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4章 他用一生来爱你(1)
他一拉,辨珠又从景横波手里滑了出去,滚入了地上一滩泥水中。
景横波终于忍无可忍。一手抠起泥水滴答已经看不清血丝的辨珠,一手猛力一挥。
一个伙计腋下夹着的沉重的桐油大伞,忽然飞了起来,“砰”一下,狠狠砸在禹公子脸上。
重物和皮肉交击的声音沉闷,当桐油伞飞起来的时候,同时飞出的还有粘腻的鲜血。染了一伞斑斑红迹。
禹公子脸上瞬间开了酱油铺,他仰头倒下的时候,看见自己的鼻血高高飚起,天上划过一道虹。
有人惊叫,“杀人啦!杀人啦!”
有人拨开人群,发出惊恐的呼声,“公子爷们,快来啊,不好啦,禹公子被人害啦!”
有人向景横波扑来,人潮汹涌,景横波顾不得再看辨珠,生怕人多拥挤再失落这宝贝,急忙将珠子往怀里一揣,身形如电穿梭,在那群傻着还没回魂的伙计们胸口都摸了一把。
没有冰凉的胸!
景横波舒出一口长气,在摸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恶作剧地捏了一把他的脸——你敢看,姐就敢摸,说起来还是姐上算!
“收摊吧收摊吧。”她在另一个伙计屁股上踹了一脚,“不送。”
汹涌的人群扑来,有人在救那禹公子,有人在匆匆向外跑,还有一群人向这个方向赶来,远远看去前呼后拥,似乎这个禹公子的朋友来了,再不走就麻烦了。
但她不打算走。
她的目光,落在那边一直在做生意的抄手摊子上。
只剩最后一家,他会在那里吗?他要真在,又一直避开她,为何现在还不走?
她向那摊子慢慢走去。
鼎沸人声,再次遮住了细微的谈话。
“真是不好意思,想不到大胸竟然对我一见钟情。”
“你眼睛花了吧?她哪里对你一见钟情了?”
“她摸了我的胸你没看见吗?”
“她也摸了我的胸,她甚至用一颗滚烫的珠子,烫了我的肚脐!”
“少在那自恋了,没看见她趴在了我的大腿上?”
“你们都闭嘴,她每个人的胸都摸了,但她只捏了我的脸!我的脸!”
“要论独一无二,她对我才是独一无二,她踹了我的屁股!和脸比起来,你们难道不觉得,屁股才是男人更隐秘的部位?”
争吵声未绝,另一处角落,有人在清清淡淡说话。
“兄弟们最近似乎都很闲。”
“也许。”
“闹市摆摊见识人间烟火,也差不多了。该换个营生才是。”
“您觉得呢?”
“从明天开始,都去帮城外农民挑粪。”
“……”
景横波走向那个卖抄手和辣炒片糕的摊子。
这摊子最简单,就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女人,可以直接排除,宫胤那个人再怎么伪装,都不可能去扮个女人。
她的目光,不禁紧紧盯在那个下抄手的伙计身上。
那伙计坐在摊子不起眼的角落,守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里蒸汽弥漫,不仅遮住了他的脸,甚至连身形都看不清楚。
此刻走近,她才惊讶地发现,那伙计身形肥胖,看起来绝不是宫胤的型。
她的心一下沉到谷底——这个也不是,难道辨珠错了?还是她弄错了?
忽然又想,宫胤只怕身体不大行,会不会形貌发生了改变?
她并没有停步,慢慢地走过去,在那人背后,伸手掏出了辨珠。
只一眼,她便惊异地瞪大眼睛。
辨珠里的血丝,动了!
再也不是先前的顶端一折,而是开始小范围的细微游动,似一条小蛇在那中间一线逶迤,但却看不出移动的方向。
而眼前背对着她的伙计,懒懒地坐在那里,斜着笊篱就可以让抄手煮熟,根本动都没动过!
景横波的心顿时冰凉,霍然转身,极目四望。
四面都是人群,人流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每个人或嬉笑或严肃或疲倦或从容,那些形形色色的脸,表情各异的脸,在她身侧,在这摊子四周,化为无数陌生的潮流,喧嚣来去,每个人都在动,每个人都在说话,人声纷纷扰扰,人流呼啸而过,她立在这热闹中央,却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孤岛。
众人从摊子边经过,都诧异地看一眼这忽然傻站在摊子中的女子,她僵硬地立着,闹市人多,不时有人从她身边挤过,撞得她歪歪斜斜,或者嫌她碍事瞪她一眼,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人群,脸上的表情,是一片空白,茫然而孤独的空白。
做抄手的左边案板做抄手,炒片糕的在右边案板做片糕,下抄手的紧靠在她背后下抄手,烟气腾腾里,各人在做自己的事。
辨珠紧紧地握进掌心,血水和泥水沾满手掌,细微砂砾碾着肌肤,让她微微清醒,她忽然听见有人大声道:“我点的肘子怎么还没上!”
又一人道:“我比你先点的,还没上呢,你急什么。没听伙计说,刚拨了一个人去天香居,给人家公子爷当面表演片肘子去了,人手不够呢!”
景横波霍然抬头。
还有一个人!
这三个摊子中还有一个人,刚刚走开!
她一抬头,看见几十步远处就是天香居的招牌,拔脚就奔了过去。
身后,少女停下了炒勺,婆婆看了她背影一眼,将手中抄手往锅里一抛。
烟气袅袅里,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景横波还没奔到天香居,就被前方人群堵住了。
一大群家丁护卫模样的人,守住了天香居门前街道,不许人进出,最前面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有人一眼看见她奔过来,立即指着她大叫:“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打伤了禹公子!”
身后,几个人扶着头破血流的禹公子过来,那几个锦衣男子,脸色阴鸷地盯着她,当先一人道:“拿下!”
景横波听而不闻,身形一闪,已经越过这些人,奔入了天香居,天香居里却早已没有人,客人已经被惊散,掌柜地苦着脸站在门口,景横波一把抓住掌柜问:“先前那个来片肘子的人,在哪里?”
第1065章 他用一生来爱你(2)
掌柜吃了一惊,摇摇头——天香居每日人来人往,一个上门来卖小吃的伙计,哪里有人注意?
景横波只得再问:“那几个点片肘子的公子哥呢?又在哪里?”
掌柜努努嘴,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瞧着他们也在找你呢。”
景横波回头,就看见刚才那几个拦路的锦衣男子,正转身向她走过来。
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溜,确定这群人当中,绝对没有那个片肘子的伙计,站在天香居台阶上再往摊点方向望,却看见那几处布招牌都已经取下,摊位已空——都收摊离开了。
再找出辨珠来看,一线血丝,笔直竖立,似一只漠然的眼睛。
这一霎心中失望失落,便如冰冷潮水忽然漫过头顶,头顶的日光也似忽然一黯,她竟有些站不住,靠在了店门口的柱子上。
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寻觅等待了大半年,好容易似乎触摸到他的衣角,却转瞬擦肩。
心中空荡,刹那间千疮百孔,每个孔都被凉风吹出凄凉长调,漫过殷殷的鲜血。
她立在台阶上,几乎忘记身在何地,要做何事,将往何处。
那几个锦衣男子,原本满面怒气要逼过来,此刻看她忽然茫然苍白,似丢了魂一般,不由怔怔地停下脚步。
景横波慢慢走下台阶,慢慢拨开人群,向外走。
“站住!”
她听而不闻。
如果听不见他的声音,万物喧嚣,于她不过是清风过耳。
一只手横在她面前,她木然地拨开。
不是他,不是他,那就所有人,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拦住她!”
脚步声杂沓,有人冲上来,七八只手,抓向她的肩头。
她一闪,已经在丈外。
她很疲倦,不想理会这世间所有纷扰。她心中千千结,都缠绕在那人手中,他不在,她就永远不能自解。哪里还有闲心去操心这人间恩怨。
头顶似乎有风声掠过,盖下一片阴影,她也不抬头去看,“嗖”地一声,面前落下一人,在四面的喝彩声中,得意地为自己的轻功挑了挑眉,手一抬,一道银色锁链,在地上撒出一个圈。
她浑浑噩噩,一脚将要踏入那个圈,那人露出得意神情,微微抬起手,准备等锁链捆住了她脚踝,就立即狠狠甩她一个大马趴,好叫这个敢对王族动手的疯疯癫癫女子,懂得自己的身份和罪过。
“呼。”一声,一条人影风一般掠过来,一把抓住景横波的手,将她狠狠一拉,冷声道:“木头!”
景横波一抬头,看见一道高高白影,掠来的风带着冷冽气息,让人想起一色皑皑的雪原。
伸过来的手微凉,骨节鲜明。
她微微抬起脸,嗅着那几分熟悉的凛冽气息,慢慢闭上了眼睛。
“走开!”掠来的是南瑾,一脚踢起那锁链,锁头如蛇弹起,啪一下抽在那男子脸上,抽得那男子嗷一声惨叫,赶紧退了下去。
南瑾逼退了那男子,平平板板的脸上依旧似有怒意,重重一拽景横波,道:“你怎么了……”
她的话声忽然止住。
面前,景横波还是闭目站着,似乎在感觉着空中某种气息,长长睫毛微阖,在日光下一寸寸濡湿,闪着细碎的晶光。
她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似乎欢喜似乎空茫似乎疲倦似乎无奈,看得南瑾这样不知人间烟火的人,都怔在了那里。
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身周似乎有种极其压抑的气息,沉沉压在心头,令人不能言语。她只能怔怔地,帮景横波打发掉那些不断上来纠缠阻拦的人。
在忙着打架的间歇,她听见景横波喃喃道:“南瑾,刚才你冲过来那一霎,我差点以为是他,我差点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愿意见我了。”
南瑾回头看看她——他是谁?称呼如此亲密,语气却如此苍凉。
“然而立刻我就知道不是。”
“可是真愿意,这样的错觉,久一点,再久一点啊……”
“一年零一个月又十天,我们失散了一年零一个月又十天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肯出现在我面前?一年?两年?三年?十年?辨珠因你而热,你却让我的心渐渐冷去。”
南瑾感觉到掌间的手指,冰凉,比练了般若雪的家族中人还凉。
她再次回头时,景横波已经睁开了眼睛,甚至对她笑了笑。她的眼眸清明迥澈,似一潭静水,倒映这苍穹如许,刚才的细碎泪光,似晨露般不曾留半分痕迹。
南瑾的手指,紧了紧。
心上似同被斩了一道口子,钝钝一痛,忍不住想起自己这身不由己,永无自我,未来也不知在何处的人生。
明珠明珠,多么光辉的名字,可她的辉光,注定只能为他人照亮。
她是龙应世家培养的顶级护卫,世代只为家主效忠。
她从生下来,就应留在下一代家主身边,和他一同长大,随时等待为他奉献一切。
她的身份、武功、所练习的真气、青春、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只等着家主随时取用。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龙应世家多年调养出的最佳药盅,供家主需要时一口饮尽。只有将她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历代家主才可能达到巅峰。家主的巅峰,也会意味着她的巅峰,只要家主愿意,从此后她就会和家主一样,成为龙应世家的主人。
但她也是龙应世家历代以来,这种顶级血护卫的唯一例外。
因为这一代的继承人,从出生不久便失踪,她成了没有主人的药盅,在寂寞的盏中渐渐冷却。
她不是龙家人,却在等待着成为龙家人,无论以什么方式。
这一等,便是二十余年。
当龙应家族终于等回了继承人,她却和家族错失。和那个自己命定的主人,再次擦肩。
今日集市之上,她终于第一次见到他,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命令。
他说:从此后,你去保护她。
身侧,那个女子,犹自喃喃道:“你是打算用一生,来丢下我吗?”
