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甜蜜蜜
readx;坏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不过一夜功夫,全蒙城都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知道昨夜王宫忽起无数鬼火,笼罩了整个王宫;知道那些鬼火撵着人乱窜,有两个人被活活吓死;知道了老王亲眼看见了那些鬼火,当即倒地昏迷。
流言以风一般的速度在城内游荡,早有准备的人早早来到茶楼酒肆,将这些消息再添油加醋,加上许多别有用心或臆想的描述,渐渐就扭曲成了某些人想要的版本:老王杀害亲子,坏事做绝,上天感应,降下惩罚,那些鬼火,都是埋在王宫地下和死于老王手下的冤魂,从地底钻出,要向老王索命,昨夜那鬼火铺天盖地,笼罩了整座王宫,可以想象老王执政多年,到底杀害了多少人命,是何等的残暴不仁……
版本继续流传着,渐渐就变成了老王杀害了他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所有亲人,杀害了许多功臣,连战死沙场的那些都是老王怕人功高盖主派人暗杀的,杀人杀太多了,行事太绝,老天降下惩罚,那些埋在地下的冤魂从地下钻出向老王索命,昨夜鬼火笼罩了群城,可以想象老王到底杀害了多少人命……
再慢慢传下去,版本就成了老王屠了无数城,昨夜的鬼火笼罩了整个蒙国,蒙国所有子民都沉浸在恐惧中,因为那预示着老王已经疯狂昏聩,引起上天震怒,还将给整个蒙国带来更大的灾难,不然你瞧,蒙西那边为什么会下暴雨,那场暴雨一定会引发洪灾的,那就是天罚!天罚!
这世上最可怕也最简单的事就是造谣,毫无来源和根据的东西,上下嘴皮子一翻,说的人言之凿凿仿若亲眼所见,听的人看着那言之凿凿模样便信以为真,转头再加上自己的假想和臆测说与人听,最后演化成的版本早已离真相十万八千里,反正也不用负责。
所以最后的版本就是整个大荒都被鬼火笼罩,蒙国将因老王遭受灭顶之灾。
人言之毒,人性之恶,人心之浮,人情之薄,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景横波自然也听见了这个传得飞快的流言。
“什么鬼火,那是白磷。”景横波嗤地一笑,“白磷可以自燃,又特别轻,会跟着人跑,看起来当然诡异。至于这么多白磷怎么搞……”她拍拍脑袋,“好像尿液就可以提取……真不知道这样也可以骗这么多人……”
不过,这些在现代几乎人人知道的常识,换成古代还真没几个人知晓,古人敬鬼神,一切以个人知识不能解答的现象,落入眼中都是诡奇神秘的震慑,所以统治者向来也善于利用这种心理,玩些神神鬼鬼天命诡道的手段。
不过看宫胤他们的神色,倒没什么意外,看样子别人不知道,这几个学识渊博的人,还是明白里头那轻轻一戳便穿的把戏的。
“不就是玩天意天命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吗?先造舆论将大王置于非议之中,撼动他王权的神圣性和稳固,再造势把自己推上神坛,成为新的天意所钟和民心所向,下一步就该是他自己上台扮神汉了吧?”景横波手指敲敲桌子,格格一笑,“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
流言自宫内出,飙卷民间,最后必然飙回朝堂。
三日后,当一位御史在平王授意下首次发声,将“王宫鬼火”之事捅破,平王所属立即纷纷发难,气氛顿时显得不可收拾。这些平王派翻出往年旧典,口口声声称当前国事凋敝,西南有灾,民心浮动,王宫鬼火,诸般种种,都因大王失德,招致天谴,为王者应深自引咎,安抚民心。当效仿先贤诸王,罪己祭天。
这说法一提出来,朝堂中先是一阵静默,臣子要求帝王罪己,本身是一种极大的冒犯行为,但静默之后,一排排上前请罪并表赞同的官员便跪满了朝堂,平王阵营在此时全部出动,举出了所有蒙国乃至大荒历史上帝王罪己的例子,要用事实和此刻的“民意”来督促老王答应他们的要求。
蒙国大王软绵绵地坐在宝座上,几日之间,似乎又老了许多,眼眸里的光如风中烛颤颤似随时将熄,眼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眼底掠过一抹悲哀。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拎着心的众人,终于听见了大王的旨意:按照之前蒙国雍烈王的先例,在祭坛祭天,届时将向上天宣读大王罪己诏并焚之以告,以求上天宽恕,降民玉以恩泽。
旨意一下,群臣皆颂,伏下头颅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不愿看老王眼底的悲凉。
趁热打铁,众臣当即建议寻找钦天监监正,选择一个吉日祭天。钦天监正急急赶来,算了半天,提出三日后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尤宜祭祀,正是不可更改的最佳日子。
老王一脸心灰意冷,当即便应了,草草说了几句便退朝。众人山呼礼送,偶一抬头看一眼老王背影,越发觉得那背影噣噣独行,佝偻凄凉。
平王今日在朝上一言未发,一副置身事外模样,此刻从地上爬起,眼光和钦天监正一触即分,唇角一抹微笑,终于显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景横波此时也听说了朝中发生的事,忍不住骂了一阵平王后,又为蒙国大王叹了口气,大荒民风彪悍,六国八部她一一走遍,大多王族都十分强势,混到蒙国大王这般地步,还真是少见。
三日后所谓祭天,必然是平王发动的关键时刻。只是他打算怎么发动?出兵么?如果出兵,景横波觉得自己顶多能保老王和他的幼子活命,真要在掌握近乎蒙城全部军力的平王手中夺回王位,老王做不到,她这外来户更做不到。
听着景横波喃喃自语,宫胤随口道:“世人行事,多有迹可循,会采用自己习惯的方式。”
宫胤话少,但一向出言犀利,身为大荒主宰多年,他对政局和人心的掌握,景横波自知绝不会说废话,此时静静一想,顿时明白。
平王不会造反。
一个人做事风格是不会变的,扮演了多年贤王,习惯了阴柔潜藏地暗中做事,平王这种人,会更喜欢利用人心。
吉家因为女儿陷入了蒙家,目前不敢轻举妄动,平王被收回了峣山军的指挥权,虽说把持能力仍在,但要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调动也并不容易,何况老王诸子基本都已经没了,平王可以算是唯一能继承大位的王子,朝中诸臣全力支持平王,也未必都是被他收买,更多是因为无可选择且平王贤名在外,所以平王若非万不得已,应该不会想要以武力进军王宫,反而破坏了自己的天经地义地位和贤明名声,引来忠心老臣反对,得不偿失。
那么还是和鬼火事件一样,用人言、用天命、用上天意旨、用神神怪怪却令百姓更加信服的理由,除去老王和幼弟,去掉一切可变因素,提前登位。
“玩这招啊。”景横波快乐地笑起来,“朕最擅长啦。”
不过定在三日后会有什么不同?景横波觉得这日子,绝不是白定的。
宫胤看一眼外头天色,道:“三日后应有暴雨。”
景横波抬头看看外头蓝天白云,诧然瞪着他——不会吧?除了钦天监这种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推算天气星象的部门,其余人会看天气的人有,但一般顶多提前半天,哪有三天前就判定三天后会下雨的?又不是天气预报。
看这天色,这太阳,她觉得半个月都不会下雨。
她盯着宫胤,忽然发现宫胤脸色不大好,眼下似乎有青黑色,宫胤却好像忽然觉得自己话多了,起身道:“我去给你看看拥雪的粥熬好没。”
景横波瞪着他背影,咦,这家伙好像在逃避什么啊?
她摸摸肚皮,四个多月的肚皮还没隆起,怀孕后并无太多变化,只胃口上偏清淡了些,更喜欢吃粥,拥雪和耶律祁因此经常比赛一样变着花样给她熬各种粥,希望这点变化不要被他发现。
她出去晒了阵太阳补钙,对着这太阳想了一阵三天后暴雨的事情,抬眼看看不远处的宫墙,她现在已经从驿馆搬到了靠近王城的万国馆,这是老王为了补偿“受伤的姬国王女”所提出的提议,自然没有人阻拦,这位置离王城很近,能看见平王府的飞檐,也能看见王宫最高的塔楼。
过了一阵回来,桌上已经多了一碗粥,形貌和平日拥雪熬的粥似有不同,宫胤坐在粥边,盯着她看。景横波心中还在琢磨三日后的事,随意喝了一口,随口道:“太甜。”
她有些奇怪,拥雪厨艺很有一手,也知道她的口味,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又喝了一口,尝到了一点古怪的味道,她“啊”地一声道:“居然有香菇!”
她怀孕后就不大爱吃香菇,觉得怪味,下意识要吐出来,忽然顿住。
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悄悄抬起眼,却看见宫胤已经转开眼去,只能看见他的侧面,没什么表情。
景横波眼珠子溜了溜,忽然看见拥雪从窗下经过,轻手轻脚地,对她做了个手势。
景横波眼神跟着转过去,就看见廊下的小火炉,拥雪喜欢慢火熬粥,常用这只红泥小炉。她擅长厨艺,熬粥不仅讲究粥,还讲究用具和炭,比如炭就是一种特别耐烧的银炭,不易熄,能长时间慢熬,最适合煮粥。
这种银炭唯一不好就是灰大,而且特别细密,守在炉子前久了,容易粘附在皮肤上,一时还擦不干净,得用胰子洗。
景横波目光转回宫胤身上,然后就在他脖子上,看见淡淡的一道灰迹。
景横波第一件事就是把香菇咕咚一声咽进肚子里,大声赞道:“居然有香菇!我最喜欢了!”
低下头又扒了一口粥,品尝半晌,欢喜地道:“拥雪这丫头,冰糖放得不匀,就刚才那一口甜,现在正好,比前几日的更好,香浓!”
说着装模作样对外头唤,“拥雪,粥煮得好,赏你个啥呢?”
外头拥雪微笑道:“我昨晚就准备了,各种材料仔细洗过三遍,对着方子熬了一夜呢,夜里爬起来看了好几次,就冲这个,陛下也得赏我点好的。”
景横波冲她笑笑,拥雪可从来不是表功多话的人,这话指的是什么,她清楚得很,此刻心情很好,大方地道:“丽人堂最新品的玩意儿,你看中啥就拿啥,你喜欢的话,以后帝歌的丽人堂也给你玩。”
拥雪笑着应了,从窗下走开,还体贴地把窗户给她关上。景横波低头吃粥,努力喝得稀里哗啦很香的模样,一边还要努力地清喉咙——确实太甜,甜到齁,她很怕等下喝完这碗粥,自己就说不出话来了。
没吃几口,一只手盖了过来,挡住了碗口,宫胤的声音清清淡淡,“别吃了。”
景横波抬起脸来,脸上还沾着几颗米粒,一脸吃得很投入的模样,可真心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哑着嗓子就穿帮了。
不过现在好像也已经穿帮了,因为宫胤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淡淡无奈,淡淡欢喜,淡淡欣慰,又有些淡淡怒气,但那怒气明显不是对她的。
他伸手,揩去她脸上那几颗黏黏的米粒,顺手接过她的碗,景横波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端起碗,看着他喝了一口,看着他皱起眉,看着他叹了口气。
好一会儿景横波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吃她剩的?
他吃她剩的?
感觉比大荒忽然被斗篷人统一了还令她惊悚。
宫胤那个洁癖,那个自持,比她的洁癖强上一万倍,别说吃人剩的,正常情况下都不会站在下风位置,更不会随便靠近任何一个人。
她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当初和他一起陷入山林,他是如何嫌弃她碰过的东西。
此刻却看见他吃得这么自然,她心中像飞出无数轻盈的小泡泡,每个泡泡都叫欢喜,每个泡泡都比这粥还甜蜜。整个人都似要被这些泡泡载着飞起,飞入绵软的云层里去。
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感动于他此刻的自然,她知道这一刻他定然没有任何想法,她知道这样的自然只给她,她知道这样的自然代表内心深处,他视她为自己一体。
他如此洁癖,厌恶庖厨甚于一切,却愿为她经受烟熏火燎,尝过她尝的滋味。
外表上再多的疏离和拒绝,都在心的自然行动下被覆盖。
宫胤只吃了一口,便叹了口气,将碗一放,喃喃道:“天赋啊!”
景横波“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话,真是……萌。
敢情这熬粥,并不是心血来潮的献殷勤,是不甘心的吃醋啊。
想在厨艺上也压下耶律祁?景横波觉得他还是认命算了。
宫胤还在盯着自己的粥发呆,似乎在严肃思考如何能够提升厨艺,弥补自己唯一的短板,景横波瞧着,只觉得心情软软的,那些气泡泡都飞了起来,在日光下迷离地炫目着。
她忽然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宫胤还没来得及转头,她的舌尖,已经轻轻舔在了他脖子上。
宫胤有一霎的僵硬,随即反手搂住了她的腰,想要将她搂到自己膝上来,景横波却扭了扭腰不肯,她一扭,宫胤便觉得胳膊肩头被汹涌柔软的部位一蹭一蹭,波抚浪涌,别有滋味,他垂眼看了看,不动了,却又觉得脖间簌簌地痒,这小妖精,在慢慢舔他脖子,舌尖缓缓地拖过去,长长地一抹,调皮地像在用舌尖写“一”字,脖子微湿,微痒,那些细密的神经和血管,似乎都被那般带着香气的亲吻所唤醒,自喉间往下,沸腾荡漾,肌肤渐渐紧绷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气息润泽的,还是因为身体和心跳忽然加快,连带着身躯也慢慢绷了起来,耳边听见她格格低笑,一边还在一遍遍地舔他脖子,似乎恋上那一处的滋味,没完没了徘徊不绝,手却慢慢伸入了他的衣襟里。
他身子又一僵,景横波隔着他的亵衣,轻捻慢挑,指尖小鸟般弹来弹去,舌尖在他脖子上刷来刷去,宫胤目光落到窗外炉子上,才反应过来,这妖精女王是用舌头给他舔去脖子上沾着的灰迹……
换句话说,谁也瞒不住谁。
他唇角一弯,转头,蹭了蹭她的唇瓣,这也是个挺讲究的人儿,吃灰也吃得这么香……
舔着舔着就摸了,摸着摸着就倒了,宫胤所坐的宽大的圈椅里挤着两个人,景横波像一只小兽一般往里蹭啊蹭,桌子不知道被谁的膝盖顶住,微微震动着,粥面却已经凝固,雪白的,闪着莹润的光泽,像一面重圆的镜子,倒映窗外赶在最后一季繁盛的花儿,和那女子含情水润的眼眸。
渐渐有了点喘息声,但喘息声还没完全响起来的时候,“砰。”一声巨响,震得外头哗啦啦一阵响,似乎什么东西扑扇在了窗纸上。
屋子里静了静,半晌,景横波的咕哝声响起,“这椅子也忒不结实了,压着了没有?”
又静了静,才响起宫胤略微有点不稳的声音,“是你太猴急了吧?”
“去死!”景横波骂一句,屋子里吱吱嘎嘎的声音,显然某件家具报废了,随即某人明显欲求不满的声音冷冷响起,“谁在外头?”
屋子外又静了静,片刻后,窗户掀开,二狗子以一种自己无法达到的速度弹射进来,双翅笔直张开,姿态如即将献上祭台的少女。
它身后,霏霏的大尾巴一晃而过,一溜烟不见。
很明显,弱势鸟又被强势猫踢进来当箭靶。
一眨眼之后二狗子以同样姿势飞了出去,又过了一会,景横波坦然走出来,站在廊下掠掠发鬓,看看阳光灿烂的天色,望望院子里似乎若无其事四处走动的人们,咕哝道:“嗯,快下雨了……”
耶律祁端着一碗新鲜出炉,色香味俱全,满院子飘香的粥,从窗下走了过去。
裴枢坐在院子中的树上,冷哼一声,骂:“奸夫淫妇!”
……
这两天蒙城很不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了祭天罪己的事情,对于百姓来说,这是帝王的一个不相干的举动,八成是为了平息这些日子甚嚣尘上的流言,对于中立和信奉上天的朝臣来说,他们真心希望这场祭天能够获得上天原谅,让蒙城不安定的气息平息;对于某些野心家来说,他们在等待,并相信这场祭天的开始,就是一个王朝的新开始。
景横波站在廊檐下,嗅着前院传来的不大好闻的气味,皱了皱眉。她收到了关于明日祭天的邀请,目前又有几国使臣抵达蒙城,为老王庆寿,万国馆内住着的还有琉璃部和易国、沉铁的使臣,都收到了观礼邀请。当然,姬国是不会再派人来的,即将册封为王太女的姬玟,这点配合还是能做到的。
景横波看看头顶依旧灿烂的天色,真心很难相信明天会有暴雨,随即她看见天弃,步子有点拐的从她面前过。
“腿怎么了这是?”她随口一问。
天弃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这腿啊,小时候爬山断过,后来就成了寒腿,阴天必定发作。”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明天啊,一定下雨,大暴雨。”
景横波看着他微瘸地走过去,回头看看宫胤的屋子,心头忽然一动。
天弃的伤腿,提前一天预示了暴雨的到来,可宫胤,三天前就知道了会下暴雨。
这是为什么?
……
夜深沉。
平王立在府邸的高楼上,仰头看着天空,今晚不是月朗星稀的夜,苍穹那头隐约可以感觉到阴沉欲雨的气息。
平王对此很满意,钦天监算天气竟然也是准的。
他手中端着一个小瓶子,就是景横波卖出去的那种,向他献上这礼物,因此更加得他信重的黑三爷站在他身侧,这人还是一身的黑袍连头连尾,看不清面目,好在平王也不大介意,他觉得江湖人士就是各种奇怪,应当包容才能显得他礼贤下士。扮演惯了贤王,大多数时候他的行为模式看起来确实很贤。
平王嗅着瓶子里独特的气味,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黑三,“都准备好了?”
“殿下放心。”
“那么大的雨,”平王有点忧色,“这要浇灭了……”
“钦天监前天以准备祭天事由为理由,去祭坛做过重新修整,雨不会淋到下面。”黑三平静地道,“其余地方也布置好了。”
“不会出岔子?”
“不会。”黑三道,“只担心一件事,如果那位传说中的女王在,以她的能力,倒是可能导致变数。”
“不会。”平王放心地道,“那天府里试探姬国王女的结果你也知道。我猜着,八成是蒙府知道了蒙虎被软禁的消息,先下手为强,联合姬国使臣队伍,破坏了我的计划,掳走了吉祥儿让我投鼠忌器,你知道蒙家一向中立,不喜欢掺合进朝政争夺,所以他们只是掳走吉祥以示警告,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如果真的是女王,岂能放过这个拿吉祥要挟吉家和我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朝中已经收到了姬国的传书,让转交给使臣队伍。我们的人偷看过内容,姬国女王让使臣队伍在蒙国庆寿结束后,另外转道商国,寻一种名药。所以这支使臣队伍是真的。另外,礼司副相已经前往天舞郡去迎女王銮驾了,大概还有三四天才能到呢,难道她还能插翅飞来,坏了我的好事不成?”
“那是,”黑三爷凑趣地道,“等她们到了,率百官迎接的人,早就换成您了。”
平王心情很是愉悦,哈哈地笑起来,笑声里,天边几朵黑色厚云,又近了近。
……
因为明日要举行罪己祭天,祭坛提前两晚就开始了戒严,在钦天监将祭坛内外都检查过之后,便由羽林军和兵马司共同封锁了祭坛,足足一万军队,开进这方圆不足三里的范围,人与人之间站得几乎没有缝隙,刀枪竖立起来,便能形成一道水泼不进的钢墙。
越是接近祭天日期,气氛越紧张,士兵们接到的是死命令——哪怕一只苍蝇,在祭天之前,都不能飞进祭坛!出现任何异动,一人失责斩小队,一队失责斩全军!所以所有人别说松懈,连眨眼都不敢。生怕闭上眼再睁开,飞进一只苍蝇,头颅便落了地。
在这样所有人瞪大眼睛灼灼注视下,便是插了翅膀的神仙,也很难不被人发现,进入祭坛。
所以平王很放心,很早就睡了,他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明日好精力饱满地表演。
天越来越黑了,因为将雨,气压很低,祭坛前人山人海,更显得空气压抑,将士们盯着头顶乌沉沉的天,和天底下那看得眼睛发酸的雪白的祭坛,不知怎的都觉得紧张,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紧张的气氛会传染,过度的压力会导致各种异常,渐渐有人觉得绷不住,眼光解脱般地往四周转转,然后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呃”。
这一声“呃”,其实更像是一声惊呼,只是迫于气氛的巨大压力,被当事人硬生生忍住。
然而终究是忍不住的,更多人看见了。
“鬼火!鬼火又出现了!”
有人大叫起来,惊恐的瞳仁里,摄入一团团苍白的阴火——祭坛两侧的树林里,忽然飘出了无数鬼火团,悠悠荡荡,向军队袭来。
有过前几天王宫鬼火事件的恐怖渲染,此刻在此处再见鬼火,给士兵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哪怕这些鬼火其实不如那晚王宫鬼火大,也不如那晚多,仔细看也不过青青白白十几团,然而此刻只要这里出现这个,对心理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
士兵们虽然还没有动,但很多人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鬼火,额头汗滚滚而下。
将领们微微有些慌乱却又力持镇定的声音响起,厉喝着指挥一支队伍,进入林中查看,一队甲胄齐全的士兵冲入林中,却因此令鬼火浮沉得更乱更快,这东西逐人行走,驱散不掉,远远看去就像是满林子鬼火追着满林子的士兵在跑……
所有人都被恐惧摄住了心神,下意识地紧紧盯着那林子和林子中的鬼火,人对于恐惧的东西当面,很多时候会忘记逃走或者反应,只知道心脏紧缩,直勾勾地瞧……
所以,当所有人都被树林鬼火吸引目光的时候,一抹黑影忽然闪过万军,出现在祭坛上,竟然就没有人看见。
那出现在祭坛上的影子非常的诡异,仿佛凭空在那里出现,那影子在祭坛速度极快地转了一圈。
有个将领似有所察觉,正要转脸,祭坛上的人影袖子一动,放出了一只小兽,随即身影一闪不见。那将领只捕捉到一抹黑影,还以为自己见了鬼火之后眼花。
小兽很小,周身雪白,在雪白的祭坛上根本不显眼,何况此时大家也没有人有心情注意祭坛,所以那小兽在祭坛上刨刨挖挖,很是做了一番动作,然后才从祭坛蹿下,从人腿缝里溜走。
也有人有所感觉,但是这一刻看见的所有东西,都会以为是鬼火的幻影。
等到众人发现那些鬼火并不多,渐渐熄灭,周围也没发生什么事,才渐渐放下心来,重新将注意力回到了祭坛上。
其中一些经验老到的将领,看着那莫名其妙出现鬼火的树林,再看看祭坛,想着刚才仿佛眼花看见的黑影,心中飘过一抹疑云。
如果刚才真的是有人调虎离山,有人试图进入祭坛,但这么短暂的时间,这么多人之前,终究什么都没发生,那他白费了一番力气,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题外话------
……
初步估计,到月底,差不多蒙国篇结束,或者就可以结束女帝本色的连载期,下个月直接请结局假了。跟你们要月票的魔音穿脑,就可以解脱了。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readx;明日果然下雨。
一大早天气就阴沉得仿佛黄昏,一层层的黑云在天那头缓缓向前推进,恍如万千铁甲士兵无声逼来,在那些黑云后头,看不见一点日光灿金的影子,而风呼呼地刮起来,卷着秋菊的黄金丝浮沉,凉意森森,已经隐然有了几分冬天的寒意。
位于王宫西侧的祭坛,是一座古朴沉肃的建筑,雪白的汉白玉广场和雕桥,拱卫着中间青灰色上圆下方的祭庙,祭庙三层,以年代区分,供奉着上天和蒙国诸位大王的神牌。祭庙前三丈方圆的汉白玉石台,围着同色的雕栏,地面镂刻以五爪飞龙,狰狞欲舞。
围着祭坛的圆形广场上,王室和百官按照位次绕祭坛一圈,一条红毯自神道延伸上祭坛,蒙国大王将会带领百官在此处伏拜祭祀,之后登坛焚烧罪己诏。
而在祭坛之侧五丈之外,则是各国使臣观礼之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姬国的位置在正中。
申时正,编钟齐响,礼乐共鸣,奏庄严正肃《齐天乐》,这是各国常用的仪式正典乐曲。乐声里,明黄伞盖自前方神道缓缓逶迤而来,后来黑压压一长串,都是蒙国百官。
今日所有人都是峨冠华服,大礼服齐全,天子十二章,诸侯着玄端。蒙国大王颤巍巍的旒冕垂珠摇晃,珠光闪烁,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唇角深刻的印痕。
他身后就是平王,平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两人衣饰仿佛,想必那个孩子,就是王室幼子,此刻由平王牵着,在红毯上走得跌跌撞撞。
景横波由礼官引着,一路走到自己位置等候,正看见这一幕,眉头一扬,心想这么小的孩子,蒙国老王想要在成年儿子的威压下将他扶上王位,真是个决绝大胆的想法。
她目光落在队伍中武将行列里,按照蒙虎告诉她的顺序,找到了蒙家老国公,和吉家大将军,很妙地发现两人走在并排,绝不目光相触,蒙老国公脸色如铁,看也不看吉将军一眼,吉大将军四十余岁,方正脸庞,脸色却颇阴沉,但也并没有女儿被挟持的愤怒,也没有因此对蒙老国公使以眼色,相反,唇角含一抹冷峭笑意,似乎等着瞧什么好戏一般。
礼司主持祭祀之礼,祭日之前,礼司都要进行大量准备工作。重整祭坛和街道,准备祭天时的三牲、祭品、祷文、神牌、供器、乐工,而主祭者及大王,事先已经斋戒了三天。
祭台后的圆丘台上,最上面供奉皇天大帝神位,设神幄,以示对上天的尊重;两侧为蒙国历代先王神位,以示为天之子。第二层则供奉日月星辰。所有神位之前都列牛羊瓜果及玉帛贡品,以及各式青铜及玉制礼器。大王的祝案则设在其下平台之上,再往后还有两个蒲团,供两位王子使用。
按照要求,最初的一系列礼节十分繁琐且耗费体力,且只能由老王一人执行,两层圆丘台,从皇天大帝开始,到自家祖宗、日月星辰,一层层一位位跪拜、上香、敬爵、敬牲、读祝文,其间还要换三次衣服,礼乐从“始平乐章”奏到“太平乐章”,每次的趋进退跪,都必须合乎礼节,一个时辰前开始,一个时辰后,老王还在跪跪跪……景横波打了个呵欠,严重怀疑等老王跪完,也许大王顺便就换人做了。
而此时明明已经是清晨,却天色无亮,层层黑云似要压低到眉端,天气闷得要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似乎能嗅满空气中的水汽。
天边隆隆雷声不断,越来越近,而仪式才进行了一半,众臣队伍也有些不安,不断有人偷偷抬头看天。
这样繁琐的程序,假如再来一场雷暴雨,会不会把大王的命祭掉?
平王安排今天的计划是不是就是这样?
一旦大王倒下,三岁的小王子如何能是平王对手,或者这今日这祭天,就成了新王继位之祭天?
好容易众人拎着心,瞧着大王终于将所有该祭的祭完,转到祝案前方,开始对上天读罪己诏。
老王一开口,众人便神色复杂——老王声音嘶哑,气喘吁吁,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朕以幼冲,上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西南大涝,西北大旱,饥荒盈野,百姓互啖,上苍降罪,王城遇火……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谪见上帝,象甚著明。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读诏书时,天际风云涌动,推挤前来。
最后一个字哑声读完,天际忽然亮了一亮,随即一个霹雳,直劈而下,“豁喇”一声巨响,彷如天地如帛撕裂,所有人浑身一颤。
平王低着头,掩住了眉飞色舞的神情,这雷,来得好!
雷声只一道,仿佛一个凶恶的提醒,片刻安静之后,“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这雨下得狂放凶猛,肆无忌惮,毫无前奏,只是刹那间,黄土地被冲得雨泡飞溅,红地毯一片殷红,天地间扯开雪白雨帘,茫茫一片都是大雨冲出的雾气,对面都辨不清人影。
然而祭祀之礼有时辰要求,而且半途停止不祥。
众人只能继续跪在雨中,身上都是层层叠叠的大礼服,再浸透了雨水,沉重得头都抬不起。
狂雨将老王的声音压灭,礼司的人尽忠职守,冒雨抬开祝案,奉上用来焚烧罪己诏书的青铜鼎,鼎上有盖,以防下雨。
老王扶着地面,缓缓爬起,但体力不支,礼服沉重,一时竟然起不了身,礼司官员焦灼地看着,想要扶,不过按照祭祀规定,所有人各司其位,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做一个动作,此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位三岁的小王子,年纪小,性子倒不算娇气,被大雨淋着似还觉得好玩,格格笑着抬起头,看见父王挣扎难起,急得跺脚,骂那些礼司官员,“去扶大王……去扶大王……”
众人神色为难,平王忽然弯下身,对弟弟道:“弟弟,大相没和你说过吗,祭祀大典规矩森严,谁也不能乱动。他们走到祭坛上,就是对苍天、对我王室的不敬,是要杀头的,你要害他们杀头的。”
“那你也不能去吗?我也不能去吗?”那孩子含着手指,认认真真看他,“父王起不来了啊。”
“我们也是不能去的。”平王迎着孩子失望的目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不过,今日情形特殊,你是个孩子,如果你去,上天怜你年幼定然不会降罪于你,降罪于父王的。”
那孩子眼睛一亮,点点头,当即蹒跚上前,去扶蒙国老王,对面跪着的礼司官员大惊抬头,想要阻止,却收到了平王恶狠狠的警告目光。
群臣也微微有些骚动,有些人当没看见,有些人面露不赞同之色,但孩子行为总是容易让人接纳些,众人看看那倾盆暴雨,看看雨中挣扎难起的老王,实在也无法出言阻止。
青铜小鼎里的罪己诏,已经开始慢慢燃烧,在那些镂空的缝隙中,隐约闪烁着红色的火光,只是此时雨太大,谁也看不清楚。
各国使臣观礼的地方有棚子,倒是所有人中待遇最好的,宫胤站在景横波身边,看一眼那鼎,道:“鼎下有管,有火漏下去了。”
景横波唇角一抹微笑。
一边耶律祁裴枢对旁边的祭庙看了一眼,大雨可以掩盖很多的痕迹,比如此刻那庙的飞檐之上,隐约似有人影闪动,眼睛再尖一点,还可以看见似乎有透明的线形物,从上头飘飘荡荡地牵下来。
头顶闷雷聚集,在雷暴雨的初期,雷电最多。
三岁孩子,扶着自己老迈的父王,站在鼎边等待,罪己诏书全部焚毕,将余灰撒在祭台四方,才算整个仪式完毕。
大雨浇不熄深藏鼎内的火。
鼎内的纸卷渐渐缩卷,翘角,泛出灰白色。
一层灰之下,有星星点点的火苗,自鼎中特别设计的管道簌簌而下,慢慢焚掉鼎下红毯,顺着红毯下的一线缝隙,没入祭坛深处。
头顶上,闷雷滚滚接近,紫电如妖蛇一闪。
平王猛然眉梢一扬,看向祭庙飞檐之上,那里人影一闪。
来了!
“轰隆!”
一声巨雷炸响,比先前更猛烈,仿佛就在头顶劈裂青天,又或者苍天已倾,巨山瞬覆,近在咫尺,众人本已被雨打得失魂落魄,乍闻这一声更是神魂都似移位,大多“砰”一声趴倒在雨地里。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这一霎天雷劈落,老王忽然紧紧牵住了幼子。
这一霎一直抬头看着天空,眼角却扫着祭台的景横波,向前一步。
这一霎礼司一个侍郎,忽然抢上一步,咬牙一脸决绝之色,从袖中抽剑,猛地劈开了鼎下地面。
“轰隆!”
又一声巨响。
几乎和天上雷,声音同时,更猛更烈,起于祭坛。
跪在地下的群臣,还没从天上霹雳的惊魂中醒转,忽然又遇上这一声,只觉得地面震动,整个天地都似乎斜了斜,随即头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砸了下来,一开始还以为是雨,又想这雨怎么这么重,莫非是冰雹,又想这冰雹怎么还带点热气,只得拼命地缩着脖子,耳听得已经有人惨嚎起来,“炸了……炸了啊!”
众人一看,便见有人头破血流,前方一片大乱,正前方一截红毯已经不见,红毯尽头的祭坛……也已经面目全非。
到处是碎石,黄土,翻倒的祭品,砸碎的礼器,地下的黑土都已经被翻了起来,碎裂的红毯夹杂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被雨打得色泽鲜艳,如血,而在那些如血的色泽里,透着些残肢断臂,却是苍白的,因为血水瞬间已经被大雨冲去。
在那堆残垣断壁之外一圈的人,大多被气浪冲翻,滚倒一地,很多人头破血流,在雨地里呻吟。
恍如人间地狱。
这一幕惊呆众人,都怔怔望着前方,不敢动弹也不能发声,如置身梦魇,好一会儿才有人嘶哑如破锣一般叫喊起来,“祭坛被天雷劈了!祭坛被天雷劈了!”
“上苍降罚!”
“天啊!”
众人听着,心也似浸泡入此刻的带血的雨水中,彻骨凉,满身腥,刚刚的罪己诏,大王还在说,如果是自己失德,祸及百姓,那么上苍降罚,就降罪他一人,如今……如今可不是应了吗?
此刻看那祭坛,一片狼藉,残肢犹在,台上大王和小王子,伺候的礼司官员,哪里还能有活命?
大王死了?
小王子也死了?
那么下一步,是不是该平王登位了?
众人茫茫然瞪着雨幕,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心空落落的,被此刻的雷暴和雨冲刷不休。
也有很多人面露喜色——大功告成!
忽然一声大叫,一人冲上祭坛,扑在那些泥土碎砖上,拼命挖着那宛如坟堆的土堆,一边扒一边狂喊,“父王!弟弟!父王!”
扑出来的正是平王,此刻不避危险和肮脏,扑在废墟中,以五指拼命开挖,声音凄厉,似要唤回亲人,“父王!父王!”
他拽出一只断臂,看了看,扔在一边,又拼命地挖,五指很快鲜血淋漓,一群太监扑过去,带着哭腔请他保重身体,平王一个巴掌便扇过去,“本王只知道,大王在这底下!”
他声音悲愤,双眼充血,湿漉漉的发贴在颊上,刚才被砖石砸出的青肿犹在。
一些原本心中存疑的老臣,看见他这般情状,也不禁感动,擦了擦老泪,上前解劝。
天雷劈裂祭坛,祭坛这个样子,大王绝无幸理,现在平王便是唯一的继承人,可绝不能出什么事。
越来越多的人跪爬上前,在雨地里砰砰磕头,劝平王节哀,劝王爷保重玉体,劝平王收敛悲伤速速处理大王后事……
棚子里,观礼使臣们面面相觑,景横波唇角一抹微微笑意。
人群中,那吉大将军,忽然转头对她恶狠狠看了一眼。
景横波笑得更快意了。
祭坛废墟上,趴在泥土上一身狼狈犹自哭号的平王,无人看见的唇角,笑意也很快意。
一切都很好,衔接精妙,真是一场完美的计划。
不过还不够,他还需要最后做一场戏,将这天命神授的意旨,告诉天下人知道。
------题外话------
……
情节没写完,写不动了,就这样吧。
状态时好时不好,好的时候多写点,不大舒服的时候写到哪算哪,大家包涵。
第一百一十章 王室成全者
暴雨洗涤之后的天空,总是分外明净清朗,蓝如一匹蒙国松江府最上等的明缎,匀净明亮,色泽柔和,连日光也似脉脉,笼罩天地如清透薄纱。
这样的好天气,宜祭祀、洒扫、上梁、移屋、婚娶。
所以此刻蒙城善识坊大街上人流汹涌,丝毫没有受到前些日子祭坛天雷事件的影响,很多人聚集在街边,看一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向着城北郑府而去。
蒙虎坐在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披彩挂红,神采奕奕。他身后的小厮,不断往街道两边抛洒喜果,让全城百姓沾沾喜气。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
今天他终于可以迎娶郑家七小姐。
蒙虎笑得很开心,这桩婚事,此刻这些在路边喜气洋洋的百姓不知内情,他自己却明白,姻缘得来一波三折,分外辛苦。
濮阳成发生的事件,令郑家七小姐几度自尽,郑家毁婚,蒙虎自己更是因此被平王设计入伏,险些丢掉了性命。蒙家隐约知道了郑家发生的事,也有意解除婚约,给蒙虎重聘一门清白贵女。奈何蒙虎死活不肯,坚持要娶郑家七小姐,因此和蒙老国公闹得很僵。
好在平王死后,大王重掌政权,并公开迎女王入蒙城,持礼恭敬。女王公开身份后,第一时间拜访了蒙府,知道了蒙虎心意不改,当真看上了郑家小姐,当即愿意保媒,亲自去了郑府一趟。
郑家七小姐见了她,才知道当日那个“丽人堂管事”是怎么回事,心头怨恨先消去了一些,再听景横波说起当日蒙虎为了替她报仇,千里追杀离王属下,中了平王的陷阱要挟,险些自杀,一颗古井般的芳心,也不禁动了动。
世间难得包容又有心的君子,遇见这样的人,错过也是一种罪过。
景横波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郑七小姐终于回心转意,郑家心障既除,自然千肯万肯,蒙家虽有些觉得憋屈,但架不住蒙虎执拗,也拂不了女王颜面,于是,一波三折的亲事,在景横波大力撮合之下,终于成了。
景媒婆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情路坎坷,因此更愿意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况郑七小姐的遭遇多少和她有关,如今也算补偿了她。
此刻她坐在蒙府厅堂之内喝茶,等着蒙虎接回来新娘子花轿。二狗子作为陪同使,陪着蒙虎去接新娘,因为郑家诗书传家,蒙家却是武夫,据说郑家那批女眷存心刁难新郎官,发誓要让新郎接新娘时,念二十首最出色的催妆诗才许进门,这消息吓白了蒙虎的脸,景横波倒格格笑了一阵,手一挥让二狗子去了——除了曾经在玳瑁曲江“长诗惊风雨,短句泣鬼神”的“诗鸟”狗爷,还有谁能胜任这么光荣的活计?
蒙府的亲戚女眷们齐聚一堂,窃窃私语着最近的各种大事,免不了谈及那日暴雨天雷击祭坛的事情,都在说那雷电如何击毁祭坛,老王如何死而复生,那平王如何惺惺作态,那上苍如何被平王激怒,将他也炸成碎肉,说着说着就露出凛然之色,想不明白老王和小王子如何逃过那第一次天雷,又是如何莫名其妙出现,感觉忽然就出现在了那里,莫非那时候有人施展神鬼搬运之术……
景横波注视着茶盏袅袅升起的烟气,笑了笑,神鬼搬运没有,女王搬运是有的。
说起来简单,平王坚持选了那可能暴雨的一日,就说明八成在祭坛有手脚,祭祀前一晚的鬼火,就是景横波和平王学了一手,用鬼火引走护卫注意力,让霏霏去查探了一番祭坛,果然发现平王在整个祭坛之下,埋了火药。
想必平王和负责祭坛整理的礼司官员有勾结,悄悄做了手脚,而且霏霏还发现祭坛某处有裂痕,裂痕里头,隐约露出黑色的物质。
等到次日,景横波看见那裂痕所在位置,被放置了用来焚烧罪己诏的青铜鼎,再看见祭庙飞檐上,借雨幕掩饰身形的人影,顿时明白了平王的打算。
焚烧罪己诏时,青铜鼎里已经做了手脚,留了一条向下的通道,火苗顺着青铜鼎而下,没入缝隙里,当缝隙被劈裂,炸药顿时被引爆。
景横波那时已经站到棚子最前端,隔空摄物,将老王和小王子都摄到了人群里,同时一心二用,指挥土石熄灭了明火,留下了一半的火药没有炸。
那时雨大,雷响,大家眼睛都睁不开,谁看得清爆炸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看得清身边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等到平王在土堆上做戏,在雷雨中骂天,故意让黑三手下高手以铁线引下雷电以示苍天厚爱雷电不劈,尤其等到他作死地骂出那句“若我不配请雷击之”的话之后,景横波让早已钻进土堆的霏霏,引燃了剩下的那一半火药。
想到那一幕,景横波笑吟吟喝一口茶,嘴里轻轻“轰”了一声。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啊亲!
炸死平王,再将老王和小王子移回台上,景横波大功告成,尔以神鬼之道骗人,我便以神鬼之道回之,轻松,省力,死得干脆利落。
景横波觉得,做个成全者的感觉也很不错,大荒的版图,用这样的方式,一样也在慢慢合拢。
等参加完蒙虎喜宴,龙家祖地一行,终于可以成行了。
景横波心情愉悦,放下茶盏,正要和身边孟破天拥雪说说闲话,忽然眼角觑见光芒一闪,感觉十分刺眼,她下意识回头,却未见异常。
此刻正午,日光正烈,可以发出光线的东西很多,但是这屋子四面轩窗,都半卷了细丝竹帘,遮挡了大部分光线,有些坐在窗边的贵妇,头上珠玉金钗,琳琅满目,难免在日光下发出各色璀璨光芒,但那些光线都是条线状,并不是景横波刚才感觉到的,好像有个大片闪闪发光的东西出现。
看身边孟破天拥雪,表情并无异常,景横波想了想,也许是自己眼花,便没有多想。
招待客人男女宾是隔开的,女宾在后院,男宾在前院,此刻宫胤耶律祁裴枢他们都不在她身边,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便和陪同她的蒙老夫人说了一声,独自出去散散。
后园的喜宴已经准备好,蒙国风俗,晚上这顿喜酒是重头戏,因此蒙府特地辟了一处院落,正好位于前后院之间的花园里,喜宴可以适当放开男女之防,因此蒙家别具匠心,选了一处位于两院之间的通阁打通,通阁轩敞,中间有窄道相隔,左男右女,仅女眷就席开二十余桌,打扫洁净,窄道两侧花树都饰以彩绢绸花,垂着一色半人高深红琉璃宫灯,那琉璃灯光洁莹彻,盏盏价值不菲。
景横波看了一会花园景色,忽见蒙老夫人神色匆匆而来,一看她脸色,景横波便怔了怔,等到蒙老夫人行了礼,在她耳边悄然说了几句,景横波已经讶异地挑高了眉毛。
“吉家被灭门?”
这真是完全想不到的消息。
景横波知道暴雨当日吉小姐已经离开蒙府,在她想来,自然也是吉家趁蒙府那日府里空虚,把女儿又抢了回去。她让蒙虎掳走吉小姐本就是为了钳制吉家,蒙家自己都不追究,她当然不会再管。
但好端端的,吉家怎么会被灭门?
“刚刚传来的消息,昨夜吉家毫无动静,今早西市菜农按惯例去给吉府送菜,平日里常开着的小门不开。吉家规矩大,这些菜农就在门口等,谁知道等到将近中午都没有人出来,有人大着胆子开门进去,然后就看见了尸体。”蒙老夫人脸上神情很有些复杂,“叫了府衙来,一看,全家都死了,只有……”
“嗯?”
“只有吉小姐,又不见了。”
景横波皱起眉,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始终觉得那个吉小姐十分怪异,如今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有人进去查看过吗?都什么死法?”
吉家这样的大家族,整座府邸最起码几百人,一夜之间全部杀死,而且不被人发觉,这得什么手段?而且,似乎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蒙城府封锁了整个府邸,现在其余人打探不到,我府中人询问过进入其中的菜农,有人说吉府的人死得蹊跷,浑身没有伤痕,躯体十分僵硬,有的发白有的发青,但都没有血。”
“那些菜农呢?”景横波越听越觉得奇怪,想要亲自问问。
蒙老夫人回身让丫鬟去打听一下,不多时丫鬟回来,脸色惨青,哆哆嗦嗦地道:“那几个菜农,听说也死了……就在府衙差官问话的时候……忽然倒地,也是没有血,身躯发青僵硬……”
景横波怔了怔,这感觉像是毒,可是这些人应该没有胆量碰尸体,而什么毒,能遍布偌大府邸,令所有人进入既死?
身后蒙老夫人脸色很不好看,在喜庆日子,听见这样的消息,总难免让人膈应。
景横波理解她的心情,孙子的婚事一波三折,如果喜宴上再出什么事,可真叫人这辈子都难安生。
她安慰地拍拍蒙老夫人的手,道:“没事,我在。”
……
城北善德坊,出事的吉府已经被蒙城府衙团团围了起来,大批差官衙役民壮守在前后门,不断有官府的人忙碌地进进出出。
看热闹的百姓都被赶在十丈之外,看那吉府后门,一具具尸首被抬出,都蒙着白布,尸首僵硬笔直,甚至不需要担架就可以抬起来。
那些抬出尸体的数量,令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冷气,不断有人低语讨论,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又是什么人有如此通天手段,要知道昨夜吉府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是隔邻的副相府,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这样的手笔,便是王家军队出动,似乎也做不到吧?何况吉家本就掌握蒙城治安,府邸周围的巡视是最严密的,在危急之时竟然连发出求救信号的机会都没有,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免不了一些阴谋论,比如吉家和平王走得近,这是被老王清算了,比如副相见风使舵,悄悄把吉家给卖了……
此时此刻,众人目光中心的副相府,和吉府一样,静如死水。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但所有人都不敢动作说话,除了副相出门配合蒙城府调查之外,其余人都紧紧抿着嘴,注视着府中西北角一座小楼。
小楼平平无奇,四面花木掩映,只是这样的天气,那些花木草尖,不知怎的,总有霜雪未凝。
小楼里有人正在喝茶。
端茶的手雪白修长,指甲圆润,指节精美,纤细如苇,只看一只手,便知这是美人之手,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便是那指甲半月板颜色,最里层深紫,其余浅青,衬着雪白手指,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
那手端着茶,茶水一开始还袅袅热气,转眼热气不见,青瓷杯身,又凝霜雪。
霜雪在杯上覆了一层,转瞬既消,再覆一层,再消失……只是那一端杯,雪化雪凝数十次,随即“咔”一声,薄瓷的杯子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听声音似乎裂了。
杯子裂了,水却没有出来,那手将杯子转过来倒倒,啪嗒掉出一整块凝着茶叶的冰,也是惨青色的。
满屋子的白衣人,都默默垂下头。
夫人的功法……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了……
“还没找到那个丫头吗?”座上人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却令人感觉每个字都是一道寒风,从雪山奔腾而下,携人间魂魄而去。
众人垂头更深。
都杀了隔壁整府的人了,也没能找到那个冰雪异体,她们知道,夫人很震怒。
夫人修炼禁忌功法,却因为门主派人干扰,又因为那个该死的耶律询如捣乱,险些走火入魔,为了避免被反噬,夫人不得不离开雪山范围,进入内陆找药,在寻找药物的过程中,夫人忽然想起了当初她经过蒙国时,所收的一个记名弟子。
那个记名弟子,其实天赋不出众,并不值得夫人垂青。夫人收她为弟子,不过是看中了她与生俱来的冰雪之身。
天生极阴极寒体质,天生永冻之血,对她们这一门可遇不可求,尤其对现在有走火入魔倾向的夫人,是最难得的灵药。
她们记得,这个记名弟子,叫吉祥。是蒙国一个将军的女儿。
但糟糕的是,千里迢迢来了,却没在吉府中找到人,夫人一怒之下,再加上伤势发作,无法自控,直接杀了吉府中所有人。
雪山弟子们很紧张,凛然伺奉在阶下不敢稍有声息。杀了吉府所有人不算什么,但夫人发作时很难自控,如果杀了自己就不大好了。
所以当务之急,要找到那吉小姐。带她回来就死。
座上许平然,托着腮,凝望着前方虚无处,眼神空空的。
她连眼眸,现在都蒙上了一层淡青色,似沁入碧水的冷玉,白天看不清晰,晚上阴惨之气逼人。
她想着那个记名弟子,目前不在城中,因为她当初为了以后使用方便,给这丫头身上种下了点记号,雪山魂叶的气味在那府中已经很淡,但却曾在这附近出现过,她相信她会等到那丫头回来。
她还在想着,那两个阴魂不散的……紫微和耶律询如,也不知道到了蒙城没有,想到这两人,想到这两人给她带来的挫折,想到那个蟑螂般韧而不死,蟑螂般讨厌的耶律询如,她的手指便颤了颤。
这段时间,和这两人重逢以来的各种吃瘪和懊恼,令她平静如冰湖的心也瞬间咔嚓咔嚓裂出好些不和谐的声音,似剑声锋锐,都是杀机。
希望他们识相,这回不要再搅事。
她在生死存亡关口,谁若阻拦她自救,便纵往昔情意千万种,她也必将下手。
……
蒙城外百里,黑色的山洞里站着黑色的斗篷人,黑色的斗篷人肩上背着白色的吉小姐。
他凝望着蒙城的方向,唇角露一抹浅淡笑意。
他有两批最大的敌人,如今都在这蒙城之中,为了这一日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往昔藏而未发的杀手,在达到今日目标之后,终于可以痛快地使出来。
他扛着吉小姐出来,看看蒙城方向,问:“都联络好了?”
“是。”身后有人恭谨地答,一群人都穿着黑斗篷,站在黑暗山洞里,明明暗暗一片黑色起伏。
斗篷人满意地点点头,这世上最善于藏匿的人,现在就在蒙城,某座最热闹的府邸之中,相信可以帮助他,安排一出最好的把戏。
“走吧。”他道,“要在晚宴前赶到,还得先绕副相府走一圈,给那位嗅嗅味道。咱们得抓紧时间。”
一行黑影,自苍山逶迤而下,投入蒙城的暮色中,似一群在风中低飞的吸血蝙蝠。
……
景横波坐在厅堂内,等着蒙虎接亲回来拜堂,蒙老夫人从外头匆匆进来,景横波看了她一眼,蒙老夫人点点头。
景横波也点点头,稍稍放了心。
她刚才命蒙老夫人将此事通知宫胤等人,又让蒙老夫人通知老国公,派人暗中彻查整座府邸,务必细细查找,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都要及时汇报。
她有点担心那个失踪的吉小姐。
不知怎的,总觉得,那个失踪的吉小姐,很有可能忽然出现在蒙府,很有可能因此带来一场大麻烦。
虽然这麻烦她一时还想不明白,因为就算吉小姐出现在蒙府,指控蒙府杀人也没用,昨晚老王为了表示对蒙国公的感谢,亲自带领小王子前来贺喜,吃了暖房酒,因为有点醉了,在蒙府歇了一夜才走,蒙府全府上下都小心伺候,有蒙国大王亲自做不在场证明,吉家又已经失势,吉小姐就算指控什么,也没有用。
但她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前院忽然鞭炮声大作,礼乐悠扬,夹杂着大片大片贺喜之声,新人进门了,蒙家女眷联袂而来,恭敬地请景横波花园赴宴,景横波压下心中不安,微笑站起身来。
……
新人花轿,吹吹打打抬进门,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不少,蒙府的下人微笑着给周边百姓邻居发红包糖封。包括叫花子都人手一份,尤其是看见一个衣裳快破成布条的高个子家伙,善心的老管家还特意又多给了一份。
高个子披着一件式样不男不女的紫袍,仔细看紫袍质料不凡,可惜早已破得不成模样,东垂一块西挂一块,露出里头洁白如玉的肌肤,比乞丐还乞丐,他拿了红包还不罢休,又伸手进家丁篮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一袋饴糖,眉开眼笑地道:“这个好。”顺手又摸了一包,给身边一个同样衣裳破破烂烂的矮个子。
家丁不过一笑了之,今儿是少爷喜事,犯不着和这种人计较。
矮个子眯着眼,似乎眼神不大好,盯着手中红包和糖果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喃喃道:“什么时候,能吃到小祁的喜糖呢?”
想了想又笑道:“还不如先让小祁吃咱们两个的喜糖更好,你说对吧老不死?”
高个子低头猛吃糖,就当听不见。
家丁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抱着篮子默默走开去。眼角却觑着两人,觉得这一对乞丐断袖,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可不要等会闹什么事,搅合了少爷的喜事。
怕什么来什么,乞丐断袖吃完糖,抹抹嘴,高个子看看天色,嗅嗅空气中的气息,忽然举步便往府里走去,矮个子亦步亦趋跟着。
“哎哎哎你这人干嘛呢?”管事急忙带着家丁去拦,“不能进去!”
“怕啥呢,进去瞧瞧新娘子又不少块肉。”矮个子长驱直入,“观摩一下哈观摩一下,哎,我说,老不死,”矮个子探头瞧了瞧里头布置,忽然回头,甜蜜蜜地拉起高个子的手,“你说这家要是喜宴办得好,趁着人齐全,咱俩干脆借一桌酒席,把咱俩的事也顺便办了?”
高个子唰地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管家大叫,“关门!放狗!”一堆人轰隆隆奔来关门,几个家丁牵着几只雄壮猎犬,从院子里头猛冲出来。
“哎呀好怕!”高个子立即一把甩开矮个子的手,拔腿就跑。
“别跑!”矮个子抬脚就追,“今儿有正事呢老不死……”
“我怕狗!我怕狗!”高个子抱头鼠窜,眨眼就蹿进人群中消失……
……
此时斗篷人的黑影,扛着吉祥儿,趁着夜色,越过蒙城城墙,特意绕了一圈道路,从副相府附近经过,再奔向蒙府方向。
此时在副相府小楼内的许平然,无视隔壁吵吵嚷嚷找凶手之声,一直在闭目养神,忽然鼻翼一动,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看向夜空,随即霍然起身。
此时蒙虎欢天喜地地将新娘迎进门,正要到通阁敬酒,一眼看见自家主上,独立在廊下,注视着后院方向,夜风徐来,风动衣袂,他整个人立于星月琉璃灯下,却似自生莹然光彩,如玉通透,如水洁白。
只是这样的通透洁白,太过清高独立,四周人有意无意,或者自惭形秽,都离他远远,因此更显得那孤竹下的身影,皎然孤凉如冷月。
冠盖满目,斯人独立。
蒙虎和天弃同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唏嘘一声。
主上和女王,明明情深,却总波折无数,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
蒙虎忽然心中一动,看着后院方向,道:“天弃,今晚帮我一个忙。”
“什么?”
“女王和主上费好大力气撮合了我和我娘子。”蒙虎眼底闪着激越的光,“投桃报李,今晚,我也想撮合他们。”
------题外话------
如之前所说,今天会是女帝连载的最后一日,稍后会出结局请假公告。
这是我早就定好的计划,只是没早早说而已。
本来还有些犹豫,因为我并没太理清楚后头还有多少情节,估算着少少连载的话得半个来月,请假积攒的话一两次大章?九月直接请假结局的主要原因是我无法再坚持连载,身体不允许,刚刚还推掉了一个会议邀请,并且过阵子准备请产假。而在请产假之前,我得完结这本书,还想把女帝第二卷出版稿改好交掉,女帝被耽搁得厉害,每一天我都心急如焚。
八月最后一天,也是女帝连载最后一天,按照惯例我会要月票,因为这是女帝最后一次需要票,因为后头你们想看我要,很长时间内都看不到了,但我想,有人看见了我的努力,有人在为我努力,这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上)
“怎么撮合陛下和主上?”天弃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心动,又有些不舍,眼神一半惆怅一半欢喜,看起来有点精分。
“自然不能简单粗暴地两人一捆送入洞房,”粗神经的蒙虎在思考,半晌不确定地道,“随机应变吧?我觉得,女王没有问题,主上心思难明,今日贺客众多,如果能让主上当众表明心意什么的,以女王身份,主上日后必得有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蒙虎觉得自己想这种事情实在难为,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捆倒送洞房,可惜成功度太低。
天弃倒觉得他这法子不错,点头道:“这两人遮遮掩掩,实在无此必要,也该昭告天下了,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才好。”
蒙虎想了想,忽然道:“我们蒙国有个风俗,新娘进入洞房后,喜宴开始,这时候新娘会从洞房内传递出一样自己今日所携带的物事,可以是一个簪子,也可以是一朵花,同时新郎也会拿出自己今日的喜花或者香囊,各自和其余一些小玩意,放入一个箱子,在所有未婚未嫁宾客手中传递,拿到新娘礼物的,被视为沾上喜气,红鸾星动,即将成为下一个新娘,同样,拿到新郎礼物的,自然也将有喜事,会成为下一个新郎。如果天意凑巧,两边拿到礼物的宾客,年龄相当,身份相当,家世相当,被视为天赐良缘,最最吉祥,便有长辈积极撮合,因此成就姻缘的,当真不少,比如那个平王和吉祥,当初就是这么成的……”说到这里他脸色微变停住,心想这时候拿这对做例子,着实有些不大吉利……
“怎么会那么巧。”天弃倒无所谓,笑道,“平王需要娶吉家女巩固地位,就在喜宴上好巧不巧和她同时拿了喜花?”
“我就这意思,”蒙虎嘿嘿一笑,“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自然是要做手脚的。”
“在那两位面前做手脚,可不容易。”天弃摇头。
蒙虎眼神在人群里转了一转,忽然展颜笑道:“我想起来了,刚认识了两个朋友,或者可以帮上忙。”
天弃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边却已经越过了酒席,是一处靠着荷池的暖阁,此刻黄昏日光粼粼,暖阁之下荷池烁光,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蒙虎已经被拉了去敬酒,只得悻悻地跟了过去。
……
喜宴已经开始,因为蒙府的独特设计,男宾客和女宾客的宴席,只隔一条道路,道路两边琉璃灯一路逶迤,映照得人人脸颊酡红。
道路两侧每隔一席便有花树,此时已近初冬,繁花凋零,蒙府便以丝绸彩绢为花,缀以珍珠水晶为露,远远望去,满眼花团锦簇,露闪珠光。
蒙国官宦阶级的喜宴,向来有节目助兴环节。一般不过是唱戏杂耍,众人看着个热闹。
表演的台子,就搭在两边宴席的正中,男宾女宾都能看见,这种场合,其实也是蒙国上层贵族相看年轻男女的一个机会,隔着席远远见一眼,看中了,后头自然家中夫人们,要再走动走动。
所以姑娘们都谨言慎行,端坐如常,年轻人们围在蒙虎身边,一边闹酒,一边眼风不断往那边席上飘。
不过今天席面有点异常,那些青春少艾少年郎,有一大半眼光,都落在女宾席第一,坐在蒙太夫人和蒙夫人中间,最尊贵位置上的女子身上。
都知道那是女王。
都知道女王艳名满天下。
都知道这位出现在大荒不过短短几年的女王,在大荒历史上,掀起了女王承继史上最大的波澜,拥有最跌宕的情史,成就最传奇的人生,乱帝歌,斗群臣,逐王城,过诸族,夺玳瑁,最后由玳瑁夺天下,登位后却又莫名其妙巡视大荒,所经之处,六国八部王室倾覆,血流漂杵。
一个女人,把人生活成这般张扬斑斓,不由得人不好奇。
也因为那些传奇杀戮太重,平王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首犹在,众人纵知女王美貌,还是下意识将女王想象得面目严峻,线条硬冷。然而此刻灯下看美人,酡红灯光如云霞,她比霞光更亮丽。世间再炫目的光,也不能掩她的光,世间再娇媚的花,也媚不过她雪肌红唇。
有她坐在那里,便似将天下光彩集中眼底,一切颜色不成颜色,那些精心装饰的少女,黯淡如壁上画。
一部分少年偷偷看女王,一部分少年则灼灼看男宾首席。那里坐着红衣的裴枢,黑衣的耶律祁,还有白衣外勉强披了一袭银蓝色披风以呼应喜事的宫胤。
来往都是贵族,众人多少也知道些这三人身份,蒙家人恭敬的态度,更证明了传言属实,一大堆少年兴奋的目光,倒有一多半都集中在三个同样传奇的人物身上。有人倾慕传说中性烈如火,跋扈肆意的战神裴枢,有人景仰长袖善舞掌政多年的左国师耶律祁,更多人则只敢用眼光悄悄瞄宫胤,揣测着这位莫非就是传说中当初真正的大荒第一人,爱美人弃了江山的左国师宫胤?
