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战地求婚
剑气寒光如千堆雪,汹涌澎湃,卷上半天。
英白还未落下,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知这样的剑气无可抵挡,下一刻,自己就会在一片雪色寒光中,化为齑粉,也许骨灰都留不下。
最后一霎心中滚滚而过,竟不是半生戎马战场伟绩,而是幽幽宫廷,颤颤烛火,玉翡在他怀中,带血的手指握紧了他的手,语声在风中游丝般散去,望着半明半暗里,她纸般薄软的躯体和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在那一刻只觉堕入地狱,恰在那时玉明含笑奔入,衣衫犹带夜的寒香和血的腥冷,那气息刺激了他,他如兽狂暴跃起,一拳打在了玉明的腹上……
又或者时光流水般忽然退去,换了枝头青杏小溪边杨柳飞的季节,那个鹅蛋脸颊上微微雀斑的小姑娘,背着一只手对他笑,脆生生地说:“英白英白,你爹不给你学骑射?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手变戏法般地一抽,竟然牵出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那马可真小,湿漉漉的,腿还在打颤,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把大王的赤火名驹刚生下的小马给他偷了出来,后来着了她爹一顿好罚,事后他知道了问她,她嘻嘻笑着根本不承认。
这都是沉在岁月深处的往事,久远得仿若前生,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喜欢多话多动野孩子一样的她,也记不得她和他之间少年时期的所有事,他甚至也不明白,怎么会在生死此刻,忽然飘过那一刻的记忆。
然而此刻旧事如此清晰,他恍惚记得,他其实得过她很多馈赠,而这么多年,他却连一根簪子都没送给她过。
他忽然向自己的士兵,抛出了自己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长剑。
“留给翡翠女王!”
留给她做个纪念,留给她以此凭依回忆,告诉她前半生曾经错过,最后一刻他只记得她。
他相信她会懂。
剑掠白虹,向士兵飞去,却被巨大剑气所激,斜斜地转了方向,眼看要落入对手的后方。
他心中叹息一声。
正要闭目,忽听敌方似有骚动,底下士兵也似在鼓噪,随即一个微微尖锐无比熟悉的声音笑道:“死人!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给我聘礼吗!”
这声一入耳,他耳中似轰鸣一声。
随即腰上一紧,已被绳索套住,身子被大力向后一扯,感觉到彻骨寒气自脚底尖锐地擦过,眼一低,看见僵木不知动弹的那一大团白条条的人,看见傻乎乎仰头的兽一般的怪物,嘴角淌着口涎,看见那些软骨人在地上翻滚,他们似乎是保留灵智最多的一群,蛇一般用尾弹跳着,似乎想要把他给抽下来。最后他看见足足十来位壮汉,齐齐扯着系着他腰间的绳索,壮汉最前方,玉明踮起脚尖,昂首相望。
他忽然觉得此刻就是被拉到地狱也不枉此生。
一霎而过,下一瞬他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撞上了很有弹性的两团,太有弹性了,以至于他觉得鼻尖发痛。
一股最近比较熟悉的夜来香的气息扑入鼻端,她抱住他的手臂很紧,刚才嘴上在笑,此刻手臂却在微微发抖,这泄露了她的紧张,他吸一口气,只觉得心神激荡,反手将她也紧紧抱住。
“玉明……”
翡翠女王“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被一群怪物险些杀了,你丢不丢人?”
英白笑笑,不觉丢人,忽觉庆幸。不是庆幸保住性命,而是庆幸此生遇见她。
忽然一双手伸过来,凶狠地、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推开,熊孩子的嚷嚷声险些炸破人的耳朵:“喂喂英白你要不要脸,大庭广众之下轻薄我娘你得了我允许吗?”
“混账小子!”翡翠女王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说什么呢?得你允许就可以轻薄本王了?你算老几?”
“我是你唯一!”玉无色灵活地逃开巴掌,在老娘恶狠狠盯视的眼光下声音越说越小,“……的儿子!”
“以后会有很多的。”翡翠女王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伸手从地上拔起刚才英白扔过来的长剑,递给英白,“回头咱们选个像话的,重新立太子啊……这剑我收了,暂借你用。”
英白笑笑接了剑,解下腰间的绳索,绳索是金丝织就,非常坚韧,不然也不能在那样的剑气中抢下他。
“你们怎么过来了?怎么能找到这里?”他凝视黑暗中后方黑压压的人群,凭他多年征战经验,可以估计出大概有三万之数。
她身为一国之主,竟然抛下族中事务,就这么参与了玳瑁对帝歌的战争,她难道不知道,一旦参与,翡翠就卷入了所谓的叛国战争?她将来要如何向翡翠众臣交代?
玉明脸上的表情好像这根本不算事,笑嘻嘻一指玉无色道:“这小子说你肯定参战,既然没有走直接攻打帝歌那条,就必然走最隐秘,最不可能的那条,他在地图上胡乱找找,非说你是从沼泽过来的,我说不可能……嘿!这回他立了大功!”
“我可没想立这个功。”玉无色一脸懊恼地道,“我只想着走最不可能的路,空跑一趟最好,省得我娘回去后被群臣弹劾……唉,天不助我!”
熊孩子郁闷地蹲一边画圈圈去了,满怀仇恨地想自从这便宜老子出现后,自己策划的所有事都没成功过,果然是八字不合,一定要继续拆散。
随即他便站起来了,因为他发现,对面的敌人很有意思。不像正常人。
英白也在和翡翠女王交代这次的敌人,玉明本来就对身经百战的英白居然遇险非常惊讶,可当她在黎明的曙色里看清楚对面那些“人”之后,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这都是些……”她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喃喃地道,“什么玩意儿?”
“现在必须冲散甚至毁灭他们。”英白沉声道,“我被拉到了你们这边,我的军队还在对面,群龙无首,不能早点解决这些怪物,他们会落入被宰割的境地。女王的五万精兵,不能毁在我手里。”
两人沉默看着对面,那些人人数并不多,数千人顶多,现在落在了翡翠和玳瑁两军之间,人数悬殊,按说一个夹攻就可以解决,但此时天光已亮,在明亮光线下看清那些恶心的“人”,看清那些软骨人身上稀稀拉拉斑斑驳驳的灰黑色鳞片,看清白濛濛冷冰冰又像僵尸又像剑的那群,还有那些头和身躯像人,爪子却是兽爪,或者左半边像人右半边像兽,獠牙上挂着碎骨和血丝的怪物们,大多数人心中都泛起瘆人感受,忍不住打着寒战白了脸。
这些勇武的士兵,可以和最强大的军队,最凶猛的武器,最结实的城墙作战,却对着这样一群根本非人类的“怪物”,手软筋麻,骇然后退。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需要的往往不是武力,而是勇气。
“他们不是人!是蛇!是怪物!是鬼!”有人尖叫,哗啦啦武器顿时掉了一片。
“妖言惑众,惑乱军心者,拖出去,斩!”玉明勃然大怒。
英白忽然出剑,猛地向身边沼泽一刺一挑,剑光一闪,剑尖上已经挑了一只扭曲痉挛的软骨人。
那只欲待偷袭的软骨人,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悄悄从沼泽掩近,想要来个出其不意的刺杀,彻底毁掉这批新来军队的士气,好为自己被困的军队打开一个缺口。
然而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此刻在英白剑尖垂死挣扎。
英白一剑猛刺于地,将那东西钉在地上,长剑顺势一划,哗啦啦内脏滚出。
龙骑主帅原本并不算残忍的人,但此刻他必须这么做。
在场众人看得清楚,那蛇一般诡异瘦长的躯体内,滚出的仍然是人的内脏,这是人。
看上去可怖,却也一剑就被英白刺死,毫无抵抗之力。
先前因为眼见英白都被逼至死地而产生的恐惧,渐渐消散了很多。
英白的第二剑,是劈向了一个狂吼而来的兽人,那东西半边兽形,獠牙如锯。
剑光如华盖将那怪物笼罩,片刻间兽人肢体零落,众人又看得清楚,那怪物半边兽的躯体上,有人为缝补对接的痕迹。
这些肢体,竟然是后天活活接在人体上的!
“这些怪物,”英白剑尖滴血,眼神森冷,缓缓道,“他们其实都是人,是被摧残的人。生而为人,却被毁坏肢体,与兽相接,控制灵智,生不如死。这样的人,我信他们如果还有灵智,宁愿死去。儿郎们,超度他们!”
“超度他们!”
对怪物的恐惧消失,剩下的是对这样恶心恐怖事实的愤怒,和想要杜绝这一幕的决心,两边的士兵都听得清楚,同时发动了进攻。
英白将玉明和玉无色都抱上了旁边一棵高树顶端,以免那些剑气般的人闯入中军,伤了两人。他目前还没想到如何对付这些剑般尖锐的人的办法,只有高树最安全,软骨人和兽人都爬不上去,那些剑一样的人路线笔直,一团团在地上移动,膝盖都不会弯,也不可能上树。
玉无色满脸不情愿,被玉明捺住,翡翠女王十分干脆,将自己的印信抛给英白,“都交给你指挥!”
英白接了,一笑,正要返身下树,想了想却又转身,抓住了玉明的手。
他掌心火烫,因此觉得她手指似乎有点冷,忍不住抓得更紧些,指腹微微摩挲着她的掌心。
玉明垂头看着自己手指,似乎抿嘴笑了笑。
“打赢了这场,”英白凝视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好吗?”
词儿很简单,其实之前景横波给了他无数的求婚版本建议,让文人墨客们为他写了一大筐情意绵绵的情诗,为他设想过各种浪漫场景,然而他只想在此刻,此地,和她说这一句。
树叶哗啦啦地响,玉无色愤怒地试图用脚将英白蹬下树,奈何英白早有预料,事先把他安置在另一边的树杈上,他够不着。
玉明似乎又笑了笑,摇摇头。
玉无色狂喜,准备滔滔不绝赞美他玉洁冰清的妈,英白却依旧含笑看着她。
“是我娶你。”玉明忽然哈哈大笑,用力一扭英白的脸,“十里红妆入玉宫,算是你对我的半生蹉跎补偿,来不来!”
“来!”
一根树枝抽在英白背上,怒发如狂的玉无色大叫:“来你个混球!”
“混小子从今天起敢对你爹不敬我就把你嫁给王菊花!叫爹!”玉明抓过树枝反抽熊孩子。
“啊呸,做梦!”
母子俩在树上吵架,英白早已含笑下树,扑入战场。
双方兵力悬殊,又成包围之势,一旦克服恐惧,对付这些怪物便显得并不难。这些东西倒也狡猾,接连死了十几个之后,便潜入沼泽底下化明为暗,而那些兽一般的人则窜入周围的树林中去化整为零,至于那一团团剑气僵尸们,英白下令士兵着重甲,将其打散分割,想办法引到沼泽里去。
眼看数千人的怪物队伍渐渐开始星散,英白微微松口气,两军可以汇合,道路已经打开,最起码这一支没有被耽误太多,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怪物不能完全根除,一旦跟随着大军一直骚扰破坏,甚至跟上帝歌战场,一样会对帝歌战局产生影响。
他在鏖战中,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真的只有这三种怪人吗?还有,这群怪物为什么没有人在场指挥?
这念头刚一闪过,忽然隐约听见轧轧微响,这声音明明很细微,而战场声音纷扰,但他此刻心神紧悬,一丝不敢懈怠,猛一回头,正见前方不远,一群快要被逼入沼泽的剑气僵尸们,忽然各自散开。
这种怪人都是一团一团,身周白气濛濛,根本看不清里头都有些什么,此刻散开后,白气减弱,现出里头一架银色的似车非车的古怪物件,那东西有大半个柜子高,凸出些奇怪的部件,下方似乎还有门,小门打开,钻出一个比侏儒高不了多少的白衣人,似笑非笑看了看战场一眼,也不见什么焦急之色,忽然将手中一个银色的扳机状物体一扳。
英白听见隐约一声震动,声音低,地面却一颤,他脸色大变,霍然掠过去。
那人所在的方向,背对玉明母子所在的大树,面对正在厮杀的翡翠军,声音震动,四面白雾忽然弥漫,却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出来,士兵鏖战正酣,根本无人注意。
英白已经掠了过去,目光如电在那四周搜寻,却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暗器武器,他猛一抬头,却见对面那银车之上,侏儒似乎在笑。
阴冷,诡异,还有几分讥嘲。
英白目光向下一落,这次看清了银车的位置,正对着自己,直直背对一棵大树,两边在一条直线上,而那棵树,就是玉明母子所在的树。
他霍然一颤,猛扑过去,还没到一声狂吼震得林木簌簌作响,“跳树!”
上头玉明母子正在莫名其妙向下看,玉无色在哧哧地笑,道:“瞧他那傻样儿,忽然见鬼似的扑过去,吓我一跳,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他说话声音大,盖住了英白的吼声,玉明就没听清楚,偏头道:“你爹喊什么?”
“老鼠?”玉无色也莫名其妙向下看,下头雾气却更浓了,又觉得树身微颤,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电般蹿上,笑道,“我家爹老鼠蹿上树来了?”
“什么爹老鼠,以后你给我放尊重……”玉明一句话没完,忽觉身下寒凉彻骨,低头一看,便听“咔嚓”一声,合抱大树忽然爆裂,树心之中白光一闪,如一道冷焰火,扑入视野。
此时玉无色正坐在那道白光上头的树枝上!
“无色!”玉明的惨叫撕心裂肺,扑上去要挡,但又一声“咔嚓”巨响,大树被那从树心里钻出的白光一劈,生生裂成两半,她坐的那一边,斜斜向下倒去。
上头玉无色也已经发觉,腾身要起,但那白光速度无法形容,寒气如电,转眼袭之后心。
玉无色闭上眼睛。
一霎风水轮流转,刚还笑人家堕入生死之境,转眼自己便要尝到死亡滋味。
自己死了,那爹想必很开心,少了一个最大阻碍了……
“哧。”
武器入肉的声音。
“砰。”
什么东西撞上来的声音,身子似乎被人一推,只是力道微弱,只稍稍向前些许。
玉无色睁开眼睛,感觉到寒气减弱,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舒一口气,抹一把汗,回头颤颤一看。
半边树犹自未倒,一人扑在半边树顶,手向前伸着,正够着他的靴底,一个将他向前推的姿势。
那人背上,粗如儿臂的三棱刺般的武器尖端,鲜血淋漓。
玉无色怔怔地看看那刺尖,再看看那人垂落的染血的乌发,和宽阔的青衣的背,看看他触及自己靴底的手指,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是震惊还是疼痛,心口间似忽然也被那般翻涌的血沫堵住。梗梗地,生痛。
他嘴唇蠕动着,似乎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英白!”
声音凄厉如惨叫,换在平时玉无色一定大骂他娘叫声刺耳,此刻却打了个颤,惶然瞪大眼睛。
玉明在隔壁一株树上挣扎着,她所在的半边树倒下,却又被旁边的树架住,她陷身在树叶乱枝之中,挣扎不出,拼命拨着那些乱叶,手掌边缘被叶子的锯齿割得血迹斑斑,她似乎也不觉察。
玉无色怔怔地看着惨绿的乱叶间,透出的母亲惨白的脸通红的眼,再看看那血顺同样惨白的树心汩汩地往下流,颤抖地伸手,想要试试英白的呼吸,手却僵硬得也如那些剑人一般,一寸也动弹不得。
底下传来轻微的格格笑声。
他低头,看见一团白色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银车,车上有个侏儒样的人,唇角笑意讥诮,用招魂一般的手势,对他招了招手。
那侏儒笑得不能不得意。
车上的武器各有妙用,比如刚才那穿地弩,就是反射。扳机向前拉,重型弩箭向后射,能先平贴地面射出,再转折穿透树心,树上的人自以为在他背后,谁能想到这车背后出箭,穿树而出?
夫人麾下能手研制的武器,第一次投入战场,轻松便杀了名垂大荒多年的名将,天门之能,岂是凡人可以想象?
四面一阵静寂,玉明叫得太惨烈,战场上很多士兵都已经听见,看见高树之上,那生死不知的,仿佛竟然是自己的主帅,顿时大惊失色。
侏儒又格格笑了一声。
人多又有什么用?主帅亡则战局定。这些人军心已乱,女子少年无法指挥,而他们只要将散开的人召回,还有十架千变万化的天机弩车,何愁此战不胜?
他弹弹指,白光一闪射苍穹,林中又起奔腾呼啸之声,沼泽中黑泥再次滚滚,白气茫茫的剑人们再次一团一团聚拢,新一场杀戮将要开端。
侏儒又想笑了。
这一回的杀戮,将由他们主宰。
但他还没笑出来,忽然也听见了一声笑声。
微哑、慵懒、几分讥诮几分媚惑的笑声。
第八十四章 女神
听见这声笑声,玉明眼睛亮了,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又停住。
那侏儒只觉得声音陌生,是女子声音,听起来还很远,他一边往弩车底下的箱柜里缩,一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敌踪。
不过他并不太紧张,因为没有听见大批人马抵达的声音,就算来的是对方的援手,人数也有限,他不认为在夫人这样奇特诡异的军队之前,有任何初次遇上的军队能讨得了好。
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变化,那一声笑,仿佛只是幻觉。
侏儒冷笑一声,躲入底箱之中,这弩车下半部有轮子和机关,可以在侏儒操纵下,进行短途滑动。也只有这些侏儒,最熟悉弩车上头的各种“长枪短炮”。
有常规的型号不一用途不一的弩箭,可以倒着发射的箭,也有用来攻城的可以弹出的重槌,有弹出的带倒刺的网,有备用的毒烟和火药,四角有暗器匣……只要能想得到的攻击,这里都有,所有的总控机关都在车下半部的底箱中,由这些经过专门培养的侏儒控制,只有他们能藏身在那狭小的空间,在那些看起来长得差不多的铁臂和按钮中,找出正确的那一种,正常人就算来了也没有用,这样的弩车,就算弃置在战场中被对方缴获,别人也使用不了,暴力拆毁还会发生爆炸,一架这样的弩车,耗费金钱几乎不可估量。
侏儒觉得,这样的大荒从未见识过的弩车,再配上大荒从未见识过的奇人军队,夫所向披靡,是完全没有争议的事。
他想到自己将要驾驶着这弩车,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将大批大批的猛将士兵碾于轮下,碾断他们健全的肢体,听他们在自己脚下呻吟惨号,浑身热血便似忽然激越,蒸腾将沸。眼睛里灼灼闪出嗜血的光来。
越想越兴奋,想着那个主帅还在那半边树上,他轧轧地操纵着弩车,转了个方向,对着树猛撞过去。
轰然一声响,那半边树也倒了下去,玉无色一声尖叫,玉明在另一边大喊:“抱住你爹!”
玉无色一边大骂,“他身上有甲,一定死不了,我才不管!”一边扑过去,在纷乱的树叶中寻找英白,这树倒下时也架在旁边树上,玉无色摸着英白微湿的衣角,在他背上快速地一摸,忽然傻了。
“你……你没穿内甲……”他结结巴巴地道,惶急地去摸英白的呼吸。
侏儒大笑着操纵着弩车,停在树下,扳动机关,咔嚓一声,弩车一角一个管子,忽然射出一支箭,箭出管那一霎,就变成了火箭,直射上方。
上方都是枝叶,火箭一着就会即燃,那箭来势凶猛,一路折枝断叶,燃起深红火线,到了尽头虽然被树杈绊住失力,但四周已经烧了起来。
“混账!”玉无色一边大骂一边脱下衣服打火,用拼命去搬英白身体,“你怎么这么沉!你会不会是死了怎么这么沉!爹!爹!他娘的你倒说说话啊!你死赖在这里算什么事儿?爹!”
那声音夹杂在毕剥毕剥的燃烧声中,也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怎的,似带着破音和哭腔。
玉明在另一边的树上,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大叫:“快点!你还磨蹭什么!快点下来!”
“我拖不动他哇!”玉无色这回真哭了,一边哭一边扑打着火焰,头发一簇簇成了焦灰落在脸上,再被眼泪冲成一道道黑色的小沟。
玉明呆了呆,烦躁而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她不能不救英白,但也不能让儿子为救英白陪着一起烧死,她在树上艰难地挣扎转身,茫然对四面张望——刚才那笑声呢?刚才那笑声呢?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可现在声音怎么没有了?
一大拨士兵冲过来爬树,一部分去救他,一部分去救英白和玉无色,有人在大叫让玉无色赶紧先跳下来,那小子却不吭声,只听见疯狂扑打和砍树的砰砰咔擦之声。
侏儒在树下大笑,声音充满快意——他喜欢这样的情景,喜欢看见生离死别,喜欢看见幸福的人被分开,喜欢看见所有的绝望和无措,这会让他觉得,这世上不是他一个人惨,还会有人陪他一起惨,会让他觉得,他那些被困在三尺方圆小箱子里长大的黑暗岁月,从此有人陪他一起沉沦。
他嘎嘎嘎地笑着,想着这些人军心已乱,接下来把人聚集在一起,再来个冲锋,战局,也就定了。
赢了这一战,或许夫人会赐下药,让他长高一点……
他嘎嘎笑着,推着弩车回转,一回头却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坡。
仔细一看不是坡,竟然是一个三角形的木板制作的滑梯状的东西,一头略高,可以滑下。滑面不短,足有数丈。看上去像忽然多了一个木制的小山坡。
底箱里有瞭望洞,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他愕然瞪着那滑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忽然出现的?
随即他便讥诮地笑起来——这算什么?拒马?路障?以为他驾驭的是滑车,放这样一个东西在路上,就一定能挡住他?
那就让这群土包子,见识一下夫人弩车的神奇!
他啪啪拉起弩车底部几个铁条,顿时弩车轮子缩回,弹出几根钢条,钢条不短,超过了原先有轮子的高度,也渐渐超过了那滑板的高度,侏儒将一个机关一扳,弩车微微前倾三十度,顿时就到了滑板高处那一端,再按动扳机,钢条缩回,轮子弹出,弩车顿时就在滑板上往下滑起。
侏儒哈哈大笑,心想此时那些设路障的人一定瞧得目瞪口呆——世上还有如此巧夺天工之设计!
