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玛丽·布莱基斯顿下葬那天晚上派伊府邸失窃的真正原因。”
丘伯点点头。“我去安排。”
“你们还有事吗?”布伦特问道。
“我想再耽误你一些时间,布伦特先生。我想让你带我们看看失窃那天被撬开的门。”
“好的,先生。”布伦特舒了一口气,调查似乎正从他的身上转到别处,“我们可以从玫瑰园穿过去。”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庞德说,弗雷泽注意到侦探吃力地拄着手杖,“我知道马格纳斯爵士已经告知你,他想与你解除雇佣关系。”
布伦特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张口就问:“谁告诉你的?”
“是真的吗?”
“是的。”园丁现在满脸怒气。他的身体似乎也一下子佝偻起来,卷曲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
“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提过这件事?”
“你没有问过我。”
庞德点点头,他说得不无道理。“他为什么想让你离开?”
“我不知道。但是他总是针对我。布莱基斯顿太太总是爱抱怨我。他们两个!他们就像是——像是鲍勃·格鲁夫和葛莱蒂丝·格鲁夫。”
“是个电视节目,”弗雷泽无意中听见他们的对话,忙解释说,“《格鲁夫一家》[1]。”
这恰好就是那种弗雷泽知道,而庞德不知道的事。
“他是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马格纳斯爵士死的当天。”
也就是说,在他死前。
“他一定给出了理由。”
“他没有给我任何理由。没有合适的理由。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来这干活。在我来之前,我爸爸就是在这里干活。而他只是走到外面,和我说了句别来了。”
他们来到玫瑰园。花园外围着一堵墙,入口处是一个凉棚,攀缘着油绿色的藤蔓。再往里,有一条用形状各异的石头砌成的羊肠小径。花园里立着一个小天使的雕塑,种着争奇斗艳的玫瑰花,还摆着一条长椅。
此刻长椅上坐着两个人,弗朗西斯·派伊和杰克·达特福德正手牵着手深情拥吻。
事实上,没有人感到特别惊讶。在庞德——甚至是弗雷泽看来,这显而易见,派伊夫人和她之前的网球伙伴一直在偷情。不然,在谋杀发生的当天,他们还可能在伦敦做什么呢?丘伯也知晓,甚至是心怀鬼胎的两个人,被发现公然偷情后,似乎也只是微微有些不安。事情迟早都会暴露,所以何不就现在呢?他们仍旧坐在长椅上,坐得分开了一些,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三个男人。布伦特咧嘴一笑,一副早已看穿的模样,他被打发走了。
“我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派伊夫人。”丘伯说。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冷冷地说,“我和杰克已经约会两年了。那天在伦敦……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我们没有去逛街,也没有去画廊。午饭后,我们在多尔切斯特酒店开了一个房间。杰克陪我一直待到五点半。我七点钟离开。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你可以问他们。”
“你撒谎了,派伊夫人。”
“是我不对,警探,我很抱歉。但事实是,这没有真正影响到什么,不是吗?我说的其他内容都是真实的。坐车回家。八点半到。看见一辆绿色的汽车。这些才是重点。”
“你的丈夫死了,你一直在欺骗他。我会说,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派伊夫人。”
“不是这样的,”杰克·达特福德抢先说道,“她没有欺骗他。总之,我不这么认为。你们不知道马格纳斯是什么样的人。那个男人是个畜生。他对待她的方式——孩子气地乱发脾气——让人恶心。而她却为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什么事业?”庞德问道。
“剧院的工作!弗朗西斯是一名出色的女演员。很早以前,我还没和她相识的时候,我就看过她在舞台上表演。”
“别说了,杰克。”弗朗西斯打断了他。
“你的丈夫也是在那里遇见你的吗?在剧院里?”丘伯问道。
“他送鲜花到我的更衣室。他看过我扮演麦克白夫人。”
连丘伯也听说过这部戏剧——一个厉害的女人说服了一个男人自杀。“你们在一起幸福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我当时还年轻,太骄傲了,以至于不愿承认。马格纳斯的问题在于,只是嫁给他还不够,他必须拥有我。他很快就表明了态度,就好像我也是他财产的一部分——府邸、土地、湖泊、树林和妻子。他对世界的认知方式非常守旧。”
“他对你有过暴力行为吗?”
“警探,他从来没有真的动手打过我,但是暴力有很多表现形式。他会大吼大叫,会威胁我。他习惯了大发雷霆,我常常感到害怕。”
“告诉他们那把剑的事。”达特福德执意要求道。
“哦,杰克。”
“那把剑怎么了,派伊夫人?”丘伯问道。
“只是我去见杰克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你必须明白一点,本质上,马格纳斯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丁格尔幽谷的项目只是为了让人们烦恼,而不是真的为了赚钱。他爱乱发脾气。如果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可能确实会变得非常讨厌。”她叹了口气,“他觉得我在跟人约会——频繁地去伦敦;当然,我们俩已经分床睡了。他不再需要我,不再是丈夫对妻子的那种需要;但是如果我真的遇到了其他人,又会让他很伤自尊。
“那天早上我们发生了争执。我甚至不记得是什么事挑起的。但后来他开始冲我咆哮——说什么我是他的,什么他永远不会让我离开。我之前也听过他说这种话。只是这一次,他比以往更加疯狂。你留意到大厅里少了一幅画。那是我的一幅肖像,他委托人给我画的,是我四十岁生日的时候他送我的礼物。事实上,是亚瑟·雷德温画的。”她转头看着庞德:“你见过他了吗?”
“他娶了医生?”
“是的。”
“我见过他的另一幅作品,但我们还没见过面。”
“嗯,我认为他非常有才华。而且我喜欢他为我创作的那幅画。他居然捕捉到了一个幸福的时刻,当时我站在湖泊附近的花园里——这是非常罕见的。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美好。亚瑟画了四五幅,尽管马格纳斯几乎没有付给他多少报酬——这就是他的典型特征,抠门儿吝啬——我觉得那幅画简直让人惊叹。我们商量在夏季画展的时候把它展出,在皇家艺术学院的画廊。但是马格纳斯不愿意让我抛头露面,那意味着要和他人分享我!所以它一直就挂在门厅的墙壁上。
“后来我们爆发了那场争执。我承认,如果我想,我可能会很讨人厌,而且我对他说了一些不中听的大实话。马格纳斯面红耳赤,好像要爆炸了一样。他的血压确实总是出问题,他酒喝得太多,而且很容易把自己搞得气急败坏。我告诉他我要去伦敦了。他不同意。我嘲笑他,并且告诉他,我不需要得到他或是其他人的许可。突然,他走到那副愚蠢的盔甲旁,大喝一声,拔出那把剑——”
“和后来凶手用的那把剑是同一把吗?”
“是的,庞德先生。他拖着那把剑,向我走来。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用它攻击我。但相反,他突然冲着那幅画,当着我的面,一遍又一遍地砍。他知道这么做会伤害我,也会失去这幅画。与此同时,他也是在向我暗示,我是他的财产,他随时也可以对我做同样的事。”
047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派伊夫人?”
“我只是继续嘲笑他:你就这点本事吗?我记得是对他喊出这些话的。我想我当时有些歇斯底里了。然后我回到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那幅画呢?”
“我为它感到难过。那幅画无法修复了。也许可以,但是价格太过高昂。马格纳斯让布伦特拿到篝火上烧掉了。”
她陷入了沉默。
“我很高兴他死了,”杰克·达特福德突然咕哝了一句,“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他从来没有善待过任何人,他让弗朗西斯的生活过得很悲惨。如果我有胆子的话,我也会亲手杀了他。但现在他人走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谎话连篇。我们终于可以过我们应得的生活了。”
庞德向丘伯点点头,三人离开了玫瑰园,再次穿过草坪。布伦特已经没了踪影。杰克·达特福德和派伊夫人还待在原地。“不知道谋杀那晚他在哪里。”弗雷泽说。
“你指的是达特福德先生?”
“他说他一直留在伦敦,但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他在五点半的时候离开了酒店。这样一来,他有足够的时间赶在派伊夫人之前坐火车来到村里。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
“你认为他能杀人吗?”
“我认为他是个投机分子。只看他的外表,就能看出来。他遇到了一个迷人的女人,而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还有,在我看来,如果你要砍掉某人的脑袋,那么必须要有一个比保护当地的树林更强烈的动机,这两个人比其他任何人的动机都要强烈。”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庞德表示赞同。
他们的汽车就停在府邸前不远处,他们慢慢朝车走去。这下连丘伯也注意到庞德愈发吃力地拄着手杖。他以前以为侦探拄手杖,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时髦的装饰。而今天他显然离不开它。
“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庞德先生。”他含糊地说。自从前一天晚上与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聊完,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能单独说说话。
“我很有兴趣听你要分享的任何内容,警探。”
“你还记得,我们在马格纳斯爵士书房的壁炉里发现的那片纸吗?你说上面可能有部分指纹。”
“印象深刻。”
“上面的确有指纹。坏消息是,残留的指纹还不足以为我们提供有价值的信息。这无疑是无法追踪的,我们甚至可能无法将它与我们已知的任何嫌疑人做匹配。”
“好可惜。”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事实证明,纸片上沾染了血迹。不论这个线索有没有价值,但上面的血迹与马格纳斯爵士的血型相同,虽然我们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就是他的血。”
“这个信息非常有趣。”
“如果你要我说,这可真叫人头疼。怎么把这些全部联系在一起?一个手写的信封和一张打出来的恐吓信;无主的纸片,我们也没办法知道它在壁炉里待了多少时间,上面的血迹表明它是在爵士谋杀之后被扔进去的。”
“但它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
“没错。无论如何,你下一步想去哪儿?”
“我还希望你可以指点迷津,警探。”
“事实上,我正要提出一个建议。昨晚离开办公室之前,我接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电话,是雷德温医生打来的。你知道她父亲刚刚过世了吗?这让案情有了新转机。嗯,显然他有些陈年旧事要讲,我更加觉得,我们有必要和克拉丽莎·派伊聊聊。”
克拉丽莎·派伊走进客厅,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三个杯子和几块饼干整齐对称地摆在盘子里,就好像这样一来会让它们更可口。一下子容纳这么多人,房间看起来很是逼仄。阿提库斯·庞德和他的助手并排坐在人造皮沙发上,膝盖几乎都碰上了。那位巴斯来的圆脸警探坐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她感觉,他们就好像被围困在四面墙壁之间。但是,自从雷德温医生告诉她那个消息,这间公寓就与之前截然不同了。这不是她的房子。这不是她的生活。她就像是和她喜欢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调换了人生。
“雷德温医生竟然把她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告诉了你们,不过,我想这也不难理解。”她开口说道,声音略显拘谨,“如果她给你们打电话前先通知我一下可能会更善解人意。”
“派伊小姐,我确信,她这么做也是出于好意。”
“呃,我想,通知警察是没错的。毕竟,无论你如何看待雷纳德医生,他都犯下了罪恶。”她把托盘放下,“他在出生证的问题上撒了谎。他为我们俩接生,但我先出生。他应该被起诉。”
“他的行为远远超出了法律的约束范围。”
“当然只是人类的法律。”
“事发突然,你几乎没什么时间来消化。”庞德轻声说。
“是的。我昨天才听说。”
“我想这个消息一定让你感到非常震惊。”
“震惊?我不太确定我该用哪个词来形容,庞德先生。我更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我对埃德加·雷纳德有很深的印象。他在村子里很受人爱戴,我和马格纳斯小时候,他经常来府邸做客。在我的印象里,他从不是一个坏人,可他的所作所为却真是禽兽不如。他的一个谎言毁掉了我一辈子。还有马格纳斯!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这件事。他总是压在我头上,这就像是大家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而我是唯一不知情的。他把我赶出了自己的家门。我不得不辗转伦敦、美国两地,自食其力。而到头来,这全都没有必要。”她叹了口气,“我被骗得好苦。”
“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拿回我应得的。为什么不呢?我有权利这么做。”
丘伯警探的表情有些局促。“可能没有你想的那样容易,派伊小姐,”他说,“据我所知,雷德温医生的父亲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整场谈话没有目击者。我想你还是有机会从他遗留的文件中有所斩获,他可能写过一些东西。不过目前来看,只有你的一面之词。”
“他可能告诉过别人。”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告诉过马格纳斯爵士。”庞德插了一句。他转头看着警探,“你记得他被害的第二天我们在他的书桌上发现的那个笔记本吗?‘阿什顿H,Mw,一个女孩。’现在都说通了。电话是从阿什顿老人院打来的。埃德加·雷德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出于愧疚,他打电话给马格纳斯爵士,解释说他当时给双胞胎接生的头胎实际上是女孩,笔记本上有几道划痕,显然马格纳斯爵士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烦恼。”
“嗯,那就说得通了,”克拉丽莎说,她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愤怒,“他死的那天来过这栋房子,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他想让我去派伊府邸替他工作!他想让我搬进木屋,并且接管玛丽·布莱基斯顿之前的工作!你能想象吗?也许他害怕真相大白。也许他是想要掌控我:如果我搬进去的话,现在脑袋搬家的可能就是我。”
“祝你好运,派伊小姐,”丘伯说,“你无疑遭受了非常不公的待遇,如果你能找到其他证人,那么对你的案子一定会有所帮助。但是,无意冒昧,我要给你一个建议。你如果能安于现状,可能会更好。你在这里已经有了一栋十分不错的房子。村子里人人都认识你,尊重你。这不关我的事,但有时候你花了很多工夫一心追逐某个东西,可与此同时你也失去了其他的一切。”
这一席话克拉丽莎·派伊听得一脸茫然。“谢谢你的建议,丘伯警探。不过,我还以为,你们这次拜访是来帮助我的。雷纳德医生犯下了一个罪行,我们只有他女儿的证词,可以证明他还没有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无论如何,我想这是你们想要调查的事。”
“我必须说实话。这确实不是我的初衷。”丘伯突然感觉有些尴尬,眼睛看向庞德寻求帮助。
“派伊小姐,你一定还记得,村子里还有两起死亡案件没有得到最终解释。”庞德说,“你希望警方可以调查你们出生时发生的事,我能理解,这是你的心愿。但我们这次来是讨论另一件事。我不愿意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期再来打扰你,但是我恐怕不得不问你一个问题。它关系到两个人的死——马格纳斯爵士和玛丽·布莱基斯顿。它与雷德温医生诊所最近丢的一小瓶药有关。瓶子里装的是一种毒药,毒扁豆碱。你对此有所了解吗?”