传说里三人,都对女王陛下情根深种,有人一路追随,有人为她鏖战,有人更为她抛弃江山,都是些仿佛传奇话本里才有的英雄男女,热血情义,还有最令人神往的缠绵情史,恩怨跌宕……
因为向往,所以感兴趣,因为感兴趣,所以这些人在那首席桌边转来转去,不住观察三个人神情又观察女王神情,想要知道这一女三男复杂格局到底如何达到平衡……桌子前很有些乱,一直到蒙虎看不过去,上前以喝酒为名将人都带走,笑道:“且瞧着下一个把戏,有意思得很。”
他话音刚落,中间道路的琉璃灯,忽然都灭了。
随即,稍远一点的花园里的彩灯,也都灭了。只剩下远处亭台楼阁的零落灯火,在暗夜里,如同星火般闪烁。
辉煌锦绣的喜宴花园,顿时陷入黑暗之洋,众人一时都有些诧异,面面相觑。
景横波倒没有在意,想着大概是什么节目的前奏,需要熄灯的那种。
她的位置在最前方中间,靠近并面对中间作为戏台的道路,此时她下意识松了松背,后靠在椅子上,刚才被那么多眼神盯着,虽然面上若无其事,其实端着一脸若无其事的笑也累得很。
后背靠上椅背,看着黑暗下来的空间,一双双眼睛幽光闪烁,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幽怖的气氛。
这是直觉,是长久风浪波折中练就的直觉,她下意识转头对花园之外的黑暗看去,那些花树影子高高矮矮,影影绰绰,似无数人在暗处蹲伏,偶尔风过微微摇动,恍惚里似要能蹿出人来。
转头看看,身周的少女们都一脸兴奋,景横波直了直背脊,好笑地想真是遇见的事太多了,这么疑神疑鬼的。
然而她忽然看见对面的宫胤等人,就在正对面,看得清晰,宫胤坐得笔直,耶律祁浅笑把玩着酒杯,手指微微弹起,随时抛掷的姿势,裴枢也在转头,看向她刚才看向的方向,旁边一桌天弃敲着桌子,一直嘻嘻哈哈的七杀还在嘻嘻哈哈,却有戚逸和伊柒,站起来摇摇晃晃说要去撒尿。
景横波坐直了身子。
……
花园灯齐灭的这一刻。
离花园还要相隔数个院子,有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过了蒙府的院墙,当先一人肩上似乎扛着重物,身形依旧飘忽如雪花,脚尖在墙上一点,已经过墙数丈。
今晚蒙府喜事,宾客云集,护卫们自然不能懈怠,分成两班,一班巡逻,一班聚在门房内吃上头赏下来的宴席,虽然不能喝酒,但都是海陆珍馐的好菜,门房内休息的吃得热火朝天,巡逻的惦记那一口热食,巡得神不守舍。
所以那几道黑影趁黑过墙时,并无护卫发现,但当那队向着花园流口水的护卫过去之后,墙角下,灌木里,屋檐后,都翻出好几条细长的影子,追着先前的黑影而去。
这才是蒙府真正的守卫力量,是重新联系上的蜂刺,担负着今晚真正的秘密守卫任务,先前那几个趁黑摸过围墙的人影,当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潜入的黑影似乎没发现身后尾随的蜂刺,不急不忙往新房的方向掠去,新房倒是灯火通明,进进出出多是女子。
那几个黑衣人,在接近新房的前一刻,忽然在新房院子前方一处空着的院落前停下,掠了进去。
蜂刺互望一眼,也跟了进去,没什么好顾忌的,这里毕竟是蒙府,蒙府本身的护卫不经用,但裴少帅的横戟精兵护卫,就在蒙府的外院一同参加喜宴,随时可以策应。
那院子空落落的,是蒙府闲着的院落,院子中最显眼的,是一口井。
当先的黑衣人,直奔那井而去,二话不说,将肩上扛着的人影,往井里一扔。
这出举动大出追踪的蜂刺意料之外,原以为这些人扛着的是什么要紧物事,至不济也是什么要紧人物,谁知道忽然往井里一扔,总不会是蒙家的哪个仇家,趁蒙府喜事,特地来他家井里扔具死尸给添晦气的吧?
那几个黑影倒是干脆利落,把人扔下井后,转身就走,竟然没有往内院去,直奔外头围墙,看样子真心打算离开了。
这一出又出乎蜂刺意料,无奈之下,先派人传递暗号给外院的横戟精兵护卫,自己等人就留下来,看看井里的究竟。
……
花园灯灭的这一刻,黑影过墙,蜂刺追踪,蒙府内很多人还在喜气洋洋,但在欢喜和诡秘的边界之外,隔着蒙府之外的一条小巷的河边,有人默默站立。
那人在这样浓黑的夜里,不怕被人发现地穿一身白衣,裙摆异常宽大,软云飞月一般铺陈于地,长长的乌黑的发丝,载着月光从发根流到发梢,在顺滑的发梢底,闪耀着微微的银白色,让人错觉月色流动,天光飞舞。
只一个背影,风华与清冷同在。
而在她身后,高高矮矮也立着十几道白影,月下一动不动,落雪石桩一般。
雪山的弟子们,习惯了沉默等待夫人的决定,猎物已经出现,眼前却似暗设陷阱,进,或者不进,只能由夫人决定。
许平然也在思考。
她需要吉祥那种体质,来疗治她体内现在无法遏制的毒素和泛滥的真气,这样的治疗迫在眉睫,以至于明明知道吉祥被带到蒙府是个陷阱,也不能不踏进来。
对方似乎有恃无恐,也不怕被她发现,那是一群毫无辨识度的黑衣人,脱下斗篷谁也不知道是谁。
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批人,和雪山有关。
忽然就想起了天门的宗主,自己的夫君,慕容筹现在何处?她被逐雪山,飘零江湖,这么久,他没有追杀过,也没有关心过,封闭雪山,不闻不问,仿若那数年同门学艺的追求不曾存在过,仿若那十年夫妻的恩爱不曾存在过,仿若那曾在雪山将他囚禁,窃他大权的枕边人,从来未曾存在过。
是旧情犹在,放她一马;还是真正绝情,相忘于江湖?
她盯着面前的河水,水光粼粼,真实存在,可若伸手去掬,流失也在刹那。
她慢慢攥紧了手指。
宁可被恨,被追杀,不愿这样被遗忘,仿若一块抹布,一张破纸,失去也便失去,留不下任何遗憾和不甘。
这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她心中忽然闪现一抹奇异的思绪——或许,他心中看重的,从来就不是她。
她隐约想起,那个自从她掌握大权后,一直在外历练的天门继承人,早在年前就该回归山门,接受宗门考验,并确定是否可以接续天门宗主之位,却因为她的暗中阻扰,至今流浪在外,杳无消息。
这个人似乎也不大在意自己在雪山的存在感,有段日子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他。
如今却忽然想起,慕容筹经过这许多年走火入魔,毕竟身子已经不行了,以她的判断,并没有多久寿命可活,或许这才是他没有对她进行天涯追杀的真正原因,雪山闭关,不得不闭。因为她被逐出山,而他天年不永,雪山无主,他在等待那个下一代的主人回来。
或许,宗门大位,从来都只是为那个年轻人准备的,因为她手中的禁忌毒经,原本她根本接触不到,却在慕容筹走火入魔后,有次无意中从他久卧的旧枕中获得。
焉知那不是他故意留下,用来防备甚至暗害她的诱饵?在掌控宗门大权的那些日子里,她要遥控宫胤,要研究龙家的血脉之毒,要破解雪山功法的天然缺陷,要培育属于自己的异人大军,要掌控雪山及其属下宗门,还要屡次抗拒这些无言的诱惑,她便再没了心思,去对付那个早早下山历练的年轻人。
所以,那个放飞出去的,才是下一代的主人么……
她冷冷地笑了笑。
她如今也在江湖中,总有机会遇见,慕容筹日子不多了,如果那年轻人野心犹在,总有一场你死我活。
她心中隐隐有种急迫的感觉,宗门要换主,她要除掉劲敌,首要的,就是治好自己走火的真气。
她低头看了看水面,听说这水域,连接着四周所有大户家的水井。
她要立即得到吉祥,立即取血,并且需要人在场护法,而蒙府今夜,不仅宾客云集,而且死敌俱在,宫胤耍了她很多年,最后一击令她大败出逃;景横波挫败了她的夺位大计;耶律祁手上甚至可能掌握如何破解她毒功的办法。她要在这群人面前运功疗伤,陷入最脆弱的境地,这个险,连她都不敢轻易去蹈。
然而现在,危机迫在眉睫。
她垂头看看脚下的河水,然后,慢慢抬脚。
足尖落在平静的河面上,并没有惊起涟漪。
因为落下那一瞬,河面便发出轻轻“咔嚓”一声,清亮的水面转白,裂出细腻的冰纹,闪电般向四周蔓延,倒映着藏蓝天幕上的星光。
她身后,弟子从人们纷纷落足,嚓嚓之声连响,那片雪白转眼从河岸延伸向整条河,而在她脚下,结冻的河面渐渐出现了一条通道,那是以真力将河水逼开后再结冻,凝出的一条直通河底的冰雪之路。
她平静地走了下去,弟子们默默跟随。
雪白的冰面下,露出黝黑的河床,白衣的人们成队木然走入其中,似即将没入地狱的幽灵军团。
这条路会通往哪里?
寒气抵达的彼岸。
……
花园喜宴一霎灯灭,整座蒙府沉浸在一片似乎静谧、实则诡秘的黑暗之中。
景横波身子已经放松下来,眼角却一直瞟着黑暗,全身的感知,都不由自主被调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四周空气似乎冷了一冷,这种冷的感觉太细微,也太熟悉,以至于她望了宫胤一眼,以为是他在提起真气,导致四周空气变冷。
宫胤微微垂着眼睫,看不出蓄势的样子,耶律祁似乎有点想起身,看了她一眼还是坐着不动,裴枢也站起来了,端着酒杯,倚靠在道路之侧的一棵花树上。
这三人不知不觉间都挪动了位置,正成犄角之形,面对她所在方向。
这种布置令景横波也有些不安,正要想个不为人注意的办法,走过去问个究竟,忽听众人哄然惊呼,随即觉得眼前一亮。
她一转头,就看见权充舞台,铺满红毯的道路之上,忽然亮起一团星光。
那光芒十分闪烁,看上去像一团凝聚的星子,忽然落在了舞台上。闪烁不定,变幻无形,不可捉摸。
似飞舞的星河,忽然断裂一小截,落入人间。似流动的瀑布,卷着无数被打磨圆润的晶石,在视野中起伏闪亮。
因为四周很黑,所以这不算亮眼的光,都落在众人眼中,那光非灯非火,没有任何照明之物,仿似能自然发光,却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众人一时啧啧称奇。
景横波也不禁想起先前,无意中似乎也曾发现一团光,回头却找不着。此时看那光也是,无形无质一般,悠悠地飘过来,好在那一大团光璀璨美丽,让人联想不到鬼火。
众人都禁不住伸长脖子,有人道:“莫不是许多蜡烛?”
有人嗤笑,“你看那光一点一点的,蜡烛如何能这样亮起?烛身在何处?”
有人又猜,“看上去像是夜明珠。”
“夜明珠哪有这么大一团,再说夜明珠整体光润,也断非这样有的地方暗,有的地方亮。”
“又或者无数细碎晶石……”
“问题又来了,晶石如何能悬空?”
“粘在身上……”
“可那后头是透明的,我还能看见那团光后面的花树呢!”
……
景横波听见“透明”二字,心中一动,隐约似乎想起什么,一时却又抓不着。
此时惊呼又起,有人尖叫,“妙绝,快看!”
景横波再转头时,就看见那团光忽然一变,幽幽绰绰的光线里,竟然出现了一个“百”字。
惊呼声起,众人都觉不可思议,这团光并不像什么发亮物体拼成,怎么能忽然出现大字?
灯光一闪,众人眼前也一闪,再看时,出现了“年”字。
这两下都速度极快,连景横波也没看出,戏法到底是怎么变的。
她觉得有点像变脸,一抹变一张,靠的是演员长久练就的非凡速度,不过透明的光如何组合成字,还是想不通。
哗然又是一阵惊呼。
又出现了一团光。
毫无预兆,仿佛凭空生成,就出现在刚才那团光旁边。一般如星光闪烁,细碎密集。翻一下,出现“好”字。
众人领悟,齐声大叫道:“合!”
伴随话音,果然那边一翻,出现了一个“合”字。
众人齐声恭贺,“百年好合!”都觉奇妙无比,纷纷鼓掌。
那两团星光并没有随着这吉祥话儿出现而消失,有一团忽然一展,由圆变长,升腾而起,此时才隐约看见,似乎竟然是人形。
那人身形修长窈窕,明灭恍惚,远处朦胧楼阁灯光映射,闪闪烁烁间竟妖娆作舞,那舞无声却有光,在黑暗的混沌中游走迷离,忽如漫天星华喷涌,忽成翱翔九天飞凤之姿,忽华光飞展,如孔雀拖曳华丽尾羽;忽星敛光收,凝练成直指长天名剑一柄,顶端熠熠之华,连接星月。
众人眼底都有光,那些光汇聚、散开、凝合、飞蓬……到最后在所有人眸瞳里,化为无数七彩的光点,忘却那些光的形状,只记得夜空之下,曾降星子雨。
这些曼妙的姿态之后,这一团银光忽然收缩,转瞬不见,景横波敏感地发现,远处楼阁中一团远光,似乎也灭了。
而在另一侧,先前后出现的那一团光,继而跃出,和先前修长窈窕彷如女子的光态不同,这一条光带显得雄浑宽壮,所形成的造型也都偏于雄性,如猛虎啸于山岗,如雄狮行于密林,如飞龙于九天之上睥睨下望,如苍鹰在峻刻崖端以双翼托起青天。
不用说,这是属于雄性的力度和健美的展示,和刚才属于女子的娇柔优美,呼应成趣。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众人见惯的舞,所有的拟物化形,所有的起落舞姿,都只是虚幻的光,因此更璀璨耀眼,也令人更多想象,众人眸光也似因此星碎,微光荡漾。
正在沉醉间,忽然灯光渐次亮起,从道路尾端,一直亮向那舞者所在之地,光明渐渐复来,人们竟有失落之感,都直勾勾地盯着那细微光彩闪烁的方向,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两个人,随即发现,灯光越亮越接近,那两条星光越黯淡,等到最靠近那两条星光的琉璃灯燃起,众人都发出惊呼——那两条星光不见了。
同样的,众人预想的,会在道路尽头看见两个人的场景,也没有出现。
人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
景横波微微笑起来,对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蒙虎道:“你还能找到这样的人,也算你们蒙府交游广阔了。”
“是我大哥的朋友,”蒙虎笑道,“难得来了兴致,为大家露上一手。这两位在他们本族,也是佼佼者,能让陛下赞一句,算是我蒙府荣幸。不过陛下猜一猜,他们现在在哪里?”
景横波目光一转,端起杯来,笑盈盈转过一圈,走到了一群少女那一桌,少女们都仰慕地抬头看她,起身致礼。
景横波走到一个皮肤略有些苍白,脸颊却又有些酡红的高挑少女身边,伸手取下花树上的灯,对她照了照,笑道:“来,灯下看美人。”
她话音未落,众少女哗然一声。
灯下那少女微微偏脸,偏过的半边脸颊,在灯光里,忽然微光闪烁,令人辨识不清,仿佛她自己会生光一般。
她看着景横波,微微笑着一礼,道:“陛下好眼力。”
景横波又看向对面,对面一桌上,一个年轻男子站起,遥遥举杯,容貌平常,唯一特殊的是,他的脸在灯光下也闪闪发光。
众人都有惊讶之色,只有宫胤等人神色如常,这种小把戏,还镇不住他们。
景横波也笑,遥遥举杯,道:“琉璃部神技,名不虚传,今日真是见识了。”
众人“啊”一声,这才明白。
琉璃部的琉璃沼泽,对人皮肤有影响,乍一看很正常,换个角度,会出现琉璃样闪烁光彩,让人看不清长相,如果配合一种特有功法练习,能让周身肌骨都半透明化,只要操控好灯光,利用人的视觉误差,很容易实现“隐身”效果。
只是琉璃部的人向来与世无争,不怎么出本族境内,众人见得少,当下啧啧称奇。
这段插曲令众人满意,琉璃灯一盏盏亮起来,菜也流水般送上来,喜宴即将开始,前方又有哄闹传来。众人都笑着翘首,纷纷道今晚不知谁有好运,成就良缘?
景横波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见身边蒙老夫人,蒙夫人纷纷笑着起身,道:“我等已婚妇人,就不好凑这个热闹了。”又笑着按住也要跟着起身的景横波,道:“陛下可不能走,保不准今晚的喜花良缘,要着落在您身上呢。”
景横波莫名其妙地坐着,左右看看,四面只剩下未婚少女了。少女们还个个面色酡红,婉转低头。看对面男宾席也是如此,少年们的表情则显得骚动。不仅如此,看裴枢的神情,似乎很有些跃跃欲试。
随即便见红毯道路尽头,一个丫鬟从新房的方向出来,手中端着个箱子,站在道路尽头脆生生地道:“新娘喜花,以献众美。”
少女们微笑,抿唇盯着那箱子,眼里熠熠闪光。
获得喜花,本身也是非常吉祥的事。
蒙虎走过去,从傧相手中接过另一只箱子,将自己的喜花取下,放入箱中。
所谓喜花,就是蒙国婚礼风俗中,栓在新娘腰上和新郎胸前的洒金红花,象征喜庆吉祥。
男傧相高声道:“繁花相送,愿缔良缘。”
两只箱子分男女宾,从后向前传递,客人各自从箱中摸花,箱子里都是彩缎所制花朵,形状质地和喜花没有太多区别,只是颜色不一样。正红洒金只有一朵。
各色缎花都被摸了出来,人群中充满欢笑和惋惜的叹息,眼看着箱子一路向前传递,花摸出来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正红色,有人便笑道:“今日群芳国色,说到底也只有一朵,那朵花如果老天有意,就该给那位女主才是。”
又有人笑道:“若另一朵喜花落入那三位其中之一之手,不知道会怎样。”笑得颇意味深长。
有人笑,“或许可以见一场龙争虎斗。”
好武及好事的人们,立时眼底便闪起了光彩,能在蒙国,一次性看见许多传说中的人物聚集并出手,实在是此生难得之眼福。
到此时,自己是否能拿到喜花已经不重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两边首桌。
景横波看着众人眼光,好笑地敲了敲桌子,对身边神情有点怏怏的孟破天道:“真是煞费苦心。”
“那是自然。”孟破天懒懒地道,“为了撮合你和国师,你瞧蒙府上下那个用心。”
景横波看一眼她神情,见她面上微有怅惘之色,知道小妮子今日见人喜事,触动心肠。其实她自己何尝不触动?哪个青春正好的女子,不期待一场华美富丽的婚礼?只是多少人目光灼灼盯着,实在不好意思露出垂涎三尺的德行来罢了。
想想孟破天的境遇,她也有点唏嘘,孟破天和裴枢也算生死与共,一路相伴,孟破天更是为了他,背弃了玳瑁江湖和自己家族,原本执掌一帮的堂堂孟六女公子,现在流落江湖,有家不能回,更堵心的是,喜欢的那个人,眼光始终追逐着别人……
景横波想着那个别人就是自己,忽然一阵心虚,觉得孟破天没有在她酒杯里下毒,实在是厚道得很,越想越生几分愧疚,有心要让她高兴一些,便撇撇嘴道:“其实这种婚礼没意思的很,将来你若成亲,我定给你闹个厉害的。”
“怎么闹?”孟破天有气无力地模样,眼眸却在听见“成亲”两字时,微微亮了亮。
“以前我呆的地方啊,结个婚可热闹了。嗯,虽然没这里的礼仪繁琐,规矩复杂,但是好玩。会有长长彩台,嗯,和这个有点像,会有加长的彩车,有专门的司仪,有鲜花有香槟,有投影屏幕播放爱情历程,新娘子不在洞房里傻傻地等,全程陪着新郎一桌桌敬酒。敬酒过程中还会被闹一闹,比如给每个人点烟啦,吊个苹果在空中要求两人不用手碰用嘴吃完啦,跳上桌喝交杯酒啦……”
孟破天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以她的性格,对这种可以陪在心爱人身边的,热闹又有趣的婚礼,必然十分向往。
景横波原本是哄她开心,说了些闹酒和闹洞房的事儿之后,心里忽然微微酸楚起来,瞄一眼宫胤,心想自个和他就算结婚,这洞房一定也是闹不起来的,谁敢给他裤腿里放鸡蛋?谁敢让她用嘴去叼他身上的零食?谁敢要他用腿夹住水瓶要她咬开盖子喝水,来句农夫山泉有点甜?
分分钟被冻成冰棍,浑身上下十分冷吧?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
时间回到先前花园灯齐灭的那一刻。
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过了蒙府的院墙,当先一人肩上似乎扛着重物,身形依旧飘忽如雪花,脚尖在墙上一点,已经过墙数丈。
今晚蒙府喜事,宾客云集,护卫们自然不能懈怠,分成两班,一班巡逻,一班聚在门房内吃上头赏下来的宴席,虽然不能喝酒,但都是海陆珍馐的好菜,门房内休息的吃得热火朝天,巡逻的惦记那一口热食,巡得神不守舍。
所以那几道黑影趁黑过墙时,并无护卫发现,但当那队向着花园流口水的护卫过去之后,墙角下,灌木里,屋檐后,都翻出好几条细长的影子,追着先前的黑影而去。
这才是蒙府真正的守卫力量,是重新联系上的蜂刺,担负着今晚真正的秘密守卫任务,先前那几个趁黑摸过围墙的人影,当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潜入的黑影似乎没发现身后尾随的蜂刺,不急不忙往新房的方向掠去,新房倒是灯火通明,进进出出多是女子。
那几个黑衣人,在接近新房的前一刻,忽然在新房院子前方一处空着的院落前停下,掠了进去。
蜂刺互望一眼,也跟了进去,没什么好顾忌的,这里毕竟是蒙府,蒙府本身的护卫不经用,但裴少帅的横戟精兵护卫,就在蒙府的外院一同参加喜宴,随时可以策应。
那院子空落落的,是蒙府闲着的院落,院子中最显眼的,是一口井。
当先的黑衣人,直奔那井而去,二话不说,将肩上扛着的人影,往井里一扔。
这出举动大出追踪的蜂刺意料之外,原以为这些人扛着的是什么要紧物事,至不济也是什么要紧人物,谁知道忽然往井里一扔,总不会是蒙家的哪个仇家,趁蒙府喜事,特地来他家井里扔具死尸给添晦气的吧?
那几个黑影倒是干脆利落,把人扔下井后,转身就走,竟然没有往内院去,直奔外头围墙,看样子真心打算离开了。
这一出又出乎蜂刺意料,无奈之下,先派人传递暗号给外院的横戟精兵护卫,自己等人就留下来,看看井里的究竟。
利落精悍的汉子们掠了过去,这院子里没有人,但打扫得很干净,那井边连青苔都没有,散发着一股幽幽的寒气。
一个轻功最好的蜂刺,当先到了井边,探头对底下看,掂量着井底情况,审慎的打算看清楚了再下井。
然后他就看见了黑暗中冉冉升起的乌黑。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被投入井中人的头顶,正想这人怎么会站在井里,莫非这井很浅,随即他发现那乌黑的东西在向上移动,然后他看见了一片白,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冷意。
这种冷意很难形容,比寒冬腊月赤身被扔出冰湖还要令人寒悚,那样的冷如刀如剑,带着凶煞和死亡的阴冷之气,他连寒噤都没能打出来,就直挺挺倒了下去,倒下去的瞬间,身子一半惨白,一半惨青。
在最后的视野里,映照着井中冉冉升起的一条白影,白影手中还有一个人,此时他才想明白,先前那上升的乌黑,是一个人从井底升起,不需要任何借助从井底升起。
他挣扎着,想要提醒自己的同伴,可怕的敌人来了,然而嘴一动,就听见满嘴冰棱相互交击的声音。连血液都已冰凝。
寒意无边蔓延。
白影从井底不断升起,远远看上去像忽然冒出了冰泉。
院子里的蜂刺,横七竖八地躺着,这些精英们,原本不至于如此不济,却因为一时大意,被寒毒瞬间渗入血液,连声音和搏斗都没有,就僵硬地死亡。
许平然面无表情地从井中跨了出来,抱着昏迷的吉祥,看也没看脚下的尸首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对远处丝竹悠扬的花园,着重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憎恶的神情。
她很想现在就去那花园,将那群死敌统统踩在脚下,将那对新人艳红满地的喜宴冻成一片惨白。
她的婚礼,就是在一片惨白中进行,雪山追求无垢洁净,连婚宴,都不用俗气的红色,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鲜亮最斑斓的日子,她面对的是满眼的白。
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厌恶白色。阴惨惨空落落,没个寄托处。
她也厌恶人间喜庆,那些属于他人的,而她永远不能拥有的鲜艳和丰富。
身后有弟子在恭谨地问:“夫人,是否就在此处……”
许平然回头看了一眼这院子,虽然院子没人,但是这些人死在这里,很快就会惊动别人,这里并不适合她立即行功。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去新娘洞房。”她道。
……
装着喜花的箱子越来越轻,每个人手上都多了一朵鲜艳的缎花,众人并无失望之色,都带着感兴趣的眼神,看着男女宾首桌,很明显,主家做了个优雅的弊,这花一定会落在女王和她的男人手中,但问题是,三个男人呢!
也有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喜花之前一直摸不到,想必之前箱子或者花,已经做了手脚。
捧箱子的清秀男女小厮,微笑着向首桌走了过去,按照蒙虎事先的嘱咐,手指在箱底轻轻一托,一直藏在箱底下、托在他们手中的喜花,到此刻才进入了箱中。
不过,首桌的人可不止景横波和宫胤等人,女宾桌上,有一位蒙国王室未嫁公主相陪,男宾桌上,除了宫胤等三人,也有蒙国未娶王公。
景横波含着笑意托腮看着,她此时也很好奇,蒙虎的手脚到底该怎么做?
捧着箱子的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各自走在道路一侧,此时灯光忽然复暗,道路上又有喜乐锣鼓之声,众人下意识扭头看去,便见有女子上台,摔角献艺,这也是蒙国喜庆活动中常有的节目,女子搏斗花拳绣腿,却常穿得裸露,很得男人们欢迎,很多人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此时那捧箱男女,注意的人便少了很多,正走到首席旁边树下,花树摇曳,树上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一些摇曳的彩带在箱子上方拂过,伴此时杂耍吞火迷光,更显得这道路舞台之上,五色耀眼,看得人眼花。
那两人转眼就走过了花树。
箱子捧到了景横波面前。
景横波笑让蒙国公主,那公主却称不敢在她之先,景横波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人家打算看好戏,也就不再推让,手伸进了箱子。
手一进箱子,她就唇角一翘。
我勒个去,太明显了吧?
箱子里不是她想的,只有一朵花,应该还有几朵,但最上头的那朵,似乎有点发粘。
不用问,这朵就该是喜花,景横波手上经常戴一双薄皮手套,影响一点触觉,如果没猜错的话,她若没戴手套,此时花已经粘在了她手上。
唯一奇怪的是,那花早就捧了过来,一开始就有胶的话,要么早被人发觉,要么胶早已干了,但她的感觉,这是新淋上去的,很湿润。
既然有人愿意成人之美,她何必煞风景,景横波从来不是爱和人作对的人,笑吟吟伸手去拿那朵花。
拿之前她侧了侧眼,看见对面,宫胤也正伸手拿花,他微微低垂着脸,似乎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景横波,似乎已经看见他微扬起的唇角。
他一定也看破了。
景横波也有些期待,因为她隐约知道,如果拿了喜花的两人本就是有情人,会有人当场做媒,会有人当场起哄,她很想看看宫胤会是什么反应。
宫胤身边坐着的是耶律祁,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箱子,一脸“我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懒得理会”的神情。忽然端着酒杯站起身,去找另一桌的七杀天弃喝酒去了。
他对面坐的是裴枢,裴枢向来是对宫胤没有好感的,一看这神情,便冷哼一声,忽然抬起筷子,冷笑道:“今日我着红袍,最适合洒金红花,不如让我先试试手气如何?”
说完伸筷便去夹宫胤手腕,出手如风,宫胤不让,那筷子就会狠狠敲他手腕上。
宫胤哪里会和他多说,在他看来,一朵花能代表什么?顺手将箱子一推,裴枢的筷子落下去,一沉,一提,赫然一朵洒金鲜亮的大红花!
裴枢唇角一扬,墨玉般的眸子往景横波一转,将筷尖上的花冲她一扬,笑得快意而又狡黠。
蒙虎发出了一声痛苦且遗憾的叹息。
琉璃灯滴溜溜转着,垂着的丝带和金铃相撞,听来也是一声惆怅叹息。
景横波无奈地笑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裴枢就是个不肯息事宁人的。
此时场面虽略有尴尬,但也很好解决,她另拿一朵便是,景横波的手指刚要避开那明显的喜花,忽然身边孟破天道:“国师让了少帅,女王可愿也让一让我?”
景横波失笑道:“是了,该让你先的,谁让你坐我后面,来,试试手气。”
她笑盈盈取出手,对面裴枢脸已经黑了,狠狠瞪着孟破天。
孟破天哪里理他,挑衅地冲他一笑,伸手进箱子,也是露出了和景横波一般的神秘笑容,又得意地看了裴枢一眼,裴枢的脸顿时又黑一层。
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孟破天毫不犹豫将手拿出来,手中红光熠熠,洒金喜花!
蒙虎哈哈一笑,觉得这样也挺好,尤其是看见裴少帅的神情。
风里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充满了遗憾,只是,淹没在此刻的欢声笑语里,无人听见。
众人欢声雷动,连连鼓掌,却又忍不住笑,左右看看裴枢和孟破天,一些消息灵通人士,倒也知道点这两人的瓜葛,当下就有人笑道:“真真上天赐的缘分,少帅和孟姑娘男才女貌,又都跟随女王,一路相随,生死之交,还有比这更合适的鸳侣吗?”
景横波微笑赞许,众人频频点头,孟破天喜笑颜开,盯着对面偏过脸去的裴枢,大声道:“正是!”
众人一怔,惊讶这少女大胆,随即会心微笑,裴枢啪地一搁筷子,筷尖上的洒金喜花滑进了汤水里也不管,怒道:“胡扯!”
两人隔着花树和灯火对瞪,都是一双乌黑明丽的眸子,黑暗中的星火烈日里的流光,连神情都有几分相似,众人瞧着,越发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两人其实性情相貌,真真相配,一时倒起哄得更厉害了。
蒙老夫人当即笑道:“孟姑娘性情明朗,少帅也是直率君子。我们蒙国的喜花之缘,其实十分难得且神准,这是天意,不应有违,老身很期待看见在我蒙府喜宴上,再成就一段佳话。”
她说得客气含蓄,更多人则直接欢笑道:“是极是极,喜花难得,有情人喜花相配更难得,少帅和孟姑娘万万不可辜负如此天意良缘,否则不祥。”
“少帅如果乐意,老夫愿意为少帅牵线做媒,成就良缘。”蒙老国公趁热打铁。
“孟姑娘是我府中贵客,老身也愿意代为操持。”蒙老夫人也微笑表态。
景横波听见那“违者不祥”的话儿,倒皱了皱眉,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大舒服。
抬眼一看对面,众人撺掇越厉害,越积极,裴枢脸色越难看,先还忍住喝酒不理,此刻已经将酒杯重重放下,将要开口。
她立即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裴枢表情一僵。
景横波身边,孟破天忽然悠悠叹了口气。
景横波知道她是看见这一幕了,有点尴尬,转头对她笑道:“破天,你知道裴枢的性子,是头倔驴,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大家都劝着,他反而不好意思了。你看是不是……”
“他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儿,”孟破天冷笑一声,“不过是人不对罢了。”
景横波咳嗽一声,觉得实在无话可说,孟破天盯着对面裴枢半晌,乌黑的眸子渐渐洇出微润的光,轻轻地道:“方才听你说那种婚礼,我真的是期待自己也能有那么一日啊……”
琉璃灯光微红闪烁,她眸子也似在闪烁,晶亮,反射着这夜属于他人的繁华和喜庆。
景横波只觉得嗓子有点干哑,暗恨自己为什么要扯那些,在求而不得内心失落的人面前,关于婚礼的任何描绘,都是一种残忍的刺激。
“我这辈子是得不到了。”孟破天自顾自地道,“哪怕,哪怕其中一件,试过也好。”
她神情微有迷茫,似遇见浓雾,走不出人生的低谷,景横波不知怎的,心中也苍苍凉凉的,只觉得每句话都不祥,不忍听,忍不住劝道:“破天,这事急不得,只要有心,他总有回心转意的一日,你不要放弃……”嘴上流利地说着,却觉得这声音也空空的,泛着假,裴枢那执拗到近乎不讲理的性子,哪里那么容易转弯。
孟破天似乎哧地笑了下,又似乎没有,悠悠道,“但凡你在,但凡你没有拒绝他,他的心,他的希望,便一直在你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对景横波表示不满,景横波怔了怔,有点难过地道:“我有拒绝过他。”
“终究是不够的。”孟破天长长叹息。
景横波想着,便是割袍断义,恶狠狠绝交,当真有用吗?当真能让裴枢转向孟破天吗?如果能,她宁愿因此损失一员名将,可是人的情感,真的就是这样非甲便乙吗?
但这话和孟破天说不得,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不一样。
“女王看起来似乎很有诚意,想要成全我。”孟破天忽然道,“方才还没谢你让出喜花。”
“破天。”景横波道,“我只愿彼此情谊如旧,我只愿你能得偿所愿。”
“那女王就把诚意,表现得更明显些,也好让我,彻底死心吧。”孟破天忽然站了起来。
景横波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孟破天却已经不理她,她一起身,自然是众人目光焦点,此时众人的欢笑已经不复先前自如,都微微带了点尴尬,因为无论怎样推波助澜,无论怎样劝说贺喜,裴枢都十分不给面子地不理会,其间的拒绝意味如此明显,明显到众人都替孟破天尴尬,恭贺的热潮冷了下来,正不知如何下台,忽然看见孟破天竟然在此时站起,都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孟破天只看着裴枢,她的眼底她的世界从来只这一个人,这个人却总视而不见,向前走,向前走,宁可撞入他人的天地,也不愿为她面前开着的花儿驻足。
然后她微微笑了。
这一路追逐,本已耗尽她心力,这段时间她总显得沉默,影子一般心事重重,仿若昔日风采都已被这无望的爱情磨灭,然而此刻,立在琉璃灯下酒席前的女子,微微昂着头,琉璃灯一抹柔光微红,在她精致的下巴上掠过,那一抹翘起的唇角薄如红菱,点缀一涡令人深醉的美妙酒窝。
而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似闪烁星点水光,伴她整个人,在众人眸中发亮。
这般的清灵这般的美,令裴枢都怔了怔,忍不住看进她眼睛。
孟破天直视着他,声音朗朗,笑道:“哎,不肯娶就不肯娶,我就知道,哪怕我千肯万肯,你一定是不肯的。”
这话她说得清晰,所有人听得清楚,见她脸上毫无尴尬之色,不禁有些惊讶,有些难过,也有些佩服。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当众直承的勇气。
裴枢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他就是倔驴脾气,逼着他他会发火,真正人家在对面泪光盈盈笑着说这一句,又觉得自己过分,再看一眼众人神情,也有些脸色微红,咳嗽一声讪讪不语。
孟破天盯着他神情,又加了一句,“这不肯便罢了,扫了我面子,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裴枢此时心中有愧,倒想给孟破天台阶下,但又怕她来什么非分要求,有点警惕地问:“补偿你什么?”
孟破天笑得似乎毫无城府,“陪我喝杯酒儿。”指了指四周,“当众。”
裴枢松了一口气,爽快地道:“好。”伸手要拿壶斟酒,孟破天却摇了摇头,“不是这样喝的。”
裴枢愕然看她,孟破天回头,对景横波轻笑道:“女王,先前你说的交臂交杯酒儿,我想请您做个示范给裴枢瞧瞧。”
景横波盯着她的眼睛,恍然大悟。
这女子,今日竟然玩起了心机。
孟破天要和裴枢喝酒是假,逼她景横波当众证明自己对裴枢无意,从而让裴枢彻底绝望是真。
景横波想了想,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
这个时候的交杯酒,也就是合卺酒,只是洞房里的夫妻对酒,方式也不是豪放的夫妻交臂,而是新婚夫妇各自一个酒杯,先饮一半,再换杯共饮,饮完后,将酒杯一正一反掷于床下,取百年好合之意。
孟破天说的,却是她先前说起的现代交杯酒。
她笑吟吟站起身来,端起了自己酒杯,笑道:“那酒可不是寻常喝法,还是朕亲自来给少帅做个示范吧?”
裴枢的眼神亮了起来,大概很是期待景横波亲自和他喝个酒儿。
倒是耶律祁,一直就在七杀那一桌没过来,他向来万事看得清楚,而且比裴枢肯认。此刻也不过淡淡笑看,流光溢彩的眼眸,时不时瞟向黑暗中的亭台楼阁。
景横波走到那桌前,迎着裴枢期待的目光,一个转身,站在了宫胤面前。
宫胤抬起头来看她,目光清若雪山之巅的泉,明晃晃地只映着她。
景横波给他斟了一杯酒,微笑伸手拉他起来,宫胤眼底似有笑意,却也没有拒绝,起身后便要和她碰杯,景横波微微向后一让,随即微微踮起脚尖,将自己的酒杯,绕过了宫胤的脖子。
大交杯。
四面一霎寂静,惊呼吸气声起,片刻之后,哗然笑声,几乎令四面花树簌簌。
女王豪放,名不虚传!
蒙虎笑得满面开花——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耶律祁微微侧身,斜对着那桌,和伊柒低声谈笑,似乎没看见这一幕,伊柒捧着额头,很烦恼的模样,长声哀叹道:“来迟一刻呀……”
耶律祁但笑不语——来迟?他还是来早的那个,又如何?缘分如落雨之云,谁也不知道那一停之后会不会飘走,谁也不知道最终会在谁的头顶,普降甘霖。
景横波只看着宫胤,她想看看这一刻,他眼底神情,想看看这一刻无言表白,他是否依旧逃避。
宫胤似乎怔了怔。
他垂下的长长眼睫,扫在了她手背。
唇边是酒香和她的体香,她手指细长,指尖滑润柔腻,微微蹭着他下颌和脖颈,有点渗入骨髓的痒。
因为整个手臂都绕过了他脖子,所以她整个人向前倾,唇也几乎贴着他的颊侧,有淡淡馥郁香气传来,三分魅惑三分神秘,香气裹着那云娇雨柔的女子,当喷薄处蓬勃,当收敛处婉转,起伏曲线都是诗,一次呼吸都可在他心头谱曲。
四面都是目光,她目光里都是他。
他心头微微荡漾,这荡漾非关风月,只是感动。
感动她从来都这样对他——不顾一切的坦然昭告,放下牵绊的执着追逐。
当她为他做到如此,他又怎能退缩避让。
在蒙虎紧张而又微微惊讶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目光中,他抬起手臂,执起酒杯,学着她,温柔绕过了她的颈项。
如鸳鸯交颈而眠,彼此将彼此搂紧。
相视一笑,同时举杯。
饮尽。
我与你此刻交颈、交杯、交心、交这红尘一路跌宕,情意万种。
而唯有你我才知,此一杯亦将这一生,终于坦荡交付。
这一霎偌大庭院,人人端坐不动,静可闻落针。
月色清透,琉璃灯红,灯下他和她的剪影薄透秀致,各自都是男色与女容极致之美,臂膀勾连,身体相依,颈项仰成人世间最美好的弧度,似乎听得见酒液倾落琳琅之声。
众人只觉暖、美、静、喜。不忍将这一刻触破。
万籁俱寂中,景横波轻轻放下酒杯,她此刻心情朦胧而沉醉,恍惚里真似和他洞房交杯,只是忽然隐隐似有异感,不知不觉便清醒过来。
她放酒杯,一低头,忽然看见面前的一只碗。
灯下诸般颜色失真,她又有些恍惚,怔了怔,下意识再看了一眼。
她的脸色,猛然变了。
……
------题外话------
八天不仅没写完结局,就写了一万五,我有罪,我忏悔。
交代下这八天。
一号二号,有人联系谈重要合同,细节磋商,初初搞定已耗两日,心想还早,不急。
三号,处理杂事看阅兵,不急。
四号五号,家里有客,下大雨,颈椎发作速度很慢,每日两千,开始急。
六号上班,阅兵安保上报表彰,一堆材料。急。
七号,因胎动少,吸氧三天,每日两次跑医院,还要写材料,没空写文。大急。
八号,还在加班搞材料,这一万五,就是七号八号,在写材料和跑医院的间歇,硬挤出来的。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以为时间很多,必须为突发事件留下时间余量,拖延症是病,得治。
我一定要痛改前非,下次更新暂定十五号,这一段还在铺垫,亲们还是等彻底打上完结再订阅吧……
抱头等pia……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结局(中)
那碗,是先前裴枢面前的汤碗,现在里头漂着一朵洒金喜花,正是裴枢用筷子夹出来,后来因为气恼,筷子拍进汤碗里,喜花也掉了进去。
因为喜花一直漂浮在碗里,满满挡住了整只碗,也因为众人注意力都在裴枢和她这几人身上,这席上被喜花遮盖的汤碗,无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对。
然而景横波一低眼,在花瓣边缘的缝隙中,就着琉璃灯深红的灯光,看见这汤碗里的汁液,似乎有些不对。
所有桌菜色一样,刚刚这汤她还喝过,汤汁清冽,灯光下泛微微金光,此刻看来,却颜色有点发青。
景横波取过筷子,将喜花夹了出来,仔细看一眼那汤。坐下笑道:“喝了点酒,倒有点上头,我吃点菜,不介意吧?”
其实那酒是清甜米酒,一杯万万不会有醉意,但此时众人也不在意,都盯着裴枢,想看看女王如此“示范”,少帅要如何反应?
裴枢青着一张脸,根本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死死盯着宫胤,似乎想用手中的酒壶,塞进他微笑的唇角去。又或者想将这酒壶,狠狠砸在整张席面上。
孟破天却走了过来,没喝酒,脚步却微微摇晃,眼眸里醉色和水色更浓,琉璃灯将她脸色映成云霞的酡色,她神情却并无羞涩,走到裴枢身边,接过了他的酒壶,给他斟满酒杯,对他一举。
众人忍不住轰地一声起哄——这姑娘忒大胆!忒勇气!
“大丈夫言而有信。”孟破天举着杯,盯着裴枢眼睛,“少帅,请。”
裴枢目光从宫胤身上转到景横波身上,景横波此时心乱如麻,又想着孟破天先前的话,狠着心不愿理他。宫胤看她一眼,忽然递过来一双银筷。
景横波勉强为彼此的默契笑笑,随便夹了一筷菜,筷头从汤碗上掠过,在空中一停。
筷头变色,她眼神也微变。
宫胤坐直身子,对蒙虎那边看了一眼,稍顷,蒙虎便不动声色过来。宫胤点了点景横波已经搁下的筷子,蒙虎看一眼,立即变色,随即匆匆退了下去。
这边几个人眼神来往暗潮汹涌,没有任何人发现,因为裴枢和孟破天在对峙。
裴枢的目光已经从景横波身上无奈地扯回,再落在孟破天身上时,先是恶狠狠,渐渐转为无奈,无奈之色泛起一霎,又被那种逼上梁山的恼怒所覆盖。
孟破天的眼神,则在迷乱中坚定,一瞬不瞬,毫不避让。
两人狠狠的对视,空气中噼里啪啦似生火花,旁边桌有人在挪凳子,往更远的地方让了让,却又把脖子伸长。
好一会儿,裴枢终于猛地端起酒杯,近乎粗暴的一把拉过孟破天,手臂穿过她脖子,也不管她被自己拉得一个趔趄,几乎要扑进自己的怀中,就先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孟破天猝不及防,被拉得撞在他肩头,还没来得及手臂绕过他肩头,裴枢的酒已经喝干,她惨然一笑,也快速抬臂,裴枢却已经将她向外推,重重地道:“你要的喝法,已经喝完了!”
“是啊……”孟破天的手臂,搁在他的肩头,目光水濛濛的,轻轻道,“完了……”
话音未落,她一张嘴,一口血喷在了裴枢脸上!
众人惊呼!
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的景横波霍然站起。
其余人飞快掠过来。
裴枢正在做一个将孟破天推开的动作,猛地眼前一红,腥气扑鼻,怔了一怔下意识要发怒,随即反应过来,推开的手向内一收,一把抓住即将软倒的孟破天肩头,低头看一眼,不可置信地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一只手接住了孟破天,将她的肩头从用力过度的裴枢手中解救过来,景横波扶住软倒的孟破天,半跪于地,看一眼她的手,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手指上,果然泛着淡淡的青金色。
宫胤已经过去,将先前孟破天拿过的那朵新娘子的洒金喜花拿了过来,用银针挑了一点那花瓣上粘腻的胶汁,嗅了嗅,轻声道:“有毒。”
裴枢面色惨变,此时众人都惊慌骚动起来,景横波看一眼脸色难看的蒙国公老夫妇,心中一叹,想着蒙虎这婚事实在也是不祥了,临了还要来这一出,日后只怕对他家影响不小,终究都是和自己有关,总得替他们圆场,便抱了孟破天站起来,笑道:“诸位稍安勿躁,无事无事,孟姑娘心绪激动,神气不宁,出一口血,没什么的,稍后寻个地方休息便好。”
众人见她言笑晏晏,神态从容,都觉心安,又有蒙家人赶紧过去安抚,便纷纷坐回,只是还不断向这边望着,蒙国公老夫妇神情感激地过来,景横波没让两人道谢,便急声道:“府上可有善于解毒的名医?”
蒙老夫妇急忙令人去寻,那边蒙虎赶回,低声和宫胤汇报,“蜂刺全部不见了,已经安排人手去找。”
宫胤看看四周黑暗,道:“刺客找出来没?”
蒙虎苦恼地道,“实在不知如何下毒,最大的可疑是捧箱子那两位,可是那都是我府中家生子儿,已经询问了,两人哭天喊地,看着着实不像。”
“喜花是你安排的吧?如何在喜花中动手脚,令我和横波会取中?”宫胤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是我兄长的琉璃族的朋友,就是方才献艺作舞的两位。”蒙虎道,“那两人原是琉璃宫廷乐优,在琉璃颇为有名。他们修炼的武道,正合琉璃族的琉璃体质,几乎能够光下隐形。所以我拜托他们,想办法在最后靠近首桌之时,将喜花放在最上面,现在想来……”蒙虎恍然道,“他们动的手脚!”
他立即回头找那两位琉璃男女,席上哪有人影?
“知道他们用什么手段将喜花放到箱子最上端的吗?”
蒙虎摇摇头,他只知道对方会出手,但用什么方式,是人家自己的事。两朵喜花,在进入箱子之前他亲自看过,根本没有后来的胶粘状物体,如果两个捧箱子的丫鬟小厮没有做手脚,那问题只有出在那两个琉璃族人身上。
但现在人已经找不到了,天下最擅隐形的琉璃族人,站在人面前人都不一定能发现,要想在这样一个占地广阔人员众多的府邸里藏身,真真再容易不过。
蒙虎的兄长也已经赶了过来,听明白这意思,脸色难看,面对蒙虎的询问,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道,这两位其实也算不得他朋友,是朋友的朋友介绍而来,在蒙城最风雅的名园“洗华居”见识了对方的舞技之后,他惊为天人,一心要让这两人在喜宴上献艺,好洗洗蒙府在这场婚事中的憋屈,因为郑家出事,和蒙家婚约波折,蒙城贵族私下议论颇多,蒙虎兄长想要挣回点面子,也没多想,就把人给请进了府,如今只知道是琉璃人氏,知道两人是师兄妹,以及知道名字,其余一无所知。
名字不用问,必然是假的,当初在洗华居介绍过的朋友,今日却也没来。
蒙虎听着,连连跺脚,但这时责怪也无用,凶手必然是这两人,却找不着,人找不着就没有解药,只能寄希望于此地是否有名医,出手解毒。
当下众人将孟破天送到花厅,先唤了蒙府大夫来瞧,大夫却束手无策,蒙国公夫妇又急令管家赴宫中请御医,裴枢在厅中急急走来走去,时不时撞到人也不道歉,不断问:“人来了没?来了没?”
正在询问间,忽然一个小婢急步过来,立在灯影里,对蒙虎怯怯地道:“夫人听说这边有客人受伤,她身边倒是有一位陪嫁妈妈,出身岐黄世家,医术卓绝……”
蒙虎愣了一下,才想起夫人是自己的新娘子,顿时大喜,连连道:“劳夫人费心,这就将人送去。”那小婢急急施礼,回返通报新娘子。
蒙虎回到厅中,将情形一说,裴枢当即大喜,抱起孟破天就向后院走,蒙虎倒也不介意,急忙跟着,景横波觉得不妥,但这时候也阻止不了他,只得也跟着,她一走,后头七杀等人,主要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她,自然都跟了去。
众人走得匆忙,也就没有注意,那个来报信说有名医的小婢,步伐很快,也没有和他们走一条路,走到一半,拐了一个弯,拐入一丛茂密隐蔽的花树后。
树后有黑影浓浓淡淡,一袭黑绸斗篷披泻如月光阴影。
小婢战战兢兢站定,颤声道:“话我已经传到,求你……求你帮我解毒……”
黑斗篷动了动,似乎在点头,小婢刚刚一喜,忽觉脖子上一凉,似有冰冷的手指抹过。
她无声倒下,最后一刻看见远处高树下随风摇晃的深红琉璃灯。
听见黑斗篷声音淡淡,“死了,就再不会中毒了。”
……
远处高树上,紫色的衣角在飘拂,树上不断噼里啪啦落下各种鸡鸭鱼肉的骨头,砸得草丛里唰唰响。
紫微上人嫌弃地挪了挪屁股,侧头白眼耶律询如,“我说你一个女人,吃相能不能不要这么难看?”
耶律询如将一根鸡腿骨啃得干干净净,饶有兴致地将脆骨咬得嘎嘣嘎嘣响,那声音听得紫微上人忍不住又抚了抚身上的鸡皮疙瘩,又一个大白眼过去。
这个女人,对食物有种变态的细致,看出来,饿过;但偏偏对食物又有种特别的鉴赏能力,看得出出身良好,吃过天下的好东西。
果然,耶律询如吐出嘴里的骨头,不满意地道:“这醉酥鸡火候过了,肉老了一分,不过因此软骨被烤脆,尚可一吃。”
她用鸡骨头敲着膝盖,饶有兴致地看着前方的黑暗,一只眼睛的视力根本看不远,她却像是看见了整个天下的事端,她看得如此用力,以至于紫微上人看她一次,又看她一次,终于忍不住道:“你就一只眼睛能看,还不怎么行,非得这样拼命用眼不可?难道还想再瞎一次?”
语气很恶毒,耶律询如却完全不在乎的模样,拍着自己膝头道:“你懂什么,如果你一瞎十年,忽然能视物,你也会死命地看遍这人间一切的。”
紫微上人默了默,转过头。
和涕泪横流的诉苦比起来,这种轻描淡写的调侃,才更令人心中酸楚。
他转过头,耶律询如却终于转头看他。
相处这么久,她很少正面和他相对,因为知道,只有不将他放在视野里,他才会安心,在她眼角余光里自如,一旦她用力凝视,他就会立即逃脱。
她的情感,因此故意日日说在口中,说得随意,说成了玩笑和习惯,仿佛那是人间最轻的草芥,一句玩笑话都能轻飘飘吹走。
而那些最为深重执着的东西,只能藏在心深处,那些牵丝柔曼的情绪,那些绊挂难解的心意,只能化为无谓的笑容,不落于他眸中。
黑暗中他的轮廓似会发光,好像多年前她追他到了山巅,看见那个看云海看太阳的男子,在金光漫越之中熠熠,风里黑发三尺,一段思绪绵长。
“真的不下去么?”她心中想着一件事,嘴上却在问着另一件事。
这府里,今晚事情很多。
他们一路追逐许平然而来,在蒙城却看见了耶律祁景横波的踪迹,碰撞不可避免,更妙的是,其间似乎还有人作祟。
“比起打架,老夫更喜欢看热闹。”紫微上人耸耸肩。
耶律询如呵呵一笑,换了根羊腿来啃,这老货,又自欺欺人了。
不就是不想伤害老情人么。不到迫不得已,这老家伙,不肯出手吧。
这段时间,她没少在许平然面前和紫微上人“秀恩爱”,不然也不能刺激得许平然这么早走火入魔。
虽然那些恩爱秀得紫微上人多半不知道,比如她会在紫微上人不在的时候,高声喊着要给他送洗澡换洗衣服,让许平然听见,然后再迅速溜走。
这些最无聊的小把戏,对许平然却最是有用。出身高贵性情高傲的许平然,又做了那么多年独掌大权的宗主夫人,远离世俗久了,心性早已远在天上云端,哪里想到这世上人充满烟火气的狡黠。
耶律询如想到不染纤尘的许平然,低头看看自己膝头的油迹斑斑,自失地一笑,随意掸掸衣裳,舒舒服服抱头躺下去。
她躺下去,闭上双眼,溶溶星月之光透过斑驳的枝叶,在面颊上游移,她的神情比此刻星月更加宁静,满满看破红尘的了然和接纳。
她闭上眼,因此没有看见,紫微上人在她闭眼后,忽然扭头,目光长长久久地落在她脸上,直到她睫毛翕动,似要睁开眼睛,他才慌忙转开目光。
这夜星月无声,琉璃灯红,一任目光你流我转。
……
这夜星月无声。
在离紫微上人和耶律询如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也有一个人影。
那人影坐在微微斜出的一根树枝上,树枝不粗,在风中起伏,他盘膝的身体也随之起伏,仿若没有重量。
和那两人恨不得睡得横七竖八的姿态不动,他哪怕悬空坐于树上,周身上下,也透出收敛和约束的味道,从发丝到眉梢,都不因任何风吹草动而惊动。而晚归的夜鸟,也远远绕过他身边,不惊他身周草叶。
这是雪山子弟多年枯寂残酷训练,才能修炼出的定力和煞气。
耶律三公子耶律昙,目光里只有那个舒舒服服躺在别的男人身边的女子。
那个他远房的姐姐。他在耶律世家最初和最后的在意。
耶律询如和紫微重逢后,他不愿见那两人你追我逐,干脆离开了一段日子,回了禹国一趟,然而这一趟回去,却发现耶律世家已经彻底衰落。
那一夜,他在仿佛一夕间门庭零落的家族庄园前,立了许久,却在天明时转身而去。
他最终没有进门。
转身而去的时候,忽然竟感觉到轻松。
自从他被天门选中,作为耶律世家最优秀的子弟,送往雪山学艺,顺利成为天门内门弟子后,他便时常感到窒息和压力,家族因为耶律祁的背叛,大公子耶律昊的身体,对他寄托了成倍的希望,振兴的全部梦想,都系于他一身。所有的资源,所有的关照,都源源不断送往雪山,送给他,他承了家族全部的关爱,却因此觉得仿佛整座雪山,都压在了身上。
到此刻,却似乎可以放下了。
到此刻,他似乎终于可以做回自己。
可习惯了那样清净空寂的日子,已经不知如何斑斓自己的人生,下意识地,还是悄悄跟着耶律询如,他觉得这样很好,看着她的鲜活,便仿佛亮丽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曾经只为一个目标,当那个目标忽然飞远,他便将自己留在了心最向往的风景里。
……
蒙虎的新房,是一座独立的院子,因为新娘出身书香世家,性喜清净,所以蒙府安排的院子也相当幽雅,四面并无人居,紧靠着内院的花园和藏。
也因此,许平然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蒙府太大了,从设宴的前院到这后院新房,普通人步行要半个时辰,今晚主要的护卫力量都集中在贵人云集的前院,这新娘所在之处虽然重要,但毕竟在内院,需要保护的人也只一人而已,所以那些安排下的护卫,在这一路上,连声音都没能发出,便无声冰碎,一路沉河。
许平然进入那个张灯结彩的院子时,看见那些红绸彩花,下意识皱皱眉。
跟随她的弟子们看一眼那映出人影的洞房,眼神里有微微的可惜,可惜这大户人家的新娘,今生注定无缘迎接自己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夜了。
韶龄花季,终将被风雨摧折。
院子里行走的丫鬟仆妇,被迅速无声地处理掉,还有很多人在洞房内伺候。
弟子在用眼神请示,是否现在就直接进去,将人都处理完?
许平然原本有此意,然而看见那西窗剪影,忽然便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婚之夜的出嫁女,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姿态。
是满怀羞涩,还是一腔期待,是故作羞涩,还是一脸矜持?
这是她永生未有的经历,她想亲眼瞧一瞧。
她走到窗边,颇厚的窗纸随着她脚步的临近,无声无息化为齑粉。
窗内的人毫无察觉,轻轻翻过一页。
许平然挑起眉毛,难得地表示了诧异,她身后,弟子们和她一般神情。
新娘子居然在看书。
这洞房花烛夜,人生至喜时,这豆蔻少女旖旎粉色梦中都不能自禁的良辰佳日,这鼓乐喧天冠盖满目最为喧闹最为浮华的时刻,这即将迎来自己人生最重要转折的女子,在看书。
哪怕幽居雪山多年,许平然也认为,新婚之夜在洞房看书的新娘,想必也只有这一个。
新娘子看书看得很专注,也似乎不喜欢人打扰,身周没有靠得很近的人,她轻轻翻过一页,指尖雪白墨迹深黑,比墨色更黑的是微蹙的眉尖,眉如远山,扫入青青鬓边。
不知怎的,许平然觉得她玲珑的侧影,似乎有些眼熟。
她竟在此刻,微凉的夜风中,站住了凝神思索……这影子,这宛然眼熟的影子,是在和记忆中的谁呼应?
一阵急风过,院子外的琉璃灯急速地旋转,洒落光影旋乱如纷繁记忆。
许平然脑海中忽然掠过青青山崖,淡淡山雾,雾气间小小木屋,种满茵茵葳蕤的紫微花。
木屋窗帘半卷,有少女临窗读书,山间云雾润湿砚台,谷中清风为她翻书。
她比墨色更浓的眉,扫入鬓间,看到意浓切心处,并不叫好,只眉间轻轻一蹙。
远处山崖间有遥遥喧嚣,那是师兄们在追逐笑闹比武,洒落青石板道的快乐,飘入她的耳端。
她并不理会,只轻轻翻过一页,偶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依旧不曾抬头,唇角,却微微扬起。
……
恍若当年,恍若当年当面。
不,不一样。彼时世外宗门山间云淡,此刻人间贵府华庭烛烧。
明明不一样,却总触动一样心肠,或许是自己老了,最近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过去,有时候看见路边孩童,甚至都会想起自己那个号称夭折的孩子。
人生难计得失,或许一路在得,到最后却总在计算自己的失。
许平然轻轻地闭了闭眼,似乎这一合眼,便可以将最近莫名的烦乱和软弱,关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窗内新娘似有察觉,轻轻抬眼。
然后便看见了她,看见了她背后那些高高矮矮,如僵尸一般的白衣人。
并没有惊呼一声,新娘子轻轻倒抽一口气,水汽氤氲的眸瞳,泛上一阵惊恐和警惕。
许平然轻轻一弹指。
新娘子那一口气终究没能抽响,无声无息睡倒桌面。
许平然漠然地看着她,弟子们愕然地看着夫人,不明白夫人这次怎么大发善心,竟然没有杀了这女子。
为什么没杀,许平然自己也无法解释,或许是方才因她引发的柔软回忆,或许是与众不同的看书,或许是因为她少见的镇定。
她抬了抬手。
弟子们会意,悄然走入了屋内,不多久,再悄然将一具具僵硬的尸首拖了出来,随手扔在院子中的花架下。
许平然抱着吉祥走进去,将新娘随手塞在床下,淡淡道:“护法。”
“是。”弟子们恭谨地立在门廊下。
“大抵需要一个时辰。”许平然略略计算了一下,嘱咐,“这一个时辰之内,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谁来杀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宫胤等人,或者紫微等人过来,想办法拖延住他们,用我教给你们的办法。只要等到我顺利功成……”她扬了扬眉,神情冷酷,“那就是他们末日到了。”
“是。”
……
夜色中一行人脚步匆匆。
裴枢抱着孟破天冲在最前面,蒙虎赶上去想引路都追不上。
宫胤在他身边,向前看了看,忽然道:“你府中去新房院子的道路,是否只有这一条?”
蒙虎愣了一愣,才答道:“常用的是这一条,但也不排除有些熟悉路径的下人,会抄近路从花园小径那边走。”
宫胤不置可否,顿了顿又对景横波道:“你和裴枢说说,在外院守卫吃酒的横戟军,调往前院花园,守卫好那批赴宴的贺客。”
景横波听着,心头一紧,她知道以宫胤的见识和眼力,做这样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正要吩咐裴枢,前头裴枢瓮声瓮气地道:“他既与你连合卺酒都喝了,他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还这么假惺惺做甚!”
景横波讪讪地笑笑,只得自行吩咐天弃调人来保卫,看着前头大步而行的裴枢,她心头掠过一抹阴影。
掌心忽然一暖,她侧头看看,宫胤主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修长的手掌正好将她手掌包裹,不算很温暖,肌肤相贴的感觉却很熨帖。
她心中也熨帖且温柔,想着不管怎样,他的每一次主动,都是莫大的进步,终有一日,他亦会眷恋这样携手相伴的美好,再不舍得硬起心肠离开。
新房院落的灯光已经在望,依旧是那硕大的深红琉璃灯,在院门口悠悠晃荡,透过灯上金纸剪贴的双喜字,可以看见那处院落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中,静谧而美好。
众人都在隔开内外院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这是内院,是人家新房,这么多外男,是不好进去的。
裴枢却不管这些,抱了孟破天就走,景横波想要说什么,看看他脸上神情,只好叹息一声,转头歉意地看蒙虎,蒙虎急忙道:“无妨。”
宫胤立在月洞门外,放开了她的手,轻声道:“小心。我就在这门外。”他知道景横波必然要跟进去。
景横波点点头,对他笑了笑,今晚的气氛透着诡异,她一直心神不宁,但危险到底会发生在哪里,谁也看不出。
裴枢心急,也不理会他们,抢先进门。景横波随后跟着,蒙虎亲自陪着。
宫胤等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看了看地形,绕着新房院落各自寻找了合适的地方盯着,以保证万一有任何事发生,都可以及时救援。
进了月洞门,院子内花木扶疏,红灯处处,十分幽静雅谧,夜露已经起了,从花木间经过时,不经意间便会染一袖清凉露水。而草木芬芳淡淡,景横波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院子里大概是因为草木多,分外凉意森森,刚才还有些烦乱的心神,此刻分外敞亮舒爽。
这样的环境,让人提不起杀气和警惕,也无法想象会存在杀机。
只是裴枢还是绷着脸,在前头大步快走,气氛太压抑,景横波忍不住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刻的凝重和尴尬,便转头对蒙虎笑道:“你这院子倒和其余地方风格不同,分外优雅,有书香气。”
蒙虎脸上掠过一抹赧然,讪讪地道:“这院子是近期重新休整的,移栽了很多花木,连长廊都去掉了原先的红漆彩雕,换了原木,只刷了桐油清漆……听说她喜欢草木自然……”
景横波笑起来,蒙虎看来真的很看中那位郑七小姐啊。
这样挺好,她愿意看见更多人间圆满情爱。
说话间便到了那长廊处,自一泊荷池上逶迤而来,连接着后方的暖阁和卧室,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味道,大概是新漆气味还没消散的缘故。
裴枢已经上了长廊,步子将原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几步就已经到了长廊正中。
一路红灯垂映,清漆地板暗然生光。
景横波紧跟其后,笑对蒙虎道:“你这长廊,只宜佳人裙裾漫移,可不能给武夫踩得咚咚响,太煞风景了……”
话音未落,身后蒙虎一个踉跄,景横波愕然回头,便见蒙虎扶住廊柱,低头纳闷地道:“这地面怎么这么滑……”
他这一句嘟囔还没说完,景横波就觉得脚下一滑,向前猛地一哧,险些撞到裴枢的背。
裴枢头也不回,反手一抄抄住她手腕,景横波立足未稳,低头笑道:“这刚漆的地面也太滑了些……”
她忽然停住。
灯光淡红,地面也是一片白中透红,哪里还有淡黄色的桐油原木地板,这地面……是冰雪!
