听了崔长陵的话,有须臾的沉默:“那就查吧。”
崔长陵一愣:“郑檀道?”
“我会替你写一封信送回建康,交给子璋,叫他去找谢汲,把这里头的事儿说与谢汲知道。”温祈道缓缓站起身来,“你的心,要你去襄阳,查郑檀道,但你的脑子,却要你保持理智,细细的揣摩陛下用意。但是不问,陛下予你便宜之权,你总不能辜负了天恩浩荡。如果广阳王真的要谋逆呢?难道为了一个郑檀道,再去走弯路吗?”
他一面说,一面冲崔长陵摇头:“先前就卸了郑檀道的权,查他就能查出萧佛之,你再从别人身上下手,不知要七拐八绕到什么时候,你没那么多时间,陛下和朝廷,也没那么多的时间,所以去吧,好好查。”
他说完,是头也不回的上了楼梯的。
崔长陵始终仰着脖子,望着温祈道的背影,直到他推开房门进了屋中去,再也看不见。
“夫子……”王羡低声叫他,已从一旁踱步上来,小手攀上他的袖口,轻轻拉扯了一回。
崔长陵回头看她:“你瞧,七年过去,我还是要夫子替我操心的。”
她摇头说不是:“温夫子是胸怀天下,才会操心这件事情,你也不是没能力处置妥当,只是到了温夫子面前,气势就先弱下去三分。”她扬起嘴角来,难得的从眼中溢出宠溺二字来,“在温夫子面前,你也只是个孩子,就一如你看我这样,而你自己的心里,也是拿温夫子当最可以信赖倚仗的那个人,所以见了他,你会露怯,会表现出你的彷徨,会希望他能替你做个决定,哪怕你或许根本不需要,可你潜意识里这样希望着,温夫子他……”
王羡没说下去。
温祈道对崔长陵的宠爱,到今日她才看明白了。
以前总是听人说,温祈道如何疼爱他这个小弟子,今日真切见到了,她才知道,那是真正的大爱。
不管怎么样,这是朝廷的事,又涉及到一位王叔的谋逆案,温祈道最好的就是当不知情。
在南漳,他可以和崔长陵高谈阔论,也能够为崔长陵出谋划策,但他的这只手,绝不该伸到建康城去。
他说要给温子璋写信,要温子璋带着他的书信去见谢汲……
第三百四十六章:情急
第三百八十六章讲故事
镇子上的茶肆好像不常有人来,一进了门,掌柜小厮都是懒懒的。
崔长陵打发人去叫了人,那掌柜的一眼看来,崔长陵他几个锦衣华服的,他才来了精神,忙陪着笑上前来,迎着崔长陵他们往堂中去坐。
崔长陵抬眼看,二层的小楼,楼上果然是有雅间在的。
这也算是难得的,这种地方开的茶肆,还晓得楼上设雅间,真是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了。
他一摆手:“我们到楼上坐。”
掌柜的一愣,欸的应一声,招呼了楼里的小二来带贵客们上楼,又问了两声吃什么茶一类的。
崔长陵本来心思也不在吃茶上头,这地方的茶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敷衍了两句,打发了别叫人上来打扰,才迈开腿要上楼,只是刚迈出去一步,想了想不对劲儿,又退回来,扬声叫宪之。
顾盼默不作声,只挂着那一丝的盈盈浅笑,王羡已经从后头绕到了前面去,在崔长陵眼神的示意下,不情不愿的先上了楼。
崔长陵跟在她身后,丫头和小厮自然没叫上去,留在了底下看着,横竖银子是给足了掌柜的,过会子奉茶奉点心的事儿,便嘱咐了不叫这楼里的小二经这个手,只交给他带来的人拿上去也就是了。
顾盼是走在最后头的,大约上了半层楼梯时,她低声叫令君:“外头人都传说,太原王氏小郎君生来的好福气,自拜入令君门下,便得令君青睐有加,今日一见,竟果真如此。”
前头崔长陵只回了她一声冷笑,连话都没有她说上一句。
顾盼也不当回事儿,等到上了楼,一转身往拐角最深处的雅间步过去,这地方最安静,说话也最不怕给人听见了。
王羡是最先进雅间的,挑了个座位坐下去,乖巧的等着崔长陵往她身边儿坐过去,又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顾盼。
顾盼进门的时候环顾了一番,其实同襄阳城中茶肆的摆设都差不多的规格,只是东西差了些而已。
她一直住在花想楼,楼里的雅间比这里不知精致了多少,她每天所见所用,无一不是上品。
说来也是呢,人家花了这么多的银子,耗费那么多的心血,培养了她们姊妹,为的不就是如今吗?