第1066章 龙应世家(1)
南瑾默默凝视着景横波微微苍白的容颜。
不,她在心中轻轻道,他是用一生,来爱你。
纷扰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但人流没有减少,人们蜂拥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女子,在闹市中闲庭信步,缓缓前行,一个表情冷漠,一个魂不守舍,不断有人追逐而来,持刀拿枪,要将两人捉拿,然而那些人,都无一例外地飞了出去。甚至没人能看清她们的出手,只看见跟随她们移动的人团越来越巨大,人团中不断飞出手足舞动的人体,砰砰地落了一地。
渐渐的,吃亏的人多了,追逐的人少了,南瑾和景横波依旧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十步之外,耶律哲拦住了还想跟上去的同伴。
“不必追了,”他冷声道,“这两个女人厉害,硬拦是拦不下来的。”
“那三王子被打的事就这么算了?”有人不甘地问,“他醒转一定会怪我们办事不力!”
耶律哲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冷冷道,“今晚城外,会有大动作。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让她们死得很干净。”
众人默然,都做出心领神会表情。
耶律哲面上平静,心中却微冷一笑。
耶律家的大公子,卷入了帝歌动乱,被判流放,现在也在押送队伍中。耶律家族早就做好打算,要在临州将大公子救出来,还不能给女王留下任何把柄。
他是此事的主持人,从禹国王都亲自赶来坐镇筹划,那位禹家公子,也就是禹国三王子,一道前来,看似探亲,实则是监督帮忙,以免留下什么首尾。
所以现在城外,精兵四伏,危机一霎,想谁死,都很容易。
他微微笑了笑。
比如要救的那位大公子,兵荒马乱,人多夜黑,如果不小心死在两个女刺客手中,也挺不错的。
他一边微笑一边转身,想着大公子这样的废棋,家族何必还要救?也该换人了。
身子转到一半,忽然僵住。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临州贵族后代们,也发出了惊讶的嘘声。
身后,不知何时,竟然高高矮矮,站了好些人。
这些人,依稀有些面熟。
捋着袖子的大汉,满头银丝一根不乱的婆婆,娇俏的少女,还有一堆都穿着干净白衣,高高大大的伙计。
都是市井百姓打扮,只是个个表情平静淡漠,淡漠到如一潭静水,让人心中生出寒意。
每个人都是普通的,细看起来,每个人都很特别。
但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这些人,落在了人群最后。
所有人都站着,唯有人群最后两个人坐着,但耶律哲自己明白,这不是他注意到对方的原因,真正吸引他第一眼就注目的,是那人与众不同的动作和气质。和他一样,其余所有临州贵族,第一眼看见的也是那个男子。
那群人最后,两个人在下棋,其中一人看不出是老者还是中年人,面容苍老,头发却乌黑。另一人则看不出是青年人还是老年人,侧面清俊,一头长发却呈银白色,在日光下流动雪月之光。
他穿一身普通白麻布衣,看上去和那群伙计打扮的人差不多,袖口也染微微油渍,但不知怎的,让人瞧着,便觉得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好看的,而且是最好看的。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在潜心棋局,指间白子光泽莹润,衬得指甲毫无血色。
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银白的发丝披在肩头,露出的半面轮廓精致如玉雕,长长睫毛一弯如乌月,静谧安详,却又令人觉得高远。
耶律哲不由自主地便盯住了他的动作,总觉得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奇怪。
看了好半天他才发觉,这人浑身显得有些僵硬,从忽然出现在这里到现在,全身上下,始终没有任何牵扯肌肉的动作,连落子时,也是整只手不动,甚至手指也不动,只指尖轻轻一推,需要落较远的子的时候,便轻弹指尖。
武人讲究周身协调,气机流转,一个动作引动全身才正常,这样的姿态,说不出的古怪。
他正凝神相望,那白发男子,忽然眼眸一转,淡淡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盛夏飞雪,冰泉天泻,他只觉浑身一冷,周身竟感觉如冰锥相刺。
随即他听见那黑发老者道:“如何处理?”
白发男子轻描淡写地道,“送去给帝歌押送流放犯的队伍吧。”
耶律哲心中一震,一瞥那些高高矮矮的男女老少,那些人还是那种漠然中带着些微兴奋的表情,个个眼眸清冷见底,倒映不了这红尘喧嚣。
直觉的寒意,告诉他这批人来者不善,而且,自己这群人,很可能不是对手。
“退,立即退!”他猛地拉住身边两个青年便向后拽。
今日在场的大多是临州豪门子弟,还有来自禹国首府大都的贵族后代,他耶律氏是当地地主,有保护之责,万万闪失不得。
被他拉住的人却没他这份敏锐,犹自大声笑,“哈,这群人怎么瞧着眼熟,不是先前九吼街上摆摊的吗?怎么,想在这里摆,要爷们赏钱吗哈哈哈……”
“走!”耶律哲顾不得驳斥他们,一手抓一个向后便拖。
“至于嘛,不就是几个伪装良民的小毛贼?瞧你吓得这样?”被他抓住的人犹自不以为然,甩开耶律哲,指着一个少年鼻子笑道,“喂,拦路抢劫也不长长眼睛,不打听打听爷们名号?也罢,刚落草吧?来,爷爷数三声,给爷爷下碗抄手,爷就饶过你……咦,怎么有点冷……”他愕然住口,看见阳光下,刚才还翠绿的灌木丛,不知何时,泛上一层雪白闪亮的光泽。而四面已经有人搓搓胳膊,哆嗦着看看天,不明白这阳光灿烂四月天,怎么忽然冷如寒冬?
耶律哲脸色忽然变了,比先前更惨淡,猛地撒手,连这些身份金贵的少爷也顾不上保护了,闪身就走。
但已经迟了。
随即他就听见有人懒懒道,“好呀,吃馄饨。”
第1067章 龙应世家(2)
声音未落,嗖嗖一阵急响,四面寒气大作,似冰窟忽然砸在了头顶上,冷得周身血液都要在刹那结冰,耶律哲听见身后扑通扑通,人体倒地之声不绝,听起来真像一个个往锅里下馄饨,那声音响起速度极快,分明没有遇见任何抵抗,没有惊叫没有惨呼,只有无边无际蔓延的寒气,周身的景物头顶的阳光都已经看不清,因为冷热的相激,泛起一阵茫茫的白色雾气,在这样彻骨的寒冷雾气里听着那不绝的扑通之声,真让人感觉自己就是水汽腾腾锅中一颗馄饨,耶律哲从来不知道,没有惨叫的战斗也如此可怖,天地好像忽然换了个空间,影影绰绰一片苍白,而他不知身在何处。
很快身后就静了,他不敢回头拼命狂奔,只望能逃出寒冷雾气的范围,然而脚下一滑,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过,他砰然跌倒在地,竟然被那骨碌碌的东西带滑出老远,眼前忽然一亮,似乎破雾而出,他心中大喜,以为自己运气好,跑得远,终于逃脱险境,然而勉力睁开被冰霜凝住的眼睛,却看见刚才那个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小山坡,翠绿的山坡已经整个变成了银白了,连同周围杨柳繁花,忽然都一片霜白,柳枝上垂挂下沉甸甸的银条,和地面霜草冻在了一起,没有草的地方,露出冻得黧黑的地面,人间繁华四月天,一转眼竟然成了一幅冰霜水墨。
他从咽喉里啊啊地发出声音,热气呵在眼前模糊了眼睛。
这一刻寒意从心底遍及全身——这样的寒冷,不就是九重天门的风格么?他见过家族骄傲三公子出手,也是这样晴日飞雪,寒气渗骨,不,不,三公子的出手,远远没有这样的威势,可九重天门和耶律家一向交好,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们出手……
他渐渐无法思考了,寒冷冻住了全部的意识,最后的清醒时间,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随随便便拎起他一扔,笑道:“好大一碗抄手!”
雾气渐渐消散,冰霜在日光下迅速褪去,翠绿草叶和青青柳枝重新涂抹颜色,天地似在刹那回春。
那群公子哥儿已经滚成一团雪白的抄手,连衣裳都被冰霜粘结在一起,那群高高大大的伙计们,一脸嫌弃地用手指拎着他们的衣领,在手上甩啊甩,偶尔撞在一起,冰棍一样邦邦作响。
那边下棋的两个人还在下棋,黑发老者看也不看地吩咐:“等冰冻解除了再送去帝歌押送队伍的营地里去。”
那口气,好像在吩咐等抄手解冻了再下锅。
白发男子始终没说话,神情浅淡,日光耀在他鼻尖上,也似冰霜一样闪着光。而他眸子乌黑幽沉,是星光尽头的黑夜。
子弟们拎着人走了,黑发老者神情愉悦地道:“你今日有进步。”
白发男子淡淡一笑。
“整整一年了,终于能动弹了,虽然只是手指。”老者神情微喟,“自明日始,可以进行恢复训练。”
白发男子还是无喜无怒模样,道,“大抵要换个地方了。”
“也该换了。他们都腻了。”老者又下一子,抬眼看看那群神态自如的男女老少,“看上去正常多了,可也越来越不像咱们家的人了。”
“咱们家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白发男子随意下了一子。
老者怔了怔,半晌轻轻叹息,“也是。经过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龙家。相比于刚出来时,这群人半疯半傻,现在算是好多了——虽然还是有点傻。”
白发男子微微莞尔。
那群年轻伙计听着两人对话,无动于衷模样,几个略微年长一些的,眼底却露出唏嘘之色。
原先从雪山湖底刚出来的时候,听说要游走大荒历练,所有人都是反对的,龙应世家世代隐居,不涉红尘,怎屑与凡人为伍,怎能沾染人间烟火?