来不及思考地板怎么会忽然消失变成冰雪,景横波立即抓住裴枢的手,要将他和孟破天移出去。
但一次性移动两人难度大,裴枢还死死扣住她的手,她一甩,竟然没能甩得出去。
此时裴枢也已经发觉不对,一低头之后霍然抬头,只在刹那之间,天地皆白!
身后传来蒙虎的惊呼,只半声便戛然而止。
而长廊咔嚓巨响,轰然断裂,四面草木转瞬由翠绿转为深白,叶尖尖锐如短匕,“嚓。”一声齐响,如布帛乍裂,脆声尖锐,那些叶子脱离枝干,呼啸泣射,纵横飞旋,刹那间充斥于所有人所在空间。
一霎间景横波眼前风雪飞旋,天地皆不见,到处都是回旋的气流,回旋的气流里到处纵横着锐气,遍地花木都成了武器,枝干如枪,长叶似剑,离枝的花是飞盘,各种形状,各种锋锐,密密拥挤在这短短两丈长廊内!
而她和裴枢还在下坠,长廊正断裂在两人脚下,隔开了景横波和裴枢,两人身子向下倾,而此刻荷池已成冰湖,在两人滑落的下方,则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冰窟窿里犹自旋转着无数冰草雪枝,齿轮利刃般飞快转动,可以想见,只要一掉进去,立即就是血肉成糜的结局。
景横波和宫胤相处数年,也从未曾见过如此威力的冰雪神功,简直非一人所能为。
此时她亦无比艰难,风雪大作,混淆了视力和听觉,她可以瞬移,但此时她不能离开,她得先保证裴枢和孟破天的安全。
抓住裴枢的手已经滑脱,她身子向前,伸手猛抄,只这一霎停留,身上便多无数细小割伤,而脚下冰窟窿如黑色吞噬之口,只在咫尺!
风雪将声音卷去,此刻仿佛换了空间,再不是一片祥和的蒙府后院,而是茫茫天际雪山之下。
隐约似有声音大呼,却根本传不入此间,景横波被凛冽的冰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胸口梗一片冰凉如塞冰雪,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然手指碰到微热的物体,是手指!她大喜,伸手去抓,那手指忽然游鱼般一滑,贴着她腕脉往上便冷冷滑了过来,直击她的心口!
那冰冷一线如刀,所经肌肤颤然起栗!
不是裴枢,是敌人!
景横波待要甩手,却发现底下已经是冰窟窿,要么栽入冰窟窿被搅成肉酱,要么被这风雪杀手戳破心脏!
她此时瞬移还来得及。
只这一霎。
忽然身前一声怒喝,近在咫尺,是裴枢的声音!
风雪中似有黑发猛然扬起,似黑色的火。
裴枢已经踏上了另一边的长廊。
他本就比景横波多走几步,大变发生的那一刻他反应极快,抱着孟破天,一脚勾上了边上廊柱,生生将身子拔起。
身子犹在半空,他已经看见了底下的冰窟窿,而在这刹那间,他脸上身上也已经被满园花叶攻击,添无数血口,那些血丝如曼殊花叶细长,一色艳红在风雪中游动,他身形一动,便如匠人弹墨线一般,弹了他和孟破天一身。
他猛力回头,隐约看见景横波身影,正要抓住她将她送出去,却听见怀中孟破天低低一声呻吟。
孟破天虽然被他抱住,也被这漫天冰草割出无数伤口,虽在中毒昏迷中,也不自禁微微痛呼。
裴枢一顿,伸出的手一停,环顾四周,又想寻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将孟破天抛出去。
他眼光隼利,越过风雪,隐约看见前方有一处假山,四周没有花草风雪漩涡,似可落脚,只是距离有点远。
正要全力将孟破天抛出去,他忽觉身后气流涌动,隐约一条白影从身侧游鱼般滑过,他霍然回首,就看见景横波的手,从风雪中递了过来,却是牵住了那人的手。
而她将要落入冰窟窿,最上面一层的飞旋的冰草叶,如刀锋般利,唰一声割落她一片裙角,落入窟窿内,转瞬便蓬地散出一片银红色的细碎布丝。
再来不及多想。
再顾不得孟破天。
他一声怒喝。
反手一抄,裴枢抓住了景横波的手,全力一抡。
景横波身子在堪堪将要掉入冰窟窿前一刻飞起,越过回廊,飞向假山,半空中犹自大叫:“裴枢,护好……”
裴枢心中一沉,拔身要起,忽觉脚下牵绊,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踝已经被几条柔韧冰丝紧紧缠住,此时若要强硬起身或者做任何剧烈动作,这双脚就得废了。
然而他也顾不得了,吸气,将孟破天向外扔出。
却在此时,噼啪爆破之声炸起,无数四处飞旋的冰叶冰枝齐刷刷转了方向,直射向他。
而在那些混淆视线的无数雪白物体之中,却有一道如蛇一样的影子,无声无息从中穿射而出,只一闪,便到了裴枢面前。
此时裴枢若要自救,还是来得及,但他似乎没看见满目雪刀,也没看见雪刀中阴险的剑,只抬臂要将孟破天扔出。
孟破天忽然睁开了眼睛。
风声太烈,雪气太冷,无数割伤令她汩汩流血,毒素流出一部分,她竟在此刻醒来。
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遍天飞雪猛袭裴枢,看见景横波身形飞出犹自伸手相挽,感觉到身后“嘶”一声,如毒蛇,自草丛中射出,欲攫人生机。
仿若生死前另有灵机,她只一眼,便看明白眼前局势,明白危机当前,裴枢抛出景横波,留下了自己。
她眼底掠过一抹悲凉,一抹欣慰。
悲凉自己永远不是他的首选,欣慰自己此刻依旧在他怀中。
这一生,如果不能求个一眼灵犀的开始,便求个生死在怀的结局吧。
她向前一倾,猛地伸手,紧紧抱住了裴枢的脖子!
这一抱,她将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裹在了裴枢的头脸肩颈要害。
裴枢只觉得眼前一黑,视野已经被笼罩,少女的温软身体堵住了他的脸,将他的大呼堵在了咽喉中。
“嚓。”
极轻微的一声。
那阴险的剑已至。
黑光一抹,穿过孟破天的后颈,点上裴枢咽喉。
裴枢只觉得身上女子身子微微一挺,随即咽喉一痛,一股寒意瘆骨而入,刹那间眼前似有黑影飘过,浑身一凛,只觉一生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
然而那寒意只抵达肌肤,却没有要命地再进三分。随即又是轻微的“嚓”一声。
抽剑之声。
孟破天身子又是微微一僵。
她的脸轻轻向前一倾,贴在了裴枢的脸上,温凉如软玉。
裴枢怒吼一声,却发现自己咽喉受创,一时根本发不出声音。那剑已经收了起来,出剑人如鬼魅般杳然无踪,裴枢猛然倒落,背贴在冰冷的地面,四面的冰叶从头顶呼啸而过。
地面皆冰雪,一贴上便似无数冰刀攒射入后心,他只是一动不动抱紧孟破天。
孟破天的脸贴了过来,此刻她脸苍白得也似这四周的雪,唇角却泛一抹淡淡笑意。
这一生从未如此刻离他如此之近。
这一生走到末端,才得与他呼吸相闻,肌肤相贴。
那一杯一生再也喝不着的交杯酒,便在此刻,他唇边闻遍,带着这酒的醇厚香气和他的明烈气息,去一个天地,最后一霎的记忆,下一世会不会还记得,交给天意决定。
她浅浅笑着,脸贴着他的脸,视线已经模糊,只能凭感觉寻找他的唇。
头顶穿射的冰叶风雪,将两人黑发扬起,截断,一截截覆落在两人身上,那些柔软的发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淡淡静静落了一层,如白雪之上的黑雪。
孟破天终于触及了裴枢的唇,她微微皱起眉,有点吃力地思索,那红唇如火的人,她那少女怀春的梦中,想象过无数次应该的炽烈温暖,然而此刻那唇微冷,泛着淡淡的腥气,似血的味道。
她无法说话,只怜惜地皱了皱眉,靠向他的唇。
别心冷,别失望,别咬破唇角,这世间总无数分离,只在早迟。
别以为我怨怼失落,我此刻满心你不能明白的欣喜圆满,这一生我知我永远不能行与你身侧,那就让我在你怀中先行一步,将我最后的体温烙印于你身,从此后漫漫长路,我的身影,在你心头,命运难拂。
胜于在你身后永远追逐,却永不能触摸你一片衣角。
一些粘腻的液体,无声无息在两人肌肤间蔓延,很快被极低的气温冻住,粘住了两人的肌肤。
这限制了孟破天的移动,也禁锢了她最后一分力气,唇在离裴枢唇只差一分处,蓦然一停。
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的裴枢,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顿之后,孟破天的身子,如一匹软缎般,毫无声息从裴枢身上滑落。
裴枢没有动。
他似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身边女子轻轻翻落,就躺在他身侧,在一地风雪中乱着黑发,苍白鲜红,只留唇边一抹不知似憾似喜的微笑,再无声息。
她咽喉上,剑锋对穿,她用自己的要害,替裴枢挡住了属于他的致命一击。
她最终没能再说一句话。
她最终没有吻上心爱的人唇角。
她最终死于他怀中,身侧,这风雪一隅。
她是玳瑁江湖中闻名的孟六女公子,曾喜欢背个筐收集这满江湖的玩意,后来她的眼里只有一件世间瑰宝,为之追逐,用尽这一生。
她原名叫孟瑶,她嫌弃这个名字太女气,自己改名叫破天。
命盘终破,无力回天。
……
裴枢躺在地上,后背似乎被冰和血已经黏住,他也似乎再不想起来。
心头也似和这风雪一般,呼啸回转,搅动翻滚,血肉似乎被疼痛搅碎,片片都是碎裂的记忆。
他努力回想身边女子的一切,脑海中却无法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甚至记不起和她初见时的场景,这长久的时间里,他的眼神和心,时时刻刻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从未将属于她的片段留存。
以至于此刻,他脑海中纷乱一片,每一片都只是最后一刻的她,纷乱黑发,苍白鲜红,一抹浅笑,染血唇角。
她原可以不必死,他原有机会最先抛出她,她原本就在他怀中,中毒受伤,最该最先被救。
他一直忽略着她,故意忽略着她,直到忽略掉她的生命,甚至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也没给他后悔挽救的机会。
当她最后用命护了他,他的一生,便注定要为那一刻的犹豫赎罪。
他僵硬地躺着,不敢看她,不敢碰她,飞低的草叶犹自在阵法神秘的力量牵引下切割着他的身体,他却愿意在这样凌迟般的疼痛中死去。
胜于被日后长久的愧疚中永恒折磨。
风雪似也知道他心气的衰败,渐转渐弱,他的头脸渐渐被风雪覆没,似一具冰雪中的尸首。
风雪盖过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将他的脸全部覆盖,那炽烈得仿佛连铁水都能熔的男子,此刻却不能融化冰雪。
良久。
有两团冰珠。
晶亮地,从眼角的部位,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
这一隅的风雪,冻裂了人心千里,不知何时能有回春的一天。
但那只是在长廊里。
长廊里生离死别,长廊外的搏杀,依旧瞬息万变。
长廊风雪起的那一刻,在不远处墙头的所有人,都似有所觉。
尤其宫胤,一霎回首,倒映那一刻风雪天地,竟眼中变色。
“玄黄风雪阵!”
出身雪山的他,自然认得这是雪山威力最大的大阵之一,可在任何方寸之地成就风雪玄黄天地,闯不出,进不得。是雪山顶峰护法大阵之一,不是护教危殆关头不能轻易动用,也无法轻易动用,因为这阵法需要功法精纯的内门弟子不少于十八人,施展之后极耗精力,很可能会令这十八弟子从此功力停滞,不得寸进,这对于内门弟子十分珍稀的天门来说,是承受不起的损失。
而天门矗立雪山多年,世外宗门早已大多消失,连当初最有竞争力的昆仑派,都被天门慕容筹联合许平然卧底灭门,已经没有了敌人,平常哪里需要动用这样的阵法。
连宫胤之前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在内门学艺时,在书上见识过。
这样的大阵,若非宗主亲自下令,谁也不能自主组阵。
他霍然转头看向新房——许平然在那里!
然而他身子更快地冲向长廊——便纵生平死敌近在咫尺,但景横波还在长廊!
人影一闪,一人从长廊方向飞出,一边飞一边咳血,血溅在半空便被冻凝成红色冰块,落地粉碎。
那是蒙虎,他没有完全走上长廊,被阵法激出。
宫胤一抬手接住他,再抬头看时,就听见裴枢一声怒喝,随即风雪乍破,景横波身子穿长廊而出,飞向一边的假山。
人影飞闪,轻功最好的天弃,去接景横波。
宫胤看见这一幕,将蒙虎放下,毫不犹豫转身,直扑新房。
许平然如果在,她才是灵魂人物,只有解决了她,所有人才能完全安全。
他身形如雪练抛射于长空,原本只在长廊肆虐的风雪瞬间呼啸大作,竟成龙卷之势,向上盘旋席卷,要将他身形拖下。
人影连闪,七杀的哈哈大笑声响彻长空,“什么玩意儿躲这里装神弄鬼!”
风中戛然一阵劈裂之声,那盘旋上升的雪龙卷竟然一分两半,一半接住了七杀,一半依旧追蹑宫胤而去。半空中飞雪如巨拳,狠狠捣向宫胤后心。
又是人影一闪,黑色海藻般柔曼一舞,耶律祁笑道:“我也瞧瞧这天门的神奇阵法!”
龙卷一停,哗啦啦一阵冰碎雪落,风雪乍歇,露出七八位妙龄女子,一身雪衣纷落如雪花,等那雪花飘扬落尽,这些女子身上,几乎已经衣不蔽体。
玄黄阵法真气对冲,碰撞激烈,布阵之人强行分阵,受气流反噬,衣裳都全部碎裂。
一时间竟然七八位裸女围住了耶律祁,耶律祁也没料到这阵势,一时怔住。
远处观战的耶律询如猛地坐了起来,狠狠捣了紫微上人一拳,哎呀呀地叫道:“哇呀呀,这阵势……这阵势……我家的童子鸡小祁怎么吃得消怎么吃得消?老不死,还不出手要等什么时候!出手哇!”
紫微上人撩起眼皮懒懒看了一眼,翻个身屁股对着她,“你弟弟吃不消,老夫就吃得消?要去你自己去。”
耶律询如撇撇嘴,却道:“我看啊,他被这些女人缠住也好,他怜香惜玉,一时半会不会对这些女人下死手,少不得要缠战,正好,让那个宫胤面对老妖婆吧,最好壮烈英勇了,我家小祁就可以娶波波了哈哈哈。”
她也舒舒服服又躺了下来,反正几个女人,小祁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耶律祁自然听不见这边的对话,他正有些尴尬地面对这脂粉阵仗,这些雪山女子好些还是熟人,在他被掳时都认识,此刻这些女子却好像都已经忘记了他,也似乎不觉赤身裸体有何羞涩,依旧面色清冷,宝相庄严,举手投足凌厉自如,仿佛展露的不是肌肤,而是自己无边的圣洁和光辉。
耶律祁却陷入了为难,眼前粉光致致,都是玉臂裸腿,这架要怎么打?
他打不起来,人家却不客气,一个少女一声厉叱,一抬腿便踢了过来,耶律祁可以轻易拨开,然而眼一抬,高抬的大腿雪白圆润,隐约一线浅色的亵衣……他待要拍出去的手,只好缩了回来。
剑气凛然,又有一剑飞射而来,耶律祁身影一闪,便越过那剑光,欺入对方前心,手掌轻轻巧巧,就可以将人推出去,然而手一抬,似按在什么温软丰满柔腻之处,指尖滑得留不住,他慌忙缩手,脸已经微微红了。
肉山粉脂,满目禁忌,这样的架打得缩手缩脚,不多时耶律祁便显得左支右绌,更要命的是,总归他正当青年,生理正常,就算定力不错,但这样的脂粉阵里周旋久了,难免看见碰见什么,渐渐地,周身便有些发热,只觉得小腹一股热流难以自控,直上胸臆。
远处耶律询如一直在观战,起先在笑,后来略有些不安,再后来却又忍不住哈哈笑,道:“瞧我这弟弟,龙章凤姿,芝兰玉树,果然不是吹的。你看看那些小僵尸们,看似杀气腾腾,其实都手下留情,只是想困住他呢。”
她眼光犀利,一眼看出,这些原本和耶律祁就认识的雪山弟子,看似冷漠,实则已经留情,说到底,并不想伤他。
她也便放了心,又自在地躺下来,瞄一眼屁股始终对着那边,耳朵却竖着的紫微上人。
轻易还是不要出手,得先看好这个随时会溜号的老家伙。
她不打算动弹,那边假山上景横波站稳脚跟,被天弃扶住,她从风雪玄黄阵中冲出,全身上下都是被草叶割伤的细微创口,天弃要帮她包扎,她一边嘶嘶呼痛,一边推开了天弃,一眼看见长廊里风雪已散,阵法已破,被分为七杀和耶律祁两个战团,长廊里裴枢卧冰睡雪,和身边的孟破天一动不动。
景横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闪身去了长廊,眼看裴枢脸都快被全部盖住,孟破天更是全身冰雪,两人都一副僵硬姿态,一时眼前一黑,险些滑倒,被天弃赶紧扶住。天弃在她耳边疾声道:“陛下!陛下!先别乱了阵脚,少帅脸上有热气!”
景横波定定神,仔细看看裴枢的脸,发现他额头覆雪,口鼻处雪花却淡,心中稍稍放心,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躺着不动,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怕他受了重伤,只得蹲下身轻唤:“裴枢!裴枢!”手指在他脸颊侧拂过,却拈着几颗圆润的冰珠。
景横波拈着冰珠,对光线照了照,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心中震动,似有什么绝不愿意的事情,正在发生。
身后天弃忽然轻轻倒抽一口气。
景横波有点茫然地转头,看向了孟破天,那女子脸上的雪很均匀,不被一丝热气掀动,只隐约可以看见,两道极黑的英气的眉。
忽然心中大恸。景横波手一颤。
“啪嚓”一声微响,冰珠落在了孟破天脸上,她一动不动。
景横波扑过去,手忙脚乱拂开她脸上的雪,将她抱起,然而那躯体如此沉重,比雪还凉,景横波只觉得那冰凉从手指冻到心底,几乎抱不住她的身体。
她抱着孟破天,茫然转向天弃,眼神里全是哀恳,天弃长叹一声,转头不忍看,轻轻道:“陛下节哀……”
景横波猛地闭上眼睛。
身侧裴枢,微微颤了颤,簌簌又落下一阵冰雪。
随即他僵硬地坐了起来,将额头搁在膝上,过了一会儿,手指慢慢插入黑发,痉挛了又痉挛。
景横波坐在冰冷的地上,抱着孟破天,只觉得心也在痉挛,这夜的寒气和悲凉,乱雪一般将人覆盖。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长廊上生死抉择只是一霎,最后一霎她被裴枢扔出的时候,孟破天的命运便已经不公地被做了抉择。
有那么一霎她在想,孟破天在最后一刻,是否在恨自己的存在?正如她说过的,如果没有景横波……
如果没有景横波,裴枢也许会喜欢那个脾气相近的她,也许最终会接受她,或者他内心里已经有了微微的喜欢,然而他如此执拗和骄傲,仿佛觉得守住最初的心动,也是一个男人的坚持和品质。
到最后,苦了她。
景横波不知道孟破天会怎么想,只觉得这一刻自己都开始恨起自己的存在。
裴枢忽然转过头,从她手中轻轻接过了孟破天,用一种此生再没有过的温柔姿态,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侧头凝视深沉的黑夜,似乎要在黑暗中沉沦,又似乎要在黑暗中寻找微光,景横波听见他忽然嘶哑的声音,涩涩回荡在耳边,“我想先陪陪她……那边的事,恕我现在无法帮你了。”
景横波默然半晌,点头,慢慢站起身,现在她不该在这里。
就让孟破天独享这最后的独处吧。
站起身时,也不知是不是跪坐久了膝盖僵硬,她一个踉跄,天弃扶住了她,她有点茫然地道:“谢谢。”
天弃凝视着她的眼睛,再次不忍地转开眼,轻声提醒道:“那边耶律公子好像有点麻烦……”
景横波振作精神,往长廊外望去,果然看见耶律祁那边的尴尬状态。
她此时急需一场战斗,来将脑子里无边的愧疚和疼痛驱散,想也不想,身形一闪,已经扑入了耶律祁的战团。
她一进入战团,耶律祁就一喜,他现在正希望有女子来帮他解围,否则这束手束脚的架实在难打。
景横波心中悲凉愤怒,看见这群玉脂裸女就像看见一群光猪,没爱惜也没怜悯,刚才这群人怎么利用四周物体来对付她,来杀了孟破天,她就要用同样的办法,来回报这群冰雪无情之人。
于是雪山弟子们便遭了殃。
再无人束手束脚,再无人怜香惜玉,在玄黄风雪阵里,草木都是武器,在景横波手下,万物更是杀机。她不需要轻功,可以腾挪无际,不需要武器,一砖一石一滴水,都可以是她的利器,不需要内力,可以指挥沉重的刀兵,甚至不需要看清楚敌人的招式——只要她愿意,天下万物都可以调动来,简单粗暴,砸你便是。
冰雪未散的锋利叶尖同样会在雪山弟子身上割裂血口,那些坚硬的枝条会被景横波毫不客气地戳进伤口,碎石就是无数飞蝗石,沙子也可以成为暗器,连荷池里偶尔跳起一条鱼,都能被景横波手挥目送,一尾巴狠狠抽在脸上,一个女子娇呼一声,生生被那鱼尾巴抽晕过去。而景横波的攻击连绵不断,她的双手不断弹动,如拨动夜色之弦,召唤天地万物滚滚而来,乱石夹飞草,断枝裹泥沙,所有物体前赴后继,飞旋呼啸,以比先前大阵中更凶猛的速度,搅动气流一团浑浊,远远看去这个战团一片昏黄,宛如拔天拽地的龙卷。
雪山弟子们终于感觉到了这种凶悍和杀气,更要命的是女王没有武功内力,所有的能力来自于异能,所以她的力量源源不断,不会疲倦和衰退,愤怒之下她的分心多用更加元转如意,仿佛天地都被她驭使。
耶律祁已经不用出手,只在一边掠阵。
风水轮流转,刚才耶律祁打得窝囊,现在就换成了雪山弟子,她们从未经历过这样无奈的战阵,己身优势无法发挥,而在景横波近乎泼妇一般的狠戾攻击下,那些原本就不能蔽体的衣裳,更加零落破碎,这些女子渐渐也动了真怒,齐齐喝叱一声,不顾景横波那狂暴的万物攻击,不顾在她面前形成的武器屏障,剑光如电,夭矫如龙,无数条雪龙呼啸纠缠,穿越浮沉屏障,直扑景横波身前。
空气中散开点点猩红,如写意画上最后一点染色梅花,将淡黄的月色染一抹胭脂色。那是雪山弟子强行突破景横波万物屏障时,被那些草叶砖石尖锐之物割裂肌肤,逸出的鲜血。
而那汇聚而成的雪龙,夜色中恍然真如有龙腾之姿,无边凛冽和杀气,便是那狰狞爪牙。
天龙翱翔,一霎千里,那剑光快得世间万物也无法追及。
耶律祁立即掠来,景横波急退,“嗤”一声轻响后,她已经消失在原地,几缕布条悠悠飞起,扑入正好掠过来的耶律祁怀中。
耶律祁反手一剑,呛然脆响如龙吟,借着那巨大的激荡之力飞起,正看见景横波已经落在了另一个方向,身形略有不稳,胸前衣襟已经破裂至腰部,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肤。
此时他也顾不得想什么,飞落她身边,将她急急往身后一带,问:“怎么样,受伤没?”
景横波摇摇头,有点不自在地拢拢衣裳,她不拢还好,一拢,耶律祁便注意到了她的狼狈,刚才雪山弟子那合力一剑,太过凌厉凛冽,景横波的瞬移虽然无人可追,却也被挂下了胸前一缕布条,现在衣裳成了一线天礼服,颈项到腰际一线白,在黑暗中近乎耀眼,而前胸一线深沟,如一抹雪湾,若隐若现。
耶律祁一眼之下,浑身便一僵,刚才面对脂粉阵的热流涌动,此刻忽然又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那一线白,一湾雪,便似一场人间风月,唤醒沉潜已久的热血,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热血如剑如刀,自下腹处狂飙而上,所经之处,肌肤如灼,五内如沸。
他赶紧定定神,转开眼,退后一步,强自逼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那些雪山弟子身上,然而那些雪山弟子似乎也已是强弩之末,都脸色青白退在一边,扶剑喘息,并没有再继续阻拦。
风雪玄黄阵本就极其耗损真力精血,之后和耶律祁缠斗,再被景横波攻击受伤,这些弟子们也已经吃不消,刚才那凶猛绝伦的一剑,不过是穷途末路之下,最后一搏而已。
景横波也在喘息,刚才那一阵凶猛攻击,终究是动了真怒,不伤体力伤精神,她也有些疲倦。
忽然听见新房位置,轰然一声巨响。
景横波霍然抬头,想起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处战场。
她忍不住扑出去,大呼:“宫胤!”
……
------题外话------
今天字数还是少,但这次我没懒。
我手头其实写了近四万字,是这几天勤奋的成果,但几经犹豫,决定只发一部分。
因为这是结局,我一边写一边在不停地修,不停地穿插自己忘却的细节,甚至有时候得先把想好的情节写出来,以免忘记,导致这几万字并不算连贯,实在没法一次性发上来。
我只好把确定不会再修的部分先发了,剩下的一次性写完修完再发,最近单位也忙,所以最早十八号,最迟二十号,最后一次大结局会送上。
上次无意中多复制了一段,导致大家多花了三个点,有让大家留言,管理员打赏补偿,也不知道补了没有,我很久没有看任何平台言论了。今天先补上四百字,之后如果大结局下超出上限字数,会补在大结局中这里,算是给大家补偿。
谢谢大家包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结局(三)
七杀和耶律祁一边一个被雪山弟子拦住的时候,宫胤毫不犹豫地直扑新房。
新房内灯火全灭,只有门前和檐下各自两盏琉璃灯幽幽晃荡,红光摇曳,将翠叶映得浓绿欲滴,衬远处战团碎雪纷飞,这场景显得几分诡异。
新房也很安静,似乎完全不受外头混乱影响。
宫胤并没有从门进去,而是直接到了窗前,顺手摘一盏琉璃灯,往新房里一扔。
“砰。”一声,几乎立刻,琉璃灯便被激飞了出来,远远落入荷池中噗通一声,但新房里的帐幔已经被点燃,火光里映出床上盘膝的许平然,和她膝上横卧的吉祥。
这位蒙国大将军的千金小姐,现在状态极惨,衣裳全部被除去,半边身子是全无血色的透明,半边则呈现诡异的惨青,许平然的手正按在她丹田处,每过一霎,那透明之色便少一分,而惨青之色便多一分。
很明显,许平然在吸取这个少女特殊的体质精血,为自己洗涤真气,同时将体内的毒素转入她体内,此时已经功成了一大半。
许平然似乎没有感觉到窗前的动静,脸上也没有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她眉头微微蹙着,似对身下这药的效果,不大满意。
宫胤毕竟在雪山呆了多年,只一眼,也便明白了大概,从许平然眉宇间深深的青色看来,她为了保持容貌,将毒素凝在眉心之处,日积月累,已经损伤了大脑,而脑部的毒素是最难清除的,仅凭吉祥这种只有天赋之身,没什么功底的体质,未必能够帮她把所有的毒素转移。
但如果不能转移所有的毒素,残留之毒在脑部爆发,天知道这女人在最后,会发挥出怎样的杀伤力来。
宫胤再不犹豫,手指一弹,无数金光一闪。
床榻上许平然还是一动不动,唇角似露一抹冷笑。
金光飞射,眼看便至许平然榻前,忽然“咔嚓。”一声,一道冰幕竖起,挡在了许平然榻前。
冰幕后许平然那一抹笑容,越发显得诡异轻蔑,朦朦胧胧。
既然敢在大敌齐备的蒙府公然疗伤,如何能没有准备?天门宗主夫人,总归有几件制敌防身法宝的。
这一道冰幕,其实是雪山的一种雪甲虫,这种虫平时体积很小,但在遇敌时身体会膨胀,敌手越凶狠,它膨胀越厉害,而它那一身雪甲,坚硬冰滑,刀剑不能入,被刺激后还会从甲下喷射毒液毒气,是雪山防御能力最强的动物。
除了天门特制的一些武器,可以将它捕捉外,寻常刀剑,哪怕神兵,也无法在它面前有所寸进。
宫胤弹射的金光,撞上了雪甲虫的坚硬冰幕。
“嚓。”一声微响。
没有断裂,没有滑开,没有惊动毒液毒气,那道冰幕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猛地缩进了尘埃。
许平然眉梢一阵轻颤。
虽然抓紧行功,不能说话不能分神,可她知道发生的所有事。
怎么回事?
可以挡住天下一切武器的雪甲虫,为什么没能挡住那东西?
那点点金光到底是什么?
宫胤,为什么每次都能让她意外!
虽然震惊愤怒,但她还是没有太多紧张,她的面前,不是那么好接近的,只要她在行功之中,方圆一丈都是她的力场,真气冲撞,高手都寸步难移,哪怕是满天的武器也要被反激出去,何况一点暗器?
更何况她还有同样可以算是刀枪不入的肌体,等于三重防御,不可摧毁。
金光一闪。
照不亮她唇边不灭冷笑。
然而冷笑忽然又一凝。
那些细碎的金光,并没有如她所想一般招呼她全身,甚至根本没有靠近她,而是阴险地忽然半空转了个弯,绕着床榻,咻咻连声,猛地射入了吉祥的身体!
正正射在吉祥下腹丹田处!
许平然一刻也没有停止运功,而她此时注意力正在宫胤身上的,这金光唰地射入吉祥身上只是刹那的事,而她的真力雄厚泊然,正在加紧吸取,几乎来不及反应,那金光便顺着她吸取的途径,直入她体内!
她只觉得掌心一痛,骇然睁眼低头看时,掌心里只余几点隐约血点,片刻,连血点都不见,依旧光滑如玉掌心。
许平然骇然如狂。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真力不可冲破,她的身体同样玉质铁骨,不是随便什么暗器就可以钻入的!
更要命的是,那些金光真的进入了她经脉如玉的体内,竟然毫无阻拦,势如破竹般一路逆流,如无数虽然微小却铜头铁臂的虫子,趁着她体内气流涌动,瞬间散入了她体内奇经八脉!
几乎刹那,运功受阻,真气逆流,刚刚输出的毒素,险些全部倒流而回!
“啊!”
许平然猛地弹身而起,一抬手,将吉祥的身体掷了出来。
轰隆一声,吉祥硬邦邦的躯体砸碎窗户,卡在窗中,几乎刹那,她的丹田处便破了,一股黑气,氤氲而出,那是许平然刚才转移到她身上的尸毒。
而许平然开始尖啸,后退。她怒发如狂,但此时不是报仇的时机,那些要命的小玩意在体内游走,不断试图堵塞她的经脉,却又不断被她的真气冲开,她需要澎湃的真气将这些恶毒的小东西拒之门外,但无可约束的真气又会导致她的病况更加严重,她体内如万蚁噬咬,乱窜的真气携带着刚刚规整的毒流遍全身,她需要时间将宫胤的暗手立刻驱逐出来,否则她必定会成为废人!
所以她毫不犹豫后退,此刻早已忘记身为宗主夫人的骄傲,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吉祥的身体卡在窗上,虽然留下了进来的空隙,但她衣服都已经除去,光溜溜的僵硬身体还散着毒,是个男人这时候都会稍微犹豫,而门在另一个方向,从门再转进来的时间,够许平然撞破另一面墙壁逃走。
然而宫胤从来就不是一般男人。
吉祥赤裸的尸首飞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越过了窗户,几乎是贴着吉祥的身体,从她身上一滑而过,进入了室内,在进入室内的最后一霎,还不忘记脚底一蹬,将吉祥尸体蹬翻在地,面朝下,散发的惨青毒气,都渗入进了泥土里,周围花木,瞬间枯萎。
他进来的时候,许平然已经撞向了后面的墙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忽白忽青,不住流转,而每次青气流转时,她的衣衫便不断鼓荡,显见真气正在急速流转,那些掀飞的衣袂间,露出她雪白的手臂,手臂上,忽然有隐隐的金光冒出来。
许平然看他进来,并不意外紧张,冷狞一笑,道:“原来你用的竟然是天门金针!难怪能通过雪甲虫,穿透我的真气,但你用的是已经碎了的金针,根本无法抵御我的充沛真气,只要刹那,我就足够将它们全部逼出来!”
她的语气已经隐隐轻松,那些金光居然是天门金针,一开始她真的是没想到。天门用来禁锢内门弟子的金针,以雪山独特柔铁加秘方药物配制而成,十分珍贵。天门的金针,自然能破雪山的异兽和天门的功法,这枚金针,想必就是当初锁宫胤的那枚,不知怎的竟然碎了。也不知怎的,离开了宫胤身体,还被他留到了现在。
心思深沉,将金针碎片留到现在又怎样?碎了就不会有原来的威力,虽然更容易地进入了她体内,却因为太过细小而无法抵御她此刻鼓荡的真气,无法顺利堵塞她的经脉,她只需要点时间,就能够将大部分的金针碎片激出来。
她笑声里一抬手,床板之下的新娘子,呼地一声飞向了宫胤。
这个宫胤不能不理,他只能抬手去接,那一团红裹着的少女,脖子软软地垂着,头顶的珍珠流苏垂下来,闪闪烁烁遮住了脸。
宫胤单手接住了她,就要往窗外扔,忽然手一顿,瞬间已经改变了动作,将人往地下狠狠拍去!
“新娘子”格格一笑,声音轻细幽秘,一只手不知何时伸出了袖口,正拍向宫胤心口,但宫胤反应及时,她这拍出的手还没印上宫胤胸膛,人已经被向下掷去。
而此时宫胤对面许平然骇然抬头,似乎看见了什么,宗主夫人眼底红光一闪,冰冷黑暗的室内隐约一道淡红的光影掠过,光影里许平然脸色先惊后喜,竟然不再后退,反而一闪掠前,抬手如爪,抓住宫胤心口。
宫胤此时正将“新娘子”往下掷,那“新娘子”格格阴笑着,一翻手竟然反抓住了他的手,而身后,虽然无动静无声音,但他已经从许平然的眸中,看见了巨大的危险。
这一刻他对面强敌,手中被拽,身后有杀手,脱身不得。
这一刻他不退反进,拖着“新娘子”向许平然冲去。
步子刚刚一动,后背一凉,似一双冰冷的掌,悄然印上。
而此时他已经撞上了许平然。
一声尖啸,那“新娘子”竟然在先撞上许平然那一霎,游鱼一般滑腻腻地,将自己从两人之间挤了出去,像是一摊软泥被挤出了软管一般,忽然就出现在两人头顶,只留下一件彩绣辉煌的礼服,在两人的碰撞中瞬间化为红雾。
隐约红雾间还有半截手指和几滴血迹,但也瞬间被对冲的真气撕裂、吞噬、碾为齑粉。
轰然一声巨响。
是真力对冲,然后各自撞上墙壁引发的震动,整间结实的屋子都在颤抖,梁柱吱嘎一声断裂,头顶承尘上,灰尘簌簌落了人一头。
两个有洁癖的人都没动。
宫胤靠在窗边,窗子已经不见了,现在那里是一个大洞,露着半边的红色琉璃灯,居然还垂在檐下,光线却似乎幽淡了许多。
许平然靠在对面墙壁上,身下的床榻已经一断两半,她脸色半白半青,唇角却忽然绽出一抹得意的笑。
在她面前,那一团灰尘和黑暗之中,金光闪烁,悠悠落地。
“看,”许平然轻轻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得意地道,“我说那些金针碎片,转眼就能逼出来,你煞费苦心又有什么用?你这一掌,还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宫胤不语,他脸色半边雪白,半边被灯光映红,倒看不出太大异常,也并没有懊恼之色。
许平然却觉得他眼神讥诮,虽一言不发却似已掌握全盘,这样的眼神她最厌,也印象最深,记忆中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就是在他一剑撩天门,单骑下雪山那里,他设了局让她和慕容箴冲突,最终他渔翁得利顺利下山,临走时淡漠而又掌控一切的眼神,宛如掴她一个耳光,让她火辣辣痛到如今。
而后来那些年,她掌握着他的家人,却无法真正掌控他,被他拖延戏弄,玩弄于股掌之上,真的以为把握住了他迟早就能把握天下,谁知道天下被他轻轻松松送给别人,逼得她不得不在准备尚自不足的时候便下雪山,一转身他上雪山救家人,救宗主,撬了她的老窝。
仔细想来,和他斗,她竟一直都是输的。
然而此刻,她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输,刚才那一掌绝不好受,更何况之前宫胤已经受了偷袭,而她自己,借着那掌力,已经逼出了大半的金针碎片。
她微笑着,整了整裙摆,走上前来。
还有点时间,足够她杀死他,斩草不除根的痛,她尝了很久,这次绝不再错。
宫胤平静地面对着她,忽然一抬手,一把扯下了头顶的琉璃灯,向她砸过来。
这个动作让许平然一怔,随即想笑——穷途末路了?连出掌的力气都没了?
然而她脸色瞬间就变了。
琉璃灯一阵光芒闪烁,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那扭曲变幻的光线令她几乎要闭上眼睛,而面前忽然就多了一阵冷风。
琉璃灯里有人!
这明光透彻的琉璃灯内,竟然有人!
许平然一霎间震惊太过,转瞬就想到了某些传说,然而这一刻不容思考,她身子一侧掠开,琉璃灯落地粉碎,隐约光芒一闪又一闪,现出人形。
宫胤砸出琉璃灯后,并没有停留,直接穿窗而出。
而此时其余人已经被巨响惊动,景横波疯了一样赶过来,正和宫胤对面撞上。
“宫胤!”景横波一眼看见他无恙,高高提起的心顿时落下,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真的害怕会像刚才一样,在冰雪废墟之中,看见僵硬的身体。
“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她一叠连声地问,想要拉住他仔细查看。
宫胤却道:“小心琉璃灯。”
“什么?”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宫胤已经急声道,“还有一拨人,潜伏在府内下手,手段比许平然高妙,我去看看。”
说完也不待景横波回答,身子一转,已经掠了出去。
景横波愣在原地,看看他远去的背影,再回头看看身后的战团,七杀已经解决了那一批雪山弟子,和耶律祁一起扑向新房,这边的人很多,而那个方向,只有宫胤一人……
她瞬间就做了决定,对底下喊道:“小心琉璃灯!小心敌人,打不过就算,我去外头追敌!”
底下哎哟一声,是伊柒的声音,大叫:“什么琉璃灯!”
耶律祁恍然道:“那两个下毒的琉璃族人……他们一直藏在灯里!”
送上喜花的小厮曾经捧着箱子,经过首席的琉璃灯,而那时候,两个琉璃族人藏在灯中,趁灯光摇晃,趁机下毒。
那边蒙虎踉跄爬起,大叫,“取下所有的琉璃灯,快快,取下所有的琉璃灯!”
耶律祁在半空中回望,似犹豫着是不是随着景横波去,然而屋子里头轰然一响,一道白影飞射而出,半空中尖啸如泣,状似疯狂。
那边树上,三公子霍然抬头。
耶律询如猛地坐起,大声道:“不对劲!”待要摇醒紫微上人,却见刚才还屁股对着那边的老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唰一下坐直了身子。
耶律询如骂一声“旧情难忘的老不死!”一边扯住他袖子,“喂喂,快看看你老情人怎么回事?”
许平然浮在半空,披头散发,拦住了七杀和耶律祁等人,不住尖声怪笑,哪里还有当初天门宗主夫人清冷高贵的模样?任谁也能看出,她的神智似乎已经不大正常了。
底下幸存的雪山弟子,都忘记了出手,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半空中的许平然,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宫胤进去一趟再出来,夫人就疯了。
紫微上人眯着眼,看一眼,又看一眼,半晌摇摇头,叹一声,“好奸诈的小子。”
“怎么?”耶律询如一直关注着战况,没觉得宫胤讨得多少便宜,论起实力,许平然本就在所有人之上,大概也就是紫微上人,可以制住她。
“那金针碎片,本就在宫小子身上,曾堵塞他的经脉,被他一点点逼出,这么个害人东西,他竟然有耐心留到今天,很明显就是为了对付……许平然的。”紫微上人悠悠道,“许平然想得太简单了,这金针在宫胤体内呆了多少年?日日被那血毒浸淫,难道还是当初的金针?宫小子根本没想过要让那金针堵塞她的经脉,他只是要用浸满自己体内毒素的金针碎片,瞬间流遍许平然的经脉,许平然运用真力激出金针越快,毒素就会流转越快,而这种流走全身血液的伤害,是永远无法拔除的。”
耶律询如“嘶”地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处心积虑,隐忍深沉,受得了等待也下得了狠手,把握时机更是天下无双,难怪我那老实弟弟,输给了他。”
“你那老实弟弟,哟呵。”紫微上人撇撇嘴,讽刺地重复一遍。
耶律询如就当没听见,抬腿踢紫微上人,“她中毒了又怎样?我瞧她更疯了,人疯狂之下难以自控,会造成更大伤害,喂,你还坐着干嘛?”
紫微上人转过头,默然半晌,道:“她今晚四面皆敌,此刻不过苟延残喘,你放心,你弟弟不会有事。”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耶律询如骂。
紫微上人拢了拢自己长发,换个方向坐了,不打算听耶律询如的唧唧歪歪。
这一生背叛之仇,灭门之恨,他有无数理由对她出手,然而这些年,他宁肯唱遍狐狸歌,也没有去过雪山,宁愿将悲愤和仇恨,靠唱着诡异童谣一遍遍忘却,也不愿掀开那血迹殷然的故纸,在腾起的灰烟里,将往事和最纯洁的初恋,窒息在鲜血和报复之中。
如今她已经穷途末路,注定失败,他又何必再落井下石,亲手送她最后一程。
宁相忘,不亏不负,只求下一生不必再见。
那边树丛下有一簇小花,淡淡的紫色,有点像当初烟雨昆仑中,她最爱的紫微花。
若她最终倒在这片土地上,他会将这簇花,献在她的尸首前。
恍惚里还是当年,水汽濛濛的山道之上,开遍浅紫色的紫微花,清晨的雾气里花叶上露珠滚动,晶莹明彻,据说紫微花上露水洗眼可明目清心,她每日晨起都会用花上露水洗脸。只是那花瓣小,露水难采,她也很少用。
他听说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满满捧了一大盆“紫微花露水”,送去给师妹。
当时他得意洋洋,见师兄师弟们面露诡异之色跟在后面,还以为他们嫉妒——花上露水,有何区别?在那花盘比较大的花上采露,转眼便是小半盆,多省劲?哦,一群连追女人都不会投机取巧的傻蛋。
他蔑视地瞧一眼傻蛋师兄弟们,豪情万丈地敲开了小师妹的门,门开了,他将那满满一盆花露水送上去,附赠一张满满笑容的脸。
小师妹没有看他,他看着那一盆清水,清水里倒映她清水芙蓉般的脸,唇角似有微微的笑意。
然后她伸手接过了盆,轻声道谢。
他听见身后师兄弟们摔倒的声音,越发鄙视他们的愚蠢。
追女功成,他得意洋洋转身看诸位师兄弟,师兄弟们却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悲愤的悲愤,转身的转身,最后还是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哎,多少心思,也抵不得人家芳心所在,师兄,你运气真好。”
当时他呵呵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很久之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紫微花花瓣上的露水,之所以被她所青睐,是因为有一种特殊而幽远的香气,任何花都不能替代,而她嗅觉极灵,一闻便知。
师兄弟们平日里没少为此花费心思,但是那花花瓣太小,枯守一夜,不过采得手指大的瓶子小半瓶,彼此又不愿互相相让,汇聚成盆,因此总是送不出手。曾经有师兄也曾像他这样投机取巧,拿了别的花的露水去献殷勤,却被她毫不客气,弹飞在了谷里。
因为喜欢他,才会愿意,装聋作哑。
这道理他很久之后才明白,可惜明白后,世情恩怨,早已倾覆。
他抬了抬手指,那簇小花,落在他掌心。花瓣瑟瑟柔软,似珍藏多年的,最初的心情。
他愿意沉浸在此刻最初的朦胧和美好里,不愿去面对她此刻的末路惨然。
因此,他便没有发觉,耶律询如已经悄悄下了树,往战场而去。
世上事,世间果,逃避自有其惩罚。
……
耶律祁等人迎上了许平然。
事实上他们现在想走也走不掉,许平然已经疯了,指挥着仅剩的雪山弟子,团团围住了众人。
许平然此刻正陷在极度的痛苦之中——金针碎片已经基本激了出来,但是体内却多了一种更加阴冷森寒的感觉,和之前自己的尸毒相互碰撞厮杀,激得经脉痉挛,血液一会激怒如沸一会凝结似冰,并不是所有的毒都可以克毒,接近类型的毒只会使症状加重,更糟糕的是,似乎有碎片已经进入了脑部,她头痛剧烈,耳鸣如雷,整个世界在眼前一片血红凌乱,一点风吹草动,都似天雷劈在头顶,这样的痛苦,比身体的痛苦更令人难以接受,她只想发泄、杀人、看别人流血以及自己流血。
人在绝境状态下的能力,会远超别人,蒙虎拼死上去了,转瞬在空中划成弧线,远远砸到了荷池的另一边。
七杀上去了,使尽各种手段,连那些旁门左技,傀儡术驭虫术摄魂术都用了,可惜小小虫子进不了许平然的力场,摄魂术对半疯的人毫无作用,发疯的人展现出比正常状态更强大的力量,七杀也很凄惨地被一个接一个抛了出去,坚持越久的被抛得越远,最后一个被扔出去的是伊柒,他越过了院子,后背撞上了隔壁院子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上,砰一声老远都听得见,那树被震得哗啦啦一阵响动,枝叶和鸟屎同飞,伊柒哎哟哎哟地惨叫,忽听头顶有人冷哼一声,抬头一看,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半空中还在掸衣服,看样子也是被鸟蛋鸟屎砸了一头。
伊柒一看那白色衣裳便一惊,这衣裳这姿态这洁癖,分明的天门中人,可是这人躲在这里干嘛?难道是眼看要输,躲这里避难?
他爬起身来,大声招呼道:“嘿!这里还有一个!”
六个难兄难弟咻地射了过来,倒不是为了打架,存心想嘲笑伊柒来着,看见那人的脸,倒都愣了一愣,熟人嘛。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那边的许平然,许平然原本注视着耶律祁冷笑,打算将这个曾经涮她一道的小子彻底解决,一转头忽然看见了夜色中落在墙头上的耶律昙。
她怔了怔,觉得这人眼熟,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忍不住落在墙头上,抱头努力回想。
趁这空当,耶律询如已经溜到了耶律祁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小祁,别打了,要我说疯子最危险,你赶紧地扯呼。”
一转头看见耶律祁面色酡红,吓了一跳,又道:“你这是怎么了?吃了春药似的!”
耶律祁回过头,看见姐姐万分惊喜,听见这话又觉得尴尬,他体内先前因为裸女阵和景横波,引发热潮,后来又不断战斗,那一波热力莫名其妙,总是消散不掉,此刻被姐姐发现,只得尴尬地道:“有点热。”看看四周,又赶紧推耶律询如,“姐,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别凑热闹。紫微上人呢?是不是也来了?”
耶律询如撇撇嘴,呵呵一声道:“来了!就是念着老情人,不肯参战呢!要不然你们何至于这么拼死拼活。”
耶律祁一听紫微上人在场,心中倒安定了许多,有他在,总不至于让姐姐受许平然伤害。
正要劝耶律询如离开这里,却见耶律询如转眼看着那边墙头笑道:“三公子也跟来了,说起来他还是老妖婆入门弟子呢,这下是打算怎么办呢?”
她这句话一出,那边墙头上,抱头苦苦思索的许平然,霍然抬头。
入门弟子!
她最后一位入门弟子!
耶律世家的耶律昙!
她到此时才想起来,选择耶律昙直接入内门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弟子的特殊体质。
和吉祥一样,耶律昙也是天生的冰骨雪腑,修炼天门功法的绝佳材料,他和吉祥不同,他被发现得早,因为天赋异禀被她收入内门,直接做了入室弟子,自家又是豪门世家,接触的都是天门乃至这天下最好的资源和修炼,他那一身肌骨,比吉祥对她更有用!
这世上有些人体质特殊,比如宫胤,比如眼前那个讨人嫌的耶律询如,后者的金刚心,是昆仑一派最为看重的独特体质,所谓金刚心,其实是指这种人心血旺盛,气度刚强,体质极热。这种体质的人,本身极易早早得病,多有残缺,但其心间之血,经昆仑宫秘法冶炼,是治疗一些重毒的重要药引。而昆仑宫的明月心、金刚心、菩提血三者如果汇聚,则更是传奇之药。只是这三样,对修炼之人要求都极高,聚齐难得,如今昆仑已毁,更是早已失传。
许平然倒很想抓住耶律询如,生生吃了她的心,可惜金刚心单独一味,和天门功法正是相克,吃了耶律询如,她会死得更快。
但此刻耶律昙在。
许平然的眼睛亮了起来,此刻耶律昙,可以救赎她的痛苦,可以让她有机会恢复如常,然后,杀掉这里所有的人!
“耶律昙!”她对着那方向遥遥唤,神态忽然平静下来。
众人刚被她的疯狂打击得喘不过气来,一眨眼见她忽然恢复了平静,夜空中立于屋顶之上,衣袂飘飞,面容清冷,恍然又一身仙气,不禁愕然面面相觑。
这是……正常了?
好事还是坏事?
耶律昙听见那一声近乎柔和的呼唤,不由回首,正看见夫人立于檐角,脚下琉璃灯红光漫越,她的白衣似将和这夜的月连接,如雪如玉,依稀仿佛,还是那些年雪山之上,圣洁高贵,令他总想于尘埃中伏拜的无上尊贵的女子。
积威之下,尊崇不减,他下意识地顺应着她的呼唤,越过院墙落入院中,在她面前遥遥拜倒,“师尊。”
许平然盯着他,唇角竟微微浮起一抹浅笑,招手笑道:“许久不见你,还以为你出事了,如今既然在,来得正好,为师有话要嘱咐你。”
耶律昙不疑有他,恭声应道:“是。”飘身上前。
众人见他师徒相见,竟然一脸要叙旧的模样,虽觉奇怪,倒也乐得喘息一下,观察一下许平然到底怎么回事,所以都没出手。
倒是耶律询如,一直目光灼灼盯着许平然,耶律昙经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他衣袖,悄声道:“我瞧她笑得鬼里鬼气的,怕是不大正常,你还是别去的好。”
耶律昙转头瞧她一眼,见她脸颊丰润,气色甚佳,想着她和紫微上人在一起,果然姿态神情不同往常,心中一酸,忍不住板着脸,拂开她衣袖,拂完又觉得似乎动作太生硬,转眼一瞧她,并不在意地笑着,目光还是警惕地落在许平然身上,心中不由一叹。
叹她的宽容自在,也恨她的宽容自在,不在意,才宽容。
心中一抹叹息流过,他面上硬邦邦地道:“如有可能,我也想劝劝师尊,不要和你们为难。”
耶律询如冷笑一声道:“形势谁强谁弱,你还看不出来?让她自己快点服软认输了倒是真的。”
耶律昙又叹息一声,不打算和她争执,掠向屋顶。
耶律询如眼珠一转,拉了拉耶律祁,做了个手势,姐弟俩心有灵犀,悄没声息地转入许平然看不见的院墙阴影之中,再从阴影之下,悄悄向许平然所立屋檐之下转移。
两人立在屋檐之下,抬头上望,这屋子先前宫胤和许平然对掌时,已经毁了大半,屋瓦也损坏不少,此时透过稀落的瓦片缝隙,可以比较清晰地听见上头的对话。
上头其实也没什么对话,天门中人总是高贵装逼的,不过是许平然淡淡一句:“你来了?”
耶律昙再次恭敬行礼,“弟子叩问师尊金安!”
许平然语气很欣慰,很平和,竟然伸手去扶耶律昙肩头,道:“起来吧。”
耶律昙有些讶异,也有些受宠若惊,肩膀有点僵硬地抬头看着夫人。
远处紫微上人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咦?”了一声道:“丫头呢?”忽然一抬眼,看见屋顶月色下的许平然,不禁一怔,他下意识转眼,但猛地又转过头来,又看了一眼,随即飞一样地掠过来。
月影浮沉,投射到屋檐之下,不过是模糊的光影,耶律询如能够感觉到上头的人在动,虽然看不清动作,不知怎的她心底猛地揪紧,直觉不祥,下意识脱口而出,“耶律昙,让开!”
她话音未落,许平然的手,已经抓在了耶律昙的肩头,“咔嚓”一声微响,耶律昙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许平然手一接触到耶律昙,心中便一阵狂喜,这弟子的体质,果然比吉祥强许多,一股雪泉般的清流涌入体内,她头痛顿时减轻不少,连视线也清明许多,一抬眼正看见夜空中紫袍飞舞,老冤家以一种平日从未有过的速度电射而来。
这一幕落入她眼中,更增她的愤怒和厌恶,想着刚才听见的底下那一声提醒,她胸中压抑已久的怒火蹭一下腾起,也顾不得还要行功疗伤,冷声笑道:“多嘴者死!”抬手向下猛地一抓!
这一抓突如其来,屋檐之下耶律姐弟见她已经开始行功,正在考虑是否联合众人打断,以免她复原伤势给大家带来更大伤害,谁能想到她受刺激太深,对耶律询如的恨意已至巅峰,竟然不顾自己正在行功,抢先伤人!
“啪。”一声裂响,屋瓦碎裂,白练一闪,卷住耶律询如的腰,将她拎了上去!
“住手!”耶律祁立即出剑,剑光却只追及姐姐脚底,他跃身而起,扑向那个屋顶破洞。
“滚开!”耶律询如从来不是甘于被制的人,人在半空,抬脚猛蹬,“咔嚓”一声,一脚蹬在了屋脊横梁之上,将横梁踹断一半,自己正好卡在屋顶的洞口。
“住手!”紫微上人已经到了,劈手去抓许平然。他玉般的手掌在月色中张开如莲,许平然心口要害俱在他掌心笼罩之下。
许平然猛地抬头,厉声道:“好!你也来!都来杀了我!”
莲影忽收,呼啸风止,紫微上人手一顿,正迎上了许平然的眼眸。
小师妹的眼眸。
那一年清清幽若淡若水,这一朝泠泠苍凉寒似冰,时光将往事翻页,青春携去,旧爱埋葬,只留此刻月下空风,老去重逢。这一夜的血色重重叠叠盛开在脚下,他却在她眸中看见那一年的烟雨昆仑青色山道,淡碧色的纸伞无声逶迤,长身玉立的男子从迎客石后转出,笑一声,小师妹。
没有回答,淡碧色纸伞轻轻移开,那张脸令整座昆仑忽然都成了单调水墨,只有她集中天地颜色。
一忽儿又是昆仑崩毁之日的土坑里,鲜血和尸首堆积的松林中,模糊的视野里是摇曳的裙摆,淡然走出他的生命。
多年后她的性命在他指掌之下,那一颗冰冷如雪的心,他要如何用余生更大的痛苦去把玩?
一霎浮念,一霎心潮,一霎理智被旧情深爱淹没,他竟在此刻,将杀手停在半空。
然后他在许平然的眸中,看见了一抹笑意。
熟悉的、森冷又了然,得意又讥诮,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笑意。
他猛然惊觉,急道:“平然,别!”停住的手掌向前一抓,想要先制住她。
然而已经迟了。
许平然猛低头,不理会他的喝叫和动作,抬脚,对躺在她脚下,卡在屋顶破洞中,正试图逃开的耶律询如,当胸狠狠一踩!
“砰。”一声巨响,耶律询如被生生踩落,砸入屋中,正和冲上来的耶律祁擦身而过,耶律祁半空收剑相挽,却只擦着姐姐衣角,他的声音撕心裂肺,“姐!”
地面烟尘腾起,耶律询如没有声音。
一直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的耶律昙,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许平然脸色一变,怒道:“你……你不要命了!”脸上青气一闪,忽又转为艳红,显然气息紊乱。
紫影一闪,紫微上人的袖风已经卷了过来,“许平然,你……”
最后一个字没有出口,袖风已经击在许平然胸口,她本因为耶律昙拼死抗拒被反噬,哪里还吃得消这一击,“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断线风筝般向后落去。
紫微上人没有追击,立即扑下了屋顶。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间。
正要落下去的耶律祁,看见紫微上人已经下去,反而半空停住了身形,一转身,冲上屋顶。
他一眼看见屋顶之上,向后飘去的许平然。
宗主夫人一边飘一边吐血,眼神惨烈而哀恨,然而她飘的速度很快,眼看着要越过屋脊。
耶律祁看见月色下她脸色忽青忽红,而眼眸又转血红之色,显然体内气血紊乱已经到了顶点。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屋脊上,半身覆雪,眼眸如夜。
裴枢。
此刻他终于放下了孟破天的尸体,赶来拦截这生死仇人。
勇悍暴烈的少帅,一生从不愿意偷袭,也不愿意出现在人背后,他的每一招都轰轰烈烈,势必要让天下人听见。
然而此刻他扬掌,无声无息一掌印向了许平然后心。
许平然还保留着高手的警惕,身后冷热交集的气流变化,让她察觉偷袭,立即向前掠去,伸手反抓耶律祁。
凭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足以应付这里所有的敌手,但她可以挟持一个人质离开!
耶律祁对她却早有防备,几乎裴枢一出现,他就开始退后,许平然速度虽然快,但也只抓到了他的衣襟。
“嗤啦。”一声,许平然尖利的手指,将耶律祁的外衣从领口一直抓裂到腹部。
月色惨惨,照亮彼此。
不知道为什么,衣裳抓裂之后,耶律祁本可以挣脱,他却没有立即后退,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平然的眼睛,似乎在等待某个时机。
许平然才不管他想做什么,冷笑一声,手指向前一递,便要顺势将他开膛破腹。
然而她的手忽然顿住了,眼神猛地发直,盯住了耶律祁的下腹。
那里,玉色的肌肤上,一片淡淡的青红色,隐约露出一个图案。
红色云纹。
许平然如遭雷击。
她张开嘴,“啊”地一声,似要说什么,却一时哽住,无法开口。
心潮涌动,震惊、狂喜、不信、希望、后悔……无数情绪如蛇般绞缠着心脏,她忽然觉得窒息,满身的血液和经脉都似在倒涌逆流。
耶律祁眼底却掠过狂喜之色——他等到了!
薄刃如雪,极光一闪。
“嗤。”剑入许平然肋下三分。
鲜血如枪飚射,耀亮彼此眼眸,许平然猛地一颤,眼眸睁大,倒映这世间最大的惊恐。
不,不能!
鲜血飚射,耶律祁并不停手,手中剑如闪电,按照他的计算,不断刺出。
“嗤。”剑入心左三寸。
“嗤。”剑入丹田上方一分。
“嗤。”剑入内关穴。
“嗤。”剑入天枢穴。
……
剑入剑出,快捷如风,耶律祁这一霎的狠酷决断,来自于势必为姐姐报仇的悲愤。
血泉猛飙,交错弹射,淡青月色下簌簌下了一阵桃花雨。
四野无声,为这一场足可震惊天下的杀戮。
所有人僵立在原地,眼看着那鲜血如虹,不断喷射在青色的屋瓦上,忘记出手为己方阵营助拳。
没人明白耶律祁怎么会这样出手,也没人明白,许平然明明可以还手,为什么毫无挣扎。
耶律祁没想这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对的,被许平然俘虏的那些日子,他付出极大的代价,和宫胤经过研究,最终获得了如何对付许平然的最佳办法。
许平然的毒功反噬后,眼眸中忽然出现黄点时,才是她逆流最涌最虚弱的时刻。
而他出剑的那些位置,就是许平然的行功路线主要关窍所在之处,七剑之下,她必成废人。
七剑带起血桥如虹,贯通他与她之间,月色忽然被薄云遮掩,黯淡的光线将血色也抹黑,他看见她哀哀倒下,倒下那一刻眼眸里神色翻涌似云诡。
他并不打算放弃。
留这冰心冷骨的女子在世,所有人永无宁日。
长剑向前,一往无回,这回直挑她心脉。
剑锋入肉,依旧“嗤”一声,血肉翻开,他却微微一怔。
许平然的心脉,已经断了。
怎么断的?