只可惜了,他们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崔长陵会到襄阳城,更没算到,她能从花想楼脱身出来。
顾盼神色变了变,那种浅笑不见了踪影,在那一瞬间换上冷清和淡漠。
王羡扭脸儿去看崔长陵,又拿眼神示意他顾盼的神色不对。
崔长陵当然瞧见了,只是那样的神色看来仍旧无害,他在王羡身旁坐过去:“现在这地方总能说正事儿了,顾盼,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又是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在北城门外出现的?”
顾盼并没有急着入座,就站在门口的方向,目光时不时的扫向崔长陵而已:“令君入襄阳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后来派了人盯着驿馆,所以令君的一举一动,我全都知道。”
崔长陵拧眉。
顾盼今岁看起来……她看起来也就十六七而已,比王羡也大不了几岁,可是说话做事不一样的老成。
如果换个人对他说,派了人跟踪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崔长陵恐怕会笑出声来,实在是太不自量力。
可这样的话从顾盼口中说出来……
他愣了愣。
反倒是王羡先接过话来:“你果然居心叵测,不然为什么特意派人盯着驿馆?”
“我不是居心叵测,我只是想为自己讨回个公道。”顾盼冷下嗓音,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清冷出尘,“这难道也有错吗?”
她高傲的昂起下巴来:“小郎君出身门第极高,便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对吗?”
王羡叫她的话给噎住了。
是看不起吗?
她从没有看不起过任何人,她出身虽然好,却也始终相信佛祖所说众生平等,她也不过比那些穷苦人家上辈子多积了些功德,这辈子投胎转生,落了个好人家罢了。
她好像无意之中的针对,把人给伤到了。
顾盼究竟有没有恶意,如今还说不准,可她表现的也太没有教养了,恶言中伤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
王羡话在舌尖儿上打了几个转,几乎就要说出口了。
只是顾盼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顾盼话音落下去,便再没有看王羡,反倒将目光投向了崔长陵:“令君只怕也觉得,我出身粗鄙,本不配在令君与小郎君面前回话,今次这般,实在是够迁就我——”
她拖长了音,又稍一侧身,盈盈施礼:“我与令君和小郎君讲个故事吧。”
崔长陵挑眉看她,犹豫了须臾:“你讲吧。”
王羡本来心中升起愧疚感,可见崔长陵对顾盼这样百依百顺,她说什么他都应,不免怒从中来:“夫子!”
她是咬着牙叫他的,崔长陵大概知道她在恼什么,在她手背上按了一把:“本来咱们出门闲逛也是散心,既然顾小娘子有兴致讲个故事给咱们听,你就静下心来,也且听一听,这是个何等冤屈的故事,叫顾小娘子敢派人跟踪当朝尚书令,又当街跪拦我的去路,嗯?”
他话到后来带着一阵阴风拂面而来,王羡下意识打了个颤,却并不怕他。
至于顾盼嘛……
她站的稍远些,加上真是见得多了,自然也无妨,只是哼笑出声来:“令君用不着吓唬我,在楼里头,比令君脾气古怪千万的,我见的也多了,这么些年服侍了那么多人,什么样的我没见过。”
她好似不知羞耻为何物,说这番话一点儿不知道脸红,反倒是王羡听不下去,低下头去掩唇躲了躲。
顾盼越看王家的这位小郎君越觉得奇怪,可是看了半天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偏那头崔长陵还又沉声催了她一回,她索性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定了定心神。
“故事,要从八年前说起——”
顾盼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宛转悠扬,她尾音一拉,便如黄莺鸣唱,是说不出的舒服。
第三百八十七章她卖了我们
“哦是了,忘了同令君讲,我今岁十六。”她悠扬的声音顿一顿,补了这么一句,见崔长陵点了点头,才自顾自的又说起来,“八年前我家中遭了难,父兄叔伯都出了事,不在了,我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一下子便没了倚仗。我阿娘那时抱着我们姊妹哭,成日的哭,可是没有人能帮她,也没有人能救她……”
顾盼说到伤心处,却并没有落泪,神色仍旧淡漠。
王羡看来皱眉:“你好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是吗?”她挑眉反问,“那可能真的过去太久,久到我已经记不清伤心该是什么样的了,仿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儿。”
王羡闭上嘴,目不转睛的打量她。
她好像很坚强,又似乎格外柔弱。
这些话她听来便觉得很难过,一夜之间,突遭变故,已经懂事的顾盼,是怎么承受了这一切的,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王羡深吸了口气,垂放在腿上的手暗自握成了拳。
顾盼倒是追问了王羡两句:“我方才问小郎君,是不是很瞧不起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其实小郎君,我本生于富贵人家,也是爷娘的手中宝,掌上娇,谁又甘为人下人,沦落成他人玩物呢?”