克拉丽莎·派伊脸上闪过一连串的表情——每一种情绪都清晰地闪过,要是捕捉下来挂在墙上,就像是一系列肖像画。一开始,她感到震惊。这个问题让她如此出乎意料——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接着是恐惧,这会有什么后果吗?然后是愤慨,也许是表演出来的。她很气愤,他们竟然怀疑她与此有关!而最终,她在转瞬间接受了事实,放弃挣扎。已经发生了太多事,否认也没有意义了。“没错。是我拿的。”她说。
048
为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布莱基斯顿太太曾撞见你从诊所离开。”
克拉丽莎点点头。“是的。我看到她在看我。玛丽总有这种非凡的本事,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停顿了一下,“还有谁知道?”
“她有一本日记,如今在丘伯警探手里。据我们所知,她没有告诉其他人。”
这下事情变得更容易了。“我一时冲动拿走了药,”她说,“我碰巧发现诊所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架子上看见了毒扁豆碱,也十分清楚它的用途。在去美国之前,我接受过一些医疗方面的培训。”
“你想用它做什么?”
“庞德先生,我很惭愧地向你坦白。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而且我可能脑海里也有类似的想法。但在我们刚刚开诚布公的交谈中,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我这辈子心中所想几乎都没有实现——不只是马格纳斯和府邸。我从未结婚,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甚至在我年轻时也没有。噢,没错,还有教堂可以安放我的信仰,有村庄给我容身之地,但很多次我照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我就会想——这有什么意义?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圣经》里对自杀的态度非常明确。在道德上,它的性质无异于谋杀。‘上帝是生命的赐予者。他给予生命,他拿走生命。’这是《约伯记》中的记载。我们无权自行处置生命。”她停下来,突然间,她的眼神里浮上一抹冷酷,“但有时候,当我置身于阴影之中,眺望着死亡之谷,我却渴望可以走进去。你知道一直以来我看着马格纳斯、弗朗西斯和弗雷德在我面前是什么感受吗?我之前就住在那栋房子里!所有的财富和安逸的生活都曾属于我!我就该忘记我生命中曾被夺走的这一切,永远都不该再回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我真是疯了,重新回到国王的餐桌旁,让自己备受羞辱。所以答案是——是的,我想过自杀。我拿走毒扁豆碱,因为我知道,它可以让我迅速并且没有痛苦地离开。”
“它现在在哪里?”
“楼上。卫生间里。”
“恐怕你必须要把它交给我。”
“好吧,我现在根本不需要它了,庞德先生。”她轻声说道,眼睛里闪闪发光,“你们要以盗窃罪起诉我吗?”
“没有那个必要,派伊小姐,”丘伯说,“我们只是要确保它交还给雷德温医生。”
他们又坐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克拉丽莎·派伊关上前门,很高兴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安静地站在原地,胸脯起伏不定,她思考着刚才说的话。毒药的事无关紧要。它现在不重要了。但奇怪的是,这样一次无关痛痒的小偷小摸竟然惊动他们特意来了一趟,而与此同时,她却被偷走了那么多东西。她能证明派伊府邸归她所有吗?假设警探所言非虚,她的全部证词不过就是一个垂死之人的遗言,房间里也没有其他目击者在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说话时神志清楚。一场诉讼案件,基于五十多年前短短的十二分钟,就真的可以让真相大白吗?
她能从哪里入手?
她真的想这么做吗?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克拉丽莎却突然觉得压在肩头沉甸甸的担子被卸了下来。庞德带走的那瓶毒药是一部分原因。尽管她找了种种理由,但是毒扁豆碱却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良心难安;她知道她后悔一开始把它拿走了。但不止于此。她记得丘伯所说的话。“你如果能安于现状,可能会更好。你在这里已经有了一栋十分不错的房子。村子里人人都认识你,尊重你。”她受人尊敬,这是真的。她到现在依然还是村里学校中受欢迎的老师。在村庄的义卖会她的摊位总是盈利最多。每周日做礼拜,人人都喜欢她布置的鲜花;事实上,罗宾·奥斯本经常说,如果没有她,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没有可能,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了真相,派伊府邸就再也没有能力让她恐惧了?它属于她,一直都是。而到最后,夺走这一切的不是马格纳斯,不是命运,而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她记忆中一直喜爱并亲近的男人,但结果却证明他是一个老腐朽——一个怪物!她真的想要与他对抗吗,把深埋地下这么久的他重新带进她的生活里?
不。
她可以做得更漂亮。她也许该去派伊府邸拜访一下弗朗西斯和弗雷德,而这次她将成为知情的那一方,轮到他们被笑话。
她似笑非笑地走进厨房。冰箱里有一个罐头装的鲑鱼鱼糜和一些文火炖过的水果。这会是一顿很美妙的午餐。
我觉得她处理得特别好,”艾米莉亚·雷德温说道,“起初,我们甚至都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她。但是现在我很高兴我们这么做了。”
庞德点点头。他和弗雷泽来到这里,丘伯警探去了派伊府邸与两名潜水警察见面,他们是从距离村庄最近且资源匹配的大都会布里斯托尔调来的。他们将在当天去湖底搜查,尽管庞德对他们能发现什么已然心里有数。亚瑟·雷德温也在场。他看起来不太自在,仿佛他宁愿待在别的地方。
“是的。派伊小姐绝对是一个强大的人。”庞德赞同道。
“你调查得怎么样了?”亚瑟·雷德温问道。
这是庞德第一次见到雷德温医生的丈夫,弗朗西斯·派伊夫人的那幅肖像画就出自他手——显然他身后墙壁上的那幅画也是他的作品。画上是一个小男孩,应该是他的儿子。他酷似他的父亲,一双深褐色的眸子,英俊的脸庞,一张典型的充满英伦特质的脸,只是有些垂头丧气。然而,父子俩之间却有矛盾,关系不和。画家与他的绘画主题之间的微妙关系,绘画又是如何将秘密暴露无遗,这一直是庞德很感兴趣的东西。这幅画就是如此。绘画的笔触,人物的姿势,男孩的肩膀冷漠地靠在墙上,一只膝盖弯曲,双手插在兜里……种种一切,暴露出画家和画中人亲密的关系,甚至是爱意。但是亚瑟·雷德温同样还捕捉到了男孩目光中危险、可疑的神色。他想要离开。
“这是你的儿子?”庞德问。
“是的,”亚瑟回答道,“塞巴斯蒂安。他在伦敦。”这四个字似乎穷尽他一生的失望之情。
“我们不经常见到他,我想。”艾米莉亚·雷德温补充了一句,“这是塞巴斯蒂安十七岁的时候亚瑟给他画的。”
“画得太好了!”弗雷泽赞不绝口。说起艺术,他是行家,而庞德不是。他很高兴能享受片刻的风光,“你有展览过吗?”
049
我想——”亚瑟嗫嚅道。
“你们是打算和我们说调查的事吧。”艾米莉亚·雷德温打断问道。
“是的,确实,雷德温医生。”庞德笑着说,“就快结束了。我打算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最多再待两个晚上。”
弗雷泽听到这里,竖起了耳朵。他不知道庞德这么快就要破案了,他努力回想是谁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让案情有了重大突破。他热切渴望听到是如何破案的——这样当他再次回到舒适的单桂阁公寓的时候也就不会感到遗憾了。
“你知道是谁杀害了马格纳斯爵士吗?”
“你可以认为,我有一套推论。还缺两块拼图,一旦找到,就可以证实我的推论。”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还缺哪两块?”亚瑟·雷德温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我完全不介意,雷德温先生。第一块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在丘伯警探的监督下,两名警方蛙人正在派伊府邸附近的湖泊搜查。”
“你希望他们找到什么?另一具尸体?”
“我不希望是这么邪恶的东西。”
显然他不打算进一步解释。“另一块拼图是什么?”雷德温医生问道。
“还有一个人我打算聊聊。他也许不知道,我相信他是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发生的这一切的关键人物。”
“他是谁?”
“我说的是马修·布莱基斯顿。他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的丈夫,当然也是两个男孩罗伯特和汤姆的父亲。”
“你现在正在寻找他吗?”
“我已经让丘伯警探去调查了。”
“但是你知道他在这里!”雷德温医生乐呵呵地说,“我亲眼所见,就在村子里。他来参加过他妻子的葬礼。”
“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没有告诉我。”
“他可能没有看到他。我一开始也没认出他来,他一直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而且他就站在人群后面。在葬礼结束之前,他就离开了。”
“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呃,没有。”这个问题似乎让雷德温医生感到惊讶,“他来到这里再平常不过了。他和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婚姻维持了很长时间,他们俩分开不是因为彼此憎恶,而是因为悲伤。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不和罗伯特说话,我觉得有些遗憾。而他本来可以见见乔伊。实在是太遗憾了。玛丽的死很容易能让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他可能就是那个杀害她的人!”亚瑟·雷德温厉声说,他看着庞德,“这就是你想见他的原因吗?他是个嫌疑犯?”
“在和他交流之前还不能下定论。”
“他在卡迪夫。”雷德温医生说。
这一次却轮到庞德惊讶了。
“我没有他的地址,但能很容易帮你找到他。几个月之前,我从卡迪夫的一个普通医师那里收到一封信。这是行医惯例。他想要一些他某位病人的旧伤记录。那位病人就是马修·布莱基斯顿。我把他想要的东西寄给了他,转眼就忘了这回事。”
“你记得这位普通医师的名字吗?”
“当然,我已经存档了。我这就帮你找找。”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一个女人突然出现了,穿过大门,进入诊所。雷德温医生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他们都看见了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着一张相貌平平的圆脸。她的名字叫戴安娜·韦弗,她每天都要到诊所做清洁。庞德清楚地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他这次过来,其实就是想见她。
而当她看见这么晚了诊所里还有人,很是惊讶。“哦——我很抱歉,雷德温医生!”她扯开嗓门说道,“你想让我明天再来吗?”