被毒功反噬,还是自己震断?后者似乎不该这样。
他的剑停留在许平然心脏之上,许平然如一片早春之雪,萎落在了屋瓦之上。
她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紧紧盯着耶律祁,盯着他的脸,他散开衣襟里,正逐渐淡去的图腾。
那是当年她亲手刺下,用以彰显娇儿身份的图腾,代表着天门继承人最高身份,代表着那是她的……娇儿。
多少日夜她将那孩子抱在怀中,永远贪恋不够他的肌肤和奶香。她知道自己一生再无情爱和圆满,所有的爱和在意,都在此刻怀中骨血,天下唯一。
直到那一日,外敌来犯,宗门抗敌,等她匆匆赶回,慕容箴抱着一具小小的焦骨,告诉她孩子被刺客潜入杀害。
她的孩子没了。
一夜之间,奶水干涸,连癸水也从此停止,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也曾认命,多年之后却忽然不甘,总觉得当日事件疑点重重,慕容箴的话如何能够全信?戒备森严的主殿如何能轻易进入刺客?事后慕容筹的态度也似乎太过微妙,愤怒苦痛,似乎只有她自己。
如果他还活着,在陌生的他处……
也许那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因痛苦所生的臆想,然而她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坚执地认为那是真的,为此一寻便是一生。
然后,在一生的末梢,她终于知道了他是谁。
擦肩而过,反目成仇,她曾有无数机会和他相认,却将他作为俘虏囚禁迫害;她用尽办法追索他的下落,却从不知他曾近在咫尺;她将他视为敌人,他将她当做大仇,她的血最终竟流在他的刀下,那一双传承于她的眸子,满溢着对她的仇和恨,重逢代表的不是血脉回归,而是清算和结束。
何其可笑,何其……残忍。
一霎心字终成灰。
七剑之后,最后一点真力,她逆流而上,截断了自己的心脉。
一生没能给他留下任何馈赠,这最后,弑母的罪名,不能再留给他啊……
视线逐渐朦胧,轻轻脚步声听来也如雷鸣,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张似陌生似熟悉的脸,她死死地盯住那张脸,在最后的恍惚的苦痛和喜悦中,轻轻道:“孩子,你是我的……”
一阵风过。
卷落雪无数,薄霜几许。
夜深,瓦凉,月冷,星稀,一生尊荣的天门骄女,最终永恒睡在这最薄脊的眠床之上。
耶律祁轻轻走到她身边,收剑,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那双至死瞪得大大的眸子,还残留着一丝他始终无法看明白的复杂情感。
他听见了那句“孩子”,却没听见后半句,他想,这冷酷的,至死都维持着自己骄傲的女子,也会在离开的那一刻,思念自己的孩子吗?
此刻并无喜悦,也无解脱,不知怎的,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尸首,他心中便觉得空空淡淡,似此刻分外惨白的月光。
也许,是因为这生平大敌终于死亡,令人出现胜利后的失落吧。
裴枢漠然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许平然的尸首,眼里掠过一丝憎恶,跳下去追杀那些雪山弟子。
他很遗憾自己虽然促成了许平然之死,但并没能亲手将她了结。
紫微上人掠了上来,手中抱着耶律询如,耶律祁立即忘记了许平然,转身急急迎上,另一边,耶律昙也挣扎着,爬了过来。
他一边爬一边吐血,脸色惨青,显然拼死反击令他受创极重,耶律祁扶了他一把。
惨淡月光下,紫微上人脸色惨淡,似乎一下老了十岁,耶律祁和耶律昙一看他那神情,便觉得眼前一黑,一时连话都问不出口了。
好一会儿,紫微上人才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有气,但是……也许很难……”
耶律祁茫然的目光落在耶律询如脸上,姐姐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只是脸色差些,胸口有点微微的塌陷,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伤势,会令至死不弯腰的姐姐造成终身不醒的伤害。
那是多么坚韧的一个人,失母,丧父,失明,沦落为丫鬟,被家族欺侮,犹自将他养大,培养他一身武功,因为爱上一个人,一生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这样的一个人,会从此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捱过漫漫余生?
他无法接受,只觉得胸中忽然似被插入无数冰刀,慢慢翻搅,疼痛得他不由自主缓缓蹲下身去。
耶律昙却忽然咳嗽着骂起来。
“紫微!”他怒声对着紫微上人,呸地吐出一口血沫,“都是你耽误!都是你犹豫!都是你旧情难忘!你既知询如对你情根深种,许平然必然杀她后快,你怎么还能撒手!你怎么还要为难!你为难掉了她的性命!你才是凶手!”
凄厉的怒骂被凉风吹散,紫微上人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他怀里抱着耶律询如,他用尽半生功力,只能挽救一息,此生她注定不能醒来。
这是爱他的女人。
他脚下是许平然尸首,那女子单薄地卧在冷瓦孤月之中,再也不会一低头,给他一个了然又清灵的笑容。
这是他爱的女人。
他一生蒙蔽着自己,蒙蔽着人生,催眠着过往,忘却着生存,以嬉笑怒骂掩饰仇与怨,不停地放纵和逃避,以为这就是成全、博大、自如、自在。
临到头来,命运给他狠狠一击,告诉他逃避和犹豫,只能将自己和他人,驱入死亡的夹角。
曾以为,莫、莫、莫。
到头来,错、错、错。
他颤抖得越来越剧烈,似一片风中落叶,那一头比女子还黑亮如明缎般的乌发,渐渐如落霜雪,一丝丝、一缕缕,如月光白去。
自我蒙蔽换来的琉璃完美心境,终碎裂无数,时光在这一夜迅速流过,一夜,三十年。
他在瞬间老去。
生死不可回,一霎终白首。
……
蒙府之内的生死惊变,天翻地覆,此刻还没有传到景横波耳中。
她追逐着宫胤而去。
不知怎的,今夜她感觉不祥,祸事到底会发生在谁身上,她不知道。她只能自私地选择最重要,力量最单薄的那个。
宫胤速度很快,她追出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好在龙家子弟都在附近,龙家子弟没有入府,却一定会跟着宫胤行动,她只要跟着那一群人就好。
这一路竟然追了很久。追到半途的时候,遇见了轻功最好的天弃,才知道他在她离开之后,挂心她和宫胤,直接追了出来,却因为景横波速度太快,险些失去她的踪迹,好不容易才又找了回来。
有天弃在,景横波自然乐意多个帮手,只是听说耶律询如的结局之后,唏嘘良久。
和许平然一战,她失去了两个挚友。
她只望不要再失去。
两人追出了蒙城,追出了蒙国国境,三天后,她甚至乘船渡过了琉璃部的水域。
她不知道宫胤追谁追出这么远,追得竟然不管蒙府的事务,直接出了蒙国。她也没能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没能跟得上宫胤的速度,以至于她怀疑宫胤到底是在追敌还是又在试图甩她?
在进入琉璃部之后,她更郁闷地发现,龙家子弟开始失踪。
不是全部失踪,是一个一个的少去,走这条路少一两个,过半天再少一两个,以至于一天之后,前面那群人少了大半,她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人是按照宫胤布置去提前阻截敌人了,还是直接走了?
心中疑团越来越浓,她只能追下去。
这天到了琉璃部边境之城水月城,听见这个地名时她有些恍惚,水月镜花,这名字着实不祥。
前头龙家子弟在路边茶棚喝茶,她和天弃也顺势找了个吃食摊子随便吃点东西,正好有点疲倦。
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小腹微微凸起,她最近改穿有点宽松的衣裙,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抚着肚子,想着这次追上宫胤,解决掉敌人,就把这事说明吧。
许平然已经灭亡,那么剩下的敌人已经不多了。这次蒙府事件,隐约还有另一批人作祟,她怀疑是那个“死了”的斗篷人。
是个麻烦人物,麻烦在一直隐在暗处,钓也没能完全钓上来,如果这次能解决掉,天下之大,就是她和宫胤的了。
前方棚子里,喝茶的龙家子弟忽然纷纷结账,快速走出了棚子,景横波和天弃急忙丢下喝了一半的豆腐脑,也跟着出了食肆。
她完全可以直接和龙家子弟联络,让他们带她去找宫胤,毕竟龙家家主的印记还在她这里,龙家人现在对她的接纳度也比以前高。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出现在龙家子弟面前,怕是从此就会跟丢了宫胤。
龙家子弟们并没有在水月城停留,而是一路穿城而过,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街面上点燃灯火,渐渐出现了在别处不能看见的奇景——走在街上的很多人,在各色灯火的映照下,身上晶光闪烁,互相反射,如一个个玻璃人一般。
所以琉璃部街头变戏法的人非常多,大部分都是“大变活人”,在景横波看来,那更像是躲猫猫或者寻人游戏,如何在一群看不清脸容的人中间,找出你要找的那一个。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视线受到了干扰,得费很多目力,才能看清楚前面每个人。
街道旁边也有些残疾人,半卖艺半乞讨,有一处人特别多,她对着人缝瞄了一眼,看见是几个残缺得颇有些触目惊心的人,不似琉璃人,没有闪闪发光的能力,其中一个女人,戴着狐狸面具,整个人裹在一袭黑袍子里,黑袍子极宽极大,掩盖住四肢,那四肢很是奇异,如同四只小兽,在黑袍子里以人体不能达到的幅度和频率在弹动,一个疤脸男人扔出一只鸟,明明离那黑袍女人很远,手臂绝对够不着,可是莫名其妙“咔嚓”一声轻响,那只快要飞出人群的鸟,就已经死在了黑袍之下,污血和乱羽染了那袍子一角,在众人的叫好声里,那黑袍女人低头似是嘿嘿笑了一声,黑袍弹动,将鸟羽弹飞,景横波隐约看见黑袍之下,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闪。
在那黑袍女人身后,一个残了手脚也戴着面具的女人,让旁边的人猜她的手脚在哪里,并给出了悬赏,琉璃族人善于隐藏也善于寻找,然而众人兴致勃勃找了好久也一无所获,吊足了众人胃口之后,那残了手脚的女人嘿嘿笑着,大模大样从怀中取出两截白骨,赫然是手脚模样,只是小如鸟爪,慢条斯理给自己装上,众人哪里想到这手脚竟然这么小,都大骂欺诈,那女子也不气恼,也不知道扳动了哪里的机簧,那小如鸟兽的脚爪,竟然对着众人摇了摇,她残存的另一边手腿都是正常大小,装上这小手脚后显得非常滑稽,此刻这一摇手,便如巨人接了一半侏儒的身子,众人都觉新奇,轰地一声笑了起来,便有一个男子,一瘸一拐地来收钱。
景横波站在街角,看着这一幕,她感觉很不好,诡异、不洁、恶心,似看见黑暗中咻咻喘息的怪物,滴着粘液,拖着血舌,蠕动着逼近。
天弃脸上的神情比她还厌恶,拖了她便走,“别看了,都是些恶心的可怜人。”
前方龙家子弟顺着人流在走,今晚这小城非常的热闹,听说正逢一年一度“百汇戏”大比的日子,全琉璃的卖艺杂耍班子都汇聚在这小城。
景横波一边走,一边听四周的人攀谈讨论,很快便明白了这“百汇戏”大比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琉璃部以善于隐形为荣,谁隐形越好,谁就是牛人,这种习惯发展到后来,衍生出很多的游乐和杂耍,再渐渐的,每年民间的杂耍艺人,会选择一个城池,比试彼此的隐形和杂耍技艺,这本是民间底层人的娱乐,但琉璃部的隐形和武功传承息息相关,暗含许多技巧,发展得时日久了,又有一些渴望得到窍门的江湖人士,以及豪门贵族也产生了兴趣,以各种方式参加进来,以求切磋技艺,精进能力,到得后来,这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竞技,竟然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每年官府都会组织一场盛大的竞技,届时,民间艺人、江湖豪雄、官府乃至贵族,都有可能参加。
比如今年的竞技,选在了水月城,而据说今年的竞技,有一位巨富赞助举办,改变了今年竞技的很多规则,增加了难度,设置了险关,当然,赏格也大大增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今年参加的人很多,前期选拔已经选了三天,而今晚,就是最后的大比。
景横波当然不想看热闹,她要找宫胤,她也不觉得宫胤会喜欢这样的热闹,但是很意外的,她看见了龙家人正随着人流往城外走。
今晚水月城不宵禁,推迟城门关闭时间,因为“百汇戏”大比最后一场,就设在城外的镜花山。
景横波只得再跟着出城,在暗光闪烁的人流中,盯着前面那些人影,那座山离水月城并不远,但却很有名,所有人都认得,因为那山下有琉璃沼泽的一个分支,一整条河流绕山而过。
景横波几乎走过大荒境内所有部族,几乎所有部族的代表性沼泽都在荒僻之地,不经城池,毕竟沼泽这东西不适宜在四周筑城而居,然而琉璃沼泽例外,琉璃族人一向把琉璃沼泽经过的地方,视为福地,群聚而居。
景横波原本不以为然,然而,当她在夜色中忽然看见一条“银河”的时候,她也被震撼了。
似星河自天际坠落大地,又或者月光在山川间倒映,又或者日光被稀释溶解,在田野间蜿蜒流过,化为缀满宝石的巨大缎带。在更远的距离看去,苍青色的大地上,奔腾着一条银色的龙,碎光闪闪,忽隐忽现,四周山峦浓淡暗影,恰是从龙所生的无尽浓云,长尾拖曳,风云齐聚。
“真美。”景横波忍不住慨叹。
那边有人听见,立即笑呵呵接口,“姑娘外地人吧,第一次见琉璃沼泽?提醒一句,美则美矣,可不要轻易接近。”
“怎么,这沼泽有毒?”景横波记得自己没听说过琉璃沼泽对人体有害,有害哪还能练成这样的隐形术?
“不是毒,是沉重。”接话的老者道,“琉璃沼泽比寻常沼泽重十倍,偶尔接触没关系,如果掉下去……”
他笑了笑,没说话,景横波想想掉入那巨大沉重沼泽的后果,浑身便一麻。
那还能留下尸骨吗?
“以往倒从没人掉进去过,毕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今晚……”又有人接话,“可难说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先头说话老者慨叹,忽然眉头一扬,“快走,要迟到了。”
景横波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那两人已经匆匆向前,她只得也跟着进山,好在这山不高,也不算险峻,上山就一条路,也不怕走错路。
在上山之前,景横波看看四周地势,看看山下那条蜿蜒的重力沼泽,对天弃道:“这边都是琉璃族人,和咱们区别太明显,你还是不要上山的好,就留在山下,听我信号,随时接应。”
天弃应了,指了指那条银光闪闪的沼泽,笑道:“如果有人搞鬼,肯定目标在这座沼泽,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掉下来也不怕。”
“点赞。”景横波笑一声,看天弃隐身入黑暗之中,便跟随人群独自上山。
一直走到半山一座平台前,老远听见人声鼎沸,再一看一片星光闪烁,大片透明的半透明的人们聚集在此,四面都没有点灯,以便辨认人的存在,山影幢幢,松涛飞影,其间一大片闪闪烁烁的人群——完全的鬼片大片场景。
景横波这样的一点也不隐形的人,在人群中就成了异类,她走过去的时候,大多人侧目而视,自觉避开她,大有和她在一起很丢人的模样,以至于她轻轻松松,便走到了人群最前面,面对的,就是所谓的大比之台。
到此时,她才明白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什么意思,那大比之台,竟然悬空建在两山之间,只以四条铁索相连,铺就薄薄三丈方圆木板,而台下,就是银光闪烁的琉璃沼泽。
所有人献艺斗技都在台上,一旦输了掉落,就是死。
想来这次竞技赏格丰厚,值得所有人拿命去拼。
台上已经有人在相斗,但景横波无心观赏,在走过那一截路之前,她已经注意到,龙家那群也不会隐身的人,竟然又不见了。
她眼看着这群人上山,上山下山就一条路,他们能去哪里?
还有,龙家人既然到了这里,那么宫胤也在这里,他现在又在何方?
景横波心中焦灼,左顾右盼,根本没去注意对面那个平台,大比已经开始,她耳听得呼声山响,群情激动,但却连观摩的兴致都没有。
隐约有人掉落了,引起一阵惊呼。她没理会。
隐约有人出现在他们当中,引起众人赞叹,她也没理会。
山风鼓荡,将那空中斗台吹得摇摇摆摆,各种人影更加流光闪动,难以辨识,看得人眼晕。
忽然有人上台,似乎说了些什么,四面静寂下来,景横波目光还在四处寻找,忽觉所有人都目光诡异地盯着自己,不禁讶然。
然后她才听见悬空平台那边有人重复,“我们需要一个不会隐形的外乡人!”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扎在她身上,这里没有闪烁的就她一个。其余琉璃族的老百姓,哪怕就是不练专门功法,靠近琉璃沼泽久了,夜色中皮肤也会微微闪光。
景横波愕然看看四周,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众人齐齐点头,“你。”
景横波往台上一看,呵,赫然是刚才在街边看见的卖艺组,那两个诡异的戴面具女子和那几个神情麻木的男人。
两女三男,一共五个人。
此时那残废女子,正向她缓慢招手,僵硬檀木面具下,是线条优美,鲜红如血的唇。她空空的袖管垂下来,景横波却想到先前她装上去的白骨小手。
她身后,那袖管裤管长长的黑袍女子,将裤管袖管都搭在台上的锁链扶手上,整个人轻飘飘随着悬空台摇晃,黑色的裤管袖管便飘在空中,招魂幡似的。
那种恶心不洁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她立即摇头,笑道:“我不会杂耍。”
“不需要你会,只是去帮个忙。”立即有人热心地推她,“你是不是看着那地方悬空害怕?没关系会有绳子给你系在腰上。”
“不行我害怕。”景横波拂开推搡她的手,开玩笑,朕为什么要上台表演供你取乐?
琉璃族的人却不愿意放弃这个看好戏的机会,纷纷道:“这是最后一家献艺的,据说很有些本事,你只要上去站一下,站一下配合一下就好。”说着人群纷纷涌过来,似是怕她逃跑一般,堵住了她的去路。
“不行不行,我恐高。”景横波要走,身后的人又层层叠叠涌过来堵住了她,有性子急的已经骂了起来,“喂,你这女人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不就是上去配合一下,耽误爷们看好戏,回头把你扔下去!”
景横波竖起眉毛,对人群看去——特么的这种事还有逼的,还讲不讲理了?
然而眼前一片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心想宫胤既然到现在都不出现,自己还是先离开这里,堵在山口等待便是。
正要从人群中瞬移,无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越过眼前人群,看向了空中平台,平台上几个人似乎无所谓她过不过来,僵硬着面具似笑非笑。然而在他们身后,另一座山边,原本是评委看台的地方,在那群由官府和地方豪强组成的仲裁团背后,她忽然看清楚了一道人影。
黑色斗篷。
那人不知道是刚刚出现的,还是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山石阴影挡住,她到此刻方才发现,他静静立在黑暗中,仿佛下一瞬也会溶入黑暗。
她眼眸忽然又一眯。
在斗篷人上方的山崖上,隐约似乎有条白影,一闪而过。
宫胤?
她立刻停住了即将离开的脚步。
片刻思索后,她笑道:“好。”
急于看好戏的百姓们顿时乐呵呵地让开了道路,很多人害怕她反悔,拥着她一直到了崖边,有人将一根很粗的绳索系在她腰上,另一端在崖边大石下压好,无数百姓无比热情地道:“姑娘放心,绳子我们瞧着呢,一定不会断,包你安全。”
景横波咧咧嘴,实在不知道该骂这些人无聊呢,还是该谢他们无聊。
她顺着锁链走向平台,对面五人静静站着,目光集聚在她身上。
景横波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在走向一个黑暗的洞口,那洞里,遍地白骨间,满是野兽和敌人,那些贪婪的兽,默默抬起头等待她走近,绿色的眸光里,是深深的仇恨。
是了,仇恨。
明明那五道目光平静近乎麻木,可她依旧感觉到空气沉重携着铁锈血腥一般的气息,感觉到那气息里努力隐藏却无法尽掩的杀机,感觉到比血还浓比山还重的仇恨,沉沉向这平台压下,向这沼泽压下,向她压下。
她没有停步。
宫胤在这里。
不管怎样的局,总要有个了结。
她同样厌烦了被不断暗算的日子。
她走上了平台,对面是那五个人,当中的袖管飘荡的黑衣女子,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地道:“咱们有个新玩意,需要姑娘配合一下,多谢姑娘帮忙。”
“如何配合?”
“姑娘你只需要帮我们拿着这面旗帜就行。记住拿旗帜挡住脸。”一个矮壮的男子走过来,掏出一面方形的红色旗帜,旗帜上没有任何花纹字样,布料也很普通。
这人说话声音也粗嘎嘶哑,走路略有些瘸。
“我们五人,会对着这面旗帜,各自展示自己的能力。”那黑袍女子道,“我呢,将站在一丈远处,隔着旗帜,给这位姑娘画眉。”
对面山崖看台上嗡地一声,看起来大家很有兴趣,有人笑道:“画眉该是翩翩佳公子与这位姑娘的闺房之乐,你来画是怎么回事?”
众人哄笑,那五人并不理会,那个残废女子挥舞着小手道:“我会请这位姑娘绷直旗帜,我会在旗帜上,跳出大王击阵乐。”
众人讶然,在旗帜上悬空跳舞不算什么,对方残废能跳勉强算有本事,但大王击阵乐不同,这是琉璃族的著名乐曲,要求舞者有雄浑的内力,脚踩巨鼓作舞,每一踏足落步,都必须谱雄壮之音,稍微轻点的鼓都达不到这效果,更不要说这轻飘飘的旗帜,更不要说这女子一手一脚残废,装上的假手脚如玩具,别的不说,鼓点的轻重就绝不会平衡。
众人的质疑声很是响亮,那几人还是微微的,诡异地笑着,那矮壮男子简单地道:“我会让她手中旗帜消失。”
另一个高高瘦瘦,气质微冷的男子,声音嘶嘶地道:“要么我让她也消失?”
众人都笑,觉得这是句玩笑。
最后一个一直没说话,山一般壮实的男子,沉声道:“我只负责演完收账。”
众人哄笑,觉得这话很幽默。
景横波也扯了扯嘴角,这话确实很妙。
矮壮男子阴测测地笑,“展开旗帜,挡住脸,不然我怕你会吓坏。”
景横波慢吞吞展开旗帜,红色的旗帜很厚重,但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人影。
黑袍女子慢吞吞游过来,袖管裤管拖着,似条黑蛇。
她面对着景横波,袖管一阵抖动,仿佛那袖子里,有什么东西,转眼便要扑出。
面具里透出的眸子似乎在笑,那笑意却比这夜这月这闪着银光的沼泽还令人发凉。
两边的人们都有些紧张,这姿态,这眼神,实在缺乏月下美人画眉的意境。
人们也想不出,隔这么远,还有厚布挡着,那手如何能伸到旗帜背后,给这姑娘画眉?
黑袍微微抖动,慢慢扬起。
此刻山间唯有松涛可闻。
景横波忽然将旗帜一收。
众人一怔。
抖动的黑袍袖子抖动更剧。
“明城。”景横波掂了掂旗子,看向对面,她的声音无比清晰,传入对面五人耳中,“你现在靠机关控制的手,真的能画好一双眉毛?我很怕被你画丑。”
黑袍的抖动蓦然一停,女子的狐狸面具猛然扬起,目光惨绿怨毒!
景横波已经转向另一个残废女子。
“绯罗。”她毫无表情地道,“假手假脚跳的舞,算舞吗?”
她随手将旗帜一撕,一扔,红色旗帜里蓬开一股淡淡烟尘,瞬间被风卷去。
众人发出惊呼,有人还在懵懂,有人隐约已经明白。
这旗帜夹层有毒粉,一旦这残废女子在旗帜上跳需要以内力激发的击阵乐,藏在其中的毒粉就会进入持旗者的呼吸。
景横波理也没理白骨小手乱抖的绯罗,转向那个矮壮男子,眯眼看了他半晌,才喟叹道:“池明,你被改装成什么样了?好好一帮帮主不做来做鬼,玳瑁江湖留不住,琉璃江湖就很好混吗?”
池明怨毒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地道:“你还有脸提?都是拜你所赐!”
景横波摇摇头,又看向那面无表情的高瘦男子,这人身子骨看起来很软,靠在锁链边像是要被风吹挂下去一样。
景横波想了想道:“你是那位当初曾带领弟子追杀过我和他的天门弟子吧?不知道许平然看见你这模样,会不会气死。”
“她不会看见的。”高瘦男子淡淡道,“或者她有兴趣看见你的尸体?记住,我叫纳木尔。”
“不如叫烂木耳。”景横波呵呵一笑,目光最后投向那山一般雄壮的中年男子,有点困惑地道,“实在不大想得起来你是谁。”
“坏事做多了,自然不能都记得害过哪些人。”中年男子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但让人震撼的是,他的左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是铁黑色的,仔细看竟然是真的铁,和那右半边完好的肌肉体肤连接在一起,同样的诡异而令人震撼。
他漠然道,“不过,我记得你就行。女王陛下,今天也该把我父子的帐,一起结了。”
“成孤漠!你竟然没死!”景横波恍然道,“今儿居然都聚齐了!”
“我说过,我是负责结账的。”成孤漠漠然答。
话音方落,“嚓。”一声,景横波腰上的绳索断了。
身后有轰然吵杂拥挤之声,景横波不用回头也知道,百姓正在被驱赶着下山。
“嚓嚓”几声连响,也不知道成孤漠怎么出手的,眨眼四条锁链断了三条,而景横波已经闪向对面山崖。
“别走!”明城的声音尖锐凄厉,袖子一弹,一道绿光如长蛇,直击景横波后心。
绯罗在断了的锁链上灵活地翻滚,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崖边,白骨拳一击,啪一声一道绿色火花,火光蓬一下在崖边滚滚燃烧起来,转眼便将不宽的看台都笼罩,那些仲裁们无声无息软倒在地下。
纳木尔瘦长的身子还在拉长,长如一条巨蟒,搭在山崖的一边,一卷,一弹,当头就向景横波罩下。
池明则缩成了一团球,柔软的、毫无骨骼的球,在半空中一弹,便弹到了景横波头顶高处,双手一张,无数黑刺从嘴里呼啸而出。
成孤漠似一条巨大的守宫,悄无声息地钉在黑色的山崖上,一双手钢筋铁骨,如同插豆腐一般插入坚硬的崖层,轻轻巧巧将岩石接缝处剖开,上头整座用来做看台的平台,顿时摇摇欲坠。他手掌平平伸入石缝中,“嘿!”一声,竟将整座石台抬起!
这五人身体体能,都已不似常人,五人合作,将景横波上下左右的逃生之路,瞬间全部封死。
景横波一霎入绝地!
景横波也没有试图从绝地从挣扎,她只是仰起头,看着上方。
上方,白影一闪,宫胤出现。
景横波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果然在这里!
宫胤一闪便到了最上面的池明头顶,池明如一只滴溜溜的球在空中乱滚,不断发散着黑色的尖刺,远远看去如一只发癫的刺猬,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身体卷成那样,他全身的骨头哪里去了?
不仅是他,其余几人也都已经非人,成非人之型,必经非人之痛苦,他们经历了多少,便要恨始作俑者多少。
所以池明在空中尖啸浮沉,肉球般不断在崖面上弹跳,每次弹跳都会射出黑光如雨,宫胤落足在哪片崖壁上,他便用身体恶狠狠地撞过去。
有一次宫胤的手已经抓到了他的背脊,然而“哧啦”一声响后,宫胤的手生生在他背上滑了过去,池明背上只现出淡淡几道血痕,随即连血痕都没了。
“啪。”一下,纳木尔长得怪异的身子,狠狠抽向宫胤,宫胤闪身而过,纳木尔撞在崖壁上,坚硬的崖壁哗啦啦下了一阵碎石雨,长长沟痕宛如鞭痕,而纳木尔浑若无事,身子在空中极其灵活地一转,转眼又转到了宫胤的身后。
此时绯罗燃烧着火焰,明城弹动着衣袖,都向宫胤袭来,宫胤却没有理会,在纳木尔转身的时候也忽然转身,一反手就抓住了纳木尔,看起来像是纳木尔自动把自己送到他手上一样。
光焰一闪,黑影如蛇,绯罗的黄红色火焰,和明城滚滚弹动飞射而出的衣袖,以及成孤漠掷出的巨石,已经到了他的后心。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正站在刚才被纳木尔抽打出的崖壁缝隙里,一挥手,巨石转向,砸向明城和绯罗,那两人忙不迭躲避,一溜火焰倒射向明城,而黑色的滚滚蠕动的袖管,则卷向绯罗。
那两人尖声大叫,半空中相撞,再各自散开。
这一番变化宫胤根本没有理会,后背交给了景横波,就无需再担心。他抓住纳木尔,如抡巨鞭,转身对底下一抽。
这一抽正抽在冲上来的如肉球一般的池明身上,池明和纳木尔都是一声惨嚎,两个经过改造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池明那连宫胤都不能抓裂的肌肤,生生被纳木尔抽得浑身裂出无数道血口,突突冒血,纳木尔那滑溜溜长蛇一样弹性的肌肤,被池明四周那黑刺戳了满身,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巨大海参。
两人惨叫着往下坠落,明城掠过来,黑色长袖簌簌弹动,唰地弹出一截长着绿毛样的玩意儿,抄住了纳木尔和池明,然而池明身上太滑溜,而纳木尔满身尖刺,明城手一抖没能兜住池明,又被纳木尔刺得一声尖叫,袖子一松,那两个翻翻滚滚落下。
一块大石横掷过来,成孤漠蛮力惊人,抛出巨石,再次截住两人,纳木尔身躯瘦长,很容易挂了上去,球一般骨碌碌滚着的池明,却又从巨石上滑下来,往下落去。
这回再无人能救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直入崖底,没入那一片银光闪闪的沼泽。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住那沼泽,池明一进入,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挣扎着要上岸,然而那些流动的美丽的银河,忽然流速加快,大片大片的银泥流淌而来,一层层压在池明身上,他挣扎出一寸,立即被压下两寸,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下沉,隐约啪啪啪一阵微响,他露出沼泽的手臂猛地爆开,从指尖至肘,肌肤寸裂,露出和常人不同的紫黑色血管,随即血管也爆开,迸溅出青紫色血液,只剩下森森白骨,再然后白骨也爆开,粉色骨髓四溅,落入银光闪闪的沼泽,沼泽依旧银光闪闪……
而他的脸上的惨相,那被挤突的五官,其恐怖之处,更加言语难以形容,景横波只看了一眼,就险些吐出来,只得转过脸去,庆幸天弃留在下面,自己和宫胤不必担心退路。
这惨状也惊住了其余四人,纳木尔趴在巨石上喘息,眼底闪过一丝怯懦,挣扎着拖着满身刺的身体,往山崖上爬,看样子已经打算逃走。
景横波并没有阻拦,斗篷人还在,她更需要提防的是这个人。这些畸形的人,她在易国的山腹里曾经见过类似的,大概就是斗篷人的实验品,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眼前这几个她的死敌,就是成功品当中最强大的,能做出这种恶心东西的人,怎么能让他还活在世上?
明城几人看着,眼神闪烁,她们原本信心满满,然而此刻对上景横波和宫胤联手,却发觉似乎还是不可抗拒,眼看纳木尔爬了上去,也颇有些蠢蠢欲动。
景横波紧盯着纳木尔爬上去的地方,斗篷人是不是在那里?
忽然一声惨嚎,正是纳木尔的声音,随即头顶黑影一闪,风声一响,纳木尔已经从崖上坠落下来。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众人都怔了怔,一低头看见纳木尔直坠而下,半空中脸色惨然,而身体扭曲姿态诡异,似乎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断成了几节。
“啪。”一声轻响,他也坠入了琉璃沼泽,那美丽而可怕的沼泽泥立即涌了过来,所有人都转过了头。
景横波倒抽口气,好狠的斗篷人。
这种人,不允许背叛和退缩很正常,但出手这么决断狠辣,还是让她微微心寒。
这一下明显震慑了剩下的三人,片刻寂静之后,绯罗嚎叫着首先冲过来。
她装上白骨手脚的身体,在崖壁上居然行走自如,那白骨在自动燃烧,烧出黄红色诡异之火,她所经之处,那火线哧哧向下,崖壁虽然潮湿,也不能阻挡火势蔓延,相反,崖壁被迅速烤干,石头如粉末般,混着带毒的星火簌簌而下。
因为她爬下的路线和宫胤景横波站立的路线一致,只要两人还站在崖下凹陷处,就一定会被这火沾身,所以宫胤和景横波对视一眼,宫胤道:“往上?”
景横波道:“往下。”
往上可能还有斗篷人和他的畸形军团在等着,往下虽然靠近琉璃沼泽,但绝对没有别人在,底下一览无余,何况天弃还在掠阵。
宫胤点点头,他似乎不想多说话,景横波看看他,觉得他脸色似乎太过透明了些,心中的担心涌上来,忍不住问:“还好吗?你单独对上许平然,许平然好像还在你手下受了伤,你呢?你没事吧?”
“当然没有。”宫胤答得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无法产生怀疑,景横波却依旧不放心,追问,“那为什么你要……”
“小心。”宫胤忽然将她一推,两人闪开一丛落下的火焰,明城不知到哪里去了,上头,成孤漠顺着崖壁飞快地下来,坚硬的铁手抓在崖壁上,崖壁就是一个洞。
景横波落在另一边的一处凸出处,勉强抓着藤蔓站稳脚跟,却听见宫胤忽然道:“横波,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景横波一怔,不明白他在这时候忽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即便想起自己想好要告诉他的秘密,心中泛起一股甜蜜,刚想要说,看看四周已经逼近的恶心怪物,又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起这样一个好消息,实在太影响感觉,便微笑道:“等把这些人打发了,我就告诉你。”
“横波,”宫胤却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答什么,自顾自道,“那是了,你还有话没说,还有很多事没做,所以,得继续下去,像一开始一样。”
“是啊,”景横波眯起眼睛,憧憬地道,“我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很多事没做,我也想回到一开始,比如回咱们曾经落难过的那山林里去旧地重游,看看那些猴子还在不在。”
“或者静庭也可以。静庭红枫红时景致最美,相信你还记得。”
“是啊。”景横波笑弯了眼,想起那年静庭红枫树下对酒,真心话和大冒险。
“那就记得要去。”宫胤刚说完这句,头顶上呼啸风起,成孤漠已经逼近,不知何时绯罗蹲在了他的背上,这两人组合看起来简直像对寄生兽。
景横波正想着,是操纵旁边那棵树揍这两人满头开花呢,还是将他们凌空抓下崖壁,就听见宫胤道:“好好呆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随即掠了开去。
景横波一时有点发怔,忽然觉得,他今晚的态度动作都颇有些怪异,这让她心莫名地砰砰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题外话------
……
预计的大结局超出字数,于是调整成大结局一二三和终。今天会发大结局三和大结局终。大结局三先送上,余下的终章,我再梳理查漏一遍,七点左右发。大家看文时候不要漏了这个大结局三,不然情节就不连贯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结局(终)
(提醒一下,大结局下因为系统分段限制,无论怎么合并段落,始终发不上来,编辑一个不在,没办法,我将大结局终的开头几千字移到了大结局三,请已经订阅过大结局三的亲等会等审核过了,回头再重新看一遍,不然情节会不连贯,放心,不会再重复收费,这几千字算附赠的。另外,因为字数限制,大结局分成四部分,大结局上、中改成大结局一、二。不要忘记订阅大结局三,不然也会不连贯。没办法,系统太坑爹,每次发大结局都各种问题,折腾我一下午了……)
黑影移动得无比小心,不发出一丝声音,人还没下山崖,长长的裤管和袖管,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沼泽边。
黑影停在山崖边,将苍白的脸藏在幽黑的山崖间,那双滚滚蠕动的袖管,却在不断试探着向前……向前……
明城盯住景横波的眼光,充满憎恶和执拗。
主人已经走了,她却偷偷留了下来,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在景横波最脆弱的时刻放弃对她的攻击,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肯错过。
袖管谨慎地在离景横波半丈之外停住,却有一缕细细的绿毛,飘出了袖管,仿若有生命一般,向景横波的方向生长蔓延。
看上去像一只探出长腿的蜘蛛,或者正在生霉菌的孢子。
绿丝已经蔓延至景横波袍子下。
明城眼里露出得色。
不需要动手,只需要轻轻一抖,这绿丝沾附在景横波衣服上,再落在她肌肤上,就会令她肌肤溃烂,毒入肺腑。
马上那绿丝就要触及景横波袍子,她舒一口长气,身子开始向上攀援。
攀援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景横波所在的地方,然后浑身汗毛猛地一炸。
刚才还跪坐于地,脸埋在泥土里,不闻不问的景横波,不见了!
明城立即知道不好,疯了一样向上蹿。
然后她就觉得头皮一痛,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她脑中嗡地一声,还在紧张思考是惨叫还是求饶,眼前一晕,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下一瞬落在了沼泽边。
闪闪发光玻璃似的沼泽就在脚底。
明城的眼睛死命向下翻着,恐惧让她咽喉发哑,好半天嘶喊出一句,“别杀我!”
话音未落,景横波手往下一放。
尖叫声里明城啪一下落入沼泽,她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把崖震塌,“啊啊啊啊救命!”
还没喊完,刚刚感觉到四面八方的重力,哗啦一声,她的身子又被提起,明城张大嘴,心中的欢喜还没升起,就听见景横波自言自语地道:“这沼泽真重,下一次也许就提不起来了。”
“别,别。”明城魂飞魄散,急忙道,“大波……啊不陛下,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他是谁。”景横波声音比这沼泽还冷。
明城绝望地翻翻眼睛,半天呐呐地道:“我不知道……”感觉到身子往下沉了沉,急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直蒙着脸,穿着斗篷,而且他的属下也都穿着斗篷,根本无法分辨!”
“你的身体,是他改造的?”
“是,他很擅长这些,我们五人,都是他救下后,根据体能改造的。”
“你们这样恶心的东西,他一共有多少人?”
“没有完全见过,但想来应该不多,因为这种实验非常痛苦残忍,对人体的要求也高,失败率非常高,我们五人因为有底子,成功了,但更多人失败了。先前那边崖上,忽然闪强光令你短暂失明的,就是另外一个成功的例子,他练的是眼睛,曾经在黑暗的山腹里,开了一个小洞,服下药物之后,没日没夜不能睡觉,对着太阳看……总之后来他的眼睛根本不能接触,我们看一眼都会流眼泪。而且你看着他眼睛亮到逼人,其实他已经瞎了。”
“当初帝歌逼宫雪夜,你是怎么忽然得到那么多信息,来揭发我的?之前你根本没机会接触那些。”
明城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景横波思维这么跳跃,愣了好一会才道:“我……我本来就记得啊……”
然后她瞬间往下又沉了沉。
她只得惨叫,低声咕哝了几句,景横波凑过去听了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打进帝歌,关你入大牢,也是他救你的?”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人……”明城嗫嚅着道。
景横波又换了话题,“你到底什么身份?和宫胤当初恩怨是怎么回事?”
明城忽然不说话了,景横波低头看看,她脸上竟然露出了缅怀和怨毒交织的神情,这令她看起来越发的脸容扭曲,半似鬼半似人。
或者,从她命运发生变化的那一日开始,她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了。
“我是前国师的女儿。”好半晌明城才说话,声音低低,似乎忽然回到了无忧的当年,“有次随父亲巡视乡郡,无意中发现路边一个伤势发作的少年。”
景横波默然,想着那时候大概宫胤刚下雪山,天门历史上第一个单剑闯下山的人,必然受了不轻的伤害。
“他看起来很苍白,却一点也不狼狈,靠在一棵笔直的桦树上,人比树还笔直,膝下的落叶一层金黄,我恍惚间似看见他周身有光。”
明城的声音,听来如梦呓,她眼睛里似也有光,那种在美丽过往里,终于活过来的光。
“我像着了魔一般,从马车里走下来,将手伸给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前我绝不会轻易对车下的人看一眼,然而那一刻我只看见他乌黑的眸子,那眸子里天地阔大,星月浮沉。”
很多年前,天之骄女,对泥泞中的少年伸出洁白的手掌。
很多年前,他微微抬头看着她,并没有如话本里说的那样,接住她的手掌,挽住佳话一般的缘分,那一眼天高水长,只有命运才看得见其间的跌宕和最后的收梢。
“我父亲从前面马车上下来,本来要呵斥我,看见他,忽然眼睛亮了亮,然后说,你可愿跟着我?那少年默不作声从地上起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看着他背影,一点都没有生气,只觉得天好亮,平日里讨厌的落叶泥泞,都显得可爱。”
“他很出色,父亲果然有眼光,渐渐对他委以很多重任,当时左右国师竞争激烈,他帮了父亲很多忙,父亲那时候中了左国师的暗算,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很多事便移交给了他。父亲有点不放心,有让我也跟着学,可我哪里想的起来去学呢,我跟着他,只想每日多看他两眼罢了。”
“再后来,父亲权势越发稳固,开始了对左国师的报复,雷霆万钧,不留余地,然后,那噩梦般的一夜,就来了……”
明城住了嘴,眼底掠过早已被尘封的昔日的惊恐,那晚宫胤带人出去查办一桩重要人物失踪的案子,不在府中,半夜的时候,忽然就走了水,那火势仿佛一眨眼就席卷了整个国师府,火中还夹杂着毒气,无数家丁护卫连声音都发不出,扭曲挣扎在火中,她被贴身丫鬟推着仓皇逃跑,想不起来去看看父亲,丫鬟忽然想起了后院一口有盖的早已干涸的旧井,被一堆杂物盖着,早已无人记得也很难发现,便扶了她踉跄去了那里,井太小,只能躲一个人,丫鬟让她进去,她进去了,却在丫鬟转身打算另寻藏身地时,一刀刺死了那孩子……
她将丫鬟换了自己衣裳,拖入井中,脸砸坏,故意留下一半盖子没盖好,然后自己躲在那堆杂物里。果然没多久,蒙面的追兵来了,很容易找到了井,找到了穿着小姐服饰的丫鬟尸首,以为是她,便拖走了扔进火中,也没想起来再去搜寻旁边的杂物堆。等人走掉后她从杂物堆里爬出来,那时候整座府邸已经是死域,她从后院翻墙而出,当日逃出了帝歌。
不能不逃,那时候天下之大,无人可信,她不敢信宫胤,为什么那么巧,他就不在府中?
后来天涯流浪,隐约听了很多流言,暗指她一家,其实就是死于宫胤之手,而后来宫胤顺利接任右国师,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段经历不大光彩,她低头含糊地道,“我家出事,全家被杀,我仓皇逃出帝歌,隐姓埋名在乡间生活,整天提心吊胆,辗转搬家,这样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宫胤出现在我面前……”
仿佛命运轮回,画面重复,这一回走下黄金马车,将洁白手掌伸出的是宫胤,而粗衣布衫,跪坐在泥泞中采野菜的,换成了她自己。
她至今记得那日也是秋日,头顶蓝天被高树上金黄的树叶切割得斑斓,面前的人光芒太盛,以至于她不得不泪水连连眯上眼睛,听见声音仿佛从光团中发出,来自天上,“陛下,我来接你。”
陛下。
如当年一般,一句话改变命运。
“……他带了很多人来,说命盘所指,我是转世女王,要接我回帝歌。我无法抗拒他……”
她也不想抗拒,她受够了乡间苦寒的生活,食不果腹,衣不保暖,为了避免流浪汉的骚扰,整天在脸上抹脏臭的泥,她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她的,却知道这是她唯一一个回到从前富贵的机会,她对自己说,回去,回去才能报仇,可她内心里到底想不想报仇,天知道。
她垂下头,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就做了女王,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景横波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毒的,我也不知道那毒是谁给你的。现在我手很累。”
“我说,我说。”明城急忙道,“我做了女王,一开始是想报仇的,但是后来和他相处多了,又觉得凶手应该不是他,如果是他,他该斩草除根才是,何必千辛万苦找到我还让我做女王。但后来,我渐渐又不满女王所受到的限制,在大祭司的撺掇下,我开始想要攫取权力……”
“桑侗?”景横波眯起眼睛,这个名字她都快忘记了。
“是的。大祭司和我同为女人,有段时间很是交好。她给我看了很多所谓证据,证实我父亲是宫胤所杀,她和我说,如果我和她合作,掀翻国师制度,建立神权王权并治的国家,我的日子会比现在好很多倍……她给了我一瓶毒,金黄色,香料一般,抹在我自己身上没有毒,然后点起一种特制的香,这香也没有毒,但是两者混合,会产生毒烟,这毒烟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任何异常,需要最起码三次的渗透,前两次是引子,最后一次才是母毒。更妙的是,据说那毒是针对宫胤体质特制的,毒只对他有用。那段时间,朝中要求修改律法,允许男帝继位的呼声很高,我就顺水推舟,表示要和他商议此事,他从不单独见我,带了亲信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整座大殿都微微弥漫那样的香气,一群人在香气中议事,所有人都没有异常,而我向来柔顺,谁能想得到我会下毒?”
景横波冷笑一声。
明城听见她的冷笑,打了个寒战,急忙将刚才语气里一丝控制不住的得意,给收敛了,低头道:“为了取信于宫胤,桑侗教我,放出风声,就说女王即将嫁给国师。朝中那些人对此也乐见其成,他们担心交出帝位后我会不甘心,引发新的动荡,如果国师娶女王再登位,那自然能平稳过渡。他对此一言不发,我心中还颇有几分欢喜,想着如果他真娶我做皇后,似乎这仇不报也罢,但是很快新流言就出来了,竟然说我和人通奸!这叫我如何忍得!”
景横波诧异地看她一眼,她语气中的愤怒怨毒听得出,明城这人景横波知道,自恋骄矜,那时候那个身份,和人通奸根本不可能,但以宫胤的性子,也绝对不可能为了摆脱不想要的婚姻,就随意污蔑一个女子的清白,这里面还是有人作祟,而且这种流言的风格一看就是女人心性,十有八九是桑侗吧?
桑侗怕明城动摇,影响她的大计,所以挑拨她和宫胤之间的矛盾,但桑侗这么卖力,真的只是为了获得那一半治国大权吗?她当时已经是大祭司,权力不小,何须冒这么大的险?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桑侗勾结了黄金部发生叛乱,我在宫中呼应,对宫胤下手。但其实下手的也不是我,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后头就和逼宫那夜说得那样,他重伤,我失踪,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被改换了身份,直到最后……遇见了你。”
景横波默然,想着这是冥冥注定的命运,还是天意安排?
“你如何知道女皇地宫的?”
“也是桑侗告诉我的,我不是真正的转世女王,哪里能知道那地宫的情形。”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不会告诉我,桑侗这个人很神秘,我总觉得她拥有一些她自己本不该拥有的助力,据说她原本不该是桑家继承祭司大位的人,还有说她未婚先孕本该被家族处死,但莫名其妙的,她不仅没死,还掌握了桑家的大权。”
“皇图绢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是桑侗告诉我,地宫里有皇图绢书的。当然,她说谁也拿不到。我没想到你拿到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怎么看这绢书?”
“有说过。”
景横波从怀中取出皇图绢书,递给明城,“最后部分,告诉我什么意思,别撒谎,撒谎我就生气,生气我就手软。”
明城希冀地看着她,“我帮你看了,你不杀我?”
“嗯。”景横波漠然地道,“我不会亲手杀你。”
明城放心地低下头,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几个古怪符号,景横波之前一直看不懂。
“是早先的大荒秘文啊,以前贵族子弟都学的,我小时候学过。”明城艰难地读,“……男帝不祥,拱手大荒;女帝天降,诸族不存……”
她只读了这四句,便忍不住一叹,唏嘘道:“在这之后就没了,还真是对你们不利……”言下遗憾深深。
景横波冷笑一声。
宫胤接位不祥,自己做女王也不祥,都是亡大荒的种。自己两人之后,连预言都没了,岂不是预示大荒要灭亡在自己两人手中?这四句传出去,只怕当日帝歌那些人拼死也要将自己给杀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命运安排,只有自己能拿到这绢书,那就说明,大荒未来,只能按预言走。
有没有这预言,大荒都必须按自己的意志走。
那要这玩意何用?
她接过皇图绢书,无视明城恋恋不舍鬼火闪动的目光,手一松。
“啪。”一声,无数野心家默默好奇探索渴盼得到的传奇之书,落入沼泽。
瞬间沉没。
明城发出一声不可自控的,惋惜的吧嗒之声。
忽然她听见景横波幽幽的声音,“那毒,真的没有解药?”
明城还在惋惜地盯着那一点明黄的影子,下意识答:“真的没有,或者死去的桑侗才有……”
她戛然而止,惊觉自己失言。
“那你就下地狱,帮我找桑侗要解药吧。”头顶景横波冷冷答。
“不要——”
“啪。”
明城看见自己的脚落入了沼泽,几乎瞬间,大片沉重的淤泥如同遇见猎物般兴奋拥来,啪啪啪一阵爆响,鲜血和白骨同时炸开,银亮的沼泽镀上一片粉色。
惨嚎声响彻山谷,难为明城求生意识强大,在这种时刻还能挣扎着趴在沼泽上,连滚带爬地试图向岸边爬,每爬一寸都留下斑斑血迹和碎肉白骨,难为她居然一直向前……向前……哪怕每爬一寸身体就消失一部分不见,可是在长达一刻钟的挣扎之后,她终于到了岸边,触及了岸边干燥的泥土,一颗小石头滚到她手边,她紧紧握住,如同当年登基,紧紧握住权杖上冰冷的宝石一般,她还想再努力一把,把自己挪上岸去,斗篷人无所不能,一定能帮自己把消失的半边身体再补上,但身体变得如此之轻,轻得她不敢回头看,或者她也没有了力气再回头看,银色的淤泥渐渐涌上来,她抓紧那块小石头,仿佛那就是她的救赎,石头如此冰凉,似那年那人伸出的手,她最终没敢去接,或许这就是命运要告诉她的结局——不是你的,强求便是罪孽。
天色似乎暗到没有尽头,这是永夜,没有微光,她将脸贴在石头上,睫毛浅浅地垂下来,这一生痴嗔爱怨,到此刻才知道都是虚妄。
都是虚妄。
……
景横波没有回头。
她从不愿亲自审判一个人的命运,可这天地人心,如此之恶,不以极端手段惩罚,她过不了心的那一关。
她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奔跑,仿佛前方就能看见明亮的光,仿佛只要再跑一步,就能看见那个人,如明城描述地一般,在她的绝境中,从一团光明里走出来,伸出手给她,说一声,陛下,我来接你。
天始终没亮,光未从天地生,她一直狂奔到精疲力尽,最终在道路的尽头轰然倒地,她摊开四肢在冰冷的地上喘气,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漫天的星子星光如剑,毫不容情地向她压下来。
……
没有人知道景横波如何度过了那一晚。
耶律祁等人再见她,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景横波飞鸽传书,直接回到了蒙国边境,横戟三千军待命之处,然后命令所有人在那里汇合。
只是时隔半个月,双方再见,都觉恍如隔世,变化巨大。孟破天的尸首已经由她的父亲接了回去入葬,玳瑁规矩,未嫁女不能葬在外乡,必须魂归故土,否则永为游魂,裴枢一直谁也不理,游魂一样独往独来,耶律祁半个月瘦了很多,他身后的车厢里,躺着不知道该算死还是活的耶律询如。
耶律询如剩下的那一口气,让所有人都不忍心放弃她的生命,耶律昙重伤未愈,一直跟着,紫微离开了,说要去找合适的药,耶律祁除了实在不方便的事情,其余姐姐事务都亲自打理,短短半月熬瘦一圈。
而这些形销骨立的人,看见同样形销骨立的景横波时,也禁不住深深震惊。
景横波并没有提及宫胤的死,她内心里从来不认为他会这样结束,那个人,像是所有知道自己结局的动物一般,留下一点最后的预兆,然后选择在世人面前消失。
她记得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他要她记住,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当时听来是寻常,此刻却明白,他留下了未解的恩怨给她,就是要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长久地、努力地活。
然而他没有留下回归的诺言。
是不愿再骗,还是无法给予,她不能向他、向天要答案,这大荒土地印满她寻找他的足迹,然而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他。
所有人在她眸中看见了某些结局,所有人缄默不语,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决定。
或者,是再将大荒游一遍。
景横波也在沉默,她停留在蒙国边境,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日蒙虎带着他的新夫人到了边境,当日喜宴事件中,唯一幸运的就算这位新娘子,竟然逃脱了许平然的魔手,呆在床下安然无恙,床塌时她被挤入死角,也没受伤害,据她说当日曾有人在许平然运功时潜入床下,换走了她的新娘喜服,后来又冲了出去,她看见那个浑身似乎没有骨头的伪新娘,在宫胤和许平然对掌之后,又偷袭了宫胤一掌。
景横波到此时才知道那夜洞房里的完整始末,知道宫胤和许平然对掌之后的最虚弱状态,被人乘虚而入,他当时的离开,想必已经是迫不得已。
她想起那晚,长廊之上的风雪之阵,当时从身后刺杀向裴枢的那一剑,很明显不是雪山弟子所为,她记得那剑的光影,是黑的。
有人将许平然引到洞房,再引她们去洞房,导致双方死拼,而他渔翁得利。
但斗篷人,到底从中得了什么利?
没几天,蒙虎又驾驶着马车来了,这回车上走下的,是旧人。
紫蕊在初冬瑟瑟风中微笑,看见景横波的那一霎,笑意转为泪光。
景横波却敏感地发现,这妮子肌肤丰润,容光焕发,连泪水都显得充盈饱满,显然是有喜事。
果然是喜事,当晚,紫蕊在给她打水洗漱时,悄悄给了她一封信。
景横波打开看时,却是一封求娶书,沉铁大王铁星泽,求娶紫蕊的婚书。
景横波拈着那言辞诚恳的婚书不语,烛光颤颤地在她脸上纵横,交织出淡淡阴影。
紫蕊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喜悦,有点诧异地瞧着女王,她忍着羞涩把婚书掏出来,其实也有几分想要让女王欢喜一刻的意思,可现在瞧着,女王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意。
或许,失去国师的悲哀太深刻了吧,任何喜事都难以冲淡那样的沉重。她心中轻轻唏嘘。
半晌之后,景横波轻轻将信叠起,硬挺的纸张在指间簌簌作响,她的声音也很轻,“紫蕊,你真的愿意嫁吗?”
紫蕊羞涩地低下头。愿意,如何不愿意?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那静庭红枫下微笑温和的男子,是这世间一切内心彷徨少女的心的皈依。
“你以前久居深宫,见识的男子太少,”景横波还在慢慢折着信纸,慢慢地道,“或许我不该一直把你留在玳瑁,你走出去,见到更多的人和事,或许……”
紫蕊霍然抬起头,“不,女王!不是这样的!这些年我在玳瑁独当一面,也没少见识人和事,但……但谁也不及他!”
她嚷完,终于发现自己冲动,满面飞霞地低下头去,呐呐着请罪。
她垂着头,便无法看见景横波复杂的眼神,好半晌,才听见景横波问:“玳瑁江湖现在还安分吗?”
转移话题让紫蕊松了口气,急忙答:“现在很安分,再也没有试图越界。”
“还是以前的势力对比吗?”景横波道,“十三太保那个组织,有没有崛起?”
“没有。”紫蕊道,“十三太保组织,真正算得上有才智的,只有那个二太保简之卓,不过这人时常出外云游,对帮会里的事务并不着紧,所以十三太保有心无力,目前相安无事。”
景横波点点头,凝视她半晌,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一抹红晕慢慢抹上紫蕊面颊,然而她没有退缩,坚定地迎上景横波的眸子,“望陛下成全。”
景横波吸了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道:“当年我从凤来栖带出三个人,后来翠姐死了,静筠杀的,前阵子静筠也死了,我杀的,只剩下拥雪,还小。之后便是你,紫蕊,记住,要有勇气好好地活,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陛下,”紫蕊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您放心,就算我嫁人了,也永远是您的忠心部属,永远不会背叛您。”
景横波拍拍她的手,“记住保护好自己就行。”她转头看外头渐渐沉暗的天色,“既然如此,那就明天启程,将你送到沉铁完婚之后,我再回帝歌。”
……
进入沉铁的时候,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降落。
但萧瑟的雪意没有掩住这个城池的喜气,目光所及的地方,道路整洁,泥泞尽扫,树木修剪,垂挂花红。百姓们衣着整齐干净,来来往往洋溢笑意,互相打招呼着要去领米粮猪肉,大王即将大婚,城中五十岁以上老人都可去官府领取米十升,猪肉一刀,以作同喜。
女王銮驾进入都城的时候,铁星泽率领百官,亲自出城迎接,城中万人空巷,夹道相迎,这是景横波巡视大荒以来,受到欢迎最烈的一处部族,毕竟当初景横波提兵替沉铁解围,扶立沉铁大王铁星泽,和沉铁王室交情莫逆,她终结谁,也不会终结到沉铁头上。
立在道旁的铁星泽笑容温煦而亲切,一如当年,景横波凝视着他,想起当年初见,春风里那人让人沉醉的眼,想起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想起“刹那”照相馆里那张照片,忽然有些恍惚。
人生刹那,回首百年。
偶一回首,看见后面马车里,紫蕊悄然撩起车帘,目光流转,都在铁星泽身上,她心中暗暗一叹。
铁星泽倒没有急着看他的新娘,先问候了景横波,又问起了宫胤,景横波只道宫胤隐居疗伤,铁星泽表示他这些日子很是搜集了一些良药,稍后托景横波转给宫胤,景横波谢了,笑道:“你二人的交情真好。”
“好歹也算是总角之交。”铁星泽笑意诚恳。
“还是你长情。”景横波唏嘘,“虽是总角之交,但其间也有多年不见,我记得你是成年后才作为质子上帝歌的吧?换成别人未必记得童年时那些情分呢,保不准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
“那倒是,童年和青年,变化总是很大的,好在心性没那么容易变。能和国师一辈子挚交,是我的荣幸。”
景横波笑一笑,道:“遇见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幸运。”
当晚沉铁宫中大宴,宴席之上,女王和沉铁大王亲自议定了婚礼将在三日后举行,之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备,在女王的坚持下,紫蕊不会立即住入王宫,将随景横波在专门接待贵宾的万国馆居住,随后在万国馆出嫁。
景横波在席上吃得很少,其余人也不过随意用用,只有裴枢在席上喝得烂醉,景横波只好提前离席,带着所有人回了万国馆。
一路上裴枢酒醉得厉害,不住扒着马车呕吐,吐到后来竟吐出血来。
景横波一声长叹,和耶律祁道:“知道他心气郁结,也便让他喝了,喝了却又不能好好顾及身体,一个个都想折腾死自己么?”
耶律祁给裴枢渡着气,淡淡道:“总要他自己想通才好。”
“你呢,”景横波看着他瘦了许多的背影,心中一酸,压抑已久的情绪险些溃堤,声音不由自主哽咽了,“耶律,告诉我,如何能走出来。”
“我们都没有走出来啊,横波。”耶律祁的声音似一场压抑的梦,在昏暗的车厢内游移,“像一场噩梦,忽然,一直在的,走了;牛皮糖一样的,没了;最鲜活的,躺了。变化发生在一瞬间,像噩运忽然罩住了所有人。甚至每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去支持对方,因为自己快要倒下了。”他转头,看着景横波的眼睛,眸光深而温柔,“然后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我们当中,最坚强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景横波茫然半晌,苦笑道:“那大概是我被他虐得次数太多了。”
耶律祁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景横波惊觉他的手心,不知何时也凉了。
“我在为姐姐焦心,然后最近还在一直不停噩梦。”耶律祁沉沉望着屋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梦都是一个场景,都是许平然死的那一幕。她自己先震断了心脉,她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她死死盯着我,眼底却没有仇恨,只有悲哀,那么浓那么重的悲哀,我总在这样的眼神中醒来,觉得悲哀萦绕不去,而冷汗满身。”
景横波从没听他说到这个,一时怔住,想到耶律祁不是个外向的性子,会说出这话,想必这样的心理压力很沉重了。
可是许平然是他的仇人,她不认为他杀她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或许,是最近大家压力都太大了吧。
身侧裴枢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又响了起来,吐也罢了,还砰一下跳下车去,这人醉归醉,却依旧跑得很快,迎着风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撕开衣襟,对着空旷的黑暗大叫:“来吧!来吧!来一刀!”
午夜的雪又薄薄凉凉地落下来,他的脸和胸膛却泛起赤红,那是在心头灼烧不尽的火,那火是无尽的内疚和自责,毒一般噬咬,无穷无尽,冷雪不覆。
七杀追了上去,将他硬拖回来,拖回驿馆,按捺在床上,景横波看这模样,也不能放心,无奈之下,亲自下厨,让拥雪教她烧了一碗醒酒汤,端去给裴枢。
她和裴枢在那晚之后,没有过直接交流,她避着裴枢,裴枢也避着她,两人之间隔着孟破天的死,她自己还有无法排解的巨大痛苦,根本无心再去宽解他人。她等待着他慢慢想通,然而此刻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置之不理,过于自私。
有些话总要说开,有些事总要面对,裴枢那样性情激烈的人,如果不能发泄,迟早会毁了自己。
她去烧汤之前,再三嘱咐紫蕊早些休息,不要再出门,随即和拥雪去了厨房。
醒酒汤烧好,她亲自端了去裴枢住处,还没敲开门,忽然听见后头拥雪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陛下,不好了,紫蕊不见了!”