她哂笑着,却并不是冲着王羡去,仔细瞧来,倒像是自嘲。
王羡小声的说了声抱歉,顾盼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有些意外:“小郎君真是涉世未深,似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少年都没听见有人同我们说过一句对不住了。不管我们是对还是错,都不配发脾气,更当不起贵人一声对不住。”
王羡喉咙一时发紧,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
崔长陵一直都没说话,却再她不停地与王羡对话时,拧着眉开了口:“你的故事,只有一个开头吗?”
顾盼的笑一僵,敛了心神,才想起她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似的,蹲身又一礼:“我家中有个长姊,比我们要大上许多,那时早已婚配家人,且嫁的很不错。原本出嫁的女儿,家中根本就不敢指望她,是以从出事之后,我阿娘便没有给她写过信,后来是阿姊修了家书回家,说听闻家中遭逢变故,可怜年幼的妹妹们无所倚仗,阿娘要照顾我们这些孩子,手头又紧,不如将我们送到她那里,她代为抚养,定不会亏待了我们。”
她一面说着,又深吸了口气:“阿娘终于不哭了,她觉得阿姊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人,在那种时候,还晓得要帮衬家里头。可我不愿意去的——”
“你和你的长姊并不亲近,对吗?”崔长陵沉着的问她。
顾盼果然点头:“她大我们太多了,又是长女,从小我们姊妹一处厮混胡闹时,她都懒得理我们的。”
崔长陵心中隐有怪异闪过,却一时捕捉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便只好哦了一声:“但你最后还是带着妹妹们投奔了你的长姊吧?”
“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候只有八岁而已。”顾盼的手指是纤长的,一双手又白白净净,是不曾吃过苦的一双手。
她抬了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却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儿湿润的意思。
然后自己低下了头,又嘲讽自己何其可笑。
八年过去了,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阿娘连我们上路的盘缠都准备不出来,我带着六个妹妹,最小的一个,不过两岁,连路都走不稳当。阿娘看我们那样实在没法子上路,便给她去了封信,希望她能派人去接我们。”
顾盼顿了顿,一时间沉默下去没开口。
王羡咦了一声:“再然后呢?她不肯吗?”
“我倒希望她不肯。”顾盼的眼中闪过恨意,“阿娘的那封信如泥牛入海,一个多月都没等到回信,阿娘以为她后悔了,不愿意抚养我们七个女孩儿,怕她觉得我们是累赘,便又去了好几封信,到后来简直成了哀求的语气,说哪怕是只把小的几个接走,把我留下也不妨事儿,我八岁了,也能自己学着做些什么,养活自己,帮衬阿娘。”
富贵人家长大的孩子,八岁以前没吃过苦,日子过得还很不错,那时的顾盼……
“你那时候很难过吧?觉得你阿娘偏心妹妹……”
“不,我从没有那样想过。”顾盼小脸儿上写满了回忆,又带着不可说的温暖,“阿娘很疼我,我知道,她只是没办法了而已。大约过了三个月,阿姊终于回了信,说她夫主家中出了些小事儿,她一时腾不出手来管我们的事情,那会子事情处置完了,她即刻便会派人上路来接我们,又宽慰阿娘,便是再多两个我,也是抚养得了的,还跟阿娘讲,往后每个月会派人给阿娘送十两银子回家,家里父兄叔伯虽然不在了,可好在我们的老宅子保全了下来,十两银子也足够阿娘用的了。”
王羡哦了一声,仿佛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你长姊是个不错的女郎。”
可她却忽略了,如果真的不错,她又是如何流落到了花想楼去的呢?
崔长陵压了王羡一把,示意她不要乱说话,果然在顾盼的眼中看见了阴狠,而她那张脸,几近狰狞。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发疼:“你的那些妹妹们,现在跟你一起住在花想楼吗?”
顾盼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笑:“令君不愧是令君,博陵鬼才之名,名副其实。不过她们大多已经不住在花想楼了。”
王羡彻底呆住了:“怎么会……”
照说来顾盼那个阿姊,每个月能给她阿娘送去十两银子,又这样大气的接了七个妹妹到夫主家中去代为抚养,那家人,也许比不上他们这样的士族高门,可绝对是不会缺了银子使的,总不见得,是她把亲妹妹,卖到了那样的地方……
“小郎君仿佛很吃惊?”顾盼歪着头看她,“两年,仅仅两年而已,我从没有住在她家中,她在外面置办了一处大宅子,把我和妹妹们安置在里面,请了最好的女夫子,教我们读书认字,琴棋书画,还有——怎么样取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