滑板高度不低,很长,弩车自重很重,往下滑的时候速度自然加快,风声呼呼从耳边过,侏儒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这往下滑,速度太快,对着的是自己阵营的方向,可不要撞上别的弩车或者同伴。
不过这弩车可以调整方向,他倒也不急,伸手去摸索那个调整方向的扳机。
正在这时,他又听见格格一声笑。
是先前那女声!
微带沙哑,销魂媚惑的,女子声音。
和先前不同的是,先前那声音很远,远到让人觉得没有威胁,而此刻,这声音就在背后!
侏儒魂飞魄散,立即便要转头,身子还没动,就感觉到后心一阵刺痛。
熟悉的触感告诉他,现在正有一柄刀,穿过了底箱的缝隙,抵在了他的背上。
他浑身僵硬,闷热的底箱里,满头汗水,慢慢地渗了出来。
身后有人。
但这人是怎么出来的?
刚才他上坡的时候,身后还没有人,所有人要么在救人,要么在战斗,数丈方圆内就没见人影,随即弩车就飞快下滑,那半眨眼都没有的工夫,一个人要怎么飞跃数丈方圆,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鬼?
他不敢回头,不敢动弹,箱门闭着,他只能感觉到俯冲,飞快地俯冲,越来越快地,向着自己阵营冲去的俯冲……风声如啸,瞭望洞里光影飞掠,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正乘坐一座死亡之车,用电不能及的速度,去追及前方的地狱深渊……
“格格格格格。”低低的,畅快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听起来,比他刚才的笑声更愉悦,他的背心却起了一阵白毛汗,生平竟第一次生出那种“此人好像比夫人还可怕”的感觉来……
他在里头惊惧流汗,外头的士兵,却已经呆了。
一抬头,忽然就看见了一辆飞驰的弩车。
弩车后面,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双手扶着弩车,脚下踏着一个雪橇一样长长扁扁的东西,那东西挂在弩车上,毫不费力地跟着弩车滑,下滑的速度和风,令她大红绣金的披风,和乌黑的长卷发都飞扬而起,在身后招展,像晨曦里跨越天际的第一抹虹。
远远看去,弩车在前面冲,她在后面扶着跟随,像是她驾驭着弩车在飞,下一瞬就会飞入战团。
而前方浓雾忽散,晨曦鲜明,天光湛湛地亮了,在她额角脸颊上闪光,她看上去是从云端降下,然后携着这人间战器,破千军万马,冲入宇宙的尽头。
速度太快,众人其实看不清她的脸,但所有玳瑁士兵,都已经高声呼喊:“陛下!”
玉明已经被士兵救下,惊喜地扶着士兵的肩膀站起来,她先是回头张望,看了半天并没有军队,再回头看看景横波,不禁愕然——景横波是一个人来的?
堂堂女王,孤身一人驰援?
一个人来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勇冠三军的猛士,一人可抵万军。
玉明觉得,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人,一个人能将这些见鬼的各式各样的怪物和这功能可怕的弩车给全部解决。
她脸色发青,忍不住骂:“鲁莽!鲁莽!你以为你是女神吗!你死在这里,整个横戟军都会毁了!”
她在懊恼,景横波的笑声听起来却轻松得像在踏青,“亲爱的萌,都散开!散开!”
士兵们立即丢下敌手轰然四散——人人都知他们的女王与众不同,他们的女王自有神异,他们的女王会有很多古怪命令和念头,但不管怎么古怪,她一定是对的。
许平然这边的战团,本来已经在操控弩车的侏儒召唤下,重新聚拢了来。那些麻木的一团一团的剑气人,身形移动,露出他们一直护着的银色弩车,排成了一排。
本来这些弩车,要对横戟军实施打击的,忽然这些人全部逃窜,弩车顿时孤零零地立在战场上。
士兵散开的同时,一道白影从景横波肩后闪出,扑向那些兽人和剑人。
“霏霏,去好好地勾引他们!”景横波骑着滑板,朗声笑,“弩车我来搞掂!”
笑声里,弩车越冲越快,已经到了滑坡底端,正正冲着最前面另一辆弩车而去。
剑人自然是不知道动的,兽人已经被霏霏吸引了目光去,弩车里的侏儒还没反应过来。弩车就算灵活,想要掉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轰!”
弩车相撞的声音,听起来像地震,烟尘腾起,撞击响亮,烟尘里砰砰砰一阵连响,隐约还有沉闷的惨叫之声。
景横波跟着的那辆弩车,经过了一段滑坡,加速度带来的冲力,令这弩车的杀伤力远超其余车,竟然连撞三辆车才停下来。
藏身底箱的侏儒,哪里经受得了这样剧烈的震动,有的直接被震死,有的晕去,最轻的也七窍流血。
更糟糕的是,四辆弩车经过经过巨震,和在底箱侏儒因为死亡和昏倒导致的碰撞,机关大部分被触动了。
顿时四辆弩车四周,火箭连射,毒烟滚滚,弩车内藏着的各种武器,都招呼了那群僵尸一般的剑人。
“砰。”一个弹出的攻城重槌,撞在了一个剑人的胸口,那不知躲避的剑人,胸口塌陷,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哧。”一大蓬蓝汪汪的牛毛细针射出,所经之处,剑人倒了一大片。
“噗。”一道黄色烟雾喷出,在空气中曳开长长一条黄线,黄线所到之处,剑人似面条一般一排排软了下去。
至于其余被射死的砸死的撞死的剑人,个个死得轻描淡写,倒得无声无息。转眼就去了一半。
一旁散开的士兵目瞪口呆——太颠覆了,先前那群人,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可以比拟举世无双的剑仙,那剑气汇聚,上冲虹霓,连英白都无法抵挡。怎么转眼,这些剑仙,就变成了烂面条?
早已避开的景横波格格一笑,道:“果然如此。”
她自接到那神秘的信,便一直在琢磨对付这几种东西的办法,这世上绝对没有完美的物种,而且越是某一方面特别厉害的物种,必然在某一方面特别差劲,这是天道,不可违背。
而且往往越厉害的地方,就隐藏着越薄弱的缺点,从信上的信息推断,那些剑人成团出现,体内剑气充盈,整个人就像一柄剑一般锋利,什么招式也不必使,什么动作也不必做,往前走就可杀人。
看似牛逼哄哄,但是转头一想,什么动作也不必使,是不是根本做不了动作?那说明什么?僵硬,没有反应力。
剑气一样的身体,身体如果做了储存剑气的容器,那么一定是脆弱的,强壮的体魄,不可能令剑气透体,人如剑薄。
所以这些人一团一团出现,汇聚的剑气十分惊人,那样的剑气保护下,才不会有任何攻击能伤害他们。
一旦单打独斗,对方的攻击又胜过他们的剑气的话……他们就死定了。
好比名剑遇见了普通精铁匕首,自然砍它个一刀两断。
现在,为了露出弩车攻击,这些剑人散开,四辆弩车相撞导致的机关连发,顿时将这些身体脆弱的剑人,搞死了一大批。
景横波哈哈大笑,“分开他们!五个人招呼一个,不要靠近他们身体,用长武器打他们!”
士兵们接令,分成小队扑上,开始各自对付剑人。
景横波则身形连闪,扑向那些弩车——弩车先前排成一列,好对这边施放杀手,现在因为那辆车的相撞,以及各种武器的震动攻击,其余弩车中的侏儒都在转动方向,试图先自保。
给这些车转过来,施放各种武器,扎堆在一起的士兵们难免受伤,侏儒们藏在底箱里,谁也伤不着他们,这些侏儒打得正是这个主意。
杀伤面最大的就是毒烟,侏儒们纷纷打开毒烟的机关,黄铜管子伸出,即将喷出烟气,等着那些士兵一批批死亡。
他们各自方向不同,算准没有谁能来得及同时毁去机关,只要毒烟一放,附近都会受影响。
可惜景横波来了。
她背了一袋子石块,闪到上方,双手一扬。
袋子里的石块浮起,呼啸飞出,一阵啪啪啪连响,辘辘转动的弩车忽然一停。
弩车内传来一阵踢打挣扎之声,随即底箱们砰砰被撞开,侏儒们伴着黄烟滚出来,趴在地下喘气。
上头,施放毒烟的黄铜管子,齐齐嵌着大小不一的石头。
石头堵住烟管,毒烟自然倒流,底箱狭窄,侏儒们被招呼得不轻。
景横波挥挥手,早有士兵过来,将这些侏儒俘虏。
忽然白影一闪,霏霏从她身侧轻巧地跃过,向沼泽方向去了,雪白大尾巴毛茸茸地擦过她的脸颊,留一抹淡淡的骚气。
随即地面震动,腥风扑面,那一大群半人半兽的怪物,从四面扑了过来,士兵们吓了一跳,要扑上去保护景横波,景横波笑吟吟挥挥手,站在沼泽岸边不动。
那些怪物们狂奔而来,爪尖在半空闪耀乌光,狠狠地向景横波扑下……
士兵们惊得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想象利爪伤人血光爆现的一幕,就听见有人惊呼。
再睁开眼,就看见女王笑吟吟立在沼泽边缘,身后沼泽泥浆翻动,那群粗壮利爪的怪物,高高跃起,擦过她身侧,扑向了……沼泽。
沼泽之上,一条小小的影子,腾挪跳跃,四面泥浆飞甩,不时露出奇长的肢体,那是软骨人发现目标,要将那小东西扼杀。
霏霏灵巧如猫,轻轻巧巧避过那些杀手,一路向沼泽深处去,雪白的大尾巴在黑暗背景中一甩一甩。
兽人们目光发直,似被鬼魅所引,跟随着扑向沼泽。
沼泽边,身影一个个矮了下去。
士兵们目瞪口呆,看着那些刚才还很神勇的、令他们束手无策的怪物,毫无疑义地,深深陷入泥浆之中。
像一群祭祀品,争先恐后,扑入死亡之地。
没有灵智的半人半兽体,在泥浆之中挣扎吼叫,烦躁厮打,越挣扎陷得越深,越厮打死得越快,很快沼泽之上,便泛出一大片泥浆泡儿。
景横波笑吟吟立在岸边,看着那些怪物在泥浆中渐渐没顶,眼底几分怜悯几分厌恶。
这种怪物,也许死亡,是他们更好的归宿。
但更该死的不是他们,是以残忍手段制造他们的人。
身后有士兵大叫:“女王小心,别太靠着沼泽!沼泽里也有怪物!”
有人扑过来要拉她。
身前沼泽,黑泥汩汩,无数软骨人看见了她,这种怪物算是三种当中灵智最高的一种,感觉到了她才是主要人物,都向她冲来。
沼泽之上,黑色泥浆之中,那些直起身子冲来的瘦长躯体,远远看去像一群昂头欲待噬人的眼镜蛇。
他们昂起的上身,在清晨斑驳的阳光下瘦骨嶙峋。
景横波盯着那些人的动作,那些人捕猎时,果然也像蛇一样,贴地游走,猛然伏下,再高高弹起。
她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将好心拉他,以及奋勇冲到她面前,欲待替她挡下攻击的士兵,都轻轻拨开。
她轻轻道:“来,咱们来瞧个戏法。”
一句话之间,那些软骨人已经滑到她面前一丈距离。
他们伏下身子,下一瞬就是贴地一哧,然后弹起,缠上景横波。
士兵们额头有汗——女王完全可以避开,她却非要站在这沼泽最边缘,面对着这些怪物,而这些怪物已经围住了她方圆数丈的距离,一旦齐齐扑来,凭那怪物无比强劲的下肢和弹力,谁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和他们抗衡。更不要说女王一个人。
何以如此大胆?
软骨人伏在泥上,长长的身体满是淤泥,只看得见一双双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在一片乌黑中幽幽闪光,他们唇间发出嘶嘶的低音,微颤,四面碎叶因共振而簌簌,沼泽似乎也因战栗,生出皱褶千端。
下一瞬,便将扑来。
------题外话------
……
本来想写完这段情节的,但是写不动了。
那啥,更新少,月票难攒,不晓得上个月到现在的点数,攒够一张月票没?
第八十五章
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怔怔地举着武器,站在原地,捏紧了手指,望着那些蝮蛇般昂起头又低下身的“人”们,将岸上女王围成一个半圆,下一瞬,它们就会在泥浆上“哧”一声,滑出长长的道,扑倒女王。
“哧——”
所有软骨人贴地而滑的声音如此整齐,以至于听见众人耳中,汇聚成响亮有力的一声。
听见这样的声音,便会知道,这些怪物下了多大的力气,而随之而来的那一扑,必然凶猛强悍,非人所能抵挡。
“哧!”
一声之后,那些细长的黑色的手臂已经到了沼泽边缘,最近的,细长的指尖快要够着景横波的脚尖。
景横波还是动也没动,唇角慢慢泛起一抹微笑,那笑只在唇半边。
下一刻那些东西果然弹了起来,发出一声暴烈的嘶叫。
这种怪物一直声音很细,似乎气管也受到了挤压,然而此刻,他们的叫喊整齐而惨烈,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向着天空,头顶的淤泥,滴滴答答地泻下来。
他们的身子已经昂了起来,却没有继续扑出去,就在离景横波一指的距离,停下。
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滚了出来。
四面目光汇聚,发出震惊的吸气和呐喊声。
“他们的肚子——”有人惊叫。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些昂起的软骨人,上半身,不知何时,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细,却极长,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腹,以至于那胸腹内的零部件,都一股脑地伴着鲜血滚了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数百怪人,昂身于泥沼之上,忽然齐齐爆出同一位置的同样的巨大伤口,似无数双带血的眼睛忽然睁开,愕然注视着这世间所有的突如其来。那般惊怖和震撼的场景,令人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恶心。
还有很多软骨人,根本没能抬得起身,直接软趴在泥面上,身后慢慢拖曳出一条深红的痕迹,远远看去,像黑色泥金扇面上绘开胭脂红的烟气,有种怪异而绮靡的美。
而女王还站在岸边,同一位置,姿态随意地低头,看那搭在自己脚尖前一寸处的细长手指,踢了踢。
手指无力地被踢回了沼泽,啪嗒连响,那些昂起的身体重重跌落。
不会很久,这些躯体便会慢慢沉入沼泽深处,化为白骨。
好一阵寂静之后。
“女王万岁!”
爆开的欢呼,几乎将沼泽的泥浆震翻。
远处还有些未及扑来的软骨人,哪里还敢再扑过来,泥浆一阵翻滚,搅着灰黑的下肢,沼泽面上,一条条印痕无声远去。
景横波也不追,这种被称为“草人”的怪物,天生就是为沼泽培养的,将来对正面战场上的作用有限,她犯不着再对对方有利的环境中冒险。
她只需要一次震慑就够了。
兴奋的士兵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陛下陛下,您是如何做到的!”
“还用说,自然是陛下神功,以外放的真气,将这些家伙都开膛破腹了呗!”
“女王神异,名不虚传!”
景横波翘起唇角。
手指一招,数百枚长针滴答着泥水和血迹,从沼泽中飞起,在空中悬停排开,似铁扇面。
众人“啊”地一声。
“就这么简单。”景横波微笑转身,“我站在这里做靶子,他们就只能向这里进攻,我之前已经埋下数百长针,等他们过来,俯下身准备滑行最后一击那一刻,将长针拔起,他们正从长针上滑过,所以……”
她笑了笑。
用力越大,开腹越狠,自作孽不可活。
士兵们恍然大悟,却犹自有不明白处,女王是如何将长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入的?又是如何把握时机,在那一霎间,将几百枚长针同时拔起的?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景横波笑而不答,手一招,将收起的长针扔进了武器堆。下令士兵打扫战场。
适当保持神秘和强大的感觉,对于士气振作会很有作用。
果然士兵打扫战场很积极,事后清点,兽人一大半被霏霏引入沼泽,弩车二十辆全部缴获,剑人被弩车杀伤一小半,被围攻至死又有三分之一,剩下一些是始终坚持抱团走的,无人能碰触,逃入丛林之中。软骨人在沼泽边被景横波阴死一半,在沼泽中逃走又有一半。无论如何,这支古怪的军队已经被打残,更重要的是,就算这样的军队还有,但横戟军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特征和弱点,下次再短兵相接,不至于再被动挨打。
这算是战果辉煌,景横波心情很好地往前方去,那里,玉明已经被救了下来,玉无色和背着英白的士兵也下了树,玉无色一边走一边回头,这家伙现在很狼狈,头发烧掉一半,灰蓬蓬地挂着很多枯叶焦枝,满脸斑驳黑灰印子,只一双眼睛还看得清楚,偏偏眼珠子也是红的。
玉明看见英白下树,便要扑过去,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挡在她面前,手臂一格,便将英白接过去,一惊一乍地道:“啊!英白!我来迟了一步!你这伤……”
玉明眼前一黑,就要晕,被人堪堪扶住,玉无色“啊”地一声,张着嘴傻了。
景横波扶过英白,半边身子挡住他,冷眼斜睨着玉无色,道:“你爹是救你才这样的?”
玉无色张着嘴,半晌,满脸艰难地点点头,踮起脚要看英白,景横波又转了个身。
“要我说,救你个毛线。”景横波冷冷道,“没良心的小崽子,你爹当初那是误会,从没有意抛弃过你母子,你偏要像个怨妇一样整天唧唧歪歪搞七捻三,从他回来后,你说你干过多少人事?你爹为你命都不要,你倒矫情得到现在连声爹都不叫。欠扁的熊孩子!”
平时被说一句都要一跳三丈高理论的熊孩子,此刻一声不吭,脚尖蹭着地,听着英白毫无声息动静,眼珠子更红了。
半晌他低声道:“让我照顾他……我和他道歉……给我……”伸手来接。
景横波又是一个转身,“还照顾个毛线!人都死了!”
玉明刚刚站直,听见这句,尖利地叫一声,就要扑过来,景横波道:“拉住她!”立即有士兵死死拦住她。
玉无色怔了半晌,“你胡说!”
“那箭多粗,你又不是没看见。”景横波冷冷道,“你害我损失一员大将你明白?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滚开。”
玉无色双手一拦,“不走!”
“干嘛!”景横波眼一翻,“留着给你爹做孝子吗?你有这良心吗?”
“有!”玉无色这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脖子一梗,“他干嘛要交给你去葬!”
“他是我的大将!”
“他是我爹!”
四面静了一静,玉明忽然不挣扎了,看看景横波,再看看玉无色,忽然低下头,轻轻啜泣。
哭声细细微微,在凄冷的风中游离,听来噬心,玉无色张开的双臂微微颤抖,却挡在景横波面前一步不让。
“是你爹吗?”景横波忽然冷笑,“你喊过他一声吗?你谢过他的恩吗?你承认过他吗?现在他死了,你来哭哭啼啼装孝子了?收起你的虚伪,告诉你,什么死后哀荣都是狗屁,都是活着的人为自己撑场面掩良心,真有良心,就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好点,懂不懂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现在懂了!”玉无色声音比她还大,“早就懂了!我……我没说不认他!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矫情!姐懒得理你,让开。”
“我再也养不了他,但我会做到我该做到的所有事。整个大荒都会知道,他是我爹,是我娘的王夫,将来是翡翠国父,玉宫之内,永远有他的宫殿,娘百年之后,会和他合葬,共同永享后代血食,如果我娘愿意,我还可以为他们操办一场成亲仪式,这不是为了谢救命之恩,这是因为,他是我爹!”
“一时被挤兑,随口许诺言?”
玉无色霍然拔刀,斩衣角一块。衣角翻飞落地,染一地血迹尘埃。
“有违此誓,便如此衣!”
“真的不是为了报救命之恩?”
“别侮辱我!”
“哦。”景横波将英白交给身后将领,“搞定,送将军去休息。”
“我要……”玉无色还想滔滔不绝,忽然打了个嗝,“……呃?什么?”
“我刚才话没说完,”景横波擦擦手,若无其事地道,“我要说的是……他这伤,没事。”
“啊!”玉无色鼻子已经快歪了。
景横波拍拍手,漫不经心地望望四周,唏嘘道:“有些人就是自以为聪明其实半脑残啊……我既然到了怎么会让英白死呢?当然,那箭如果真的按照原来轨迹射中,他还真非死不可。不过我动了动手,那箭偏了一点,只是穿过了他肩胛骨下方不重要的位置而已,为了避免他舍不得你开口说话,我顺便把他砸晕了……哎,小子,记得你先前的承诺哈,成亲我看可以现在就可以简单先办一场,回头回宫再补,咱们要求不高,诸礼齐备就行了,回头你记得叫你宫中那场,准备得华丽点,跌了份儿我可不饶你,你刚才的话儿,我可都让书记官记录着呢……”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走开了,去清点战利品了,当然,英白这一家三口的搞定,也算她的战利品。
留下玉无色,愣愣地站在清晨瑟瑟的冷风中,半晌,抹一把脸上带泪的黑灰,呜呜呜地哭了。
“娘地,为什么自从有了爹,就都换我被骗啊……”
v公告及写给读者的心里话必看
写给我的读者们:
首先,这是一个加v公告。
写作的第七个年头,第六个加v公告。
人生里很多叠加的数字,看起来单薄,摞起来望回去,惊心。
恍惚中发现,哦,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或许下一句就是,嗯,该准备结束了。
这句话此刻看起来很违和,可是在我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很久。久到可以追溯到当年燕倾无人问津时,当年帝凰为人攻击时,当年扶摇被人批判时,当年凰权喷子诅咒我全家时,当年千金被马甲不断挑拨时……每一年,每一本,每一个故事的开始,每一次相同的历程。
每一年都在想着告别,每一年都在重新开始。像一个矫情的人,总在喊着不要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总要勉力扑回这个地方,再去见这群等着我的人。
只是只有自己知道,每次归来时的脚步都比去载沉重,每次提笔的力度都比去载无力。故事从晃着腿写到端坐着写到趴着写到跪着写,八百万字,七本书,到得后来不再是享受,只剩下两个字,忍、熬。
自小不愿示弱,然而到得今天,我不得不承认,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2011年开始,三年间,我出版近八百万字,写作五百多万字。这五百多万字一字字敲成,这八百万字同样一字字改过,再加上工作,各类杂事,各类会议,三年,近千日夜,虽然看似每年休息半年,但我其实几乎从未有过一日,离开文稿的完整休息。
短短三年书柜里简繁体一大排的代价,是日渐增加的压力、永无纾解的疲惫、被动招架的恶意,和不断被削薄的健康。
累就一个字,说了无数次。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今天、在无论怎样小心沉默试图缩进尘埃都不能避免被拎出来批判的今天、在一个人坚持到第七年精疲力尽因此倍感孤独的今天、在已经无法顺畅码字只靠毅力似蚂蚁般一点点攒字的今天,我已经失却了人生里关于喜乐成功满足幸福等等一切正面感受,每天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尽量舒服地、不出错地完成那些固定的事和突然冒出来的更多事。
因此,2014年的计划里,原本没有女帝。
这本书的开更,完全源于我的强迫症,我忽然更加急迫地想完成整个天定系列。想要在我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之前,最起码达到这个系列的圆满。
这是我应给读者的交代。
从容开始,就不该仓促结束,更不该戛然而止。
写这个故事时,我在庆幸。
我庆幸我在状态非常糟糕的今年,依旧拥有相对灵活的思维和尚未枯竭的灵感,这是上天赐我的幸运,厚道地留下了我写故事的能力,助我在最艰难时刻,还可以不减质量地向读者捧出我的心血。请你们放心,软弱的只是打字的那个人,不会是那人心里喷涌出的故事。
景横波,是我的新颠覆和新尝试。她的故事,几乎全盘推翻了我关于男女主设定的习惯风格。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冒险——读者爱上了一个故事,会期待下一个故事延续她所爱的那种风格。全盘的转换,或许换来的就是失望离去。
然而,当年扶摇成功的时候,我没有写第二个扶摇,开了静水流深的凰权;凰权获得好口碑后,我没有继续深沉,开启了轻松欢脱的千金笑;千金笑老实孩子君珂大受好评后,我没有继续呆萌,去写了强硬霸道缺乏女人味的太史。那么多年,我都没有睡在过去的成功上享受,当凤倾刷新部分记录时,我又怎么会愿意继续第二个太史阑?