然而当时回头看看那些子弟——哪里还有一分龙应世家子弟风采?经过多年地底幽禁,不见外人,不通世情,很多人木讷少语,思维缓慢,目光呆滞,连基本的沟通之能都将丧失,人与人之间情感变得漠然,更因为多年压抑生活,一时无法适应忽然缓和自由的氛围,子弟们精神紧绷,互相排斥,因为很小的冲突就可能爆发流血事件,甚至险些酿出人命事故。
换成常人也许会好点,但龙家世家对子弟的教育本就是清心寡欲,冷漠自持,个性和环境的双重压抑,导致了这一代子弟潜在的性格危险,直到他们被救出,有人目光清醒地指出,龙应世家必须改变,才有了后来的红尘行走。
接触喧嚣,接触人群,接触人间光怪陆离事务,才能渐渐将那些被雪山冻麻木的心,渐渐熏热,找回属于人的活气来。
而在一路的行走中,这群人也一直在寻找各地的著名药用沼泽进行治疗——龙应世家的血脉之毒,是无解的命题,当初世家的驻地有专门的药物抑制,但已经被许平然毁去,现在想要世代承续,也需要更多的办法。
白发男子看了看那群男子,眼底微露笑意,本来这群家伙还变不成这样子,只是在经过蒙国时,遇见了紫微上人,老家伙对这群木讷的龙应世家子弟很感兴趣,跳出来调教了他们几天,之后便显得不可收拾——人总是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想到紫微他就想到耶律询如,然而他却没在紫微身边见到她,老家伙提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不肯说明耶律询如现在怎样,也不肯回到景横波身边,显然是有难言之隐。
由紫微的态度又想到自己,他不禁轻轻一叹。
这世间多少身不由己,又多少无可奈何。
上雪山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心口那根针,虽然借助慕容箴的暗杀碎去,却没有能完全破体而出,而是瞬间游走了全身,之后虽说钓宗主救亲人并没有出手纯以智计取胜,但前后所耗心力,已经令他再也压不住伤势和毒势,带着全族离开雪山时,那些碎片堵塞了全身经脉,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去,之后全族施救,用尽办法,才抢回一线生机,但当时,也已经全身不能动弹,几乎成了废人。
第1068章 雨夜相遇(1)
那是一段日夜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日子,他知道自己随时会死去,偶尔清醒的间歇,会听说她一路轰轰烈烈攻帝歌的消息,这令他欣慰又担心,有时候昏迷中,他会喃喃着到她那儿去,和以前一样,陪她一起,看遍大荒诡谲和朝争,然而当天光从眼前清晰亮起,他便知道,不可以。
她若见他那个样子,她若见他朝不保夕,便会再也无心战事,无心帝歌,而在那样的情形下,分心很可能带来的就是她和无数无辜士兵的死亡。
他可以不再助她强大,但也绝不能成为她的弱点,和她相遇至今,都在为她的强大铺路,怎可在最为接近目标那一刻,因自己令她竭蹶?
当他稍稍脱离危险,才注意到自己的族人,因为天生性格武功限制,和长年地底幽禁,快成了一群疯子,从那一刻起,他力排众议,带着族人辗转大荒,寻找机会救自己,也救回族人。
他的手指,在白子上轻轻敲击——一年又一个月零十天,他和她分开已经一年又一个月零十天了,其中一年又一个月,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最近十天,他才开始恢复手指机能,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下下棋,将笊篱在汤锅里稍微倾斜,捞起馄饨。
刚才她在摊位上疯狂寻找,他在摊位后将她凝望。
她在摊位中失魂落魄,他在她背后下抄手。
她手中辨珠,在刚接近他那一刻便已经被他发觉,辨珠的血引是已经渗入血液的东西,无法清除,但他却可以控制全身气血,令气血发生波动,从而引起辨珠的动静。
景横波会看见血丝的游动,但那游动并无方向指示,那是因为,其实他还是没有动,动的只是周身血气——他本就是重伤重病的人,气血反应和别人不一样。
那一霎他对着热气腾腾的汤锅,明明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身后是一座人流中的孤岛。
她在人群中,将背影站成了茕茕孑立那一条。
那是他心中最明媚光艳的女子,是整个大荒的繁花烂漫,云霞满天,可那一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天地洪流,不过是黑洞一般的背景。
他心中微微一痛,脸色一白。
黑发老者忽然看了他一眼,黑子啪地一落,“先前我看见明珠了。”
“是。”他语气三分尊敬。这是他的伯父,龙应世家上一代硕果仅存的长辈,多年中毒幽禁岁月里,亲人的不断死亡和压抑黑暗的环境,几度给龙家带来灭顶危机,多亏了龙翟沉稳冷静,安抚子弟,和许平然不断周旋,甚至找到机会向外传递信息,给了他蛛丝马迹的线索,他才能在最后将全族救出,可以说是这个老人支撑了整个龙家的精神,终于熬到了自由的这一日。他将全族救出后濒临死亡,又是这位伯父,全力救他回阳,在他稍稍恢复后,又将全族事务托付——并不是甩手不管,只是希望给他压上家族责任,鼓励他为了家族坚持求生罢了。
他的亲生父母,早早去世,他一生不懂亲情,救全族也不过是为了解身上的毒,然而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亲族存在的温暖意义。
“当初许平然下雪山,要提一个龙家子弟为人质,我怕她是为了要对付你,使了计让明珠去,就是希望万一真的遇上,明珠可以以死保你性命。没想到这孩子命大,竟然安然无恙,你既然看见,为何不让她回来?”
他微微一笑,“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龙翟停了手,凝目看他,“明珠是你的药盅,二十多年培养都只是为你。你现在状况这么糟糕,正是用她的要紧时候,她在你身边,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笑而不语。
龙翟却不肯放弃。
“就算你现在不想要她,也不能随意抛开她。作为一个药盅,你该明白她吃过多少苦,她要从三岁开始洗筋伐髓,从五岁开始尝遍天下之毒,将身体生生培养成药物和毒物的熔炉,更不要提作为顶级护卫的各种严酷训练,永远呆在最恶劣的环境,永远接受最残酷的挑战。为了你,她必须完美强大,不惧伤毒,周身上下,没有任何缺点。但世上一切的完美都有代价,经过这样的训练,她的身体会留下致命隐患,只有和你在一起,你和她才会得救并完满,你才能好好活下去。”他声音渐渐森然,“而她,等到今天,牺牲了一切,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和龙应世家,都将对她,永远亏欠。”
面对黑发老者逼问,宫胤只是沉默,半晌,指尖轻弹,落子声音清脆,“着!”
黑发老者一愣,低头看棋盘,半晌长叹一口气,“趁虚而入,围城打劫,你又赢了……说这样的事,你还在专心下棋,你一生,就没有分心或心神波动的时候吗?”
宫胤将棋子收起,黑白子落于青玉罐中声音清脆,他语声很轻,却在琳琅脆响中分外清晰。
“有。”
“为谁?”
他默然,指尖在光润的棋子上摩挲,想着那人的肌肤,也如这玉子一般,光润洁白,今日相见,近在咫尺,有那么一霎,他险些丢掉了手中笊篱,从烟气中探出手去,抚一抚她已经消瘦的肩。
他垂下眼,浓长的睫毛下阴影淡淡。
“那个寻你的女子?先前站在明珠身边的那个?”黑发老者眉宇间有阴霾之色,“你该知道,作为龙应世家新一代主事者,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问话没有回答,宫胤在不紧不慢地收拾棋子,龙翟看他神情,便知道这场对话已经结束了,而且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结束。
龙翟微微皱起眉。和宫胤相处一年,他也知道这久别重逢的侄子是个什么性子,足够坚毅也足够睿智,不动声色间谋划周全,否则他也不会放心以整个龙应世家相托,但这样的天生领导人物,也多半心志坚决,决定的事情不容他人置喙,明珠的事情,他已经说过多次,明摆着宫胤宁可自己慢慢恢复甚至恢复不了,也绝不会接受这盏已经等了他二十多年的药盅。
第1069章 雨夜相遇(2)
然而龙应世家凋零至此,需要恢复元气,需要继续繁衍,需要重现当初第一世家的荣光,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最为强大的家主,宫胤坚持不肯接受明珠,影响的不仅是他和明珠,还有整个家族。
宫胤不能恢复,就不能解去全族的毒,难道龙应世家,要因为他对那个女子的坚持和痴情,再次堕入永恒地狱,断子绝孙吗?
黑发老者看着宫胤淡然眉眼,那般从容神情,暗含着的却是不容动摇的权威,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远处,那群子弟们去送抓来的人质了,不过他们和宫胤都不知道,在那群公子哥儿身上,他已经留了给明珠的记号。
他相信,当明珠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她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景横波独自站在山坡上,迎着风。
黄昏的风湿润润的,扑在发上微凉,远处的天色淡青微黑,今夜一定有雨。
宫胤现在在做什么?和那群人在一起吗?那群人是他的家人吗?他那样不染人间烟火的人,竟然会在闹市之中摆摊,真是难以想象。
此刻天阴欲雨,他们已经收了摊,该是吃晚饭的时辰了,她想着,或者在客栈,或者在民房,那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淘米做饭,围炉而坐,宫胤坐在中间,眼前蒸腾着饭菜的香气,身边是亲人被炉火映红的笑脸。
这么想的时候,她隐隐作痛的心,似乎便得了几分安慰——如果他没有健康,没有她,她愿意他有亲人陪伴,以作补偿。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并不快乐吧,殚精竭虑,日夜思谋,没有一天真正从容温馨的日子,现在和家人在一起,也许更适合他,但愿亲情的温暖,能焐热那颗千疮百孔,受尽风霜的心。
这么一想,那种排山倒海的懊恼和失望便淡了许多,她本有冲动,此刻亮明身份,点齐所有人手,潜入临州,一家一家地寻找,直到找到他为止,然而心里明白,他若不想见,她便找不见。
那便将路继续走下去吧,宫胤,我在路上,我在行走,你若在身侧,请你好好看着我。
景横波三口两口扒完自己手中已经冷掉的饭,她原本吃不下,不过今晚需要体力。
她下了山坡,向营地走,随手抓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士兵,道:“今晚要下雨,临州那边可能有人来劫人,和总队长说一声,请大家做好防备。”
望望天色,她又道:“可能还会有禹国军队参与,会是一场硬仗,一定要小心。”
那士兵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很不友善,景横波扔下他往外走,她还要去查查四面是否有军队掩藏。
今天在临州集市遇见的那个禹公子,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可能是禹国王族。
临州是禹国边境城池,轻易不会出现王族,联想到之前发现的禹国对耶律世家的支持,这位禹公子的来意,可就很清楚了。
禹国毕竟还属于帝歌之臣,来自帝歌的流放犯押送队伍,事先已经做过通关,任何国家部族都不能阻碍,所以禹国王子就算打算帮耶律世家救回他们家的大公子,也不会明目张胆,应该会有一支秘密军队,就在临州附近。
她匆匆离开,那个士兵因为还有任务,也因为对她没好感,并没有急着把她的话告诉队长蒋亚,等他终于有空去说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蒋亚已经照常安排好了夜间的守卫,听说那个关系户说今晚有人来袭,不屑地冷笑一声,再听说禹国军队也可能来袭,冷笑变成了大笑。
“开玩笑吧,说耶律家会来抢人,这个我觉得有可能,虽然还是太快了点。但是禹国军队怎么来?这附近方圆百里,山势险峻,我们都查探过,根本不可能有军队,地形也不利于骑兵长奔夜袭,而临州虽是边境,却离禹国边军驻地还远,整个临州日常驻军只有一千,也没有任何调动的迹象。禹国大王没事做疯了,要和女王公然作对?”
众人都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那个关系户,整天浑浑噩噩,万事不理,被大家冷遇久了,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神经兮兮的话,这是想危言耸听,引起大家注意?