景横波手一颤,“啪嚓”一声,汤碗碎裂在地上。
……
趁夜策骑再入城。
当夜,沉铁王城靠近王宫的百姓,都听见了急如骤雨的马蹄声。
他们很惊讶,这夜半时分,谁还敢策马当街,还是往王宫方向。百姓们透过门板缝隙,看见着黑底红边软甲的横戟军精卫,风一般飙过,在队伍的最前方,隐约有女王的旗帜招展。
百姓们更惊讶了,半夜点齐护卫,招摇过市,等同于挑衅,女王和大王如此交情,这是怎么了?
景横波带齐了所有护卫,同时传令城外驻扎的护军入城,她甚至迎着大家诧异的目光,下令城外横戟军再派出传令兵,调动附近玉照龙骑。
这下连裴枢都酒醒了一半,怔怔地问:“玉照龙骑什么时候到了沉铁附近?”
景横波手腕绕着缰绳,目注黑暗,声音幽渺,“在你颓废酒醉的时刻。”
裴枢转头盯着她,满是血丝的眼眸看来有些骇人,景横波转回头,并不避让,她看起来是在笑,笑意里却微带讥诮,裴枢忽然有点不敢接触这目光,有点难堪地转过头去。
“我也很想喝酒,想大醉一场,想抛开一切,想狂奔到世界尽头,把这见鬼的人,见鬼的老天都大骂一顿。然后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等自己老去烂成白骨。”景横波策马不停,在他身后声音清晰,“因为我也很痛苦,当我亲眼看着他落入琉璃沼泽,当我亲眼看见我安排的后路却成为了他的死路,当我亲眼面对信任的人再次当面背叛,当我终于明白我的粗心大意,终于明白这一次他的离开或许就是永远,明白我最想对他说的那句话也许他永远都不能知道的时候,裴枢,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
不仅裴枢霍然转头,连周围耶律祁和七杀等人也都忽然勒了马。
当日发生的事,景横波一直没和任何人说,但宫胤再次失踪,天弃没回来,谁都知道发生了变故,只是不忍问不敢问,然而今夜终于听见她亲口说起,忽然便觉得心惊。
景横波马速很快,却依旧不停地说下去。
“切肤之痛确实只有自己知道,但要不要将这疼痛再加倍或者强加于别人,却是自己的选择。我曾是软弱放纵的人,然而这几年,和他的分分合合,教会了我习惯人间的变故和痛苦,我没有买醉的时间,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有重要的朋友需要我的保护,我还有存在的意义,就为了这意义,我愿意咬牙存在。”她转头,一鞭子抽在裴枢马上,“失去和内疚的人,不是你一个。裴枢,别让我忘记在天灰谷死亡绝境之中,都不曾沉沦,带领所有兄弟挣扎求生的那个人。”
裴枢的马发出一声长嘶,不满这忽如其来的挑衅,裴枢双臂勒紧,手背上青筋炸起。
景横波已经不再说什么,从马上闪身向前,前方就是王宫了。
幽淡月色里她背影笔直,众人凝望着她依旧纤细的背影,眼神里浮出疼痛和欣慰之色。
真正强大的女王已经长成,她不再放纵恣肆,知道何时收敛羽翅,然而在风刀霜剑之前,她冷静展开的羽翼,已经足可遮蔽天下。
伊柒悄悄地勒了马,唇角逸出一抹微笑,转头对师兄弟们道:“咱们的小师妹不用保护啦,咱们是不是也该继续咱们的修炼,重新建个昆仑玩玩?”
“啊呸!”六个逗比齐齐呸他,“是咱们的小师妹,你比她小!”
……
王宫的宫门,自然是紧闭的,宫城之上,守城的御林军很客气地对下头喊话,“回禀陛下,宫门入夜,非紧急军情不得开启,微臣等职责所在,还请陛下宽宥。”
话说得客气,那城门之上一字排开黑压压的人头,却说明了里头对于女王忽然到来的阵势,似乎也不是全无警惕。
“虽不是紧急军情,”景横波淡淡道,“再耽搁下去,只怕就真要成紧急军情了。”
城上众人齐齐色变。一人厉声道:“陛下和大王交情莫逆,大王对陛下恭敬有加,马上您麾下女官就要成为我沉铁王后,如此情义,何以让陛下忽然夜半挥师而来,迫于宫门?难道陛下是要以此和我沉铁开战吗?”
“朕没有时间听解释,听扯皮,”景横波仰起脸,月色下桃花媚的眼眸,此刻煞气浓烈,“朕以十声为号。三声之后,广场外的横戟军会进入广场;六声之后,城门外的横戟军会开始攻城;十声之后,已经进入你沉铁边境的玉照龙骑,会顶盔贯甲,拣最近的城池开始攻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进入你王城!”
霎时城上城下皆静,别说城上沉铁御林军震惊,连城下景横波自己的人都失声,不明所以地看着景横波——女王疯了?不就是紫蕊女官失踪?十有八九小情人长久不见,偷偷进宫私会而已,以女王平时性子,一笑了之,回头悄悄接出来也就罢了。怎么今夜又是大肆追索,又是直逼王城,如今连大军压境的威胁都说了出来,完全一副不讲理不通融的架势,何至于如此?这么一闹,紫蕊颜面何存?后头的婚事还要不要办了?
景横波却不理会,只仰头凝视宫门上沉铁深黑的王旗,眼眸也如那旗一般黝黑,毫不犹豫开始数数,“一……”
宫城之上有狂奔的脚步声离去。
四面静得毫无声息。
“二……”
宫城之上军士开始列队,隐约响起机簧拉起的声音,景横波身后护卫脸色沉肃,裴枢酒已经醒了,并没有多问,直接指挥军士也开始列阵。
“三……”
女王微有些慵懒沙哑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战鼓初擂,令这夜的心跳都开始剧烈,因为随着那微微拖长的尾音,已经有大批后备横戟军士兵,涌入了广场。
宫城之上明显骚动起来。
“四……”
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各种武器拉开摩擦的声响,回荡在城上城下。
横弓将挽,拔剑难回。
忽然一阵剧烈的跑马声,盖过了这些惊心的喧嚣,那声音如此激烈清晰,自宫城内传出,所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知道是战是和,只在此刻。
内侍尖锐而怪异的嗓子,穿透这夜,刺入每个人耳中。
“开宫城,大王迎女王銮驾!”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毕竟,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是谁也不愿看见的事。
景横波仰起脸,夜空里,有絮絮的雪花飘下来。
这样的雪让她心中掠过一抹阴影,当年,帝歌,那几乎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夜,也是飘着这样的雪……
雪落在脸上冰凉,打开的宫门后,站立着的沉铁士兵,脸色也冰凉,充满敌意。
横戟军很有些尴尬,他们曾和沉铁士兵并肩作战,没想到今日忽然就剑拔弩张。
景横波并不理会别人的脸色,毫不客气将所有护卫都带进了宫城,沉铁御林军看看那内侍没有说什么,便也没有拦。
景横波直接问那跑得满头大汗的迎接的内侍,“紫蕊在哪里?”
“在大王寝殿。”内侍倒很合作,冲着她点头哈腰,“奴婢带您去。”
“不必了,朕自己认得路。”景横波来过沉铁王宫,当然知道铁星泽的寝殿在哪里,她对耶律祁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抵达铁星泽寝殿不过是一霎的事,那宫殿在夜色中暗影沉沉,只点着稀落几点灯火,景横波看着挤在廊下取暖的宫女内侍们,心中那抹阴影更浓几分。
没有惊动宫女,她直接穿门而入,衣袖一动,匕首已经握在手中。
大殿昏暗,屏风后一点明烛摇曳,那牡丹花鸟之后隐约阴影,似乎人在屏风后喁喁细语。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气味,熟悉到令人惊心。
景横波掌心忽然就出了汗,匕首险些滑脱。
下一瞬她已经在屏风背后,灯光映照,她在出现的一霎抬臂举手,一个狠狠扬手扎下武器的姿势,然而瞬间,匕首“当啷”一声落地,她的声音忽然尖利干涩,“紫蕊!”
屏风后是紫蕊,屏风后没有回答。
屏风后只有浓腻的鲜血,在金砖地面上缓慢流淌,将屏风红木底座染红,那国色牡丹的鲜翠的底叶,被洇染成一片古怪的深褐色,花色便显得暗淡而诡异。
紫蕊就蜷缩在那屏风下,身子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浅紫色衣裙一片深紫,腹部中间露出一截刀柄,缠着金丝,镶着宝石,一看就是宫廷御用。
听见声音,她慢慢抬起头来,看见景横波那一霎,露一抹惨淡而歉然的笑意。
“陛下……陛下……”她轻轻道,“对不起……对不起……”
景横波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咬咬牙,上前抚了抚紫蕊的伤口,只一摸,心便重重沉了下去,脸上却绽出微微的笑来,轻声道:“别说话,省着点力气,我让人救你……”一边对外大叫,“司思!司思!”
她扬着声,心中却一片冰冷,死亡再次贴着她身边人蹑足而来,如此频繁而冷酷,她措手不及,然后发现自己一次次都无能为力。
衣袖被冰凉的手牵住,紫蕊的声音在她身后如这烛光微弱,“陛下……不用了……我知道哪里是要害……我时间不多了,有话……有话和您说……”
景横波正在悄悄擦眼泪的手指停住,霍然转身,“什么?你是……”
紫蕊是自杀?
她为什么要自杀?
景横波再看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心中若有所悟。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道胸中回旋的浪潮,是痛苦还是愤恨,是不解还是无奈。只觉得那冰冷的潮,一波波要将她没顶,直至窒息。
世上多少痴儿女,过不得情关。
“……原谅我……”紫蕊垂下眼睫,轻轻道,“我爱他……”
“你爱他,”景横波在她身侧失神地坐下来,轻轻道,“所以你轻易信他,所以你擅自入宫,所以你发现了他的问题后,选择放他走,然后自杀。”
她古怪地笑一声,很想说你真的算自杀吗?在这种时候的自杀,在这种时候他明知你会自杀而离开,难道不是杀害吗?
然而到了此刻,她忽然心如死灰,这些戳心的话不说也罢,插在自己心上的刀,何必再拔出来插人家心上。紫蕊便纵有私心,说到底,她还是被自己害了,当初如果自己能早点发现,当初如果自己不大力撮合,何至于有紫蕊今天?
她带紫蕊前来,原是试探,原是验证,原是想给对方最后一个机会,原是想万一真是那样,也让紫蕊亲眼看见交代,她做好了准备随时带紫蕊回去,谁知道她如此心痴,而他,如此狠毒。
“陛下……陛下……”紫蕊喘息着,摸索着她的手,景横波轻轻伸过手去,给她握住,两双手都一样冰冷,沾着血迹,她心中掠过一缕悲凉,想着越华美饱满的人生,一旦落雪,越寂寞苍凉,那些热热闹闹拥在她身侧的人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离去,似雪泥上飞鸿的爪,留一抹痕迹,再被新雪冰冷地覆盖。
“我对不起您……当年,静筠背叛,翠姐死的时候,我暗暗发誓,这一生一世,绝不会背叛您,可如今……”紫蕊的泪落在景横波手上,一滴,一滴。
此刻,只有泪是热的。
“是啊,”景横波牛头不对马嘴地道,“那一夜,也是飘着这样的雪啊……”
紫蕊唇角绽一抹惨淡笑意,忠义和爱情不能两全,当她忽然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她只能选择自戕,这依旧是一种背叛,她该留住他,等待女王的到来和制裁,而不是挥刀入胸,用自己的性命绊住女王追索的脚步。
至此刻她无颜面对,只能以死救赎。
“我的罪……只能下辈子再向您赎了……”紫蕊轻轻道,“现在我能赔罪的,只能是最后一个秘密……您还记得当年在玉照宫,您曾经为我和国师争执的事吗?”
景横波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是她和宫胤第一次最为激烈的冲突,当时宫胤似乎把紫蕊错认成了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事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紫蕊,她强硬救下紫蕊后,紫蕊当即发誓除非死,绝不泄露半句,事后确实也一直守口如瓶。
如今,紫蕊死亡在即,终于打算说了吗?
她却已经没有听的心情了。
所谓秘密,知道又如何?从明城那里已经知道了许多,皇图绢书都被她毁了,而宫胤,也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便知道再多秘辛,也挽不回她所承受和所损失。
紫蕊似乎也在犹豫,这时候说这些,其实对于女王,已经不能算是安慰了。
然而最终她还是低声道:“那天,右国师和我,说起明城女王。说起了前国师……他说,是他当初假借卜卦,接回明城女王,是为了补偿她,因为,前国师的死,确实和他有关。”
景横波微微意外,转头看她。
“因为,当年左右国师之争,到尾声时,前左国师败局已定,明城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的麾下,似乎更加听右国师的话,害怕将来他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便起了借势铲除右国师的心,右国师发现之后,碍于明城父亲对自己的恩情,不便下手,却在前左国师临死反扑的时候,带领属下避了开去,间接导致了前右国师的死……”
这段话听来拗口,景横波倒明白了,也就是明城的父亲忌惮宫胤,想要狡兔死走狗烹,宫胤不想恩将仇报,也就顺水推舟,令他死于政敌反扑之手。
只是他因此难免愧疚,便很花了心思,接回了明城,补偿自己对她的伤害,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内疚心理,他才会着了善于伪装的明城的道儿。
“右国师告诉我,他和明城当初的婚约,根本就是明城自己放的风,他之前就没有想过娶明城,之后,更不可能……”
景横波微微苦笑一声,想着宫胤那时候那种性子,这句话也相当于表白了吧,难怪他后来发现认错人之后,那么雷霆大怒。
如果当时自己听见这句,也会心花怒放吧?可惜,迟开的花儿,最终开在了雪和血里,永不复当初艳美。
“国师还说,”紫蕊轻轻喘息,字字艰难,“说大荒局势复杂,六国八部地方包围帝歌的奇怪格局,本就是开国女皇的故意设置。因为龙家的诅咒,皇位不能由她的子孙继承,她便对后世继承者没有任何好意。所谓转世,所谓傀儡,所谓十四部包围中央,都是为了限制大荒代代王权,好让她的子孙,将来有机会从江湖之外,打回帝歌之中……而且传说中的皇图绢书,神秘地宫,都不过是开国女皇……用来转移历代掌权者注意力的障眼法。女皇地宫里是空的,就放了一部……绢书,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被女皇运出帝歌,其中就有当初她集合天下能人异士,搜集的各种秘法孤本,关于如何改良人的体质,如何打造凶猛绝伦武力超强的怪物和工具,如何激发人体的潜能等种种异术……国师当时说,历代女王被这所谓皇图绢书,女王地宫秘密吸引,为此葬送性命的,比比皆是,让你如果听见类似的谣言,不要轻信,记得要保护好自己……”
“他……”景横波抿抿嘴,听见自己声音空空的,“有没有说女皇的地宫秘本,究竟流往何处?”
“没有……国师只是说,他追查多年,已有端倪,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代的女皇后代,就会有所动作,所以您……您一定要小心……小心桑侗……”
“桑侗?”景横波诧异地重复一句,实在没想到,怎么事情又和桑侗扯上关系了。
紫蕊没有回答,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指,道:“陛下,天好黑……夜好冷……你要……你要多穿些……”
景横波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指,转头看见屏风后榻上,一件霞帔熠熠生辉,似彩霞般耀亮全殿,那该是铁星泽为紫蕊准备的衣裳,或许,她今夜就是来试这沉铁王后大礼服的。
携欢喜而来,碎梦魂永归。
她略微犹豫,终究伸手取过,披在了紫蕊身上。
紫蕊苍白的手指,立即抓住了霞帔的边缘,她抓得如此用力,近乎痉挛,霞帔上金线红宝绣成的凤凰扭曲似折翼,一点猩红的血迹,落在那凤凰以黑曜石镶嵌的眸上,如一滴泪,一闪不见。
“紫蕊,咱不嫁了,这就回去,”景横波揽着她,轻轻道,“傻女子,这些臭男人,无情无义,哪一个值得咱们用命去护?咱回去,读书,绣花,玩遍天下,穿尽这世上最好的时装,等到遇见真正的好男人,我亲自给你设计最美丽最华贵的婚纱,保证你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前提是这回这男人,你给我时间,让我擦亮眼睛,好好给你找,好好给你把关,咱不急,不急,还有大把的好年华……”
风旋得急,携了漫天的雪花,卷入殿中,将烛火扑灭。
殿内幽幽的暗下来,隐约血色如红色地毯幽幽闪光,在那一片暗红的色泽里,有相拥的女子,一个轻轻细语直视前方,一个淡淡微笑,垂下眼眸。
天地在这一刻悲风呼号,窗外的雪落在眉尖,大荒历三七三年的冬,在这一刻,无声到来。
……
雪路从视野这头,蔓延到视野那头,其实没有尽头。
因为尽头就是雪山。
景横波仰起头,雪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却线条峻拔,显得分外孤清冷峭,山势笔直向上,似一柄将要戳天的刀。
身后有响动,她回头,下车来的是耶律昙。
耶律昙自从强力挣脱许平然的吸功,便受了极大的反噬,养了很久身体都未恢复,然而此次他坚持要来。
除了他,这里也没有别人更熟悉雪山的道路,景横波知道他其实是雪山的忠诚弟子,然而耶律询如的遭遇,终究让他失去了对雪山最后一丝情分。
景横波默默看着眼前银色的山峰,很多次以为自己会来,最后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追索到雪山。
她握紧了掌心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支录音笔。
几次三番出现桑侗的名字,让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火马车狂奔于玉照广场,在那马车上,被挟持的她为了自救,曾经让桑侗对着录音笔,留下她最后想说的话。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便将这录音笔给忘记了,直到这名字从紫蕊嘴里吐出来,她才令人飞马回帝歌,找到了那个录音笔。幸亏当时她已经把录音笔给关了,宫胤又一直严密封存着她的东西,之后她回帝歌后心绪不宁,也没把玩过自己的现代玩意,这录音笔,还残留一点电。
她听完了录音笔里的留言。
是桑侗最后留给桑天洗的话,话很短,并无母子亲昵,只简单说了几句话。
“天洗,你有父亲,就是你一直称为师傅的那个人。”
“所以,雪山是你的。”
“而我,一直想把天下也夺来给你,因为那个女人,她想要的是天下。”
“那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了你父亲,还要抢这天下。她想要的我都不想成全,所以我让人抢走了她的儿子,而这天下,眼看我是不成了,或许,你可以。”
“做到这些,再杀了景横波宫胤和那个女人,你就算是为我报了仇。”
“此刻,你会在哪里看着我?很欢喜你没有出现。”
“我和他的儿子,本就该如此优秀,绝情冷性。”
“不必祭奠我,不必给我收尸,不必理会桑家,你的天地在更远的地方,我在更远的地方看着你。别让我失望。”
“天洗,保重。”
……
一路向上,似在攀天。
有耶律昙带路,传说中的天门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关隘和抵抗,耶律昙也很诧异。发现很多以前有天门弟子守卫的地方,现在都已经被撤走了。
景横波在雪山附近本来就留有军队,据他们说,雪山曾有过两次大的变动,之后雪山附近村落纷纷迁徙,而雪山上的人数,观察下来,也少了很多,近年来更加深居简出,几乎不见人踪。
景横波知道这变动,就是当初许平然下山,以及在帝歌失败后再次上山导致的。第一次下山,许平然带走了多年来以秘法培养的怪物军团,惨败于帝歌,在和裴枢长达半年的消耗战中,几乎死伤殆尽。之后再上山,遇上慕容筹重掌大权,夫妻反目,争斗后许平然失败,只得又带了一批亲信子弟下山,接连两次内耗外损,天门实力大损是必然的。
身后似有风声,景横波回头看了看,只见一抹紫影摇摇荡荡在天边掠过,便知道紫微上人还是来了。
只是老怪物越发的老怪物,根本不露脸,连自己几个徒弟都不理会。
景横波也不想勉强他,这些日子以来,谁心里没留下几个鲜血淋漓的伤疤,打下几个无法自解的结?
行到半山处,似乎已经没有了路。再向上看,似乎上头有一截瀑布,瀑布之上,则是皑皑的雪。
面前是巍巍山体,山体中有洞,原先似乎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山间洞,但此刻两扇大门,紧紧关着。
耶律昙在门前驻足,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原来是最简单的火洞啊……”
七杀上前摸了一阵,大呼小叫地说根本没有缝隙,这是一块整铁,而且是最重的海底玄铁,这么大一块,足有数万斤,浑然嵌入山体中,根本无法推开。
没有机关,没有陷阱,没有大片的弟子结阵来挡,却将最后一条通道就这么堵死,天门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简单粗暴地拒绝任何访客。
景横波很诧异,难道天门打算从此闭关自绝,自家的人也不出来吗?
所有人摸了半天,才在门上发现一个细小如发丝的孔,景横波瞪着那孔无语,这么细的孔能插进什么?发丝?这点小孔就能打开这万斤巨门?
裴枢沉着脸道:“大军火炮拖上来也未必轰得开,何况火炮根本拖不上来。”
耶律昙盯着那门,久久不语。良久忽然道:“我有办法开门,但是,希望各位暂避。”
景横波诧异地看他一眼,一路来他带自己等人绕开关卡走捷径,并没有任何遮掩之态,此时却忽然忌讳起来,这门有什么不对吗?
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想想,点头,示意大家退后。
走开时她看了耶律昙一眼,那少年正注目着那门,冰晶似的脸毫无表情,静若磐石,发丝却在无风微动。
她忽然想起当初耶律家大院,冰棺中的少年,静静躺在缭绕的冰雾白气之中,安详若死。
仿若便是此刻神情。
这联想不大吉祥,她甩甩头挥去,忽听身后耶律昙道:“祁堂兄,麻烦留一下。”
耶律祁愕然回首,景横波想着耶律昙和耶律祁这两个堂兄弟,或许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带人先离开。
在转弯的山道上等了一会,没听见门开启的声音,却见耶律祁走了回来,景横波疑问地看着他,耶律祁脸上的神情比她还茫然,道:“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请我帮他看看他的水囊,说怀疑有毒,我查看过了,没事。”
景横波听着,也觉得古怪,忽听轰然一响,那边七杀跑过去看,欢呼道:“开了!开了!”
景横波颇有些惊喜,快步过去一看,果然那严丝合缝的巨门,正缓缓向下陷落,露出可供一人来去的缝隙,但依旧看不出门是怎么打开的。
耶律昙盘坐在门边的一块石头上,还是那个脸色和神情,淡淡地看着他们,道:“进去吧,里头是天门的火熔洞,直走,不要进入旁边任何的小洞,之后再过一片冰湖再向下,看见山谷,便是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了?”
“开这门很耗力气,我得休息一会。但你们需要抓紧时间,这门一开,里头就应该有准备了。”耶律昙摇摇头。
景横波转头看看,正想安排谁留下来给他护法,耶律昙已经又道:“雪山禁制其实很多,我刚才带你们绕开了而已,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过来伤害我,你们先走吧,我需要静心调息一会。”
景横波看他神情执拗,也知道天门弟子都这德行,冰雪骄傲,不愿被人看见衰弱之态,好在这一路过来,确实无人,她只得道:“如此你保重,如果伤势不能支持,就不要进去了,寻个地方好生休憩,回头我们来接应你。”
“不必了。”耶律昙摇头,看向遥遥云天之外,“我应该不会再进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等你们。这一路,算是我对询如救护之恩的回报,之后,江湖不见吧。”
“那么,”景横波深深看他一眼,“保重。”
耶律昙默然,至始至终,他始终看向天边,那边一抹薄云如带,正缓慢正大片云团中挣脱。
直到景横波带着人消失在山洞深处,他才慢慢转头,垂下脸。
淅淅沥沥,地面顿时多了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他喘息几声,慢慢摊开一直握紧的手掌,掌心里,一枚细长的金针血肉模糊。
天门特制的金针,只在内门弟子体内盘桓,用以助弟子“绝情忍性,成就神功”,一生无法拔除。
唯一拔除的那个,是先慢慢逆行金针,逼近心脏,最后在无奈情形下,金针碎裂冲体而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他,在刚才一霎,看见那细孔,便知道了这门的唯一开启方法。
一条命,最大的牺牲。
他垂着脸,轻轻喘息,唇角一抹骄傲而又惨淡的笑意。
天门历史上,第一个瞬间强力拔针的成功者。
针早已和经脉血肉相连,强力拔针那一瞬,经脉俱碎,五脏全毁。
所有内门弟子都知道的事,所以这么多年,哪怕日日忍受痛苦,也无人敢于尝试,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惨烈。
死亡并不可怕,历经痛苦的死去,才需要勇气。
世间最大痛苦,他承受过,并成功了。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喷出碎裂的血肉,那是破碎的内脏,死亡近在眉睫。
他却笑得越发骄傲。
天门,毁了我一生也毁了无数人一生的天门,你们终将失败。
当耶律祁走进那溶洞通道之后,天门注定将荣光不在。
许平然,告诉我,你一生的寻找,一生的骄傲,如果毁掉了你一生为之牺牲一切的天门,你在阴曹地府,会是什么感受?
我会亲自下去,问问你,顺便告诉你,这是我为询如报仇的方式。
死亡前的笑意如此快意。
那晚,屋瓦霜凉,他在屋顶上,看见耶律祁和许平然的最后决战。
看见耶律祁撕破的衣襟,看见许平然最后一霎的震惊。
看见他下腹的红色云纹,和她最后的自断心脉。
作为许平然的入室弟子,他自然知道那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一霎震惊,才知雪山真正的传承就在眼前,才知那一刻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所以一路上雪山,他准备了春药,在刚才,放进了水囊,留下了耶律祁,并在他衣襟上做了手脚。
嗅过那水囊的耶律祁,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发作药力,到时候,会很有趣吧?
当慕容筹知道耶律祁身世,当耶律祁知道自己身世,天门,会发生什么变化?
得知自己杀了亲生母亲,耶律祁会好好接受天门吗?
母子相残之后再父子相残,天门还会有未来吗?
许平然,你牺牲一生幸福得来的天门,因此而毁,你在地狱里,也要睁开眼睛吧?
耶律昙仰起头,疯狂地笑起来。
笑得快意,笑得狂放,笑得恣意舒朗,似要将一生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笑尽。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
他体质特殊,自幼便是家族希望,为了令他更加接近天门弟子的品质,好顺利通过天门的考察,他从小就被要求不苟言笑,不露情绪,冰雪心性,不染世俗。
而家族为他安排的环境,也如雪洞一般,孤寂、清冷、没有颜色、声音、气味和红尘里拥有的一切。
唯一的鲜亮,就是那个早早瞎了眼的女孩,不恭敬,不畏怯,不谄媚,不接近,却会在冬夜,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红枣茶,和他说这红枣手捏了特别光滑饱满,一定很红很亮。
他盯着那确实很红很亮的红枣茶,看那已经永远不会看见红色的少女,眉飞色舞地描述那般感觉中的红亮,彼时她并不知道,她的脸颊也是红亮着的,是寒酷雪夜里熠熠的光。
她也不知道,他以前从不沾别人用手碰过的东西,却在那样冒着热气的冬夜,一口一口喝下她捏过的红枣煮的茶。
喝下的是红枣茶,还是温暖,还是依恋,还是心深处对那般倔強火热的向往,也许只有他知道。
询如,询遍人生,丹心如故。
他缓缓闭上眼睛。
询如,对不住,这样的报仇方式,也许终将伤害你最疼爱的弟弟,可是在我心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
这世间寒酷寂寥,从今日起,我和你都可以抛掉。
从今日起,那朵只开在夜色中的昙花,只陪在你的灵魂之旁。
只能是我。
因为,询如,懦夫不配纪念你。
……
穿过溶洞,再过冰湖。
依旧是景横波这一行人。
熔洞暗热,脚底一层层苍白的灰,时不时还有白灰从旁边的小洞中卷出来,扑在人的衣襟上,粘粘的拂不去,景横波手指沾上去,心里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心想,这不会是人的骨灰吧?
所以她只能快快地走,现在别说耶律昙告诫过不要走岔路,请她进旁边小洞看一看她也不肯。
七杀对着旁边小洞探头探脑,时不时点评说某个洞气流特殊,适合修炼什么功法,但也没见他们去任何岔路。
出了熔洞,就是冰湖,冰面一平如镜,隐约暗红色道零落,冰湖旁树木虬结的枝干上,满是剑痕和血迹。
过了冰湖,向下山道,走了一截,山道正中,一间不大的木屋。
此刻木屋前有人。
一排衣衫如雪的天门弟子,静静立在门口,看见众人,并无意外之色,当先一人长揖道:“贵客远来,天门上下幸何如之。今日恰逢天门宗主传承大典,我等奉宗主之命在此迎迓,并恭请贵客咸与盛典。”
“好巧。或许说不巧?”景横波从伊柒手边取过一个瓷罐,道,“我等今日,特意前来送贵门宗主夫人骨殖,却不想贵门今日有大喜事,这不是被我等冲了喜气吗?”
瓷罐里是许平然骨灰,她死后尸体毒性全面爆发,周围草木尽死,景横波害怕她深埋依旧会给人带来祸患,便下令焚了,这次来雪山,顺便把她骨灰带了来。天大的仇,人死便灭,总得让她葬回她的地方。
天门弟子们齐齐一怔,神色复杂,互望一眼,道:“不敢,多谢贵客携回夫人遗骨。请。”
景横波也不客气,坦然入内,她大大方方来,天门大大方方接,那就见招拆招。
进入木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木屋很简陋,中间是客厅,对开的门,穿过后门就是进入山下山谷的通道,两边各有一间屋子,都紧紧闭着门。屋子十分昏暗,隐约有种奇异的味道,那是药物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让人想起施刑的场所。
光线迷离,气味迷离,雪山弟子走入这屋中后,神色也显得复杂,带几分畏惧几分苦痛几分抗拒,暗影里连眼神都似暗沉几分,景横波突发奇想,这里不会是那见鬼的金针施术之所吧?
她快步走过了木屋,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决定回来时顺便烧了。
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一处山谷,正如描述所说,山顶是冬,这里是春。一片绿草茵茵似要蔓延至天际,一泊湖水如最澄净的宝石,在雪峰倒映下呈现几种色泽的蓝,墨蓝、天蓝、湖蓝、水蓝,泾渭分明,层次鲜丽,雪峰拥簇在湖底,似天地玉架,架入水中。
山谷尽头有原木的小屋,清净而淳朴,野花繁盛地扑入眼帘,集齐这天地间的色彩,再和那雪峰顶头的一抹虹呼应。
景横波驻足,心中微微诧异,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见一座华丽高远的冰雪宫殿,或者森冷严肃的巨石建筑,感觉那才符合许平然的风格,没想到这里的风格,如此田园质朴,充满了隐居山野气息。
随即她若有所悟,或许许平然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另一个人,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草地边很多人,高高矮矮,都衣裳雪白,脸容平静,并不对贸然来客多看一眼。
人群中央,有两人转头向她看来。
一人中年,面如冠玉,长眉入鬓,却一头白发垂落至地,这白发看得景横波心中一痛。
当然不是为他而痛。
另一人年轻许多,在场的人中,唯他一人着黑袍,一袭银黑相间的大袖袍,束古银腰带,佩古银镶黑曜石冠,一张脸玉石般峻刻,眼神却流动如大地上奔腾的滔滔长河。
他身边赫然站着天弃,不过现在的天弃,竟然是女子打扮,而且整个轮廓已经柔和了许多,看样子已经经过了改造。
景横波看也不看天弃,对中年人一瞥而过,看了看中年人手上捧着的白色玉玦,目光落在了年轻黑袍人的身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打断了你的好事,嗯,你换下斗篷,看起来还是不像人。”她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对不住了。桑天洗,或者,我该叫你铁星泽,再或者,简之卓?”
对面的黑袍男子笑了笑,声音温柔地道:“在下名慕容泽。”
“铁星泽,”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紫蕊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泽又笑了笑,道:“她是个好女子,但也是个傻女子。”
“是傻。”景横波面无表情地道,“以为你真心要娶她,以为你是桑天洗你只是想报家仇,同情你,放走你,拿命来阻挡我保护你。却不知道你根本志不在沉铁,你明白现在一个沉铁不是我对手,你要的是回到雪山,掌握天门的所有大权,再试图和我一争天下。”她微微仰起脸,“如果不是她说起桑侗,如果不是我听见了桑侗最后给你的遗言,我一时还想不到雪山。就会给你时间,继续在雪山发展壮大。然而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天意,天意不会成全你,铁星泽。”
慕容泽也似乎没听见她最后的话,柔声笑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铁星泽?什么时候知道这三个人就是一个人?”
“很早。坏事做多了,总有蛛丝马迹。回头想想,当初帝歌最早遇见你,是桑侗的火马车事件,当时你从城门外进来,被我拦下求你帮忙拦马车。然而,你没能全部拦下来,更重要的是,那天,桑侗说要送大少爷出帝歌,你当时是已经被送出去了吧?但你却没有继续向外走,你改换身份,继续回到城里,你本就不是你母亲能掌控的。”
慕容泽微笑不语,一脸倾听神情。
“之后,赵士值夫人被杀事件,你在场;刹那照相馆之前浮水太尉被刺事件,你也在场;明城落水时,你在宫中;所有导致我后来被逼宫被背叛的事件,都有你的身影。”
“你唤醒了明城,告诉了她关于地宫和王室的秘密,面授机宜,教她怎么对付我;你联络帝歌文武百官,结成反对我的同盟,和耶律祁谈判的是你,逼宫那夜,在廊下射出一箭的是你,最后我流落于帝歌时,通知成孤漠来追杀我的,是你。”
“我怎么记得是我最先赶去,在百姓家中救了你来着。”慕容泽微笑。他似乎已经不打算否认什么。
“你是来救,还是来看情况的?”景横波冷笑,“当时,七杀他们已经到了!”
慕容泽眼光流动,笑而不语。
“还记得那年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真心话大冒险吗?”景横波轻轻道,想起宫胤在落入琉璃沼泽之前,忽然提起那年三人对酒。
有些事沉潜在记忆中,对景之时,轻巧唤醒,轻轻一揭,便揭破血迹犹自殷然的伤疤。
慕容泽感叹地道:“那可真是好酒,不得不说,宫胤对你,真是毫无保留。”他轻轻一笑,“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景横波听见这话,心中便是一刺,咬咬牙压下,平静地道:“当时问你三个问题。现在想来,你早已把答案告诉我了,是我自己傻。”
“哦?”慕容泽眸中笑意不减。
这一刻心中绞痛,三个问题,三个答案,在心中滚滚流过。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皇城烟火,”她慢慢道,“年年都有,为什么单提有一年,我竟然忘记问你,哪一年。”
“你说哪一年呢?”慕容泽笑吟吟问。
“桑侗死的这一年。”景横波道,“而皇城烟火,不是指庆祝的烟火,而是桑侗驾驶的火马车,在玉照广场爆炸的那一刻,产生的火光如烟火。”
……
“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你娘想要的生活,”她道,“想要你君临天下,想要我死。”
……
“最恨的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
……
慕容泽轻轻舒口气,摇摇头,“简之卓呢?你是如何猜出来的?那只是我在玳瑁的一个身份,十分低调,并没有借这个身份,对你做什么。”
“那是一个猜想。一个组织里,特别突出的人,往往来历神秘,而且行事风格一脉相承。我对简之卓一开始没怀疑,直到看见后来斗篷人的地下怪物研究场所,就想起了当初十三太保的地下秘密保管中心,这种风格,实在很熟悉,所以我怀疑简之卓也是斗篷人一个身份,他潜伏玳瑁,本想通过掌握十三太保组织的力量,进而掌握玳瑁江湖,结果被我打乱了计划,干脆放弃。确认这一点,是我后来问紫蕊,在玳瑁江湖被收服后,简之卓有无出现,有无动作,她说没有,那时我就基本确定,简之卓就是斗篷人了。”
“既然三个身份都猜出来了,何不早杀了我呢?”
“不,怀疑很早,确定却很迟。当初我打回帝歌,擒下明城,以她做诱饵,等待你去救她,结果她终于逃了出来,那时我对你的怀疑已经很浓,但是我在等宫胤的动作,我不信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还觉得你对我们虽然处处下杀手,却似乎也一直没有完全下死手,我不确定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想看清楚再说,然而……”景横波一下哽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这一拖延,事态变化始料未及,到头来再说后悔,不过是给自己狠狠一刀。
“因为我要留着你们,才好拖延着不回雪山受许平然迫害;因为我需要你们消耗许平然的力量,才能平稳接过天门之位;因为我要等着你们两败俱伤,最好你们杀了许平然,才好高枕无忧地继续发展啊。”
景横波没有笑意地一笑。是了,许平然在等宫胤登基,好破了当初龙应世家那个诅咒;他也在等许平然被自己等人杀死,好顺利接手雪山。
慕容泽笑起来,“不过,你说我留手,倒是谦虚了。到后期,许平然帝歌战败后,我确实没有再留手,是我难以再撼动你们。所以我也错了,早在一开始,就该不顾一切,弄死你们的。”他不断摇头,言下若有深憾。
“你是铁星泽,还是桑天洗,还是慕容泽?”景横波凝视着他,“真正的他们呢?”
慕容筹忽然挥了挥手,那些白袍人无声退下。雪山宗主走了过来,眼眸深深。
“慕容泽就是桑天洗。”他平静地道,“雪山下一代行走江湖的宗主,常常会有另一个身份。”
“是吗?”景横波笑,微带讥刺,“只是因为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私生子身份?”
慕容筹玉石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慕容泽脸上的笑意也忽然微微凝了凝。
“是了,”他道,“你既然听过我母亲留给我的话,应该是从她话中推测出来的。”
“桑侗未婚先孕,却没受到家族处罚,甚至成为家族这一代的大祭司,呼风唤雨。这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令她未婚先孕的人,身份不凡。那样的私情甚至不是耻辱,是荣耀。也正因此,这位大少爷也没受到任何歧视,受到母亲的无限宠爱和推崇,敢以天洗为名,何等气魄,他的父亲,又怎么能是寻常人?”
“桑侗知道很多王室秘辛,知道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那不是因为她是大祭司,而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情夫,她的情夫的妻子,正是开国女皇后裔,掌握了皇室最深的秘密。当然,你桑天洗能会这许多的改造人的法子,也是你这父亲,从大房那里得来,贴补私生子来着。”
“请不要口口声声私生子。”慕容泽淡淡道,“我父亲认识我母亲,在许平然之前。”
“只是为了宗门大业,不惜抛妻弃子,隐瞒身份上昆仑,和昆仑小师妹勾结,毁了昆仑,由此完成了宗门任务,接任宗主。”景横波垂眼,对手中许平然骨灰罐道,“夫人,你可听见了?这世上万事循环,因果永在。背叛爱情的人,终将被他人背叛。”
瓷罐无声,只有风在呜咽,不知道是在低笑还是在哭泣。
“我还是没明白铁星泽是不是你。”景横波道,“那个和宫胤自幼相伴的铁星泽,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吗?那天,在沉铁城门口,你说,童年和青年,变化是很大的。”慕容泽道,“我下山时,正逢各国各族质子进京,我曾和他们把酒言欢,无意中发现铁星泽和宫胤的特殊关系。为了日后更方便地行事,我决定借用这个身份。我禁锢了他,获取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和资料,用他的脸皮制作了面具,和他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成了铁星泽,对着镜子,我自己都觉得我是铁星泽。更不要说原本铁星泽身边人,他们根本认不出来。你知道,人的童年期到青年期之间,本就变化最大,宫胤又怎么能确认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的真假?再说,一个前赴帝歌为质子的不受宠爱的部族王子,谁有必要假扮他?”
景横波默然,时间的跨度,会让记忆模糊,如果现在有个人,说是她童年好友,站在她面前,顶着一张似曾相识已经成熟的脸,说着那些彼此才知的旧事,她也会自然而然认为那就是发小。
在这样的记忆核对之后,就算有稍许出入,也可以以年日久远的理由来补救。
到如今,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开,剩下的,只有恩怨。
慕容筹一直很少说话,偶尔看一眼耶律祁,此刻才淡淡道:“女王今日前来,若是想了解前情,如今也算明白了。看在当初宫胤解救本座的份上,本座今日也不留难女王擅闯我山门之事,女王若无他务,还是请就此移驾吧,我雪山宗门传承,吉时将至了。”
“是哦,”景横波哈哈一笑,“我问完了,就该滚了。而这些年来,你老婆儿子,数次三番对我和宫胤追杀暗害,就这么几句解释,就完了。”
“那又如何?”慕容筹面无表情,“都说女王勇毅聪慧,在本座看来,勇毅太过,聪慧不及。难道女王今日带着这些人,是打算血洗天门吗?我天门虽然实力大损,但似乎也不是你这阿猫阿狗几只便可以倾覆的,女王随意犯险,亲身入我宗门大典,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够留下你吗?”
“宗主如果真的想打,就不会和朕说这许多废话了。”景横波瞟一眼天空,笑道,“你忌惮的不是我,不是吗?”
慕容筹脸色微沉,玉也般映着雪山泠泠的光。
“这可不是女王挑衅你世外宗门,”伊柒笑嘻嘻地抱着胸,“这是昆仑宫,时隔三十年,要向幕后黑手九重天门,讨个公道。怎么,不可以吗?”
慕容筹沉默,也看一眼天空。
他知道紫微上人在。
如若没经过那多年禁锢,如若没被许平然伤了元气,他并不惧紫微上人,然而此刻,这天门上下,能够抗衡紫微的人,已经没有了。
早年在昆仑,紫微就是诸师兄弟中最惊才绝艳的一个,如今世事更替,他闲云野鹤多年,心无旁骛,功力必然更加精进,而其余所有人,为宗门事务和争权夺利牵绊,都已经在倒退。
就算其余所有人能留下女王等人,但如果让紫微折损了雪山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得不偿失。
“那你要怎样?”他打算听听景横波的条件,当然,如果要求交出凶手,那就大战一场吧。
昆仑和宗门多年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我要和桑天洗公平一战,一战定输赢。”景横波干脆地道,“不论生死。”
这下连裴枢都没料到,裴枢立即道:“不行!”
七杀纷纷嚷,“代表昆仑出战也轮不到你,我们先!”
众人神情都很紧张,景横波早已没有了明月心,实际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对方又对她的异能了如指掌,她要如何赢?
“车乱战么?”慕容泽微笑,“或者可以七战定输赢。”
“谁怕谁,来!”七杀气吞山河地捋袖。
景横波摆摆手,拦住了他们,慕容泽就是为了搅浑水,一旦一场变成七场,就算紫微上人下场,天门这边想赢都容易得很。
“信我,”她笑得媚意生花,“我能赢。”
她缓步上前,对着慕容泽微笑一礼,“昆仑宫门下弟子景横波,请天门少宗主慕容公子,赐教。”
四面白衣人微微骚动。
女王没有用女王身份,而是以昆仑宫门下身份,请战天门这一代宗主,这在世外宗门的规矩中,代表的是本派的尊严,无论如何不可拒绝。
慕容泽一旦拒绝,就再无资格继承宗主之位,甚至要被逐下雪山。
景横波来之前,早就问过这其中规矩。
慕容筹至此也无话可说,退后数步,让开场地。
生死仇敌,对望。
他给她带来了无数无法忘却的深刻伤害,她也曾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相顾无言,唯有恨意如这剑般直矗的雪峰,冰凉,沉默,直刺向天。
沉默里,景横波忽然笑了。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微笑,这一笑,这山谷春景也似忽成黑白画卷,只留她笑意在天地间漫漶,过春春花发,过秋秋意满,越过寒冬,连雪也不似再冷,在晚霞中明媚燃烧。
所有人都听见她轻轻道:“慕容泽,当初,在翡翠边境山崖上,你推落马车中的我,我在你下腹戳的那一棒,伤都好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伤位置很下呢,你还好吗?到现在还没成亲吗?有过女人吗?没有女人赶紧的,也和你父亲一样,早早生个私生子备用着,不然我怕你年纪越大伤势发作,这辈子绝后了,这天门,可怎么办?”
语气轻,字字却恶毒如刀,似惊雷。
慕容泽脸色大变。
慕容筹惊疑不定,冲前一步。
雪山长老弟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一霎,景横波动了。
她一闪就已经到了慕容泽面前,手一抬,掌间忽然啪一声,白光一闪。
那光芒亮到惊人,如白电忽降人间,旁观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闭,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这么亮的光,更不要说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泽。
慕容泽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并没有放弃警惕,景横波的神出鬼没他比谁都了解,早已有防备,景横波还没动,他已经开始后退,但对战中的后退,当然必须紧紧盯住对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视景横波。
然后他便觉得白光一闪,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见,白光边缘,则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这是什么东西,刹那让人失明?
他犹自镇定,犹自记住景横波扑来时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龙,准准地拍在景横波前胸位置。
触手似乎极硬,冰凉滑润,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景横波穿了护身宝甲又怎样?这一掌是绵掌,足以隔山打牛,透过一切防护,摧毁她的内脏。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将掌力发出,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原本十分熟悉,此刻听来却无比令人恐惧的声音。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击。
母亲!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他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记,那确实是母亲的声音。
这声音微微颤抖,听来空远,似乎说话的人,相隔在很远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个世界,在人人最畏惧的奈何桥彼岸。
那一抹阴魂,至今未散!
深爱他的母亲,在等着携他回归那永恒黑暗吗?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吗?
那声音喘息着,又继续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里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眸,忽然想起当年,玉照广场上火马车,轰然撞上城墙,皇城烟花,灿烂满了眼眸。
彼时他在帝歌城内矮山之上,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打扫善后,将母亲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对着那布袋,他静静酹一杯酒,然后,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在。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去救母亲。
天意注定,他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此刻,听见母亲微微森凉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出,瞬间冻结了血液经脉和体肤,他陷于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短暂忘却了身周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让人忘却死亡威胁。
然后他忽然听见轻微的“嗡”一声,掌下的那个东西被震动了。
他惊醒,立即撤手,然而终究是迟了。
天地忽然一凉,现一片朦胧绿光,氤氲如春雨,淅淅沥沥罩了慕容泽一身。
而景横波则被他掌力的余力激飞出去,半空中无数人来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枢七杀和耶律祁。
景横波在空中倒飞,隐约听见慕容泽一声惨叫,她唇角笑意一抹。
她赢了。
那白光是强光手电,刹那令慕容泽失明,没有见识过强光手电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这强光和内心的恐慌?
此时再操纵录音笔,断续放出桑侗遗言,忽然听见死去的人说话,谁能不魂飞魄散?
她根本没打算和慕容泽你来我往打一场,他瞎了,她甚至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宫胤送她的那块玉盒,女皇玉玺,龙家信物。
她记得当年帝歌事变,她曾摔过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绿光大作,周围的人都在其中瞬间死去。
此刻,当年一手操作帝歌事变的人,笼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绿光下。
这是因果,是循环,是报应,是轮回。
睁开眼看见分外蓝的天,雪山冲入眼帘,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万分疲倦,她只想在温柔的湖水中沉睡,将过往和过往中的宫胤,好好回想。
“哗啦。”一声,她落入湖中,湖水冰凉,她身子立即开始下沉。
忽然一只手拖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随即她落入一个怀抱。
她睁开眼,看见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脸。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来很有些奇怪,他的脸色很红,眼眸也发红,抱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将她向外送,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至于连脖颈都炸起青筋。
她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却猛地放开她,将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一裹,便立即退开。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时候,不知怎的,“哧啦”一声轻响,似乎里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耶律祁颤了颤,景横波却没在意。
景横波牙齿格格打着战,拢紧他的外袍坐在湖边,这才发现已经开始混战,慕容筹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泽,脸色铁青,雪山长老们和七杀裴枢战成一团。
耶律祁匆匆走开,她以为他是要去助阵,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时候他会先问问她情况如何的。
他转身的那一刻,景横波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他丝质的薄薄亵衣内,似乎有些什么颜色透出来……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幸亏自己闪得快,慕容泽又失神了,最后的掌力没能完全发出来,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气虚。
那边耶律祁已经加入了混战,景横波有点担心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宗主!”她大叫,“公平决战,生死不论。这是早说好的,你们现在算什么?”
“你那是公平决战吗?”慕容筹脸色铁青,“下作鬼蜮伎俩!”
“有说不允许用智吗?”景横波嗤笑,“要说不公平,我还不会武功呢,你还不是允许你武功高强的儿子和我决战?谁更不要脸?”
慕容筹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么还没出现?
随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对战的大概是一个雪山长老,趁他一次脚下浮动,忽然手势如鹰,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闪身避开,动作却慢了一步,“哧啦”一声,衣襟拉开,胸腹间一道血痕。
慕容筹正厉声道:“……来人,速速将少宗主送到后山……”
他声音忽然一顿。
片刻之后,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后,慕容泽滚倒在地上,被天弃扶住。
看他亲自过来,那个长老更加卖力,出手更猛烈凶狠,耶律祁身形连闪,慕容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却因为那长老和耶律祁对战激烈,两人转来转去,他始终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转了好几圈。
景横波看得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这一幕有点滑稽,有点诡异,慕容筹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影一闪,她侧头,看见紫微上人。
没等她质问老家伙为何不帮手,紫微上人已经摇摇头,道:“这架,马上就要打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
紫微上人没说话,那双比女子还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伤,低低道:“原来是这样……只是,她也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吧……”
他叹息着,悄然转身,长长的紫袍无声拖曳在草地上,有几只白狐,从草丛里跳出来,遇见这熟悉的袍子和颜色,下意识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脚底白狐,绿草紫花,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不久之前,这草地,这花,这狐,都曾被那人抚过。
那人抚着这些美好的事物时,在想着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岁月终究如流水过,恩怨爱嗔是水里的游鱼,滑过生死的边界,不留痕迹。
他最终没有停留。
抬起脚,轻轻跨过。
……
那边,跟着转了好几圈的慕容筹,终于耐不住,一声“住手”,抬手粗暴地掀开了那长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后,微微喘息,不是因为脱力,而是脸红得不正常。
慕容筹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间——几道爪痕之下,红色云纹清晰鲜亮。
他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神色过于诡异,又退后一步。
他退后一步,慕容筹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惊,肩膀微微一动,慕容筹急声道:“孩子!”
这一声声音很大。
四周大家虽然在打架,但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诡异情形,都竖着耳朵听,此刻听见这一句,齐齐一呆,不由自主罢手。
连匆匆赶过来的景横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挣扎,满脸满身血迹模糊的慕容泽,浑身一僵。
此时那长老也终于看见了耶律祁胸腹部的云纹,随着他骇异的目光,众人纷纷看过去,然后,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长老级别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几位老者,当年还曾亲眼看见夫人如何在那尊贵的婴孩身上,亲自刺下这用雪山特殊质料才能绘就的特殊图腾。
有人在抽气,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继承人图腾!”
有人唏嘘,“可惜夫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耶律祁抬头,看一眼众人神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图腾,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退后一步。
“不……不……”他轻声道,原本火红的脸色,霍然转为苍白。
不,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的真相,不要这么嘲讽的命运,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后,面对人间至惨至悲至无奈。
景横波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到此时,谁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一片冰凉,一声“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却发现声音干哑不能听,喉咙痛得要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远处,慕容泽忽然发出一声惨厉而不甘的嘶嚎。
这一声宛如惊破噩梦的巨锤,惊得所有人都一颤,慕容筹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耶律祁浑身一抖。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亲。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踢到一个罐子。
他浑浑噩噩地低头,身边景横波“啊”一声,扑过去要挡住那罐子。
但已经迟了,他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许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横波和慕容泽对战时,放在一边,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踢入到了场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泽幽幽,似这命运给他的一个冷眼。
风穿过胸膛,透体生凉,比剑还凉。
他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扑跪于地,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罐子。
他额头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凉,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额下辗转辗转,将一地芳草碾碎,将额头碾一抹深红,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丛。
他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仿佛这样便能抵受住这命运的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凉巨大的痛苦,在怀中用血肉焐化。
他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似连冰湖雪峰都似在战栗呜咽,天地间生出巨大的压抑力量,要将这苦痛和悲愤压入黄泉三丈。
景横波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身边,一个雪山长老,忽然上前一步,对慕容筹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紧急停止,我天门真正继承人既然出现,传承大事应另行商榷……”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打进了旁边冰湖。
这时候说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耶律祁忽然站起来,抱着沾满泥土青草和血迹的罐子,踉跄冲了出去。
他速度如风,一眨眼便越过了草地,景横波要追,却被伊柒一把拉住。
这平时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严肃,对她轻轻摇头。
景横波闭上眼,一任风中落热泪两行。
冰湖里雪山倒影似要将人夹于其中。此刻这天地如此大却又如此狭窄。
容得下人间万物,容不下一腔热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怀期待。天意的车轮一轮轮滚滚碾过,那些年华与美满,断裂顷刻,深雪长埋。
……
“少宗主,我们该去哪里?”
“别叫我少宗主了……没听见少宗主已经换人了吗……”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少宗主。”
“呵呵,天弃,名为弃而不弃,这时候,我爹都弃了我,你却不弃。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达成。”
“多谢少宗主,不过少宗主何必这么匆忙地离开雪山?宗主并没有说什么啊……”
“还需要说什么吗?那群老家伙最重身份传承,耶律祁是他和许平然的儿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说我在那该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伤,还有景横波挑拨离间说我不能人道无法传承烟火了……他们如何还会要我这个继承人!他们现在满雪山地找耶律祁,难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来杀了我吗?”
“那……公子,咱们该去哪里?”
“……我提早离开,就是为了将我的异人军带出来,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围已经不能呆了,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那地方,还要能藏住我的异人军,我要在那里积蓄力量,迟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帐和景横波,好好算一算……”
“对了,公子,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您说,上元城黑水泽,怎么样?”
“上元城黑水泽?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吗?”
“是啊,但女王现在已经离开,也将横戟军主力带走了。之后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帮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暂时无主。您以前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去那里,一定没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连接着黑水泽,地方广大,也是养异兽的好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在那里扩充实力,那里您也熟悉,还可以借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然也!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天弃,没想到你脑袋如此灵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来,我就给你施术。”
“谢公子!”
……
铁骑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个地平线黑压压一条,深黄色的烟尘,直卷上云霄。
女王深红旗帜在最前方飞卷。
时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横波却没有心思欣赏玳瑁的变化。她刚远道而归——从雪山上下来,去了普甘一趟。
当初,那个无比坑爹的锦衣人,在坑了她无数次后,离开前曾给她留下一句话。
“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当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么生死为难,不能解决的事?自己不能解决,他一个异国亲王就能解决了?然而命运推转,到头来,在绝境的死胡同里,她不能不去碰运气,试一试。
如果能依此找到宫胤,便是跪上一辈子又何妨?
远涉普甘,费尽周折,找到那个阿隆庙,原以为是著名的庙,谁知道根本就是乡野间几乎无人知道的庙,匾额都险些被人拆了当柴烧,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类神仙,而是一只狗。据说是只义犬。
她灰头土脸找到那座庙,看见那“神像”时,恨不得牵只藏獒去东堂,宁可让文臻当寡妇,也要当场咬死那货。
但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那个脏兮兮的蒲团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一开始还好好跪着,因为她记得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些蒲团下有机关,用力和时辰到了,才能打开机关云云。后来累极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个翻身睡过去了,那蒲团夹在两个破柱子中间,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声,上头掉下一个纸包,扑了她一头一脸的灰,险些咳嗽得呛死。
看看纸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牵藏獒了。
那东西就在柱子上搁着,随随便便一撞就下来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维定式影响,竟也想不到去摇摇柱子。
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时时刻刻坑得人两眼发直。
默默咽下一口血,她打开纸包,里头还是一张纸条,这回她警惕地放得远远的,生怕再被害瘫痪一回。纸条这回没手脚,上头只有寥寥一行字。
“明月心,菩提骨,金刚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她对着这张纸条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炼的功法,已经给了宫胤。但菩提骨和金刚血,是什么?
这纸条给裴枢看过,裴枢也不明白,给七杀看过,七杀互看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都摇头说菩提骨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自焚所得的遗骨,这到哪里去寻?而武杉高唱着“阿弥陀佛”,从她面前走过。
景横波也没多想,将纸条揣起,这是一条线索。锦衣人虽然无耻,但还不至于欺骗她,这其中的两样东西,就慢慢找吧。
从普甘回来,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报,称上元城百姓近日来连续遭受不明怪物攻击,死伤惨重,而且死状甚惨,更重要的是,有些尸体似乎还能传染疫病,现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
玳瑁是景横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视,何况“不明怪物”让她警惕。当日她从雪山上,谈听过到慕容泽擅长改造人体,他手下有一批怪人,回雪山后,又将许平然没能带走的,以及没能实验成功的一批异人归于自己麾下。当日耶律祁身世揭穿,众人心神震动,慕容泽倒也决断,早早逃走,她当时挂心耶律祁,也顾不上追杀慕容泽。
她在雪山上呆了几天,最后得知耶律祁隐入雪山深处,一时不打算出来。她明白此时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强,反正雪山现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就让耶律祁先一个人静一静,期待他早日放开。
如果慕容泽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将这最后的恩怨了结吧。
她在路上,听说了慕容泽异人军的组成和类型后,当即下令,上元城内城百姓立即悄悄撤离上元城。
天快黑的时候,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上元,没有理会在城门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当地官员,直接往内城方向而去。
内城百姓在悄悄撤离,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伤亡,也主要发生在上元宫附近和内城。
百姓在黑暗中来来去去,无人注意景横波不起眼的车马。景横波掀开车帘,看着一别多日的上元城,虽已入夜,依旧能看出繁华依旧,灯市花如昼。
可惜今日之后,这繁华,或许便将归于尘土。
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隐约有怪声传过宫墙,似乎上元宫后的黑水泽,也有异兽骚动。
景横波微微皱起眉,没想明白,慕容泽既然带着怪物大军逃到这里,应该想着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和她一战,行事应该很是隐秘才对,怎么这么高调,这么快就被发现?
但这样最好,否则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里一藏,真的很难找到,等到他羽翼丰满,又是一场麻烦。
她凝视着面前的上元宫墙,心想人要想灭亡,必定先疯狂,既然他疯狂地选择了上元宫,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后疯一回吧。
上元宫门轧轧开启,她摆开仪仗,入宫。
宫中的内侍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之前已经下令这些人赶紧离开,现在整个上元宫空空荡荡,只余她的脚步声,在青石通道上回荡。
当然,还有同样的脚步声,在地下相同的位置,回荡。
景横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亲身为诱饵。上元城的动静,瞒不过慕容泽,如果她不进来,慕容泽就会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泽就不会放弃希望,他会用尽他全部力量,将她留在上元宫中。
为了让慕容泽放心,她身边一个人没有。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泽,让他指挥着他全部的异人军对她进行猛攻,进入机关控制范围,再抽身离开便好。
只是,慕容泽为何还没出现?
而此刻,七杀和裴枢,在地底,走向那座铜门。
按照耶律祁教过的办法,七杀推开那道铜门后,便看见了那满了整座大殿的机关,彷如洪荒巨兽的骨架,在暗色中闪耀着银白的光。
一时连惊叹声都无,连七杀都被这举世无双的巨大机关惊住,久久不能言语。
伊柒看了看里头的设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进去,里头机关太密太复杂,最多进去两个人,一个人最好。”又指了指最里面模糊闪烁的一点红光,“那里应该是总枢纽,按下就好。”
“我去。”裴枢语气很决断干脆。
伊柒想了想,没反对,又叮嘱他,“按照我们教你的办法慢慢进入,一旦接到女王信号,按钮按下,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迅速撤出,否则那垮塌的机关,会首先将你压死。”
“假如按下按钮,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枢随口问。
“劝你千万别做这傻事,”伊柒难得严肃地道,“没有半途停止的按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强力将红色按钮扳回,这会导致机关逆行,后果……还是会被压死。”
“放心。”裴枢抽剑,拿着一卷用来防止触动小机关的金线,步入机关殿内。
……
幽暗的大殿里,回荡着慕容泽急促的喘息。天弃端着一碗药,放在榻边,将他扶起,喂他喝药。
慕容泽喝了几口,摇摇头推开碗,天弃劝他,“公子,这是王宫珍藏的伤药,您还是多喝点吧。”
“……我觉得这药不大有效……”慕容泽喘息着道,“伤势没有好转,最近听力好像还出了问题,这声音忽远忽近的……天弃,那些异人军还安分吗?可不要让它们出了黑水泽,被人发现……”
“公子放心。”天弃道,“都好好在黑水泽呆着呢。上元宫一直封闭着,没什么人,我装神弄鬼把几个看守的老宫人都吓走了,咱们在这里,安全着呢。”
“是吗……”慕容泽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这药汤气味好淡……”
“许是药量少了。”天弃端起碗闻了闻,笑道,“我再熬一碗。”
忽然他抬头,看向外面,前方殿外台阶上,模糊一道黑影。
天弃浑身一僵,慢慢放下药碗。
慕容泽也似有所觉,霍然抬头,眯眼看了半晌后,厉声道:“景横波!”
景横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气色和桌上的药碗,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没死,好遗憾。”
“那是因为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坐起身,天弃扶着他下了床,他站定在殿内,深吸一口气,忽然撮唇,发出一声厉啸。
这声音十分怪异,听得人心头翻滚烦恶欲呕,景横波和天弃都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慕容泽独有的控制召唤异人怪物的啸声。
如果没有他的控制,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内,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啸声,整座上元宫都似在轰然作鸣,远远近近,各种奇异而难听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夜惊动如沸腾的粥锅,怪叫声里,踏地声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滚滚向大殿而来。
景横波静默不动,一直等到四周腥气扑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现无数高高矮矮的黑影,闪烁着一片片幽绿紫蓝的暗光,才退后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烟花。
“召唤你的大军么?”慕容泽冷笑,“不过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地下,守在暗门处的七杀急急将消息传递,“发信号了!”
“少帅!”伊柒对已经排除联动机关,在按钮下等待的裴枢打手势,“可以开始了!”
裴枢毫不犹豫,按下按钮。
银白的机关骨架开始轧轧运动,裴枢立即向外走。
地面上,景横波算算距离,看一眼对面两人,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这一着,让慕容泽和天弃都一愣,慕容泽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阵震动,那种震动如此剧烈又如此庞大,以至于他感觉范围广阔,以为地震了,随即他反应过来,惊道:“地下有机关!”