所以,难为了我的读者,总在跟随我,不断调整着口味,尝试着接受不同的女主。
感谢你们,总是愿意相信我。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说一句自己的文精彩,更不要提什么传奇之类贴金。如今女帝加v在即,我也只敢和你们说,请相信开初的直白不代表内容的轻薄。请相信设定的跳脱不代表故事的浮华。我想,这将是我所有书中,着笔爱情最浓墨重彩,男女之情最跌宕细腻的一本。
在第七年,一直不擅长言情,从不以感情为主线的这个人,好似忽然开窍,看见了皇权争霸背景之后的有情男女,她们相遇、试探、了解、再因爱离合,浩浩长夜,漫漫星野,都是彼此凝注的目光,穿透天幕,抵达开满相思花的另一端。
原来所有的风云烈卷,都不过是因为,有一个人,他在爱。
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忽然我想好好写爱情。或许这是转折,或许这是预兆。或许这是因为这一年,我倍感孤独。
第七年,归来时忽然发现,当年一起的朋友们,如今几乎都已星散。束手四顾,不过余我一人身影茕茕。那些年一起八卦一起写文一起吐槽的冬儿她们,或走上他路,或就此停笔,或干脆消失,那些曾经很热闹的群,如今已经很久没有跳跃闪动。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猛回头,我恍然发现,我只剩你们了。
或许早就发现,只是一直不愿面对。但心里,清清楚楚明白。否则我又怎会在这样状态糟糕的今年,依旧选择回归,我又怎会在疼痛中迟迟入睡,在疼痛中早早醒来,再在疼痛中不断码字,写三行休息十分钟,一万字以前需要四五小时现在需要一整天。
只有你们待我真,我怎能不全力以报,怎敢令你们失望?如果太久离开你们,我怕我忘记人生里许多温暖甜美的味道。
我想,很多作者,同样因码字攒下一身不适,依旧笔耕不辍,或许也是因为,习惯了和读者彼此的依存。
说这些,只怕难免又要被说装苦情示弱卖好,没有关系。从现在开始,我的话只对我的读者说,我知道诉苦是懦弱的事,我知道无论谁都不爱听抱怨。如今我公告坦承自己的力不从心,也就这一次。我只是想着,如有一日我做得不够好,但望你们记着今日这絮絮叨叨的公告,记起我一直尽力。有一个人她绝对不够完美,甚至不能算一个出色的作者,但在用尽力气上,她真的,从未吝啬过。
这个v公告,更多是我和读者说的心里话。对于大家关心的问题,比如v后更新,我只说,放心,我强迫症很严重,能给一万就绝不会给九千。无论多少字都是全力。关于我自己关心的问题,比如订阅,我不想多提,我只想说,用得起手机电脑,基本都能支持千字三分的电子阅读。何况潇湘现在还可以登录客户端赠送元宝,最高赠送足够看完每日万更。何况潇湘还可以做任务挣潇湘币——只要真正有心,困难终究有限。所以如若真的不支持我,我并不怨怪,依旧微笑相送。但请今后不必再说爱,我怕因此,玷污了更多真诚读者,关于爱的定义。
我只剩你们,我只想和真正的读者一起走,倾心相待,一路扶持,最起码,走完这天定系列倒数的旅程。
相遇相知,相随走过一个故事的长度,说起来简单,但从来靠的是缘分,是理解,是人生里错过了也许下一次就不能再遇的知己。
此刻,一万二的收藏,是我v前拥有的最高记录,我依旧在四顾茫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我真正停留。那些每晚我默默看过的id,那些目前等级为零的新朋友,是从此消失,还是升上新鲜的数字,似乎都是未知数。
想起12年千金开v,我说:从今天开始,去者不可留,但望有一日我强大到令你不得不留;从今天开始,来者我俯首,但望我一直能牛逼到你舍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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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太多亚历山大跪求买书的话,能给我的,你们都已经给我,从未吝啬过。
我知道我不算一个合格的作者,为了保证每天的更新,很多想回的留言不能回,很多想说的话不能说,很多想谢的人不能谢,内心里积攒了无数歉意,万幸你们一直包容。
在乎不是从天而降,是经年累月的感动铸就。所以我不惧路人冷嘲,只怕读者说失望。
所以每本书,我都在尽自己的努力。你要不要,没关系,这一路的花儿我精心种下,你便不采,我也但望你路过或离开时,衣角染香,心境愉悦。
我想要的是年老时捧着自己的书,在摇椅里慢慢摇,想着很多很多年前,有那么多人将我爱过。
我想要的是很多年后,你们在书架的最下层发现一本旧书,擦去灰尘翻开,便忍不住蹲在那里,回忆:
瞧,这本书我喜欢过。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那时候,遇见一批心意相通,彼此喜欢的人。
那时候,遇见过一个不那么完美,但有点意思的作者。
那时候,每次新书上市,大家都在抢谁最先收货,比谁到货最慢,嘲笑收到两本上册的家伙人品一年……
……
那时候,会不会笑一笑?
对,就这样,足够。
——那些开过的花儿,纵萎谢,香仍在。
一直在。--7567388382353263271+dsguoo+272-->
春节请假公告
本来在题外话已经说过,为了避免有些亲不注意,公告再说一遍。
十五号我要去上海,然后从上海飞往境外。履行对父母的承诺,陪他们出国过年。
因此,十六号到二十二号,这段期间抱歉没有更新。二十二号回来后,因为还是春节期间,总归有事,我也不能保证是否能正常更新,我会尽量更,如果不方便,也会在评区和大家说明。
原本连载期间从不断更,这次也是女帝连载八月以来首次请假。但是写书这么多年,真的从没好好陪过父母,平常连和他们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也觉得惭愧。所以当父母提出春节旅游的要求,我毫不犹豫答应了。
亲人渐老,时间于我们都很宝贵,我将越来越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也希望大家年节多陪陪父母,别总和手机抵死缠绵。那些对你最亲的人,他们要的不多,不过一个偶尔陪伴而已。
当然,对我自己,这也是一种放松。女帝七月开文,八月入v,连载至今已有八个月,这八个月,除了出去活动,我几乎天天万字,哪怕只是八千更,我实际写的字数也在万字以上,因为我要留下时间处理一些繁忙事务。加上最近生活中事多压力大,精神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快要崩溃。
大家都很体贴我,一直催我断更,但我的强迫症,让我总没法爽快放下,在别人看来,一边喊累一边不肯断更,矫情!
谢谢你们包容了我所有的矫情和任性。丢下连载的文出去玩这种事,虽然不地道,心里很过不去,但其实还是挺期待的呵呵呵。
本来近期想攒点稿子,少更多存,春节期间再维持几天更新,以保证月票和人气的,后来想想算了,写多少发多少吧。这点大家也看得出来,最近都是肥更,我想的很简单:在断更之前,让大家看个痛快。
也不知道回来后这里会不会长草,顺其自然吧。写书这么多年没在连载断更过,也该有个新鲜体验了,就是有点对不住读者,那啥,回归正常后我也会尽量肥更弥补的。
最后,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2015圆圆满满!
明年再见!--7567388382353263271+dsguoo+273-->
第八十六章 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一。。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w. 。
经过黄金部的道路上,一路飘扬着横戟军的鲜红大旗,黄金部各处驻守军队撤离官道三十里,关卡撤销,所有士兵被勒令留在本营之内,连头盔上的红缨都剪成短短一簇,以免被风吹起,被某个心怀怨恨存心找茬的杀神发现,来一句“有埋伏!”,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杀神自然是裴枢,少帅带着大军,在一路敞开的黄金部城池之下,梭巡良久,最终对着那垂头丧气的旗帜恨恨一砸拳,下令大军直奔帝歌。
他走得干脆,行得快疾,一路上身边跟随将官,却都武器在手,装束齐整,神情紧张,一副随时备战姿态,晚间扎营住宿时,更是简单造饭,匆匆吃完,扎束停当,将武器紧紧握在手中,等着少帅随时一声“我们回去,袭黄金部王宫!”
然而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那个命令,直到第二天再次开拔,眼看将离黄金部地域,亲信将官才忍不住将憋闷很久的疑问问出:“少帅,您为何过黄金部而不战?”
马上裴枢腰背笔直,缓缓回头,一眼看过那片灰‘色’的山峦。
这是他出身之地,他曾在这里声名鹊起,也曾在这里遭受莫大冤屈,他曾在这里率黄金部雄狮笑傲群雄享尽世人膜拜,也曾被黄金部雄狮捆绑游街以叛逆之名遭受百姓攻击,他曾在这里骑‘花’马领御宴,也曾在这里着白衣看杀戮。他为黄金部出生入死,最后他在天灰谷苦渡日月,将那非人日子捱过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挣扎求生,和天和地和死境搏斗,日日夜夜,支撑他活下来的,不过唯“报仇”二字而已。
那些夜半凉风狼嚎中醒在孤山顶的日子里,他亦无数次对着月亮长嚎,发誓将来他只要不死,必率大军归来,将金召龙吊在黄金部城墙上五年,只到风将他的尸首吹干。
因为这个誓言,他才坚持了那么久,等到了景横‘波’。
如今,誓言将成真,他率大军,骑高马,地动山摇而来,金召龙和他的城池,以最怯弱的姿态畏缩在侧,恨不得缩进尘埃,黄金部已无名将,士气早堕,他只要一挥手,就可以看他灰飞烟灭,看他零落尘埃,看他三千里疆域被铁蹄踏遍,‘玉’阙金宫都成空。
就可以得报大仇。
……
马蹄声嗒嗒,军队如怒龙卷去,他在马背上,腰背笔直,面向帝歌,离黄金部远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首。
在奔腾的蹄声里,良久,他的副将,才听见他平静而坚定的回答。
“在我心里,她的天下,重于我的仇恨。”
……
玳瑁大军经过黄金部的时候,和玳瑁大军等待战斗一样,那些缩在城墙后,不敢‘露’出一丝敌意的黄金部守军,也在屏着呼吸紧张万分地等待着玳瑁大军随时可能的回马枪。直到那连天接地的黑‘色’烟尘,滚滚碾过了黄金部的土地,进入了襄国国境,所有人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裴枢的杀神之名,在黄金部可止小儿夜哭,没人敢试图轻撄其锋。
消息快马传回黄金部王宫,两天两夜没睡觉的金召龙,猛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殿内原本站得满满的‘侍’卫悄悄退下,殿顶上传来踩瓦微音,这是金召龙布置在殿顶的护卫,在危机解除后也在撤离。
金召龙眼底满是血丝,表情却终于松弛下来,凝望着重锦绣龙的帐顶,眼底‘露’出庆幸的神‘色’。
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拦住裴枢,庆幸裴枢竟然真的过黄金部而不战,放弃了对他的报仇,虽然他对此非常诧异——以他对裴枢的了解,这人但凡有了复仇的机会,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放弃,如今这是改‘性’了?
但这对于他来说,终究是莫大好事,帝歌一战之后,谁知道裴枢还有没有实力再回来报仇?
他对着帐顶长吁了一口气,舒坦地闭上双眼。
然后他霍然又睁开眼。
刚才闭眼那一霎,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顶是重锦绣龙的帐顶,透过那饰鳞绣甲的黄金飞龙的盘旋身躯,可以隐约看见殿顶的藻井,寝殿的藻井,飞云带,饰莲瓣,拥云龙,穹顶高而深,那藻井中央的云龙,不知怎的看着有点奇怪,特别黑,特别突出,盘旋的线条特别清晰,上面的鳞片都似在斑驳闪光,还有那云龙的头,不知怎的竟然像一张人脸……
他忽然‘激’灵打个寒战,猛地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才惊觉那脸似乎并不是错觉,上头真有一张脸……不,不是上方,就在眼前!
他霍然跳起,他弹起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哧”一声响,帐顶撕裂,一团东西猛地掉落,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是上头藻井的云龙掉下来了!
金召龙反手就‘抽’随时佩在身后的刀。
可转眼他的刀就无声落在被褥上,一条长长的黑黑的,巨蛇一样的东西忽然游了过来,霍地将他一缠,勒住、‘抽’紧、他听见自己骨骼一阵格格作响,呼吸窒息头晕眼‘花’,手上的力气顿时也没了,他犹自努力伸脚,试图用脚够着‘床’上的机关,然而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脚。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又出现了一个人,然而那只手,细细长长黑黑,闪着些鳞片斑驳的光,似人手又非人手,他一转头,就看见一张同样长长黑黑,脸颊上有鳞片的古怪的脸,那脸定定地盯住他,忽然对他龇牙一笑。
这一笑恐怖感言语难以形容,似乎有生以来的所有恐惧和黑暗都在瞬间扑至,金召龙眼睛一翻。
他晕了过去。
殿内一阵静寂,半晌,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金砖地面映着玲珑浮凸的‘女’子身影,裙裾悠悠移动,景横‘波’的长叹也悠悠,“这就晕了,真怂啊!”
她招招手,那条草人便驼着金召龙,一弹一滑地过来,霏霏跟在后面,眼珠子贼溜溜有光。
这个怪物是霏霏的俘虏,是霏霏将兽人引入沼泽之后,顺手抓的一条受了伤逃避不及的草人,景横‘波’正好拿来吓吓金召龙。
这种东西本身杀伤力其实并不大,但第一次见的人,很少不被吓着,景横‘波’有点遗憾,在沼泽上对付这些家伙的时候,经验不足,只想着战胜没想着俘虏,不然放几条草人给明城玩玩多好。
草人的弹跳和隐蔽‘性’都很好,擅长从草木角落处寻找出路,此时黄金部王宫因为戒备几天,强敌离开,紧张的情绪放松,警戒自然也有了疏漏,草人居然一路无惊无险地将金召龙带出了宫,等金召龙悠悠醒来,他已经在景横‘波’的马背上,五‘花’大绑地捆着了。
当金召龙知道景横‘波’打算带他到帝歌,‘交’给裴枢的时候,眼前一黑。
他觉得很冤枉——裴枢已经放过了他,‘女’王为什么还要多事,亲自冒险出手掳了他来?为什么他为求自赎,许了黄金万两,许了重兵一万,‘女’王只是吃零食嗑瓜子笑而不语?
“那是因为,”良久,景横‘波’注视着帝歌的方向,悠悠道,“在我心里,他人的牺牲,重于我的天下。”
……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三,大军抵达襄国边境。
襄国是抵达帝歌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帝歌接连发令,要求襄国务必全力抵抗,如若违抗,在襄国后方的‘玉’照龙骑,将首先冲破襄国的南部防线。
所以横戟军抵达时,就看见边境线上旌旗飘扬,襄**队军容整齐,摄政长公主夫‘妇’亲自率军,策马阵前。
这几乎是裴枢从玳瑁打过来,一路上遇见的最像样的阵列,顿时令他周身好战因子爆发,热血如沸地刚要下令迎战,就见对方不鸣锣不敲鼓不喊话不邀战,忽然就带着骑兵猛冲了过来。
横戟军目瞪口呆——骑兵先声夺人抢攻也是有的,但那多半是先有埋伏,或者自高处猛冲而下,借助地利和气势冲散对方的阵列,哪有这样平地相遇,尚未看清敌情,就这么不成阵势,猛冲一气?
更可笑的是,率军冲杀的,是长公主驸马、襄国大相,襄国现在两名主宰之一的雍希正。他亲自冲锋在前,迎向裴枢。
说得好听这叫王驾亲征身先士卒,说得不好听就是轻蹈险地莽夫傻‘逼’。
裴枢端坐不动,冷笑勒马,不急不忙等这个傻‘逼’冲到自己面前。
在他看来,这种毫无章法和阵势的冲锋,简直就是送死,换成是他自己要打天下,肯定觉得侮辱拨马就走,随便‘交’给哪个小弟,割了他脑袋就是。
他的枪闲散地拍着‘腿’,考虑着等下是拍死他呢还是刺死他?
雍希正不顾身后将士大喊阻止追逐,一马当先,狂飙而至。
裴枢冷笑提枪。
襄国大相轻衣薄甲,衣袂飘飘,看在裴枢眼里更不顺眼——穿成这样,也敢装猛将上场!
当他裴枢是泥糊纸捏的吗?
正在考虑枪尖是挑人家‘胸’口还是‘裤’裆,那狂冲而来、和他只差一个马头的雍希正,忽然一拨马头,猛地一个漂亮的侧身,从他马侧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时,他手中长枪,在裴枢枪上轻轻一点,铿然脆响里他轻声道:“请代问‘女’王安。”
裴枢一怔。
再抬眼,跟在雍希正身后冲过来的骑士们,齐齐一个拨马侧身,流水般也从他身后迎战的将士边流过。
空留一群气势汹汹的将士,愣愣看着手中刀枪和人家侧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身后枪尖一闪,裴枢转身架住,出枪的正是雍希正,两枪一架,他又是低低一笑,“襄国已报当初情分,已应当年之约,但愿‘女’王大业得成,护我襄国安宁。”
话一说完,他便‘抽’枪,再次从裴枢身前狂奔而过,看上去好像不敌裴枢,策马奔逃一样。
裴枢愕然抬头,遥遥看见远处大旗之下,襄国摄政长公主,似乎轻轻一笑。
夕阳下她策马向前,似在迎接自己的丈夫,雍希正的马蹄,似乎因此特别轻快。
裴枢遥望那些忽然来去的背影,虽然还有点莫名其妙,也知道襄国在赤‘裸’‘裸’放水,连忙招呼众将,一阵“猛追”。
这一追便追出数百里,追过平原旷野,追过山川沼泽,追过没有‘玉’照龙骑和亢龙军的路线,直至追入帝歌境内。
进入帝歌周边范围时,那些“狼狈奔逃”的襄**队,好像学了遁地法一般,忽然不见。
只留了遍地布袋,打开一看是清水干粮。
裴枢立在山口,看将士们将“战利品”收起,一脸郁闷。
将领们以为他是没能痛快打仗而不爽,都不敢接近,忙忙碌碌地做事,离他远远的。
只有一个将领,无意中走过他附近,忽听少帅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道:“爷明白了!雍希正也暗恋她!‘奶’‘奶’的!哪来这么多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
大荒历九月初四。
‘玉’照宫外,束手立着一大群宫人,在廊下还有一大群大臣,低头凛然而立。
殿内不断有人退出,退出来时都脸‘色’煞白,满脸汗水,脚步踉跄,‘门’关合之间,还能听见殿内隐隐的咆哮之声。
“滚!”
一声厉喝响彻众人耳膜,最后一个臣子踉跄退出。
众人面面相觑,再回头看看远处,宫墙连绵,绿树红‘花’,阳光明媚,可在众人眼里,却似见兵锋如铁,黑云压城。
“兵锋如火,侵略如林……帝歌,还是要开战了啊……”臣子们摇头唏嘘而去。
殿内,邹征面‘色’铁青,将一封奏报狠狠地扔在地上。
地上七零八落,已经散了一地的纸张,很多上面粘着黑‘色’羽‘毛’,以示是十万火急的军报。
“襄国居然也这么轻易地过了!”邹征快速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可能!这不可能!说什么摄政公主夫‘妇’率军亲征,连追数日夜……以襄**力,如果真的拼尽全力,裴枢便是战神,也不可能来这么快,还绕过了‘玉’照龙骑的防线!”他发狠地将军报砸了又砸,“一定有猫腻!一定有!”
军报落地,纸张扯坏,一些纸张落在殿内一角铺洒开的明黄双鸾‘花’鸟裙裾上,那裙裾一动不动,锦缎明润的光泽,在暗处闪动,如无数双明灭的眼。
“还有‘玉’照龙骑!”邹征狠狠地道,“‘阴’奉阳违!裴枢要到帝歌,绝对不可能绕过襄国南部,我让他们守住襄国南部边境,连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的,他们怎么守的!怎么守的!”