“别理他。”蒋亚一边挥手一边往帐篷走,“这小子信口开河,咱们真听了他的,出了什么岔子,和禹国交恶,他又不用承担责任。咱们还是老计划,今晚全部以圆阵休憩,所有将士分两班,值上半夜和下半夜,衣甲不卸,武器不除。全员戒备!”
天如一只倒扣的锅,黑沉沉压在大地上,除了偶尔划空而过的青色和紫色闪电,不见一丝光线,山头和树木,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漆黑的夜里,连绵成一片片更沉的暗影。
在那些暗影的顶端,时而会闪过一条影子,因为速度太快,会让人错觉那不过是被风扯起的树梢。
那条影子,是景横波。
她已经离开了驻地二十里,进入了周边崇山峻岭之中,寻找着那支隐藏的禹国军队。
这支军队不可能是骑兵,但一定是擅长隐匿踪迹的精兵,所以她队伍的斥候,才会没有发现。
本来她故意安排队伍经过禹国,是为了钓出耶律家族,有查探耶律祁下落的打算,只要解决了耶律家族,她也不想惹事。但当她在禹国发现了宫胤的踪迹,又发现了禹国王族出现在临州之后,她的计划就改变了。
她要拿下这支禹国军队,她要搅乱禹国,她要顺便把禹国夺在手中!
只要她还在惹事,她就不信宫胤能放下心跑路!
景横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空,闪电越来越密集,雷雨快要落下来了。
她已经用自己的瞬移,最快速度跑了营地周围最可能出现军队的三座山脚,现在这里,是最大的一处区域,她要赶在下雨前,将那支军队找出来,给予最大杀伤,一旦大雨倾盆,能见度会更低。
黑暗中山势影影绰绰,所有景物都在闪电和天光下反射幽暗的光,草丛摇动,山石铁青,似藏着无数幻影。
景横波心中有些发急。
她得先找到这支军队,出手打乱他们的计划,之后还要赶回营地,以免营地被耶律世家攻破,如果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这支军队,时间就会来不及。
第1070章 雨夜相遇(3)
面前,是整整一个狭长的山谷,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十有八九禹国军队就埋伏在这里,但峡谷有三个出口,前后足有二十里的长度,要怎样一瞬间找到并给予打击?
“豁啦!”一声裂响,恍如苍穹被撕裂,露一线苍白肌肉,豆大雨点啪啪落了下来,风横雨狂,草木被扯成长长一线。
雨点打在脸上生痛,景横波忽然掠起,闪掠中双手连挥,一阵细碎急响,她所经之处,身前后左右,所有细碎山石瞬间浮起,卷到空中,再随着雨点的落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她一路飞掠,山石便伴她的飞掠一路卷起落下,石雨伴随着天雨,重重地砸在草丛中,石头上,地面上,山崖间。
草丛中,石头下。
一片片黑色的皮状物,覆盖在山石附近,一动不动,在这样的天气里,看起来便和真正的草丛山石没有区别。
电闪雷鸣里,皮状物下,却有对话悄悄响起。
“哎呀,是不是下冰雹了,好痛!”
“我也觉得是冰雹,这冰雹得多大啊,砸得我脑门都肿了!”
“是啊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重的冰雹,这冰雹要是一直这样下,咱们还能顺利完成袭杀任务么?”
“不能这样挨砸啊,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出手?”
“噤声!”一个声音森然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冰雹砸几下就动弹,你们还配做禹国风之队?必须要等到耶律世家先出手占据上风,咱们才能出手,不能留下一丝痕迹,否则给女王发现,禹国就有大乱!不管多痛,都给我忍着!”
山石依旧沉默着。
“冰雹”一直在下着,山石有大有小,砸到重要位置,也是很要命的。一个趴着的士兵,忽然听见“砰”一声闷响,随即脚趾头一阵剧痛。
十趾连心,他虽然没有发出惨叫,身子却不可抑制地一抽。
“哗啦”一声响,用来隐蔽的黑色皮状物翻开半边。
已经掠过去的景横波霍然回首,眼角瞥见某处一片奇异反光。
她眼睛一亮,立即又掠了回来,看一眼底下似乎特别密集的黑色山石,冷冷一笑。
终于找到了。
探手入怀,摸出一个针囊,里面都是淬毒的牛毛细针,她不需要学会发暗器的手法,她的控物之能,可以让暗器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哗啦啦。”大雨在这一刻当头浇下。
景横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一半杀气一半兴奋。
远处隐隐似有烟花亮起,她看了一眼,那方向还在营地南侧二十里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该是裴枢偷偷跟着保护她的队伍,因为怕她发现,一直跟在她后面几十里,这是忽然失去了她的踪迹,在以烟花询问。
但现在不是回答的时刻,再说现在裴枢赶过来也来不及。
针囊掏在手里,看着底下毫无所觉的军队,她微微兴奋,因此也就没有抬起头看一眼。
头顶上,那处微微翘起的山崖,看起来特别厚,此刻山崖上,似乎有黑皮在剥落,仔细一看,却是一个个的人,掀开了头顶的伪装的黑绿色皮状物,站了起来。
景横波也没有想到,禹国的这支精兵,是分两处埋伏的,一处在山谷里,一处在山顶。山谷里的人无法发现她,在等着外边的号令,但山顶上的人,却能将她看得清楚。
山顶上一个男子慢慢站起,夜色中身形高颀,紧身衣裹得周身线条柔韧,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景横波,忽然一伸手,身边随从,立即递过来一张弩弓。
其余人则在扯动腰间,他们的腰间都有活扣绊锁和钢丝,借助钢丝可以在群山之间攀援跳跃,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禹国山多,这些人在山间似一缕风,一缕收割人命的风,忽焉而至,血落风中。
所以称风之队。
那些黑衣人影,手一振,钢丝弹出,在山崖上毫无声息地滑下,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悄然向半山的景横波逼去。
而那块虎牙一样的山崖巅峰上。
那高颀男子,缓缓拉开了弓弩,对准了景横波的后心。
在山崖的背面,另一处较矮的山崖。
山风狂雨,打湿了白色麻衣。一群青年男子,一脸无谓地抱臂站在雨中,仰头对着天上的闪电。
狂风将宫胤的银白长发拂起,掠过他深如永夜的眼。他似乎在听着风里的动静,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忽然他道:“想不去挑粪,可以。你们比赛一下,前头山头上那批人,谁毫无痕迹地解决最多,谁就可以由解决最少的人代挑。”
数道白影立即电一般地射出。
雨哗哗地下着。
谷底士兵一动不动。
谷中景横波扬起针囊。
谷顶黑衣人弩弓吱吱嘎嘎作响。
风大雨大,掩盖了一切声响,谷底士兵凝神等待命令,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谷中的景横波,凝神准备覆灭这支军队,对头顶即将到来的危险,也毫无所觉。
电光一闪。
无数牛毛细针飞起,散开!
山顶上黑衣人开弦!
“哧哧”急响,黑衣人沿着钢丝,闪电滑下!五丈、三丈、两丈、一丈……
电光一闪。
一闪的电光间,隐约还似有无数白光一闪。
山顶上破空声急响,弩箭射出,声势狂烈,摧得崖边长草狂舞。
高颀男子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随即笑容在嘴角凝住。
半空中,一支白箭斜刺里忽然射来,正击在弩箭前端,“铿”然一响,白屑四溅,那白色箭化为无数碎屑,一半在空中被雨打去,一半直射那男子,那男子大惊之下一个仰翻避过,站定之后却找不到那碎屑和断箭,只隐约看见一点似乎是冰屑的东西,瞬间被雨打风吹去。
等他再去看自己那箭,已经斜斜射偏在景横波身后一处山壁的缝隙中。此时正好一声惊雷,盖住了一切风声和变化。
男子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那群攀钢丝飞滑而下的黑衣人们,忽然在半空身子一顿。
第1071章 缱绻相拥(1)
他们瞪大眼,盯着黑暗中抖动的钢丝——不知何时,钢丝已经变成白色,结了一层冰霜。
结了冰的钢丝无法再滑动,但这样的天气,怎么会结冰?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闷雷,闷雷里唰唰声响,就在背后,他们在半空转身不便,下意识翻身想要避开,却觉得四面气温忽降,一片濛濛的雪花,忽然就罩在了头顶。
然后,血液也缓了,动作也僵了,身体也慢了,天地也凝固了。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在想,四月天,哪来的雪?
就在这一刻。
景横波手一挥。
无数细针,伴天际闪电,猛然落下。
穿透那些薄薄的伪装物,刺入那些毫无防备的躯体,针上的麻痹药物立即顺血管奔腾,那些咬牙静静埋伏的士兵们,这下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雷声如战车,闷闷轧过黧黑的天际。闪电在青黛色的苍穹上忽隐忽现,照得这山间景物也忽隐忽现,一闪一闪的电光里,那些黑衣人,僵直地挂在钢丝上。
远远看去,他们像是悬空在空中晃动,在电光中摆荡,诡异如妖。
一群白影无声飘了过来,在钢丝上跑来跑去,一个个地点数,为计算到底哪个是自己杀的,大打出手。
可不管人怎么死,架怎么打,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山风狂烈山雨飞,尸体与白影就在头顶徜徉。
此时若有人抬头看,只怕魂要吓掉半个。
景横波一直没有抬头看。
雨太大,雷声太响,天地如擂鼓,她的注意力太集中,她要一举制服一支军队,根本没有想打,就在这一霎间,头顶之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
这些杀机,也许真到了她面前,她也能躲开,但势必会惊动山谷下的伏兵,一举成擒也就再也做不到。
头顶上白衣人将尸体一具具解了,背上了崖,他们没争执出结果,准备到崖上打一架再决定。
景横波终于落到了谷底,在那些伪装物上一路查看过去。
跑了好长一段,毫无动静,掀开一片伪装,看见僵硬的躯体。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搞定了。
一时觉得疲惫——整晚奔波,大规模地使用异能,最后这对着全谷士兵的毒针袭击,更是涉及面积巨大,耗费了她无数精力,此时事情一解决,她顿时一个踉跄,恨不得就此睡倒在泥水中。
抹抹脸,她准备休息一下再回去,不然后头难以支撑。抬眼四处望望,不远处就有一个不大的山壁凹陷,可以避雨。
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过去,远远地看见那山壁旁也有一块石头,可以供人依靠,色泽青灰,有点像刚才那些人披的伪装物。
随即她就笑了,真是看多了就有错觉,这底下披着伪装物的士兵她都查看过了,全部都被治住了,再说再有埋伏的士兵,也不会那个姿势在那山壁前。
不过虽然很累,她还是在走到那山壁前的时候,按了按那山石,雨大,山石全湿,触感都是冰冷的,手底感觉很硬,不是柔软活动的人的躯体感。
她又笑了笑,笑自己疑神疑鬼,然后坐进山壁凹陷处,腿长长伸了出去,身子舒服地依靠在那块石头上。
靠上去的时候,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转瞬即逝。
太累了,一靠上那很舒适的石头,她眼皮就禁不住合起,忍不住要睡过去。
山风将雨气狂猛地送进来,那是一种湿润的,微带腥气的气息。
她在睡过去之前,忽然感觉自己,嗅见了另外一股完全不同雨气的气息。
那股气息清清淡淡,自鼻端掠过,转瞬被风雨卷去。
她太累了,心头虽然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却睁不开眼睛。
她沉入了睡乡,梦里白影飞掠,倏忽来去,梦里一抹淡淡香气与雾气共同缭绕,雾气尽头,看见倾世清雅容颜。
壁凹外大雨哗哗下着,她靠着的那石头,一半在凹陷里,一半在凹陷外。凹陷外的那一半,被雨打湿,风从山谷空旷处呼啸而来,哗啦啦掀动草木,隐约那石头底端,微微颤动。
雨中忽然多了一顶黑伞,无声无息移动而至,伞下一张苍白漠然的少女的脸。
她行走无声,停在了景横波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睡颜,一抬手,点了她睡穴。
然后她放下伞,将景横波扶起,一掀她身后竖石。
黑青色的皮状物落下,他垂着眼眸,半身任她依靠,半身在雨中。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不解的情绪,轻轻道:“您等的就是她?”
