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七)黄河之水
明朝末年,一个叫程登吉的文化人
写下一句话:黄河清,圣人出
几百年来,许多文化人都在期盼
黄河之水变得清澈如镜的那一天
我不是文化人,曾有几次从黄河大桥上经过
看到的黄河水,都是黄色的
想起从小到大,听到的教诲
黄河是母亲河
是一条辛劳、疲惫、蜿蜒曲折的河
才陡然明白,黄河
是一条孕育了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河
不是一条为了孕育圣人而流动的河
(四百九十八)斗兽场
曾经,人与野兽的厮杀
是一种昂贵而珍稀的娱乐。飞腾的鲜血
让野兽疯狂,让人比野兽更疯狂
为了保证围观之人的安全
修建了高大、宏伟、坚固的斗兽场
直到围观之人尽皆变成了野兽
斗兽场再无存在的必要
曾经的斗兽场,成为了荒凉平静的遗迹
而在更为广阔,灯火阑珊的地方
像野兽一样兴奋,比野兽更为残忍的厮杀
已经成为了必不可少的生活
(四百九十九)读雨果《悲惨世界》
那个令人绝望的人
是所有人
最后的希望
(五百)审问
现代人,每天都在学习各种话术
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在不同的时间要这样说
在不同的地点要那样说
据说,这项本领有两个作用
一是可以帮助他们成功
他们相信凭借神鬼莫测的语言
可以让他们撬开财富和权势的大门
二是这些天衣无缝的语言
能够让他们作好
随时接受审问的准备
(五百零一)大海情歌
这里明明是一片空旷的沙漠
只因为你拨动了我一根细微的心弦
在我眼前,就翻涌出一片无垠的大海
我不再惧怕惊涛骇浪里的艰险
只要你还像一朵花一样,摇曳在那座孤岛之上
我在仰望星光之时,就不会有丝毫的荒凉
我是一粒潜藏在海底的珍珠
为了要迎接你的目光
而让自己袒露在礁石之上
我把光明凝结成了泪水
我把黑暗拥抱成了宝藏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爱你
你是我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边的姑娘
(五百零贰)出轨
一列火车在铁轨上跑了一辈子
还将沿着铁轨,继续无休无止地跑下去
铁轨越修越长,火车的道路
愈加没有尽头和方向
在铁轨的两旁,有原野、森林、高山和海洋
那些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是一列循规蹈矩的火车,按捺不住的心愿与梦想
直到有一天,冲出铁轨的火车
毁灭在一条它寸步难行的道路上
全世界的新闻,都在惋惜一列火车怎会有如此的疯狂
只有这列火车知道
这次出轨,是蓄谋了一生的勇气与希望
(五百零叁)让爱情像风筝一样
如若没有一个人可以相拥
那就张开双臂,像张开一双翅膀
如若没有一个人可以相吻
那就把心中的一根线,越放越长
原来爱情真的可以像风筝一样
孤独地在天空里飞翔,与另一只风筝遥遥相望
谁说两根线一定要缠绕在一起
各自有各自的云彩
天空有多么辽阔,爱情就能漂荡得多么宽广
飞得越远越孤独,飞得越高越寂寥
就越能看见爱情,千姿百态的模样
(五百零四)钟声是个奇怪的信号
钟声响起的时候
一个和尚,会低下头,诵读一本经书
一个囚犯,会抬起头,看看高压电网
一个孩子,会睁大眼,等待放学归家
钟声在人间飘荡了几千年
每个人都说自己听到了钟声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懂了钟声
每个人都不知道,钟声传来时
自己该走向何处
这并不妨碍,愈来愈多的人祈求一记钟声
为了不错过那一记不期而至的钟声
更多的住进了一口巨大的钟里面
谁也不认识,钟的外面,那个撞钟的人
(五百零五)面具
当你看见所有人都戴上了上帝的面具
你听到的每一句话,一定是来自魔鬼的信息
那个至死不愿在你面前摘下面具的人,是善良的
因为他没有让与生俱来的丑恶
从面具之下跑出来,伤害你
每一副面具,都隐藏着千百个不为人知的愿望
赠送给你的那一个,是不见天日朽腐的花朵
面具之下,没有滚烫的泪水
面具之上,没有赤诚的笑容
我们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真实姓名
刻印在一副真假难辨的面具上
(五百零六)错过
除了时光,还有什么,能被一生错过呢。
故事成为了珍藏,珍藏成为了秘密。
又有谁的一生,不是用守口如瓶作为唯一的结局。
眼泪不是因为疼痛,笑容不是因为喜悦。
一颗空空如也的心,能装得下天空和大海
可为什么,就装不下一根刺向自己的针。
用一口棺材,把最简易的记忆和最隆重的思念
全部封闭起来。如果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那就把一块墓碑打磨得锋利一些
向天空和大地,刺出此生的最后一刀。
(五百零七)水还魂