一瞬间他脸色死灰,景横波敢孤身前来,等他召唤了所有的异人军再走,就自然有把握,这机关,能够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前方,只剩下景横波的背影,她走得决断,连头也不回。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弃冲过来。
“是吗?好啊!”慕容泽忽然一声大笑,大笑声里,他一把掐住了天弃的咽喉。手臂顶入天弃胁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后腰。
天弃脸色一变,却忍住了没发声,只低声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景横波听见笑声,下意识回头,正看见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随即轻笑一声。
不过是死到临头,自相残杀罢了。
那些怪物已经逼近阶下,气息咻咻,腥臭扑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兽,有人身体如蛇,有人周身鳞片,有人皮肤腥绿,有人眼球凸出垂挂,有人肌体奇长拖曳……更多的不能称之为人,灰白泛绿,猩红腻黄,一堆堆的疙瘩,一摊摊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动,地面上一道道各种颜色的痕迹,那是皮肤腐烂和毒液瞬间侵蚀的结果……景横波不止一次看过这种东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见这么多,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泛恶心,恨不得立即冲出这可怕的包围圈,多一分钟,都能让人发疯。
然而殿内的对话,还是飘入了她耳中。
“我干什么?我杀内奸啊!”
“公子!你疯了!”
“呀,为什么我此刻听不清楚你的话,也闻不见那些东西的气味呢?”慕容泽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伤,可是听力嗅觉并没有问题,为什么喝了你的药之后,不仅伤势更重,还渐渐听不见闻不到了,连这些东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别冤枉我,这是药力效果不成。”
“你和我说这些东西好好呆在黑水泽,可明明它们就在这上元宫咆哮游走,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景横波是为什么这么快到这里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异兽军,引她前来吧?”
“我可没忘记,是你不离不弃跟随着我,是你建议我来上元宫躲避风头呢!”
景横波霍然回首。一霎间看见天弃昂着头,眼底一片浓重的悲哀。
脚下震动越烈,那些已经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浑然未觉,犹自逼近,慕容泽却在狂笑,斜眼觑着景横波。
“陛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排下的内奸,忠心耿耿的部属,怎么好像却向着你呢?你这机关一毁,好像会牵连一个对你有功的无辜属下哦?”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弃摇头,“我对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现在,现在还是愿意陪您去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正因为你这反应,你才是双重间谍。”慕容泽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顺手推舟,向景横波告饶,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却宁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于这样恶心吗你!”
天弃默然,转过头去。
景横波盯着他,一霎间也明白了。
他是间谍,却是双面间谍。他留在慕容泽身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的最后必死一击。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辉——如果天弃不是内奸,那么宫胤,宫胤……如果一切都在宫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告诉我,你是谁的内应?宫胤?”慕容泽大笑,笑出唇边鲜血,“啊,真是不可思议。原来到头来,一直被算计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鲜血,不断喘息,“好,宫胤!你厉害,还是你厉害!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颗棋子,到头来我竟自搬石头自砸脚!”
天弃默然扭头不语,大殿隆隆震动,不断有尘灰断木滚滚而下,扑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都一动不动。景横波已经听见身后怪物们沉重的喘息声,腥臭味道逼得人无法呼吸。
必须要赶紧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甘心这样做!”慕容泽大呼。
天弃忽然转过头,盯着慕容泽,轻轻说了一句话,景横波只隐约看见他口型,但慕容泽立即呆了。
趁着他这一呆,景横波猛地闪入了殿中!
她不能现在离开,她要救天弃,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辜负他的帮助和忠心,还因为宫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慕容泽一转眼看见她果然进来,笑得更加疯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连我一起救!”他勒紧了天弃的脖子,向景横波冲去。地下咔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景横波险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刚刚站稳,砰一声,丹陛四分五裂。她刚刚躲开一截铜鹤的尖嘴,头顶“嘎”一声裂响,半截梁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乱石砸倒,犹自源源不断涌入殿中,哗啦一声响,一条暗绿色的不知道算蛇还是人的东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断梁,舌尖一伸,卷向景横波颈项,舌尖上滴落暗黄色的粘液,腥气弥漫。
景横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泽和天弃,慕容泽推着天弃往宝座屏风后躲,眼看要能抓到天弃的腰带,却听见身后嘶嘶响,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偏头,一个背摔,感觉入手的东西滑腻恶心,随即啪一声,一道绿影从她肩头滑过,在地上摔成两截。
她再次扑向屏风后,一道沉重风声当头响起,她闪身而过,一脚蹬在那怪物背心,将那沉重的身体蹬翻在地,恰在此时,一截屋顶被震落,轰然一声将那怪人压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脸,依稀认出那是成孤漠。
来不及感叹唏嘘,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发信号让机关停止,她知道机关一旦开启,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抢救出天弃。
她在废墟和恶斗中闪避,飞石和攻击,越来越急。
……
地下,守在入口的陆迩在飞奔,“不好了,大波没有立即出来!”
伊柒大惊失色,机关启动,倾毁只是顷刻,还有慕容泽在,还有那么多异兽在,景横波没有及时出来,那就是死路!
“停,停下机关啊!”司思尖叫。
“闭嘴!”伊柒大叫。急急回头看机关大殿。
机关一旦开启,不能停止,强硬阻止,只会令人送命。这话不能让裴枢听见,他一定会强力阻止的!
“再看看出来没有!”伊柒算着时间,心急如焚。再不出来一定会出事!
“没有!”
殿内,裴枢已经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转身。
“别——”伊柒的叫声,被他抛在身后。
裴枢几步跨回红色按钮处,毫不犹豫,伸手猛力一掰。
伊柒“啊”一声,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边,轻轻地宣着佛号。
满殿机关猛地一阵震动。红色按钮按下容易,往回扳却万分艰难,裴枢这样的内力,都不得不双手用上,使尽全身力气,慢慢向外拉。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响起。
“小心!”伊柒失声大叫。
“嚓。”一声微响,一道银光,不知从何处忽然蹿出,光环一旋,逼近裴枢。
……
景横波已经快要绝望。
地面已经全是裂洞,屋顶在不断坠落,梁柱全部歪倒,危危险险几乎将整个大殿架满,她在其中腾挪已经很难,不要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怪物,凭借灵活的身躯,防不胜防地忽然出现,对她一波波攻击,她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幸亏运气好,遇上都是没毒的。而慕容泽借着这时机,已经挟持着天弃,即将奔出大殿。
大殿外地面却在塌陷,地面张开乌黑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无数怪物嘶吼着,卷入越来越大的洞中不见。慕容泽扯着天弃刚刚连滚带爬出殿,便一个踉跄,滑入坑中。
殿中轰隆一响,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地出现,她借着最后一根主梁断落倒下时机,闪过了一波猛烈攻击,从梁柱下的缝隙里,闪了出来。
可是她冲得太快,也没顾到脚下,身子一倾,也已经跌向黑洞之中!
黑洞之下,有群兽,有敌人,有足可将人碾碎的巨大机关!
……
裴枢看见了那光环。有那么一瞬间,他手臂动了动,他还来得及避让。可是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景横波的尖叫声。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猛地咬住了牙,没有动。
“唰。”银光一闪而过,带起一蓬深红,深红光影里,一截手臂齐肘而断,飞起在半空中,转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斩成粉碎。
空中簌簌下了一阵血雨,银白机关骨架皆成红色。
血雨里裴枢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发。剩下的那只手,犹自缓缓压动按钮。
他看见陆迩再次奔回,虽然这回不再大声,但脸色焦急,显然景横波状况不好,而七杀其余几人,都已经奔上去援救。
身后又一阵轧轧震动之声,比刚才更猛更烈,那些机关仿佛被触怒,裴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刀在排列,箭头在攒簇,链条在拉动,巨板在一层层叠加……
刚才只是警告,下一次触动,才是真正的死亡之罚。
裴枢没有动。
失去一条手臂,和失去一条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这崩天毁地的机关,不能崩毁她的性命,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留在门口接应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见裴枢断臂一幕,看见机关犹自运作,脸色瞬间白了。然后他道:“老五,你赶紧上去帮兄弟们。我在这守着。”
一直低头念佛号的武杉抬起头,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辉,面色清明如玉。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小七,师傅说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们总不信。”
“行,行,现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该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我走了,然后你进去替换裴枢?”武杉撇撇嘴,忽然抬手一点。
伊柒张着嘴,僵住。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武杉抬手轻轻敲敲他脑袋,“小七,老五去证金光大道,立地成佛了。这是喜事,不要这德行看着我,阿弥陀佛。”
他不去看伊柒眼神,微笑着,走入殿中,月白长袍飘飘而起,殿内淡淡银彩里,他背影如仙如圣似生光。
伊柒张着嘴,不能言不能动,却有眼泪,滚滚顺脸颊落下来。
……
地面的黑洞越来越大,如永不能饱足的怪物,将无数宫殿倾倒翻入,巨大的建筑群连同那些渺小的怪物一同被卷入吞噬,奔上地面的七杀,绝望地发现眼前片片倾塌,烟尘漫漫,已经没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一时连景横波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此时景横波在黑洞之内,不断地斩杀不断地踩着那些尸体闪避向上,洞还在不断崩塌,她逆着地势拼命向上爬,然而上头还有无数重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次次劳而无功后,她的力气也将耗尽,抬起头,却有大如足球场的黑影,似梦魇一般覆盖下来……
……
武杉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进入了殿内,一抬手就推开了裴枢,再衣袖一挥,裴枢就被他挥出了殿外。
在那一片蓄势的机关隆隆响声里,他抓住了机关总钮,平静地转身,对一直睁大眼看他的伊柒,和正挣扎起身的裴枢笑了笑。
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他身上忽然起了火。
一星白亮得异常的火焰,仿佛从他体内生起,转眼将他包围,那火焰焰心雪白,微有金光,大片闪烁时,如同佛光里生出圣心莲,在整座大殿中盛开,光芒所及,群魔辟易。
烈火焚身极其痛苦,然而火焰里武杉面容洁白如玉,毫无扭曲,熠熠生光,他似沐浴在风中水里,洗涤尽这人间尘埃红尘牵绊,还一身本质洁白。
这火形质奇异,也燃烧极快,武杉的身影被火包裹只是刹那,转眼便消失。连那火也一卷而去,似云飞升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清香,地面噼噼啪啪落了几颗晶莹的珍珠状物体。
与此同时,机关恐怖的隆隆作响之声,停住。
一场剧烈燃烧,将开启机关固定住,崩毁,停在了此刻。
殿内,余香袅袅,佛骨微光。
殿外,裴枢和伊柒,伏倒于尘埃。
……
这一霎景横波已经闭目,等待着死亡。
到如今也无痛悔也无怨,只想着,如果宫胤还活着,他会不会后悔?这一生总在错失放弃,什么时候能抓紧有限的人生?
耳边嘶吼咆哮,恍如末日。
就这样也罢。
忽然天地一静,她直觉不对,一低头,感觉到虽然黑洞还在滚滚陷入怪物和建筑,但地下那种仿若洪荒怪兽巨吼的动静,瞬间消失。她立即振作最后的力气,斜身向前一闪。
“轰。”一声,半座宫殿倒在了她的脚后跟半米之处,而她撞入一人怀中,抬头一看是山舞,身后还有司思等人。
“停住了!”山舞等人都在欢呼。
景横波只觉得无比疲倦,靠在山舞的手臂上,被他拖到了安全地带,没多久,戚逸找到了天弃,带了上来,他脑袋被砸肿,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忧。幸亏他轻功超卓,落入黑洞后和景横波一样,一边杀怪物一边踩着怪物尸体向上爬,附在了黑洞的边缘,至于慕容泽,毕竟重伤未愈,又被天弃暗害,冲出大殿落入黑洞后,便翻滚入了最深的地底,到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已经被压成粉末,和泥土同腐……
精疲力尽的几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破碎的广场边缘,看那些宫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怪物被吞噬,鲜血和泥土的洪流里,穹顶拱门被一寸寸扯下,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三七三年冬,上元宫毁。
……
这一年的冬,是多事之冬。萧瑟之冬,收获与失去并行之冬。
这一年景横波游走大荒,战无不胜,收拢了各族王权,击败了许平然,揪出了铁星泽,令天门势颓,扫清了遗祸无穷的异人军队。
这一年,景横波在蒙国失去耶律询如和孟破天,在琉璃沼泽失去宫胤,在沉铁失去紫蕊,在雪山失去耶律祁,最后在玳瑁,看见裴枢的断臂,和武杉的遗骨。
打击纷至沓来,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她因此倒下,保胎三个月。
女王从此沉默了许多,玉照宫寂寂宫廷,拖曳着她层层裙裾,缓步而过,时光如梦。
三个月后,她给紫微上人的信,获得了回复。信中,附着两个小瓶,一个装着武杉遗骨,一个装着鲜红的血液。
景横波去信,询问明月血、金刚心,和菩提骨。
菩提心也叫菩提骨,是指天生佛性者自焚后的遗骨,这本是绝无可能的事,高僧或许会坐化,却不会选择自焚,遗骨也绝不会流落他人之手。
紫微和七杀自然知道,伪和尚武杉其实是个真和尚,天生佛性,历练红尘一遭后,必成正果。只是谁又甘心他那样的结局。
景横波也万万没想到,那色色的,总爱窥她胸的伪和尚,最后竟真的为她选择了牺牲。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的人青灯古佛,依旧贪嗔之心未断;有的人遍染红尘,却持一盏慈悲心灯。
明心见性,身在红尘,触及五味,却不染尘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佛骨。
金刚心,则是金刚心拥有者的心间血。
耶律祁来了一封信,告诉她,紫微上人将信转给了他,当日他去姐姐榻前,将这事说了一遍。
次日,耶律询如逝世,去时神态安详,唇角含笑,放在一边的手抬起,轻轻搁在心上。
耶律祁说,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耶律祁说,那般明亮灿然的姐姐,必然不愿意一生苟延残喘毫无知觉地活,她活得痛快,走得决然,这是她的抉择,他必将尊重。
送上金刚心间血,成全一片痴心情爱。而明月心,属于景横波,早已留给了宫胤。
彼时,景横波对一窗深雪,握紧了手中的小瓶,瓶身滑润,似一颗晶莹剔透琉璃心。
透过纷扬飞雪,似见碧蓝天穹,那一片蓝如深海,埋葬恩怨爱憎,铺陈人间画卷,只差最后一笔,等待完满却不圆满的了结。
那个了结,叫宿命。
她相信。
那个她所寻找等待的人,必不能离开她的沧海之中,天涯之外。
尾声
大荒历三七四年,女王结束了对六国八部的巡视,回归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静庭产一女。女王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为此大赦天下,大宴群臣,庆典三日三夜,将自己的喜悦和所有人分享,并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发出异议,一位满身酸气的老臣咕哝了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被她当即请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对小公主欢声礼赞,诸如龙章凤姿、瑶池仙品之类的吉祥话儿,说得塞满了玉照宫。
小公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时回?
是年,女王召开“选夫”大会,选了一批“丈夫”,迁入玉照宫。
三七六年,女王发布“归一令”,要求中央集权于帝歌,六国八部,官员任免权和军队,交由帝歌统一管理。只留地方自卫队,作为常备武装力量。
这道御令,被视为继大荒分裂数百年后,再次统一的开始。这道御令,首先获得襄国、易国、蒙国、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国,新任姬国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继位,继位之后,便向帝歌递交了效忠书。
人们对姬国女王的臣服十分讶异,毕竟女王的恩威从未施于高原女国。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姬国女王倾心于九重天门的新任宗主,而天门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国师,曾陪女王游遍大荒,同沐风雨,交情非同寻常。
大多数人对这消息无从确认,因为如今的九重天门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妇先后逝世,新宗主关闭宗门,遣散很多弟子,宣布将永久闭关守墓,九重天门,不再出世。
从此他俯首无涯雪山,将这人间寂寞看遍。天地间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靥,点燃每个青灯飘摇的长夜。
当然,有臣服就有反抗,虽然有些部族经过女王一轮“巡视”,王室都名存实亡,自然也谈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气的部族,琉璃斩羽黄金诸部,阴奉阳违,试图再谈谈条件,女王的答复是——大军军临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黄金部;夏,灭斩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宫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视间歇,又召开选夫大会,又选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统统塞进玉照宫,从此后每年她必定轰轰烈烈召开选夫大会,选出的丈夫快要将玉照宫挤满,最后简直要住集体宿舍,渐渐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来,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说女王其实根本没碰过这些“王夫”,对此,群臣颇有微词,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当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强势,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当她将所有的反对声音强力压制后,六国八部表现出了惊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视天下,带着她三岁的女儿,时间长达一年。她转完这一圈后,六国八部再也没有了自主权。
是年,不仅有选夫大会,女王还荒唐地要替三岁女儿选未婚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国风雨。
曾有宫中流言传出,说每次女王选夫大会,都会亲自出面,对每个候选者亲自品评,但结束后,女王又会长立中宵,摩挲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对长空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年年找你,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来,这药已经快失效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出来?”
是年,裴枢自请远戍边疆,女王赐玳瑁为其封地,以横戟军为其世袭之军,裴枢携二十万横戟军出境,横扫普甘、南丹等国,威震域外,“独臂战神”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哭。
战神的身影,从此纵横于域外沙场,为女王开疆拓土,却一生不曾回归帝歌,最终在普甘定居。有人说,那是因为当年他身边的一个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亲戚,他住在那里,是对她的另一种陪伴。
十年后,战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说他是因为多年征战,失于保养,旧伤发作;有人说他是天生的雄鹰,只愿永远在天空与风雨搏击,一旦扫平边境,无仗可打,雄鹰便会自然衰老而去。
宁在没有敌手的天空陨落,不在温暖的草窝内终老。
活成传奇,永不平庸。
从此那鹰的魂,展开无边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遗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铁甲。用当初的天灰谷明铁打成,历经多年沙场风霜磨砺,光明非常的明铁之上,暗色痕迹斑斑,不知是锈,还是那些年鏖战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宫灯火长明,三夜不灭。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发。那三夜,有人见她在宝座上深深长叹,长久把玩一枚黑色龙纹手镯,将一杯酒缓缓洒于阶下。
青春将去,知己不在,举酒相酹,英魂归来。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国八部改名,不再称“国”与“部”,一律统称行省。
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轩然大波的改革,一个名称的改变,其间含义深远,名义上的独立政权也将不复存在,大荒统一进程,再进一步。
无数王族老臣号哭于道,称大荒从此将非大荒,称女王就是皇图绢书最后一页的秘密,那个天降的大荒终结者。
女王置若罔闻,陈兵于帝歌以及各部族边境,依旧是那一脸“不听话就打”的架势。
六国八部有苦不敢言,当初还独立时都没能斗得过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经掌握全国之兵,而他们成了光杆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杆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称,取消国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女王同意各国王室依旧存在,受朝廷荣养,待遇不变,但除远僻一地的高原姬国外,其余王室都不再享有实权。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岁。女王又出门巡视了。
这一年,她走得很远,最远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见了一个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庙拜师求问的龙维。
她和一群虔诚的信徒一起,挤在那位号称能够唤醒灵魂,能够替换生命的圣师的门前,听龙维问对方,沉睡六年气息渐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唤醒,如何才能给他第二次生命。
龙维心事重重出门时,被人堵住,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后却没人追来,再回首,一片空荡,仿佛那个人,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三分之一药丸,还有一张纸条。
“他终究会回到我身边。”
三个月后女王溜达回来,忽然宣布,要对现在已经塞满王宫的王夫们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选中者立为王夫,从此后一夫一妻,再不充实后宫。
谕旨一下,群臣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开窍了,终于肯过正常女人生活了!当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准备封选大典,各地官员进京为女王贺,整个大荒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消息,等待着十年来,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诞生。
……
这一年秋草长,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摇,再被无数双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频繁,驿路上每间茶寮都人满为患。每间茶寮里的行人都满脸兴奋,议论着帝歌将要开始的选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后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礼。
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只有临墙一张桌子,一人一桌,无人同坐。
不是人们自觉,而是这人只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头长发如银,垂过腰背,那般少见的白发,令人心中微微发凉,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对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终没有去碰,只静静凝视茶水,似乎要在浑浊的茶水里,看尽前世后生。
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听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讨论的所有话题,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游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国体,女王如何一统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种怪癖……
日光从正中走到西斜,茶寮里渐渐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经说无可说,听无可听。
他站起身,留下茶钱,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阴。
茶寮外,数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墙,青灰色巨城的阴影,一直投射到他脚下。
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城头双旗。
一面是独树一帜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质地厚重。开国女皇旗,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一红一白两面旗帜,在风中拍卷,时不时卷在一起,亲昵地厮磨一阵,再恋恋不舍地分开。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复始,似他和她的情爱之途。
他仰着头,恍惚里那年,他与她携手过城门,一条红毯直入大道,她在红毯那头对他盈盈而笑。
一忽儿还是这城门,他策马率军在城门前,她从破旧的板车之下抬起头,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将如剑如刀的眼神割断。
这座城,记载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纠缠,青灰色城墙,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飞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后,染上他喷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这座城内俯瞰天下,四海来朝,诸国臣服。
她做到了当年誓言的极致,用十年的鲜血和光阴。到如今,也该享受最后的平静的幸福。
他唇角绽一抹微笑,缓缓转身。
想见她,所以来到帝歌,来到帝歌看了城,听了故事,呼吸过她一般呼吸的空气,也就等于看过了她。
沉睡六年,醒来不过一刻,人生依旧有可能随时如大梦散去,何必再去惊扰她的宁静。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刚刚转身,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撞着。
他低下头,愕然看见撞他的,竟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头好奇地打量他,那张小脸眉目如画,集中世间最鲜丽的颜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时,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让人担心她长成后该怎样呵护,才不会被猎艳者摧折。
那双清灵的眸子映进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颤,似五脏六腑都被同时击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见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忽然嘴一扁,开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环顾四周,没见有人,城门已经将要关闭了,都是赶紧入城的人,没有人跟随在这孩子身边。
那孩子说哭就哭,全情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满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脸,一边擦脸一边还不忘口齿清晰地指控,“你膝盖骨头好硬,撞痛我了呜呜……”
他不禁又默然,实在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膝盖上的骨头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给你揉揉。”
长久不说话,声音略哑,那孩子立即抬头,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他又开始担心,这么个好奇心重又胆大的孩子,以后的安危一定是个麻烦。
他心中有些诧异的感觉,自己向来并不喜欢孩子,也从不操心这些琐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那女娃娃听见这句,赶紧向后一让,摇头,“娘说,女孩子不能让人随便碰。”
他顿觉欣慰。
随即便听她道:“不过美男可以碰。”
还竖起一根小指头,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长草中默然对望,她还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递过去,她接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决定这汗巾不要了。
她将小脸狠狠埋进汗巾,那姿势不像在擦脸,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几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个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会单身在这里?”想了半天,似乎该问这句,实在没有和孩子对答的经验。
“啊……”女娃娃茫然四顾,表情比他还无辜,“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我娘把我卖了!”
“……”
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让人觉得无法接?
“为什么卖了?”他只得问。
天色晚了,要离开就得立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他挪不动脚步。
“因为我爹负心薄幸。”哭声说来就来,泪水说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讲理、喜欢出走,觉得我娘俩不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我娘和我过不下去,娘决定改嫁,送我去做童养媳,呜呜呜我不要做童养媳……”
他皱眉听着,想着又是一个负心薄幸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这指控听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呜呜呜我不要当童养媳……娘说以后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妇,以后我要伺候那个八岁还会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觉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生不出男娃还得继续生……”
他脸色有点发青,倒不是为了那指控中的八岁懒惰胖小子——有这么恐吓女儿的娘吗?
“呜呜呜你能不能蹲下来听我说,我已经够惨了,这样仰着头实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来。
“呜呜呜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犹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认生地挤入他腿间,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将她推开,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轻易接触男子,然而那般浓浓的奶香和甜香冲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从指缝里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对,立即又哭开了。
“呜呜呜童养媳好苦啊,半夜要起来打猪草、喂猪、挑水、烧饭、洗衣裳……”
五六岁的童养媳能做这些吗?看她穿着虽然平凡,但也着实不像农家孩子,怎么满口农家生活?
“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做童养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娇,将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当没看见。
“怎么帮你?”他盯着这个小鬼,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来,交给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财主家的胖儿子一定会被她先折腾死的。前提是有财主敢娶她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帮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过了,我娘就不会卖我了,我就不用才六岁就去做童养媳了,呜呜呜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后让让,不知不觉已经被她推倒在地,她顺势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紧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着,望着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头。
那娃娃还在哭着,难为她眼泪那么充沛,哗啦啦竟然真的湿了他的衣襟,那一处潮湿贴着心脏,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氲了些许的湿气,淡淡的温软情绪突如其来,他忍不住问,“那你爹在哪里?”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儿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浑身一僵。
柔软甜蜜的香气,软润柔腻的肌肤,是天上的云团儿,最温软的细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馅儿,茸茸地簇在脸颊,软软地腻成一团。
心似在瞬间烫了烫。
随即便听见这小妖精,在他耳边吹气,软软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惊雷劈下,也不会比此刻更令人眼前发黑。
他竟一时手软,脑海中嗡嗡作响,忽然发觉身后似乎已经静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小身体,僵硬地缓缓转头。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她,在她身后,居然还有一张镶金嵌玉的拔步床。
女娃娃眼泪说没就没了,欢呼着跳起来,向她奔过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揽住,笑一声,“点赞。”转头,凝视着他。
他慢慢坐起,看着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儿?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晕眩。忍不住闭上眼,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楚,在神魂间荡漾,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却一波,再睁开眼时,巍巍帝歌城门似要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洁净的大道上。
这月光,跨越十年相识,六年分离,此刻终于同时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风霜,染白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对方眼眸中看见时光,一霎滔滔。
相爱太急,而时间太短,要如何珍重现在?
他缓缓站起,雪白的衣上银色的发,与长草轻飏。
她抱紧女儿,毫不避让迎着他的眸,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岁月,再不允许爱情分离成楚河汉界。
银河光辉灿然流转,一瞬仿佛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开双臂,迎着她,和孩子。
她的泪,一霎盈满眼眶。
眼前摇曳那年,凤来栖初见的暗室,铜镜里现出他清冷眼眸茕茕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怀慌张里,听见他那般冷静而又从容地道:
“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来,退后一步,抱着女儿,坐在了那张准备好了许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颌,道:
“准你睡一生,夫君。”
……
(全文完)
------题外话------
最近每天一万多字疯狂地写,此刻忽然什么话都没力气说了。
所以这本书后记番外这些东西,我现在都没心思。大家知道我的情况,真的已经尽力。
新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直有很多话想说,然而真到了这时候,心力交瘁,欲语忘言。
不说也罢。
明年的事情,已经排上了日程,我不知我将何时归来,或者,是否还会归来。
若说还有一分不舍,那也只是对我的读者,对一直跟随着书、耗费精力心情和时间金钱,不遗余力地捍卫着我的亲爱的人们。
感谢一路相伴的给予,感谢这十五个月的共同旅程,在我最漫长最艰难的写作日子里,因你们而获得力量,终于坚持到底。
有机会会在我的微博或论坛微信里,给大家写写故事说说话。书结束了,但愿彼此情谊还在
但愿彼此都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结局(终)
(提醒一下,大结局下因为系统分段限制,无论怎么合并段落,始终发不上来,编辑一个不在,没办法,我将大结局终的开头几千字移到了大结局三,请已经订阅过大结局三的亲等会等审核过了,回头再重新看一遍,不然情节会不连贯,放心,不会再重复收费,这几千字算附赠的。另外,因为字数限制,大结局分成四部分,大结局上、中改成大结局一、二。不要忘记订阅大结局三,不然也会不连贯。没办法,系统太坑爹,每次发大结局都各种问题,折腾我一下午了……)
黑影移动得无比小心,不发出一丝声音,人还没下山崖,长长的裤管和袖管,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沼泽边。
黑影停在山崖边,将苍白的脸藏在幽黑的山崖间,那双滚滚蠕动的袖管,却在不断试探着向前……向前……
明城盯住景横波的眼光,充满憎恶和执拗。
主人已经走了,她却偷偷留了下来,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在景横波最脆弱的时刻放弃对她的攻击,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肯错过。
袖管谨慎地在离景横波半丈之外停住,却有一缕细细的绿毛,飘出了袖管,仿若有生命一般,向景横波的方向生长蔓延。
看上去像一只探出长腿的蜘蛛,或者正在生霉菌的孢子。
绿丝已经蔓延至景横波袍子下。
明城眼里露出得色。
不需要动手,只需要轻轻一抖,这绿丝沾附在景横波衣服上,再落在她肌肤上,就会令她肌肤溃烂,毒入肺腑。
马上那绿丝就要触及景横波袍子,她舒一口长气,身子开始向上攀援。
攀援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景横波所在的地方,然后浑身汗毛猛地一炸。
刚才还跪坐于地,脸埋在泥土里,不闻不问的景横波,不见了神血焚天!
明城立即知道不好,疯了一样向上蹿。
然后她就觉得头皮一痛,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她脑中嗡地一声,还在紧张思考是惨叫还是求饶,眼前一晕,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下一瞬落在了沼泽边。
闪闪发光玻璃似的沼泽就在脚底。
明城的眼睛死命向下翻着,恐惧让她咽喉发哑,好半天嘶喊出一句,“别杀我!”
话音未落,景横波手往下一放。
尖叫声里明城啪一下落入沼泽,她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把崖震塌,“啊啊啊啊救命!”
还没喊完,刚刚感觉到四面八方的重力,哗啦一声,她的身子又被提起,明城张大嘴,心中的欢喜还没升起,就听见景横波自言自语地道:“这沼泽真重,下一次也许就提不起来了。”
“别,别。”明城魂飞魄散,急忙道,“大波……啊不陛下,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他是谁。”景横波声音比这沼泽还冷。
明城绝望地翻翻眼睛,半天呐呐地道:“我不知道……”感觉到身子往下沉了沉,急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直蒙着脸,穿着斗篷,而且他的属下也都穿着斗篷,根本无法分辨!”
“你的身体,是他改造的?”
“是,他很擅长这些,我们五人,都是他救下后,根据体能改造的。”
“你们这样恶心的东西,他一共有多少人?”
“没有完全见过,但想来应该不多,因为这种实验非常痛苦残忍,对人体的要求也高,失败率非常高,我们五人因为有底子,成功了,但更多人失败了。先前那边崖上,忽然闪强光令你短暂失明的,就是另外一个成功的例子,他练的是眼睛,曾经在黑暗的山腹里,开了一个小洞,服下药物之后,没日没夜不能睡觉,对着太阳看……总之后来他的眼睛根本不能接触,我们看一眼都会流眼泪。而且你看着他眼睛亮到逼人,其实他已经瞎了。”
“当初帝歌逼宫雪夜,你是怎么忽然得到那么多信息,来揭发我的?之前你根本没机会接触那些。”
明城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景横波思维这么跳跃,愣了好一会才道:“我……我本来就记得啊……”
然后她瞬间往下又沉了沉。
她只得惨叫,低声咕哝了几句,景横波凑过去听了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打进帝歌,关你入大牢,也是他救你的?”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人……”明城嗫嚅着道。
景横波又换了话题,“你到底什么身份?和宫胤当初恩怨是怎么回事?”
明城忽然不说话了,景横波低头看看,她脸上竟然露出了缅怀和怨毒交织的神情,这令她看起来越发的脸容扭曲,半似鬼半似人。
或者,从她命运发生变化的那一日开始,她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了。
“我是前国师的女儿。”好半晌明城才说话,声音低低,似乎忽然回到了无忧的当年,“有次随父亲巡视乡郡,无意中发现路边一个伤势发作的少年。”
景横波默然,想着那时候大概宫胤刚下雪山,天门历史上第一个单剑闯下山的人,必然受了不轻的伤害城市痞王全文阅读。
“他看起来很苍白,却一点也不狼狈,靠在一棵笔直的桦树上,人比树还笔直,膝下的落叶一层金黄,我恍惚间似看见他周身有光。”
明城的声音,听来如梦呓,她眼睛里似也有光,那种在美丽过往里,终于活过来的光。
“我像着了魔一般,从马车里走下来,将手伸给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前我绝不会轻易对车下的人看一眼,然而那一刻我只看见他乌黑的眸子,那眸子里天地阔大,星月浮沉。”
很多年前,天之骄女,对泥泞中的少年伸出洁白的手掌。
很多年前,他微微抬头看着她,并没有如话本里说的那样,接住她的手掌,挽住佳话一般的缘分,那一眼天高水长,只有命运才看得见其间的跌宕和最后的收梢。
“我父亲从前面马车上下来,本来要呵斥我,看见他,忽然眼睛亮了亮,然后说,你可愿跟着我?那少年默不作声从地上起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看着他背影,一点都没有生气,只觉得天好亮,平日里讨厌的落叶泥泞,都显得可爱。”
“他很出色,父亲果然有眼光,渐渐对他委以很多重任,当时左右国师竞争激烈,他帮了父亲很多忙,父亲那时候中了左国师的暗算,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很多事便移交给了他。父亲有点不放心,有让我也跟着学,可我哪里想的起来去学呢,我跟着他,只想每日多看他两眼罢了。”
“再后来,父亲权势越发稳固,开始了对左国师的报复,雷霆万钧,不留余地,然后,那噩梦般的一夜,就来了……”
明城住了嘴,眼底掠过早已被尘封的昔日的惊恐,那晚宫胤带人出去查办一桩重要人物失踪的案子,不在府中,半夜的时候,忽然就走了水,那火势仿佛一眨眼就席卷了整个国师府,火中还夹杂着毒气,无数家丁护卫连声音都发不出,扭曲挣扎在火中,她被贴身丫鬟推着仓皇逃跑,想不起来去看看父亲,丫鬟忽然想起了后院一口有盖的早已干涸的旧井,被一堆杂物盖着,早已无人记得也很难发现,便扶了她踉跄去了那里,井太小,只能躲一个人,丫鬟让她进去,她进去了,却在丫鬟转身打算另寻藏身地时,一刀刺死了那孩子……
她将丫鬟换了自己衣裳,拖入井中,脸砸坏,故意留下一半盖子没盖好,然后自己躲在那堆杂物里。果然没多久,蒙面的追兵来了,很容易找到了井,找到了穿着小姐服饰的丫鬟尸首,以为是她,便拖走了扔进火中,也没想起来再去搜寻旁边的杂物堆。等人走掉后她从杂物堆里爬出来,那时候整座府邸已经是死域,她从后院翻墙而出,当日逃出了帝歌。
不能不逃,那时候天下之大,无人可信,她不敢信宫胤,为什么那么巧,他就不在府中?
后来天涯流浪,隐约听了很多流言,暗指她一家,其实就是死于宫胤之手,而后来宫胤顺利接任右国师,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段经历不大光彩,她低头含糊地道,“我家出事,全家被杀,我仓皇逃出帝歌,隐姓埋名在乡间生活,整天提心吊胆,辗转搬家,这样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宫胤出现在我面前……”
仿佛命运轮回,画面重复,这一回走下黄金马车,将洁白手掌伸出的是宫胤,而粗衣布衫,跪坐在泥泞中采野菜的,换成了她自己。
她至今记得那日也是秋日,头顶蓝天被高树上金黄的树叶切割得斑斓,面前的人光芒太盛,以至于她不得不泪水连连眯上眼睛,听见声音仿佛从光团中发出,来自天上,“陛下,我来接你。”
陛下。
如当年一般,一句话改变命运。
“……他带了很多人来,说命盘所指,我是转世女王,要接我回帝歌我的反派生涯。我无法抗拒他……”
她也不想抗拒,她受够了乡间苦寒的生活,食不果腹,衣不保暖,为了避免流浪汉的骚扰,整天在脸上抹脏臭的泥,她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她的,却知道这是她唯一一个回到从前富贵的机会,她对自己说,回去,回去才能报仇,可她内心里到底想不想报仇,天知道。
她垂下头,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就做了女王,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景横波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毒的,我也不知道那毒是谁给你的。现在我手很累。”
“我说,我说。”明城急忙道,“我做了女王,一开始是想报仇的,但是后来和他相处多了,又觉得凶手应该不是他,如果是他,他该斩草除根才是,何必千辛万苦找到我还让我做女王。但后来,我渐渐又不满女王所受到的限制,在大祭司的撺掇下,我开始想要攫取权力……”
“桑侗?”景横波眯起眼睛,这个名字她都快忘记了。
“是的。大祭司和我同为女人,有段时间很是交好。她给我看了很多所谓证据,证实我父亲是宫胤所杀,她和我说,如果我和她合作,掀翻国师制度,建立神权王权并治的国家,我的日子会比现在好很多倍……她给了我一瓶毒,金黄色,香料一般,抹在我自己身上没有毒,然后点起一种特制的香,这香也没有毒,但是两者混合,会产生毒烟,这毒烟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任何异常,需要最起码三次的渗透,前两次是引子,最后一次才是母毒。更妙的是,据说那毒是针对宫胤体质特制的,毒只对他有用。那段时间,朝中要求修改律法,允许男帝继位的呼声很高,我就顺水推舟,表示要和他商议此事,他从不单独见我,带了亲信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整座大殿都微微弥漫那样的香气,一群人在香气中议事,所有人都没有异常,而我向来柔顺,谁能想得到我会下毒?”
景横波冷笑一声。
明城听见她的冷笑,打了个寒战,急忙将刚才语气里一丝控制不住的得意,给收敛了,低头道:“为了取信于宫胤,桑侗教我,放出风声,就说女王即将嫁给国师。朝中那些人对此也乐见其成,他们担心交出帝位后我会不甘心,引发新的动荡,如果国师娶女王再登位,那自然能平稳过渡。他对此一言不发,我心中还颇有几分欢喜,想着如果他真娶我做皇后,似乎这仇不报也罢,但是很快新流言就出来了,竟然说我和人通奸!这叫我如何忍得!”
景横波诧异地看她一眼,她语气中的愤怒怨毒听得出,明城这人景横波知道,自恋骄矜,那时候那个身份,和人通奸根本不可能,但以宫胤的性子,也绝对不可能为了摆脱不想要的婚姻,就随意污蔑一个女子的清白,这里面还是有人作祟,而且这种流言的风格一看就是女人心性,十有八九是桑侗吧?
桑侗怕明城动摇,影响她的大计,所以挑拨她和宫胤之间的矛盾,但桑侗这么卖力,真的只是为了获得那一半治国大权吗?她当时已经是大祭司,权力不小,何须冒这么大的险?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桑侗勾结了黄金部发生叛乱,我在宫中呼应,对宫胤下手。但其实下手的也不是我,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后头就和逼宫那夜说得那样,他重伤,我失踪,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被改换了身份,直到最后……遇见了你。”
景横波默然,想着这是冥冥注定的命运,还是天意安排?
“你如何知道女皇地宫的?”
“也是桑侗告诉我的,我不是真正的转世女王,哪里能知道那地宫的情形。”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不会告诉我,桑侗这个人很神秘,我总觉得她拥有一些她自己本不该拥有的助力,据说她原本不该是桑家继承祭司大位的人,还有说她未婚先孕本该被家族处死,但莫名其妙的,她不仅没死,还掌握了桑家的大权。”
“皇图绢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是桑侗告诉我,地宫里有皇图绢书的重生婚宠军妻。当然,她说谁也拿不到。我没想到你拿到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怎么看这绢书?”
“有说过。”
景横波从怀中取出皇图绢书,递给明城,“最后部分,告诉我什么意思,别撒谎,撒谎我就生气,生气我就手软。”
明城希冀地看着她,“我帮你看了,你不杀我?”
“嗯。”景横波漠然地道,“我不会亲手杀你。”
明城放心地低下头,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几个古怪符号,景横波之前一直看不懂。
“是早先的大荒秘文啊,以前贵族子弟都学的,我小时候学过。”明城艰难地读,“……男帝不祥,拱手大荒;女帝天降,诸族不存……”
她只读了这四句,便忍不住一叹,唏嘘道:“在这之后就没了,还真是对你们不利……”言下遗憾深深。
景横波冷笑一声。
宫胤接位不祥,自己做女王也不祥,都是亡大荒的种。自己两人之后,连预言都没了,岂不是预示大荒要灭亡在自己两人手中?这四句传出去,只怕当日帝歌那些人拼死也要将自己给杀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命运安排,只有自己能拿到这绢书,那就说明,大荒未来,只能按预言走。
有没有这预言,大荒都必须按自己的意志走。
那要这玩意何用?
她接过皇图绢书,无视明城恋恋不舍鬼火闪动的目光,手一松。
“啪。”一声,无数野心家默默好奇探索渴盼得到的传奇之书,落入沼泽。
瞬间沉没。
明城发出一声不可自控的,惋惜的吧嗒之声。
忽然她听见景横波幽幽的声音,“那毒,真的没有解药?”
明城还在惋惜地盯着那一点明黄的影子,下意识答:“真的没有,或者死去的桑侗才有……”
她戛然而止,惊觉自己失言。
“那你就下地狱,帮我找桑侗要解药吧。”头顶景横波冷冷答。
“不要——”
“啪。”
明城看见自己的脚落入了沼泽,几乎瞬间,大片沉重的淤泥如同遇见猎物般兴奋拥来,啪啪啪一阵爆响,鲜血和白骨同时炸开,银亮的沼泽镀上一片粉色。
惨嚎声响彻山谷,难为明城求生意识强大,在这种时刻还能挣扎着趴在沼泽上,连滚带爬地试图向岸边爬,每爬一寸都留下斑斑血迹和碎肉白骨,难为她居然一直向前……向前……哪怕每爬一寸身体就消失一部分不见,可是在长达一刻钟的挣扎之后,她终于到了岸边,触及了岸边干燥的泥土,一颗小石头滚到她手边,她紧紧握住,如同当年登基,紧紧握住权杖上冰冷的宝石一般,她还想再努力一把,把自己挪上岸去,斗篷人无所不能,一定能帮自己把消失的半边身体再补上,但身体变得如此之轻,轻得她不敢回头看,或者她也没有了力气再回头看,银色的淤泥渐渐涌上来,她抓紧那块小石头,仿佛那就是她的救赎,石头如此冰凉,似那年那人伸出的手,她最终没敢去接,或许这就是命运要告诉她的结局——不是你的,强求便是罪孽网游之诸神世纪最新章节。
天色似乎暗到没有尽头,这是永夜,没有微光,她将脸贴在石头上,睫毛浅浅地垂下来,这一生痴嗔爱怨,到此刻才知道都是虚妄。
都是虚妄。
……
景横波没有回头。
她从不愿亲自审判一个人的命运,可这天地人心,如此之恶,不以极端手段惩罚,她过不了心的那一关。
她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奔跑,仿佛前方就能看见明亮的光,仿佛只要再跑一步,就能看见那个人,如明城描述地一般,在她的绝境中,从一团光明里走出来,伸出手给她,说一声,陛下,我来接你。
天始终没亮,光未从天地生,她一直狂奔到精疲力尽,最终在道路的尽头轰然倒地,她摊开四肢在冰冷的地上喘气,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漫天的星子星光如剑,毫不容情地向她压下来。
……
没有人知道景横波如何度过了那一晚。
耶律祁等人再见她,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景横波飞鸽传书,直接回到了蒙国边境,横戟三千军待命之处,然后命令所有人在那里汇合。
只是时隔半个月,双方再见,都觉恍如隔世,变化巨大。孟破天的尸首已经由她的父亲接了回去入葬,玳瑁规矩,未嫁女不能葬在外乡,必须魂归故土,否则永为游魂,裴枢一直谁也不理,游魂一样独往独来,耶律祁半个月瘦了很多,他身后的车厢里,躺着不知道该算死还是活的耶律询如。
耶律询如剩下的那一口气,让所有人都不忍心放弃她的生命,耶律昙重伤未愈,一直跟着,紫微离开了,说要去找合适的药,耶律祁除了实在不方便的事情,其余姐姐事务都亲自打理,短短半月熬瘦一圈。
而这些形销骨立的人,看见同样形销骨立的景横波时,也禁不住深深震惊。
景横波并没有提及宫胤的死,她内心里从来不认为他会这样结束,那个人,像是所有知道自己结局的动物一般,留下一点最后的预兆,然后选择在世人面前消失。
她记得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他要她记住,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当时听来是寻常,此刻却明白,他留下了未解的恩怨给她,就是要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长久地、努力地活。
然而他没有留下回归的诺言。
是不愿再骗,还是无法给予,她不能向他、向天要答案,这大荒土地印满她寻找他的足迹,然而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他。
所有人在她眸中看见了某些结局,所有人缄默不语,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决定。
或者,是再将大荒游一遍。
景横波也在沉默,她停留在蒙国边境,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日蒙虎带着他的新夫人到了边境,当日喜宴事件中,唯一幸运的就算这位新娘子,竟然逃脱了许平然的魔手,呆在床下安然无恙,床塌时她被挤入死角,也没受伤害,据她说当日曾有人在许平然运功时潜入床下,换走了她的新娘喜服,后来又冲了出去,她看见那个浑身似乎没有骨头的伪新娘,在宫胤和许平然对掌之后,又偷袭了宫胤一掌。
景横波到此时才知道那夜洞房里的完整始末,知道宫胤和许平然对掌之后的最虚弱状态,被人乘虚而入,他当时的离开,想必已经是迫不得已。
她想起那晚,长廊之上的风雪之阵,当时从身后刺杀向裴枢的那一剑,很明显不是雪山弟子所为,她记得那剑的光影,是黑的狂傲总裁,来势汹汹!最新章节。
有人将许平然引到洞房,再引她们去洞房,导致双方死拼,而他渔翁得利。
但斗篷人,到底从中得了什么利?
没几天,蒙虎又驾驶着马车来了,这回车上走下的,是旧人。
紫蕊在初冬瑟瑟风中微笑,看见景横波的那一霎,笑意转为泪光。
景横波却敏感地发现,这妮子肌肤丰润,容光焕发,连泪水都显得充盈饱满,显然是有喜事。
果然是喜事,当晚,紫蕊在给她打水洗漱时,悄悄给了她一封信。
景横波打开看时,却是一封求娶书,沉铁大王铁星泽,求娶紫蕊的婚书。
景横波拈着那言辞诚恳的婚书不语,烛光颤颤地在她脸上纵横,交织出淡淡阴影。
紫蕊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喜悦,有点诧异地瞧着女王,她忍着羞涩把婚书掏出来,其实也有几分想要让女王欢喜一刻的意思,可现在瞧着,女王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意。
或许,失去国师的悲哀太深刻了吧,任何喜事都难以冲淡那样的沉重。她心中轻轻唏嘘。
半晌之后,景横波轻轻将信叠起,硬挺的纸张在指间簌簌作响,她的声音也很轻,“紫蕊,你真的愿意嫁吗?”
紫蕊羞涩地低下头。愿意,如何不愿意?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那静庭红枫下微笑温和的男子,是这世间一切内心彷徨少女的心的皈依。
“你以前久居深宫,见识的男子太少,”景横波还在慢慢折着信纸,慢慢地道,“或许我不该一直把你留在玳瑁,你走出去,见到更多的人和事,或许……”
紫蕊霍然抬起头,“不,女王!不是这样的!这些年我在玳瑁独当一面,也没少见识人和事,但……但谁也不及他!”
她嚷完,终于发现自己冲动,满面飞霞地低下头去,呐呐着请罪。
她垂着头,便无法看见景横波复杂的眼神,好半晌,才听见景横波问:“玳瑁江湖现在还安分吗?”
转移话题让紫蕊松了口气,急忙答:“现在很安分,再也没有试图越界。”
“还是以前的势力对比吗?”景横波道,“十三太保那个组织,有没有崛起?”
“没有。”紫蕊道,“十三太保组织,真正算得上有才智的,只有那个二太保简之卓,不过这人时常出外云游,对帮会里的事务并不着紧,所以十三太保有心无力,目前相安无事。”
景横波点点头,凝视她半晌,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一抹红晕慢慢抹上紫蕊面颊,然而她没有退缩,坚定地迎上景横波的眸子,“望陛下成全。”
景横波吸了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道:“当年我从凤来栖带出三个人,后来翠姐死了,静筠杀的,前阵子静筠也死了,我杀的,只剩下拥雪,还小。之后便是你,紫蕊,记住,要有勇气好好地活,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陛下,”紫蕊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您放心,就算我嫁人了,也永远是您的忠心部属,永远不会背叛您。”
景横波拍拍她的手,“记住保护好自己就行妖精的魔匣。”她转头看外头渐渐沉暗的天色,“既然如此,那就明天启程,将你送到沉铁完婚之后,我再回帝歌。”
……
进入沉铁的时候,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降落。
但萧瑟的雪意没有掩住这个城池的喜气,目光所及的地方,道路整洁,泥泞尽扫,树木修剪,垂挂花红。百姓们衣着整齐干净,来来往往洋溢笑意,互相打招呼着要去领米粮猪肉,大王即将大婚,城中五十岁以上老人都可去官府领取米十升,猪肉一刀,以作同喜。
女王銮驾进入都城的时候,铁星泽率领百官,亲自出城迎接,城中万人空巷,夹道相迎,这是景横波巡视大荒以来,受到欢迎最烈的一处部族,毕竟当初景横波提兵替沉铁解围,扶立沉铁大王铁星泽,和沉铁王室交情莫逆,她终结谁,也不会终结到沉铁头上。
立在道旁的铁星泽笑容温煦而亲切,一如当年,景横波凝视着他,想起当年初见,春风里那人让人沉醉的眼,想起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想起“刹那”照相馆里那张照片,忽然有些恍惚。
人生刹那,回首百年。
偶一回首,看见后面马车里,紫蕊悄然撩起车帘,目光流转,都在铁星泽身上,她心中暗暗一叹。
铁星泽倒没有急着看他的新娘,先问候了景横波,又问起了宫胤,景横波只道宫胤隐居疗伤,铁星泽表示他这些日子很是搜集了一些良药,稍后托景横波转给宫胤,景横波谢了,笑道:“你二人的交情真好。”
“好歹也算是总角之交。”铁星泽笑意诚恳。
“还是你长情。”景横波唏嘘,“虽是总角之交,但其间也有多年不见,我记得你是成年后才作为质子上帝歌的吧?换成别人未必记得童年时那些情分呢,保不准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
“那倒是,童年和青年,变化总是很大的,好在心性没那么容易变。能和国师一辈子挚交,是我的荣幸。”
景横波笑一笑,道:“遇见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幸运。”
当晚沉铁宫中大宴,宴席之上,女王和沉铁大王亲自议定了婚礼将在三日后举行,之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备,在女王的坚持下,紫蕊不会立即住入王宫,将随景横波在专门接待贵宾的万国馆居住,随后在万国馆出嫁。
景横波在席上吃得很少,其余人也不过随意用用,只有裴枢在席上喝得烂醉,景横波只好提前离席,带着所有人回了万国馆。
一路上裴枢酒醉得厉害,不住扒着马车呕吐,吐到后来竟吐出血来。
景横波一声长叹,和耶律祁道:“知道他心气郁结,也便让他喝了,喝了却又不能好好顾及身体,一个个都想折腾死自己么?”
耶律祁给裴枢渡着气,淡淡道:“总要他自己想通才好。”
“你呢,”景横波看着他瘦了许多的背影,心中一酸,压抑已久的情绪险些溃堤,声音不由自主哽咽了,“耶律,告诉我,如何能走出来。”
“我们都没有走出来啊,横波。”耶律祁的声音似一场压抑的梦,在昏暗的车厢内游移,“像一场噩梦,忽然,一直在的,走了;牛皮糖一样的,没了;最鲜活的,躺了。变化发生在一瞬间,像噩运忽然罩住了所有人。甚至每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去支持对方,因为自己快要倒下了。”他转头,看着景横波的眼睛,眸光深而温柔,“然后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我们当中,最坚强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景横波茫然半晌,苦笑道:“那大概是我被他虐得次数太多了。”
耶律祁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景横波惊觉他的手心,不知何时也凉了韩娱之最强偶像。
“我在为姐姐焦心,然后最近还在一直不停噩梦。”耶律祁沉沉望着屋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梦都是一个场景,都是许平然死的那一幕。她自己先震断了心脉,她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她死死盯着我,眼底却没有仇恨,只有悲哀,那么浓那么重的悲哀,我总在这样的眼神中醒来,觉得悲哀萦绕不去,而冷汗满身。”
景横波从没听他说到这个,一时怔住,想到耶律祁不是个外向的性子,会说出这话,想必这样的心理压力很沉重了。
可是许平然是他的仇人,她不认为他杀她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或许,是最近大家压力都太大了吧。
身侧裴枢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又响了起来,吐也罢了,还砰一下跳下车去,这人醉归醉,却依旧跑得很快,迎着风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撕开衣襟,对着空旷的黑暗大叫:“来吧!来吧!来一刀!”
午夜的雪又薄薄凉凉地落下来,他的脸和胸膛却泛起赤红,那是在心头灼烧不尽的火,那火是无尽的内疚和自责,毒一般噬咬,无穷无尽,冷雪不覆。
七杀追了上去,将他硬拖回来,拖回驿馆,按捺在床上,景横波看这模样,也不能放心,无奈之下,亲自下厨,让拥雪教她烧了一碗醒酒汤,端去给裴枢。
她和裴枢在那晚之后,没有过直接交流,她避着裴枢,裴枢也避着她,两人之间隔着孟破天的死,她自己还有无法排解的巨大痛苦,根本无心再去宽解他人。她等待着他慢慢想通,然而此刻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置之不理,过于自私。
有些话总要说开,有些事总要面对,裴枢那样性情激烈的人,如果不能发泄,迟早会毁了自己。
她去烧汤之前,再三嘱咐紫蕊早些休息,不要再出门,随即和拥雪去了厨房。
醒酒汤烧好,她亲自端了去裴枢住处,还没敲开门,忽然听见后头拥雪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陛下,不好了,紫蕊不见了!”
景横波手一颤,“啪嚓”一声,汤碗碎裂在地上。
……
趁夜策骑再入城。
当夜,沉铁王城靠近王宫的百姓,都听见了急如骤雨的马蹄声。
他们很惊讶,这夜半时分,谁还敢策马当街,还是往王宫方向。百姓们透过门板缝隙,看见着黑底红边软甲的横戟军精卫,风一般飙过,在队伍的最前方,隐约有女王的旗帜招展。
百姓们更惊讶了,半夜点齐护卫,招摇过市,等同于挑衅,女王和大王如此交情,这是怎么了?
景横波带齐了所有护卫,同时传令城外驻扎的护军入城,她甚至迎着大家诧异的目光,下令城外横戟军再派出传令兵,调动附近玉照龙骑。
这下连裴枢都酒醒了一半,怔怔地问:“玉照龙骑什么时候到了沉铁附近?”
景横波手腕绕着缰绳,目注黑暗,声音幽渺,“在你颓废酒醉的时刻。”
裴枢转头盯着她,满是血丝的眼眸看来有些骇人,景横波转回头,并不避让,她看起来是在笑,笑意里却微带讥诮,裴枢忽然有点不敢接触这目光,有点难堪地转过头去。
“我也很想喝酒,想大醉一场,想抛开一切,想狂奔到世界尽头,把这见鬼的人,见鬼的老天都大骂一顿。然后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等自己老去烂成白骨。”景横波策马不停,在他身后声音清晰,“因为我也很痛苦,当我亲眼看着他落入琉璃沼泽,当我亲眼看见我安排的后路却成为了他的死路,当我亲眼面对信任的人再次当面背叛,当我终于明白我的粗心大意,终于明白这一次他的离开或许就是永远,明白我最想对他说的那句话也许他永远都不能知道的时候,裴枢,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无上仙魔。”
不仅裴枢霍然转头,连周围耶律祁和七杀等人也都忽然勒了马。
当日发生的事,景横波一直没和任何人说,但宫胤再次失踪,天弃没回来,谁都知道发生了变故,只是不忍问不敢问,然而今夜终于听见她亲口说起,忽然便觉得心惊。
景横波马速很快,却依旧不停地说下去。
“切肤之痛确实只有自己知道,但要不要将这疼痛再加倍或者强加于别人,却是自己的选择。我曾是软弱放纵的人,然而这几年,和他的分分合合,教会了我习惯人间的变故和痛苦,我没有买醉的时间,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有重要的朋友需要我的保护,我还有存在的意义,就为了这意义,我愿意咬牙存在。”她转头,一鞭子抽在裴枢马上,“失去和内疚的人,不是你一个。裴枢,别让我忘记在天灰谷死亡绝境之中,都不曾沉沦,带领所有兄弟挣扎求生的那个人。”
裴枢的马发出一声长嘶,不满这忽如其来的挑衅,裴枢双臂勒紧,手背上青筋炸起。
景横波已经不再说什么,从马上闪身向前,前方就是王宫了。
幽淡月色里她背影笔直,众人凝望着她依旧纤细的背影,眼神里浮出疼痛和欣慰之色。
真正强大的女王已经长成,她不再放纵恣肆,知道何时收敛羽翅,然而在风刀霜剑之前,她冷静展开的羽翼,已经足可遮蔽天下。
伊柒悄悄地勒了马,唇角逸出一抹微笑,转头对师兄弟们道:“咱们的小师妹不用保护啦,咱们是不是也该继续咱们的修炼,重新建个昆仑玩玩?”
“啊呸!”六个逗比齐齐呸他,“是咱们的小师妹,你比她小!”
……
王宫的宫门,自然是紧闭的,宫城之上,守城的御林军很客气地对下头喊话,“回禀陛下,宫门入夜,非紧急军情不得开启,微臣等职责所在,还请陛下宽宥。”
话说得客气,那城门之上一字排开黑压压的人头,却说明了里头对于女王忽然到来的阵势,似乎也不是全无警惕。
“虽不是紧急军情,”景横波淡淡道,“再耽搁下去,只怕就真要成紧急军情了。”
城上众人齐齐色变。一人厉声道:“陛下和大王交情莫逆,大王对陛下恭敬有加,马上您麾下女官就要成为我沉铁王后,如此情义,何以让陛下忽然夜半挥师而来,迫于宫门?难道陛下是要以此和我沉铁开战吗?”
“朕没有时间听解释,听扯皮,”景横波仰起脸,月色下桃花媚的眼眸,此刻煞气浓烈,“朕以十声为号。三声之后,广场外的横戟军会进入广场;六声之后,城门外的横戟军会开始攻城;十声之后,已经进入你沉铁边境的玉照龙骑,会顶盔贯甲,拣最近的城池开始攻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进入你王城!”
霎时城上城下皆静,别说城上沉铁御林军震惊,连城下景横波自己的人都失声,不明所以地看着景横波——女王疯了?不就是紫蕊女官失踪?十有八九小情人长久不见,偷偷进宫私会而已,以女王平时性子,一笑了之,回头悄悄接出来也就罢了。怎么今夜又是大肆追索,又是直逼王城,如今连大军压境的威胁都说了出来,完全一副不讲理不通融的架势,何至于如此?这么一闹,紫蕊颜面何存?后头的婚事还要不要办了?
景横波却不理会,只仰头凝视宫门上沉铁深黑的王旗,眼眸也如那旗一般黝黑,毫不犹豫开始数数,“一……”
宫城之上有狂奔的脚步声离去一品武神。
四面静得毫无声息。
“二……”
宫城之上军士开始列队,隐约响起机簧拉起的声音,景横波身后护卫脸色沉肃,裴枢酒已经醒了,并没有多问,直接指挥军士也开始列阵。
“三……”
女王微有些慵懒沙哑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战鼓初擂,令这夜的心跳都开始剧烈,因为随着那微微拖长的尾音,已经有大批后备横戟军士兵,涌入了广场。
宫城之上明显骚动起来。
“四……”
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各种武器拉开摩擦的声响,回荡在城上城下。
横弓将挽,拔剑难回。
忽然一阵剧烈的跑马声,盖过了这些惊心的喧嚣,那声音如此激烈清晰,自宫城内传出,所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知道是战是和,只在此刻。
内侍尖锐而怪异的嗓子,穿透这夜,刺入每个人耳中。
“开宫城,大王迎女王銮驾!”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毕竟,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是谁也不愿看见的事。
景横波仰起脸,夜空里,有絮絮的雪花飘下来。
这样的雪让她心中掠过一抹阴影,当年,帝歌,那几乎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夜,也是飘着这样的雪……
雪落在脸上冰凉,打开的宫门后,站立着的沉铁士兵,脸色也冰凉,充满敌意。
横戟军很有些尴尬,他们曾和沉铁士兵并肩作战,没想到今日忽然就剑拔弩张。
景横波并不理会别人的脸色,毫不客气将所有护卫都带进了宫城,沉铁御林军看看那内侍没有说什么,便也没有拦。
景横波直接问那跑得满头大汗的迎接的内侍,“紫蕊在哪里?”
“在大王寝殿。”内侍倒很合作,冲着她点头哈腰,“奴婢带您去。”
“不必了,朕自己认得路。”景横波来过沉铁王宫,当然知道铁星泽的寝殿在哪里,她对耶律祁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抵达铁星泽寝殿不过是一霎的事,那宫殿在夜色中暗影沉沉,只点着稀落几点灯火,景横波看着挤在廊下取暖的宫女内侍们,心中那抹阴影更浓几分。
没有惊动宫女,她直接穿门而入,衣袖一动,匕首已经握在手中。
大殿昏暗,屏风后一点明烛摇曳,那牡丹花鸟之后隐约阴影,似乎人在屏风后喁喁细语。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气味,熟悉到令人惊心。
景横波掌心忽然就出了汗,匕首险些滑脱。
下一瞬她已经在屏风背后,灯光映照,她在出现的一霎抬臂举手,一个狠狠扬手扎下武器的姿势,然而瞬间,匕首“当啷”一声落地,她的声音忽然尖利干涩,“紫蕊!”