方才他将子弟们都派出去杀人比赛,随即便命她背他下山,在这山谷中唯一一个可藏人的山壁凹陷处坐下,披上了那些士兵用来伪装的皮状物。
他山石一般坐在那里,在大雨中默然等待,挡住这贯穿纵横的风雨,只为给她停留时,一个依靠。
宫胤没有回答,低头凝视着景横波,她微卷的睫毛在他的下颌下低垂,呼吸匀净清甜。
少女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神情——龙应世家不重人间情欲,她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
宫胤轻轻移动手指,拨去景横波粘在额上一缕乱发,指尖绕着黑发久久盘桓,直到用掌心将发丝捂干。
她的发间依旧是那般馥郁香气,隔一年零一个月又十一天而不改,分离的时光如此漫长,再次嗅见便如再遇前生。
少女瞧着,只觉得心中一动,只觉得这样的一幕如这一刻忽转绵密的雨丝,令心底微凉惆怅。愿意多看一眼,又觉多看也是心伤。
她不明白,这叫刻骨相思。
宫胤似乎并不在乎她在场,也不在乎她想什么,他的手指慢慢贴靠上景横波脸颊,指尖所经之处,景横波身上蒸腾出微微白气。
他在用内力为景横波驱除寒气,以免雨夜睡觉,会令她着凉。
他因为经脉被针碎片所堵,不能动弹,但内力仍在,但这样的举动,仍旧是不利于恢复的,那少女身负为他治病之责,见状嘴唇一动便要阻止,然而一眼看见那两人神情,忽然心中一震。
第1072章 缱绻相拥(2)
雨幕如织,山壁幽暗,他轻轻揽着她,垂下的眼睫只笼住有她的小世界。
她虽在睡梦中,也似有感应,微微挪了挪身子,靠他更近,唇角现一抹淡淡笑意。
那笑意满足而沉溺,如遇美梦。
少女立在雨中,看那两人,忽然明白何谓不着一字,不言一语,自生缱绻。
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余,默默转过身去,撑起了伞。
雨丝涂抹天地,四月山间犹清凉,朦胧横竖丝里,相拥的人沉默将这相遇一刻共享。
天风在山谷中呜咽,似吟唱似轻叹,山洞前以背相对的少女,睁大眼凝视这无法贯穿的雨夜,眼底隐隐闪着泪光。
雨势渐渐弱了,山间传来鸟的清鸣,少女转过身去,看着那两人在天光中静默相拥的姿态,忽觉催促的话说不出口。
宫胤轻轻将景横波最后一缕乱发理好,顺在耳后,平静地道:“走吧。”
少女背起他,走之前犹自不忘按照他吩咐,找来一块长长的石头,披上刚才的伪装物,靠在景横波身后。
将要纵身而起的时候,她最后微微转身,不是自己想看景横波,而是想让宫胤多看一眼。
宫胤却没有随之转眼。
不用再看,她的姿态是烙在他心版上的浮雕,永不抹灭。
他只需要记住刚才那一刻,时隔一年多之后,他终于再次揽她入怀,和她共享一次难得的静谧。只需要记住她温存柔软在他怀中,似一捧云,飞进他一色荒凉的世界里。
而这一次后,或许以后还会再见,但想要再次相拥,全凭天意给予的缘分。
看天意愿意让他活多久。
在没有生命保障之前,他宁可她不确定他的存在,宁可她以为他长长久久,健健康康地,在这大荒的某个角落生存。
少女纵身而起,迎面的风扑打而来彻骨清凉,她听着身后那人平静的呼吸,想着这样的感情她不懂,只是忽然明白,这样的感情她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懂,不会有。
然而不知道这是缺憾还是幸福。
她想,她还是宁可,不会懂,不会有。
景横波慢慢睁开眼睛。
这一觉好睡,好久没有过这样深层甜美的睡眠,似乎从宫胤失踪之后,就没有过了。
醒来那一刻她觉得浑身血脉通畅,精力弥漫,似乎只是一觉,便原地满血复活了。
她坐起来,有点怔怔的,想着睡一觉就能这样恢复了?以前怎么没睡出这种效果?
探头看看,外头的雨停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裳干了。
这大半夜的淋雨,这么快就干了?雨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
又觉眼角绷紧,伸手摸摸,似乎有一点泪。
睡觉只听说睡出口水,没听过睡出眼泪,做噩梦了?可印象中完全没有。
想了一会没答案,还惦记着赶回去,不能确定押送队伍能否对付得了耶律世家的人手。她站起身,正要转身,忽然停住。
她眼光,落在身后那块石头上。
这块石头,好像有点不对。
她记得她进这个山壁凹陷处时,特意看了一眼这石头,因为这山谷中石头多半方正或扁圆,很少有这样瘦长的石头。
现在这块石头,已经变成了方方的一块山石,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块石头不是刚才那块,如果是这块的话,这么方,不大好依靠,她根本不能睡得那么舒服。
有人来过?换了石头?
她心中一惊,好端端来个人,是敌是友,不对她下手,换一块石头干嘛?
她忽然一颤,脑中似电流劈过,霍然转头四望。
山谷空寂,天色黝黯,四面只有呼啸的风声。
她撒开双腿,在山谷中一阵翻找,除了给她整倒的那些士兵,没有别人。
她蹿上山腰,看见半山腰上有一些钢丝,黑色的钢丝横亘在黑夜中,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再往上奔,到了山顶,山顶上有很多杂沓的脚印,一支断裂的弩弓扔在地上。
她浑身唰一下凉了。
就在先前,这山顶上有人!
那个时候在山顶上埋伏的人,一定是禹国的精英队伍,她螳螂捕蝉,未曾想黄雀在后!
是有人替她不动声色捕了黄雀。换了山石,换了她的成功,和一场好眠。
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她浑身颤抖,似要被山巅风吹下山谷,无法抗拒的激动和失望交替而来,她站立不稳,踉跄一步,“咔嚓”一声,踏碎了那半截弓弩。
宫胤!
为什么再次擦肩不认!
她猛地又转身奔下谷,到了刚才自己睡觉的地方,抚在那山石上,似乎还想依此寻觅他的气息和温度,可她知道,她已经错过了。
他总是如此残忍,在她觅他千百度的时候,悄然从暗处走出,再无声离开。
她蹲下身,紧紧蜷缩成一团,似乎只有靠这个动作,才能抵抗忽然从内心勇气的疼痛和崩裂。
她忽然看见地面上有浅浅的脚印。
她怔怔看了一会,伸手去量,脚印只有小半个,前头尖尖,从尺寸和形状看,像是女子足印。
这脚印不是她的。
她有点疑惑——有个女子出现过?如果刚才是他,以他的性子,不会愿意有外人在场,那么这个女子是谁?为什么会在场?
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一定有什么状况,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她慢慢站起身来,长长吸了口气。
没关系,知道你在我身边就好。
因为睡了一觉,又寻找宫胤,耽搁了时辰,景横波赶回去的时候,发现押送队伍营地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远远的就看见火箭越空,人影纵横,甚至还有重弩的厉啸之声,穿透空气如鬼哭,从人数来看,进攻的人一点也不少于防守的人,看来耶律世家看这里是荒山野岭,又有禹国王族撑腰,这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死手了。
景横波看见队伍的圆阵,就叹了口气,已经让人提醒蒋亚,对方可能人多势众,可能有禹国军队,怎么还这么掉以轻心。圆阵虽然是夜间防御的最好阵型,却耐不得火攻,对方如果连本国军队都参与了,就意味着当地官府默许劫杀行为,动手的耶律家族就不会再有任何顾忌,不会再怕被人发现干涉,火攻箭射,都免不了。这时候再用圆阵,很容易死伤惨重。
第1073章 缱绻相拥(3)
远远的厮杀凶猛,一条白影在火光中蹿来蹿去,飘逸如迅捷,白影所经之处,火光纷灭,攻击者不断惨嚎翻出,她认出那是南瑾,士兵们很快发现南瑾的厉害,自然而然向她靠拢。
南瑾却在皱着眉,她根本不想管闲事,她只是在找景横波,但奇怪的人,找遍营地,这人到哪去了?
蒋亚在最外围指挥战役,副队长雷熙则在最内围,带着一批精兵,看守着所有流放犯,这些人都是重犯,不能闪失一个,不然女王一定会问罪。那些犯人都被集中在一座帐篷内,帐篷不点灯火,所有人重镣重铐,铐在地上。
雷熙看着外头的攻势,目光闪动,和身边士兵道:“瞧着虽然紧张,但估计是打不进来的。”
一个士兵道:“对方人不少,如果再来个几百人,或者来一批高手,就能冲进来了。”
另一个士兵道:“多亏了有那个雪人在,她一出手,连火箭都会灭,可帮了咱们大忙。”
士兵们都叫南瑾雪人,觉得这个姑娘太冷太干净,就像一捧雪。
又有一个士兵,看了看雷熙,道:“说到那个雪人,另外一个怪人呢?战事这么激烈,火头军都来帮忙看守人犯,他怎么一直不见?就算是英白大统领的亲戚,也不该这么悠闲吧?”
这话提醒了众人,立即纷纷道:“对呀,人怎么不见了?别的时候乱跑,这时候怎么也跑?这算个什么?”
雷熙目光闪动,缓缓道:“你们不觉得,这时候队伍中忽然少了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么?”
众人凛然,半晌有人低声道:“是啊,那人行径古怪,莫不是奸细……”
黑暗中,帐篷后,景横波静静地站着。
雷熙点点头,沉声道:“今夜敌人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如果这时候出了个奸细,后果不堪设想,我等负责看守这一批人犯,职责重大,因此我觉得,原先定好的看守方案,是不是该调整一下?”
