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大厅里灯光暗淡下来,随着开场锣鼓声起,沸腾的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大厅里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几乎连男人女人也分辨不清楚了,我只知道父亲头上戴着黑色呢绒帽子。
可是,戴帽子的人太多了,看着像到跟前仔细一看却又不是,我觉得我走出的并不太远,大概四五排远近,却怎么也找不着父母了?我知道父亲的座位应该靠边些,离过道之隔了两三个人,却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我在那一片来回转了几圈,仍然找不到父母,一位大妈开玩笑说:“小姑娘,怎么找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可能不要你了,不如你跟我走吧!我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行吗?”
我一听害怕极了!是不是爹娘他们真的不要我了?不由得我放声哭了——
原来,我的爹娘就近在迟尺的坐在我面前的这一排,父亲只是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一下遮住脸,稍微把头低了一下,故意扭过脸去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我便傻了眼,却怎么也找不着,害得我就来回在过道里扭着头寻找了几圈,他们却不吭声逗我玩,直到我“哇——”的一声哭了,逗得过道两旁坐的人都笑了。
父亲见状才把头抬起来,戴好帽子叫我说:“乖乖,快过来,我们在这儿!”他把我拉过来,接住我怀里抱的水果放在前面的架板上,把我抱在怀里哄我,帮我擦眼泪,我委屈极了——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往下流……。
那一晚,舞台上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连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就像被人彻底洗脑了似得一片空白。
可是,就是那一夜,我把父亲年轻帅气的相貌,却永远的和这段记忆封存到我的脑海深处,成了我思念父亲年轻时的唯一最清晰的一幕镜头。
我曾经问过父母,我小时候在戏园子看戏不止就这么两次吧?他们笑着告诉我,那几年我们没少看戏;劈山救母、天河配、逼上梁山,火焰驹、黄河阵等等……母亲一口气能说出好多看过的戏名,却在我的记忆里,唯有这两次让我记忆犹新。
记忆这个东西,你简直没法说,那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楼上看戏的那一次是我最早的一次,那一幕实在是太清晰了,真有点儿叫人不可思议?至今,只要我用心去体会,我还能够感受到戏院子里那种光线昏暗,人头攒动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还有那从上往下看戏时那遥远具有立体感的场景,那位红衣花旦娃出场的场面,却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终生记忆犹新的一幕。不知怎么搞的,我对儿时的朦朦胧胧的断断续续的记忆,有时候令我自己也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只要我想他们,他们随时都能以清晰的画面,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出现在我面前,竟然是那样的清晰难忘。
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村上有一位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刘伯,他每天都挑一副卖豆花的担子,在村子里转悠叫卖。
我成了他的常客,他每天一绕过佛爷殿山门前,就抄着河南话吆喝着:“卖豆花了——”
只要我在院子里玩耍,一听到他的叫卖声,就着了慌,急得两头跑,跑到上院向窑里喊一声:“婆——快一点,刘伯来了,我要喝豆花哩。”大婆是个小脚女人走的慢,我生怕卖豆花的刘伯不等我们走了。又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冲着已经放下担子的刘伯说:“刘伯,你等等我婆,她在院里走着哩!”
其实,我那是多此一举,刘伯是个做生意的买卖人,他哪里舍得放弃每一笔生意?我明明的看见人家已经放下了担子,可我还是不放心的要叮咛一遍,让他等一会儿。
那时候,其实我喝豆花从来不给钱,只记账。大婆每天只管领着我喝豆花,婆孙两个只管随便喝,父亲半月结一回帐。
后来,我发现我们家门前的马路上,通往河滩的那个大路口,有一位卖醪糟的叶爷爷,我又天天拉着大婆去马路边喝醪糟。
只要我和大婆在场边一出现,叶老头就开始煽火烧水。
我常常嫌走大路太绕,只要场边的水渠里没有水,我总是拉着大婆抄近路。
可怜大婆一双小脚,被我拉着踉踉跄跄的攀着树枝走小路。记得那次我拉着大婆来到醪糟担子跟前,伸长脖子望铜马勺里一看,见马勺里已经烧好了的醪糟,里面却没有打鸡蛋,我扭头拉着大婆就走,大婆被我一路拉的气喘吁吁,还未等屁股挨着凳子,我二话不说,就要拉着她往回走。
她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气的说:“哎呦——这个死女子,你又犯啥毛病了?你不是要喝醪糟吗?怎么又不喝啦?”
叶老头见状笑着说:“哈哈哈,我知道你孙子的毛病在哪里害着,我忘了往醪糟里打鸡蛋!”他急忙拿了两个鸡蛋在碗边磕破,很快用筷子打开,倒在铜马勺里,很快醪糟锅里翻起了鸡蛋花,我这才勉强的坐下了。
二伯家的堂弟比我小三岁,我喝豆花、喝醪糟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在哪了转经,还没有出生哩。我当时是我们家唯一的小公主,别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大婆在家看门,大婆什么都听我的。
我的堂兄臭人大哥比我大十岁多,正是调皮捣蛋在无量寺上学的时候。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宝贝,大婆整天围着我转。
我对大哥臭人小时候的事情,没有一点影响。我只知道他爱学习,他写过字的本子纸张非常好,是过去那种双刀林纸,钢笔写字不印的那种,不像我们上学的时候,买的本子用钢笔写字几乎都会印透。他用过的本子和书籍,都捆成捆放在楼上有长长的好几捆,我很佩服大哥的细心和爱好,我偶尔上楼找他没有写完的本子,撕下来几本合钉一本用,有字的反过来当做算术演抄本;我从三年级就开始看小说,也是从大哥的手里借的。
那时候大哥在BJ市一中上学,他们市一中有图书馆,他借回来的书都放在柜子盖,我随便逮着什么看什么,四大名著,封神演义、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粱红了的时候、破晓记等等。我今天能迈进入这个文学殿堂,我从心里感谢我的臭人大哥!