每年五月五日,水都要还魂一次。还魂的时候,水痛苦而苍白,如一个人的脸庞。
这一天的水是耻辱的,是因为埋葬了一个伟大的诗魂而名声远扬。
但水滋生一切,滋生草木、鸟兽、还有人类。水所获得的景仰无与伦比。
这是矛盾之所在,两种崇高的冲突发源成悲剧。
这一天的水是缓慢的,缓慢得流了两千多年,还没有到达大海。
你在大地上写下了那么多的诗句,却偏偏要选择一条河让自己的尸骨腐朽。
那么宽广的泥土,承载不了你血肉的重量;那么清澈的水流,漂浮不起你轻盈的灵魂。
我们用一只粽子喂养你,却忽略了大地之上和水流之下,都欠你一座雕刻完整的墓碑。
在岸边,你扎不下根,不能像一棵树一样枝繁叶茂。
在水底,你真的能化成一条鱼,泛着闪闪的鳞光四处逃窜么。
至今,没人对视过你的眼睛,当山青水秀的地方成为了一片焦土,你的血液,是该泛滥成灾,还是该干涸凝结。
你对水的爱恋自然有你的理由。
既然蒙尘的脸和污秽的足怎么也洗不干净,总要把一颗心冲刷得水一样透明吧。
哪怕一副身躯从此苍白无力,在水底的呻吟还有汹涌的浪滔作为陪伴;而在岸上,却早已软弱得连泪水也无法掉落。
终归是要把自己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抹去,所以才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日子,坚定地纵身一跃。
我们在土地上年复一年地祭奠你,你却把自己的岁月溶入了水中。
我们不知道,在哪一片浪花之上有你的居所。我们也不知道,透过水中的倒影,你依然能看见我们尘土飞扬的屋舍么。
在千年之前,你行吟千里也未能唤醒我们那个衰竭无力的梦;千年之后,你已经沉睡,我们却要敲锣打鼓地惊醒你。
水底之下和水底之上,两个不同的梦终于连接在一起,那是你的愿望吗。
通常而言,这一天应当要下一场失魂落魄的雨,用以混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
你书写的文字早已像树叶一样干枯,是时候让它们湿润起来了。
如若不能像水一样甘甜,那就像泪一样苦涩,也是一种难以忘怀的味道。
那是时至今日,你的灵魂抚摸我的身躯,所能留下的唯一味道。
(五百零八)当代谣
因为大地已经复杂得无以言表,以为天空是简单的,所以才要仰望天空。
当天空比梦还虚幻,才明白在大地之上,连影子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在一个连鲜血都一文不值的时代,收集眼泪是一门非常合算的买卖。
所有廉价的商品被抢购一空以后,终于发现,最廉价的一种商品,是生命。
每一扇门都打开了,在来者不拒的房间内,空无一人。
每一扇门都关闭了,在戒备森严的屋宇中,人影重重。
扶起一个摔倒的路人,需要分析无数种可能,一双眼睛,要从一个故事的结尾,看到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伸出一双手去握另一双手,不是冰凉彻骨,就是烧灼疼痛。
每一个人都在问,寒冰从何而来,烈火从何而来。
一颗又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像像一根针,住不下一个孤独的人,每悸动一下,都会刺出一个不着痕迹的洞。
一颗又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像一片海,可以掀翻一叶张开的帆,每跳动一下,都会沉没一艘乘风破浪的帆。
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那就什么都不看了。糊里糊涂地信任一场雨,糊里糊涂地背叛一缕光。
把枯萎的身躯撕成碎片,抛撒出去,就是漫天缤纷灿烂的花瓣。
没有力量去种植一棵树,但把远古的花园变成一片废墟是轻而易举的事。
时光虽然断裂,但还有目光可以延续,在一片惊叹声中,愿望漂浮着,是一个个美好的肥皂泡。
消失在人流中,像一颗子弹一样飞奔。
停留在旷野里,像一根荆棘一样荒芜。
(五百零九)匠人的自述
1.石匠
很多人都说,听到了一块石头的叫喊,唯有石匠不相信石头会发出声音。
石匠说,每一次需要我雕刻一块石头,都是在整个世界鸦雀无声的时候。
2.木匠
一块又一块价值连城的木头,都因为免不了刀劈斧削的命运而悄悄地流泪。只有木匠看到了这种黯淡无光的泪水,这让木匠惶恐而茫然。
而让木匠更加不安的,是一块无人问津的朽木,居然露出了甜美安详的笑容,直至那块朽木消融无踪,那笑容也会被深深埋藏在泥土之中。
3.铁匠
一把刀的锋利程度,是评价一个铁匠的技艺水准最好的方法。
但铁匠最害怕打造的就是一把刀,铁匠怎么也想不清楚,络绎不绝的人,为什么都需要一把寒光闪闪、杀人不见血的刀。
铁匠穷其一生都在琢磨一把千锤百炼的刀。当钢铁已经不可琢磨之时,铁匠开始琢磨自己的心,是柔软还是坚硬。