众人心中不安,想想也都赞同,雷熙便低声道:“我们全部守在这里,反而容易给对方一眼瞧出这里是重犯聚集地,万一来上一批高手集中猛攻,咱们未必挡得住,不如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撤开人手,分散埋伏在侧,互相策应,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众人都觉得这法子好,当即分散开来,埋伏在帐篷外各个方位,雷熙又进帐篷一趟,黑暗的帐篷里,人犯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有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雷熙出来,站在帐篷前看了看天色,迈步走开。
帐篷前后,士兵们各自散开,找地方埋伏。
在这人群散开的一瞬,十几条人影,无声无息闪进了这中心区域。一部分人迅速散开,一部分人则向帐篷摸去。
一个士兵刚刚找好藏匿地形,还没来得及蹲下,忽然感觉到身侧冷风,随即头顶风声一响,他心知不好——有人偷袭!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闭目等死,然而“砰”一声闷响,头顶风声并没有落下,他愕然睁开眼睛,就看见一条人影,闪电般从眼前过了,而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头破血流的黑衣人,黑衣人身边,还落着一柄金锏,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对方刚才想要偷袭他的武器,不知怎的,偷袭不成,却砸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士兵茫然四顾,可四周除了游动的黑影和风声,哪里还看得清刚才出手救他的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整个营地中心,那些四处藏匿埋伏的士兵,在散开的一瞬,都遭到了黑影的偷袭,然而偷袭不成反被袭,那些出手的人,最后都栽在了他们的脚下,士兵们只眼角瞥见一抹黑影,速度快得不像人类。
那个黑影自然是景横波,她看见这批趁乱进入营地中心的,都轻功相当了得,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冲着看守犯人的帐篷去的,想必是耶律世家用于救援大公子的精英。
一批人用于除去外头埋伏的士兵,一批人便冲入帐篷之内,还没进入便拔出寒光闪闪的兵刃,既救人,也杀人。
景横波正要跟进去,忽觉背后一凉,这股凉意太熟悉,她霍然回首。
身后却没有人,她眼光落在地上,地上有一只小小雪团。
她眼中光芒大盛,忽然白影一闪,一直在前方缠战的南瑾出现,看神情也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扑入旁边的一个帐篷内。
景横波大喊:“这雪团是你砸的吗?”
那边帐篷里静了一静,才听见南瑾的声音,“不是!”
她声音听来有点不稳,似乎发现了什么令她惊讶的事。
景横波也扑向那帐篷,她一定要搞清楚这雪团是谁砸的!
身子还没扑出去,忽听身后嘎嘎一声冷笑,回头一看,几个黑衣人已经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人,正是耶律世家的大公子。
景横波目光一闪——帐篷里没有灯火,所有囚犯都穿一样的衣裳,涂了泥灰满面,堵住嘴,被镣铐锁在地上,这些人是怎么在这一霎间,便认出耶律家要救的人的?
此时步声杂沓,雷熙带着一批人冲过来,一眼看见黑衣人扛着的耶律家大公子,不禁一惊,大叫:“他们怎么发现的!”
那群人被人围住,倒也不急,其中一人晃了晃手指,手中一个纸袋子,笑道:“今儿风向是西风,帐篷里的人正处于下风位置,这袋子要是撕破,毒粉进去,这里头的人可就瞬间死个干净了,怎么,要不要试试!”
此时队长蒋亚带兵也赶至,本来为打退外头进攻刚松一口气,一眼看见敌人竟然已经混进要害位置,不由大惊失色,也纷纷问:“他们怎么进来的!怎么把人救出来的!”
雷熙大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刚走开一会儿部署埋伏,这些人便出现了!”
景横波不耐烦听,想着那边帐篷怎么了,南瑾为什么还没出来,转身要走,雷熙却忽然道:“此处正在对峙,你不在此准备作战,跑什么跑?”
景横波一怔,停住脚,士兵们投来的眼光,都带几分冷漠和排斥。
第1074章 耶律祁的下落(1)
“少我一个不少,”景横波一笑,“我有事要查看。”
雷熙眼色一动,几个人挪动脚步,拦住了她的去路,雷熙冷笑道:“这时候,不方便走吧?”
那群黑衣人忽然笑道:“咱们能进来,自然是有人帮忙。”对景横波点点头道,“小兄弟,多谢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带你一起走。”
众人哗然,所有眼光唰一下集中到景横波脸上,随即轰然一声,怒骂呵斥,潮水般爆发。
“果然有问题!”
“难怪鬼鬼祟祟要走!”
“先前作战的时候就一直不在!去联络这些人了吧!”
“他还谎报军情呢,说有禹国军队要偷袭,哪有禹国军队?幸亏队长没听他的改变部署,不然所有人都要死在他手上!”
“奸细!奸细!”
“杀了他!”
“呛啷”声连响,寒光闪烁,刀剑齐出,对准了景横波。
寒光迫人,暗夜里闪烁的厉眸似要择人而噬,气氛紧张,景横波却轻轻地笑了。
“今儿可算见识贼喊捉贼了。”她道。
雷熙脸色一变,随即厉声道:“任你舌灿莲花,今儿也要交代在此地!”
“喂,我说,”景横波端着下巴,指尖对着那群黑衣人,“现在难道不是该先把囚犯截下来,把敢于劫囚的狂徒都处理掉,再清理门户吗?你这么急着要针对我,不会是想先制造一场混乱,好让这群家伙趁乱溜走吧?”
火光下雷熙脸色有些发青,随即硬声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但你和这群劫囚者是一伙,先拿下你,再拿下他们,也一样!”
“可不能拿我们。”那群黑衣人笑着晃着手中纸袋,“逼急了,我们一撕,所有囚犯就得毙命。死一个好还是全部死好,这笔账你们该会算吧?”霍然脸色一变,厉声道,“退后!都退后!不然我就全杀了这帐篷里的囚犯,到时候你们也是死罪!”
兵士齐齐变色,蒋亚神情为难,雷熙目光闪动,轻声道:“可不能让这些人都死了,走一个耶律家的,还可以说耶律家势大,趁乱抢人,你我顶多背个处分。如果全部死了,咱们怎么担得起这责任?”
蒋亚沉吟着,半晌铁青着脸挥了挥手,那群黑衣人得意地微笑,眼看士兵们慢慢撤开了包围圈。
包围圈对他们撤开,却没有对景横波撤开,那群黑衣人的领头者目光一转,盯着景横波,嘎嘎笑道:“小兄弟,你立了大功,咱们本该带你走的,只是你也看见了,如今情势不利,咱们也顾不得你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完大笑着纵身而起,其余黑衣人紧随其后,雷熙冷着脸一指景横波,道:“拿下!”
“别走!”这一声和雷熙同时,声音更冷,发自景横波身后,众人回头,就看见隔壁帐篷里,缓缓走出高高瘦瘦的白色身影,却是南瑾。
那群黑衣人根本不理会,却听见南瑾高声道:“你们还有人没带走!”
那群黑衣人愕然回首,南瑾衣袖一挥,众人顿时哗然。
南瑾身后帐篷掀开,露出一大堆人体,一个叠一个叠罗汉一样堆着,看上去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最上面一个人脸色青白地昏迷着,南瑾走过去,一把揪住那人头发,对那群黑衣人道:“救了老大,丢下老七?”
黑衣人惊呼:“七公子!”一群人脸色大变,纵起的身形不由自主落了下来。领头黑衣人脸上汗水滚滚而下——今晚行动本是七公子耶律哲策划,但行动前七公子忽然失踪,当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在城中还有别人主持,当即决定继续按原计划进行,谁知道一切顺利,救出了大公子,却看见七公子被困在了营中!不仅七公子,临州贵族子弟,乃至大都几位重要人物,都在里面!
救出一个,却失陷更多更重要的,岂不是前功尽弃?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今晚的营救计划也就毫无意义,便是此时抛下七公子带走大公子,还有那许多的贵族子弟都不理,事后耶律家族一定会被其余同盟责难。
景横波也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堆人质,难道是南瑾趁乱绑来了这群公子哥儿?她什么时候这么聪明爱管闲事了?不过绑来这群人谈何容易?
联想到刚才那雪团,她心中若有所悟。
此时变出突然,大多数将士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些人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走了,连蒋亚也在愕然四处张望,景横波忽然格格一笑,盯着雷熙,曼声道:“雷副队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你认识这些新冒出来的人质吗?”
雷熙沉着脸,冷声道:“你这叛徒,有何资格在此胡言乱语?”
“我只是问一声你认不认识这些人质,哪来的胡言乱语?”景横波笑吟吟地道,“瞧起来,你和那几位黑衣大哥,脸色一般难看呢。”
“叛徒!”雷熙眉毛一挑,“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谗言中伤,是要搅乱局势,好趁机逃脱吗?”
“这似乎是你擅长的手段。”景横波笑答。
“住口!”雷熙越发暴怒,“来人——”
“够了。”蒋亚忽然皱眉道,“查办奸细的事等会再说,先把眼前事情解决要紧。”
雷熙一怔,手中出鞘半边的刀停住,半晌,深深吸一口气。
“把他先押下去,等会审问。”蒋亚看也不看景横波,挥挥手,他无心现在听这样的纠纷,注意力都在那群劫囚的人身上。
雷熙手按在刀上,目光闪动盯着景横波,大有景横波敢拒捕他就让她血溅当场的意思,景横波却出乎他的意料,根本没有反抗,叹了口气,任由那些士兵带走,雷熙盯着她的背影,目光阴鸷,随即转过头来。
场中那群黑衣人惊怔了半晌,终于还是做了决定——被俘的人质太多,要救也救不了,还会让自己等人全部失陷,不如救出一个是一个,先把大公子送出去再说。
当下那群黑衣人冷笑一声,“走!”
人质堆上,最上面的耶律哲抬起头来,目光怨毒地盯着远去的黑衣人们——家族永远都这样,同样是耶律家族的子弟,大公子的性命,永远都比他们重要!
第1075章 耶律祁的下落(2)
景横波被押送着走过他身边,正看见他面上的怨毒之色,唇角一扯。
她忽然觉得旁边有道异样的目光,转头看见是南瑾,这平常脸容麻木的姑娘,正用一种意味难明的目光盯着她,景横波有点诧异,却也没有多想,身后士兵对南瑾十分恭敬地一笑,却猛力推搡着她,“磨蹭什么?快走!”
景横波笑笑,不以为杵。这群士兵先前得南瑾相救,看见南瑾高绝的武功,此刻又见她掳来这许多人质,军中一向钦佩强者,自然眼光不同。倒是她,看起来十足废物一个,还有通敌嫌疑,没给她抽冷子一刀,就算客气了。
南瑾目送景横波被押进旁边一个小帐篷,转头,看了耶律哲背部一眼。
耶律哲背上微微水汽,显然刚才曾经凝了冰雪,那些冰雪凝成特异形状,但只有她一人看见。
那是家族硕果仅存的上辈,大族老的命令。
“杀了和你一起的女子。”
蒋亚抬头看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下令士兵去追,脸色很不好看。
雷熙却在他身边笑道:“队长也不必为难,如今咱们多了许多人质,看那样子还是临州贵族子弟,正好拿来和临州各大家族谈判,交换回囚犯不就是了?”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蒋亚道,“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临州贵族子弟?”