“陛下。”‘女’子的声音,在大殿角落里幽幽冷冷地响起,“稍安勿躁,您这模样,不像陛下了。”
邹征浑身一颤,抿住‘唇’,停住了焦躁的脚步,回头看去。
明城从暗处缓缓走出,拖着她长达一丈的裙裾,她自婚后,就喜欢穿尾裙很长的裙子,越来越长,有时候人走出长廊,裙尾还在殿内。
她喜欢长裙曳地的尊贵和优雅,喜欢裙裾经过木质长廊时锦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音,喜欢看见所有人俯伏在她裙裾后不断吃她裙角扬起的灰,喜欢这种因为裙裾厚重而更勒紧腰部的设计,这会让她的腰肢显得更加纤细玲珑,让她找回一丝做皇后做‘女’人的自信——否则每次走过那些长廊‘花’园和金砖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景横‘波’,想起那‘女’子从‘花’廊间懒懒地走过,无论怎样穿都天生的曲线喷薄好景致,到哪里都收获一地的惊‘艳’,在她身边,所有‘女’子,都暗淡成青石下散发淡淡涩味的青苔。
她不是青苔,她是这‘玉’照宫真正的主人,她的风采,才该得这天下人景仰膜拜。
想到景横‘波’,想到她此刻也许就在帝歌城下,她心底涌上一阵恶意,似毒,幽深‘阴’绿地泛开去。
邹征厌恶地看一眼她的裙裾——他一直很讨厌这样的长裙子,拖拖拉拉,他总担心那里面藏着暗器。
但他还是听进去了明城的提醒,明城的意思,不是说他不似皇帝,而是暗示他,这样就不像宫胤了。
宫胤清冷高贵,一生从未有失态时刻,众人从未见过他咆哮‘激’愤模样,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咆哮‘激’愤。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邹征声音已经放缓,无限疲倦。
“难道,真的要让位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么……”
“让位?”明城低低冷笑一声,“你让了位,我算什么?”
“你算国师夫人!”邹征不耐烦地低嚷。
“呵呵。”明城又是一声更讥诮的冷笑,却道,“你真以为她能挡住景横‘波’,护住帝歌?”
邹征不说话,事到如今,战事不利,诸部不出力,连向来护卫帝歌的‘玉’照龙骑都不听使唤,他隐隐已经觉得不对,他窃了他人的容貌和地位,却没能窃到真正的权柄和军队,此刻龙骑虽在,亢龙虽在,他却只觉两手空空,根本没有信心对抗任何军队。
当初受百官呼吁登基,只觉天下景从,大权在握,政通令和,唯我独尊,才有了赐死‘女’王的旨意——一个玳瑁‘女’王,如何能通过六国八部,对抗他龙骑亢龙?
可现在这般光景,他除了将希望‘交’托给那个‘女’人,还能指望谁?
最起码那‘女’人的“军队”,在他看来,帝歌之内,无人能敌,景横‘波’也不可能。
他不答,明城也不说话,半晌却道:“不能将希望,都托付于外人之手。一旦闪失,你我万劫不复。”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邹征烦躁地道。
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他转过头去,正看见明城,出神地望着宫外城‘门’方向。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淡淡的杀气,从齿间悄悄弥散。
“你若敢来,我就敢杀。”
……
这对在大殿中窃窃‘私’语的夫妻并不知道,此刻有另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个方向。
许平然在某座宫殿的殿顶,静静遥望‘玉’照宫的主殿,似有意似无意地,慢慢弹着手中的信笺。
她手势很轻,弹信笺的动作却似乎快了些,她向来渊渟岳峙,很少会有多余的动作,四周的属下眼角悄悄瞟着,都在猜测,来自雪山的到底什么消息,令夫人看起来心神很是不安。但又不像是紧张,倒似乎很有几分‘激’动喜悦,虽然这份喜悦经过了隐藏,但跟随她多年的人,还是感觉得到这份不同寻常。
许平然确实很喜悦很‘激’动。
因为信上说,有人带来了儿子的消息……
她忽然手指一抬,一阵扑翅声响,手背上已经多了一只信鸽。
身后属下取下纸条,恭谨地道:“夫人,横戟军已至帝歌城不过二十里。”
许平然‘唇’角‘露’出淡淡笑意。
世事如此完美。
在即将得到帝位的前一刻,获得了儿子的消息。
她所期盼的一切,就在眼前。
杀了景横‘波’和她的追随者,夺了这大荒江山。
未来是她的,更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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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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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今日帝歌换我旗!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五。。 更新好快。
兵临城下。
一字排开的方阵在青灰‘色’的帝歌城墙远处巍巍,兵甲的寒光和护城河上翻涌的黑‘浪’‘交’映,
鲜红横戟军大旗下,景横‘波’以手搭檐,迎着清晨的阳光,看着城墙上那三座旗杆。
帝歌三旗。
中间,属于开国‘女’皇的金凤旗依旧如前,在城头猎猎,旗上金凤凌空飞舞,乌黑的凤眼几分冷漠几分讥诮地下视大荒。
左侧,‘艳’红如血的当代‘女’王旗,和金凤旗相比之下显得很破旧,这破旧是有原因的——因为它就没换过。
一直是当初那幅旗帜,被她划了一个大叉的旗帜果然没有经过任何修补,城头大风,霜雪冰雹,将那裂口划得更大,远远看去,像几张撕裂的乌黑大嘴,在上空冷笑。
所有横戟军战士凛然抬头,怔怔地望着那面旗,眼神满满不可置信。
当初‘女’王被放逐,城下怒劈帝歌旗的传说,早已流遍大荒,横戟军很多士兵也听说过,因此对打到帝歌,都有一份热血沸腾的期待,‘私’下里也议论过,等到当真兵踏帝歌,直面铁墙的那一刻,是否真的还能看见那面被画了叉,羞辱了整个帝歌的旗帜?
所有人都不抱希望,包括景横‘波’自己。帝歌统治者不会允许这样一面充满羞辱的旗帜,依旧在大荒政治中心飘扬,不会允许一个落魄‘女’王的誓言,凭借一面旗帜,依旧将‘阴’影覆盖在帝歌人的头顶。
然而今日帝歌城下,再见它。
见到那面残旗的那一刻,所有人‘胸’中热血都似被点燃——两年前那‘女’子在城下搏命发声,两年后她终于率军重来,以敌人筋骨为线,以兵戈长矛为针,再补‘女’王旗!
‘女’子微微慵懒沙哑的声音,仿佛回‘荡’在每个人耳侧,回‘荡’在城池上空。
“那是我的旗,我的纹章已经刻上,就是这个叉!”
“这个叉告诉你们:今天我先做傻x,来日你们全傻x!”
“这面旗,迟早有一天我会来补好。有种你们就换了,谁换,将来我杀谁全家!”
不知谁热血‘激’发,“嗷”地一声大喊,“今日帝歌换我旗!”
“今日帝歌换我旗!”万军齐吼,城墙上守兵脸‘色’铁青,旗帜动‘荡’不休。
众人中,只有那个本该最‘激’动的景横‘波’,是平静的。
她只是久久盯着‘女’王旗,从看见那旗那一刻,她似乎有些震动,但这震动转瞬即逝,随即她便平静下来,将那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那旗果然是自己当初走的时候砍的那面。
这一刻她眼神复杂——悲伤、愤怒、痛苦、无奈、惆怅、苍凉……清晨的光到了她此刻眼底也成夕阳,写满落日人尽天涯的离别和追索,唯独没有该有的‘激’越和喜悦。
她身侧,耶律祁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女’王旗,眼中光芒一闪,微微一叹。
景横‘波’目光已慢慢转向右侧帝歌旗。
那里没有旗。光秃秃的旗杆也比其余两根矮了一截,上面砍痕斑驳,还是当初她留下的。
那印着白山黑水,代表国师的帝歌旗,没有再升起。
明明空杆,景横‘波’却仰起头,迎着日光,死死盯住那位置,日光如此猛烈,将她眼底的一汪莫名液体,慢慢烤干。
此刻这浩浩帝歌,巍巍大军,莽莽大荒,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城墙上忽然有了动静,士兵在加固城防,奔走甚急,远远的城上,黄罗伞盖一路迤逦上城来。
皇帝亲临城头了。
横戟军也发出低低的鼓噪,目光聚集在景横‘波’身上,等着她一声令下。
景横‘波’一动不动,盯紧了黄罗伞盖下那个有点模糊的修长身影。
虽然当了皇帝,但那人竟然还是一身白衣,似乎不想让身份的改变,抹杀属于他的最鲜明的个人特征。
黄罗伞盖下邹征一眼看见底下大军,心中一紧。那万军前头,一袭如火红衣的,不用说就是那个‘艳’名远播,近乎传奇的黑水‘女’王景横‘波’。隔这么远看不清容貌,只是那‘女’子的姿态永远与众不同,万军整肃两军对垒的此刻,她竟然还是不穿甲,在马上坐姿随意微微斜腰,大红丝袍同微卷黑发在风中飘‘荡’,身后兵甲坚硬线条刚刻,而她柔美慵懒如一卷‘艳’红丝带。
铁血与柔媚的结合,明明不谐,此刻瞧来,却又令人心中一动,似看见染血刀刃挑起一缕明媚朝霞。
远远地,明明看不清人脸,邹征却忽然觉得,那‘女’子似乎在笑。
懒懒的,斜斜地,手指挑着缰绳,在对他笑。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难道她看出什么来了?不,隔这么远,不可能!
再一转头,城头上的士兵们,大多数都盯着那一角红衣,那些青‘春’少艾的脸上,流‘露’的,不也是向往神情?
他心中哑然失笑。
或许,这满城男子,都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笑吧?
天生尤物,便是如此。
他倒松了口气,为免自己太受影响,干脆转开目光,随即他看见了帝歌三旗。
他怔了怔,不禁勃然大怒,“这旗怎么回事?”
他明明记得自己登基没多久,就曾吩咐过将‘女’王旗取消,城头只留两旗,一个是开国‘女’皇的金凤旗,一个是他为自己设计的金龙旗。
然而此刻,三旗仍在,‘女’王旗破破烂烂招展,他的旗帜根本没有!
在横戟大军抵达的此刻,这种情况更让他尴尬,这岂不是帝歌自己示弱,在等人家来补旗?
四面士兵面面相觑,无人能够回答,守城官一脸愕然——他从未收到过关于换旗的命令。
邹征衣袖下的拳头紧紧一握,他再次生出那种不可控无所靠的感觉,但此刻根本不是追究或者发火的时候,那只能暴‘露’他的无能,他目光向后一转,看见远远跟上城墙的那幅宽白裙裾,心中不由一‘抽’。
那个古怪的‘女’子,也来了。他百般拖延,她似也不急,仿佛笃定他会将皇位‘交’出。
这让他心情烦躁,偏转头不看她。示意守城大将上前对城下喊话。
“黑水‘女’王!你是我大荒之臣,怎可篡逆谋反,挥兵于帝歌城下?还不速速退兵,自缚于陛下驾前?当真要这十万虎贲,都因为你的野心狂妄,葬身这雄城之下吗?!”
景横‘波’抬起头来。却没有看那喊着套话的将军。
“宫胤,你来见我。”
将领‘色’变,“大胆逆贼,敢直呼陛下名讳!”
邹征摆了摆手,他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据说黑水‘女’王和宫胤当初很有几分‘私’情,此刻她因为一纸赐死令长驰千里挥师帝歌城下,但这种疯狂行为,岂不更说明‘女’子心思未死?这是要当面问个明白的架势,如果能劝她回心转意……
宽袖下拳头忍不住又紧紧一握。
如果能劝她回心转意,不仅帝歌之围立解,身后那莫名其妙‘女’人的威胁,想必也不存在了。
他上前一步,命人传话,“若想见朕,自缚来见!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为免景横‘波’不抱希望拼命,他指指城下,“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景横‘波’扬声冷笑,“我已率叛军兵临城下,你要我如何悬崖勒马?”
邹征看一眼身后许平然,咬牙道:“帝歌城坚兵足,并有‘玉’照亢龙守护,你区区疲军,如何能抗我雄城?我知你心有不甘,但只要你弃械入城,和朕一叙,自有你及横戟军一分出路,如何?”
景横‘波’似乎在发怔,久久不答,邹征盯着她身影,心中焦躁似沸粥。
良久景横‘波’才缓缓道:“宫胤,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她语气苍凉,似乎在看着邹征,又似乎透过他看向云天之外,这一句看似问句,却只像在问天边云霓,无尽苍穹。
邹征听着,只觉得‘女’子问出这样的话,就一定还有余地,又瞄一眼许平然,道:“入城自会诉真相于你,你放心,朕可以在此发誓,绝不伤你‘性’命!”
他按了按‘胸’膛,以示发誓,手指触及‘胸’口触感坚硬,令他的心定了定。
衣袍之下,是护身软甲,今天早上,明城亲自为他穿上。因为诸事繁杂,好久没在一起的夫妻,今早难得的情意缱绻,明城的手指,轻轻在他颌下拂过,系紧了软甲的丝带。
她语声温柔如三月细雨,“这是宫中珍藏的宝甲,我一直藏了很久,如今拿出来给你,你得好好珍惜‘性’命,有你,才有我啊。”
邹征抚了抚‘胸’口,想着这关键时候,夫妻还是夫妻,明城终究还是懂大局的,这大荒,能和她相依为命的,不就是自己么。
宝甲确实是宝甲,他已经试验过,百炼‘精’钢的匕首也不能斩动分毫,这让他有了勇气上城,去面对这些可怕的‘女’人。
鲜红旗帜飞扬,半挡住景横‘波’的脸,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听着什么,随即她轻轻笑了。
“好,我来。”
万军无声,并没有人因为她的决定动容,也无人劝阻。
似乎她要蹈死,众人也相陪。
邹征颇有几分惊喜,没想到景横‘波’真的愿意孤身入城谈判,急忙看了许平然一眼,那‘女’子雪白的裙裾静静委地,没有表情和动作,似乎和她毫无关系。
邹征急忙对守城将领道:“不能开城‘门’放吊桥,安排吊篮放下护城河,让‘女’王坐吊篮上来。”
那将军急忙去安排,邹征又将这意思和景横‘波’说了,看她毫无异议,似乎准备下马,顿时舒了口气。
正在景横‘波’将下马还没下马,众人目光都凝注在她身上之际。
忽然城头上有人惊叫一声,“什么东西!”然后便是一阵格格声响,一声惨叫,“啊!”
声音惨烈,吸引得众人霍然转首,就看见一抹黑影从一个靠后城墙的士兵身后掠过,隐约可以看见超长的似尾巴似‘腿’的东西,阳光下闪着些斑驳的鳞片光芒。一闪不见。
等众人追过去,就看见那士兵软软靠在城墙上,脖子软软地垂下来,一‘摸’他的喉骨,已经碎裂。
众人哗然,有人扑到那边城墙边向下看,只隐约看见一长条黑影,似蛇又比蛇大很多,一滑一弹没入城下草丛中不见。
邹征在变‘乱’方起时并没有上前,下意识往将士们身后一缩,随即他眼角瞟到许平然,不禁一怔。
那渊渟岳峙,气度镇定惊人的‘女’子,上城来一直毫无动作,此刻却忽然上前一步,盯着那死去的士兵,面‘色’微微变化。
邹征心中有些惊讶,忍不住也看了那士兵尸体一眼,除了他喉间骨头碎裂,看上去像是被巨蛇忽然勒死有点奇怪外,那尸体没什么异常,也不知道这种见惯死亡的冷酷‘女’人,怎么竟然会因为这尸首失‘色’。
他心思还在城下,转回目光,一眼正看见景横‘波’已经下马,红衣飘飘,微微低头,正走向放下城墙的吊篮。
他心中一喜,忙召唤将士尽快将尸首收拾了,城墙前站了一排士兵,备弩拉弓,对准吊篮中‘女’王,以免她上城后忽然出手。
他盯着‘女’王步伐,忽然觉得有哪里有点不对,可是又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心中笑自己紧张过度,悄悄在衣襟上将掌心汗水拭去。
眼看‘女’王真的坐上了吊篮,被慢慢地吊了上来,吊篮不断上升,他高悬的心才慢慢降下。
眼看吊篮上了一半,他转头对身边将领笑道:“若此时砍断吊绳,‘女’王陛下摔成‘肉’饼,想来也是一件美事。”
将领还没来得及凑趣地笑答,忽然有人笑道:“是吗?若此时砍断你两半,我也觉得是美事。”
声音慵懒,微微沙哑,尾音微上扬,听着,勾魂。
邹征没听过这声音,却直觉不好,心中轰然一声,便要向后退。
‘胸’前却已经多了一只手,雪白的纤细的修长的,指尖纤纤,动作轻巧却无比‘精’准,劈手就抓向他的衣襟。
还是那慵懒沙哑的声音,笑道:“剥了皮瞧瞧什么货‘色’!”
这边声音方出,那边城下大旗之下,两条人影电‘射’而出,其中一人稍快一步,头也不回手一撒,漫天金光一闪,另一人被迫一个跟斗翻回,早已被部将扯了回去,大叫“少帅不可!”
慢了一步被暗器袭击再被扯回去的裴枢气急败坏大骂:“耶律祁你个‘奸’贼!”
银黑人影翩飞如雁,渡过半边护城河,攀绳而上,跃入吊篮,再经由吊篮纵身而起,等城墙上士兵在将领“快砍吊篮”急令中,将吊篮绳子匆忙砍断时,他已经出现在城头上。
此时景横‘波’正劈手抓向邹征。
白影一闪,许平然出现,指尖一弹,雪白的手指被弹开。
“你倒有几分狡猾,”许平然‘唇’角笑意讥诮,淡淡道,“可惜我在,你怎么来,都是死路一条。”
“是吗,那倒要试试。”景横‘波’笑声懒散曼长。
两条纤细人影一闪就分,红影白影‘交’错而过,各自裙裾飞扬,邹征被两个‘女’子旋转的气流带得一个踉跄,慌忙向许平然身后退去。
景横‘波’却不依不饶,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邹征背后,又是劈手一抓。
许平然眉梢一扬,眼底‘露’出一丝怒意,身形将转,正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一着令她永远难以忘怀的纪念,忽觉身后一冷,四面杀气凛凛然,如‘乱’雨‘逼’来。
她顿住,慢慢回身。
对面。
青灰‘色’碟垛上,耶律祁立在秋阳之中,银黑衣袂‘荡’一抹飞扬弧度,手中长剑笔直端凝,一泓秋水,居高临下,对准了她眉心。
他笑容依旧,几分幽魅,语气在秋日金风中,轻松又柔和。
他道:
“您的对手是我,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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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上传,发现字数偏少,现在实在没‘精’力再减或加,回头补上。--71978+dsuaahhh+27016666-->
第八十九章 夺位
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男子,姿态笔直,修长身形被日光勾勒,清晰如画中人。
许平然微微抬起下颌,盯着面前男子,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些乱,以至于刚才一闪而过的某个疑问都暂时搁置了,面前人的轮廓,依稀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熟悉太过久远陌生,以至于她难得的竟有些微微迷茫。
她眯起眼睛,想要将这人的脸看清楚,但因为耶律祁背光,脸型身形都只是一个带着金光的轮廓,辨不清脸容。
许平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帧画面……烟雨飞云,青青山道,淡淡水雾,少女在勒刻昆仑红字的青石旁伫立,看着一路石阶步伐轻快走来的修长青年,他背双剑,披乌发,洁白的额头上一双眉似要破空飞去,忽然一抬头见了少女,笑道:“这位可是九师姐?小弟见礼了。”
她听见少女淡淡的微笑,“好歹有了十师弟,昆仑宫门下,终于不是我最小了。”
那一霎相视一笑,山间淡云轻雾迤逦如水墨。
往事终将如经年水墨痕迹淡去,多年之后展开故纸,不过见岁月纵横褶皱苍黄痕迹。
许平然心中悠悠一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此刻,在此时,竟然会想起这段久远得似乎早已忘怀的初见,许是因为眼前青年,有着和慕容差不多的身高身形吧,气质也与他当年几分相似。
不过,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
她目光从耶律祁身上滑过去,忽然转向身后邹征。
邹征躲在她身后,给她目光一瞧,如被匕首刺中,心中一震,隐约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许平然却已经道:“玉玺呢?”
邹征一怔,退后一步,冷然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许平然眸子慢慢转过一圈,邹征又被她这一眼看得浑身一麻,只觉得这眼神充满厌恶,和前几天初见时又不同,随即听见她道,“我将你送给景横波,你觉得是不是时候?”
邹征大惊,向后猛退,许平然却已经劈手抓了过来,冷笑道:“一个西贝货,竟然敢骗我……宫胤,你出来!”
最后一句声音猛然提高,惊得邹征脑中轰然一声,腿一软,“哧”一声衣衫撕裂,一个黄绢包裹的小东西弹了出来,许平然伸手一抄抄住。
邹征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胸前宝甲位置,果然撕裂一个大洞,如果玉玺不是藏在胸前,刚才滚出来阻挡了许平然那一抓,现在这个洞就开在他的心口。
怎么回事?这宝甲不是护身金丝甲吗?先前明明试验过的!
心乱如麻,此时却不及思考,他趁着景横波好像在出神,许平然在查看玉玺,急忙向后撤去,谁知地面好像忽然生了霜,一股彻骨寒气自脚底往膝盖直飚,下半身血液似被冻住,竟然动弹不得。
他大惊,尚未来得及叫救驾,许平然忽然一声冷笑,“你果然在这里!”
笑声里轰然一声,邹征身下城墙,以及身后城楼忽然爆开,碎砖并霜雪一地飞溅,伴随着士兵们的惊叫之声,隐约其中一声尖叫声音尖锐,一直在出神的景横波忽然抬头,便见那爆开的城楼后隐约纤细人影一闪——
她霍然抬头,正要闪身追过去看个究竟,忽然那城墙地面爆开,射出一条人影,雪白夭矫,闪掠如龙,那身影姿态如此熟悉,宛如一道惊电劈中了她头顶,她浑身一颤,想要扑过去,想要尖叫,想要说很多话,心中无数乱糟糟的情绪猛地冲了出来,她浑身发热却又觉得寒冷,心在狂跳手指却僵木,竟然呆在原地,也动弹不得。
烟灰里那条纤细人影回看一眼,也露出惊吓之色,望城楼下溜得更快,此时已经无人顾得上她——各人有各人的震惊。
许平然的震惊里有种“果然如此”的微微得意,眼看那炸裂的城楼里白影果然直扑自己而来,冷笑一声道:“你果然想用个西贝货骗我接位,好让我应了当初的诅咒!也不想想,这种货色——”
冷笑声里她伸手一招,四面人忽觉一阵奇寒似要秋日降雪,忍不住抱臂瑟瑟望天空,天空上却阳光依旧,只是四面腾起的裹着冰雪的黄色烟尘,轰然一炸,那些烟尘滚滚翻开,每一块碎砖破瓦,再飞出去的似乎,忽然都变大了一倍,裹冰带雪,坚硬如巨大冰雹,而四面飞雪更烈,濛濛笼罩了整个城头,连身形都不见。
底下万军屏息,仰望城头——眼见它变故生,眼见他炸高楼,眼见它秋日飞雪,裹天地日月。
城头上视线不清,耶律祁顾不得杀许平然,扑向记忆中景横波的位置,景横波却已经离开了原先位置,扑向许平然和那白色人影位置。而许平然只盯着那白衣人影,还是原先对邹征一模一样动作,劈手便抓。
这是武功相差极大的人才会用的动作,否则很容易被避过或者被反击,许平然却似托大,执拗地冲着那个方向。
那白色人影闪身避过,姿态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果然不是邹征能比,他移身换位时,手中“哧”的一声,一道银色锁链忽然从一个诡异角度弹起,狠狠叼向许平然肋下。
许平然就好像没看见那宫胤的独门武器,居然没有变招,将那劈手一抓抓到了底,手指在将要和对方擦身而过时,忽然一扔,一弹。
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扔进了白衣人袖囊。
雪光碎土里那东西光泽明润,赫然是玉玺。
许平然将玉玺扔进对方袖中,伸手便去抓对方手腕——只要控制住对方,亲手递给自己玉玺,便算完成了皇位交接仪式,那个笼罩在开国女皇家族头顶的诅咒阴影,便算破了!