“不用,请进来,韦弗太太。”
那个女人走进了私密的办公室。阿提库斯·庞德站起来,招呼她坐下,她坐下来,紧张地四处打量。“韦弗太太,”他开口说道,“允许我先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是谁。”她抢先说。
“那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和你聊聊了。”庞德停顿了一下。他无意让她感到不安,但事情还是要办。“在马格纳斯爵士死的那天,他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和他计划开发的新住宅有关,而这一项目会破坏丁格尔幽谷。不知道你能否告诉我——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她没有吭声,所以他继续说道,“我发现这封信是用诊所的打字机打印的,而只有三个人可以使用它:乔伊·桑德林,雷德温医生和你。”他笑了笑,“我想补充一句,你没必要有所顾虑。寄一封抗议信不是什么罪行,即便语言有些过激。我也从未怀疑过你把信中的威胁付诸了行动。我只是需要知道那封信是怎么到了那里,所以我再问一遍,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韦弗太太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是的,先生。”
“谢谢你的坦诚。我理解,失去那片林地让你很生气,这合情合理。”
“我们只是讨厌看到村庄无缘无故地遭到破坏。我和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公公谈论起这件事。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萨克斯比村庄。我们也会是这样。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我们不需要新住宅,没有这种需求。还有丁格尔幽谷!你拿那里开刀,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瞧瞧陶波利和马基特贝辛镇。道路、交通信号灯和新兴超市——它们都被挖空了,现在人们只是开车从那里经过,还有——”她戛然而止,“我很抱歉,雷德温医生,”她说,“我应该征得你的同意。我只是一时激动。”
“没关系,”艾米莉亚·雷德温说,“我真的不介意。事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什么时候寄的信?”庞德问道。
是星期四下午。我只是走到门口,然后把信扔了进去。”韦弗太太低下头,“第二天,当我听到发生的事……马格纳斯爵士被谋杀了……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当时就希望我没有把那封信寄出去。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先生,我向你保证。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再说一次,这封信与发生的事无关。”庞德安抚道,“但有个问题我必须要问,在你回答之前,你必须要考虑清楚。它和那封信外面的信封有关,尤其是上面的地址……”
“是的,先生?”
但是庞德没有说下去。一件非常意外的事发生了。他一直站在屋子中央,身体一半的重量靠手杖在支撑,而随着他和韦弗夫人的对话不断深入,手杖承受的重量也明显越来越大。这时,他慢慢地向一边倒下。弗雷泽最先注意到。他一跃而起,在庞德倒地之前扶住了他。他的手碰到庞德的身体,双腿弯曲,整个身体软软地滑下去。雷德温医生早已离开座位。韦弗太太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阿提库斯·庞德闭上了眼睛,他的脸色煞白,似乎已没有呼吸。
050
当他醒来时,雷德温医生陪在他身边。
庞德躺在医生用来检查病人的高架床上。他昏迷了不到五分钟。她站在他身边,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看到他醒来,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别动,”她说,“你生病了……”
“你给我做了检查?”庞德问道。
“我检查了你的心跳和脉搏。你的身体可能已经快衰竭了。”
“还没有衰竭。”他的太阳穴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但他没去管它,“你不需要忧心,雷德温医生。关于我的病情,我伦敦的医生已经检查出来了。他还给我开了药。如果能让我在这里休息几分钟,我会不胜感激。至于其他,你也帮不了我。”
“当然,你可以待在这里,”雷德温医生说,她依然凝视着庞德的眼睛,“不能做手术吗?”她问。
“你看得出什么样的病人不用做手术。在医学界,你才是侦探。”庞德苦笑着说,“我得到的答复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你有询问别的医生的意见吗?”
“不需要了。我知道我没有多长时间了。我能感觉到。”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庞德先生。”她思考了片刻,“你的同事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没有告诉弗雷泽,我更愿意维持现状。”
“你不需要担心。我让他离开了。韦弗太太和我丈夫一起走了。我告诉他,等你好转,我会尽快和你一起去女王的军队酒吧。”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在雷德温医生的帮助下,庞德坐了起来,在夹克口袋里摸索随身携带的药。雷德温医生去倒了一杯水。她留意到药品包装上的名称——第劳第拖。“那是氢吗啡酮,”她说,“这药选得不错。药效迅速。不过,你必须小心。它会让你感到疲倦,也可能会引起情绪起伏。”
“我确实感觉到疲倦,”庞德附和道,“但我发现自己的情绪非常稳定。事实上,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的心情很愉悦。”
“也许是因为你在调查。专注在某件事上可能很有帮助。你还告诉我丈夫,案子调查得很顺利。”
“这是真的。”
“什么时候结束?然后怎么办呢?”
“当它结束时你就知道了,雷德温医生,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庞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去拿手杖,“如果你能好心陪我走一趟的话,我现在想回自己的房间。”
两人一起离开了。
在村庄的另一头,潜水警员一个接一个浮出湖面。雷蒙德·丘伯站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着他们把从湖里打捞出的东西倒在他面前。他不禁好奇,庞德是如何知道它们就在湖底。
只见地上有三个盘子,上面有海仙女和梭尾螺的纹饰;一个带凸缘的碗,上面绘有一只人首马身的怪物在追一个裸体女人;几把长柄勺;一个胡椒罐,可能用来存放昂贵的香料;零零散散的几枚硬币;一个类似老虎的小雕像,还有两个手镯。对于眼前的这些东西,丘伯心中了然。这些就是从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府邸偷走的宝藏。他当时报警时,对每一件物品都做了详细的描述。但是为什么有人偷了宝藏,却只是为了丢弃它?他现在明白了,他们一定是逃跑途中经过草坪的时候,掉落了那个皮带扣,又被布伦特发现了。等跑到湖边,他们又把其余的物件扔了进去。他们在逃跑途中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他们是否已经提前计划好,等之后再回来把它们取走?他们的行为说不通啊。
“我想,就这些了。”其中一个潜水警察喊道。
丘伯逐一查看这些物件,发现全都是银制品……一大堆银子,在落日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房子位于卡迪夫市的凯德林公园附近,背靠从惠特彻奇到瑞伍比纳的铁路。它坐落在一片狭小的露台中央,两边各有三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从外表看去,全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七扇大门;七片方方正正的花园,灰头土脸的植物在花园里顽强地生长;七扇前门,七个烟囱。若是将它们随意调换位置,也几乎没有分别,但中间那扇门前停着一辆车牌号为FPJ247的绿色柯士甸A40汽车,庞德立刻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辈子都在等待。他们停车的时候,他举起一只手,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在向他们示意:他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他大概有五十多岁,人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很久以前的一场与命运落败的抗争让他疲惫不堪。他头发稀疏,胡子拉碴,深褐色的眼眸阴郁不定。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他身上穿着厚重的衣服,污迹斑斑。弗雷泽从未见过比他更孤独的人。
“庞德先生?”见他们从车里出来,他试探地问道。
“很高兴见到你,布莱基斯顿先生。”
“请进。”
他领着他们走进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厨房。从这里,他们可以望见楼下一片半荒废的花园。花园沿着向上倾斜的陡坡,向着尽头铁轨的方向延伸而去。房间里很干净,朴实无华。没有全家福,走廊的边桌上没有信件,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居住过的痕迹;没有非常私密的东西。阳光几乎照不进屋里。这一点与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那栋木屋相似,整栋房子完全置身于阴影中。
“我一直都知道,警察会想找我聊聊。”他说,“你们想喝茶吗?”他把水壶放在炉灶上,拧了三下开关才点着煤气。
“严格来说,我们不是警察。”庞德告诉他。
“没错,但你们在调查死亡案件。”
“你妻子和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死。没错。”
布莱基斯顿点点头,然后用手抚过下巴。他早上刚刚用那把用过很多次的剃刀剃过胡须。胡楂从他嘴唇下方的那道缝隙冒了出来,他的下巴上有个小口子。“我确实想过给别人打电话,”他说,“我当时在现场,你知道的,就是他死的那晚。可我又转念一想——为什么要惹麻烦?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布莱基斯顿先生,可能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期待和你见面。”
“那我希望你不会失望。”
051
他倒掉茶壶里的剩茶叶,用沸水冲洗了一遍,添上新茶,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所剩无几的牛奶。花园的尽头,一辆火车轰隆隆地驶过,喷着蒸汽,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煤渣的味道。他仿佛浑然不觉,泡好茶后,端到桌上。三人落座。
“那么我们开始吧?”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来,布莱基斯顿先生,”庞德说,“不如,你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从头开始,事无巨细。”
布莱基斯顿点点头。他倒完茶,开始讲起。
他今年五十八岁。十二年前,他从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离开后,就一直住在卡迪夫。这里有他的亲人,他的叔叔在离这儿不远的东路上经营一家电器商店。叔叔如今已经过世,他继承了这家商店,给他提供了一份生计——至少能让他勉强度日。弗雷泽猜得没错,他独自一人生活。
“我从未与玛丽真正离婚,”他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汤姆出事之后,我们两个都没办法继续生活在一起;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都不会再婚,那么离不离婚有什么意义呢?她对请律师那些事不感兴趣。我想,正因为如此,我如今还是她的合法鳏夫。”
“你离开之后再也没见过她?”庞德问道。
“我们保持着联系。会互相写信,我也会时不时地给她打电话,向她询问罗伯特的近况,问问她还缺什么;但就算她缺什么,她也永远不会告诉我。”
庞德取出他的寿百年牌香烟。侦探在办案时吸烟的情形实属罕见,可是,近来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从他在雷德温医生的诊所昏倒后,弗雷泽就心急如焚。可庞德却丝毫不动声色。在来的路上,他们坐在车里,他什么都不肯说。
“让我们回到你和玛丽最初相遇的时候,”庞德提议,“给我讲讲你们在谢泼德农场的生活。”
“那是我爸爸的财产,”布莱基斯顿说,“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家族代代相传,年代太久远了,没有人记得最初的情况。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从来都不稀罕那个农场。我爸爸常说,我就是羊群里那只黑羊,这话很有意思,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全部——一百英亩土地和一群羊。现在回头看看,我觉得对不起他。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而我却不甘心就这样生活一辈子。上学的时候,数学和科学一直是我的强项,我想去美国,成为一名火箭工程师。这多可笑,我当了二十年机械师,从来都没去过比威尔士更远的地方。你可以有大大小小的梦想,除非你走运,否则它们就一文不值。可尽管如此,我不能抱怨。我们一家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甚至一开始,连玛丽都觉得很满意。”
“你是怎么遇见你妻子的?”庞德问道。
“她住在桃伯利,离这儿大约五英里。她妈妈和我妈妈在同一所学校。某天周末,她和她的父母一起来我家吃饭,我们就是这么见面的。玛丽当时二十多岁,你想象不到她当年有多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不到一年我们就结婚了。”
“我想知道,你父母对她印象如何?”
“他们很喜欢她。事实上,我要说,那段日子,我们过得其乐融融。我们生了两个儿子:罗伯特先出生,然后是汤姆。他们在农场里长大,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放学回家,在农场你追我赶,帮我爸爸干活。我想,也许我们在农场比在其他地方都生活得更幸福。但好景不长,我爸爸负债累累,而我没有伸出援手。我在惠特彻奇机场找了一份工作,距离布里斯托尔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那是三十年代末。我负责给国家空军护卫队的飞机做定期维修,见过很多年轻的飞行员来参加训练。我知道战争就要爆发,但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这样的地方,人们很容易忘记。玛丽在村庄里打零工。我们已经各过各的了,所以出了事后,她责怪我——也许她是对的。”
“给我们讲讲孩子们的事吧。”庞德说。
“我爱那两个孩子。相信我,我没有一天不去想发生的那件事。”他的声音哽咽,不得不停顿片刻,等自己缓过来,“庞德先生,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在谢泼德农场时,我不敢说生活美满,但至少我们那个时候很快乐。孩子们有时候也会很难缠,总是打架,剑拔弩张。可是男孩子都这样,不是吗?”他的眼睛盯着庞德,似乎需要得到他的赞同,但发现他没有反应后,继续说道,“他们俩也很亲密,是最好的朋友。
“罗伯特更安静。你总会感觉,不知道他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在巴斯山谷散步,一去就是很长时间。有时候,我们会非常担心他。汤姆更加生龙活虎。他把自己当成小小发明家,总是把药混在一起,把旧设备拆开又组装在一起。我想,这方面他可能是遗传了我。我承认,我以前更宠他。罗伯特和他妈妈更亲近。他出生的时候是难产,她差点失去他。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大病小病不断。村里有个医生,叫雷纳德,总是在我们家进进出出。要我说,这就是她对他过于保护的缘故。有一段时期,她都不让我靠近他。汤姆就更好养活。我和他更亲近。总是,我们俩……”他拿出一包十只装的香烟,撕掉玻璃纸,点上一根香烟。
“自打我们离开农场后,一切都变了样。”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尖刻起来,“从那个人进入我们生活的那天起,事情就开始变了。可恶的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现在看,一目了然,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盲目、那么愚蠢。可当时,他让我们的问题迎刃而解,仿佛上帝听见了我们的祈祷。玛丽拿到了一份固定的工资,我们有了落脚的地方,孩子们可以在庄园里跑来跑去。至少,在玛丽眼中是如此,而她也是这么说服我的。”
“你们吵架了?”