雷熙神色一凛,随即笑道:“刚才那黑衣人喊出一声七公子,想必是耶律世家七公子,能和七公子在一起的,自然是临州豪门子弟。”
“你说得也是。”蒋亚心事重重地点头,“对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咱们还要加强防备才是。”
“队长放心,我一定安排妥帖。你忙碌半夜,后头还有要务,不如先休憩一会。”
蒋亚手中的剑垂了下来,疲惫地看一眼天色,道:“那些劫囚的人刚走,估计马上也不会有人来,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好了。”
雷熙却道他没有及时抓到奸细,导致耶律旻被救走,将功折罪,愿意继续守夜,蒋亚劝说几句,拗不过他,也便应了。当即命令先前外围奋战的士兵短暂休息,内围士兵守夜加强戒备。
营地里的人,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安静下来。
雷熙带着亲信士兵,亲自守在耶律哲等人的帐篷前,南瑾也离开帐篷去休息,经过景横波所在的帐篷时,忽然停了停。
帐篷外依稀灯火,映出帐篷里的人身影单薄,她似乎背靠着帐篷,垂着头,也不知道在睡觉还是在沉思。
南瑾久久地盯着那个背影,忽然道:“你今天在集市,找的到底是谁?”
帐篷里没有动静,南瑾也不走,好一会儿,才听见景横波疲倦的声音,“我的爱人。”
风忽然静了,远处野鸟翅尖掠动树梢、树叶端露珠滴落、荒草上夜虫唧唧,都似瞬间听闻。
风也似忽然紧了,野鸟从树梢栽落,露珠将滴未滴转瞬消失,夜虫不鸣,天地不亮。
南瑾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
良久,默然走开。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也是最好睡的时辰,激战了一夜的士兵们,发出的鼾声几乎十里外也可以听闻。
守夜的却目光炯炯,警惕地盯着外头的一切动静。
雷熙坐在帐篷前,竖着耳朵,听见远处一长两短几声婉转的鸟鸣。
他看看周围几个亲信士兵,士兵对他点点头,他又看看营地,注意到南瑾早已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悄悄站起身来,进了帐篷。
帐篷里那堆人质还叠着,只有最上头耶律哲是醒着的,正用阴鸷的眼神盯着他,冷笑低声道:“算你识相。”
雷熙冷着脸,他何尝愿意这么冒险?无奈被人家抓了把柄,答应帮那一次,谁知道救走了大公子,却又被掳来七公子,那群黑衣人临走时的眼色他看懂了,还得再帮一次,不然就继续和他过不去,涉及到自己的秘密,也会被捅出来。
那些耶律家族的人临走时暗示,不会走远,会在附近等着接应,他只要将这群人放出去便好。
然而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人没有锁链捆绑也没有任何禁制,只是浑身僵硬,似乎都被冻僵了,但这种天气,怎么会被冻僵?
“走不掉的。”耶律哲神色阴沉,“他们动不了,而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出去。”
雷熙也发现了这一点,额头冷汗滚滚而下,将唯一勉强能动的耶律哲扶下来。两人呆立在帐篷里,对望一眼。
黑暗中眼眸如狼,各自嗜血。
相同的人,一霎目光相撞,便见同样杀戮心思。
然后两人同时转身,各自拔刀!
“哧哧”连响!
黑暗的帐篷里,刀尖入肉声响不绝,伴随着血液喷涌的噗噗之声,浓郁血腥气氤氲开来。
两人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各自负责一边,拔刀砍杀,一刀一个,如同宰猪。
血花飞溅里,那些僵硬不能动弹的公子哥们惊骇地瞪大眼睛,死也想不到,平日里和自己一同章台走马称兄道弟的耶律哲,竟然会突下杀手,更想不到那个布置在军中的内奸,竟然也这么心狠手毒,他们喉间僵硬,无法叫喊,很多人到死都满眼疑问——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不怕日后各大豪门的追究吗?
而耶律哲和雷熙,则以冰冷带血刀尖回答。
不能不这么做。
雷熙救不走全部人,就一定会被对方怪责,那么自己的身份和秘密就有泄露的危险。
因为无法救走全部人,只要留下一个,耶律哲就得承担责任。
所以这些人都得死,把他们的死推给这支军队,临州豪门乃至大都贵族,就会和这支军队不死不休,他们不仅逃脱了责任,还可以报仇。
鲜血飞溅,耶律哲下手很快,一边抹人家脖子,一边将刀也在自己臂上狠狠一勒。
他“千辛万苦”逃出,才能取信于那些豪门贵族。
上头堆着的人已经杀完,他们将人掀翻,继续杀戮,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第1076章 毒蜡(1)
雷熙刚将一个有些僵硬的躯体翻开,那身体却太硬,眼看要落地会发出声音,他急忙去接,却有一只手,比他快一步,轻轻接住了那人的身体,笑道:“悠着点。”
雷熙浑身一冷。
眼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
那只手雪白纤细,指尖修长,如春葱如玉管如秀笋,美妙精致。
那声音微微慵懒沙哑,笑声似生了钩子,勾魂。
但他却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忽然勾住,紧紧地一攥,迫出冷汗来。
他有些呆滞地抬起头,就看见面前,微笑的景横波。
这一眼让他险些晕去,第一反应就是看一眼外面,外头不远处关押景横波的帐篷仍亮着灯,有人站岗,没人惊呼被关押的人不在。
被关押的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里。
“啧啧,好狠。”景横波轻笑道,“我就慢了一步,你们都快杀完了。”
她是故意慢一步的,只有这两个人动了手,让那群公子哥看见他们杀人,才能成功离间耶律世家和其余世家的关系,才能让耶律世家在禹国无法生存,才能让禹国出现大乱,她才好浑水摸鱼。反正这些世家公子,横行不法,鱼肉乡民,坏事也没少做。
只是这两个人,比她想象得还狠,她慢上一步,最起码多死三个人。
雷熙和耶律哲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抢身而起。
“砰。”一声闷响,下一瞬两人翻倒在地,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面无表情的南瑾。
耶律哲和雷熙又对视一眼,这回两人爬起来一个翻身,极有默契地扑向景横波。
景横波看起来像比较好捏的软柿子。
“砰”一声,两人撞在一起,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随即两人后领被一双冰凉柔软的手抓住,额头对着额头,狠狠一碰。
“啪。”眼前似有漫天星花四溅,两人额头一片青紫,翻着眼睛,险些被各自的额头撞晕。
女子慵懒的笑声响在他们颈后,“心一样的黑,人一样的狠,果然额头也一样的硬。”
笑声里,耶律哲瞪大眼睛,看着帐篷里桌案上的灯火忽然自己移动起来,落到了身后人的掌心。
景横波在他身后,擦亮了火石,点起了蜡烛。
光线一亮,雷熙脸如死灰——军队要被惊动了。
耶律哲脸色一变,忽然似想到什么,惊道:“你是女……”
身后景横波呵呵一笑,耶律哲立即住口,眼看帐篷一角的绳子自动飞了起来,落在自己身上,心里终于确定,身后果然是女王。
女王以轻功和控物名动天下,当然很多人认为这是她的武功,耶律世家这样的大族,对女王的能力自然比别人清楚。耶律哲也听说过,但怎么也想不到,女王竟然会扮成小兵,跟随押送队伍来到禹国,直到刚才看见她神出鬼没的瞬移,和远程控物,心念一闪,才喊出了那一句。
想到女王,就想到大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以及听说的一些小道消息,他心中一动,忽然替自己找寻到了一线生机。
灯光已经亮了,大批军士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
景横波冰凉的手指摸索在他咽喉上,笑道:“亲。我要不要给你个痛快?不然你说,那些临州豪门,乃至禹国王室,会不会将你五马分尸?啊,耶律世家只怕也不会放过你呢,你给他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冰冷的手指刺激着喉头肌肤,激起一阵阵不能自控的痉挛,耶律哲似乎嗅见了杀气,森然凛冽,血气森森地逼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现在女王心情不怎么好。
联想到近期女王的名声,他浑身一阵颤抖,忽然低声道:“陛下……陛下!救我一命,我有你需要的重要信息,和你交换!”
“哦?”景横波斜瞟着他,语气悠悠。
“我……我能告诉您,耶律祁的下落!”
景横波怔了怔,眼神中微带疑惑,“哦?”
她确实有从耶律世家打听耶律祁消息的打算,因为当初裴枢追击许平然的时候,曾经发现有耶律世家的人为许平然效力,耶律家的三公子是天门门下,耶律家向来对天门谄媚巴结,那么耶律家就有可能知道许平然和耶律祁的情况。所以这次她特意从禹国绕了一下,只是在她想来,这应该算是高级机密,就算耶律家有人知道,似乎也不该是耶律哲这样一个小辈。
耶律哲赶紧点头,听着外头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额头冷汗渗出。
景横波须臾之间,已经下定决心,拎起耶律哲,身形一闪不见。
南瑾看她离去,毫不犹豫跟上,连雷熙那群人也不管了。
与此同时,帐帘被人哗啦一下甩开。蒋亚带着人奔进来,正和南瑾擦身而过,南瑾只匆匆丢下一句:“雷熙是奸细。”
蒋亚一进门,就被满帐篷的血腥气惊得脸色发白。
帐篷里死了公子哥七八个,侥幸留得一命的,正从地上慢慢爬起,也不管蒋亚等人,“嗷”地一声便冲雷熙扑了过去,五六个人将雷熙压在身下,刀砍剑戳,手撕口咬,肘击拳轰,砰砰乓乓往死里下狠手,人堆最下面雷熙的惨叫越来越尖越来越可怖,一道道血流从挣扎的腿下蜿蜒,直流到兵士们的脚下。
蒋亚等人面色惨白,一时被震得忘记出手。好一会儿那些贵族公子挣扎翻身下来,一个个躺地上喘气,呸声连连,吐出的血沫都带着雷熙身上的血肉。
有人犹自恨恨地骂,“奸贼!救不出就杀人灭口,敢对爷爷们动手,找死!”
蒋亚低头看看地上那摊面目全非的血肉,激灵灵打个寒战。急忙命士兵将剩下的人看守好。一边发愁这些人到底该如何处置?虽说耶律世家的人来劫囚错在先,但扣押这些临州豪门子弟也是冒险举动,一不小心就会惹怒禹国,到时候骑虎难下,难道这两千人还得和整个禹国打一场?但就这么放回去似乎也不妥,连最后的凭仗都没了。蒋亚不过是个押送队伍的队长,职级也就是个参将,想到这事弄不好就变成了国家纷争,顿时额头冒汗。
第1077章 毒蜡(2)
忽然又有斥候来报,说前方山谷发现大量埋伏的禹国士兵,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好像事先已经被人下了手,众人面面相觑,都想着哪来的高手,不动声色便帮他们解决掉这样一支可怕的伏兵?
有人便道:“莫不是那位……”指指南瑾离去的方向。
众人纷纷点头,先前他们都曾见过南瑾出手,刚才这帐篷里的事,自然认为也是南瑾发现的,这整支押送队伍,除了这古怪的女高手,还有谁能做这样的事呢?
忽又有人奔来回报,道奉命看守的那个英统领亲戚不见了,蒋亚听着,面沉似水,冷哼道:“八成那小子也是个奸细!他逃了便罢,如果发现他的踪迹,立即拿下!”
“是!”