身后有劲气剑光,凛冽凌厉,她不管不顾,身子一个仰滑,冒险从白衣人身侧滑过,避过那两道杀手,伸手去抓对方手腕——
此时耳中轰轰作响,都是那数百年前回旋不绝的声音。
“……许禅,你父母于饥荒中饿死,自愿卖入我龙应世家为奴,可知一入我龙应世家,血脉子孙,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龙家奴仆,永不能离,永不能叛?”
“我知道!”
“立血誓吧。”
“我许禅,今蒙恩得龙应世家收留,日后永不背叛。但有所有,但得所得,连同子孙血脉,俱为龙家所有。若违此誓,则富贵不长久,荣华不得享,世世代代,不得善终!”
“……乱世方起,群雄割据,此正英雄有所为之机,着令暗卫三队所属,即日执行对诸诸侯暗杀,任务不成,也不必回来了。任务若成,事后论功行赏,赏一城!”
“谢家主!”
“许禅,你此次功勋卓著,可选一城为城主!”
“谢家主!”
“许禅,谁允许你拥兵自重,不听世家调遣?”
“许禅,家族于帝丘被围,你为何不去救!”
“许禅,家主急令十三道,令你立即停止行军,不得再前进一步,更不得进入首丘地域!”
“许禅,你野心勃勃,背叛家主,必受天谴!”
“许禅,你忘记当初进入龙应世家时所发血誓吗?那是我龙应世家集齐所有大巫之力的轮转之誓,你所有的一切,都该是龙家的!”
“今日便我龙应世家毁于此地,你许禅也休想国祚连绵!除非我龙家允许,你的皇位只能一代!你若传位给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若抢夺皇位,则代代皆不得善终!”
……
这些留在女皇秘密史册里的记载,只有女皇一脉才知道。女皇原本不畏诅咒,不成想之后一切却都应了誓,传位于太子,太子薨,再立新太子,依旧暴毙。无奈之下,最后一个女儿以假死之名送了出去,自此蛰伏数百年,默默繁衍十几代,代代都在等候一个机遇和一个重新拿回皇位的机会……
大荒的古怪格局,女皇的转世制度,其真正形成的背景,其实都和这最根本的目的有关,所有的一切,都是数百年前,那个拘于誓言不得不放弃皇位传承的女子,为百年之后的重新归来,而铺就的道路。
数百年行路,那条道看似在面前,却又似乎越离越远,这属于她许家的江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今日,天涯忽然抵达眼前。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他龙应世家子弟,登了皇位,再还给许家后代,就不算许家传下的皇位了吧?就算他龙家已经原谅并允许了吧!
百年大计,百年隐忍,百年等待,开国女皇的期待,就在眼前……
她仰身飞滑,即将抓到对方手腕。
那手腕忽然一抬,比她更快,手指一弹,手中流光一线,啪地飞入她手中,她竟来不及甩开。
触手温润。
她心中一动,低头一看,果然是玉玺。
对方竟然把玉玺更快地扔回了给她!
她一喜,随即一惊——事情出乎意料,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她已经抓住了玉玺,从意义上来说,传位已经完成。
一生夙愿自此终于达成,她以为自己该狂喜,然而此刻抓着这大荒至高无上的象征,她心中只有茫然和淡淡不安。
眼前白影一闪,似乎要从城墙破洞离开,她下意识追过去,身后却有淡淡香风袭来,她知道景横波到了,心中一动正想出手,忽然一条银黑人影撞开了景横波,挡在了她面前,一泓剑光如秋水,再次横在了她面前。
……
城墙上雪雾里传位更替,几方对峙,城墙下一处事先造好的暗室里,有人搓搓手,长吁了口气。
“好了,接了,咱们的任务完成了。”
“主上真是神机妙算,果然这老妖婆会怀疑。”
“那西贝货就是个脓包,哪能指望他糊弄住那母狐狸。哎,今天我可算结束这许久暗无天日的日子了,天天呆在这城墙洞里调教另一个假货,又装死不能露头,憋也憋死我了。”
“这个调教得不错啊,比邹征强多了,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早在那西贝货和明城联系开始,主子便让我再找了一个来。”
“主子留了两股真气,一股给了邹征,让他一开始糊弄老妖婆;一股给了这个假货二号,让他最后糊弄老妖婆。如今,大功告成,大荒皇位,终于她自己夺了哈哈哈!”
“哈哈哈恭喜你蒙虎,你终于可以离开帝歌去找主上了!”
“哈哈哈恭喜你禹春,你终于不用再面对一堆西贝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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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恭喜妖精们,我又要来掏兜了!
第九十章 成全和牺牲
白影扑下城墙炸开的洞,许平然犹自捏着玉玺微微发怔,还没等她想清楚,城墙之下已经有人大喝道:“吾皇禅位于原开国女皇后裔许氏,诸君还不礼拜?”
许平然听得这声音是从炸开的洞内传出,急忙扑到城墙边,烟尘中只看见几骑疾驰而去,嗒嗒蹄声转眼没入街角听不见。
她回转身,城墙上将士还是一副茫然表情,惊变乍起,翻云覆雨,普通将士哪能搞明白这复杂皇权,都盯着她手上玉玺,傻在那里,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皇帝就换了人,还换了个不认识的女人。
许平然惦记着后来那个“宫胤”,扑入炸开的墙洞寻找,哪有那个白衣人的影子?
她立在原地想着刚才后出来那个,一招般若雪倒也似模似样,可是那奇怪感觉……
她扑下城墙炸开的洞,城上景横波也跟着扑了过去,第二个白影出来时,隔着雪雾烟尘,她根本没能看清楚,只是那身形武功,恍然便是宫胤。此刻不禁心急如焚。
她当然知道邹征是假,从看见圣旨的那一刻便开始怀疑,或者更早,从紫蕊神态不对,就开始了,接到圣旨她的第一反应是宫胤受了挟持,然而将圣旨来回看了几遍后,又觉得不对,宫胤如果真的有难处,必定会在别处给她暗示,如今一分暗示没有,那就是发圣旨的人不对!
点齐兵马,千里回奔,气势汹汹说要报仇,其实是心急火燎,想要回来验证宫胤的情况。
看见邹征的那一刻,她心中吁出一口长气——不是宫胤。
然而随即心底怒火便燃起——这天大的事,这大荒的江山,这皇权的争夺,他宫胤说让就让了,说躲就躲了,说走就走了,和以前一样,不告知,不理会,不征求意见,那么决断无情地做了,诓她千里回奔,然后再将这帝歌往她手里一丢,这事就算完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回来,不是为了帝歌,是为了他吗!
他什么时候,肯坦坦诚诚,彻彻底底,和她一起去做每一件事?
城下对着假宫胤问的那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想问的,自然是本尊。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总在黑暗处沉默将一切安排圈定,用鲜血生命铺就自己脚下之路,毫不容商量一步步牵她走上,然后在路的末端,选择消遁或撒手,永远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愿在她通往帝业道路上横尸相垫,可她却只愿和他一起睡在普通坟茔!
一腔疑问,满腹郁卒,在这帝歌城头,三旗之下,谁来给她回答?
她扑过去,不顾一切随着许平然冲下洞口,耶律祁伸手抓她,手指擦过她的衣袖。
她跃入洞内,烟尘未散,满鼻的硝烟气味,上头碎砖还在簌簌落,但一眼就能看清楚,那个白衣人已经不见了。
她顿时明白了“心拔凉拔凉”的真正感受,像心忽然被提吊而起,砸进了冰水里,从热到极冷,一霎要窒息。
那第二个宫胤,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他又不愿见她!
而此刻她攻入帝歌,表面目的直冲皇权而来,他此刻不见,便等于将江山拱手,让她夺了他的位去。
这又算什么?
难道我景横波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只爱江山的野心家?
烟尘呛人,温度寒冷,她在咳嗽,眼底泛出泪花。
随即她觉得那冷有些不对劲,那冰雪劲气应该已经散去,但此刻她却觉得越来越冷。
前方那白衣女子,静静站在废墟上,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她已经不是当初懵懂菜鸟,感觉到对方杀气透体的那一刻,她霍然便要闪身。
但动不了了。
不知何时,地底已经凝了一层冰,那冰颜色微红,似凝了不洁的血,她的靴子竟然被牢牢粘在地上。无法形容的奇寒从脚底往上钻,似冰剑倒插,刹那间膝盖剧痛。
这种寒冷,比般若雪还冷,多一种阴毒之气,就像她当初为宫胤吸出的那种阴寒气息。当初只入体一点,就把她折腾出一场大病。
背对她的女人,忽然幽幽道:“景横波?”
她呵呵一笑,道:“你谁?”
一边悠然答话,忽然一个翻身,只穿了袜子翻了出去,靴子留在原地。
她身在半空,脚尖一点墙壁,便要借助这点实地瞬移。
然而哗地一声,那墙壁忽然也满壁红冰,黑暗里暗暗闪烁血光。
她哪里敢让只穿袜子的脚碰触这样的冰,只怕立刻便会黏上并中毒。
身形只好下降,看准下方一处无冰的废墟。
脚尖只差毫厘处,那碎砖块石的废墟之上,忽然弹射出无数淡红冰棱,她一落下,就会被冰棱串成刺猬。
她只得再让,她在空中无法瞬移,必须要借一点实物,一抬头看见上方洞口,斜垂下半边铁链。
她伸手去抓铁链,链子刚刚抓住,就听见细细“嚓嚓”之声,一看,淡红的冰晶正如蛇一般闪电而下,马上就要抵达她的手指。
身下墙洞,嚓嚓连响,地面上墙壁上,如生枝发芽一般,伸出无数纵横冰棱冰剑,刹那间便贯穿了整个墙洞。
她不松手会被冰晶所伤,松手会坠落锋利向天的冰棱堆上。
上有猛虎,下有毒蛇。
她咬牙,一手自腰间摸出匕首,然后松手。
她要试试落下刹那毁去冰棱,然后瞬闪而出。
身子下落。
忽然听见一声冷笑,自幽暗处发生。
她心中一凉。
然后便见身下横七竖八的冰棱,转眼消失,聚合成圆圆一块,像个澡盆,正对着她。
她的心刹那沉底。
一剑可毁冰棱无数,可要怎么去挖圆圆的澡盆?
关键这女子,真气操纵冰雪的能力,在她感觉不下于宫胤甚至更纯熟,她一旦落入这个“澡盆”,下一瞬也许就被包成了汤圆的馅。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人在沉落,心也在沉落。
忽然手腕一紧,身子一停。
她她一抬头,就看见耶律祁微微焦灼的脸。
日光下那张脸轮廓清晰而五官模糊,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犹在,令她心中安定,但他的手并不稳定,另一只手臂还在不断挥动——身后有无数士兵正在攻击他。
她用草人伤人吸引城上人注意,趁机以假女王乘坐吊篮上城,自己早已趁人人都在看草人杀人的时候,先一步瞬移贴上城墙,她孤身上城,只为寻求宫胤真假答案,之后耶律祁借势上城,现在城头也只有他们二人,其余人还没能冲过护城河。
满城敌人,她落下来其实也不过刹那,他应对着满城敌人,犹自记得扑过来救她。
耶律祁迎着她微微一笑,伸手将她上提,景横波心中却若有警兆,急声道:“小心!”
声音未落,轰隆一声,地面上那个洞口,忽然又塌一截!
耶律祁和她再次落下!
他反应极快,刚刚落下,伸手一抄抄住景横波,另一手也不知抄住了什么东西,猛地往底下一砸,轰地一声,冰晶和一股黑色的烟尘四溅,那个厚厚的“澡盆”已经被砸碎。
下一瞬他落在地上,人还没站稳,手中剑已经直射前方缓缓转身的许平然。
景横波也一抬手,一个黑乌乌的东西呼啸而起,向前横冲直撞而去,撞得一路冰晶破碎冰剑断裂,那是一个城头上用于取暖的炭炉,刚才城墙地面塌陷滚了出来,正被耶律祁拿来砸冰澡盆,现在被景横波操纵着砸冰棱和许平然。
格格嚓嚓之声不断,黑暗空间里半透阳光,半明半暗里淡红冰棱不断破碎,无数截面在淡金色阳光中闪烁七色琉璃光彩,美至绚烂。
而那头的白衣许平然,依旧冷淡而幽寂,抬了抬手。
景横波忽然又听见那种“格格嚓嚓”的声音,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又现一层淡红冰晶,正向两人身下蔓延。
而对面,许平然挥袖,面前冰壁忽竖,咔嚓一声,耶律祁的剑,和景横波的炭炉,生生被嵌在了冰壁中。
她出手丝毫不带烟火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唯因如此,更令人感觉到俯视天下的傲慢。
景横波心里清楚,眼前这位真牛逼,想必是九重天门的顶级人物,原以为自己和耶律祁联手,还有希望拦住她,此刻看来,还是小命要紧。
头顶上又是嚓嚓声响,阳光变得淡红,一层冰晶正在洞口凝结,马上洞口要被封住。
她伸手抓住耶律祁,准备带他一起瞬移,但耶律祁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手臂一抡,她被翻到了耶律祁背上。
“踩着我的背,出去!”
她一低头,骇然看见不知何时,那片淡红冰晶,已经铺满了耶律祁的膝下。
“耶律!”
“走!”
“不!”她要从他背上翻下来。
耶律祁忽然伸手,抓起一片碎冰棱,手指用力——
“别!”景横波失声喊。
对于有毒的东西,见血和不见血相差很大,此刻被寒气侵袭还是小事,一旦身上出现伤口,可能就会攻心。
“走!”
“我能带你走,不要逞能!”
“谁也不是她对手,她已经抢了皇位,就一定会拦你的军队,你若不出去尽快攻城,难道要为你千里来伐的横戟军,成千上万地死在她手中吗?”
“你和我一起出去!”
“她不会让我们走掉,只有你可以,你出去,我绊住她!否则她一旦抽身,尸体将堆积如山!”
“耶律!”
“景横波,这不是让你逃命,这是让你救命!一人之命与万人之命,孰重孰轻?”
“一样重要!”
黑暗尽头,许平然淡淡冷冷地笑着,并不阻止他们的对话,唇角甚至犹有一丝有趣笑意。
瞧,这就是人间烟火,人间情感。
满是牺牲和无奈,奉献和成全,真是令人感动,只是不知道今日感动之后,明日可能见到初升的太阳?
命怎么会没有区别?白衣和权贵,草莽和王者,站在高处和站在低处的人,他们背负的责任本就不同,轻言牺牲,如何一步步走上云霄?
她弹指,眼前冰棱碎裂成灰,神态微微厌恶。
她厌恶这样的激情和感动,她厌恶这世上所有的温暖和光明的东西,那东西会让人软弱沉溺,甘于蛰伏而不能奋起,那些温热的东西,会令心肠更软,然后就会流出更热的鲜血,自己的血。
冰冷咔嚓碎裂,往事弹指湮灭,她心中涌起冰冷杀念,也要将这一对男女,尤其这个假惺惺要牺牲的男子,湮灭。
她缓缓向前走来,所经之处,冰棱纷飞如冰花。
头顶上洞口淡红冰晶在慢慢合拢,只剩下人头大小,耶律祁已经出不去,只有景横波可以。
耶律祁猛地伸手,一指点在景横波脚底,他出手不轻,景横波“哎哟”一声,身子向上一冲。
身体应激反应,下一瞬她出现在洞口之外,城墙之上。
一上城墙,便有四面士兵狂涌而来,邹征躲在碟垛之后,大声指挥士兵务必现在擒下女王。
景横波身形连闪,自扑来的人群中穿过,一眼看见底下裴枢正在疯狂攻城,黑压压的士兵狂奔而来如潮水,她带来的俘虏的兽人和草人,正在强渡护城河,那些健壮的躯体和溜滑的鳞片,在日光下泛着血汗和油光,而缴获的那些弩车,正向城门狂射擂石。城下不断发出轰然之声,烟尘狂飙云上。
当头风声劈下,她一个仰滑,身子在冰面上滑过,猛然一个翻身,已经触及刚才那个洞,现在整个洞已经被淡红冰晶厚厚地封住,透过那透明洞盖,她看见底下冰棱再度生出,逸枝横斜,将整个洞塞得满满,已经无法再瞬闪进入。
她看见洞内两端,白衣委地的许平然,一脸冷漠杀气,向半跪于地的耶律祁,走来。
第九十二章 我要的是你不是天下
那女人忽然转身,对着身后招手,景横波顺着她目光看去,看见那个假宫胤,在一群人簇拥下,匆匆向她的方向而来。
而此时明城身后的人也开始了动作,他们将地面铺上一层什么东西,然后洒上一层草灰树叶,做得和普通地面差不多,这期间明城一直远远站在一边阶梯上。
而另一边,假宫胤向明城方向迅速赶去,看动作,似乎很是急迫。明城带着一批人迎接他,一排人正好将身后人的动作挡住。
景横波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一眼之后再回头找许平然和耶律祁,竟然已经找不见,底下千军万马,人头裹挟,一时哪里看得清。
此时七杀天弃等高手都已经上城,正要将她接下来,她远远一指许平然离去的方向,大声道:“你们都去那边,把耶律救回来要紧。”
“你们去我陪着波波……”伊柒大嗓子还没嚷完,景横波人影一闪早已不见,七杀戟指大骂,“就不该让你学武功,能闪,任性!”
……
景横波落在一处屋脊上。
那里离假宫胤和明城都不远,可以看见他们的动作,能隐隐听见声音,对方却不容易看见她。
她看见假宫胤满脸怒气,向明城奔去。
看见明城身后人已经将路铺好,明城缩入人群中,悄悄换上了一双铁靴子。
然后她等在人前,迎着假宫胤,那假宫胤奔到她面前,似乎在厉声责问着什么,声音却不高,听不清楚。
明城的神色,先是诧异,再是委屈,委屈得泫然欲泣,低低说了些什么,假宫胤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神色渐渐缓了。好半晌之后,还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护卫们立即退了开去。
景横波冷笑一声,这对奸夫淫妇,这光天化日强敌攻城的时刻,也要搞卿卿我我把戏,正要厌恶转头,耳边忽然飘来断续几个字。
“……宫胤……地宫……报信……小心……”
景横波嗖地一声又蹿出了几丈,趴在了屋檐上。
她此刻最关心的,自然是宫胤下落,在她想来,宫胤从来都在她身周出没,所以此刻逢此大事,他自然也在这帝歌城内,只是一心要让出帝歌,不愿出现而已。
如今她灵光一闪——帝歌之内何处最好藏匿?岂不就是开国女皇地宫?
眼看底下那对夫妻,假宫胤似乎已经听信了明城的话,急急点了点头,抬腿就要走,明城带领手下恭敬地让开,她所让开的那条路,正是先前已经做过手脚的路。
景横波皱起眉头,明城莫不是要杀人了?她现在可不希望假宫胤死,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坐上国师之位乃至登上皇位的?还有蒙虎禹春哪里去了?她必须要搞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由此才能推断宫胤到底是怎么回事。
巷道里邹征心事重重踏前一步。
明城立在一边,头也未抬。
靴底将落。
忽然人影一闪,从邹征身边掠过,一手抓住了他胸前衣襟,再一闪已在三丈外。
明城霍然抬头,盯住了巷子那边的女子,“景、横、波。”
景横波瞥她一眼,一别经年,当初那朵娇弱的小白花,如今满身珠翠,绮罗耀眼,这种时候还满插簪环,是生怕逃亡没饭吃留作路费吗?
还这么咬牙切齿,感觉好像她才是被背叛被陷害被逐出帝歌的那一个。
她淡淡一眼便掠过,实在不屑将精神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邹征,二话不说,一掌拍在他耳后,将他拍昏。打算等大军入城之后再审问。
对面明城竟然毫不惊慌,也不试图逃走,神色不动地瞧着。
景横波将邹征踩在脚下,心中混乱又焦灼,想着这个假货这么脓包,宫胤肯定还会留一手以备后患,按说他应该亲自留下来防备,但她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定了定神,她抬头看护卫保护中的明城,一边计算自己刹那擒下她的可能性,一边笑道:“喂,小白花,老公被我抢过来了,怎么也不救一救?”
明城盯着她,缓缓一笑,“他不是我夫君,他还不配。”
“哦?”景横波踢踢邹征,抬头笑道,“我瞧着,再配没有了。脓包配妓女,天生一对。”
明城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猛一下转为煞白,看上去倒真像一朵亭亭小白花。景横波看她的眼神,却像在看一只母蟑螂。
半晌,明城咬了咬牙冷笑道,“做了女王,你还是和原来一样,粗俗放浪,卑劣无耻!”