屏风后是紫蕊,屏风后没有回答。
屏风后只有浓腻的鲜血,在金砖地面上缓慢流淌,将屏风红木底座染红,那国色牡丹的鲜翠的底叶,被洇染成一片古怪的深褐色,花色便显得暗淡而诡异异能小农民。
紫蕊就蜷缩在那屏风下,身子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浅紫色衣裙一片深紫,腹部中间露出一截刀柄,缠着金丝,镶着宝石,一看就是宫廷御用。
听见声音,她慢慢抬起头来,看见景横波那一霎,露一抹惨淡而歉然的笑意。
“陛下……陛下……”她轻轻道,“对不起……对不起……”
景横波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咬咬牙,上前抚了抚紫蕊的伤口,只一摸,心便重重沉了下去,脸上却绽出微微的笑来,轻声道:“别说话,省着点力气,我让人救你……”一边对外大叫,“司思!司思!”
她扬着声,心中却一片冰冷,死亡再次贴着她身边人蹑足而来,如此频繁而冷酷,她措手不及,然后发现自己一次次都无能为力。
衣袖被冰凉的手牵住,紫蕊的声音在她身后如这烛光微弱,“陛下……不用了……我知道哪里是要害……我时间不多了,有话……有话和您说……”
景横波正在悄悄擦眼泪的手指停住,霍然转身,“什么?你是……”
紫蕊是自杀?
她为什么要自杀?
景横波再看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心中若有所悟。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道胸中回旋的浪潮,是痛苦还是愤恨,是不解还是无奈。只觉得那冰冷的潮,一波波要将她没顶,直至窒息。
世上多少痴儿女,过不得情关。
“……原谅我……”紫蕊垂下眼睫,轻轻道,“我爱他……”
“你爱他,”景横波在她身侧失神地坐下来,轻轻道,“所以你轻易信他,所以你擅自入宫,所以你发现了他的问题后,选择放他走,然后自杀。”
她古怪地笑一声,很想说你真的算自杀吗?在这种时候的自杀,在这种时候他明知你会自杀而离开,难道不是杀害吗?
然而到了此刻,她忽然心如死灰,这些戳心的话不说也罢,插在自己心上的刀,何必再拔出来插人家心上。紫蕊便纵有私心,说到底,她还是被自己害了,当初如果自己能早点发现,当初如果自己不大力撮合,何至于有紫蕊今天?
她带紫蕊前来,原是试探,原是验证,原是想给对方最后一个机会,原是想万一真是那样,也让紫蕊亲眼看见交代,她做好了准备随时带紫蕊回去,谁知道她如此心痴,而他,如此狠毒。
“陛下……陛下……”紫蕊喘息着,摸索着她的手,景横波轻轻伸过手去,给她握住,两双手都一样冰冷,沾着血迹,她心中掠过一缕悲凉,想着越华美饱满的人生,一旦落雪,越寂寞苍凉,那些热热闹闹拥在她身侧的人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离去,似雪泥上飞鸿的爪,留一抹痕迹,再被新雪冰冷地覆盖。
“我对不起您……当年,静筠背叛,翠姐死的时候,我暗暗发誓,这一生一世,绝不会背叛您,可如今……”紫蕊的泪落在景横波手上,一滴,一滴。
此刻,只有泪是热的。
“是啊,”景横波牛头不对马嘴地道,“那一夜,也是飘着这样的雪啊……”
紫蕊唇角绽一抹惨淡笑意,忠义和爱情不能两全,当她忽然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她只能选择自戕,这依旧是一种背叛,她该留住他,等待女王的到来和制裁,而不是挥刀入胸,用自己的性命绊住女王追索的脚步。
至此刻她无颜面对,只能以死救赎。
“我的罪……只能下辈子再向您赎了……”紫蕊轻轻道,“现在我能赔罪的,只能是最后一个秘密……您还记得当年在玉照宫,您曾经为我和国师争执的事吗?”
景横波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是她和宫胤第一次最为激烈的冲突,当时宫胤似乎把紫蕊错认成了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事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紫蕊,她强硬救下紫蕊后,紫蕊当即发誓除非死,绝不泄露半句,事后确实也一直守口如瓶权贵娇最新章节。
如今,紫蕊死亡在即,终于打算说了吗?
她却已经没有听的心情了。
所谓秘密,知道又如何?从明城那里已经知道了许多,皇图绢书都被她毁了,而宫胤,也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便知道再多秘辛,也挽不回她所承受和所损失。
紫蕊似乎也在犹豫,这时候说这些,其实对于女王,已经不能算是安慰了。
然而最终她还是低声道:“那天,右国师和我,说起明城女王。说起了前国师……他说,是他当初假借卜卦,接回明城女王,是为了补偿她,因为,前国师的死,确实和他有关。”
景横波微微意外,转头看她。
“因为,当年左右国师之争,到尾声时,前左国师败局已定,明城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的麾下,似乎更加听右国师的话,害怕将来他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便起了借势铲除右国师的心,右国师发现之后,碍于明城父亲对自己的恩情,不便下手,却在前左国师临死反扑的时候,带领属下避了开去,间接导致了前右国师的死……”
这段话听来拗口,景横波倒明白了,也就是明城的父亲忌惮宫胤,想要狡兔死走狗烹,宫胤不想恩将仇报,也就顺水推舟,令他死于政敌反扑之手。
只是他因此难免愧疚,便很花了心思,接回了明城,补偿自己对她的伤害,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内疚心理,他才会着了善于伪装的明城的道儿。
“右国师告诉我,他和明城当初的婚约,根本就是明城自己放的风,他之前就没有想过娶明城,之后,更不可能……”
景横波微微苦笑一声,想着宫胤那时候那种性子,这句话也相当于表白了吧,难怪他后来发现认错人之后,那么雷霆大怒。
如果当时自己听见这句,也会心花怒放吧?可惜,迟开的花儿,最终开在了雪和血里,永不复当初艳美。
“国师还说,”紫蕊轻轻喘息,字字艰难,“说大荒局势复杂,六国八部地方包围帝歌的奇怪格局,本就是开国女皇的故意设置。因为龙家的诅咒,皇位不能由她的子孙继承,她便对后世继承者没有任何好意。所谓转世,所谓傀儡,所谓十四部包围中央,都是为了限制大荒代代王权,好让她的子孙,将来有机会从江湖之外,打回帝歌之中……而且传说中的皇图绢书,神秘地宫,都不过是开国女皇……用来转移历代掌权者注意力的障眼法。女皇地宫里是空的,就放了一部……绢书,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被女皇运出帝歌,其中就有当初她集合天下能人异士,搜集的各种秘法孤本,关于如何改良人的体质,如何打造凶猛绝伦武力超强的怪物和工具,如何激发人体的潜能等种种异术……国师当时说,历代女王被这所谓皇图绢书,女王地宫秘密吸引,为此葬送性命的,比比皆是,让你如果听见类似的谣言,不要轻信,记得要保护好自己……”
“他……”景横波抿抿嘴,听见自己声音空空的,“有没有说女皇的地宫秘本,究竟流往何处?”
“没有……国师只是说,他追查多年,已有端倪,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代的女皇后代,就会有所动作,所以您……您一定要小心……小心桑侗……”
“桑侗?”景横波诧异地重复一句,实在没想到,怎么事情又和桑侗扯上关系了夫君,来种田全文阅读。
紫蕊没有回答,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指,道:“陛下,天好黑……夜好冷……你要……你要多穿些……”
景横波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指,转头看见屏风后榻上,一件霞帔熠熠生辉,似彩霞般耀亮全殿,那该是铁星泽为紫蕊准备的衣裳,或许,她今夜就是来试这沉铁王后大礼服的。
携欢喜而来,碎梦魂永归。
她略微犹豫,终究伸手取过,披在了紫蕊身上。
紫蕊苍白的手指,立即抓住了霞帔的边缘,她抓得如此用力,近乎痉挛,霞帔上金线红宝绣成的凤凰扭曲似折翼,一点猩红的血迹,落在那凤凰以黑曜石镶嵌的眸上,如一滴泪,一闪不见。
“紫蕊,咱不嫁了,这就回去,”景横波揽着她,轻轻道,“傻女子,这些臭男人,无情无义,哪一个值得咱们用命去护?咱回去,读书,绣花,玩遍天下,穿尽这世上最好的时装,等到遇见真正的好男人,我亲自给你设计最美丽最华贵的婚纱,保证你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前提是这回这男人,你给我时间,让我擦亮眼睛,好好给你找,好好给你把关,咱不急,不急,还有大把的好年华……”
风旋得急,携了漫天的雪花,卷入殿中,将烛火扑灭。
殿内幽幽的暗下来,隐约血色如红色地毯幽幽闪光,在那一片暗红的色泽里,有相拥的女子,一个轻轻细语直视前方,一个淡淡微笑,垂下眼眸。
天地在这一刻悲风呼号,窗外的雪落在眉尖,大荒历三七三年的冬,在这一刻,无声到来。
……
雪路从视野这头,蔓延到视野那头,其实没有尽头。
因为尽头就是雪山。
景横波仰起头,雪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却线条峻拔,显得分外孤清冷峭,山势笔直向上,似一柄将要戳天的刀。
身后有响动,她回头,下车来的是耶律昙。
耶律昙自从强力挣脱许平然的吸功,便受了极大的反噬,养了很久身体都未恢复,然而此次他坚持要来。
除了他,这里也没有别人更熟悉雪山的道路,景横波知道他其实是雪山的忠诚弟子,然而耶律询如的遭遇,终究让他失去了对雪山最后一丝情分。
景横波默默看着眼前银色的山峰,很多次以为自己会来,最后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追索到雪山。
她握紧了掌心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支录音笔。
几次三番出现桑侗的名字,让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火马车狂奔于玉照广场,在那马车上,被挟持的她为了自救,曾经让桑侗对着录音笔,留下她最后想说的话。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便将这录音笔给忘记了,直到这名字从紫蕊嘴里吐出来,她才令人飞马回帝歌,找到了那个录音笔。幸亏当时她已经把录音笔给关了,宫胤又一直严密封存着她的东西,之后她回帝歌后心绪不宁,也没把玩过自己的现代玩意,这录音笔,还残留一点电。
她听完了录音笔里的留言。
是桑侗最后留给桑天洗的话,话很短,并无母子亲昵,只简单说了几句话。
“天洗,你有父亲,就是你一直称为师傅的那个人。”
“所以,雪山是你的绔少爱妻上瘾全文阅读。”
“而我,一直想把天下也夺来给你,因为那个女人,她想要的是天下。”
“那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了你父亲,还要抢这天下。她想要的我都不想成全,所以我让人抢走了她的儿子,而这天下,眼看我是不成了,或许,你可以。”
“做到这些,再杀了景横波宫胤和那个女人,你就算是为我报了仇。”
“此刻,你会在哪里看着我?很欢喜你没有出现。”
“我和他的儿子,本就该如此优秀,绝情冷性。”
“不必祭奠我,不必给我收尸,不必理会桑家,你的天地在更远的地方,我在更远的地方看着你。别让我失望。”
“天洗,保重。”
……
一路向上,似在攀天。
有耶律昙带路,传说中的天门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关隘和抵抗,耶律昙也很诧异。发现很多以前有天门弟子守卫的地方,现在都已经被撤走了。
景横波在雪山附近本来就留有军队,据他们说,雪山曾有过两次大的变动,之后雪山附近村落纷纷迁徙,而雪山上的人数,观察下来,也少了很多,近年来更加深居简出,几乎不见人踪。
景横波知道这变动,就是当初许平然下山,以及在帝歌失败后再次上山导致的。第一次下山,许平然带走了多年来以秘法培养的怪物军团,惨败于帝歌,在和裴枢长达半年的消耗战中,几乎死伤殆尽。之后再上山,遇上慕容筹重掌大权,夫妻反目,争斗后许平然失败,只得又带了一批亲信子弟下山,接连两次内耗外损,天门实力大损是必然的。
身后似有风声,景横波回头看了看,只见一抹紫影摇摇荡荡在天边掠过,便知道紫微上人还是来了。
只是老怪物越发的老怪物,根本不露脸,连自己几个徒弟都不理会。
景横波也不想勉强他,这些日子以来,谁心里没留下几个鲜血淋漓的伤疤,打下几个无法自解的结?
行到半山处,似乎已经没有了路。再向上看,似乎上头有一截瀑布,瀑布之上,则是皑皑的雪。
面前是巍巍山体,山体中有洞,原先似乎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山间洞,但此刻两扇大门,紧紧关着。
耶律昙在门前驻足,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原来是最简单的火洞啊……”
七杀上前摸了一阵,大呼小叫地说根本没有缝隙,这是一块整铁,而且是最重的海底玄铁,这么大一块,足有数万斤,浑然嵌入山体中,根本无法推开。
没有机关,没有陷阱,没有大片的弟子结阵来挡,却将最后一条通道就这么堵死,天门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简单粗暴地拒绝任何访客。
景横波很诧异,难道天门打算从此闭关自绝,自家的人也不出来吗?
所有人摸了半天,才在门上发现一个细小如发丝的孔,景横波瞪着那孔无语,这么细的孔能插进什么?发丝?这点小孔就能打开这万斤巨门?
裴枢沉着脸道:“大军火炮拖上来也未必轰得开,何况火炮根本拖不上来。”
耶律昙盯着那门,久久不语。良久忽然道:“我有办法开门,但是,希望各位暂避。”
景横波诧异地看他一眼,一路来他带自己等人绕开关卡走捷径,并没有任何遮掩之态,此时却忽然忌讳起来,这门有什么不对吗?
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想想,点头,示意大家退后龙焰苍穹。
走开时她看了耶律昙一眼,那少年正注目着那门,冰晶似的脸毫无表情,静若磐石,发丝却在无风微动。
她忽然想起当初耶律家大院,冰棺中的少年,静静躺在缭绕的冰雾白气之中,安详若死。
仿若便是此刻神情。
这联想不大吉祥,她甩甩头挥去,忽听身后耶律昙道:“祁堂兄,麻烦留一下。”
耶律祁愕然回首,景横波想着耶律昙和耶律祁这两个堂兄弟,或许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带人先离开。
在转弯的山道上等了一会,没听见门开启的声音,却见耶律祁走了回来,景横波疑问地看着他,耶律祁脸上的神情比她还茫然,道:“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请我帮他看看他的水囊,说怀疑有毒,我查看过了,没事。”
景横波听着,也觉得古怪,忽听轰然一响,那边七杀跑过去看,欢呼道:“开了!开了!”
景横波颇有些惊喜,快步过去一看,果然那严丝合缝的巨门,正缓缓向下陷落,露出可供一人来去的缝隙,但依旧看不出门是怎么打开的。
耶律昙盘坐在门边的一块石头上,还是那个脸色和神情,淡淡地看着他们,道:“进去吧,里头是天门的火熔洞,直走,不要进入旁边任何的小洞,之后再过一片冰湖再向下,看见山谷,便是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了?”
“开这门很耗力气,我得休息一会。但你们需要抓紧时间,这门一开,里头就应该有准备了。”耶律昙摇摇头。
景横波转头看看,正想安排谁留下来给他护法,耶律昙已经又道:“雪山禁制其实很多,我刚才带你们绕开了而已,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过来伤害我,你们先走吧,我需要静心调息一会。”
景横波看他神情执拗,也知道天门弟子都这德行,冰雪骄傲,不愿被人看见衰弱之态,好在这一路过来,确实无人,她只得道:“如此你保重,如果伤势不能支持,就不要进去了,寻个地方好生休憩,回头我们来接应你。”
“不必了。”耶律昙摇头,看向遥遥云天之外,“我应该不会再进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等你们。这一路,算是我对询如救护之恩的回报,之后,江湖不见吧。”
“那么,”景横波深深看他一眼,“保重。”
耶律昙默然,至始至终,他始终看向天边,那边一抹薄云如带,正缓慢正大片云团中挣脱。
直到景横波带着人消失在山洞深处,他才慢慢转头,垂下脸。
淅淅沥沥,地面顿时多了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他喘息几声,慢慢摊开一直握紧的手掌,掌心里,一枚细长的金针血肉模糊。
天门特制的金针,只在内门弟子体内盘桓,用以助弟子“绝情忍性,成就神功”,一生无法拔除。
唯一拔除的那个,是先慢慢逆行金针,逼近心脏,最后在无奈情形下,金针碎裂冲体而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他,在刚才一霎,看见那细孔,便知道了这门的唯一开启方法。
一条命,最大的牺牲。
他垂着脸,轻轻喘息,唇角一抹骄傲而又惨淡的笑意重生之福来运转。
天门历史上,第一个瞬间强力拔针的成功者。
针早已和经脉血肉相连,强力拔针那一瞬,经脉俱碎,五脏全毁。
所有内门弟子都知道的事,所以这么多年,哪怕日日忍受痛苦,也无人敢于尝试,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惨烈。
死亡并不可怕,历经痛苦的死去,才需要勇气。
世间最大痛苦,他承受过,并成功了。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喷出碎裂的血肉,那是破碎的内脏,死亡近在眉睫。
他却笑得越发骄傲。
天门,毁了我一生也毁了无数人一生的天门,你们终将失败。
当耶律祁走进那溶洞通道之后,天门注定将荣光不在。
许平然,告诉我,你一生的寻找,一生的骄傲,如果毁掉了你一生为之牺牲一切的天门,你在阴曹地府,会是什么感受?
我会亲自下去,问问你,顺便告诉你,这是我为询如报仇的方式。
死亡前的笑意如此快意。
那晚,屋瓦霜凉,他在屋顶上,看见耶律祁和许平然的最后决战。
看见耶律祁撕破的衣襟,看见许平然最后一霎的震惊。
看见他下腹的红色云纹,和她最后的自断心脉。
作为许平然的入室弟子,他自然知道那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一霎震惊,才知雪山真正的传承就在眼前,才知那一刻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所以一路上雪山,他准备了春药,在刚才,放进了水囊,留下了耶律祁,并在他衣襟上做了手脚。
嗅过那水囊的耶律祁,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发作药力,到时候,会很有趣吧?
当慕容筹知道耶律祁身世,当耶律祁知道自己身世,天门,会发生什么变化?
得知自己杀了亲生母亲,耶律祁会好好接受天门吗?
母子相残之后再父子相残,天门还会有未来吗?
许平然,你牺牲一生幸福得来的天门,因此而毁,你在地狱里,也要睁开眼睛吧?
耶律昙仰起头,疯狂地笑起来。
笑得快意,笑得狂放,笑得恣意舒朗,似要将一生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笑尽。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
他体质特殊,自幼便是家族希望,为了令他更加接近天门弟子的品质,好顺利通过天门的考察,他从小就被要求不苟言笑,不露情绪,冰雪心性,不染世俗。
而家族为他安排的环境,也如雪洞一般,孤寂、清冷、没有颜色、声音、气味和红尘里拥有的一切。
唯一的鲜亮,就是那个早早瞎了眼的女孩,不恭敬,不畏怯,不谄媚,不接近,却会在冬夜,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红枣茶,和他说这红枣手捏了特别光滑饱满,一定很红很亮。
他盯着那确实很红很亮的红枣茶,看那已经永远不会看见红色的少女,眉飞色舞地描述那般感觉中的红亮,彼时她并不知道,她的脸颊也是红亮着的,是寒酷雪夜里熠熠的光最保镖全文阅读。
她也不知道,他以前从不沾别人用手碰过的东西,却在那样冒着热气的冬夜,一口一口喝下她捏过的红枣煮的茶。
喝下的是红枣茶,还是温暖,还是依恋,还是心深处对那般倔強火热的向往,也许只有他知道。
询如,询遍人生,丹心如故。
他缓缓闭上眼睛。
询如,对不住,这样的报仇方式,也许终将伤害你最疼爱的弟弟,可是在我心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
这世间寒酷寂寥,从今日起,我和你都可以抛掉。
从今日起,那朵只开在夜色中的昙花,只陪在你的灵魂之旁。
只能是我。
因为,询如,懦夫不配纪念你。
……
穿过溶洞,再过冰湖。
依旧是景横波这一行人。
熔洞暗热,脚底一层层苍白的灰,时不时还有白灰从旁边的小洞中卷出来,扑在人的衣襟上,粘粘的拂不去,景横波手指沾上去,心里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心想,这不会是人的骨灰吧?
所以她只能快快地走,现在别说耶律昙告诫过不要走岔路,请她进旁边小洞看一看她也不肯。
七杀对着旁边小洞探头探脑,时不时点评说某个洞气流特殊,适合修炼什么功法,但也没见他们去任何岔路。
出了熔洞,就是冰湖,冰面一平如镜,隐约暗红色道零落,冰湖旁树木虬结的枝干上,满是剑痕和血迹。
过了冰湖,向下山道,走了一截,山道正中,一间不大的木屋。
此刻木屋前有人。
一排衣衫如雪的天门弟子,静静立在门口,看见众人,并无意外之色,当先一人长揖道:“贵客远来,天门上下幸何如之。今日恰逢天门宗主传承大典,我等奉宗主之命在此迎迓,并恭请贵客咸与盛典。”
“好巧。或许说不巧?”景横波从伊柒手边取过一个瓷罐,道,“我等今日,特意前来送贵门宗主夫人骨殖,却不想贵门今日有大喜事,这不是被我等冲了喜气吗?”
瓷罐里是许平然骨灰,她死后尸体毒性全面爆发,周围草木尽死,景横波害怕她深埋依旧会给人带来祸患,便下令焚了,这次来雪山,顺便把她骨灰带了来。天大的仇,人死便灭,总得让她葬回她的地方。
天门弟子们齐齐一怔,神色复杂,互望一眼,道:“不敢,多谢贵客携回夫人遗骨。请。”
景横波也不客气,坦然入内,她大大方方来,天门大大方方接,那就见招拆招。
进入木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木屋很简陋,中间是客厅,对开的门,穿过后门就是进入山下山谷的通道,两边各有一间屋子,都紧紧闭着门。屋子十分昏暗,隐约有种奇异的味道,那是药物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让人想起施刑的场所。
光线迷离,气味迷离,雪山弟子走入这屋中后,神色也显得复杂,带几分畏惧几分苦痛几分抗拒,暗影里连眼神都似暗沉几分,景横波突发奇想,这里不会是那见鬼的金针施术之所吧?
她快步走过了木屋,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决定回来时顺便烧了末日涅槃全文阅读。
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一处山谷,正如描述所说,山顶是冬,这里是春。一片绿草茵茵似要蔓延至天际,一泊湖水如最澄净的宝石,在雪峰倒映下呈现几种色泽的蓝,墨蓝、天蓝、湖蓝、水蓝,泾渭分明,层次鲜丽,雪峰拥簇在湖底,似天地玉架,架入水中。
山谷尽头有原木的小屋,清净而淳朴,野花繁盛地扑入眼帘,集齐这天地间的色彩,再和那雪峰顶头的一抹虹呼应。
景横波驻足,心中微微诧异,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见一座华丽高远的冰雪宫殿,或者森冷严肃的巨石建筑,感觉那才符合许平然的风格,没想到这里的风格,如此田园质朴,充满了隐居山野气息。
随即她若有所悟,或许许平然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另一个人,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草地边很多人,高高矮矮,都衣裳雪白,脸容平静,并不对贸然来客多看一眼。
人群中央,有两人转头向她看来。
一人中年,面如冠玉,长眉入鬓,却一头白发垂落至地,这白发看得景横波心中一痛。
当然不是为他而痛。
另一人年轻许多,在场的人中,唯他一人着黑袍,一袭银黑相间的大袖袍,束古银腰带,佩古银镶黑曜石冠,一张脸玉石般峻刻,眼神却流动如大地上奔腾的滔滔长河。
他身边赫然站着天弃,不过现在的天弃,竟然是女子打扮,而且整个轮廓已经柔和了许多,看样子已经经过了改造。
景横波看也不看天弃,对中年人一瞥而过,看了看中年人手上捧着的白色玉玦,目光落在了年轻黑袍人的身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打断了你的好事,嗯,你换下斗篷,看起来还是不像人。”她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对不住了。桑天洗,或者,我该叫你铁星泽,再或者,简之卓?”
对面的黑袍男子笑了笑,声音温柔地道:“在下名慕容泽。”
“铁星泽,”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紫蕊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泽又笑了笑,道:“她是个好女子,但也是个傻女子。”
“是傻。”景横波面无表情地道,“以为你真心要娶她,以为你是桑天洗你只是想报家仇,同情你,放走你,拿命来阻挡我保护你。却不知道你根本志不在沉铁,你明白现在一个沉铁不是我对手,你要的是回到雪山,掌握天门的所有大权,再试图和我一争天下。”她微微仰起脸,“如果不是她说起桑侗,如果不是我听见了桑侗最后给你的遗言,我一时还想不到雪山。就会给你时间,继续在雪山发展壮大。然而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天意,天意不会成全你,铁星泽。”
慕容泽也似乎没听见她最后的话,柔声笑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铁星泽?什么时候知道这三个人就是一个人?”
“很早。坏事做多了,总有蛛丝马迹。回头想想,当初帝歌最早遇见你,是桑侗的火马车事件,当时你从城门外进来,被我拦下求你帮忙拦马车。然而,你没能全部拦下来,更重要的是,那天,桑侗说要送大少爷出帝歌,你当时是已经被送出去了吧?但你却没有继续向外走,你改换身份,继续回到城里,你本就不是你母亲能掌控的。”
慕容泽微笑不语,一脸倾听神情。
“之后,赵士值夫人被杀事件,你在场;刹那照相馆之前浮水太尉被刺事件,你也在场;明城落水时,你在宫中;所有导致我后来被逼宫被背叛的事件,都有你的身影狂神刑天最新章节。”
“你唤醒了明城,告诉了她关于地宫和王室的秘密,面授机宜,教她怎么对付我;你联络帝歌文武百官,结成反对我的同盟,和耶律祁谈判的是你,逼宫那夜,在廊下射出一箭的是你,最后我流落于帝歌时,通知成孤漠来追杀我的,是你。”
“我怎么记得是我最先赶去,在百姓家中救了你来着。”慕容泽微笑。他似乎已经不打算否认什么。
“你是来救,还是来看情况的?”景横波冷笑,“当时,七杀他们已经到了!”
慕容泽眼光流动,笑而不语。
“还记得那年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真心话大冒险吗?”景横波轻轻道,想起宫胤在落入琉璃沼泽之前,忽然提起那年三人对酒。
有些事沉潜在记忆中,对景之时,轻巧唤醒,轻轻一揭,便揭破血迹犹自殷然的伤疤。
慕容泽感叹地道:“那可真是好酒,不得不说,宫胤对你,真是毫无保留。”他轻轻一笑,“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景横波听见这话,心中便是一刺,咬咬牙压下,平静地道:“当时问你三个问题。现在想来,你早已把答案告诉我了,是我自己傻。”
“哦?”慕容泽眸中笑意不减。
这一刻心中绞痛,三个问题,三个答案,在心中滚滚流过。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皇城烟火,”她慢慢道,“年年都有,为什么单提有一年,我竟然忘记问你,哪一年。”
“你说哪一年呢?”慕容泽笑吟吟问。
“桑侗死的这一年。”景横波道,“而皇城烟火,不是指庆祝的烟火,而是桑侗驾驶的火马车,在玉照广场爆炸的那一刻,产生的火光如烟火。”
……
“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你娘想要的生活,”她道,“想要你君临天下,想要我死。”
……
“最恨的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
……
慕容泽轻轻舒口气,摇摇头,“简之卓呢?你是如何猜出来的?那只是我在玳瑁的一个身份,十分低调,并没有借这个身份,对你做什么。”
“那是一个猜想。一个组织里,特别突出的人,往往来历神秘,而且行事风格一脉相承。我对简之卓一开始没怀疑,直到看见后来斗篷人的地下怪物研究场所,就想起了当初十三太保的地下秘密保管中心,这种风格,实在很熟悉,所以我怀疑简之卓也是斗篷人一个身份,他潜伏玳瑁,本想通过掌握十三太保组织的力量,进而掌握玳瑁江湖,结果被我打乱了计划,干脆放弃。确认这一点,是我后来问紫蕊,在玳瑁江湖被收服后,简之卓有无出现,有无动作,她说没有,那时我就基本确定,简之卓就是斗篷人了。”
“既然三个身份都猜出来了,何不早杀了我呢?”
“不,怀疑很早,确定却很迟重活一九九五。当初我打回帝歌,擒下明城,以她做诱饵,等待你去救她,结果她终于逃了出来,那时我对你的怀疑已经很浓,但是我在等宫胤的动作,我不信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还觉得你对我们虽然处处下杀手,却似乎也一直没有完全下死手,我不确定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想看清楚再说,然而……”景横波一下哽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这一拖延,事态变化始料未及,到头来再说后悔,不过是给自己狠狠一刀。
“因为我要留着你们,才好拖延着不回雪山受许平然迫害;因为我需要你们消耗许平然的力量,才能平稳接过天门之位;因为我要等着你们两败俱伤,最好你们杀了许平然,才好高枕无忧地继续发展啊。”
景横波没有笑意地一笑。是了,许平然在等宫胤登基,好破了当初龙应世家那个诅咒;他也在等许平然被自己等人杀死,好顺利接手雪山。
慕容泽笑起来,“不过,你说我留手,倒是谦虚了。到后期,许平然帝歌战败后,我确实没有再留手,是我难以再撼动你们。所以我也错了,早在一开始,就该不顾一切,弄死你们的。”他不断摇头,言下若有深憾。
“你是铁星泽,还是桑天洗,还是慕容泽?”景横波凝视着他,“真正的他们呢?”
慕容筹忽然挥了挥手,那些白袍人无声退下。雪山宗主走了过来,眼眸深深。
“慕容泽就是桑天洗。”他平静地道,“雪山下一代行走江湖的宗主,常常会有另一个身份。”
“是吗?”景横波笑,微带讥刺,“只是因为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私生子身份?”
慕容筹玉石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慕容泽脸上的笑意也忽然微微凝了凝。
“是了,”他道,“你既然听过我母亲留给我的话,应该是从她话中推测出来的。”
“桑侗未婚先孕,却没受到家族处罚,甚至成为家族这一代的大祭司,呼风唤雨。这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令她未婚先孕的人,身份不凡。那样的私情甚至不是耻辱,是荣耀。也正因此,这位大少爷也没受到任何歧视,受到母亲的无限宠爱和推崇,敢以天洗为名,何等气魄,他的父亲,又怎么能是寻常人?”
“桑侗知道很多王室秘辛,知道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那不是因为她是大祭司,而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情夫,她的情夫的妻子,正是开国女皇后裔,掌握了皇室最深的秘密。当然,你桑天洗能会这许多的改造人的法子,也是你这父亲,从大房那里得来,贴补私生子来着。”
“请不要口口声声私生子。”慕容泽淡淡道,“我父亲认识我母亲,在许平然之前。”
“只是为了宗门大业,不惜抛妻弃子,隐瞒身份上昆仑,和昆仑小师妹勾结,毁了昆仑,由此完成了宗门任务,接任宗主。”景横波垂眼,对手中许平然骨灰罐道,“夫人,你可听见了?这世上万事循环,因果永在。背叛爱情的人,终将被他人背叛。”
瓷罐无声,只有风在呜咽,不知道是在低笑还是在哭泣。
“我还是没明白铁星泽是不是你。”景横波道,“那个和宫胤自幼相伴的铁星泽,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吗?那天,在沉铁城门口,你说,童年和青年,变化是很大的。”慕容泽道,“我下山时,正逢各国各族质子进京,我曾和他们把酒言欢,无意中发现铁星泽和宫胤的特殊关系。为了日后更方便地行事,我决定借用这个身份。我禁锢了他,获取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和资料,用他的脸皮制作了面具,和他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成了铁星泽,对着镜子,我自己都觉得我是铁星泽。更不要说原本铁星泽身边人,他们根本认不出来。你知道,人的童年期到青年期之间,本就变化最大,宫胤又怎么能确认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的真假?再说,一个前赴帝歌为质子的不受宠爱的部族王子,谁有必要假扮他?”
景横波默然,时间的跨度,会让记忆模糊,如果现在有个人,说是她童年好友,站在她面前,顶着一张似曾相识已经成熟的脸,说着那些彼此才知的旧事,她也会自然而然认为那就是发小都市少帅之楚氏王朝。
在这样的记忆核对之后,就算有稍许出入,也可以以年日久远的理由来补救。
到如今,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开,剩下的,只有恩怨。
慕容筹一直很少说话,偶尔看一眼耶律祁,此刻才淡淡道:“女王今日前来,若是想了解前情,如今也算明白了。看在当初宫胤解救本座的份上,本座今日也不留难女王擅闯我山门之事,女王若无他务,还是请就此移驾吧,我雪山宗门传承,吉时将至了。”
“是哦,”景横波哈哈一笑,“我问完了,就该滚了。而这些年来,你老婆儿子,数次三番对我和宫胤追杀暗害,就这么几句解释,就完了。”
“那又如何?”慕容筹面无表情,“都说女王勇毅聪慧,在本座看来,勇毅太过,聪慧不及。难道女王今日带着这些人,是打算血洗天门吗?我天门虽然实力大损,但似乎也不是你这阿猫阿狗几只便可以倾覆的,女王随意犯险,亲身入我宗门大典,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够留下你吗?”
“宗主如果真的想打,就不会和朕说这许多废话了。”景横波瞟一眼天空,笑道,“你忌惮的不是我,不是吗?”
慕容筹脸色微沉,玉也般映着雪山泠泠的光。
“这可不是女王挑衅你世外宗门,”伊柒笑嘻嘻地抱着胸,“这是昆仑宫,时隔三十年,要向幕后黑手九重天门,讨个公道。怎么,不可以吗?”
慕容筹沉默,也看一眼天空。
他知道紫微上人在。
如若没经过那多年禁锢,如若没被许平然伤了元气,他并不惧紫微上人,然而此刻,这天门上下,能够抗衡紫微的人,已经没有了。
早年在昆仑,紫微就是诸师兄弟中最惊才绝艳的一个,如今世事更替,他闲云野鹤多年,心无旁骛,功力必然更加精进,而其余所有人,为宗门事务和争权夺利牵绊,都已经在倒退。
就算其余所有人能留下女王等人,但如果让紫微折损了雪山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得不偿失。
“那你要怎样?”他打算听听景横波的条件,当然,如果要求交出凶手,那就大战一场吧。
昆仑和宗门多年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我要和桑天洗公平一战,一战定输赢。”景横波干脆地道,“不论生死。”
这下连裴枢都没料到,裴枢立即道:“不行!”
七杀纷纷嚷,“代表昆仑出战也轮不到你,我们先!”
众人神情都很紧张,景横波早已没有了明月心,实际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对方又对她的异能了如指掌,她要如何赢?
“车乱战么?”慕容泽微笑,“或者可以七战定输赢。”
“谁怕谁,来!”七杀气吞山河地捋袖。
景横波摆摆手,拦住了他们,慕容泽就是为了搅浑水,一旦一场变成七场,就算紫微上人下场,天门这边想赢都容易得很。
“信我,”她笑得媚意生花,“我能赢。”
她缓步上前,对着慕容泽微笑一礼,“昆仑宫门下弟子景横波,请天门少宗主慕容公子,赐教绝品世家最新章节。”
四面白衣人微微骚动。
女王没有用女王身份,而是以昆仑宫门下身份,请战天门这一代宗主,这在世外宗门的规矩中,代表的是本派的尊严,无论如何不可拒绝。
慕容泽一旦拒绝,就再无资格继承宗主之位,甚至要被逐下雪山。
景横波来之前,早就问过这其中规矩。
慕容筹至此也无话可说,退后数步,让开场地。
生死仇敌,对望。
他给她带来了无数无法忘却的深刻伤害,她也曾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相顾无言,唯有恨意如这剑般直矗的雪峰,冰凉,沉默,直刺向天。
沉默里,景横波忽然笑了。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微笑,这一笑,这山谷春景也似忽成黑白画卷,只留她笑意在天地间漫漶,过春春花发,过秋秋意满,越过寒冬,连雪也不似再冷,在晚霞中明媚燃烧。
所有人都听见她轻轻道:“慕容泽,当初,在翡翠边境山崖上,你推落马车中的我,我在你下腹戳的那一棒,伤都好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伤位置很下呢,你还好吗?到现在还没成亲吗?有过女人吗?没有女人赶紧的,也和你父亲一样,早早生个私生子备用着,不然我怕你年纪越大伤势发作,这辈子绝后了,这天门,可怎么办?”
语气轻,字字却恶毒如刀,似惊雷。
慕容泽脸色大变。
慕容筹惊疑不定,冲前一步。
雪山长老弟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一霎,景横波动了。
她一闪就已经到了慕容泽面前,手一抬,掌间忽然啪一声,白光一闪。
那光芒亮到惊人,如白电忽降人间,旁观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闭,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这么亮的光,更不要说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泽。
慕容泽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并没有放弃警惕,景横波的神出鬼没他比谁都了解,早已有防备,景横波还没动,他已经开始后退,但对战中的后退,当然必须紧紧盯住对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视景横波。
然后他便觉得白光一闪,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见,白光边缘,则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这是什么东西,刹那让人失明?
他犹自镇定,犹自记住景横波扑来时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龙,准准地拍在景横波前胸位置。
触手似乎极硬,冰凉滑润,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景横波穿了护身宝甲又怎样?这一掌是绵掌,足以隔山打牛,透过一切防护,摧毁她的内脏。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将掌力发出,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原本十分熟悉,此刻听来却无比令人恐惧的声音魔门败类最新章节。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击。
母亲!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他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记,那确实是母亲的声音。
这声音微微颤抖,听来空远,似乎说话的人,相隔在很远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个世界,在人人最畏惧的奈何桥彼岸。
那一抹阴魂,至今未散!
深爱他的母亲,在等着携他回归那永恒黑暗吗?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吗?
那声音喘息着,又继续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里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眸,忽然想起当年,玉照广场上火马车,轰然撞上城墙,皇城烟花,灿烂满了眼眸。
彼时他在帝歌城内矮山之上,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打扫善后,将母亲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对着那布袋,他静静酹一杯酒,然后,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在。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去救母亲。
天意注定,他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此刻,听见母亲微微森凉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出,瞬间冻结了血液经脉和体肤,他陷于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短暂忘却了身周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让人忘却死亡威胁。
然后他忽然听见轻微的“嗡”一声,掌下的那个东西被震动了。
他惊醒,立即撤手,然而终究是迟了。
天地忽然一凉,现一片朦胧绿光,氤氲如春雨,淅淅沥沥罩了慕容泽一身。
而景横波则被他掌力的余力激飞出去,半空中无数人来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枢七杀和耶律祁。
景横波在空中倒飞,隐约听见慕容泽一声惨叫,她唇角笑意一抹。
她赢了。
那白光是强光手电,刹那令慕容泽失明,没有见识过强光手电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这强光和内心的恐慌?
此时再操纵录音笔,断续放出桑侗遗言,忽然听见死去的人说话,谁能不魂飞魄散?
她根本没打算和慕容泽你来我往打一场,他瞎了,她甚至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宫胤送她的那块玉盒,女皇玉玺,龙家信物。
她记得当年帝歌事变,她曾摔过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绿光大作,周围的人都在其中瞬间死去。
此刻,当年一手操作帝歌事变的人,笼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绿光下。
这是因果,是循环,是报应,是轮回。
睁开眼看见分外蓝的天,雪山冲入眼帘,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万分疲倦,她只想在温柔的湖水中沉睡,将过往和过往中的宫胤,好好回想极品仙医在都市最新章节。
“哗啦。”一声,她落入湖中,湖水冰凉,她身子立即开始下沉。
忽然一只手拖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随即她落入一个怀抱。
她睁开眼,看见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脸。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来很有些奇怪,他的脸色很红,眼眸也发红,抱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将她向外送,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至于连脖颈都炸起青筋。
她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却猛地放开她,将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一裹,便立即退开。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时候,不知怎的,“哧啦”一声轻响,似乎里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耶律祁颤了颤,景横波却没在意。
景横波牙齿格格打着战,拢紧他的外袍坐在湖边,这才发现已经开始混战,慕容筹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泽,脸色铁青,雪山长老们和七杀裴枢战成一团。
耶律祁匆匆走开,她以为他是要去助阵,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时候他会先问问她情况如何的。
他转身的那一刻,景横波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他丝质的薄薄亵衣内,似乎有些什么颜色透出来……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幸亏自己闪得快,慕容泽又失神了,最后的掌力没能完全发出来,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气虚。
那边耶律祁已经加入了混战,景横波有点担心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宗主!”她大叫,“公平决战,生死不论。这是早说好的,你们现在算什么?”
“你那是公平决战吗?”慕容筹脸色铁青,“下作鬼蜮伎俩!”
“有说不允许用智吗?”景横波嗤笑,“要说不公平,我还不会武功呢,你还不是允许你武功高强的儿子和我决战?谁更不要脸?”
慕容筹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么还没出现?
随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对战的大概是一个雪山长老,趁他一次脚下浮动,忽然手势如鹰,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闪身避开,动作却慢了一步,“哧啦”一声,衣襟拉开,胸腹间一道血痕。
慕容筹正厉声道:“……来人,速速将少宗主送到后山……”
他声音忽然一顿。
片刻之后,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后,慕容泽滚倒在地上,被天弃扶住。
看他亲自过来,那个长老更加卖力,出手更猛烈凶狠,耶律祁身形连闪,慕容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却因为那长老和耶律祁对战激烈,两人转来转去,他始终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转了好几圈。
景横波看得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这一幕有点滑稽,有点诡异,慕容筹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影一闪,她侧头,看见紫微上人。
没等她质问老家伙为何不帮手,紫微上人已经摇摇头,道:“这架,马上就要打不起来了回到明末当军阀最新章节。”
“什么意思?”
紫微上人没说话,那双比女子还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伤,低低道:“原来是这样……只是,她也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吧……”
他叹息着,悄然转身,长长的紫袍无声拖曳在草地上,有几只白狐,从草丛里跳出来,遇见这熟悉的袍子和颜色,下意识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脚底白狐,绿草紫花,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不久之前,这草地,这花,这狐,都曾被那人抚过。
那人抚着这些美好的事物时,在想着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岁月终究如流水过,恩怨爱嗔是水里的游鱼,滑过生死的边界,不留痕迹。
他最终没有停留。
抬起脚,轻轻跨过。
……
那边,跟着转了好几圈的慕容筹,终于耐不住,一声“住手”,抬手粗暴地掀开了那长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后,微微喘息,不是因为脱力,而是脸红得不正常。
慕容筹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间——几道爪痕之下,红色云纹清晰鲜亮。
他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神色过于诡异,又退后一步。
他退后一步,慕容筹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惊,肩膀微微一动,慕容筹急声道:“孩子!”
这一声声音很大。
四周大家虽然在打架,但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诡异情形,都竖着耳朵听,此刻听见这一句,齐齐一呆,不由自主罢手。
连匆匆赶过来的景横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挣扎,满脸满身血迹模糊的慕容泽,浑身一僵。
此时那长老也终于看见了耶律祁胸腹部的云纹,随着他骇异的目光,众人纷纷看过去,然后,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长老级别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几位老者,当年还曾亲眼看见夫人如何在那尊贵的婴孩身上,亲自刺下这用雪山特殊质料才能绘就的特殊图腾。
有人在抽气,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继承人图腾!”
有人唏嘘,“可惜夫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耶律祁抬头,看一眼众人神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图腾,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退后一步。
“不……不……”他轻声道,原本火红的脸色,霍然转为苍白。
不,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的真相,不要这么嘲讽的命运,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后,面对人间至惨至悲至无奈。
景横波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到此时,谁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贵女难求。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一片冰凉,一声“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却发现声音干哑不能听,喉咙痛得要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远处,慕容泽忽然发出一声惨厉而不甘的嘶嚎。
这一声宛如惊破噩梦的巨锤,惊得所有人都一颤,慕容筹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耶律祁浑身一抖。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亲。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踢到一个罐子。
他浑浑噩噩地低头,身边景横波“啊”一声,扑过去要挡住那罐子。
但已经迟了,他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许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横波和慕容泽对战时,放在一边,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踢入到了场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泽幽幽,似这命运给他的一个冷眼。
风穿过胸膛,透体生凉,比剑还凉。
他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扑跪于地,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罐子次元之庭全文阅读。
他额头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凉,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额下辗转辗转,将一地芳草碾碎,将额头碾一抹深红,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丛。
他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仿佛这样便能抵受住这命运的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凉巨大的痛苦,在怀中用血肉焐化。
他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似连冰湖雪峰都似在战栗呜咽,天地间生出巨大的压抑力量,要将这苦痛和悲愤压入黄泉三丈。
景横波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身边,一个雪山长老,忽然上前一步,对慕容筹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紧急停止,我天门真正继承人既然出现,传承大事应另行商榷……”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打进了旁边冰湖。
这时候说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耶律祁忽然站起来,抱着沾满泥土青草和血迹的罐子,踉跄冲了出去。
他速度如风,一眨眼便越过了草地,景横波要追,却被伊柒一把拉住。
这平时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严肃,对她轻轻摇头。
景横波闭上眼,一任风中落热泪两行。
冰湖里雪山倒影似要将人夹于其中。此刻这天地如此大却又如此狭窄。
容得下人间万物,容不下一腔热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怀期待。天意的车轮一轮轮滚滚碾过,那些年华与美满,断裂顷刻,深雪长埋。
……
“少宗主,我们该去哪里?”
“别叫我少宗主了……没听见少宗主已经换人了吗……”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少宗主。”
“呵呵,天弃,名为弃而不弃,这时候,我爹都弃了我,你却不弃。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达成。”
“多谢少宗主,不过少宗主何必这么匆忙地离开雪山?宗主并没有说什么啊……”
“还需要说什么吗?那群老家伙最重身份传承,耶律祁是他和许平然的儿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说我在那该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伤,还有景横波挑拨离间说我不能人道无法传承烟火了……他们如何还会要我这个继承人!他们现在满雪山地找耶律祁,难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来杀了我吗?”
“那……公子,咱们该去哪里?”
“……我提早离开,就是为了将我的异人军带出来,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围已经不能呆了,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那地方,还要能藏住我的异人军,我要在那里积蓄力量,迟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帐和景横波,好好算一算……”
“对了,公子,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您说,上元城黑水泽,怎么样?”
“上元城黑水泽?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吗?”
“是啊,但女王现在已经离开,也将横戟军主力带走了重生之最强剑神。之后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帮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暂时无主。您以前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去那里,一定没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连接着黑水泽,地方广大,也是养异兽的好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在那里扩充实力,那里您也熟悉,还可以借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然也!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天弃,没想到你脑袋如此灵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来,我就给你施术。”
“谢公子!”
……
铁骑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个地平线黑压压一条,深黄色的烟尘,直卷上云霄。
女王深红旗帜在最前方飞卷。
时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横波却没有心思欣赏玳瑁的变化。她刚远道而归——从雪山上下来,去了普甘一趟。
当初,那个无比坑爹的锦衣人,在坑了她无数次后,离开前曾给她留下一句话。
“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当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么生死为难,不能解决的事?自己不能解决,他一个异国亲王就能解决了?然而命运推转,到头来,在绝境的死胡同里,她不能不去碰运气,试一试。
如果能依此找到宫胤,便是跪上一辈子又何妨?
远涉普甘,费尽周折,找到那个阿隆庙,原以为是著名的庙,谁知道根本就是乡野间几乎无人知道的庙,匾额都险些被人拆了当柴烧,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类神仙,而是一只狗。据说是只义犬。
她灰头土脸找到那座庙,看见那“神像”时,恨不得牵只藏獒去东堂,宁可让文臻当寡妇,也要当场咬死那货。
但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那个脏兮兮的蒲团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一开始还好好跪着,因为她记得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些蒲团下有机关,用力和时辰到了,才能打开机关云云。后来累极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个翻身睡过去了,那蒲团夹在两个破柱子中间,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声,上头掉下一个纸包,扑了她一头一脸的灰,险些咳嗽得呛死。
看看纸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牵藏獒了。
那东西就在柱子上搁着,随随便便一撞就下来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维定式影响,竟也想不到去摇摇柱子。
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时时刻刻坑得人两眼发直。
默默咽下一口血,她打开纸包,里头还是一张纸条,这回她警惕地放得远远的,生怕再被害瘫痪一回。纸条这回没手脚,上头只有寥寥一行字。
“明月心,菩提骨,金刚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她对着这张纸条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炼的功法,已经给了宫胤。但菩提骨和金刚血,是什么?
这纸条给裴枢看过,裴枢也不明白,给七杀看过,七杀互看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都摇头说菩提骨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自焚所得的遗骨,这到哪里去寻?而武杉高唱着“阿弥陀佛”,从她面前走过。
景横波也没多想,将纸条揣起,这是一条线索。锦衣人虽然无耻,但还不至于欺骗她,这其中的两样东西,就慢慢找吧。
从普甘回来,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报,称上元城百姓近日来连续遭受不明怪物攻击,死伤惨重,而且死状甚惨,更重要的是,有些尸体似乎还能传染疫病,现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都市鬼医。
玳瑁是景横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视,何况“不明怪物”让她警惕。当日她从雪山上,谈听过到慕容泽擅长改造人体,他手下有一批怪人,回雪山后,又将许平然没能带走的,以及没能实验成功的一批异人归于自己麾下。当日耶律祁身世揭穿,众人心神震动,慕容泽倒也决断,早早逃走,她当时挂心耶律祁,也顾不上追杀慕容泽。
她在雪山上呆了几天,最后得知耶律祁隐入雪山深处,一时不打算出来。她明白此时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强,反正雪山现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就让耶律祁先一个人静一静,期待他早日放开。
如果慕容泽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将这最后的恩怨了结吧。
她在路上,听说了慕容泽异人军的组成和类型后,当即下令,上元城内城百姓立即悄悄撤离上元城。
天快黑的时候,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上元,没有理会在城门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当地官员,直接往内城方向而去。
内城百姓在悄悄撤离,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伤亡,也主要发生在上元宫附近和内城。
百姓在黑暗中来来去去,无人注意景横波不起眼的车马。景横波掀开车帘,看着一别多日的上元城,虽已入夜,依旧能看出繁华依旧,灯市花如昼。
可惜今日之后,这繁华,或许便将归于尘土。
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隐约有怪声传过宫墙,似乎上元宫后的黑水泽,也有异兽骚动。
景横波微微皱起眉,没想明白,慕容泽既然带着怪物大军逃到这里,应该想着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和她一战,行事应该很是隐秘才对,怎么这么高调,这么快就被发现?
但这样最好,否则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里一藏,真的很难找到,等到他羽翼丰满,又是一场麻烦。
她凝视着面前的上元宫墙,心想人要想灭亡,必定先疯狂,既然他疯狂地选择了上元宫,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后疯一回吧。
上元宫门轧轧开启,她摆开仪仗,入宫。
宫中的内侍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之前已经下令这些人赶紧离开,现在整个上元宫空空荡荡,只余她的脚步声,在青石通道上回荡。
当然,还有同样的脚步声,在地下相同的位置,回荡。
景横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亲身为诱饵。上元城的动静,瞒不过慕容泽,如果她不进来,慕容泽就会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泽就不会放弃希望,他会用尽他全部力量,将她留在上元宫中。
为了让慕容泽放心,她身边一个人没有。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泽,让他指挥着他全部的异人军对她进行猛攻,进入机关控制范围,再抽身离开便好。
只是,慕容泽为何还没出现?
而此刻,七杀和裴枢,在地底,走向那座铜门。
按照耶律祁教过的办法,七杀推开那道铜门后,便看见了那满了整座大殿的机关,彷如洪荒巨兽的骨架,在暗色中闪耀着银白的光。
一时连惊叹声都无,连七杀都被这举世无双的巨大机关惊住,久久不能言语。
伊柒看了看里头的设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进去,里头机关太密太复杂,最多进去两个人,一个人最好人道至尊最新章节。”又指了指最里面模糊闪烁的一点红光,“那里应该是总枢纽,按下就好。”
“我去。”裴枢语气很决断干脆。
伊柒想了想,没反对,又叮嘱他,“按照我们教你的办法慢慢进入,一旦接到女王信号,按钮按下,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迅速撤出,否则那垮塌的机关,会首先将你压死。”
“假如按下按钮,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枢随口问。
“劝你千万别做这傻事,”伊柒难得严肃地道,“没有半途停止的按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强力将红色按钮扳回,这会导致机关逆行,后果……还是会被压死。”
“放心。”裴枢抽剑,拿着一卷用来防止触动小机关的金线,步入机关殿内。
……
幽暗的大殿里,回荡着慕容泽急促的喘息。天弃端着一碗药,放在榻边,将他扶起,喂他喝药。
慕容泽喝了几口,摇摇头推开碗,天弃劝他,“公子,这是王宫珍藏的伤药,您还是多喝点吧。”
“……我觉得这药不大有效……”慕容泽喘息着道,“伤势没有好转,最近听力好像还出了问题,这声音忽远忽近的……天弃,那些异人军还安分吗?可不要让它们出了黑水泽,被人发现……”
“公子放心。”天弃道,“都好好在黑水泽呆着呢。上元宫一直封闭着,没什么人,我装神弄鬼把几个看守的老宫人都吓走了,咱们在这里,安全着呢。”
“是吗……”慕容泽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这药汤气味好淡……”
“许是药量少了。”天弃端起碗闻了闻,笑道,“我再熬一碗。”
忽然他抬头,看向外面,前方殿外台阶上,模糊一道黑影。
天弃浑身一僵,慢慢放下药碗。
慕容泽也似有所觉,霍然抬头,眯眼看了半晌后,厉声道:“景横波!”
景横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气色和桌上的药碗,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没死,好遗憾。”
“那是因为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坐起身,天弃扶着他下了床,他站定在殿内,深吸一口气,忽然撮唇,发出一声厉啸。
这声音十分怪异,听得人心头翻滚烦恶欲呕,景横波和天弃都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慕容泽独有的控制召唤异人怪物的啸声。
如果没有他的控制,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内,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啸声,整座上元宫都似在轰然作鸣,远远近近,各种奇异而难听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夜惊动如沸腾的粥锅,怪叫声里,踏地声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滚滚向大殿而来。
景横波静默不动,一直等到四周腥气扑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现无数高高矮矮的黑影,闪烁着一片片幽绿紫蓝的暗光,才退后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烟花。
“召唤你的大军么?”慕容泽冷笑,“不过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地下,守在暗门处的七杀急急将消息传递,“发信号了!”
“少帅!”伊柒对已经排除联动机关,在按钮下等待的裴枢打手势,“可以开始了!”
裴枢毫不犹豫,按下按钮邪御天娇。
银白的机关骨架开始轧轧运动,裴枢立即向外走。
地面上,景横波算算距离,看一眼对面两人,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这一着,让慕容泽和天弃都一愣,慕容泽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阵震动,那种震动如此剧烈又如此庞大,以至于他感觉范围广阔,以为地震了,随即他反应过来,惊道:“地下有机关!”
一瞬间他脸色死灰,景横波敢孤身前来,等他召唤了所有的异人军再走,就自然有把握,这机关,能够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前方,只剩下景横波的背影,她走得决断,连头也不回。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弃冲过来。
“是吗?好啊!”慕容泽忽然一声大笑,大笑声里,他一把掐住了天弃的咽喉。手臂顶入天弃胁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后腰。
天弃脸色一变,却忍住了没发声,只低声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景横波听见笑声,下意识回头,正看见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随即轻笑一声。
不过是死到临头,自相残杀罢了。
那些怪物已经逼近阶下,气息咻咻,腥臭扑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兽,有人身体如蛇,有人周身鳞片,有人皮肤腥绿,有人眼球凸出垂挂,有人肌体奇长拖曳……更多的不能称之为人,灰白泛绿,猩红腻黄,一堆堆的疙瘩,一摊摊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动,地面上一道道各种颜色的痕迹,那是皮肤腐烂和毒液瞬间侵蚀的结果……景横波不止一次看过这种东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见这么多,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泛恶心,恨不得立即冲出这可怕的包围圈,多一分钟,都能让人发疯。
然而殿内的对话,还是飘入了她耳中。
“我干什么?我杀内奸啊!”
“公子!你疯了!”
“呀,为什么我此刻听不清楚你的话,也闻不见那些东西的气味呢?”慕容泽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伤,可是听力嗅觉并没有问题,为什么喝了你的药之后,不仅伤势更重,还渐渐听不见闻不到了,连这些东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别冤枉我,这是药力效果不成。”
“你和我说这些东西好好呆在黑水泽,可明明它们就在这上元宫咆哮游走,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景横波是为什么这么快到这里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异兽军,引她前来吧?”
“我可没忘记,是你不离不弃跟随着我,是你建议我来上元宫躲避风头呢!”
景横波霍然回首。一霎间看见天弃昂着头,眼底一片浓重的悲哀。
脚下震动越烈,那些已经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浑然未觉,犹自逼近,慕容泽却在狂笑,斜眼觑着景横波。
“陛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排下的内奸,忠心耿耿的部属,怎么好像却向着你呢?你这机关一毁,好像会牵连一个对你有功的无辜属下哦?”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弃摇头,“我对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现在,现在还是愿意陪您去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正因为你这反应,你才是双重间谍。”慕容泽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顺手推舟,向景横波告饶,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仙云直上全文阅读。你却宁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于这样恶心吗你!”
天弃默然,转过头去。
景横波盯着他,一霎间也明白了。
他是间谍,却是双面间谍。他留在慕容泽身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的最后必死一击。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辉——如果天弃不是内奸,那么宫胤,宫胤……如果一切都在宫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告诉我,你是谁的内应?宫胤?”慕容泽大笑,笑出唇边鲜血,“啊,真是不可思议。原来到头来,一直被算计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鲜血,不断喘息,“好,宫胤!你厉害,还是你厉害!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颗棋子,到头来我竟自搬石头自砸脚!”
天弃默然扭头不语,大殿隆隆震动,不断有尘灰断木滚滚而下,扑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都一动不动。景横波已经听见身后怪物们沉重的喘息声,腥臭味道逼得人无法呼吸。
必须要赶紧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甘心这样做!”慕容泽大呼。
天弃忽然转过头,盯着慕容泽,轻轻说了一句话,景横波只隐约看见他口型,但慕容泽立即呆了。
趁着他这一呆,景横波猛地闪入了殿中!
她不能现在离开,她要救天弃,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辜负他的帮助和忠心,还因为宫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慕容泽一转眼看见她果然进来,笑得更加疯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连我一起救!”他勒紧了天弃的脖子,向景横波冲去。地下咔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景横波险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刚刚站稳,砰一声,丹陛四分五裂。她刚刚躲开一截铜鹤的尖嘴,头顶“嘎”一声裂响,半截梁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乱石砸倒,犹自源源不断涌入殿中,哗啦一声响,一条暗绿色的不知道算蛇还是人的东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断梁,舌尖一伸,卷向景横波颈项,舌尖上滴落暗黄色的粘液,腥气弥漫。
景横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泽和天弃,慕容泽推着天弃往宝座屏风后躲,眼看要能抓到天弃的腰带,却听见身后嘶嘶响,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偏头,一个背摔,感觉入手的东西滑腻恶心,随即啪一声,一道绿影从她肩头滑过,在地上摔成两截。
她再次扑向屏风后,一道沉重风声当头响起,她闪身而过,一脚蹬在那怪物背心,将那沉重的身体蹬翻在地,恰在此时,一截屋顶被震落,轰然一声将那怪人压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脸,依稀认出那是成孤漠。
来不及感叹唏嘘,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发信号让机关停止,她知道机关一旦开启,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抢救出天弃。
她在废墟和恶斗中闪避,飞石和攻击,越来越急。
……
地下,守在入口的陆迩在飞奔,“不好了,大波没有立即出来!”
伊柒大惊失色,机关启动,倾毁只是顷刻,还有慕容泽在,还有那么多异兽在,景横波没有及时出来,那就是死路!
“停,停下机关啊!”司思尖叫。
“闭嘴!”伊柒大叫。急急回头看机关大殿。
机关一旦开启,不能停止,强硬阻止,只会令人送命风雪倾城gl最新章节。这话不能让裴枢听见,他一定会强力阻止的!
“再看看出来没有!”伊柒算着时间,心急如焚。再不出来一定会出事!
“没有!”
殿内,裴枢已经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转身。
“别——”伊柒的叫声,被他抛在身后。
裴枢几步跨回红色按钮处,毫不犹豫,伸手猛力一掰。
伊柒“啊”一声,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边,轻轻地宣着佛号。
满殿机关猛地一阵震动。红色按钮按下容易,往回扳却万分艰难,裴枢这样的内力,都不得不双手用上,使尽全身力气,慢慢向外拉。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响起。
“小心!”伊柒失声大叫。
“嚓。”一声微响,一道银光,不知从何处忽然蹿出,光环一旋,逼近裴枢。
……
景横波已经快要绝望。
地面已经全是裂洞,屋顶在不断坠落,梁柱全部歪倒,危危险险几乎将整个大殿架满,她在其中腾挪已经很难,不要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怪物,凭借灵活的身躯,防不胜防地忽然出现,对她一波波攻击,她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幸亏运气好,遇上都是没毒的。而慕容泽借着这时机,已经挟持着天弃,即将奔出大殿。
大殿外地面却在塌陷,地面张开乌黑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无数怪物嘶吼着,卷入越来越大的洞中不见。慕容泽扯着天弃刚刚连滚带爬出殿,便一个踉跄,滑入坑中。
殿中轰隆一响,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地出现,她借着最后一根主梁断落倒下时机,闪过了一波猛烈攻击,从梁柱下的缝隙里,闪了出来。
可是她冲得太快,也没顾到脚下,身子一倾,也已经跌向黑洞之中!
黑洞之下,有群兽,有敌人,有足可将人碾碎的巨大机关!