现在,铁匠有一个压抑不住的愿望,把自己的一颗心丢入火中,焠炼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刀。那是他此生锻造的最后一把刀。
4.糖人匠
糖是甜的,但糖人匠总觉得他做的糖人,甜得不够完美。
他在红糖里加入白糖,在蔗糖里加入砂糖,他把各种糖熬在一起,怎么也熬不出他期望的完美的甜。
直到他佝偻着腰身,再也熬不动大铁锅里翻滚的糖液,不禁悲从中来,一行止不住的泪水落进糖液之中。
这是我做的最后一锅糖人了,糖人匠对自己说。他捏好一个糖人,情不自禁地咬了一口,在甜甜的糖味之中,他竟然尝到了泪水溶入糖液中的复杂的味道。这味道让他颤抖不停,原来,他梦寐以求的完美味,就浓缩在一滴小小的泪水之中。
5.棉花匠
弹了一辈子棉花,他知道棉花是温暖的。
他一年四季都在弹棉花,但他最喜欢在寒风凛冽的冬季弹棉花。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一团团棉安安静静的躺在案板上,像一张张裂开笑容的嘴。
当他拨动弹弓上的弦时,仿佛在演奏一首欢乐的音曲,但这一次,他的心因为棉弓的弹响而悸动起来,一阵疼痛似乎要将他撕裂。他抬起头,猛然发现,他弹了一辈子棉花,但他身上没有一件温暖的棉衣。
此刻他赤裸着上身,汗如雨下,屋外的雪花飘飘扬扬,等待着他停止演奏以后,覆盖在他的身上。
6.泥瓦匠
与泥土打交道,是一个细致活。泥水是浑浊的,也是粗糙的,但泥瓦匠必须是细致的。
他要把风霜雨雪阻挡在泥瓦之外,但他要留下很多缝隙,让空气和阳光能自由地透进来,钻进每一个毛孔。
他喜欢把最后一块泥瓦稳稳地砌在房顶上的感觉,他常常一个人在房顶上孤独地遐想,如果有另一个泥瓦匠像砌房子一样,为他砌一座宽敞通风、亮堂堂的坟墓,那将是一名泥瓦匠最大的幸福。
(五百一十)旋转
星球旋转着
人类为他描绘的轨迹
让他失去了流浪的方向
风儿旋转着
一片树叶和一粒尘埃的沉浮
让旋转的风怎么也吹不散岁月的情感
水流旋转着
在一挂瀑布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
水流放弃了千迴百转的舞蹈
云朵旋转着
原本想用一滴雨去洗净天空
却不曾想让大地泛滥起无边的浑浊
一个人旋转着
在纵横交错的路口悄悄地笑
在人迹罕至的原野偷偷地哭
(五百一十一)我们与他们
他们说,天下是一家。我信以为真,以为天下再大,也不过是推开一扇窗,走进一扇门,就如同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书房。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一切都是自在的目光。
直到我听见了很多人都在问:家在何方。我才知道了何以为家、以何为家,原来可以在一个瞬间抽象得如此虚幻,又可以在一个瞬间具象得如此真实。
他们又说,家有大小,要舍小家,为大家。
我又信以为真,并激动得不再去分辨大与小的界限在哪里,终归是一个家,情感是模糊的,思想是模糊的,模糊得如同在家中熬煮的那锅粥,粘稠而浑浊。
舍弃是疼痛的,没有谁告诉我,这疼痛是小小的伤疤,还是大大的苦难。
总有一些人要踩在另一些人的肩膀上。
当一个人的重量超过了所有物体的重量,才终于理解了负重前行,是以希望为砝码的一个隐喻,任何解释,一旦被书写成白纸黑字,都是如此的苍白而荒唐。
被踩在脚下的人,沉重得连爬行的力量也失去以后。踩在别人肩膀上的人,会张开双臂,敞开他宽广而温暖的怀抱。
在灯火通明的白昼,他们是神话。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是寓言。
而我们,是一句被注定了意义,却又不可解读的咒语。
我们碎成粉末,聚合在一起,会成为一块不可否认伟大的碑。他们在远离我们的坟墓里,独自伟大着。
这是平凡与伟大的区别,也是碑与坟密不可分的标志。
所有的人都是穷困的,所有的人都是富有的。他们是这样说的。
所有的人都是卑鄙的,所有的人都是高尚的。我们是这样说的。
在我们死亡的时候,他们会流泪。在他们死亡的时候,我们也会流泪。
他们与我们,互为恩人,互为情人,互为亲人,互为敌人,互为友人,互为仇人。
我们与他们,互相算计着对方死亡的时辰。但我们与他们都猜不透,对方会在何时降生,会在何时来临。
我们知道,自己会腐朽。
他们会批准我们的腐朽,让我们的腐朽拥抱着他们的思想,去肥沃种植万物的泥土。
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镜子,虽然永远不能突破一块透明的玻璃,但举手投足之间,看到的全是自己的痕迹。
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影子,永远摆脱不了,但行住坐卧之时,总能在光明的照耀下,想象自己躲进了黑夜里。
我们与他们,就这样海枯石烂,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