“我尽量不和她吵。那只会让她与我反目。我说我有些顾虑,仅此而已。我不想让她做管家。我觉得她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记得,我提醒过她,一旦我们去了那里,我们就会被困住,就像是我们附属于他。但问题是,你看,其实没什么选择。我们没有什么积蓄。这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好的提议。
“起初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派伊府邸挺气派的,我和斯坦利·布伦特也相处得不错。他和他的儿子在那里看守庄园。我们不用支付租金;不用天天和父母挤在一起,我们可以更自由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那栋木屋却让大家闷闷不乐。它一年到头都晒不到太阳,也从来没有家的感觉。我们开始惹对方生气,甚至包括孩子们。我和玛丽似乎总是在相互指责。我讨厌她那么崇拜马格纳斯爵士,他只不过是有爵位、有很多钱而已。其余的,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这辈子从未认真工作过一天,拥有派伊府邸只是因为他有继承权。可是她看不清楚。她觉得这份工作让她与众不同。她不明白,当你在打扫厕所的时候,你终归是在打扫厕所。某个贵族的屁股坐在马桶上,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吗?我曾经和她说过一次,她很生气。但在她眼里,她既不是清洁工,也不是女管家,她是庄园的女主人。
“马格纳斯有一个儿子,叫弗雷德,但当时他的年纪还非常小,脾气却很乖戾。父子俩关系疏远。于是,他那贵族老爷派头让他开始打起我儿子的主意。他常常鼓励他们在他的庄园玩耍,还用小礼物来哄他们开心——这里放三个便士,那里留六个便士。他还怂恿他们对内维尔·布伦特恶作剧。那时,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们在一场车祸中丧命,内维尔接替他父亲在庄园工作。要我说,他这个人有些古怪。我觉得他的脑子不太对劲。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监视他、嘲笑他,朝他扔雪球什么的。这么做很残忍。我真希望他们没有如此做过。”
“你阻止不了他们?”
052
我什么都做不了,庞德先生。我怎样说才能让你理解?他们从来不听我的话。我不再是他们的‘爸爸’。几乎从我们搬过去的那天起,我就发现自己被推到了一边。马格纳斯,马格纳斯……大家张口闭口都是他的名字。当孩子们拿到成绩单,没有人关心我怎么想。你知道吗?玛丽会让孩子们到宅邸去,把成绩单拿给他看,就好像他的态度要比我这个当父亲的还重要。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庞德先生。我开始憎恨那个男人。他总是有办法让我觉得自卑,提醒我,我寄居在他的屋檐下,生活在他的土地上……好像我一开始就想住在那里一样!还有,那件事是他的错,我向你发誓。他杀了我儿子,是他亲手造成的;与此同时,他也毁了我。汤姆是我生命中的那束光,他一走,我什么也没有了。”他陷入沉默,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你看着我!看看这个地方!我常常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要落到这步田地。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可却落得这种下场。有时候我想,我为我没做过的事受到了惩罚。”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
“我是无辜的,没做错任何事。一切都与我无关。”他停下来,视线落在庞德和弗雷泽身上,看他们谁敢提出质疑,“是马格纳斯·派伊的错,该死的马格纳斯·派伊。”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战争爆发后,我被派到了博斯坎普城,主要负责飓风战斗机的维修。我离家很远,其实不太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我偶尔周末回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玛丽变了很多。她每次见到我都不高兴。她偷偷摸摸的……就像藏着什么秘密。很难相信,她就是我当初遇见并娶回家、在谢泼德农场生活的那个女孩。罗伯特也不怎么搭理我。他是他妈妈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汤姆,我几乎都不值得露面。
“不管怎样,马格纳斯爵士取代了我的位置。我跟你说过那些游戏。他和孩子们——我的儿子们——爱玩一个游戏。他们痴迷于埋藏的宝藏。是啊,男孩子都喜欢这类游戏,但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派伊家的人曾在丁格尔幽谷挖出一大堆宝藏——古罗马的硬币,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他把它们陈列在家里。所以,他轻而易举就把他们俩变成了寻宝猎人。他把巧克力包在锡箔纸里,有时候是几块六便士或是半克朗[1]的硬币,把它们藏在庄园各处。然后,他会给他们提供一些线索,打发他们去寻宝。他们可能会花一整天时间四处寻觅,而你却不能去抱怨。因为这会让他们在户外活动,对他们有好处,不是吗?而且,还很有趣。
“但他不是他们的父亲。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一天,他玩得太过火了。他有一块金子,不是真金,是黄铁矿,就是人们口中的‘愚人金’。他有很大一块,决定把它作为奖品。当然,汤姆和罗伯特不知道两者的区别。他们以为是真的金子,他们极其渴望得到它。你知道他把它放在哪儿了吗,就是那块该死的‘愚人金’?他把它藏在湖边的一丛灯芯草里。他把他们引到了岸边。十四岁和十二岁的孩子。他把他们带到那里,好像自己的的确确竖了警示牌一样。
“事情就是这样。两个男孩分头寻找。罗伯特去了丁格尔幽谷,在树林里搜寻。汤姆下到湖里。也许他是看到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子,也许破解出了某条线索。他甚至不需要弄湿双脚,但他太兴奋了,决定蹚着水过去。后来呢?也许他被绊了一下。湖底生长着很多杂草,它们可能缠住了他的腿。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下午三点一过,布伦特就带着割草机来了。他看见我的孩子脸朝下浮在湖面上。”说到这儿,马修·布莱基斯顿的声音嘶哑,“汤姆淹死了。”
“布伦特尽力了。汤姆离岸边不过几英尺远,他把他拖回岸上。然后,罗伯特从树林里走出来,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他跳入水中,嘶吼着在水中跋涉;他向他们走去,冲着布伦特喊着救命。布伦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罗伯特在学校学过基本的急救知识,他尝试给弟弟做人工呼吸。但是太迟了,汤姆已经死了。这些是我后来才从警察那里得知的。所有牵扯进这件事的人,他们都谈过了:马格纳斯爵士、布伦特、玛丽和罗伯特。你能想象我的感受吗,庞德先生?我是他们的父亲,但我当时却不在。”
马修·布莱基斯顿垂下头。他掐着香烟的手攥成拳头,死死地抵着脑袋,烟袅袅升起,他一言不发。这一刻,弗雷泽才完全意识到,这个房间是多么狭小,而破碎的生活有多么令人绝望。他突然明白,布莱基斯顿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他将自己放逐了。
“你们还要喝茶吗?”布莱基斯顿突然问道。
“我去吧。”弗雷泽说。
没人想喝茶,但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下去。弗雷泽站起来去倒水,他庆幸能逃离片刻。
“我回到了博斯坎普城,”当新鲜的茶水端上来时,他又开始说道,“等下一次我回到家里,我已猜中了风向。玛丽和罗伯特拉起了吊桥,神色戒备。从那以后,她对他寸步不离,一刻也不放松警惕。而且,他们似乎也不想认识我这个人。我愿意为我的家人尽一分力量,庞德先生,我发誓我愿意。罗伯特总是说我抛弃了他们,但这不是事实。我回到了家里,可家里没有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布莱基斯顿先生?”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六。在他母亲的葬礼上。”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布莱基斯顿深吸一口气。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捻灭。“人们常说,当一对夫妻失去一个孩子,两个人要么更亲近,要么会渐行渐远。玛丽最让我伤心的地方在于,汤姆走后,她再也不让我靠近罗伯特了。她在防着我!你能相信吗?我失去了一个儿子还不够,最后失去了他们俩。
“我心底的某处从未停止对她的爱。这才是悲哀的事。我和你说,我常常在她生日的时候、在圣诞节那天,给她写信。我有时会给她打电话,至少她允许我这么做。但是她不想让我靠近她——她说得很清楚。”
“你最近跟她说过话吗?”
053
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几个月前——不过你可能不会相信。在她死的那天,我其实给她打过电话。最怪异的是,那天早上,我被树上的一只鸟儿吵醒了,它发出那种吓人的‘咻咻咻’的叫声。那是一只喜鹊。‘一只喜鹊,现悲伤。’你听过那首童谣吗?呃,我看见卧室窗户外面的那个邪恶的小家伙,披着黑白相间的羽毛,眼珠里精光四射。突然,我的胃里一阵恶心,就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知道坏事要发生了。我去了店里,但无心工作,反正也没有客人上门。我满脑子都是玛丽,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最后,我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但她没有接,因为我打过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已经死了。”
他摆弄着香烟盒里的玻璃纸,用手指把它从盒子里抽出来。
“几天后,我听说她死了。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你相信吗?甚至没有人费心给我打个电话。你也许以为罗伯特会通知我吧,但是他满不在乎。不管怎样,我得去参加葬礼。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俩年轻的时候在一起过。我不能不送她最后一程。我承认,在葬礼上露面这件事让我感到紧张。我不想大惊小怪,让大家都围着我转,所以我故意迟到,还戴了一顶帽子,用帽檐遮住脸。我比以前瘦了不少,现在也快六十岁了。我想只要能避开罗伯特,就不会被人发现,最后就是这样。
“我确实看见他了。他旁边站着一个姑娘,我很高兴看见这一幕。这正是他需要的,他小时候总是孤零零一个人。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很漂亮。我听说,他们要结婚了,也许等他们有了孩子,可能会让我去探望。人是会变的,不是吗?他说我那时没有陪在他身边,如果你见到他,记得告诉他真相。
“重新回到村子里的感觉很奇怪,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喜欢那个地方。我再次见到了那些熟人——雷德温医生、克拉丽莎、布伦特,还有其他人。我注意到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没有露面,这让我觉得好笑。我敢肯定,玛丽要是知道了,会很失望!我总是和她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许他不在场也不错。我不确定,那天若是见到他,我会做出什么举动。之前的事都怪他,庞德先生。玛丽给他当用人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所以是两条人命——玛丽和汤姆。要不是因为他,他们现在都还活着——”
“所以五天后你去了他家?”
布莱基斯顿垂下头。“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那里?”