“这八个字,原封不动送还你。”景横波笑吟吟地道,“被人救出火坑,回头恩将仇报坑人一记;明知自己丈夫不是那个人,还能和他睡一起。撒谎作伪,叛友杀夫,有你光辉事迹在前,这种美妙评语,我哪好意思和你抢。”
“好久不见,你嘴皮子倒越发利了。对你的嘴皮子,我确实一直挺佩服。”明城格格一笑,“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的利嘴皮子,当初没能帮你留在帝歌,现在能帮你什么?帮你打下帝歌?帮你留住男人?哦对了,宫胤呢?你回来的这么要紧时候,他为什么不露面?哦,说起来咱们的国师真是情根深种,为了你,江山都不要了。也是,喜欢你呢,还怎么要江山,还怎么活下去?你从一开始,不就是为了夺他位而来的吗?你说起来爱他重他,但说过一次愿意为他放弃女王之位吗?女王和国师不可共存,你要,他只有给。呵呵,说起来这可不是嘴皮子功夫,这是脸皮子功夫呢。景横波,别理直气壮地在那谴责别人,不知道看看自己。叛友你虽没有,杀夫照我看也勉强够格,咱们彼此彼此,说起来倒是一路。你看,咱们要不要再拜个姐妹?”
她一向话少,难得一次说那么多话,说得很流利很清晰,像是在心间盘桓了很久,一遍遍咀嚼了个透,此刻一字字说出来,看似在笑,每个字却都像血里淬过火里练过的刀,直戳要害,只戳要害。
风声忽然静了,风里淡淡硝烟鲜血气息,远处战争的喧嚣声隐隐传来,也是金属交击的声音,仿佛可以感觉到刀刃插入血肉的痛,景横波脸色也白了白。
这女人,关键时刻,总是很犀利啊……
心间有利刃绞过的痛,这些话,是攻击她的刀,可这一路午夜梦回,担忧着他的安危的时候,她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是不是一开始就来错了?
是不是从开始到现在,所走的路,所坚持的一切,都是错的?
有些事是怎么到如今这一步的?她回想起来仍觉茫然,似乎她从来不重权欲,似乎她从来都只想和他平安幸福过一辈子,但为什么到最后,却变成了她抢他的江山,她逼走他?
从哪里开始,想要的路转岔了方向?
或许还在当初,当初,当她拒绝他隐秘结婚的提议,就失去了自己选择的机会,他为她选了那样一条撕心裂肺的道路,从此再不容她拒绝。
事到如今,再问自己,如果那个问题他再问你一遍,如果你能预见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你会怎么回答?
她捏紧手指,掌心冰凉,指甲戳入血肉的痛感清晰,现在不是被击中失神的时候。
对面,明城再次格格笑起来。
“我刚发现,”她娇俏地道,“言语,果然有时候比刀子更能伤人呢,不过,”她慢条斯理看了看自己手指,“我还是更喜欢看你鲜血淋漓,倒在我脚下哀求哭泣的样子。”
“我会给你面镜子,让你照照镜子,你会看见的。”景横波冷笑。
“是吗?”明城噗地一笑,“果然被我的话击中了呢,反应迟钝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跟你说,我觉得我马上就能看见了……一、二、三!”
“三”字声音方落,景横波身子一晃,脸色一白。
她霍然抬头。
“你……”
“哈哈,忍着恶心和你说了这许多废话,你可算毒发了。”明城笑得身子微微摇晃,洁白晶莹的十指日光下闪耀如小匕首,“景横波,你觉得,我既然看见了你,会放过你吗?”
景横波低头,看着手指,长长衣袖掩住了她的手,她又慢慢低头,看向邹征胸前。
那人衣裳破裂,破裂的衣裳内露出同样裂开一个大洞的金丝软甲,软甲的边缘却已经发黑。
“金丝软甲是真的,只是里面涂了一层毒,那毒能缓慢向外腐蚀,先是软甲,然后是衣裳,所以一抓就裂。而你想要出手带走他,自然只能抓胸前衣服。”明城笑得得意,“我就知道,看见这个假货,以你的性子,一定要抓走问的,早就给你准备着呢。”
她笑着上前一步,已经走上了那段做过手脚的路,随意自如地走了几步,道:“这路有什么问题?这路什么问题都没有,顶多就是一幅刺毡,伤人皮肉而已。我就是特意做给你看,让你以为我要杀他而已。别的人我不敢说,你景横波我还是了解的,你看见我,怎么舍得不追过来呢?”
景横波又晃了晃,垂头将邹征身体踢开。
“别撑着了。”明城并没有上前,还是躲在刀枪齐出的护卫群中,抱着双臂,悠悠道,“倒也,倒也。”
“噗通”一声,景横波一个踉跄,半跪于地,她还想支撑着起来,手腕却无力地伏倒尘埃。
“我对你一向很尽心。”明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淡淡道,“给你准备的毒,和当年给宫胤的一样。因为我觉得,你一直对不起他,也该尝尝他感受的千分之一,如此,也算和他好过这一场。你瞧,我对他是不是比你上心?我对你是不是也很贴心?”
景横波垂着头,半晌,慢慢抬起头来,嘴角隐隐有黑色血迹,脸上沾满尘土,眼睛却依旧很亮,狠狠地盯着明城。
“这种毒,刚中的时候,据说很痛苦。”明城微微俯下身,在护卫群的缝隙中,微笑凝视着她,“半边奇寒半边酷热,身体内的血脉内脏,都似要被冻坏再烧化。一寸寸溶解成灰。这毒还有种奇妙之处,就是会根据中毒者体内真气变化而变化,会缠附在中毒者体内真气之内,阳刚真气会更阳刚火烈,直至无法控制焚烧自己;冰寒真气会更阴寒,直至将血脉冻枯。而且中毒者真气越充沛武功越高,毒也越猛烈越缠附不去,真气低微的人中了反倒没事。这种毒,号称高手终结者,大荒历史上,死在这种毒上的人,无一不是绝顶高手。迟早会添上宫胤,马上就添上你。你瞧,我对你多好,总想着让你临死前,和宫胤沾上点关系。”
景横波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将脸深深地埋进尘埃,辗转厮磨,仿佛没有感觉到地面的不平,粗粝的石子。
再抬起头来时,她眼圈微红,脸上斑斑灰尘间,隐隐一道道磨红的血丝。
明城看得心神舒爽,指了指身边一个护卫,道:“上去,把她拖到这刺毡上,不要太近。”
那护卫有点犹豫,盯着景横波,微微露出怜悯之色——帝歌人谁没听过黑水女王,谁不知道她一路带血传奇,对传闻里美艳又命运多舛的女子,男子们天生会抱持一份同情和关切,如今见她零落尘埃,尘埃里那眼神苦痛至摧心,忽然都有点觉得迈不动脚步。
明城声音一冷,“嗯?”
护卫们激灵灵打个寒战,忽然都想起这位皇后的阴冷和毒辣,她在做女王时默默无闻,但做皇后后,玉照宫死亡的宫人超过过去十年总和,在这样一位主儿面前,多一分想法,都多一分死亡危险。
护卫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景横波胳膊,明城退后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卫的动作,眼看景横波毫无抗拒地被护卫拖到刺毡上,才微微松口气,眼波流转,光芒喜悦。
“砰。”一声,景横波被重重摔下,几乎立刻,千万枚小针刺入血肉的痛感,如千万小刀猛戳筋脉血肉,她“啊”地一声,忙又死死咬住嘴唇。
明城愉悦地听着,挥了挥手,又上去两个护卫,抬脚狠狠一踢。
景横波身子一个翻滚,转开时衣襟上血迹星星点点。
另一个护卫又抬脚踢过来,无意中一瞧景横波,却发现她看似护住头脸,却根本没有看向四周,目光投得很远,在四面搜寻。
或许是想转移注意力?护卫并没有多想,轮番在刺毡上踢打,男人天生怜悯美丽女子,却也天生血液深处深藏暴虐蹂躏的因子,眼看女子血迹斑斑的躯体一遍遍滚过自己面前,衣裳上、刺毡上,猩红点点直至连成一片,忽然便都兴奋起来,渐渐红了眼珠,重了呼吸,拳打脚踢的力道,越发沉重,四面连风也似寂静,只听见拳脚击在躯体上,沉重的砰砰之声。
只是众人渐渐也都发觉,那女子在被踢打时,始终没有看他们,她的目光四处飘摇,只在四周屋脊高树上徘徊不去。
明城两眼放光地瞧着,鼻翼翕动,满面泛出桃花红。自从来到帝歌之后,她想过很多次如何折辱杀死景横波,午夜梦回失眠,在脑海中勾勒了无数次那女子凄惨屈辱的死法,并为此兴奋不已更加睡不着,然而内心深处,她一直都明白,以景横波的性子,以她拥有的神奇能力,以她身边的高手云集,也许可以杀她,但想要如何折辱她,真真是很难的事。
就好比这么久,她似乎赢了景横波,但心里却一直觉得自己在输,她占据了玉照皇宫,却只能坐在那个冰冷的位置上被众人漠视,而那个女子,远走天涯,依旧拥有那许多人的爱护和追随,依旧……拥有他……
真真一想起,便碎心蚀骨,恨不能将那夜夜孤灯冷烛,都烧尽景横波的肺腑里去。
然而今日,梦想竟然成真,这个她最憎恨的女子,竟然真的俯伏在她脚下,被一群下贱的士兵,拳打脚踢,无力还手。
她焉能不兴奋得发抖?
她下意识地慢慢走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如此美妙一幕,如何能不一眼眼都记得清晰?
一边走,一边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淬毒匕首,光看是不够的,让侍卫踢打,一方面是羞辱,一方面也是试探,景横波如果正常,绝不会允许被人这样殴打,如今确定她确实中毒,那么,当然应该她亲自来结束她。
夜长梦多,不留后患,这个道理,她一向很清楚。
侍卫们看她过来,立即散开,明城注视着景横波——她伏在刺毡上,周身血与尘土,身体微微抽搐着,狼狈得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
现在就是一个孩子来,也能将她砸死。
一个护卫将她踢了踢,翻过她的脸,明城震惊地看见,景横波此刻,泪流满面。
这一霎鲜血和泪奔流,将她的脸染得看不清眉目,明城并不是震惊这张花脸,只是怎么也想不到,景横波会这样哭。
是因为疼痛和折辱吗?
感觉不像,然而那张泪脸无可掩饰,哪怕景横波立即又趴了下去,她还是看得清楚。
明城忽然感到人生里最大的满足。
比起景横波死,她似乎更愿意看见她哭,当然,哭后再死,哭了也不能免死,那就更好了。
她忍不住快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恨不得将这一幕作画以永久纪念,当然,她日后会画下来的。
然后她退离三步,让护卫挡在她面前,看准景横波后心,机簧一按。
匕首电射而出。
下一刻将刺入景横波后心。
她微微吐一口气,又退后一步,自己的命总是最要紧的,哪怕对方确定已经没有了威胁。
护卫们下意识地有点紧张地,身子微微前倾。
忽然一道灰影一闪。
“铿。”
石头撞上锐器声响尖锐震耳,下一刻这砸飞了匕首的石头,撞中了最前面护卫的小腿。
没等那护卫“哎哟”大叫退开,趴着奄奄一息的景横波,忽然伸手,从护卫们腿缝里穿过,一把抓住了明城的小腿。
她手上不知何时已经裹了一块撕下的刺毡,这狠狠一抓,千百刺顿时刺入明城小腿,明城痛得尖叫,想要后退的身子顿时一软。
只这一慢一软,景横波忽然蹿起。
她蹿起的速度再无平日懒洋洋风范,居然敏捷得像只母豹子,一蹿,一弹,双手举起,狠狠一抡。
“砰。”一声,明城竟然被她高高举起,再狠狠摔在刺毡上。
她立即尝到了景横波先前万刺扎身的剧烈痛苦。
“啊——”
在她惨叫挣扎的那一刻,景横波手一挥,护卫们的刀自动离鞘,半空猛劈!
寒光闪烁,刀光如雪,护卫们来不及逃窜,慌急中各自滚倒刺毡上躲避,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
趁景横波对付护卫,明城咬牙忍痛爬起,挣扎向外逃,忽然脚踝一紧,她绝望地回头,就看见景横波一手已经抓住了她右脚脚踝。
“不要——”
声音未出,景横波狠狠一拉,她已经再次惨叫着,倒在刺毡上,被景横波一路拉着右脚拖过去,刺毡上顿时留下一道道深红的血痕。
疼痛使她无法挣扎,她只能尖叫,“救我!救我!”
“闭嘴。”
景横波一挥手,一块石头猛地砸下来。
啪一声脆响,明城的半边腮帮顿时塌了下去。
她啊啊地叫着,满口的鲜血和牙齿都喷了出来。
忽然明城觉得脚踝被松开了,挣扎着回头,就看见景横波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呆呆对着四面张望,忽然狂叫:“你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出现!”
明城被惊得浑身一颤,不知道她犯了什么失心疯,看她神情恍惚,心中大喜,忍痛赶紧向外爬,还没爬出一步,脚踝又是一紧,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忽地一下荡起,再“砰”一声,狠狠砸在刺毡上。
她狂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掼坏了位置,但身后景横波的狂叫声,比她更响。
“你为什么不出来!宫胤!我的苦肉计都逼不出你吗啊啊啊逼不出你吗宫胤!”
剧痛令明城脑袋里嗡嗡响,根本听不清景横波在叫什么,也无法思考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执着于生,感觉到景横波手一松,就拼命地向前爬,已经感觉不到刺毡刺体的痛苦——体内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足可湮没一切肉体痛感。
然而脚踝又是一紧,依旧是来不及绝望嘶喊,依旧是看见景物忽然一荡,然后“砰”一声,整个天地,整个肉体,都好像被摔碎了。
她无法想象一个女子有这么大的力气,更无法想象伤痕累累的景横波有这么大的力气,或者这不是力气,这是愤怒,这是巨大的疼痛,这是人生里所有拼命想要避免却又无可奈何不能逃避的心的苦难,是血的热潮,因为绝望,而一波波狂涌上来,淹没神智,忘记一切。
“宫胤!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在,为什么离开,为什么总在丢下我!为什么!”
喊声冲着整个帝歌,无有回应,她早已泪流满面——在诈中毒倒下时,在被明城羞辱时,在被敌人踢打时,泪水狂流不是因为疼痛或者屈辱,而是她终于确认,他不在。
哪怕她一路狂奔回帝歌。
哪怕她宁可被明城羞辱。
哪怕她被一群根本动不了她的人群殴,想用这一身伤痕,唤他出来。
只要他在,他一定会出来。
然而当四面始终没有动静,她的心也在慢慢沉底。
没有任何理由,她知道这一放手便是空无,这一别便是天涯。
两年铺垫,一路护持,他的最终目的就在这里——以天下作局,当她终于抵达天下,天下便没有了他!
“砰。”明城又一次被摔倒在刺毡上,她已经没有力气逃开了,刺毡上沾着她被拉破的血肉,也沾着她因为内腑受伤呕出来的血,她含糊不清地叫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心在狠狠地下沉,因为她知道,身后的人疯了。
四面的护卫自从被赶开,就再也没有再试图挽救明城,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黑水女王一身血迹,满面泪水,抓一手尖刺,染一身尘埃,在刺毡和鲜血之中,将皇后疯狂摔打,那摔出的不是血肉和惨叫,而是绝望崩溃中的呐喊。她像个疯子,在她狂乱的眼神面前,所有人禁不住战栗,害怕挡在她面前的下一瞬,就是在她的愤怒中被燃成灰。
“宫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砰。”血肉躯体摔倒尘埃。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条路!”
“为什么就不能再听我一句!”
“宫胤!”
“我要的是你,不是天下!”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旨意(卷 三完)
如果不是天弃赶了过来,也许明城就被景横波一边发疯一边拖死了。
不过现在她看起来也像一堆烂肉,连惨叫声都已经发不出。天弃震惊地站在一边,看着血迹斑斑的景横波,一开始以为是明城溅上的鲜血,随即发现是景横波自己的血,他赶上来要帮景横波包扎,被景横波推开了。
“把这对奸夫淫妇找个最严密的地方关押了。”她疲倦地道,“回头审问。”
“你去哪里?”天弃一手抓一个,望着景横波背影。
景横波没有回答,沿路缓缓地向前走。
虽然已经绝望,但心底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遍帝歌,是不是能找回他?
此刻帝歌空寂,百姓们躲在屋内惶惶不安,听着远处城门处的轰鸣。铁甲和兵器碰撞之声不绝,那是戍卫帝歌的力量都在奔往城门。
她走过帝歌舞明台广场。
这里曾十里红毯迎女王,红毯尽头的等待着她的一系列刁难,这里他曾第一次当众伸手,以承认和恭谨的姿态,扶她走上那条最艰难的路。
这是他给她的开端,自始至终,心意不变。
她走过往日最热闹的九宫大街,在道路尽头一座小井边停住,她曾在那里带着紫蕊,以波西米亚长裙惊艳帝歌,就在那日她看见他错认紫蕊,就在那日她和他第一次针锋相对,就在那日她第一次对女王权势产生质问,因此在他眼中看见惊涛骇浪,多少心事难言。
或许,之后的路,之后的抉择,都由那日开始,当她需要自由和权势,以求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他便不得不放手,放她至海阔天空处,蛰伏蓄势,卷土重归。
她走过琉璃坊,九宫大街的中心,也是整个帝歌最繁华的地段,她遥望那些重楼叠阁,熙攘街道,眼前忽然闪过奔驰的着火的马车。
那些由桑家点燃的着火的马车,她曾费尽心力阻止了其中八辆,最后一辆功亏一篑,不仅伤及无数人性命,还直接导致了亢龙军都督之子的死亡。
那一日琉璃街口火光与黑烟同舞,惨叫与哭泣共闻,那日成孤漠在街头疯狂叫喊,那日宫胤亲自奔来,挡在她身前。
“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记住,为踏出的每一步负责!”
玉带河河水荡漾,倒映那一霎血火与捍卫,她在他身后,他在万军之前,在敌意和愤怒的中央。
……
她走过西歌坊,这是帝歌贵族大臣群居之地,离皇城广场和玉照宫很近,她曾在此处为营救紫蕊,和吏相赵士值冲突。
她立在那高高围墙前,看朱门深邃,一条白石板路蜿蜒而出。
这石板路曾经涌来帝歌署官员和亢龙军队,涌来赵士值的无数家丁护卫,杀死赵夫人的罪名忽然落下,她欲自辩,却已知陷入陷阱。
重围之中,又是那人,一乘软轿迤逦而来,淡淡言语,深深计谋,谋人者为人所谋,陷人者自陷局中。一着诱敌之计,解她之围,不惜自斩臂膀,为自己留下隐患。
此刻将白石板路踏过,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一改平日风格,乘软轿而来,起落之间如风过青萍,不愿被她看见他的脸。
如今时过境迁,忽然将一些沉埋在记忆中的细节想起。
记得轿帘掀起,惊鸿一瞥他苍白的脸。
记得后来在轿中她主动献吻,竟引得他反应冲动,记得她惊慌之下曾反手猛推,竟令他撞上轿子靠背,记得他的脸在锦缎靠背上曾微微一停,记得他弯起的唇角笑意浅淡,侧脸在光影中美如雕刻,而四周生出馥郁而微甜的气息。
记得那日下轿后看见他后背衣衫上一抹微红,之后便被蒙虎递上的披风遮去。
当时以为是靠背上的颜料,此刻想起,便如惊雷从心头掠过——那莫不是血?
他在轿中垂下轿帘,是不愿被人看见苍白虚弱,他忽然强势索取,其实是为了她将他推开,他撞在靠背上,那停一停,是为了将唇角血迹在锦缎靠背上拭去,靠背染上了血迹,所以当他再次靠在靠背上,衣衫上便无意中染了血。
往事一幕,到今日才忽然贯通,她在白石板路尽头慢慢蹲下,扶住了额头。
她曾无数次自恋于自己的潇洒散漫,直到今日,忽然恨起自己的散漫粗心。
他所想精心掩饰的,便是最重要的,是至今他不愿对她说,并因此影响他最终抉择的真正苦衷。当时她为什么没察觉?为什么没在意?
半晌她慢慢站起身,向前走,前方巷道深深,青瓦白墙,几竿修竹翠绿了墙头,打下一方浓浓淡淡的光影。
她久久伫立,没有走近。
那是她始终没有办成的照相馆。在那里她用宫胤一张照片骗来了天弃,在那里她让天弃去保护宫胤,最后天弃一直在她身边。
事到如今,不用再问也已经明白,是他拒绝了天弃的保护,把高手留给了她。
那些最为细密的安排,他永远沉默在人后,不欲她知。
照相馆的招牌还留着,她久久将那一方墨字凝视。
“刹那。”
仿若一语成谶,又或者冥冥中自有暗示,她和他最美好的时光,只有刹那。
过了西歌坊,便是皇城广场。广场上开国女皇神像依旧如前伫立,目光下垂,永远俯视着大荒土地。
那一日被桑侗挟持着,乘坐火马车奔入广场。
那一日生死俄顷,她的性命落于人手,用以逼迫他自裁。
那一日广场门前,冰雪飞溅中飞起的假头颅,让她终知撕心裂肺滋味,终知心之归属。
那一日宫门后激烈拥吻,她赤脚踏上他雪白的靴。
那一日她对他说:“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言犹在耳,似这皇城广场的风,因为四面建筑的束缚,永远在广场上空鼓荡不休。
不过转眼,沧海桑田。
那之后同样的位置,开国女皇神像脚下,她经历一生最大绝望和最冰冷的决绝。
那之后他为她“自裁”的位置,她将冰冷的刀刃送入他胸膛,一口毒血喷于其上。
那之后曾接受欢呼的宫城之上,她看见冰冷雪夜,一波波涌来聚满广场的反对者,听见群臣士子的驱逐怒骂,看见亢龙死谏的尸首,看见一地的血花,开在一地的雪花之上。
那之后整座广场下的密道里,留下她和他的喘息,神秘的“老太监”,背她一路在黑暗和疼痛中穿行,推她入河逃生那一刻,她看见他挥手的姿势,不是告别,是挽留。
然而直到今日才懂。
守卫宫城的士兵们,看见在广场入口怔怔而立的女子,慢慢围拢来欲待盘问,她身子一闪。
下一刻她在玉照宫内。
宫道长长,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还在对面凝望。这一边是押送她入宫的群臣,他独自一人于对面。
当时以为是做戏,此刻才知是命运的暗示——他从来都为了她,孤军奋战。和人心、朝局、天意。
对面那人,衣衫单薄,姿态笔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夜色尽头,他冰晶雪彻如琉璃,连唇都无血色。
长长宫道,渐渐覆雪。
她向前一步,伸出双手,当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晓他的温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当时好不好?