……
裴枢看见了那光环。有那么一瞬间,他手臂动了动,他还来得及避让。可是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景横波的尖叫声。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猛地咬住了牙,没有动。
“唰。”银光一闪而过,带起一蓬深红,深红光影里,一截手臂齐肘而断,飞起在半空中,转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斩成粉碎。
空中簌簌下了一阵血雨,银白机关骨架皆成红色。
血雨里裴枢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发。剩下的那只手,犹自缓缓压动按钮。
他看见陆迩再次奔回,虽然这回不再大声,但脸色焦急,显然景横波状况不好,而七杀其余几人,都已经奔上去援救。
身后又一阵轧轧震动之声,比刚才更猛更烈,那些机关仿佛被触怒,裴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刀在排列,箭头在攒簇,链条在拉动,巨板在一层层叠加……
刚才只是警告,下一次触动,才是真正的死亡之罚。
裴枢没有动。
失去一条手臂,和失去一条命,没有什么区别魔天记全文阅读。只要这崩天毁地的机关,不能崩毁她的性命,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留在门口接应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见裴枢断臂一幕,看见机关犹自运作,脸色瞬间白了。然后他道:“老五,你赶紧上去帮兄弟们。我在这守着。”
一直低头念佛号的武杉抬起头,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辉,面色清明如玉。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小七,师傅说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们总不信。”
“行,行,现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该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我走了,然后你进去替换裴枢?”武杉撇撇嘴,忽然抬手一点。
伊柒张着嘴,僵住。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武杉抬手轻轻敲敲他脑袋,“小七,老五去证金光大道,立地成佛了。这是喜事,不要这德行看着我,阿弥陀佛。”
他不去看伊柒眼神,微笑着,走入殿中,月白长袍飘飘而起,殿内淡淡银彩里,他背影如仙如圣似生光。
伊柒张着嘴,不能言不能动,却有眼泪,滚滚顺脸颊落下来。
……
地面的黑洞越来越大,如永不能饱足的怪物,将无数宫殿倾倒翻入,巨大的建筑群连同那些渺小的怪物一同被卷入吞噬,奔上地面的七杀,绝望地发现眼前片片倾塌,烟尘漫漫,已经没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一时连景横波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此时景横波在黑洞之内,不断地斩杀不断地踩着那些尸体闪避向上,洞还在不断崩塌,她逆着地势拼命向上爬,然而上头还有无数重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次次劳而无功后,她的力气也将耗尽,抬起头,却有大如足球场的黑影,似梦魇一般覆盖下来……
……
武杉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进入了殿内,一抬手就推开了裴枢,再衣袖一挥,裴枢就被他挥出了殿外。
在那一片蓄势的机关隆隆响声里,他抓住了机关总钮,平静地转身,对一直睁大眼看他的伊柒,和正挣扎起身的裴枢笑了笑。
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他身上忽然起了火。
一星白亮得异常的火焰,仿佛从他体内生起,转眼将他包围,那火焰焰心雪白,微有金光,大片闪烁时,如同佛光里生出圣心莲,在整座大殿中盛开,光芒所及,群魔辟易。
烈火焚身极其痛苦,然而火焰里武杉面容洁白如玉,毫无扭曲,熠熠生光,他似沐浴在风中水里,洗涤尽这人间尘埃红尘牵绊,还一身本质洁白。
这火形质奇异,也燃烧极快,武杉的身影被火包裹只是刹那,转眼便消失。连那火也一卷而去,似云飞升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清香,地面噼噼啪啪落了几颗晶莹的珍珠状物体。
与此同时,机关恐怖的隆隆作响之声,停住。
一场剧烈燃烧,将开启机关固定住,崩毁,停在了此刻。
殿内,余香袅袅,佛骨微光。
殿外,裴枢和伊柒,伏倒于尘埃。
……
这一霎景横波已经闭目,等待着死亡。
到如今也无痛悔也无怨,只想着,如果宫胤还活着,他会不会后悔?这一生总在错失放弃,什么时候能抓紧有限的人生?
耳边嘶吼咆哮,恍如末日末世到修仙全文阅读。
就这样也罢。
忽然天地一静,她直觉不对,一低头,感觉到虽然黑洞还在滚滚陷入怪物和建筑,但地下那种仿若洪荒怪兽巨吼的动静,瞬间消失。她立即振作最后的力气,斜身向前一闪。
“轰。”一声,半座宫殿倒在了她的脚后跟半米之处,而她撞入一人怀中,抬头一看是山舞,身后还有司思等人。
“停住了!”山舞等人都在欢呼。
景横波只觉得无比疲倦,靠在山舞的手臂上,被他拖到了安全地带,没多久,戚逸找到了天弃,带了上来,他脑袋被砸肿,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忧。幸亏他轻功超卓,落入黑洞后和景横波一样,一边杀怪物一边踩着怪物尸体向上爬,附在了黑洞的边缘,至于慕容泽,毕竟重伤未愈,又被天弃暗害,冲出大殿落入黑洞后,便翻滚入了最深的地底,到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已经被压成粉末,和泥土同腐……
精疲力尽的几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破碎的广场边缘,看那些宫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怪物被吞噬,鲜血和泥土的洪流里,穹顶拱门被一寸寸扯下,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三七三年冬,上元宫毁。
……
这一年的冬,是多事之冬。萧瑟之冬,收获与失去并行之冬。
这一年景横波游走大荒,战无不胜,收拢了各族王权,击败了许平然,揪出了铁星泽,令天门势颓,扫清了遗祸无穷的异人军队。
这一年,景横波在蒙国失去耶律询如和孟破天,在琉璃沼泽失去宫胤,在沉铁失去紫蕊,在雪山失去耶律祁,最后在玳瑁,看见裴枢的断臂,和武杉的遗骨。
打击纷至沓来,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她因此倒下,保胎三个月。
女王从此沉默了许多,玉照宫寂寂宫廷,拖曳着她层层裙裾,缓步而过,时光如梦。
三个月后,她给紫微上人的信,获得了回复。信中,附着两个小瓶,一个装着武杉遗骨,一个装着鲜红的血液。
景横波去信,询问明月血、金刚心,和菩提骨。
菩提心也叫菩提骨,是指天生佛性者自焚后的遗骨,这本是绝无可能的事,高僧或许会坐化,却不会选择自焚,遗骨也绝不会流落他人之手。
紫微和七杀自然知道,伪和尚武杉其实是个真和尚,天生佛性,历练红尘一遭后,必成正果。只是谁又甘心他那样的结局。
景横波也万万没想到,那色色的,总爱窥她胸的伪和尚,最后竟真的为她选择了牺牲。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的人青灯古佛,依旧贪嗔之心未断;有的人遍染红尘,却持一盏慈悲心灯。
明心见性,身在红尘,触及五味,却不染尘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佛骨。
金刚心,则是金刚心拥有者的心间血。
耶律祁来了一封信,告诉她,紫微上人将信转给了他,当日他去姐姐榻前,将这事说了一遍。
次日,耶律询如逝世,去时神态安详,唇角含笑,放在一边的手抬起,轻轻搁在心上棋霸天下。
耶律祁说,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耶律祁说,那般明亮灿然的姐姐,必然不愿意一生苟延残喘毫无知觉地活,她活得痛快,走得决然,这是她的抉择,他必将尊重。
送上金刚心间血,成全一片痴心情爱。而明月心,属于景横波,早已留给了宫胤。
彼时,景横波对一窗深雪,握紧了手中的小瓶,瓶身滑润,似一颗晶莹剔透琉璃心。
透过纷扬飞雪,似见碧蓝天穹,那一片蓝如深海,埋葬恩怨爱憎,铺陈人间画卷,只差最后一笔,等待完满却不圆满的了结。
那个了结,叫宿命。
她相信。
那个她所寻找等待的人,必不能离开她的沧海之中,天涯之外。
尾声
大荒历三七四年,女王结束了对六国八部的巡视,回归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静庭产一女。女王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为此大赦天下,大宴群臣,庆典三日三夜,将自己的喜悦和所有人分享,并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发出异议,一位满身酸气的老臣咕哝了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被她当即请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对小公主欢声礼赞,诸如龙章凤姿、瑶池仙品之类的吉祥话儿,说得塞满了玉照宫。
小公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时回?
是年,女王召开“选夫”大会,选了一批“丈夫”,迁入玉照宫。
三七六年,女王发布“归一令”,要求中央集权于帝歌,六国八部,官员任免权和军队,交由帝歌统一管理。只留地方自卫队,作为常备武装力量。
这道御令,被视为继大荒分裂数百年后,再次统一的开始。这道御令,首先获得襄国、易国、蒙国、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国,新任姬国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继位,继位之后,便向帝歌递交了效忠书。
人们对姬国女王的臣服十分讶异,毕竟女王的恩威从未施于高原女国。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姬国女王倾心于九重天门的新任宗主,而天门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国师,曾陪女王游遍大荒,同沐风雨,交情非同寻常。
大多数人对这消息无从确认,因为如今的九重天门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妇先后逝世,新宗主关闭宗门,遣散很多弟子,宣布将永久闭关守墓,九重天门,不再出世。
从此他俯首无涯雪山,将这人间寂寞看遍。天地间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靥,点燃每个青灯飘摇的长夜。
当然,有臣服就有反抗,虽然有些部族经过女王一轮“巡视”,王室都名存实亡,自然也谈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气的部族,琉璃斩羽黄金诸部,阴奉阳违,试图再谈谈条件,女王的答复是——大军军临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黄金部;夏,灭斩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宫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视间歇,又召开选夫大会,又选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统统塞进玉照宫,从此后每年她必定轰轰烈烈召开选夫大会,选出的丈夫快要将玉照宫挤满,最后简直要住集体宿舍,渐渐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来,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说女王其实根本没碰过这些“王夫”,对此,群臣颇有微词,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当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强势,让所有人噤若寒蝉医鼎最新章节。
当她将所有的反对声音强力压制后,六国八部表现出了惊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视天下,带着她三岁的女儿,时间长达一年。她转完这一圈后,六国八部再也没有了自主权。
是年,不仅有选夫大会,女王还荒唐地要替三岁女儿选未婚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国风雨。
曾有宫中流言传出,说每次女王选夫大会,都会亲自出面,对每个候选者亲自品评,但结束后,女王又会长立中宵,摩挲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对长空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年年找你,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来,这药已经快失效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出来?”
是年,裴枢自请远戍边疆,女王赐玳瑁为其封地,以横戟军为其世袭之军,裴枢携二十万横戟军出境,横扫普甘、南丹等国,威震域外,“独臂战神”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哭。
战神的身影,从此纵横于域外沙场,为女王开疆拓土,却一生不曾回归帝歌,最终在普甘定居。有人说,那是因为当年他身边的一个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亲戚,他住在那里,是对她的另一种陪伴。
十年后,战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说他是因为多年征战,失于保养,旧伤发作;有人说他是天生的雄鹰,只愿永远在天空与风雨搏击,一旦扫平边境,无仗可打,雄鹰便会自然衰老而去。
宁在没有敌手的天空陨落,不在温暖的草窝内终老。
活成传奇,永不平庸。
从此那鹰的魂,展开无边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遗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铁甲。用当初的天灰谷明铁打成,历经多年沙场风霜磨砺,光明非常的明铁之上,暗色痕迹斑斑,不知是锈,还是那些年鏖战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宫灯火长明,三夜不灭。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发。那三夜,有人见她在宝座上深深长叹,长久把玩一枚黑色龙纹手镯,将一杯酒缓缓洒于阶下。
青春将去,知己不在,举酒相酹,英魂归来。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国八部改名,不再称“国”与“部”,一律统称行省。
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轩然大波的改革,一个名称的改变,其间含义深远,名义上的独立政权也将不复存在,大荒统一进程,再进一步。
无数王族老臣号哭于道,称大荒从此将非大荒,称女王就是皇图绢书最后一页的秘密,那个天降的大荒终结者。
女王置若罔闻,陈兵于帝歌以及各部族边境,依旧是那一脸“不听话就打”的架势。
六国八部有苦不敢言,当初还独立时都没能斗得过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经掌握全国之兵,而他们成了光杆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杆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称,取消国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女王同意各国王室依旧存在,受朝廷荣养,待遇不变,但除远僻一地的高原姬国外,其余王室都不再享有实权。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岁。女王又出门巡视了。
这一年,她走得很远,最远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见了一个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庙拜师求问的龙维。
她和一群虔诚的信徒一起,挤在那位号称能够唤醒灵魂,能够替换生命的圣师的门前,听龙维问对方,沉睡六年气息渐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唤醒,如何才能给他第二次生命太上章最新章节。
龙维心事重重出门时,被人堵住,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后却没人追来,再回首,一片空荡,仿佛那个人,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三分之一药丸,还有一张纸条。
“他终究会回到我身边。”
三个月后女王溜达回来,忽然宣布,要对现在已经塞满王宫的王夫们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选中者立为王夫,从此后一夫一妻,再不充实后宫。
谕旨一下,群臣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开窍了,终于肯过正常女人生活了!当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准备封选大典,各地官员进京为女王贺,整个大荒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消息,等待着十年来,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诞生。
……
这一年秋草长,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摇,再被无数双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频繁,驿路上每间茶寮都人满为患。每间茶寮里的行人都满脸兴奋,议论着帝歌将要开始的选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后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礼。
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只有临墙一张桌子,一人一桌,无人同坐。
不是人们自觉,而是这人只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头长发如银,垂过腰背,那般少见的白发,令人心中微微发凉,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对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终没有去碰,只静静凝视茶水,似乎要在浑浊的茶水里,看尽前世后生。
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听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讨论的所有话题,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游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国体,女王如何一统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种怪癖……
日光从正中走到西斜,茶寮里渐渐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经说无可说,听无可听。
他站起身,留下茶钱,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阴。
茶寮外,数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墙,青灰色巨城的阴影,一直投射到他脚下。
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城头双旗。
一面是独树一帜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质地厚重。开国女皇旗,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一红一白两面旗帜,在风中拍卷,时不时卷在一起,亲昵地厮磨一阵,再恋恋不舍地分开。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复始,似他和她的情爱之途。
他仰着头,恍惚里那年,他与她携手过城门,一条红毯直入大道,她在红毯那头对他盈盈而笑。
一忽儿还是这城门,他策马率军在城门前,她从破旧的板车之下抬起头,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将如剑如刀的眼神割断。
这座城,记载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纠缠,青灰色城墙,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飞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后,染上他喷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这座城内俯瞰天下,四海来朝,诸国臣服。
她做到了当年誓言的极致,用十年的鲜血和光阴大官人。到如今,也该享受最后的平静的幸福。
他唇角绽一抹微笑,缓缓转身。
想见她,所以来到帝歌,来到帝歌看了城,听了故事,呼吸过她一般呼吸的空气,也就等于看过了她。
沉睡六年,醒来不过一刻,人生依旧有可能随时如大梦散去,何必再去惊扰她的宁静。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刚刚转身,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撞着。
他低下头,愕然看见撞他的,竟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头好奇地打量他,那张小脸眉目如画,集中世间最鲜丽的颜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时,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让人担心她长成后该怎样呵护,才不会被猎艳者摧折。
那双清灵的眸子映进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颤,似五脏六腑都被同时击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见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忽然嘴一扁,开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环顾四周,没见有人,城门已经将要关闭了,都是赶紧入城的人,没有人跟随在这孩子身边。
那孩子说哭就哭,全情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满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脸,一边擦脸一边还不忘口齿清晰地指控,“你膝盖骨头好硬,撞痛我了呜呜……”
他不禁又默然,实在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膝盖上的骨头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给你揉揉。”
长久不说话,声音略哑,那孩子立即抬头,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他又开始担心,这么个好奇心重又胆大的孩子,以后的安危一定是个麻烦。
他心中有些诧异的感觉,自己向来并不喜欢孩子,也从不操心这些琐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那女娃娃听见这句,赶紧向后一让,摇头,“娘说,女孩子不能让人随便碰。”
他顿觉欣慰。
随即便听她道:“不过美男可以碰。”
还竖起一根小指头,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长草中默然对望,她还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递过去,她接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决定这汗巾不要了。
她将小脸狠狠埋进汗巾,那姿势不像在擦脸,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几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个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会单身在这里?”想了半天,似乎该问这句,实在没有和孩子对答的经验。
“啊……”女娃娃茫然四顾,表情比他还无辜,“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我娘把我卖了!”
“……”
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让人觉得无法接?
“为什么卖了?”他只得问。
天色晚了,要离开就得立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他挪不动脚步。
“因为我爹负心薄幸千里追夫记。”哭声说来就来,泪水说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讲理、喜欢出走,觉得我娘俩不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我娘和我过不下去,娘决定改嫁,送我去做童养媳,呜呜呜我不要做童养媳……”
他皱眉听着,想着又是一个负心薄幸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这指控听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呜呜呜我不要当童养媳……娘说以后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妇,以后我要伺候那个八岁还会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觉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生不出男娃还得继续生……”
他脸色有点发青,倒不是为了那指控中的八岁懒惰胖小子——有这么恐吓女儿的娘吗?
“呜呜呜你能不能蹲下来听我说,我已经够惨了,这样仰着头实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来。
“呜呜呜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犹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认生地挤入他腿间,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将她推开,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轻易接触男子,然而那般浓浓的奶香和甜香冲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从指缝里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对,立即又哭开了。
“呜呜呜童养媳好苦啊,半夜要起来打猪草、喂猪、挑水、烧饭、洗衣裳……”
五六岁的童养媳能做这些吗?看她穿着虽然平凡,但也着实不像农家孩子,怎么满口农家生活?
“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做童养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娇,将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当没看见。
“怎么帮你?”他盯着这个小鬼,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来,交给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财主家的胖儿子一定会被她先折腾死的。前提是有财主敢娶她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帮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过了,我娘就不会卖我了,我就不用才六岁就去做童养媳了,呜呜呜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后让让,不知不觉已经被她推倒在地,她顺势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紧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着,望着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头。
那娃娃还在哭着,难为她眼泪那么充沛,哗啦啦竟然真的湿了他的衣襟,那一处潮湿贴着心脏,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氲了些许的湿气,淡淡的温软情绪突如其来,他忍不住问,“那你爹在哪里?”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儿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浑身一僵。
柔软甜蜜的香气,软润柔腻的肌肤,是天上的云团儿,最温软的细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馅儿,茸茸地簇在脸颊,软软地腻成一团。
心似在瞬间烫了烫。
随即便听见这小妖精,在他耳边吹气,软软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惊雷劈下,也不会比此刻更令人眼前发黑。
他竟一时手软,脑海中嗡嗡作响,忽然发觉身后似乎已经静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小身体,僵硬地缓缓转头。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她,在她身后,居然还有一张镶金嵌玉的拔步床帝国的朝阳全文阅读。
女娃娃眼泪说没就没了,欢呼着跳起来,向她奔过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揽住,笑一声,“点赞。”转头,凝视着他。
他慢慢坐起,看着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儿?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晕眩。忍不住闭上眼,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楚,在神魂间荡漾,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却一波,再睁开眼时,巍巍帝歌城门似要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洁净的大道上。
这月光,跨越十年相识,六年分离,此刻终于同时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风霜,染白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对方眼眸中看见时光,一霎滔滔。
相爱太急,而时间太短,要如何珍重现在?
他缓缓站起,雪白的衣上银色的发,与长草轻飏。
她抱紧女儿,毫不避让迎着他的眸,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岁月,再不允许爱情分离成楚河汉界。
银河光辉灿然流转,一瞬仿佛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开双臂,迎着她,和孩子。
她的泪,一霎盈满眼眶。
眼前摇曳那年,凤来栖初见的暗室,铜镜里现出他清冷眼眸茕茕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怀慌张里,听见他那般冷静而又从容地道:
“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来,退后一步,抱着女儿,坐在了那张准备好了许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颌,道:
“准你睡一生,夫君。”
……
(全文完)
------题外话------
最近每天一万多字疯狂地写,此刻忽然什么话都没力气说了。
所以这本书后记番外这些东西,我现在都没心思。大家知道我的情况,真的已经尽力。
新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直有很多话想说,然而真到了这时候,心力交瘁,欲语忘言。
不说也罢。
明年的事情,已经排上了日程,我不知我将何时归来,或者,是否还会归来。
若说还有一分不舍,那也只是对我的读者,对一直跟随着书、耗费精力心情和时间金钱,不遗余力地捍卫着我的亲爱的人们。
感谢一路相伴的给予,感谢这十五个月的共同旅程,在我最漫长最艰难的写作日子里,因你们而获得力量,终于坚持到底。
有机会会在我的微博或论坛微信里,给大家写写故事说说话。书结束了,但愿彼此情谊还在
但愿彼此都好。女帝本色
———————————————————————————————
正文卷二帝王谋第一百一十五章大结局(终)完,您可以返回列表。
第1章 天上掉下只女王来(1)
东方有泽,名大荒。
在这片大陆的传说中,大荒泽,是一处诡异、封闭、落后、神秘、沼泽遍地、野兽横行、男女赤身裸体、百姓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
四面沼泽,飞鸟难渡的地形,让这处广阔的国土,隔离于他国的视线。周围大燕、东堂、南齐各国,对这块神秘的土地,充满好奇和野心,却不得其门而入。
也不是没有国家打过大荒泽的主意,毕竟大荒泽所占的面积,远远超越目前任何一国。
当然,堂皇光明的各国,是不会轻易觊觎人家的国土的。他们自有更加堂皇光明的理由。
“被困在沼泽中的邻国人民,你们一定吃不饱穿不暖,非常渴望外界自由富足的生活!现在,我们来拯救你们了!”
大燕附属的云雷城来了!
南齐附属的西番来了!
他们深情地对沼泽对岸喊话,表达了自己想将大荒泽人民,从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美好意愿,在和几只青蛙几条蛇打过招呼之后,他们浩浩荡荡开进了大荒泽。
一天之后,一望无际的沼泽中,侵入者们仓皇而退,留下无数天然人体雕塑遗迹。
士兵们进入大荒泽不过三里,先被毒火沼泽烧跑一半,再被诡异的冰沼泽冻住一半。那些黑色晶体一般的冰沼泽,美丽,虚幻,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绚烂光圈,然而士兵们的靴子刚刚踏上那冰面,就听见细微的碎裂的声音,巨大的吸力紧紧抓住他们的脚心,连带一股阴寒之气瞬间从脚底攀上心脏,咔嚓一声,绝了生机。
最终,数千人站在那片黑色的大地上,以各种永恒的运动姿态,永久地警告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入侵者。
从此,大荒泽四周,安静了。
各国主政者,都悻悻地笼起了袖子,找点理由给自己下台阶。
“不用理会那个国家,都是一群野人!”
“生吃血肉!兄弟共妻!”
“兄弟共妻!父子也共妻!”
“不仅共妻还共夫!姐妹共夫!母女共夫!姨娘侄女都共夫!”
“国力落后!政权无能!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一件衣服全家穿!可怜!”
“啊啊出门上街怎么办?”
“光着!”
“啊啊啊一定好多**,我要去看——”
喧嚣的风声,飘过灰黑的沼泽,渐渐远了。
各国主政者们攻不进大荒泽,回头想想,这见鬼的地形,大荒泽的人也出不来,似乎没什么威胁。说到底,那就是一个遍地沼泽的穷地方,就算地盘大,抢过来似乎也没什么好处?
大荒泽冰沼泽上的人体雕塑,因此经年日久地站着,没有人去收尸,大荒泽的人们,似乎也不介意家门口有群活体雕塑。偶尔遇上大事,举国欢庆时,还会涌出来,给这群冰雕披红挂彩。
某年某月某日。
大荒泽深处,礼炮轰鸣,一大群人涌出来,欢天喜地给那群雕塑挂上鲜花彩缎,丝缎精美,花纹繁复,放在哪一国都价值千金,在这里,却随随便便披在一群“人体雕塑”上。
“哈哈哈右国师大人就位了,咱们要有新王了,庆贺庆贺!”
人们围着花团锦簇的雕塑跳舞唱歌喝酒,猜拳打牌偷情,完了一哄而散,冰沼泽上,又只有那些雕塑,冷冷地立着。
花渐渐地谢了,落了一地枯黄卷翘的叶。
丝缎被风雨浸蚀,破败如蛛网,在风中瑟瑟翻飞。
过了一段日子。
某一天,大荒泽深处又礼炮巨响,欢声雷动,一群人欢欢喜喜地涌出来,将雕塑上的残花破绢扯去,换上更昂贵更精美的绢绸。
“哈哈哈右国师大人扶立新王了!国师美貌睿智!女王出身豪门!庆贺!庆贺!”
一些丝缎被风卷了出去,被外头的猎户惊喜地拾了,拿去卖钱。大荒泽的人晓得了,啧啧两声,扔出更多的丝绢来,挂在雕塑们的裤裆上。
“外头那些傻叉,吃不饱穿不暖,怪可怜的,扶贫!扶贫!”
又过了一些日子。
某一天,大荒泽深处礼炮再次炸得所有沼泽都在震动,更多人涌出来,对着雕塑们炸烟花,冰沼泽上震掉了满地蛋蛋,滚得叮叮当当。
“哈哈哈国师大人看上女王了!娶她娶她!庆贺庆贺!”
又过了一些日子。
一大群人涌出来……
“哈哈哈女王怀孕了!快生快生!庆贺庆贺!”
“庆你个蛋,女王还没嫁给国师呢!完了完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
一大群人肃穆低头走出,手捧素花白绸,披挂在看大门的雕塑上。
长长白绸在风中曳开,似右国师大人清冷的眼波,笼罩大荒泽方圆。
“女王驾崩了!”
“按照国例,我们应该寻找转世女王了!”
“左国师大人夜观星象,卜卦问天,得出了转世女王的天命指示!”
“右国师大人说左国师大人放屁。这一代女王身负罪孽,通奸被天罚,不会转世!”
“左国师大人说有罪到死一笔勾销,天命指示不能违背!”
“右国师大人也卜卦问天,列出了转世女王的所在……哇,大燕!北斗七星勺斗处,再南行百里。其时天降霹雳、地陷大坑,宝石遍地,飞盘悬空,有女一人,赤身黑丝自天崩地裂处生……喂,这是人还是神?你说可能么?”
“不可能。所以右国师大人同意咱们去找了啊。”
“哦……咱就是找找?”
“对,就是找找。”
“那就……找找?”
“嗯,找找。”
“找多久?”
“转一圈就回来呗,我的第七房小妾正好要我去大燕买点红参。”
“那穷地方有好货?”
“一背篓宝石能买到好点的吧?反正咱不差钱。”
“嗯,就当扶贫。走。”
“走,找转世新女王去!”
那一年那一日。
天定风华研究所。
半夜三更。
第2章 天上掉下只女王来(2)
君珂、太史阑、景横波、文臻,幺鸡,四人一狗,围成一圈,眼神灼灼盯着研究所密室里,一个红色的按钮。
“按下按钮,打开密门,外面,就是我们渴望了十几年的自由!”
“我们,终于可以结束因为一点异能,被当作小白鼠一般关着研究的日子!”
“打开密门的按钮亮着,一个声音嚎叫着:按下吧,给你自由!”
“嗷!”小白狗幺鸡当先拍下了爪子。
“轰!”
一声巨响之后——
“救命呀!”
“幺鸡,不准飞!”
“我的蛋糕!”
“我靠!飞了!”
最后一声,不同于前三个声音的紧绷或惊惶,听起来特别高亢、尖利、得瑟、激情……充满因为不可预料事件导致的极度兴奋和张狂。
“我靠!飞了飞了飞了飞了飞飞飞了!”景横波在黑暗穿梭天地颠倒的混乱中,爆出一连串机关枪一般的叠字儿。
“幺鸡跟我!”第一个动作,她伸出染了金色指甲油的爪,狠狠抓向小白狗。
穿了!看样子要穿了!等待已久的时刻到了!掳只狗可以保护自己,关键时刻还可以杀了吃肉!
“咻。”小白狗在黑洞中一闪不见,隐约似乎身边有个娇小的人影。
“擦!”
景横波骂一声,伸手又捞。
“蛋糕妹!姐来救你!”
蛋糕妹擅长厨艺,居家旅行拐带帅哥之必备法宝。
“咻。”
蛋糕妹化为一个小点,在黑洞终端闪了闪不见。
接连两次失手,景横波犹豫了零点零一秒。
要不要抓住太史阑?
长得跟盾牌似的,带着可以做打手不?
“咻。”
不等景横波伸爪捞人,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她身子一颤,只觉身子翻滚碰撞,天昏地眩中穿越一片灰暗混沌,忽有烈烈凉风逼来,再一抬头——哇塞!
姐在天上飞!
这回可真的是天上!不是先前突然被卷入的黑洞,眼前掠过稀薄的云层,风瞬间将长发鼓荡。
景横波紧紧闭着眼睛,抱紧自己的皮箱,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大气层的气压变化,会让姐的胸也发生神秘变化不?
比如,再涨一个尺寸?
还有,这天上的空气,分外湿润清新,对皮肤是不是也很有好处?
天空面膜啊这是!
采取浮云来敷脸,古往今来有几人?
景横波瞬间兴奋了。
张开双臂,准备做个扩胸动作。
“啊!”
悬浮力场下因为擅自动作导致状态失衡从而致使个体自由落体运动发生。
说人话。
BIU。
她掉下来了。
她掉下来之前。
大燕国土,某个小村。
一群人正鬼鬼祟祟忙碌。有人在清理地面,有人在地上用石子列出阵图,有人组装出一把华贵的椅子,铺上锦褥,放在阵图的正中。
“一路按照罗盘指示过来,国师大人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吧?”
“大燕。北行七星方向勺斗处,再南行百里。错不了。”
“圣坛已经布好了,宝座也已经安置完毕,现在就差一个女王了。”
“我觉得最后一件事很有点难度。”
“你怎么可以质疑国师大人的权威?他说会有女王,就一定会掉下来一个女王!”
“你怎么知道是掉下来的?我怎么觉得是爬出来的?你看国师大人的指示——其时天降霹雳、地陷大坑,宝石遍地,飞盘悬空,有女一人,自天崩地裂处生……爬出来的嘛这是!”
“掉下来!你看,天降霹雳!”
“爬出来!你看,自天崩地裂处生!”
“掉下来!”
“爬出来!”
“掉!”
“爬!”
“你们两个闭嘴!女王光降,怎么能说掉啊爬啊的?这是对女王的亵渎!”
“那该说啥?”
“光降!”
“那就是掉下来嘛!我赢了!”
“或者诞生!”
“那还是爬出来嘛!我赢!”
“掉下来!”
“爬出来!”
“掉!”
“爬!”
“你们两个闭嘴!自己去一边打赌!”
“赌就赌,一篮红宝石你背,我赌掉下来!”
“小气巴拉的,有点出息成不?一筐蓝宝石你背,我赌爬出来!”
“成交!”
“嘘,别吵了,好像有声音……”
远处有叱喝声传来,隐约还有刀剑相击声响。
忙忙碌碌的人们停下手,互相看看。
“大燕人就是爱打架,一路过来,我已经看了三十七次打架了。”
“今天继续看。”
一群人训练有素地猫腰躲入草丛中或者灌木后,互相挤挤屁股,占据有利地形。
叱喝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芒闪动,一群人冲破黑暗狂奔而来,步履踉跄,大部分人身上带伤,一边跑一边回头。
随着他们奔跑的脚步,不断有闪烁的绿色石子般的东西落地,道路上逶迤着一片绿光,如深绿的鬼眼忽然自地面幽幽浮现。
草丛中偷窥的大荒泽人民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祖母绿!”
“还是顶级的那种!”
“这种宝石,就在我们那宝石遍地的地方,也算好东西啊!”
“哎呀,这是在抢劫吗?”
“不像。你们看,追兵追过来了,根本没有拣宝石!”
火把的红光和宝石的绿光颤动交织,将黑暗深处点亮,隐约露出黑衣追兵的轮廓,当先是一匹纯黑的油亮的马,一双眸子也如宝石般熠熠,碗口大的蹄子一扬,瞬间三丈。
马背上,有沉厚的声音,幽远而坚定地传来。
“前方逃窜者,速速停下!降者不杀!”
前方逃跑的人们,听而不闻,仍然在疯狂奔逃。
“后头喊话的是哪个傻子?”草丛中偷窥者嗤之以鼻,“你叫人家停人家就停啦?你又不是他妈。人家带那么多宝石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等等,宝石?”
第3章 美貌王夫给配几只?(1)
“宝石?”
“哎呀!”有人惊呼,“国师大人说的‘宝石遍地’应上了!应上了!”
“啊!我的国师大人,我的神!”
草丛里簌簌响动,一群被国师大人神迹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人们,就地开始撅屁股,对大荒泽方向礼拜。
好在外头追的追,逃的逃,谁也来不及管草丛的抽风。
追兵叱喝阻止无效,逃的人却也已经没了路——后头的追兵赶上来,就在这村外,将这群人围住了。
又是一场厮杀。
喊杀声被风吹散,同时被吹散的还有血滴。
草丛中的人抹抹脸上被溅到的血,耐心地等待下一个神迹。
那一方的战斗却已经到了尾声,被围住的人一个个倒下,场中只剩几个人在苦苦支撑。
围观的人脸色也严肃了——这很明显,是杀人灭口的现场。
既然不是为钱,那么,逃的人也许带有什么重要信息,而追的人,不想他们把消息传递出去,为此,不惜将人杀光。
不过,照这一边倒的架势,似乎不太可能打出什么“天崩地裂”来?
场中已经只剩两人,一老一少。
追兵的领头者,骑着黑色骏马上前两步,他的身子隐在马后,只露出黑色隐云纹的重锦袍角。
“投降吧……”杀了那么多人,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疲倦。
场中少年脸色悲愤,老者却似乎在沉思。
“我们这一支不能绝后……”半晌老者苦涩地道,“好……我们投降……”
马上男子轻轻嗯了一声。
“皇太孙殿下。”老者道,“你……”
他声音忽然低下去,马上那位被称做太孙殿下的男子,不得不策马又靠近了些。
“小四——”被围困的老者忽然将少年狠狠向外一推,“快走!快走!一定要把消息传到冀北——”
推出少年的同时他飞身跃起,衣袖一振,嗡嗡之声大响,一抹圆形冷电,如冷月自黑暗深处生,直袭大燕皇太孙头颅。
皇太孙猝不及防,衣袂一卷霍然飞起,那圆盘就袭向了他的胸腹,他冷哼一声,半空中横臂沉腕,手中长剑护在胸腹。
“当。”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麻。圆盘被击飞,旋转飞至半空,旋转不坠,如一轮圆月,停在当空。
“飞盘!”草丛中围观的人惊呼。
马上皇太孙听见异声,转目要看,忽然口中喷出鲜血,向后便倒。
“殿下!”他的随从急忙扶住他,皇太孙在晕去之前,一指那老少两人。
“杀!”
利箭飞闪,老者扑挡在前,身中数十箭,少年却已经含泪逃出丈外。
眼看少年将要逃出。
忽有呼啸声,自头顶生。
声音一开始还不响亮,随即便越来越大,像有巨石自头顶砸落。众人都忘记动作,傻傻抬头,便见头顶一点黑影,迅速放大,直线坠落——
“闪开!”
一声厉喝,所有人跌跌爬爬赶紧跑开。
“轰!”
烟尘弥漫,碎屑纷飞。四面跑得慢的人,被腾开的烟雾呛得险些闭气。
半晌之后,烟停雾收。
地上多了一个直径足有一丈的坑。
坑的位置正在先前大荒泽人民摆放阵图和宝座的地方,大荒泽人民惊叫着,跌跌撞撞扑过去。
“啊啊啊神坛宝座都被毁了啊……啊?啊?”
嚎叫声顿止,眼珠子落地。
眼前一只坑,坑中一堆土,土堆里倒栽葱插着一双黑丝长腿。
一抖,又一抖。
大荒泽人民傻了。
大燕的追兵们愣了。
人们齐齐抬头看月——天空如幕布低垂,星光月色从容闪烁,夜静如水。刚才的呼啸坠落,或许是个梦?
可是再离奇的梦,也造不出这样一只坑,和这种造型一双腿。
腿是好腿。
纤细笔直,浑圆紧致,袜子是一层奇异的闪着珠光的黑丝,夜色中明明暗暗,分外诱惑。
女人?
这种倒栽葱造型,死了?
哦,不,那脚趾头还抖着呢。
大燕追兵有心上前查看,奈何主子似乎受了重伤,只得先赶紧退走寻大夫。场中只剩下了大荒泽人民。
汉子们眼珠子比地上闪烁的祖母绿还亮。
“喂,你们觉得……刚才那一幕……”
“可不就是天降霹雳、地陷大坑,宝石遍地,飞盘悬空,有女一人,自天崩地裂处生?”
“哎呀,那还等什么?赶紧挖呀!”
“挖!”
汉子们寻锹找铲,准备动工。
“啪!”忽然土堆里挣扎出一只手臂,重重地拍在土面上。
大荒泽人民吓了一跳。
“诈尸了?”
“啪!”又一支手臂伸出来,拍在另一边的地面上。随即松垮垮的泥土一阵簌簌翻动,一颗长头发的头颅,幽幽冒出地面……
冷月、凄风、尸首、绿光、天坑、长发乌黑的头颅……
“鬼呀——”大荒泽人民四散奔逃。
“鬼呀!”土里冒出来的那只,声音更尖,一边尖叫一边吐嘴里的土,“呸呸,鬼呀——呸呸——别拉我——呸呸——怎么这个造型——呸呸——我的高跟鞋呢?”
逃出三丈外的大荒泽人民迅速停住脚步,面面相觑,转头。
土坑里,一个窈窕身影慢吞吞爬了起来,抖抖索索踢开脚底什么东西,急急忙忙抖衣服,拍胸口,“还好还好,没压扁没压扁……”
她脸一转,月光下,一张满是泥巴,但明显充满活人气的脸。
大荒泽人民若有所悟,赶紧凑上去,探头瞧瞧。
“哎!她落在了圣坛的位置!”
“底下有碎了的椅子片儿,她掉下时正坐在椅子上!”
“刚才那个少年正垫在她身下,被她压死了!”
“啊!女王找到了!”
景横波一直在一边弹着自己的丝袜——刚才身下有尸体,袜子染了很多血,她皱眉,远远躲着尸首,翘着兰花指,一点一点弹着带血的泥土,听见这一句,惊得手指一颤,嗤地一声丝袜勾破了。
第4章 美貌王夫给配几只?(2)
“女王?”她霍然转头。
“女王陛下!”汉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热泪盈眶,“咱们遵从国师大人神圣指示,跋涉万里,不辞劳苦,终于找到了转生的您!我大荒泽天神护佑!国师护佑!”
“转生?”景横波眼珠子转了转。
一瞬间她调取记忆库存,将脑海里学习了十数年的各类经典穿越小说迅速过了个遍,觉得也许大概可能或者……她撞上狗屎运了。
很明显,眼前是一群寻找转世女王的傻叉,而自己的神奇到来,大概正符合了转世的各种所谓条件?
老天有眼!
姐就说嘛,惊天动地穿越一回,怎么可能让人来做炮灰?这不符合逻辑。
女王……嗯,马马虎虎。就是不知道美貌王夫给配几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七十二多了点,三十六倒也凑合。
景横波一低头,看见地上露出半个破碎的椅面,隐约还有锦褥,这是他们刚才提到的宝座吧?
“女王陛下,您……”大荒泽人民思考着,如何和眼前女子交代清楚事情始末,不知道这位神奇的天降女王,能不能理解并接纳他们的“转世”之说?会不会出现什么抵触情绪?需不需要先用强?要不要立即告诉她关于女王的诸多规矩和限制,还有等下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她?国师大人虽然同意寻找转世女王,但内心里可并不愿找到她,如今真找到了,国师大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那这个女人到底该怎么办……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犹豫中头一抬。
咦?
月光下,土坑中,破碎只剩一张椅面的“宝座”上,那黑丝女已经一转身款款坐下,翘起二郎腿,撑起下巴,勾起兰花指,风骚地、得瑟地、笑吟吟地、自来熟地、毫无抗拒地……勾了勾手指。
“爱卿平身,速速给朕来碗木瓜雪蛤炖雪参。”
同一时刻。
大荒泽深处。
玉阙金宫,帘幕深深。帘幕深处,有夜明珠光泽幽幽,照耀着一双稳定的手。
手如玉雕,指尖洁白,指甲如贝明光莹润,却无血色。
手指灵巧地翻转着一对古老的龟壳,青黑色的甲壳衬得那双手掌心细腻如雪。
“啪。”龟壳翻转,现出卦象。
手一停,指尖轻轻搁在壳甲上,手背微微拱起,似一只将要飞翔的鹤。
“找到了?”
语气微含诧异。
这声音极轻也极清,极平也极冷。似寒冰沼泽深处的凝结的冰晶,被穿过的风琳琅地吹响。
动听,却让人从心底泛出寒意。让人想沉溺于这般美好纯净的音色,却又发自内心地明白——这样的美远而冷,是高山上的雪,寒光四射,触及可伤人。
他轻轻站起来,如云的袍角微微一动,似一大片雪蔓延至阶下。
无数明珠渐次亮起,将夜的寂静点燃。帘幕外跪伏的仆佣们,更深地俯下身子去。
浅金色的帘幕垂下,被承尘上的宫灯照耀得光泽迷幻,也遮住了他的脸,众人只能看见雪色的长袍,遮住了所有的肌肤,高高的束领一直束到下颌,用一枚淡金色的珍珠扣紧。
视线到此为止,没有人再敢将眼光向上。
他静静站着。纤细挺直,衣裳宽大却又紧束颈部和腰部,线条紧凑又张扬,因此周身的洁净潇洒尊贵里,便又透出几分周正谨严禁欲的气息——如此矛盾的气质风华,却更令人莫名地无法呼吸。
“转世女王已经找到。”他道。
还是那不疾不徐、毫无情绪的声调,但所有人都颤了颤,将肩膀收得更紧。
殿宇静默,似有杀气淡淡散开。
“本座决定,亲自前往迎接。”
木瓜雪蛤炖人参当然没有吃上。
大荒泽人民光顾着张大嘴吃风了。
女王转世,是大荒泽在女皇没有留下继承人的情况下,另行寻女王的一个传统。一般由精通卜算之术、掌控国家大权的国师主持,经过种种苛刻条件核对,才能找到一只女王。
以往那些转世的女王,很多都是幼儿或者孩童,带走她们往往需要和部族宗族以及人家父母一一说清楚,很费一番口舌。
如今这位倒好,来得最离奇,看起来最违和,接受“女王”身份,却最快最自然。瞧那小表情,似乎很愉悦?
大荒泽人民交换一个眼色,决定既然女王陛下接受愉快,也就不必和她说得太清楚了。
比如女王在大荒泽其实是个傀儡,是纯洁和忠贞的象征。
比如做了女王终身不能再见任何亲人。
比如女王终生保持贞洁,除非国师看上她。
比如女王如果不贞或不守规矩将会遭受悲惨的厄运。
比如大荒泽部族众多,小国林立,且民风彪悍,族与族之间战乱时有,女王会在必要的时候,作为“神祭”献给至高神,以求平息祸端和纷乱,而这必要的时候,有可能是因为一次叛乱,也有可能仅仅因为国师的一个不祥的梦。
比如女王将被无比严厉的宫规束缚,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遵循无数严谨的规则,那些教条将如绳索捆紧她的一生,这样压抑沉闷的生活,让很多女王不仅不能拥有青春,甚至因此早早忧伤死亡。
比如因为以上原因以及更多不能说的原因,大荒泽的女王从来不是一个美差,立国数百年,女王更替足有上百个,平均每位女王在位不超过六年,大多少年早夭。所以谁家女儿如果被指中转世,家人往往悲痛欲绝。
也因此,从百年前开始,关于女王转世制度,便开始有人提出异议。当代的两位国师,左国师遵循传统,右国师却认为女王制度大可废除。
在这种情形下,右国师列出了苛刻的寻找转世女王条件,甚至首次找出了大荒泽国土,众人都以为,这是右国师的神妙安排,这次真的不会再有女王了,而一直手掌大权,拥有军队,且和几大强势部族小国交好的右国师大人将会顺势登位,成为大荒泽历史上的首位男性帝王。
第5章 女王?变态?
大家对此也很期待。
谁知道,天上真的掉下个女王来。
“喂。”景横波左瞧又瞧,总觉得这群家伙脸色很有点诡异。“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众人摇头如拨浪鼓。
景横波转眼就把这问题扔到了九霄云外。
“哎,爱卿们,快去给朕把箱子找回来,哎,丢哪去了呢……”
“爱卿”们抖了抖,小声委婉提醒,“陛下,爱卿是对大臣们的称呼。我等地位低微,只不过是玉照宫中三等行走侍卫,当不起您的称呼……”
“好的好的。箱子箱子。”景横波大声招呼,“箱子刚才好像裂开了,别忘记把掉下来的东西都给我找齐了啊……”
半晌护卫们抬着一只硕大的箱子来了。还有几个拎着提着。
“这鞋子好奇怪。鞋底有刺!好大的刺!”
“这玩意是什么?只有我巴掌大,三角形,怎么穿?是领巾吗?还是面罩?”
“这两个圆的连着几个布条是啥?装水的吗?”
一个小护卫好奇,偷偷扒开箱子里那些花花绿绿东西,又翻了翻,随即脸色大变,啪一下将箱子关紧。
“咦,你看到啥了?这么紧张?”同行的人好奇。
小护卫连连摇头,脸色煞白,捂住裤子,抖抖索索盯着景横波。
“怎么了?你尽瞧她做什么?”同行人好奇心更甚。
“大哥!”小护卫一把抓住他衣襟,“这女王不能认!变态!大变态!她绝对不会守住咱们那些宫规,她是咱们找回去的,将来闹出大事,会给咱们带来死罪的!哥,咱们赶紧逃吧!啊?”
“你瞎说什么呢!”同行的人甩开他的手,“怎么逃?保不准国师大人现在都知道了!再说女王陛下看起来正常得很,哪变态了?”
小护卫苦着脸,瞅了瞅那箱子,缩到一边。
那可怕的东西哟……
景横波眉开眼笑地接过自己的箱子,“谢谢了啊爱卿……啊不小乖乖!”
“小乖乖们”打个踉跄……
三下两下脱了坏了的黑丝扔掉,从箱子里找出一双新的换上,景横波顺手挑了挑高跟鞋。
“粗跟的稳当……啊不女人味不足……要么平跟的?这里地面不咋平……啊不这样显不出我的长腿……还是细跟的吧……万一有人想害我,我一脚钉死他!”景横波换上那双豹纹细带十寸高跟鞋,巧笑嫣然抬头,“是不是啊小乖乖?”
“小乖乖们”盯着那银亮细长如钢钉的鞋跟,齐齐打了个颤……
“小乖乖,朕渴了,给朕烧水。”
“小乖乖,朕饿了,有什么吃的?最好是烤鸡腿。”
“小乖乖,朕的脸还没洗,去打点水来。记得放点花瓣。你们皇家有什么宫廷秘方配制的精油啊花皂啊这个也可以有。”
“小乖乖,给朕整个帐篷睡一睡,要羊毛的。”
景横波得意洋洋翘着二郎腿,看着一群大荒侍卫给她使唤得团团转,表情很满意。
她其实也不那么饿,也不那么渴,研究所准备逃跑之前,她已经把小蛋糕做好的零食偷吃了一半。她只是想既然作了女王,便得赶紧享受上,再说天上的馅饼掉太快,总有点不真实感,好歹得测试下这女王,是不是真金白银的高大上。
测试结果很OK。
景横波放心了。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正准备使唤几个侍卫给她按摩,却见那几个家伙头碰头聚在一起,似乎在分什么东西,人堆里隐约可见彩光闪烁。
景横波一骨碌爬起来,踮脚走过去。
那群人在低声吵架。
“你输了!女王是掉下来的!快来背我的红宝石,重死了,侍卫长又不给扔,说会惹祸,我才不要背回大荒!”
“你才输了!女王是爬出来的!你没见她从坑里往外爬?一筐蓝宝石!归你背了!”
“胡扯!掉下来的!”
“混账!爬出来的!”
“掉!”
“爬!”
一分钟之后,打起来了。红蓝宝石滚了一地,连同先前捡到的祖母绿,在尘埃里被踩来踩去,人们忙着撕头发打嘴巴,没人理。
景横波立在人群后,涂了金色指甲油的手指盖住嘴巴,眼珠子瞪如祖母绿。高跟鞋被踩几次都没察觉。
这这这这……这都是宝石?
这些家伙成筐的拿宝石打赌?还说什么背不背?脑子进水了?
穿越世界果然玄幻!
景横波肩膀绷紧,呼吸急促,手指神经质抖动,连头发丝都在震颤。
三个舍友若在,大抵要哼一声“母龙病发”。
四个人都是孤儿,其中景横波更连自己确切年龄都搞不清楚,但其余三人都公认这货一定属龙。
龙天性风骚,且热爱一切亮闪闪的东西。
群架还在打着,已经由打耳光升级为招呼下三路,对彼此的要求也从获得宝石变成谁输谁就负责背所有宝石回大荒。
忽然一声暴喝,雷霆般在天际滚滚传开。
“别——打——了——”
侍卫们停手,挂两管鼻血,傻傻回头。
三尺外站着浑身颤抖,两眼灼灼,高举双臂,青面獠牙的女王陛下。
“挡——我——者——死——”
景横波一手拨开一个,大步向前。
“你,别动!”
“你,站稳!”
“你,把脚抬起来。”
“你,向左三公分……对!小心!STOP!别踩着我的宝石!”
三分钟之后,所有混战人群都离开了对宝石的威胁范围。
人群中一只艳红的臀撅着,景横波跪在泥巴上,涂了金色指甲油,保养得精致的手指,将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一颗颗地挖出来。
一群侍卫摸着下巴围观。
咦,女王在干嘛?
咦,她全部收起来了。
咦,她不嫌重吗?
咦,她不知道马上要回大荒,而大荒这玩意遍地捡不值钱吗?
呀,终于有人替咱背死沉死沉的宝石了!天晓得咱们背了宝石出来准备换东西,结果没见过市面的大燕贫民说找不开,根本不给换!
第6章 十个男人七个傻(1)
哦!女王陛下真是仁爱万方!
仁爱万方的女王陛下,将那些沾了泥巴的宝石一一擦干净,收进一个布袋子里,吃力地抓起来,往背上一甩。
靠!好重!
发了!
景横波眉开眼笑地背着宝石,用凶狠的目光警告所有人不得觊觎之后,再用绳子将宝石捆紧在腰间,才迈着歪歪扭扭的吃力步伐,走开了。
她觉得很幸福。
侍卫们看着她弯腰弓背扛宝石的背影,也觉得很幸福。
景横波走了几步,发觉吃不消,这宝石太重了,勒得她腰痛,想要藏在哪里吧,又各种不放心,最后只好将大部分放进箱子里,只选了几颗祖母绿随身带着。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对一切时尚感兴趣的她,当然知道什么宝石才是最珍贵的。
收拾箱子时她看看身上满是泥巴的衣服,决定将衣服换了。顺手从箱子里抓出一件超短裙,也不打招呼,哧一声拉下身上那件紧身裹裙的后背拉链。拉链沾了土,拉到一半卡住,她头也不抬,“小乖乖,来帮个忙。”
没有动静。景横波头一抬——咦,人呢?
再一看,最近的都在三丈外,齐齐屁股对着她。
景横波耸耸肩,“神经。”把拉链再往上拉拉,唰地一下拉到底。
裙子从肩膀滑落,景横波自恋地抚摸手臂,“冰肌雪肤啊……”
后背一阵凉风吹过,她抖了抖,这才注意到遍地死人。
“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后知后觉的某人唰一下跳开,惊恐地捂住肩膀,“来人!来人!给朕把这些尸体都拖开!来人!来人!给朕挡着风!”
背对着她的侍卫们一动不动——女王陛下你那件裙子只有一声拉下的声音还没有拉上的声音呢这说明你目前一定还是衣衫不整状态咱们这会儿转身会死人的你就自求多福吧啊。
“救命啊!”景横波尖叫,她跳来蹦去,踩到一具尸首,粘腻的脚感如踏软蛇,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定力不足的小侍卫听她声音惊恐,忍不住转身。一眼看见黑暗里一片耀眼的白,女子的美妙轮廓,起伏在混沌的黑暗里,似一尊玉琢的宝瓶。
“救……”景横波刚想对他伸手求救,这小子唰一下又转过身去,尖叫一声狂奔几步,扑通一声跳进河水里。
景横波伸出的手臂,硬硬地停在半空。
咋了这是?
她张着嘴,等那半夜发疯跳河的孩子从水里浮上来,然而只看见一道水线咻地穿过河面,消失在河的另一岸。
这这这这是啥米意思?
跑了?水遁了?
就因为转身看了她一眼?
至于吗?
“喂……”她呆滞了半天,走到一个背对着她的侍卫面前,戳了戳他的背,“刚才那人……他那是干什么啊?”
侍卫抱头缩肩,死死把脸对着泥土,瓮声瓮气地道:“回陛下,自我放逐。”
“啊?为什么啊?”
“他犯了重罪。”侍卫悲伤地道,“按说应该自裁的,他逃了。我们看在同僚一场,也不想追。其实我们也犯了包庇罪……唉,就这样吧。”
“啊?”景横波眸子都大了一圈,“啥重罪?看了我?至于吗?我不介意啊!”
“我介意。”
忽然一个声音飘来,似一声呢喃,响在她耳侧。
“谁?”景横波一惊,低头看侍卫,侍卫一动不动,根本没说话。
她抬头,寻向声音来处,这才看见,河对岸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颀长,黑色的袍角在夜风中似一缕黑云招展,仔细看袍子也并不是黑的,泛着细碎的银光,那光芒和朦胧月色河水粼光交织在一起,蔓延开一片烂漫的淡银色,令人摸不清他的轮廓,却忽然觉得耀目。
景横波明明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却觉得他在对她笑。
一种奇异的、难以说清喜悦与否的笑容。像隔了时光岁月,在宇宙尽头,看见另一生,因了然而寂寥,却又含了淡淡讥诮。
几分邪,几分怅。
景横波口水立即唰一下滴了下来。
美人!
绝对是美人!
凭她阅遍各式高V级猛片积累的对美色的非凡鉴别经验推断,百分之百美人!还是气质极其特殊的那种!
太好了!
穿越定律果然没在她这里打破——除了金手指,还有遍地美人!
一分钟之前她还因为跳水侍卫,萌发的那么一丝丝“有点不对劲,要么别当这女王”的念头,转眼就被远远河岸上一个人影给掐灭了。
“啊哈!”景横波怕吓跑美人,再跳一次水自己艳福就没了,唰一下赶紧拉上拉链,直奔河边,“帅哥你好,我是景横波,英文名Jennifer,你可以叫我大波或者詹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属相是啥?什么星座?家住哪里?咱们认识一下……”
那神秘而邪魅的男子,忽然对她伸出手,月色下手指细长。
景横波立即眉开眼笑伸出手,“啊,你好你好,不过这么远咱们怎么握手……”
那男子手指一抬,哗啦一声河水暴涨,水底一条人影直挺挺被拎了出来,男子用一根手指勾住那人衣领,随手一抛。
“砰。”
水淋淋的尸体,砸到了景横波脚下。
“砰。”
一具水淋淋的人体如天堑,生生挡住了景横波奔向美人的热情脚步。
景横波一低头,就看见刚才跳水小侍卫的脸,那脸上还残存惊骇之色,瞳仁里的光却已经散了。
这人跳水逃生,明显水性精熟,绝不可能是溺水死亡,那么就是刚才,那美人手指一拎,生生将这人从水底拎起,拎死?
景横波打个寒战。
穿越第三定律,此时才从她被美色迷昏的大脑中掠过。
今穿古,穿到封建制或奴隶制社会,统治阶级权威至上,草菅人命。没有人权、民主、自由之类的现代文明标志。
她好运,穿成一只女王。原以为可以不必从底层混起,脱离这定律的魔咒。
第7章 十个男人七个傻(2)
但如今,一个陌生人,便可以在她这个女王面前随意杀人。这女王似乎含金量也太低了些。
难道这个社会比较特殊?女王是小姐的代称?
就好比现代那一世,某种女人被称做公主?
景横波细跟高跟鞋悄悄在地面一转。
风紧,扯呼!
身子还没转过去,她忽然浑身绷紧,后颈上的汗毛,一根根站立舞蹈。
身后有呼吸。
淡、柔、微微湿润,像月色下弥漫开的水汽,她甚至感觉到呼吸喷在肌肤上的细微热气。
身后……
身后是一个死人。
再远点,隔着河岸,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美人。
不论此刻在她后颈喷气的是哪位,都足够让她惊悚。
“啊——”景横波尖叫,高分贝震得地皮都似乎颤了颤,她抬腿,毫不犹豫,细长后跟狠狠反踩!
踩死你丫的!
“夺”一声,后跟并没有踩到人的脚背,却钉入泥土,景横波一拔,拔不出来——她用力太过了。
景横波暗叫不好,当机立断便要赤脚跳出,然而已经迟了。
一双手忽然轻轻按上了她的脚踝,一手扶住她的脚踝,一手扶住了卡住的高跟鞋。
他的手指细长,指尖姿势轻轻,明明只是虚虚扶住她的脚踝,连黑丝袜都没碰上,可那般淡淡曼殊般的香气袭来,景横波竟然忍不住心中一荡,身子都软了软。
这男子,连香气,都是邪而诱惑的。
一抹袍角在她低垂的视野里蔓延,银黑色,却在月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像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般,简单又华丽,低调又奢靡。
“这种鞋子露这许多肌肤,你如何能穿?请让微臣替您换鞋。”他还是那带笑语气,“女王陛下。”
景横波又颤了颤,只觉得这一声女王陛下听起来特么阴森。
“左国师大人!”侍卫们已经齐齐拜倒在地。
也有人叫:“耶律大人!”
左国师?野驴大人?什么东东?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景横波有点不是滋味地瞟着那些侍卫,觉得他们拜见这位什么国师时的态度,比对自己这个女王尊敬多了。
脚跟忽然一动,身后男子竟然在脱她鞋。
景横波不怕他脱鞋,但是这家伙的口气,很明显是个老古董,这鞋子脱了不会被他扔河水里去吧?这可是她最爱的高跟鞋之一。
景横波身子一斜,脚踝向下一沉,已经靠在那家伙身上,把鞋子再次穿好。
身后男子似乎也没预料到她如此随意,身子一僵。
景横波就势转身,踮脚,双臂柔柔地挂在了左国师的脖子上。
“国师大人……”她笑眯眯地对他的脸吹气,“这地方脱啥啥的,不方便吧?要么咱们换个地方?”
她如此柔软,当丰满处极其丰满,紧紧地贴在对方身上,是一波颤颤危险的荡漾。
面前美人又是一僵。
下一瞬她飞了出去。
她在空中看见飞快倒退的树木、河水、以及侍卫们目光闪闪张大嘴的脸,他们仰着头,追随着她的抛物线,脸上露出“好看死了”的兴奋讯息。
哎,哪个姿势着陆能够维持自己的美貌……
念头没转完,砰一声轻响,她双脚落地,身后一株树及时挡住了她的摇摇欲坠,她稳稳妥妥地站着,毫发无伤。
对面,她刚才脸都没能看清的美人,还是那般柔和地笑着,道:“陛下,休要戏耍微臣。微臣可不想负罪投水自尽。”
心思被戳穿的景横波嘿嘿一笑。
“是吗?”她眨眨眼,“刚才那侍卫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被你杀了。刚才你可是摸过我也被我摸过了,你难道不该立刻自杀?”
“微臣不敢触摸陛下玉体。”男子笑道,“至于陛下触摸微臣,嗯……不守宫规的女王被废后,怎么处置来着?”
一个侍卫大声答:“回国师大人,女王陛下无比尊贵,不能亵渎,赐自尽便可以了!”
男子“唔”一声,微笑。
月光下他的脸隐在暗影里,眉直目长,眉梢和眼角都微微挑出上扬的弧度,眸光如墨色琉璃闪亮,整个人便显出几分逸兴遄飞之态,偏偏他的神情却又是懒的、散漫的、不在意的,连洁白肌肤上一抹薄薄红唇也是淡的,似雨后蔷薇,又或者晚春桃花,艳在不经意,艳得似乎每一刻都在等候结局,却在下一个风雨之后,依旧惊心动魄地艳着。
如此美色,足可颠倒众生,花痴景此刻却无暇欣赏,小心肝一寸寸地正凉。
上当了!
亏大发了!
这哪里是女王,寡妇吧?
这劳什子当不得,她还有美好人生,她还要享尽天下美人,她还要如所有穿越客一般搞特么个惊天动地,她可不想关鸟笼子立贞节牌坊。
景横波转身就走。
“别跟来啊,亲们。”她道,“朕忽然想嘘嘘。朕嘘嘘你们要偷看也是死罪吧?”
转身之前她肉痛地看了一眼皮箱,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夺回来,上帝保佑这些卫道士不要烧了她的宝贝。
身后没人跟来,看来过于严厉的教条偶尔也有好处。
身后就是树林,树林稀稀拉拉的,林中能看见一座小屋子,应该是以前守林人的居处。屋子陈旧破败,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当然,她嘘嘘不需要走那么远,这些人也不会给她走那么远。
她看了看那屋子,感觉到美人的视线紧紧锁在她背后。
景横波媚笑回头,站在树前,站出一个前凸后翘的S型姿势,缓缓将裙子向上捋起……
美人立即掉转视线。
景横波唰一个转身,到了树后。
美人没动,他耳聪目明,仅凭声音便可以确定景横波没有离开。
树后传来景横波的歌声。
“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
侍卫们低头捂住耳朵。
这歌喉……
好吧这歌喉其实不算太坏,好好唱尚可一听,再培养培养说不定还能卖唱,但是——能不这么直着脖子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