“有人看见你的车了。”
“嗯,我不否认。是的。这么做很愚蠢,但是那个星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回去了一趟。事情是这样的,我想不通。先是汤姆,然后是玛丽,两人都在派伊府邸丧命。听我这么说,你没准以为我在供认,是我回去杀了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和他谈谈,问问他玛丽的事。除了我以外,每个参加葬礼的人,他们都有人可以聊天,但我没有。在我妻子的葬礼上,甚至没有人认出我来!我只是想抽五分钟时间,和他谈谈玛丽的事,有那么不合理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
“还有一件事。也许你会因此而看不起我。我是在打他钱的主意,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我儿子。有人在替你工作的时候死了,这就是你的责任。玛丽为马格纳斯爵士工作了二十多年,他有责任照顾好她。我想,他也许帮她安排好了——你知道的,一笔养老金什么的。我知道罗伯特永远不会接受我提供的任何经济上的帮助,即使我能负担得起。但是,如果他打算结婚,难道他不该有个像样的开始吗?马格纳斯爵士对他一向心软。于是,我想到,我可以代表罗伯特向他求助。”他停下来,移开目光。
“请继续。”
“我开了几个小时车回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店里生意一直很忙。我记得,我到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半。我看了看手表,但问题是,庞德先生,一到那里我就有了新想法。我不确定我有那么想见到他,我不想被羞辱。我在车里坐了大约一个小时才下定决心,既然千里迢迢来一趟,就不妨试一试。我开到那栋宅邸前,已经大约八点半了。我把车停在了木屋后我平常停车的地方,我想,这是习惯使然,别人也有同样的想法。门上靠着一辆自行车。我后来才想起这回事。也许我当时应该再好好琢磨一下。
“不管怎样,我把车开上车道。过去的回忆全都向我涌来,在我眼前浮现。湖泊就在我的左边,我不敢转过头去看它。那天晚上,月亮出来了,花园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就像印在照片上一样。附近似乎没有其他人。我没有试着隐藏自己,径直走到大门前,按了门铃。我看见一层窗户里面的灯亮着,估计马格纳斯爵士在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打开了门。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模样,庞德先生。我上次见他是十多年前,当时我刚搬出木屋。他比我印象中要魁梧,当然也更加肥胖,把门口挡得严严实实。他穿着西装打了领带……颜色亮丽。他手里夹着一根雪茄。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但紧接着他就笑了。‘是你!’他就说了这么多。他朝我吐出这两个字。他不算是怀有敌意,但他面露惊讶,还有别的情绪。他脸上还挂着那种奇怪的微笑,就好像他觉得很有趣。‘你来干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马格纳斯爵士,我想和你谈谈,’我说,‘是关于玛丽的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这才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在家。”
“‘我现在不能见你。’他说。
“‘我只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不行,你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你以为现在是晚上几点?’
“‘拜托了——’
“‘不行!明天再来。’
“他正要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这我看得出来。但在最后一刻,他停下来,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054
“狗?”庞德一脸茫然。
“我早该和你说。当我们最初搬到派伊府邸时,我们养了一条狗。”
“它的名字叫贝拉。”
“是的,没错。它是杂交品种,一半拉布拉多犬,一半柯利牧羊犬的血统。是汤姆十岁生日时,我送给他的一份礼物。而从它来的那天起,马格纳斯爵士就表示反对。他不希望它在他的草坪上乱跑,吓到小鸡。他不想让它在花圃里乱刨。我来告诉你,他其实不想要什么。他不想让我给我的儿子买礼物。他想要完全控制我和我的家人,因为这条狗与我有关,是我送给汤姆的礼物中他非常喜欢的,所以他必须要把它弄走。”
“他杀了它?”弗雷泽问道。他想起庞德在木屋的房间里找到的那个项圈,那小小的东西让人看了难过。
“我无法证明是他干的。也许是他让布伦特替他解决的。我可不会放过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畜生。前一天,狗还好端端的,第二天就不见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在丁格尔幽谷找到了它,它的喉咙被割断了。汤姆伤心欲绝。有谁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小男孩?”
“似乎非常奇怪,”庞德咕哝了一句,“马格纳斯爵士好久没见你了。你突然造访,深夜登门。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和你说狗的事?”
“我不知道。”
“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也不重要,因为就在那时,他关上了门。当着我的面,当着一个妻子死了还不到两个星期的男人的面——关上了门。他甚至没打算让我迈过他家的门槛,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阵良久的沉默。
“你刚才描述的那场对话,”庞德说,“你认为有多接近真实情况?那些话是马格纳斯爵士的原话吗?”
“我能回忆起来的就是那些,庞德先生。”
“他没有,比如说,打招呼的时候称呼你的名字吗?”
“他知道我是谁,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但是没有称呼我。只是说了两个字——‘是你!’好像完全不拿我当回事。”
“你接着做了什么?”
“我能怎么办?我回到车上,开车走了。”
“你之前看见的那辆自行车。它还在那里吗?”
“我记不清了,说实话,我没有留意。”
“所以你就离开了……”
“我很生气。我大老远开车过来,没想到立刻就被赶了出来。我开了大约十英里到十五英里,然后,你知道吗,我改变了主意。我还在想着罗伯特,还在思考怎样才是对的。该死的马格纳斯·派伊,他以为他是谁,竟敢在我面前摔门?从我遇见那个人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对我颐指气使,我突然觉得受够了。我开车回到派伊府邸,这次我没有把车停在木屋附近。我径直开到了府邸大门前,从车上下来,再次按门铃。”
“你离开了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我没有看表,当时没有在意时间。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做个了断。只是这一次,马格纳斯爵士没有来开门;我又按了两遍门铃,还是没动静。于是,我跪下来,打开信箱口,打算冲他喊话。我正要告诉他,他是个该死的懦夫,他应该到门口来。”布莱基斯顿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他。地上流了很多血,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倒在走廊里,就在我眼前。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头被人砍掉了。谢天谢地,他的尸体没有正对着我。但是我立刻就明白过来,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
“我很震惊。不仅如此,简直目瞪口呆,就好像被人一拳打在脸上。我感觉身体在往下滑,我以为自己要晕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我知道,在我折返的短短二十分钟里,有人杀了马格纳斯爵士。也许我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他们可能就和他在一起。他们可能在走廊里听到了我说话。也许是等我离开以后他们才动的手。”
布莱基斯顿点了一根香烟。他的手在颤抖。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庞德先生。你为什么不报警?呃,很明显,不是吗?我是最后一个看到他活着的人,但同时我又有理由希望他死。我失去了儿子,因此而怪罪马格纳斯爵士;我失去了妻子,她又在为他工作。他那时就像宴席上的魔鬼,如果警察在寻找嫌疑犯,他们会直接盯上我。我没有杀他,但我马上就能猜到他们会怎么想。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爬起来,回到车里,用最快的速度开走了。
“车穿过大门的时候,另一辆车开了过来。除了一对车头灯外,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担心,无论开车的人是谁,他都会记下我的车牌号,然后举报我。是这么回事吧?”
“车里是派伊夫人,”庞德告诉他,“她刚从伦敦回来。”
“唉,我很抱歉,让她独自去面对。她一定觉得很恐怖。但我当时一心想要赶紧离开。那是我唯一的念头。”
“布莱基斯顿先生,你去拜访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时候,你是否知道和他在屋里的人是谁?”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有没有可能是个女人呢?”
“说来也奇怪,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有秘密约会,或者不管你们想怎么形容,他的表现也会如此。”
“你是否知道,你的儿子是杀害马格纳斯爵士的嫌疑犯之一?”
“罗伯特?为什么?这太疯狂了。他没有理由杀他。事实上,我和你说,他一直很尊敬马格纳斯爵士。他们交情深厚。”
“但他的动机和你的完全一样。他认为马格纳斯爵士应该为他弟弟和母亲的死负责。”庞德在布莱基斯顿开口回答前,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我只是觉得有些费解,你之前没有主动把你掌握的情况交代清楚。你说你没有杀他,但保持沉默却会让真正的杀手逍遥法外。比如,自行车那条线索就非常重要。”
“也许我应该早点交代,”布莱基斯顿回答说,“但我知道这会对我不利,就像以前一样。说真的,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靠近过那个地方。有时,你会在一些书里看到被诅咒的房子。我一直认为那是一派胡言,但我相信派伊府邸就是如此。它杀死了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如果你把我和你说的话告诉警察,我的下场可能是被绞死。”他苦笑了一声,“然后,我的命也被他拿走了。”
057
回来的路上,庞德几乎没怎么说话,詹姆斯·弗雷泽知道,最好不要打断他的思绪。他老练地驾驶着沃克斯豪尔,在不同的变速挡之间切换,在道路中央稳稳地行驶。太阳落山,阴影从四面八方逼近。这是他唯一一次坐在方向盘后,觉得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之前他们乘着奥斯特渡轮横渡塞文河,坐在一起一路无言,威尔士海岸向身后飞逝而过。弗雷泽饿了,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东西。渡船上卖三明治,但看着没有食欲;而且,庞德也不喜欢船上的食物。
他们到达对岸后,开车穿过格洛斯特乡村,和布莱基斯顿去见马格纳斯·派伊爵士时的路线一样。弗雷泽希望七点前能回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赶上吃晚饭。
终于,车子抵达巴斯,开上了通往派伊府邸的那条路,在他们的左边,山谷绵延不绝,黑黢黢的一片。
“金子!”庞德一直没有说话,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弗雷泽吓了一跳。
“什么?”他问。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藏起来的那块‘愚人金’……我相信,一切都围绕它展开。”
“可是‘愚人金’一文不值。”
“对你来说是这样,詹姆斯,对我也是一样。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它害死了汤姆·布莱基斯顿,他想把它从湖里捞出来。”
“哦,没错。你知道的,那片湖泊是这个故事里一个黑暗的部分,就像亚瑟王故事里的那些湖泊。孩子们在湖边玩,其中一个在湖里溺死了。而马格纳斯爵士的银器,也是在那片湖里发现的。”
“你知道吗,庞德。你这么说有些牵强。”
“我在想亚瑟王、龙和女巫。这个故事里也有一个女巫、一条龙和一个没有解除的诅咒……”
“我想你知道是谁干的。”
“我什么都知道,詹姆斯。我只需要把它们联系起来,整件事就会非常清楚。有时候,你知道吗,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线索引向了最终的真相。牧师在葬礼上的致辞,或是那一小片被焚毁的纸——它们暗示了一种可能性,但却引出另一种不同的可能性。木屋里锁上的那个房间。它为什么上锁?我们以为已经找到了答案,可接着仔细一想,就会发现我们错了。那封寄给马格纳斯爵士的信。我们知道是谁写的。我们知道原因。可这一次,我们又被误导了。我们必须要思考。这些都是猜测,但很快我们就会发现,没有别的办法了。
“马修·布莱基斯顿有帮到你吗?”
“马修·布莱基斯顿告诉了我我想知道的一切。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真的吗?他做了什么?”
“他杀了他的妻子。”
伦敦,伏尾区
很恼人,是不是?
星期天下午,我看完手稿,立刻就给查尔斯打电话。查尔斯是我的上司,三叶草图书公司的执行总裁。阿提库斯·庞德系列丛书就是三叶草图书公司出版的。我的电话被直接转进了语音信箱。
“查尔斯,”我说,“最后一章怎么回事?给我一本侦探小说,却连凶手是谁都没说清楚,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你能回电话吗?”
我走进厨房。卧室里的两瓶干白都见了底,羽绒被上沾着玉米薯片的碎屑。我知道我在屋里待得时间太长了,但外面依旧又阴冷又潮湿,我懒得出去。家里没有像样的能喝的东西,所以我打开了一瓶拉克酒[1],这是安德鲁上次去克里特岛带回来的。我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又倒了回去。毕竟都是从希思罗机场运进来的,味道和其他外国烈酒没什么区别。不对。我拿过手稿,重新看了一遍,想弄清楚它缺了多少页。从上下文判断,最后一章的名字应该是“永远不能说的秘密”,这才恰当。既然庞德宣称他已经弄清楚了真相,那大概就还只差两到三个小节。就此推测,他会把所有嫌疑人聚集在一起,告诉他们真相,然后逮捕真凶,回到家里,离开人世。我知道艾伦·康威之前就想要结束这个系列了,但他果真这么做了,还是让人感觉有些错愕。他给他书中的主角安排的最终结局是得了脑瘤,我觉得有些缺乏新意,但也无可争议,我想,这就是他选择这么写的原因。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我流下一滴眼泪,更多的也是因为忧心书出版之后的销量。
那么,是谁杀了马格纳斯爵士?