还有一次,大概可能是一九五四年土地改革成功后的庆祝大会,那是初夏的一天,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庆祝大会,比任何一年的麦客会场都要大得多,我们家场边插了一排五颜六色的彩旗很漂亮。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公交车,是最早的那种前面带鼻子的红色公共车,来了两辆公共车停到古戏楼场,上面下来了很多穿白衣服和红衣服的男男女女,男人们头上勒有白毛巾,他们都是化妆打扮的很漂亮演员,他们有的腰里系一条鲜艳红色和绿色彩绸,有的腰里斜挎一个红腰鼓,他们来到我们的打麦场,打腰鼓,扭秧歌,彩绸缤纷,锣鼓声震天响。比我们那里每年正月装社火,耍竹马还要激烈热闹的多,等到陕北腰鼓队和扭秧歌的表演完撤走后;却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游戏杂耍又占领了场地。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热闹的场面。我家大场和隔壁邻居白家的两个大场都摆不下各种杂耍游戏,延伸到皂角树坡坡的台台上和通往老爷楼的街道里,到处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而至的人群,简直多的是人山人海,叫你盼顾不暇,可惜我当时只觉得人多好玩,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我家大门口的荫槐树旁边,用一根绳子围了一个套圈的地方,我看着父亲在会场给我套了一个带金边的细瓷花碗,母亲却舍不得用,把它放在柜子的格柜里盛糖,怕拿出来被我打碎了。
记得那年夏天,土地归公了,牲口也归在一起集体圈养了。
其实,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个夏季的收成好像还是自己的,我记得我家打麦场上晒了满满的一场麦子,我大伯让我坐在大门口的大树下面,给我跟前放一根竹棍,给我半小搪瓷碗麻咕嘟,是芝麻和面粉拌了炒熟的麻咕嘟黄灿灿很好吃,哄我看麦子。
皂角树坡坡上面的台台上,有一位我叫三伯的人,他在佛爷殿后面的饲养室喂牲口,路过我家门口时,他每次看见我都要问我说:“乖乖,你吃的是啥呀?给我吃点行不行?”
“乖乖,你告诉三伯,什么时候土地回家呀?”他每次看见我都要这么问。
“我不知道!”我每次都是这么回答他,令他失望。
那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土地回家是什么意思啊?几十年后的今天,才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了。
原来我们两家的家境一样,都是有牲口有土地的富裕中农成分,他是惋惜那些被合作化,互助组没收了的土地和牲口。
我们那里的人,都有一个说法,小孩子没有掉牙的时候,说的话很准,他便这样问我。
我是父亲娇生惯养长大的,记得父亲犁地的时候,父亲一把手扶犁把,一只手抱着我;耱地的时候,我抱着父亲的腿,蹲在耱上边;父亲用独轮车推土填堑牲口圈的时候,我也是空车蹲在里边,实车就趴在土上面,也不怕弄脏了衣服;父亲在从打麦场往家里担麦子的时候,我都会追着钻进空麦拌笼里,让他挑着走,他也很乐意,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非礼要求。
记得有一年夏天,父亲在打麦场里戴着草帽扬麦子,那是要凑风向,赶时间的,风向一改变,就得另外重新改变角度。
我这个眉眼不睁小东西,和几个小朋友在一旁玩耍,不停的要喝水,父亲让我回家喝去,我不听,学着大人的样子,也尽力用手托起陶瓷水罐,嘴对着罐子口上喝水,罐子里的水太少了,小孩子家手上没劲把握不住分寸,用力过大,把罐子扣在了头上。茶水给我浇了一头一身,罐子戴在头上取不下来,急得我哇哇直哭。
父亲却仍然不理我,只管扬自己的麦子。
父亲平时对我那么好,今天怎么变心了?我都成了落汤鸡,他还不理我?我百思不解的胡乱瞎想。当别人帮我从头上取下罐子时,我看见父亲黑着脸,连我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我才知道父亲是真的生我的气了。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我生气!
我七岁上学,父亲就给我买了高筒雨鞋,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就给我买了金星牌包尖钢笔,是天蓝色非常漂亮,老师也常常借用我的钢笔,这不光是家底好,而且,主要是父亲能干,舍得力气肯吃苦的结果,母亲是一位勤劳善良的贤妻良母,从小过惯了穷日子,特别会勤俭持家。
唯一的遗憾,父亲就是还没有来得及给我们另置办一院庄基地就解放了。害的我们始终和大伯二伯挤在一个院子里,成了大伯母和母亲吵架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