一步出,光影破。
有什么落在手背,先热后凉,冰冷地一路滚落,在地上击出啪嗒轻响。
她一路走,那细微泪水落地啪嗒之声不绝,在一处阶梯前停下,不用抬头看匾额,也知道是自己寝殿。
离静庭很近,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的寝殿。
寝殿前是一座秋千,她无数次在那里荡起,只求飞得高高,看一眼静庭书房里的他。
秋千绳子粗得快抓不住,他总是怕她落下,秋千座椅上,铺着软软的垫子,系着装满新鲜花瓣的香囊,她低头闻了闻,香气如此新鲜,而心,却已经陈旧皱缩。
向前几步,她低头盯着阶梯,干净得点尘也无,可见日日打扫。
心里并不意外,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细致的人。
台阶是麻石的,和宫内常用的青条石不同,那是因为她曾经因为青条石落雪太滑,跌倒过。
上阶,她习惯性高抬腿,大荒的殿室门槛总是很高,她经常被绊。
然而没有门槛绊腿,她这才想起,当初因为她总是被绊腿,所以玉照宫和静庭的门槛都锯了。
后来,她自己的宫殿都有门槛,这个习惯她又忘了。
因为没有他,再无人会为她锯门槛。
一进门,似乎有变化,她怔了怔,才发现面前有两座屏风。
一座是原本的万彩牡丹,一座是前朝著名美男茅之南的绣像屏风。茅之南长得有点像现代的韩流明星,白皙修长,有段时间她很迷恋,吵着要他的绣像屏风,宫胤从来不同意。
当她离开,这里却留下了她喜欢的东西。
她淡淡地看着那屏风——这一生里所有的美丽事物,我都喜欢,但那是过眼的景,掠耳的风,行路时因为美而多看一眼的花。
你留下这屏风给我,是要博我一声欢笑?可你知不知道,我愿将这绣像屏风,我愿将我所有,换你此刻一抹衣角。
再向前,是她的床榻,被褥竟然是铺好的,铺得齐齐整整,每个被角,都被严严实实掖过。
床边有她的柔软睡衣,床下有她的舒适便鞋,都用绫纱盖着,以免落灰。
枕上一支鲜花,娇艳欲滴,一看就是日日摘来的新鲜花朵。蔷薇花上的小刺,都被细致地剪去。
“……宫胤宫胤,人家男朋友都送女朋友花。”
“自己去静庭摘。”
“没情趣!没味道!没人性!”
那一朵花,自她走后日日开放。
他在他不在,她在她不在,这清晨一朵花,都被严格执行。
他是不是总宁愿将所有的事,做在背后,好让她在无法追回的时候,更加叹惋悲伤?
靠墙的柜子,她记得放着她的箱子,然而现在柜子拉不开,柜门已经被锁死。
是他将属于她的一切封存,宁可永久活在回忆里。
她却已经不愿意再面对这些回忆,逃也似地出了殿,下意识穿过那边门,门果然没有锁。
推门声吱呀,恍惚还会有人走过来,一气喝掉她加了料的鸭汤,仿佛还会看见蒙虎对她眨眼,眨左眼示意他忙,眨右眼示意他不忙。
她眨眨眼,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地咯着痛。
静庭红枫未到开放季节,枝叶青绿,她从红枫下过,想着那日三人树下对酌,想着那预示未来和真相的真心话和大冒险,想着那一日他背着她走过的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春湖。想起她在湖边的大声呐喊。那喊声激起那桥下层波叠浪,卷起千堆雪,浪潮至今日不休。
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至始至终,要说的只是这一句,然而没有回音,没有回音。
她缓缓步入静庭书房。
静庭居然没有人,此时此刻这大荒中枢之地,竟然空寂了殿室,似乎有人,存心要将宫殿腾空,将往事腾空,好让她彻彻底底进驻取代。
她站在宫胤常用的书桌前,桌面上竟然铺着黄铜镜面,她抬起头,对面花墙后,正是她的秋千。
往日自己荡起秋千,总在埋怨窗内的他总不抬头,却不知道她在秋千上看他,他在镜子前俯首,秋千装饰了他的窗子,谁装饰了谁的梦。
她缓缓拉开抽屉。
抽屉里一卷黄绫旨意。除此之外桌上桌下没有任何东西,本来这里该是案牍累卷,然而此刻似乎也被清空了。
只有这一卷旨意,是他给她的最后的安排。
她凝视良久,很想就这么狠狠关上抽屉,落锁,转身,离开静庭,离开帝歌,乃至离开大荒。
我不要你的苦心安排,我不要你的心血作伐,我不要踏在你的牺牲和鲜血之上,走上女王空虚寂寞冷的宝座。
然而最终,她的指尖,慢慢触及那一卷没有温度的黄绫。
到得此刻,她已经没有任性的理由。
她已经不能够是当初那个任性恣意的景横波,他人的牺牲越重,她越不能放下前行。当肩上担上无数人呕尽的鲜血,她只有拭干血迹前行。
绢很干净,带着漆封的气息,似乎是刚从密室内取出,字迹和印章却不新鲜了,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日子。
旨意上的字迹,她看了好久,太久没见他的字,以至于一开始她只盯着他的手迹,却失去了将字迹连贯在一起的能力,好一会儿,那些字眼才串联成完整的意义,蹿入她的脑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国祸……伪帝宫胤,着即废除尊号,永逐大荒。”
手指一颤,黄绫落地。
一霎间似惊电劈过,恍惚又是那夜雷雨,杀戮场血花成墙,那垂死的桑家护卫一步步以肘向宫胤爬近,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淋漓涂抹。
他临时的嚎叫,似雷声响彻静庭,在场的人不知是因雨还是因语寒战不休,那一幕永难于记忆中磨灭。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哐啷一声,景横波颤抖的双腿,撞着了身后的凳子。
宫胤!
这就是你最后的安排!
你将这天下相让,你将自己放逐大荒,你将这帝歌三旗空扬,只为等我归来重新补上。
砍断的旗杆不修,是否因为你早已决定,那里不再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这一卷旨意,是否在帝歌雪夜之前,就已经写就?
是否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将这步步印辙布好,一步一血,一步一雪。
浑身冰凉,眼眶却火一般的热,浑身的颤抖无法止歇,她忽然捡起旨意,狂奔而出。
狂奔。
过静庭,过寝殿,过玉照宫,过长长宫道,过八道宫门。她风驰电掣的影子,将那些惊动的侍卫甩下,整座玉照宫里,都是她狂奔的身影,衣衫在风里荡开,斑斑血迹,一霎不见。
她奔上宫城。
城下广场,泱泱人群,那是因为帝歌危急而赶来的群臣们,都惶然聚集在一起,求见皇帝,并惊恐地竖着耳朵听城门那边的动静。
有人无意中抬头,忽然惊叫,“快看,上面!”
众人抬头,就看见玉照宫城之上,不知何时立了紫衣的女子。
她满头黑发荡在风中,手中紧紧抓着一卷黄绫,身后披风倒卷而起,点点猩红如洒梅。
她握紧城墙冰冷墙砖,微微仰头,眼中似容纳了这帝歌皇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在云天之外,只在山海遥迢处。
人们微微眯着眼睛,心中朦胧困惑,只觉得这女子姿容华艳,似有几分面熟。
忽然有人惊叫,“前女王!”
人群片刻寂静。
寂静之后,便是哄然一声。惊叫声如潮水,瞬间席卷了整座广场。
“女王回来了!”
“黑水女王已经进城了!”
“女王出现在宫城之上,横戟军一定也进城了!”
“帝歌城破了!”
惊叫、纷乱、奔逃、拥挤……广场上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霎马蹄狂踏,檑木巨响,帝歌城门和宣宁门同时发出一声震响,随即呼啸声如潮,狂涌入大荒心脏。
帝歌城破。
这一霎雪山之上,轰然一声,地底通道大门崩裂,十数道人影电射而出,最前面一人,抱着一个白衣人,率众远掠而去。
守在此地的雪山弟子们要追,慕容筹摆了摆手。天门宗主凝望那些背影,眼神意味深长。
龙应世家下雪山。
这一霎景横波于玉照宫城之上,展开那黄绫旨意,当着帝歌群臣的面,一寸寸,撕碎。
长风烈卷,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看着那些黄色碎片,如蝶飘落。
这一霎宫城无声,万众无声,天地无声,万物之灵,都被那女子压抑的疼痛所镇压窒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渐次跟随,铁蹄踏近,她在城上。俯瞰这莽莽天下。
渐渐黑压压的人头,一片片偃伏如草。
漫天飞舞黄蝴蝶。
她眼前飘飞的却是那年帝歌雪夜的碎雪,下个不休,从冬到春,绵绵。
宫胤。
这大好天下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要踏遍青山,走遍大荒,我要寻遍这世间每一个角落,我要将一生剩下的时间,走过你所有能藏的地方。
你放逐你的人,我放逐我的魂,在道路的尽头,哪怕人魂不合,化为白骨,我都会一直等着问你一句。
宫胤,咱们,谁更残忍?
她慢慢仰起头。
这一霎。
整个帝歌,都听见她唯一发出的大喊。
“宫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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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胤自逐退位诏书化用了骆宾王的讨武则天檄文中的一句。实在没精力自己想了,特此说明。
卷三完了,最后几章写得挺累,卷四争取轻松点(我知道你们要吐槽我了)嗯,好累,安慰一下俺,把兜打开来给俺摸摸有没有月票吧。
第一章 至喜至忧相爱
“宫胤!”
那一声喊响彻玉照宫,响彻帝歌上空,响彻大荒,喊声里,铮铮铁蹄声,卷遍大荒。
景横波在宫城之上,看见黑色军队之前的鲜红大旗,似一星火种,迅速在帝歌大街小巷点燃,一线狂飙,直逼帝歌心脏。
没有遇见街道战巷战,没有遇见成组织的抵抗,除了一批御林军出动,在皇城广场前结阵之外,亢龙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玉照龙骑连影子都没瞧见。
一日之间下帝歌。
这似乎是奇迹,但其实不是。
宫胤始终是这座城的实际掌控者,当城的主人自己放手相让,没有人任何人还可以保护它。
这也不是一日之功,夺帝歌之战,应该是从景横波出帝歌那日起,便开始了。
那些一步步走过的路,那些一国国的历程,那所有力量的一点点积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归来而做的铺垫。
在襄国留下的人情,在黄金部获得的资源,在斩羽部所得的助力,在玳瑁所积蓄的力量,在易国和翡翠所得到的援军,甚至,那些从姬国买来的羊驼。
那些是力量,是她一路而去的获取,更是她一路归来的坦途。
否则帝歌重重障碍的格局,难出,更难入。
这坦途的打通,每一步,都遍洒他的心血。
时隔将近两年,在玉照宫城上,她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些曾经要逐她杀她的人们,于尘埃中向她俯首。
然而这一刻她看见的不是拥有,是失去。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见蒙虎和禹春。
那两人看她的目光又希冀又激动,却被景横波目光里的巨大悲凉所摄,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禹春才双手奉上一个盒子,微微躬身道:“陛下,这是亢龙、玉照两军虎符。”
“他人呢?”景横波看也没看那盒子,只盯着他的眼睛。
因此她没注意到禹春忽然震惊的表情。
蒙虎抿抿唇,垂下眼睛。继续道:“亢龙新主将,是新提拔的将领,是主上可以信任的人。玉照的另一半虎符,则一直都在英大统领那里。”
“他人呢?”
“陛下,主上的意思,是请您回归后,恢复英大统领职位。另外,之后襄国、易国、翡翠、包括您自己的玳瑁,以及降服的其余部族,请您及时安排,令各族早日上书拥您为帝。此事越早办越好。”
“他人呢?”
蒙虎喉咙好像梗住了,好一会儿,才咽了咽口水,闭了闭眼,声音虚弱地道:“臣,以为您知道。”
“臣……”禹春脸色更难看地道,“也以为,您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苦涩难言,想着那一日主上临别嘱咐。
“我将离开帝歌,解决多年难题。顺利不顺利,短期都不会回来。待女王回归,你们,就和当初待我一样,好好侍奉她吧。”
“求主上示下所去之处,方便臣等接应,日后臣等也好回答女王。”
“还用回答女王吗?她当然会知道。”
……
三人慢慢地互望一眼,各自面容苦涩。
景横波呆呆地看着那两人,半晌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们也被骗了,原来你们也被骗了,哈哈哈他可真行,天底下的事都一人担了,哈哈哈我被治愈了,哈哈哈原来这天下就没有他不骗的人啊!”
她越笑声音越高,满城之上回荡她越来越张扬的笑声,宫城之下群臣仰首,都在想女王欢喜疯了。
也是,一日夺帝歌,一洗当年被逐仇恨,换谁都要笑傲帝歌的。
“哈哈哈哈……”景横波笑声不绝,笑声里,一把将蒙虎再次递上的盒子拍开。
“滚粗。”她道,“他要安排一切,那就给我安排到底,有本事给我把玉照殿宝座铺好,亲自牵我上王座!我就听他的!”
盒子砰一声在城头砸碎,蒙虎慢慢躬身,捡起虎符,弯下的腰背,似乎再也直不起。
景横波站在宫城之上,将四周慢慢看过一圈,眼底闪过一丝憎恶,冷笑一声,踩着满地碎片,向前走。
“蒙虎,”她目光空茫地向前走,缓缓道,“他走之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住在哪里,告诉我吧。”
……
景横波站在静庭书房墙后的密室前。
到今日她才知道,这里才是宫胤平日最多休息的地方,那些她还在玉照宫的日子里,他经常就在那里,避开和她见面。
那座密室另有门户,连着他的寝殿和外面,所以他能和邹征同时在静庭内,而不被发觉。
在一路上,蒙虎已经简单地和她说了宫胤布置假货的过程。此刻景横波站在密室前,看那室内空空如也,很难想象大荒的掌控者,真正住的竟然是这样一间空屋。
密室非常的冷,站在门口,就觉得寒气逼人,地上至今还残留细碎冰雪,闪着细细的光。
她抚了抚墙壁,蒙虎立即叫:“别摸!小心手指黏住掉皮!”
“为什么这么冷?”她走进室内,蹲下身,在屋内正中,揣摩着他可能会坐的位置,双手慢慢摸上去。
“这密室本就是特制,所有石料都来自冰海之底的寒石,而且被主上住久了,吸取了他体内的阴寒之气,寒气彻骨,久久不散。”
“他……”景横波缓缓摸着地面,“生病了,是吗?”
蒙虎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是主上严令不得泄露的秘密。
“重病,或者重伤,总之,是要命的那种,对吗?”景横波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早就有了,但在遇见我之后,越来越重,是吗?”
蒙虎轻轻叹息一声,道:“所以……陛下您也不必自责忧心太过。依臣看,主上很可能是去寻解药或治病的办法了,怕您担心,所以才……”
“去哪里寻药呢?”景横波双手靠在地面,脸贴着双手,慢慢躺了下来,“连他都无法解决的伤病,这天下,还有哪里能解决呢?”
蒙虎这下把嘴闭得像蚌壳一样——雪山和主上之间的事,才是绝对不可说的秘密。如果他把女王引上雪山,出了什么事,做了鬼也没法见主上。
再说主上都抛下江山了,现在只有女王可以接位,现在让女王上雪山,难道要大荒永远陷入战争血火之中吗?
“陛下,这地下冷,不能睡……”他只好岔开话题。
“我就睡这里了。”景横波干脆在地上翻了个身,“我要好好想想,不要吵我。”
蒙虎禹春面面相觑,眼看她赖在地上当真不起来了,也只得赶紧去找被褥床垫,又在这密室内外生起火炉,景横波也不管他们,始终保持一个姿态——侧身躺着,双手贴在地面,脸贴在双手上。
这里是他长住的地方,这个姿势,可以让她幻想着,和他相拥而眠。
幻想那双手是他的。
幻想他等在这密室之内,迎接自己的回归,当她风尘仆仆地奔来,他微笑拥她入怀。
幻想他怀抱气息清冷而呼吸温暖,幻想他的下巴蹭在自己头发上,伸手就能触及他若冷玉的肌肤。
她因此唇间漾开浅浅微笑,然后在下一瞬泪珠滚落,顺着下颌衣领和手掌,缓缓在地面积起一片小小的冰泊。
蒙虎禹春立在门口,看着女王的背影,她一动不动,他们却觉得这一刻黑暗冰室内的背影,此生所见最凄凉。
等了良久,不见女王动静,两人只得无奈转身离开,女王不接虎符,不管任何事,他们得帮忙处理。
禹春一边走一边回头,眼神犹豫,蒙虎看他一眼,道:“不要多事。主上的安排,从来就没有错。”
禹春低头猛叹一声,捶了自己脑袋一记。
景横波这一睡,就是三天。
三天内,横戟军入城,玉照龙骑入城,诸援军驻扎城外,英白裴枢接收了帝歌防务,重新安排帝歌和皇宫戍卫,安定民心,安抚大臣,一群没有主人管的可怜臣子,忙得不可开交,那个一路气势汹汹打来帝歌的女王陛下,却在最要紧关头撒手不管,赖在屋子里睡大觉。
三天后,忍无可忍的英白冲进密室,将景横波拽了出来。
景横波睁眼看见他,倒有几分诧异,“我以为来的会是裴枢呢。不然七杀?”
“七杀去追许平然了,耶律祁在她手中,许平然还有军队,现在还在城外和裴枢的军队接战。”英白抓着她的手,“你跟我来。”
景横波倒很少看见温和的英白有这么霸道的时候,只好被拽了出去,其实她现在也没力气和英白对抗,她一身的伤,三天不吃不喝,情绪大起大落,早已是强弩之末。
在静庭宫胤书房的外间,英白把她按坐在地上,自己走到门口,开始数步子,“一、二、三……”
景横波懒洋洋地道:“你想干嘛?挖宝藏吗?”
英白不理她,在书房三步之下撬开地板,伸手一掏,掏出一个坛子。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酒?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有没有信啊什么的?”景横波立即扑过来翻找,却失望地看见那地板暗格之下空空如也。
英白拿出了那酒,对着灯光,出神地看着。
“英白。龙山冰酿最后一壶,在这静庭书房三步之下的暗格里。到时候你回来,若我不在,你记得自己取来。”他道。
景横波翻找的动作骤然停住。
“这是我出帝歌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景横波慢慢转头看那坛子,半晌喃喃道:“龙山冰酿。”
当初红枫之下,她曾喝过。
“是百年龙山冰酿。大荒绝品。满百年的龙山冰酿,先不说滋味如何,还能令人拔除体秽,寒暑不侵,对武人筑基尤有好处。”英白淡淡道,“玉照宫珍藏,也不过两三壶而已,上一壶,是你喝了。”
景横波伸手扶住额头,想起那日的酒疯,那些只知道发酒疯的日子,真好,真遥远。
“这一壶,其实还差一年才满三年,三年之约变成两年,你表现得比他想象得好。”
英白取过酒杯,给她斟满。
“他早就想好了。”景横波喃喃道。果然,果然很早就决定了。这龙山冰酿,早在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就已经给她喝过。
她端起杯,仰头灌下,入口却早已没有当初的美妙醇厚,只觉苦涩。
“这壶酒,我和他要了许久,到现在才喝上,还得我为你干上两年活。”英白一口饮尽,摇摇头,“比起你轻而易举便喝掉了一壶,我这酒不该分给你才对。”
景横波笑笑,给他斟一杯,自己满一杯。
“分给你,是要告诉你,他为你做的事,很早,很久,渗透在每一件事中。你可以不喜欢,不接受,不珍惜,但我想问你一句,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你忍心将他的心血白费吗?”
景横波沉默,再干一杯。
“如果他真的从此不归,你忍心令他失去江山失去生命之后,拼尽努力的最后一个心愿都要被你糟践吗?”
景横波再干一杯。
“如果你这么任性下去,将来你也会死,你去地府之后,有脸见他吗?”
景横波再干一杯。
英白夺过了她的酒杯,不客气地道:“够了,剩下的是我的了。”
景横波夺回酒杯,再斟一杯,仰头喝干,一甩手,啪一声杯子在地板上粉碎。
“你想多了。”
“嗯?”
“这天下,我要。”景横波双手一拢,似要拢尽大荒,“这三天,我想明白了。我要的,不仅是帝歌,是整个大荒,只有整个大荒都属于我,我才能找到他。他藏,藏在我的土地上;他死,死在我的天下里;他就算真死了,葬了,也是葬在我的大荒。等我死了,葬了,无论葬在哪里,都算和他合葬。这辈子,生生死死,他都只能在我的大荒,在我的怀里。”
英白仰头看着她,一口酒咽在咽喉中,滚烫灼热,生痛。
景横波已经走了出去。
走过长廊,走过静庭,走过寝殿,走到外廷,玉照正殿。
在锦绣堆围,雕龙饰凤的宝座上坐下,紧紧握住冰冷的金龙扶手。
坐在这里的姿势,双臂要展开,总揽大荒,俯瞰万民的姿势。
抬起视线,越过殿门,看见月光如水的广场,看见远处巍巍宫门,更远处的浓淡山峦。
身在高处,才可以看得更远。
黑暗的大殿里,她昂首高坐,面无表情,月光耀上她的脸,一片霜冷雪白,隐隐蜿蜒两道闪亮水迹。
冷月凄凄,玉宫寂寂,整座大荒在沉睡,无人知道,帝歌的新主人,在这夜半宝座之上,流泪。
至高至尊皇位,至热至冷人生。至喜至忧相爱,至悲至伤离别。
殿门忽然缓缓开启。
月光照亮一个影子,黑色倒影长长拖在金砖地面上。
有一瞬间,她狂喜欲起,以为是他终于回来,却又一霎心跳,怕是他魂魄回归。
随即她便认清这是禹春。
那人站在殿门前,一手紧握,默默地看着她。
她凝视着禹春,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这是陪伴宫胤在帝歌最后一段时间的大统领,他有什么要告诉自己的吗?
禹春似乎在犹豫,但他终于看清她脸上泪痕时,终于对她缓缓摊开了手。
“陛下,”他道,“你想找到主上吗?”