我没有其他事可做,于是,拿出一沓纸和一支笔,坐在厨房里,把手稿放在手边。我甚至想到,查尔斯没准是故意为之,他是在考验我。等我星期一走进办公室,他一定已经到了,他总是第一个来上班——在他给我最后那一部分手稿前,他就会问我,有没有把案子破了。查尔斯身上确实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幽默感。我经常看到他被自己讲的笑话逗得咯咯笑,可在场的其他人却没有意识到他在讲笑话。
我叫苏珊·赖兰,是三叶草图书公司小说部门的负责人。这个职位并不像听起来那么重要,因为整栋大楼里只有十五个人(还有一条狗)。我们一年出版的书不超过二十本,其中大约一半还是我做的。尽管我们是个小公司,但签的都是好作家。有几位备受尊敬的文学奖得主,一位奇幻畅销书作家,还有一位新近儿童文学奖得主。我们无法承受烹饪书籍的制作成本,但之前我们做的旅行指南、自助和传记类书籍都卖得很好。然而,有一个明显的事实,艾伦·康威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大牌的作者,我们的整个商业计划都取决于《喜鹊谋杀案》大卖。
公司十一年前由查尔斯·克洛弗成立,他是出版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跟着他白手起家。我们在猎户星出版集团共事过,那时他决定跳出来单干。他在大英博物馆附近买了一栋建筑用来办公。那栋建筑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三层楼,狭窄的走廊,破旧的地毯,木头隔板,光线不足。当时其他所有人都紧张兴奋地迎接二十一世纪——每当涉及社会或是科技变革时,出版社通常不是最先响应的行业——出版人往往都守着古老的行当怡然自得。查尔斯·克洛弗和格雷厄姆·格林[1],安东尼·伯吉斯[2]和缪丽尔·斯帕克[3]一起工作过。他甚至还有一张和年迈的诺埃尔·考沃德[4]共进晚餐的照片,虽然他总是说他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想不起餐馆的名字,也回忆不起这位杰出人士说过的只言片语。
我和查尔斯一同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以至于大家以为我们以前一定是恋人,其实我们从来都不是。他已婚,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劳拉,马上要为他诞下第一个外孙。他住在帕森格林居民区的一栋大房子里,双门脸,十分气派。他和妻子伊莱恩已经拥有房子的所有权三十年了。我在那里吃过几次晚饭,总有风趣的同伴作陪:美酒佳肴,谈天说地,一直聊到深夜。据说,他不太喜欢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社交,至少不和出版界的人交往。他读过很多书,会拉大提琴。我听说他在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吸食了不少毒品,但你现在看他的状态,简直不敢相信这段往事。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从上周二到周五,我一直在陪一位作家东奔西跑;我们在伯明翰、曼彻斯特、爱丁堡和都柏林都举办了活动,还接受了电台和纸媒的采访。读者反应出乎意料得好。当我周五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公司,他已经下班去过周末了。《喜鹊谋杀案》的打印稿一直在我桌上等着我。等星期一来到公司,我把包放下,打开电脑,我突然想到,他和我一定是同时开始审稿,那么他把稿件留给我的时候就不可能知道它是残缺的。
他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了,就在一层我办公室外走廊的另一端。他从办公室里可以望见外面的大街——新牛津街和布卢姆茨伯里街。我办公室所处的位置更加安静。他有一间雅致的方形办公室,里面有三扇窗户,当然还有书架,陈列着数量惊人的奖杯。查尔斯其实并不喜欢颁奖典礼。他认为它们是无可避免的祸害,但这些年来,“三叶草”赢得了大大小小的奖项——金笔尖[5]、金匕首、独立出版奖——不知怎么,它们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房间里井井有条。查尔斯喜欢知道每样东西的位置,他有一个秘书,杰迈玛,帮他打理琐事。她似乎不在他附近。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摆着给自己打印的那份《喜鹊谋杀案》纸稿。我看到他一直在用一支红色钢笔在纸张空白处做笔记。
我必须要描述一下查尔斯那天的样子。他六十三岁了,像往常一样穿西装打领带,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边的金戒指。这是伊莱恩送给他的五十岁生日礼物。每次走进光线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他总是让我感觉,他就像那部经典电影中的教父一样。虽然没有那种危险的气质,但是查尔斯的外表很像意大利人:他的目光犀利、鼻梁非常窄,颧骨颇有几分贵族特征。他的头发花白,随意地垂下,发尾扫过锁骨。以他这个年龄来说,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不是因为他天天往健身房跑,而是他很有自制力。他来上班时经常带着他的狗,它现在就在屋里——一只金色的拉布拉多犬卧在桌子下面的折叠毯上打瞌睡。
那只狗的名字叫贝拉。
“进来吧,苏珊。”他边说边在房间里冲我挥手。
我带着那份手稿,走进办公室,坐下,这才发现他脸色很苍白,几乎是一脸震惊。“你听说了吗?”他说。
我点了点头。所有报纸上都刊登了文章,我听说作者伊恩·兰金在《今日》节目里还聊起他。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一定是心脏病发作。难道这不是最常压垮他这个年龄段男人的疾病吗?但是我错了。现在有人说,他的死是一个意外,就发生在弗瑞林姆镇附近他的家中。
“这是一个可怕的消息,”查尔斯说,“实在是可怕。”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问道。
“警察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我和洛克警司通过话。我想,他是从伊普斯威奇镇打来的。他的消息和广播中说的一样——是一场意外事故,但他没有提供更多细节。然后,今天早上,就在几分钟前,我收到了这个。”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旁边的信封被粗鲁地撕开了。“早上邮递员送来的,是艾伦写的。”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他把信递给我。
那封信很重要,所以我又原封不动地复印了一份。
萨福克郡
弗瑞林姆镇
格兰其庄园
亲爱的查尔斯:
我不喜欢道歉,但是我承认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身体就不太舒服。你知道我最近都身体不适,我不想告诉你,但是我还是坦白说吧,我身体不好。
其实,这是委婉的说***敦诊所的医生希拉·班尼特了解具体情况,但是事实上我就要死了,是这个世界上最他妈老套的死法。我得了癌症,不能动手术。
为什么是我?我不抽烟,很少喝酒。我的父母都活到很大年纪。总之,我还有大概六个月的时间,如果我去接受化疗和其他各种治疗的话也许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058
听到这话,宇多山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躲开宫垣的视线,装做若无其事地巡视起房间里的布局来。房间呈正方形,地面上铺着象牙色的地毯。墙壁是凝重的砖色。中间是他现在正坐着的一套古色古香的沙发。宫垣把它叫做弥诺陶洛斯厅。
房间的最里边靠墙摆放着餐具柜。柜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很精美的长着两只大角的水牛头。大概为了和这个房间的名字相协调吧。弥诺陶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的怪物。
传说它住在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迷宫里。这个用怪物命名的房间位于迷宫馆的最深处,黑色水牛头上镶的玻璃眼球在房间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仿佛是活的一样,透出对冒失的来访者的敌意,使宇多山感到有些压抑。
“噢!我想起来了,”宫垣说,“还没最后定下来。还是先告诉你一下吧。”
“哎?哎……”
“你怎么了?一脸的惊恐。”
宇多山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墙壁上的水牛眼睛吓人,就含混地摇摇头。
“4月1日是我的生日。我想在这个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生日聚会,也就是过一个60岁的生日。到时候请你务必来,如果方便请你夫人也一起来。”
“这个……好,我一定来。”如果是两三年以前,把人请到家里聚会,对独身一人的宫垣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他经常把一些年轻作家和编辑请到家里一起喝酒。
“反正我还会给你发请帖的。希望你提前安排好你的工作。”
宇多山看着宫垣毫无表情的脸问道:“还邀请其他人吧?”
“我还没想好,不过人数不会太多,基本都是你认识的人。”
宇多山在脑子里搜索着他所熟悉的人的名字。这时宫垣又说:“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您说的是……”
“去年年底,因为一件小事认识了一个九州的什么寺院的人。他说他排行第三,反正见面就知道了,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哎!”
“那,怎么样?你轻易不来,吃了晚饭再走吧。厨师就是刚才那个阿姨。你不要看她那个样子,菜做得还是不错的。”
“啊,不,您不要误会。”宇多山看了下手表说,“我妻子现在在我老家。她现在正怀着孕,我不太放心。”
“是吗?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宫垣那白色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宇多山也知道宫垣讨厌孩子,但不这样说,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拒绝的借口。
宇多山郑重地低下头道歉说:“实在抱歉,请您原谅。”
而宫垣则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说着又点上一支烟。但抽了两三口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把烟掐灭。
两个人又闲聊了半个小时左右,宇多山起身告辞。
宇多山不清楚眼前这个作家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但他清楚,这位作家内心深处还有创作的热情。可以说这是他此行的一个收获。但,宇多山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他和活着的宫垣的最后的交谈。
“到底是春天了,海水的颜色和我春节回来时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桂子大声说。
宇多山面带笑容。他很欣赏妻子这种无优无虑、带有孩子气的口气。她比宇多山小七岁,不过,毕竟今年也33岁了。他顺着妻子的视线看了一眼右边宽阔的若狭湾。
的确和三个月前看到的大海大不相同。太阳的颜色不同,微微晃动着的海水的蓝色不同,浪花的白色也不同。
“不过,我还是喜欢冬天的日本海,颜色虽然暗一些,但使人感到有一种深度。宇多山,你觉得如何?”结婚已经四年了,但桂子仍然叫自己的丈夫“宇多山”。
宇多山心想,大概到了夏天,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妻子就不会这样称呼自己了。他在考虑如何回答妻子的问话。
“提起冬天的大海,我首先想到的是可怕。我堂哥就是在我上小学时掉进大海里淹死的。说是去海里钓鱼,可转眼之间就被大海吞没了。”
“噢,记得你曾经说过。”
“好像是说过。”
4月1日是星期三。这天下午,宇多山带着妻子桂子前往宫垣叶太郎的迷宫馆。和年初一样,还是走沿海边的178号国道。这次也是开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汽车。
正好两周前他接到宫垣叶太郎的秘书井野满男寄来的信,信中邀请他参加宫垣叶太郎64大寿的生日聚会。请柬上说,定于4月1日下午4点在迷宫馆举行生日聚会,晚上住宿计划安排在迷宫馆,请他出席,具体事宜请他与井野联系。
关于生日聚会的事,春节见宫垣时,宇多山曾亲耳听他说过。因此,他事先已经对自己的工作安排作了调整。何况邀请函中还动员宇多山携夫人一同前往,因此宇多山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宫垣在东京时,宇多山曾向他引见过自己的妻子桂子。因此,桂子对宫垣并不陌生。而且,桂子目前处在怀孕的稳定期。惟一让宇多山放心不下的是参加生日聚会的人数。
虽然宫垣说过人数不多,但他还是觉得要是人数太多,带桂子去就不太合适。虽然桂子性格并不怎么内向,但她多少有些怕见生人。何况目前桂子身体处于一个特殊的时期,生人过多对她是不利的。不过,当宇多山和平时住在东京的井野满男通过电话后,他的顾虑差不多全打消了。因为,宫垣的秘书井野满男告诉他说,包括他们夫妇在内,参加者计划是八人。而且,这些人桂子差不多全都认识。
“哎!还有多远呀?”大概是看够了车窗外面的景色,桂子打了个哈欠问宇多山。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丹后半岛的顶端——经之呷了。”
“宫垣先生住的这地方也太偏僻了。虽说上了点年纪,但也不至于离开东京来这么个地方,我实在是理解不了。”
“这里是他父亲的家乡。”
“那也不至于这样,”桂子还是感到难以理解地说,“他就不感到寂寞吗?”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喜欢寂寞’。”
“他独身了一辈子,又不喜欢孩子,真是个怪人。”
“他是有点怪,但并不是个坏人。”
“这我懂。他住在东京时,我也曾去过几次,每次他都笑嘻嘻地跟我说话。”
“那是因为他好像很喜欢你呀。”
桂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吗?”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他就不感到寂寞吗?”停了一下,桂子又说,“不过,先生年轻时很风流啊。”
“好像是的。”宇多山想起过去曾多次听到过关于宫垣的风流韵事。
听说宫垣年轻时是个很吸引女人的美男子。即使过了中年,如果他有这方面的念头,估计找个女人也应该不成问题。但到底是上年纪的人了,近年来很少听说他在这方面的传闻。
“他就没有一个想娶的女人吗?”
“这个么……”宇多山眼前忽然浮现出三个月前所看到的宫垣来。他轻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要形容现在的宫垣,无论如何也得用“孤独老人”这个词;而以前宫垣在东京时,宇多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059
“一旦过起隐居生活,毕竟还是寂寞啊。”桂子说。
“不然他也不会把我们叫到这里参加生日聚会呀。今天来的人全都是先生平时喜欢和器重的人呐。”
“是啊!”