耶律世家在禹国临州有一处占地广阔的庄园,住着耶律德及其一脉各房子弟,耶律德算起来是耶律祁的叔祖,耶律哲则是耶律祁的堂弟,耶律德这一支多半在临州府及其周边城池任职,掌握当地政军经大权,代耶律家掌管禹国南线的势力。是大都耶律家的一处重要分支。
这是景横波从耶律哲口中听来的消息,耶律哲显得十分配合,有什么说什么。据他说就在去年冬天,临州耶律家曾经接待过一位贵客,虽然以他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和贵客接触,但贵客来的时候,远远还是看了几眼的,贵客从人众多,人人衣衫如雪,虽神色略有疲惫,但神情姿态高傲卓绝,耶律家为了接待这位贵客,特地召开了家庭会议,要求家中上下,对贵客乃至其所有从人,都必须态度周到恭谨,不可有一丝触犯。
当时德老爷子还特意选择了几位年轻出众的子弟,有意安排他们在贵客面前露脸,指望着这一支如果有运气给贵客看中,那就是第二个三公子,以后这一支的命运就会被改写,耶律哲也是其中之一,获得允许后,曾经入院给贵客奉茶。
当时他带仆人进入厅堂,并未能见到传说中那位神秘的贵客,正要悻悻离开,却听见内堂里忽然有杯盏碎裂之声,隐约还有人微带急促的呼吸,似乎内堂那人极为愤怒,耶律哲当时起了好奇之心,心想这屋子除了那贵人,别人都不允许随意进入,而那贵人传说中性格高傲清冷,怎么会有这样失态的情态?
随即他又听见屋内一个女子声音,冷而微颤地道:“耶律祁,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听着这名字,非常震惊,想不到传言里早已反出家门的耶律祁,竟然和那贵人在一起,看样子还是被俘了。一时好奇,虽然走了出去,但随即转到屋后,这座院子他曾经来过,知道这屋子内室对外的窗户的窗纱,上半截颜色浅淡,有些透光,便远远爬上那屋子后的一棵树,悄悄窥探那屋子里的动静。
因为不敢靠近,所以只能远处看个大概,便见屋子里一人站一人坐,站着的人白衣如雪,长裙委地,坐着的人宽袍大袖,姿态闲散。远远看去都情态美好,并无刚才听见的剑拔弩张之感。
两人在对话,但彼此话都不多,感觉上一问一答,一句一句都很有力度,因为那白衣女子原本只是稳稳站立,渐渐开始走动,越走越快,忽然在那男子面前停下,双手按住他所坐的椅子把手,身子微微倾下。
当时那女子背对他,从他的角度看,就仿佛这女子弯下身强行亲近那男子一般,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着传说这女子身份尊贵,高不可攀,而且年纪也已经不小,那男子若是耶律祁,怕是做她儿子也差不多,怎可如此轻薄。难道越是传说中尊贵清高冰清玉洁的人物,私底下越是藏污纳垢各种不堪?
随即他便见那女子霍然起身,也不知是被那男子推开还是自己起来的,那女子转手从旁边桌上端起一个杯子,递给那男子,男子先是不动,那女子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子终于抬手来接,他抬手接时,耶律哲才瞧见,他手腕上似乎有禁制……
“然后呢?”景横波见他忽然停口,急着催问。想着刚才耶律哲对于许平然和耶律祁相处情态的描述,不知怎的,心中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然后我就听见家祖找我的声音。”耶律哲眼珠转了转,“我生怕被人发现,不敢再看,当即回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景横波盯着他眼睛,明显觉得这家伙言不由衷,一定还有什么要紧的没说。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慢悠悠地道,“那么说起来,那位贵客也走了,必然也把耶律祁带走了,这事儿线索也就断了,我还跟你去耶律家做什么?找事吗?我还是带你回军营好了。”说完便转身。
“等下,”耶律哲急忙道,“我还没说完呢,当时我远远看着那男人和那白衣女子对话,白衣女子急速走动时,曾经有过转身动作,她转身时,我瞧见那男子似乎也有手往下探的动作,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东西呢?”景横波摊手,“等人走了,你一定去看过,拿来我看。”
“我没找到。”耶律哲垂头丧气地道,“所以我才说,您或者应该亲自去看看……传言里耶律祁一直忠心辅佐女王陛下,想必女王陛下不会弃他于不顾吧?”
“我更关心那白衣女子后来往哪去了,有没有留下什么她要去哪里的话。”景横波不答他的话,问了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心里却明白,许平然要去哪里,是不太可能和耶律世家交代的。
她在雪山安排寻找耶律祁的军队,一直有消息传回来,说雪山似乎封山了,又说有一阵子雪山似乎发生了变乱,随后有人下山,军队当即追出去,却又失去了对方的踪影。后来无意中救了一个受重伤的雪山外门弟子,才听说雪山发生了一场内乱,现在原来的宗门所在地已经转移,至于转移到哪里,已经没有人知道。
景横波不知道雪山发生了什么,却直觉许平然很可能没有回到雪山,或者回到雪山后,又因为某些事情离开,她带走了雪山培养的那种怪物军队,最后却损失惨重而归,雪山如果因此发生了什么势力洗牌,也是有可能的事。
第1078章 掘地三尺(1)
耶律哲果然摇摇头,却又道:“不过,祖父送贵客走的那天,我奉命安排车马,贵客出来时,一边走路一边和身边人说话,我隐约听见一句,好像说有人拼死从雪山逃出来什么的……”
景横波眉毛一挑——雪山果然在许平然不在期间,发生了问题!
这让她心中好过了些,雪山有问题,许平然定然心中不安,应该也不会再有心思折磨对付耶律祁吧?
“那就去瞧瞧吧。”她加快了速度。向耶律哲指示的耶律家庄园进发。
耶律哲低下头,藏住了嘴角一抹冷笑。
一刻钟后,景横波已经闪进了耶律家的庄园,再接连几个闪身,已经进了那个平时空置,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独院。
耶律哲脸色很不好看,他原以为以耶律庄园的警卫森严,女王带着他,要想不惊动任何人进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一旦被发现,他就有了逃生并拿下女王的机会。
只要能拿下女王,今日他和临州子弟被俘虏的罪过,就可以抵消,说不定还另有一功,谁知道女王的轻功比传说中还可怕,简直不似人力所能至,更像忽焉来去的神鬼。
景横波的明月心法近年来又有长进,轻而易举封了他的真气,耶律哲别提走动,连说话声音都大不了。
耶律哲指着明间道:“就是这间屋子,里头有间内室。”
景横波走进屋子,屋内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她取出火石,点燃桌上蜡烛。空气中有微微的腐气,显然长久没有人住过。
她在屋内缓缓梭巡,果然看见有一张椅子,十分宽大,她怔怔地瞧着,心想当初坐在上面的就是耶律祁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好吗?还和那个老妖婆在一起吗?老妖婆有没有虐待他?
她站在椅子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忽然一愣,停了手,又摸了摸。
随即她立即蹲下身,就着烛火,仰头看扶手背面,果然看见似乎隐约有刻痕。她干脆顺着整个椅子细细摸过去,在椅子腿那里,也摸到一些细微的痕迹。
但椅子腿那里光线昏暗,怎么也看不清,她一急,将椅子翻倒。
“轰。”一声,声音超出想象的响,“咔。”一声脆响撞击地面,她回首,就看见不知何时,屋中间落下一道铁栅栏,将她和耶律哲分开。而耶律哲一边向后退,一边在狂笑,院子外头光影晃动,似乎耶律世家的人也已经被惊动了。
耶律哲笑声满满得意与狂放,“想不到吧?呵呵我耶律世家何等家族,以为闯进来就能走出去吗?不过不要怨你运气不好,这庄园里,其实每间屋子都有不同机关呢,只是不能让陛下您一一领略呢。”
景横波注视着他,笑吟吟挑起眉——脑残了吧?不是研究过她吗?难道不知道她的瞬移不是轻功,天下根本就没有能困得住她的牢笼吗?
耶律哲依旧在狂笑,“听说女王陛下神出鬼没?马上就能出来了是吗?可是我刚才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呢,我想,等我说完,女王陛下说不定就不肯出来了呢!”
景横波眼神忽冷,手一挥,书架向耶律哲当头砸下,哗啦啦书本落了耶律哲一头,耶律哲功力未复,躲闪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然而埋在一堆书里,他的笑声依旧不绝。
“女王陛下,翻倒了椅子,就先别出去,好好瞧着,这椅子下面埋着什么。”他笑声桀桀如夜鸟,惊得叶落翻飞,“很抱歉我先前骗了你,那天在树上,其实我是看到最后的,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艰难地爬起身,在书架中找出一根黑色的蜡烛,点上,那东西立即散去青黑色的烟气,交织混沌诡异如人脸,他捂住鼻子,一指那椅子,笑吟吟向后退去。
“女王陛下,你说,耶律祁到底有没有死呢?到底有没有埋在这屋子下呢……”他已经出了窗子,在窗外对景横波眨眨眼,“快点挖哟,看是这支毒蜡烛燃得快呢,还是你挖出故人尸首,来得快?”
耶律哲已经退入院中,远处钟鸣磬响,一大批耶律家护卫冲进院子里,耶律哲大声道:“快通知爷爷,掳掠临州诸门子弟的要犯在此,请示下如何处置!”一边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服下。
景横波盯着他手中的毒蜡烛,双手连挥,院子里的石凳水缸飞起砸下,耶律哲一边躲闪,一边从护卫手中拿过一只黑色的铁罩子,顶着那些乱石的当头猛砸,将那蜡烛放进铁罩子里,罩子上只留下一只出烟气的小孔,他四面望望,蹲下身,景横波忽然看不见他了,只感觉他似乎在墙角有动作。
过了一会耶律哲站起身,头破血流地向后退去,手中毒蜡烛已经没有了,却多了几块砖,他冷笑着对景横波挥了挥手中的砖,满脸阴毒得意之色。
景横波心中一沉。看样子这屋子还真是机关密布,墙根下的砖可以活动,这家伙一定是将蜡烛放在铁罩子里,再拉开墙砖,将铁罩子卡进去,这样她就算能遥控控物,也不能砸进墙中,而且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块墙根。
墙砖没有完全拆掉,烟气会从墙砖缝隙里透进来,在这暗沉沉的屋子里,根本无法辨别蜡烛到底藏在哪片墙砖后。
景横波心中有微微疑问,耶律世家真的每间屋子都这么齐备的机关吗?那得耗费多少?这院子据耶律哲说,是专门招待顶级贵客的客房,平日从无人来,建成至今也不过用过三次,其中两次都是禹国大相兼摄政王禹光庭所住,最后一次就是许平然。景横波想起这位传说中十分铁腕的禹国掌事王爷,再想起禹国大王好像是在出巡路上生了重病,至今缠绵病榻,国事因此尽落于禹光庭之手,再想到耶律世家在禹国的地位,和禹光庭两次住在这院子里,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些事之间,似乎都有些关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此时没有心思多想,屋子的窗户和门都已经落下铁板,成了一个封闭空间,空气已经变得混沌不清,看来耶律哲没有撒谎,毒蜡烛还在某处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