第二章 审问明城
景横波盯紧他的掌心,那里滚动着一颗珠子。
珠子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半透明,也没什么光泽。
她疑惑地看禹春。
“这是辨珠。”禹春道,“在您初到帝歌时,这颗珠子,曾经被专门用来确定您的行踪,以保证您的安全。”
“凭珠子怎么确定?”
“您还记得刚遇见主上时,被植入的定魂蛛吗?”
景横波忽然想起初见宫胤,曾经被他将一物弹入下巴,当时宫胤告诉她那是定魂蛛,说定魂蛛一蛛双生,各有宿主。心意相通,无形无影。一蛛在他那里,一蛛在她那,只要她离开宫胤身侧三丈,宫胤那里的定魂蛛便会示警,她那里的定魂蛛便会施毒,放出毒气一路引他过去寻她。
但后来这东西似乎又消失无踪,再问宫胤,他却又不承认。
难道……
“这辨珠,就是能和定魂蛛丝的气味相感应,只要您在附近,都会显示出血丝。”
景横波眼中闪出希冀的光,如果宫胤身上真的还有这定魂蛛,凭这珠子,是不是就更容易找到他?
他的改装她算是见识过,茫茫人海,如果他真的想不被她发现,只要不出现在她面前,她确实就没有办法。
“这定魂蛛还在我身上吗?”景横波摸摸下巴,心里感觉怪怪的。
“没有了。”禹春摇摇头,“事实上,定魂蛛在人身上呆久了也有危险,尤其是不会武功的人。所以在帝歌之后不久,为了避免这东西给您带来麻烦,主上就悄悄拔除了您的定魂蛛,也将自己的定魂蛛拔除了。”
景横波立即泄气,“那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那个……”禹春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呐呐道,“主上离开时,我因为心中不安,有次趁他调息时,悄悄在他身上洒了点定魂蛛最爱的回香虫的粉,那粉并不容易洗去,只要留下一点气味,就会被定魂蛛寻来,视为寄主。我没有把握直接在主上身上下定魂蛛,但静庭里养有定魂蛛,只要有一只蛛寻来,就有可能成功,那东西很有韧性很隐秘……我也不知道成功没成功,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主上发觉,所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您说……”
他话还没说完,景横波已经一阵风般跳起来,扑到他面前一把夺过那只珠子,抱住他“叭”地一个贴面,“啊啊啊禹春你真好,啊啊啊禹春我爱你!”
她旋风一般奔出去了,留下禹春呆呆傻傻地站在殿内,怔怔地摸着脸,好半晌,喃喃道:“现在我开始庆幸主上不在了……”
……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六,十万横戟进帝歌。昔日被逐出帝歌的黑水女王,终于带着她的誓言,踏回曾经令她受辱和受伤的大荒中心。
其后,来自襄国、易国、黄金部、玳瑁部、翡翠部,以及帝歌群臣的上书,如雪片般飞向玉照宫。内容都是一样的,请女王复位。
此时此刻的女王复位,意义已经不同。大荒已经没有国师,女王手掌兵权,她将是大荒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拥有帝王权力的女王。
帝歌群臣本来还在犹豫,相当一部分老臣拼死反对,还有些人对宫胤惧怕深刻,生怕他会卷土重来。然而,情势的发展由不得人们质疑,很快,五六个国家部族的拥戴书抵达帝歌,再加上常方瞿缇等大贤者出身的老臣亲自来书相劝,阐明天下大势,人心所向,蒙虎禹春两大原国师统领的效忠,和玉照龙骑、亢龙军的归属,更说明了女王地位的不可威胁,渐渐的,那些反对派的声音都已消弭。
但景横波对此态度不置可否,帝歌战事结束得很快,因为本就没遇上什么有组织的抵抗。战事结束后,她很顺理成章地搬进静庭书房,开始主理帝歌政事,却没有启用玉照主殿,也对臣子们奉上的女王登基日期及典礼安排毫无反应,令那些原以为她的目的就是做回女王,急着第一个拥戴以获得从龙之功的臣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现在帝歌在她的掌握之下,她有没有正式登基,都不能阻止她成为帝歌的新主人,在她搬进静庭的那一日,原本就中风瘫痪的赵士值,受惊一命呜呼,原礼相书房自尽,轩辕世家轩辕镜已成废人,他那个不中用的儿子轩辕玘本就被景横波控制,这下直接献出了一半家财以作“大军进城犒劳之礼”,轩辕镜知道后险些也中风。所谓兔死狐悲,这些当日玉照宫城之下,主导将女王逐出帝歌的重臣们的下场,让更多人懂得了时移世易,风水轮转,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之后,派出去追逐许平然,拯救耶律祁的军队也回来了。裴枢亲自率军追出千里,和许平然接战三次,许平然原本有恃无恐,以自己的诡异秘密军队上阵,但景横波这边对她的军队已经有了一定了解,许平然并没有能占到多少便宜,雪山宗主夫人倒也是个狠人,发现情势不利,当即将那些怪人留下一部分阻截,自己带着雪山余众隐匿痕迹,大军追大军容易,追一群武林高手却难,裴枢为此发狠亲自带了少量精兵脱离军队猛追,一直追到将至姬国附近,终究因为单兵作战武功不如雪山宗主夫人一行,失去了对方踪迹,不得不打道回府。
景横波收到消息之后,当即令留守在玳瑁的一部分军队,前往雪山寻找九重天门所在,但那一片雪山连绵数千里,要想找到天门所在地谈何容易,景横波为此不惜在雪山附近派驻一支军队,专门负责找到雪山所在之地,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结束任务,又命人寻找紫微上人耶律询如一行,希望能从中得到线索。
与此同时,所有和她交好的部族,也接到了秘密寻找宫胤的任务。但景横波不抱什么期望,她知道,真正要想找到他,只有靠自己。
一边追索离去的人,一边处理朝务。邹征和明城,被分别关押在玉照宫地下深牢之中。景横波没有第一时间处死他们,令众属下很是诧异。景横波对此依旧没有解释,她于一日深夜,亲自下地牢看了这两个新俘虏,没有允许任何人跟随。
当晚,男牢之内寂寂无声,似乎没什么动静,没多久景横波便走了出来,英白亲自陪着她,原以为看见和宫胤容貌酷似的邹征,会让景横波情绪波动,然而此刻昏黄灯下,女王唇角笑意依旧懒散,大抵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能从那懒散笑意中,看出以往不属于景横波的杀气和讥嘲来。
英白迎着灯光下越走越近的女王,恍惚中却觉得女王似乎在越走越远,当她离天下越近,离当初那个放纵明朗,万事不萦怀的艳丽女子,也就越远。
她裙角的香气悄悄弥散,四面护卫恭谨低头,擦身而过时,英白听见女王做梦一般地道:“真的很像啊……”
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很花了功夫啊……”
他又嗯了一声。
嗯完这一声,他忽然惊觉不对,随即便见女王回首,明媚眼波,凝注在他身上,英白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得不咳嗽一声偏转头。
“看来大统领很擅长此道,所谓有一便有二,给我也调教一个如何?”
英白心中一震,霍然抬头。
月光下,女王笑意深深。
不等他回答,景横波懒懒道:“去女牢。”
看着她腰背挺直的背影,月华与裙裾都如水,悠悠远远地漾开去,像一场落尽繁华的梦。
英白怔然良久,轻轻叹息一声。
和男牢的安静不同,景横波到女牢时,离得还远,就听见里头摇撼牢门之声,看守女牢的护卫低声道:“里头那个,一直吵着要见女王……”
景横波站定,望着底下阶梯被月光洗亮,再被黑暗遮掩,一路森森白骨色,延伸往地底,让人只觉得,这一去就是地狱。
她微微冷笑一声,做了个谁都不要跟来的手势,缓缓下阶。
地牢里永远飘荡着阴森腐臭的气息,那些气息很难辨明,却让人联想起所有和腐烂血肉有关的东西,景横波听着步伐踏响石阶的声音,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坐过牢。
那是襄国牢房,也在襄国皇宫中,属于大牢,却没有这么血迹斑斑阴森可怖。
那也许是因为,那次的坐牢,也是他的安排吧。事先经过了打扫,不让她真正受影响。她记得还很温暖,身下垫着软软厚厚的稻草,那稻草甚至有阳光的干香味道。
曾有一个人,呕尽心血,来爱我。
她慢慢踏下阶梯。
当初忽略的细节,到如今历历重现,每一翻念,都是刀在无情翻搅。
地牢里,那个比血迹斑斑牢房还要血迹斑斑的女人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拾阶而下的景横波。
那一霎她眼底燃起烈烈火焰——这样的景横波,这样尊贵荣华,居高临下的景横波,是她生平所最恨见。就如当初宫胤亲自护送女王,就如当初六国八部百里迎驾,就如当初广场红毯接女王,就如当初景横波就任女王时,所有风光云集,目光汇聚的日子。
那些日子她被恨与嫉妒日日噬心,直到那一夜帝歌飞雪,看景横波惨白落魄,被逐皇城,那种仿佛万蚁噬心的痛苦,才消弭了大半。
可她如此命运不济。
哪怕景横波走后,她依然被欺凌被漠视被羞辱,好容易熬到夺了皇位,皇后宝座还没坐热,忽然又堕入他人陷阱,不得不在帝歌城头再见那生平最恨的女子,不得不再次在她脚下辗转哀号。
她的手指,紧紧握住儿臂粗的铁栏,嘶哑的声音,在牢中回荡,“你为什么没中毒,为什么没中毒!”
景横波倒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是这个,怔了怔才笑道:“就许你看见我就知道要害我,不许我看见你就知道你要害我?”
明城忽然开始猛烈咳嗽。
景横波缓缓伸出手,指尖慢慢剥出一层薄如蝉翼的手套。
“我曾在手上吃过亏,所以很多需要打架的场合,我的手上都有手套。”她微笑盯着明城的脸,觉得她脸如死灰真的很好看。
明城软软地顺着铁栏滑下去,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
“听说你自从关在这里,就闹得一刻不停。”景横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很闲?”
明城抬起头,一脸泥水,满目怨毒。
“我不敢睡,不敢休息,我怕一闭上眼,就被背土袋,就被暗杀。”她手指狠狠抓着地面的破布,“我不能死,我怎么能这样毫无声息的死!我还没看着你死呢!”
“果然坏事做多了,眼都不敢闭。”景横波深表理解地点点头,“不想毫无声息地死,我让你轰轰烈烈地死如何?押往午门,当众凌迟?”
明城一震,仰头看她,景横波还是在笑,可是谁也看得出,她眼睛里没有笑意。
她微微寒战起来。
刚才景横波进来前一瞬间,她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过怒骂,想过哭泣,想过求饶,想过假装有重要秘密然后晕倒,骗景横波靠近再试图挟持她,然而当她看见景横波,便知道这些想法都是徒劳的。
有一种仇恨叫铭心刻骨,她对景横波如是,景横波对她也如是。在这样的死敌面前,什么样的手段都是白费力气,她之前费尽心思安排的陷阱景横波都没上当,现在一个阶下囚的垂死挣扎,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快而已。
她忽然阴阴地一笑。
不,她不会死,真要杀她,景横波第一时间就杀了她,她在对景横波下手那一刻说的那段话,终究起了作用。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自己在宫中得罪的人太多,很怕被杀人如草不闻声,然而今晚景横波亲自到来,她的心顿时定了。
和这样的死敌,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趁机为自己寻找机会。
“凌迟?我死了谁来给你的情郎解毒?你来,不就是想知道我下给宫胤的毒?想知道宫胤怎么中毒的,想帮他找到解药?想知道我们到底怎么回事?”她格格一笑,“想,那就来求我啊。”她也懒懒往地上一躺,“不许虐待,不许让我坐牢,不许对我不尊重,把我迁出这见鬼的地牢,送我回我的寝殿,再给我致歉,我就告诉你。”
第三章 逼迫
景横波盯着她,朦胧黑暗里,她微微上扬的眸子黑白分明,厉色如煞。
明城看也不看她,干脆翻一个身,有恃无恐地背对着她。
下一刻砰一声,她的身子在地上一个猛滑,后背狠狠地撞在铁栅栏上。
这一撞撞痛她满身伤口,她惨叫,一团烂稻草飞了过来,猛塞进她口中,稻草和血腥混合的腐臭味道,让她的叫声瞬间变成了呕吐。她想做出咬舌的姿态,但塞得紧紧的稻草让舌头根本动不了。
她挣扎着,伸手去抓束住自己手脚的锁链,锁链很长,她往自己脖子上绕。
景横波一动不动地瞧着。
锁链在脖子上绕过一圈,明城颤抖着手臂往铁栅栏上抛,锁链重,抛了两次没抛上去。
景横波还是冷冷瞧着,瞧她一言不发,做尽自杀姿态。
明城也似真无求生意志,抛不动锁链,干脆把脑袋往栅栏里挤,栅栏只有巴掌宽,挤进去八成也就勒死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明城心中一喜,动作不变,那手一把勒住她咽喉,把她狠狠往栅栏上一拽,砰一声她再次背撞在栅栏上,还没来得及惨叫,哗啦一声锁链兜了过来,再次绕颈一圈,将她勒在了栅栏上。
身后,景横波一言不发,双手抓紧锁链两端,身子向后一仰,一脚踏在栅栏上,锁链收紧,明城双眼一瞪,手脚顿时一阵无法控制的抽动。
铁链毫不犹豫地猛然收紧,咽喉被大力压迫,气管变形,气体从体内被压迫出去,胸口闷痛得似乎要爆炸,窒息、疼痛、黑暗……似潮水大片涌来,忽然就被卷入了海底深渊……
明城第一次感受到窒息的滋味,也第一次感觉到临近死亡的滋味——真正的临近死亡,没有任何犹豫和试探,身后人呼吸稳定,姿态如铁,她在那样极度痛苦中,甚至能感觉到景横波手指冰冷,心也冰冷,感觉到她呼吸都带着杀气和憎恨,黑暗中的眸子,闪耀着血色的红光。
她甚至隐约听见景横波在数数,声音平静地,仿佛在游戏一般,数数。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这机械而冷漠的数数,仿若结束生命前的丧钟声声,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
模模糊糊中,她只能想,错了……错了……弄巧成拙……我真的要死了……
原来死亡如此痛苦,如此可怕,她忽然惊觉在绝对的强势面前,一切虚张声势好勇斗狠,都不过是在自寻苦楚,寻这般似要令人生生裂开的,无与伦比的痛苦。
“……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
铁链霍然一松。
空气涌入咽喉的感觉竟然让咽喉火辣辣的,她有那么一瞬间完全反应不过来,直到脖子上的铁链哗啦啦落下,重重砸在她的脚背上,她才霍然瘫软在地,喘息……咳嗽……流泪流鼻涕……乱七八糟糊成一团。
刚才那般濒死的滋味令她如同瞬间噩梦,她伏在地上,瘫软得再也爬不起,再也不愿意面对。
她不愿意面对,景横波却不会放过她,不让她知道死的滋味,她就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她一抬手,啪一下,明城被翻了过来,死狗一样在地上喘气。
景横波慢慢蹲下,盯着她泪水和泥水横流的脸。
“拿死亡来威胁别人的人,都是没有真正尝过死亡滋味的人。”她道,“怎么样,现在感觉怎样?还想提要求吗?”
明城睁大眼睛,眼睛两边泥垢被某种液体冲得更急。她不想哭,不想在景横波面前示弱,可是身体的反应无法控制,她咬牙狠狠偏过头去。
景横波一挥手,她的脑袋又转了过来,砰地撞在地上。
“你这么折磨我……真的不想知道……解药吗……”
“不想。”
明城惊愕地瞪大眼睛,连泪都忘记流了。
“你这种贱人,真的会好好交代么?”景横波斜起一边唇角,冷冷看她,“与其被你胡乱告诉一种毒,耗费人力精力毫无结果,甚至可能会因此再中一种毒,还不如自己找法子解毒省事。”
“那毒……你们自己解不了的……”
景横波呵呵一笑。
“什么隐情,秘密,旧事,自己带进坟坑里去。我没兴趣。我一向只看未来,不管过去,别说宫胤不会和你有什么事儿,就算他曾经娶了你,我也只会更加心疼他倒霉被骗。”她吁出一口长气,“我真的听见你的声音就恶心,为了救赎我的心情,你还不如立即死了的好。”
手掌一翻,明城惊恐地瞪大眼睛,半空中悬浮一柄匕首,正正对着她心脏。
“不要——”
“要。”景横波笑吟吟地道,“你不是很硬气么,很想找死么?还敢和我提条件么?有本事做了鬼再和我谈啊。”
笑声里,匕首慢慢落下来。
“据说等死的滋味比死还难熬,你刚才死过一次,现在让你更细腻地体验一下,不用谢我。”
明城瞪大眼睛,看见那匕首,极慢却极准确地对着她的心脏落下,额头的汗也在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
就那么点距离,再慢也很快抵达,很快她就感受到刀尖刺破胸口肌肤的刺痛,铁的冰冷和寒气,似一抔雪忽然塞进了血管中。
更要命的是,刀尖已经入肉,景横波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停止的意思,也没有加快速度的意思,和先前勒她一样,平静、稳定、近乎冷酷的不疾不徐。
只有心志坚定,真正准备杀人的人,才能有这份稳定。
明城额头汗水滚滚而下,黑暗中一片闪亮。
她已一无所有,唯有以性命和秘密相威胁,可当性命被人轻贱如泥尘,秘密被人当做用过的手纸,她要如何才能逃脱?
而心口的剧痛令她要发疯,一刀穿心不过一霎痛苦,可这一点点刺入的折磨,死亡一分分侵入,将痛感无限放大,她眼前发黑,汗水滚滚,想要尖叫挣扎,又怕自己的挣扎会令匕首更快沉入,死得更快。
景横波又在数数了。
“一公分……”
明城浑身战栗。
“二公分……”
明城身下的稻草和泥水已经被湿透。
“三公分、四公分……”
明城要张嘴,却被寸寸逼来的恐惧攥紧咽喉。经历过刚才的死亡计数,此刻的计数,迅速将她代入了先前濒死的绝境。
“快到心脏了吧……”
“杀了我吧我说我说!”
嘶喊声似从胸腔血肉里喷薄而出,声音大得连景横波都被吓了一跳。外头的守卫齐齐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看天际那一轮惨白裹着红晕的月亮。
景横波还没抬头,明城已经滔滔不绝地喊起来。
“宫胤!宫胤原本就是我的仇人!他,他最初是和我认识的,由我引荐给父亲,我父亲是当时的国师,他因为才能突出,成为父亲最亲信的手下,我父亲甚至曾经表示要将我嫁他……但后来,他和我父亲有了矛盾,然后我全家……我全家都死在了他手上,我孤身逃出,发誓报仇,谁知道几年后,他找到了我,我原以为我死定了,他却说会补偿我,然后我就成了转世女王,被带回了帝歌做了傀儡女王……那毒不是我的,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我殿中的,上面说了用法,我用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多办法,包括利用他的洁癖和他练功的习惯,才最终下毒成功……”
“成功后你知道瞒不过他,就策动了黄金部叛乱?”景横波盯着她,冷笑道,“裴枢似乎和你有过节,是不是和这叛乱有关系?”
明城转过头,虚弱地道:“我可没那本事策划叛乱,后来的事,就和上次殿中我说的一样了,我没有刺杀宫胤,自己被换了脸运了出去,沦落民间……也许那场刺杀和叛乱,不过是宫胤为了除去我,引出早有反叛之心的黄金部并趁机加以制裁,以此巩固政权的一个阴谋……他本就擅长这些……”
“你太客气了。”景横波冷笑一声。
明城说的话可不能全信,下毒那里说得含含糊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还有主使,以宫胤的智慧,将和自己有仇的女王带回宫中,怎么不会防着她?怎么还会让她有机会碰见那样的毒,要说没人帮她,景横波死都不信。
“你当初发誓报仇,怎么肯和宫胤回去?怎么敢和他回去?”
“我不听从他能行么?他是权倾天下的国师,而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明城微微喘息。
景横波呵呵一笑,懒得和她辩驳。这贱人,又撒谎。
说要老实交代,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毒是什么不知道,谁给的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要说怎么解毒不知道?
“怎么解毒?”
“不知……”明城说了两个字,看见景横波脸色,急忙道,“给我毒的人都没出面,怎么可能给我解药,但我后来害怕自己也被毒,请了很多解毒名家,研究过那种毒的毒性,也有了一些心得……”
“在哪里。”
“藏在女王寝殿之下的地宫里……那地方隐秘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带你去……”明城从睫毛底偷偷瞧景横波表情。
景横波唇角一弯,站起身来。
明城眼底闪着希冀的光。
景横波有趣地瞧着她。
明城的眼神开始越来越慌张。
“你……你不带我去么……他的毒虽然用功力压制住,但会越压越重,再不解毒,也许就……”她跪爬起来,握住栅栏,紧张地盯着景横波。
“地宫我自己认识,带你去给你找机会逃跑吗?”景横波一句话便让明城眼前一黑,而下一句话,让她连握住栅栏的力气都快没了。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逼你说,只是想找机会玩你而已。”景横波笑眯眯地道,“关于解毒的事,我已经想好了。你不是已经说了中毒的感受了么?我这里有医药下毒名家,我会让他研究毒药,找出那种能让人中毒之后产生‘半边奇寒半边酷热,身体内的血脉内脏,都似要被冻坏再烧化,一寸寸溶解成灰。’奇妙感受的毒,哦,还得随中毒者体内真气变化而变化,遇强遇强那种。我会让他在你身上慢慢试验,说半边热半边冷绝不能一边冷一边热,错了重来。说遇强越强遇弱越弱就不能遇强越弱遇弱越强,错了重来。说先冻坏再烧化就绝不能先烧化再冻坏,错了重来。天下毒那么多种,搭配千变万化,咱们可以在你身上慢慢试,总会找到完全符合条件的那一种的。”
话没说完,明城的身子已经软软瘫了下去,景横波“哟”地一笑,“真晕了?”
脚一踢,明城烂面条般倒下去,溅起一片带血的泥水。
景横波懒懒地瞧着她,强弩之末,阶下之囚,也敢和她谈条件,还当她是当初被赶出帝歌的景横波吗?
盯着明城颤抖不止的背影,她眼中渐渐浮现奇异的神情,良久,喃喃道:“……其实,你真的是一个好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