宇多山从侧面看着妻子的脸,把井野满男在电话里列举的人名又复述了一遍:“须崎昌辅、清村淳一、林宏也、舟丘圆香,还有鲛岛智生。这五个人你不是也见过吗?”
“对,他们不都是作家吗?”
“鲛岛是评论家。”
“都差不多。你等等——我记得他的笔名是……”
桂子微微闭上眼睛,用食指点着自己白白的额头把五个作家和评论家的笔名依次说了一遍。
宇多山刚才说的名字全是他们的真名。他们都是宫垣主办的杂志《奇想》的新人奖获得者,写作时都使用笔名。但他们的“师傅”宫垣叶太郎却不喜欢用笔名。宫垣曾说过,如果笔名仅仅写在纸上,那倒也罢了。但在日常生活中也彼此用笔名称呼,就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了。《棒槌学堂》
而宇多山则赞成使用笔名。他觉得对于编织脱离现实的梦幻世界这个职业来说,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假面具的。如果宫垣讨厌笔名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喜好,那倒也罢了;但他不是不喜欢某个笔名,而是对笔名这一形式持否定态度。宇多山对这一点感到很难理解。他甚至认为,也许是因为宫垣坚持用自己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故而以此来要求年轻人。
总之,由于这个原因,包括责任编辑,他的弟子们在“师傅”面前从不用笔名相称。这在他们中间已经成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二、三、四……”桂子在扳着手指头嘟嚷着数人数,“哎!”她瞅了瞅开车的宇多山说,“不是说,连我们两个在内,来参加聚会的人一共是八个吗?那另一个人是谁呀?”
“这个……”宇多山拿起仪表盘上的香烟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听说不是什么作家或编辑,好像是什么寺院的和尚。”
“和尚?”桂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春节我去看先生时,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哼哼!”
“有个把新面孔出场也不错嘛。”
“那倒也是。哎!不行!宇多山!”
给桂子这样一说,拿着打火机刚想点嘴上的香烟的手又放了下来:“对不起,差点犯错误。”桂子怀孕期间在她的房间里是不允许抽烟的。
“那,咱们休息一下吧。哎!那是经之呷吗?”右前方突出到海中的不太高的山顶上,隐约可见一座白色的灯塔。宇多山点了点头,在路边把车子停了下来。
白色的公路护栏为大海勾勒出了一条海岸线。海水拍打着瘫卧在岸边的黑色岩石,那声音非常悦耳。风还带着冬天的寒意,但和煦的阳光照在衣服上使人感到暖融融的。
宇多山切实感受到了春天的来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在这样的季节来这个地方了。
他吸了口香烟,面对大海用力伸了个懒腰。像这样置身于明媚景色之中,宇多山感觉似乎能够理解逃离喧嚣拥挤的东京,而来到这里的老作家的心情。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桂子从车上下来了,没想到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哎……对不起!”
宇多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背后。
“实在抱歉,我有点困难想请您帮忙。”
说话的男人年纪比宇多山还年轻,大概有三十六七岁。身穿一件蓬松的黑毛衣和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脸色微黑而瘦削,中间长着一个稍微带钩的鼻子。眼窝深陷,眉毛很浓。男子眯着眼鞠了个躬说:“请原谅,我吓着您了。”这个男子是个瘦高个,当他弯下腰时,身材矮小的宇多山才可以平视眼前的他。
宇多山很客气地问眼前这个男子:“您发生了什么事?”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看是否有可疑之处。
男子用手拢了拢自己蓬松的头发,不好意思地朝公路上指了指,说:“我的车抛锚了。”公路的前方有一处弯道,左侧的岩石挡着了视线。但隐隐约约看得见红色汽车的尾部。
“是轮胎破了,还是别的什么故障?”
“不是的,好像是变速器失灵了。”
“噢,那就麻烦了。”
“想请人来修理,可附近又没有电话亭。我束手无策,已经在这里呆了老半天了。您能否把我带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啊。”说着,宇多山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来。乍一看,这个男子颇令人起疑心。但从他的言谈举止上看,并不像个坏人,而且还使人产生好感。
“没问题,请上车吧!”说着宇多山朝自己的汽车走去。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2点50分,离规定的时间还早。
桂子从汽车里下来,歪着头问道:“哎!发生了什么事啊?”
“说是汽车抛锚了。”
“实在对不起!”男子边举起右手跟桂子打招呼,边看自己的手表。只听他嘟嚷着说:“这怎么办呢?!”
“你是否有什么急事?”
“是的,和人约好的,4点钟必须去一个地方。”
“噢,你是说4点钟?”时间和宇多山他们的一样,“那你要到什么地方啊?”
“要到一个叫Txx的很僻静的地方。”
宇多山吃了一惊,于是停下来重新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来:“莫非……你要去的地方是作家宫垣叶太郎先生的……”
“你是……”男子也停下脚步,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宇多山。
宇多山急忙解释说:“是不是我说错了?”
“不不!正是你说的那个地方……噢……我明白了。”男子很亲热地笑着说,“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宇多山点点头,表示同意地说:“好像是的。”
接着宇多山又自我介绍说:“我叫宇多山,是稀谭社的编辑;那个是我妻子。”
“这真是巧合。我叫……”
今天接到宫垣邀请的人中,只有一个是宇多山不认识的。
“莫非你就是那个和尚?可是你怎么看也不像个和尚呀。”宇多山不由得感到气氛愉快了起来,因此口气也轻松了许多。
“是从宫垣先生那里听说的吧?”男子笑着把名片递了过来,“我叫岛田洁,请多关照!”
宇多山知道再往前走一段路,有一个可供休息的接待处。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把出故障的车拖到那里,请那里的人代为保管。岛田打算先搭宇多山的车按时去迷宫馆。
给接待处的负责人交代一番后,岛田坐在了宇多山的车子的后排座位上。这时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宇多山把车子发动起来,心里想大概4点钟能够准时到达吧。
060
哎呀!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否则,宫垣先生特意邀请我,结果迟到好几个小时,先生肯定会不高兴的。”看样子岛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主动和宇多山攀谈起来,“你刚才说你是稀谭社的编辑,那么你一直负责宫垣先生的作品吧?”
“是的。我和宫垣先生前后已经交往了快20年了。”
“噢!那么你知道不知道华没?”
“华没?”宇多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有点茫然。
“啊!请原谅。”岛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宫垣先生的那部大作,叫《华丽的没落》。”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桂子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私下是这样称呼那部作品的啊!”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至少在喜欢宫垣作品的学生中间好像是这么叫的。大学的神秘俱乐部里有我认识的人。”
“那么,你也是宫垣作品的铁杆爱好者吧?”
“说哪里话,我哪称得上什么铁杆爱好者。怎么说呢,反正比在寺院里帮他们念经文要感兴趣多了。”
宇多山心想,虽然岛田看上去不像和尚,但看来的确是哪个寺院的和尚。
这时,桂子问岛田说:“您是怎么和宫垣认识的?”
岛田低声回答说:“我不过是他作品的一个爱好者。他的作品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随笔,我都读。哎呀!我想起来了,‘宇多山’这个名字,我好像多次在书的后记里看到过。是不是?宇多山先生!”《棒槌学堂》
“我深感荣幸。”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岛田显得很天真,表情看上去很愉快,“我听说你和宫垣是去年年底偶然认识的,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啊?”
“这怎么给你解释好呢?”岛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停了一下说,“原来我的确是宫垣作品的爱好者,去年认识他本人。怎么说呢,是不是可以说是房子给牵的线?”
“房子?你是说迷宫馆?”
“对!是迷宫馆。”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出,岛田在说这句话时表情很严肃。
岛田问宇多山说:“你听没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
“中村……”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一下子想不起来。
岛田在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知道。”桂子拿开放在腹部的手说,“我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过。记得他是建筑师什么的宇多山这才想起来,他也在什么杂志或报纸上看到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此人已经去世,是个很古怪的建筑师。他也曾看到过此人亲手设计的建筑物。而且……
“你是说那个中村青司啊!”宇多山在琢磨岛田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么个名字,“那么,莫非……”
“看样子你并不知道啊!”岛田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呢?也许是一种自然的巧合吧。只听见岛田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现在要去的迷宫馆,也是这个中村青司设计的。”
从Txx村的边上往山脚走,这里只有一条很狭窄的土路。穿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终于到了宫垣的家。从开放式的铁栅栏进去,左首有一片供停车的空地,空地上停着两辆车。
一辆是宇多山曾见过的宫垣的黑色奔驰,一辆是老式的白色卡罗拉。按道理,除了宇多山,今天来的客人中没有自己开车来的。莫非除了计划中的八个人之外,还有其他人来?他们下了车,沿两旁栽满松树的小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宫垣的房子。
桂子指着一堆岩石似的房屋吃惊地问宇多山:“那是大门吗?怪吓人的。”
“这不正是宫垣先生所喜欢的吗?”
“嗯!不过也太小了点。那里面是迷宫吗?”
这也怪不得桂子。因为,眼前这座楼房看上去的确不大:宽不过四米,每层楼高约两米多一点,就像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祠堂。两侧的石头矮墙外边是一大片平地,从远处看显得很煞风景。
身后的岛田说:“噢!夫人是第一次来啊?”
“是的。”
岛田给她解释道:“那是整个楼房的大门。”
“光有一个大门吗?”桂子用手拢了拢头上的短发,看着走在身边的宇多山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说,迷宫馆的主体建筑在地下。”
“在地下?”
大约十年前,宇多山第一次应邀来迷宫馆时,才知道迷宫馆是建在地下的。当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以前在联邦德国旅行时参观过的暴君路德唯希二世的“维纳斯洞穴”的入口。
三人沿小路朝大门走去。
这时,他们才看清楚大门那边的面貌:地面的面积近800平方米,周围是石头围墙。这里是地下迷宫的屋顶,是由若干个金字塔形的小屋顶构成的。每个屋顶高约一米,周围是用钢条固定起来的厚厚的玻璃窗,乍一看去整个屋顶呈青黑色。灰白色花岗岩的门呈方形,青铜的格子门里边是两扇对开的石门(很可能是用水泥仿制的)。门框的右前面有一座齐胸高的大理石像。石像上半身是人,下边有四条腿。这是但丁他们错误地理解为“牛身人头”的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弥诺陶洛斯的形象。
“哎!你把手伸进它嘴里看看。”宇多山指着石像的脑袋对桂子说。
“你说什么?”满脸狐疑的桂子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先把手伸进去看看再说嘛!”
怪物的脑袋上有一张英俊青年的脸,它张大了嘴,好像在呼喊什么。桂子战战兢兢地把右手伸进它嘴中。她“啊”了一声,回头看着宇多山说:“你是说这个?”
“对!是它。”
“这可以拽吗?”
“对,可以。”
看到这里,站在后边旁观的岛田说:“噢—我说是什么,原来是门铃啊!”
这是宫垣最拿手的把戏,他把大门门铃的开关安装到了弥诺陶洛斯像的嘴里。过了一会儿大门里边的石门打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老年女佣,宇多山三个月前来这里时曾见过她。
宇多山上前介绍说:“我是宇多山英幸,这个是我妻子桂子。还有,这位是岛田洁先生。”
女佣迟疑了一下才说:“噢,是吗!”说着她打开了石门外边的格子门。看样子她已经不记得宇多山了。
女佣面无表情、声音沙哑地对三人说:“请进!”
也许眼前这个“老女人”只是看上去老。她身材矮小,身体微胖。桂子已经是小个子了,可这个女佣比她还矮。看着摇摇晃晃朝地下仓库似的房子里走去的女佣,宇多山觉得她太不懂礼节,这使他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里的丑男人。
061
石门里面是一个不太大的大厅,两侧的墙壁全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天花板由直径约两米的环形有色玻璃构成。天花板中间的枝形灯没有打开,冷清的大厅里只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微弱的自然光。
“其他几位都已经来了吗?”
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女佣转过身来依然答非所问地说:“请!”
对面有两个门,正中间的门是通往主体建筑的入口。和大门一样,是青铜格子门。右边的小门是木制的,可能是仓库什么的。三人跟着女佣进了中间的门。只见眼前是一个笔直宽敞的阶梯,阶梯一直通到地下。阶梯上铺着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身后的桂子小声说:“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呀。”
“对!”岛田也附和着说,“去年,我初次来这里时,看到这个建筑使我深受感动:这才是华没的作者应该住的地方,这才符合中村青司这个名字……”
——中村青司。
再次从岛田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宇多山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
宇多山的脑子浮现出中村青司设计的“十角馆”、“水车馆”等楼房的奇妙的名字,以及所听说的在这些房子里发生的事件。
刚才,岛田说他和宫垣认识是房子给牵的线,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他仅仅是对建筑师中村青司感兴趣,进而知道宫垣的迷宫馆也是中村青司的作品之一吗?莫非还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阶梯的尽头又是一个不太大的大厅。藏青色的地毯,灰色的石壁,高高的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越发使人感到这里像个地下仓库。正对面是紧闭着的两扇大门。门的边缘是木质的,呈黑色,中间镶嵌着带花纹的原色玻璃。
女佣把门打开。里边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使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女佣往旁边退了一步对三人说:“请进!”
宇多山带头往里走。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痛苦地呻吟着喊道:“救命啊……”几乎是同时,有一个人从右侧死角处向宇多山肩膀上倒了过来。
宇多山惊叫着退了回去,桂子也吓得尖叫起来。倒下的人由于失去了支撑,屈膝倒卧在了地板上。
“哎呀!清村?!”看到趴在地毯上的人的脸,宇多山紧张起来,随身带的包也掉到了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桂子用袖子挡着脸问宇多山:“什么?你说什么?”
倒在地上的脸色微黑的男人——清村淳一——又痛苦地呻吟着说:“救救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宇多山呆站在那里,岛田从后面跑上前来,摇了摇清村的肩膀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坚强些!”
清村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弯着腰的岛田,他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看着呆若木鸡的宇多山说:“宇……多山君……”清村的嘴唇在颤抖,嘴角上沾着红色的戮稠物。
(血?)
(怎么会有血?……)
看到眼前的清村和他嘴角上的血,宇多山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
中村青司所设计的楼房充满了惨剧。十角馆、水车馆莫非这次轮到迷宫馆了?
“岂有此理!”宇多山大声喊叫着,绕过倒在地上的清村往大房间跑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呈L形的大房间向右侧展开,应邀而来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在那里。衣冠不整脸色苍白的宇多山一走进房间,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他集中过来。
房间里有鲛岛智生、舟丘圆香、须崎昌辅,没看到林宏也。但此时的宇多山无暇顾及这些。坐在左前方沙发上的鲛岛智生拿开叼在嘴上的雪茄烟,举了举手说:“你好!好久没见面了。”接着若无其事地说,“听说夫人有喜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啊?”
宇多山感到很狼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装着没听见鲛岛智生的话,惶惑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门口:身穿绿色开襟毛衣的清村还趴在地板上。蹲在旁边的岛田不解地朝这边望着。
宇多山转过头来冲着房间里的人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须崎昌辅蜷缩在右首靠里的躺椅上,背后的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听到宇多山的间话,他显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重又看起放在膝盖上的书来。
坐在正面桌子旁,手撑着下巴看着宇多山的舟丘圆香这时站了起来。她身穿黑色连衣裙,脸上化着浓妆,嘴上涂着红色口红,显得很漂亮。
“宇多山君,你好!”她那若无其事的表情和背后发生的事情形成极大的反差,越发使宇多山感到恐惧。
舟丘圆香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清村,说:“行了,清村,别胡闹了。有的客人是第一次来,你这样做是不礼貌的。”
听了这话,宇多山才好不容易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此时该作何反应才好。他缓和了一下紧张的表情,回头看了看门口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宇多山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清村突然站了起来,把旁边的岛田吓了一跳。清村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上的红色的戮稠物,爽朗地笑着说:“对不起!不过,我的演技还不错吧?”
“我说你不要这样做。你真像个小孩子。”
“好啦!好啦!没关系。”
“恶作剧做得有点过火了。我特别不欣赏你这一点。”
“舟丘小姐,你这话讲得也太过分了。”
看到清村和舟丘两人在争论,宇多山说:“哎呀!我中了你们的圈套了。”
岛田站起身来,两手抱着后脑说:“今天好像是愚人节嘛。”
清村淳一看到岛田,就说:“嗯,原来是寺院的老三呐。可是你并不是和尚嘛。”
“是的。我不过是逢盂兰盆节、春分节或秋分节帮帮我家老爷子的忙而已。”
“那你平常都干些什么呢?”
“平时是游手好闲啊。”
看样子,清村淳一对自己4月1日的滑稽剧取得成功感到很满意。上了当的岛田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偷快。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在桌子旁一坐下就攀谈起来。
“寺院是不是由你哥哥继承啊?”
不,这个目前还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说……”
“说起来这是家丑:老大目前去向不明。他名字叫勉,年前去了海外,从此杳无音信,再没回来。”
这事对于他的家族来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可岛田说起来却像讲笑话似的。清村做了个往外摊手的动作说:“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而且,我二哥也丝毫没有继承寺院的意思,目前所做的工作也基本上和寺院没关系。”
“那你二哥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所做的工作不能说和在座的各位毫无关系,每天都是杀人啦,偷盗啦什么的。”
“噢,这么说你二哥是……”
062
“是大分县警察局刑侦一科的警察先生。”
“噢,这的确不能说和我们没关系呀。”
清村淳一,现年30岁。四年前获“奇想新人奖”,从此步入文坛。他的获奖作品《吸血森林)是以干练的手法描写神秘题材的佳作。他身材修长,面目清秀,使人一看就觉得是个痛快干脆的好青年。然而宇多山知道,清村淳一并不简单。
宇多山和桂子在沙发上坐下来。坐在对面的鲛岛搭话说:“上了当啦。我第一次看到宇多山君那么害怕呀。”
“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特地从厨房弄来西红柿汁抹在嘴上,真拿他没办法。不过,到底是演员,演技就是不同一般。”
听说清村是演员,桂子感到很新奇地问宇多山:“哎呀!原来清村是演员呐?”
“好像在一个叫什么‘暗色天幕’的小剧团里呆过。不过现在已经不干了。”
“噢。不过,我也吓了一跳。”
“太突然了。”
“不过,你不觉得那个老保姆很不简单吗?”说着,桂子又看了看左边那个门。那个门通着厨房,老保姆刚刚从那里进去。
“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会是老年痴呆吧?”
鲛岛苦笑着说:“她就那么个人。除了做工作以内的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问。宫垣先生好像就喜欢她这一点。刚才那个恶作剧已经是第二次了。”
“噢。”宇多山往后仰了仰身子,苦笑着问鲛岛,“那么,您也是受害者之一吧?”
“不,我不是第一个来的。清村君比舟丘小姐迟了一步,是第三个到的。”
“那,须崎先生呢?”《棒槌学堂》
须崎昌辅,现年41岁,是今天到场的宫垣叶太郎的“弟子”中最年长的。他擅长写以中世纪欧洲为背景的严肃小说。但他写作速度太慢,编辑们对他都敬而远之。
鲛岛小声说:“清村君也不看对象。须崎君好像很生气,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那倒也是。”
宇多山回头看了看须崎,只见他仍然坐在躺椅上看自己的书。他那瘦小的身材再配上咖啡色的毛衣,越发显得驼背。他带着黑边眼镜,脸色苍白而显神经质。宇多山想像他对清村的“出色表演”是怎么个害怕法,但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林君好像还没到嘛。”
已经快4点半了。听了宇多山的话,鲛岛只是一言不发微微地点点头,然后抽出一支香烟。桂子的眼睛一直在瞧着他手里的香烟。宇多山刚想请鲛岛尽可能不要抽烟,还没等开口,鲛岛已经意识到了,于是,评论家关掉了手中的打火机。
宇多山低头道歉说:“实在对不起!”
鲛岛笑着朝身穿白色孕妇装的桂子说:“据说抽烟会使早产率升高。预产期是不是6月啊?”
桂子回答说:“是8月。”
“那太好啦。是男孩还是女孩?听说事先可以用超声波检查出来。”
“不,我们不想查。”
宇多山问鱿岛说:“你身边的洋儿好吧?”
“啊,谢谢!他还好。”
虽然评论家嘴里这么说,但显然脸色有点变化。洋儿是鲛岛惟一的儿子,今年九岁。宇多山曾见到过一次。洋儿一出生就是严重的先天性痴呆,身体也不怎么好,按理现在应该在哪个疗养院接受治疗。
“看样子身体在逐步恢复。这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带的,所以我很担心他心理上的创伤。”
“真不容易啊。那个……”
宇多山感到自己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话题,于是就转了个话题说:“宫垣先生还没露面吗?”
“是啊。”说着,鱿岛把香烟放到了口袋里,“我是3点左右到的。还没看到宫垣先生。”
“是吗?这有点不大对头呀。”
这时宇多山想起了外边停车场上的汽车:“鲛岛先生您是怎么从东京来的?”
“我昨晚乘新干线到京都,在京都住了一晚,今天早晨从京都到这里的。”
“从京都到这里是乘火车吗?”
鲛岛不解其意地扬了扬粗眉,看着宇多山说:“那当然啦。你这是怎么了?”
“在座的还有哪位是开车来的吗?”
“我想没有。须崎应该还没拿到驾驶证,清村君和舟丘小姐说是从火车站乘出租车来的。”
“果然如此。”宇多山抱着双臂,考虑着另外一个可能性。
“那个保姆是否住在这里啊?”
“不是。我听宫垣先生说,她住在村子里,她自己的家里。”
“那她是否开车来呢?”
“这个嘛—”
这时,鲛岛也似乎明白了宇多山的意思:“你是说停车场里的那辆卡罗拉车吧?”
“对,我在想那到底是谁的车。”
“其实我也感到有点奇怪。角松——就是那个保姆,她叫角松富美,我记得她是从家里步行到这里的。”
“步行?”桂子插话说,“那可是很远的。”
“我听说如果遇到雨雪天,她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宫垣先生开车送她回去。”
“大概是吧。”
“这么说,就只能认为是……”说着,宇多山不由得朝周围看了看。
这时,舟丘圆香走过来问宇多山:“你们说什么,怎么了?”
看样子其他人已经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了。
舟丘圆香,现年30岁,和清村同岁。人虽然长得小巧,但却长发披肩,非常性感。五年前初出茅庐时,人们曾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作家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但其后她好像一直为缺乏创作活力所困扰。
“我们也说不清。我们在讨论停在外边的那辆卡罗拉到底是谁的车——好像不是我们中间哪个人的车。”
“不是井野君的吗?”
鲛岛说:“他的爱车应该是序曲。”
舟丘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说:“那,你的意思是说还有其他人来吗?”
“好像是。”
这时,保姆角松富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给大家送茶来了。角松富美把茶放在岛田和清村面前的桌子上,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宇多山想问问她另一个来客是谁,但看到她那冷淡的态度,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大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钟声,好像是大门口的门铃。正要进厨房的角松富美朝门口走去。
舟丘瞧了一眼坐在桌子旁的清村说:“是林君来了!”
果然,清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朝厨房跑去。肯定又是拿西红柿汁吓人去了。
林宏也是几个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27岁。人长得很瘦小,待人和气,一看就是个柔弱的男人。清村的“恶作剧”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舟丘一脸无奈地说:“他是不是又要捉弄人了?真是瞎胡闹。”
林宏也头发乱蓬蓬的,胡须也不剃,穿着件肥大的大衣走了进来。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三个牺牲者”。这样,应邀的客人都来齐了。大家喝着角松富美送来的茶,等待着迷宫馆的主人露面。
然而,客人们从4点等到了5点,仍然不见宫垣出来。连他的秘书井野满男也没有出现。
宇多山说:“不会是井野君没来吧?”
鲛岛否认他的话说:“我来的时候他曾出来过一次。”
“当时他说什么了吗?”
“不,他什么也没说。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好像有点慌慌张张的,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莫非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