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是奶奶他们上坟回来了。
奶奶影影绰绰地看见,大婆的中间窑里好像有客人,奶奶心情不好,懒得去应酬,便直接让大伯把伤心过度的父亲,背到了自己的住处北窑,奶奶安顿好悲伤过度的儿子在炕上躺下,自己又坐在炕边望着有些虚脱儿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酸楚,又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年幼无知的父亲,天天盼望着回家找爹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母亲今天才告诉他,自己日思夜想的爹爹,已经被坏人害死,就躺在面前的这个黄土堆里再也起不来了……
从此,自己永远要失去了父爱……在他今后的日子里,他将永远是一个没有爹爹的孩子。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让他幼小的心灵遭受如此严重的摧残与打击!他难于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悲痛欲绝的他趴在爷爷的坟头上,手刨脚蹬的哭了个一塌糊涂,险些儿闭过气去——
奶奶在爷爷的坟前,摆上几样果子献饭,哭哭啼啼的点燃蜡烛,焚香烧纸钱,一边烧化纸钱,一边向丈夫哭诉她这两年来所受的委屈,和对丈夫无限的思念与哀怨。
那哥俩原本是在为三爸上坟,哭三爸无缘无故的遭人陷害,死的不明不白,撇下他们哥儿几个在异地他乡所受的冷眼与欺凌,他们有满腹的委屈正要向三爸诉说;却听见三娘哭三爸哭着、哭着,又声嘶力歇的仰头朝天高声叫道:“大哥——大哥——你在哪里?你兄弟诚志去地下找你去了,你见到他了吗?他死的好冤枉好惨啊——大哥——知道吗?自从你被抓壮丁走后,二哥他变了,他变得自私自利,毫无亲情可言,他已经另立门户上山另过了,他不顾我们的死活,他临上山时卷走了多一半的家产,他变成了一个只为自己着想,只图安逸享受的自私鬼,他变得不是从前的那个二哥了,大哥你知道吗?你们一个个死的死走的走,你们都只图自己安逸,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哥儿俩闻声,又唤起了他们对父亲的哀念……同病相怜的哥儿三个,爬在爷爷的坟堆上越哭越伤心,哭得死去活来的悲痛欲绝!
娘儿几个哭得天昏地暗,肝肠欲断,这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和奶奶向久别的亲人们诉说了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这情真意切、凄凄惨惨戚戚的哭诉声、这哭声虽说算不上惊天动地,——却也哭诉出了千千万万个陕西饥民,在九死一生的生死逃亡线上,垂死挣扎的心声——
没想到这边的哭声,却引起了埋在离此不远的塄坎下,河滩柳树林里的乱人坟里,埋的一群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的共鸣!
奶奶正在埋头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屈死的丈夫和大哥,哭诉着久憋在心里的委屈时,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肩头好像被谁用手重重的拍了几下,奶奶还以为是有人来劝她别哭了,此时她正哭在伤心处,不想让别人打扰,未曾睁眼抬头,用手去拂那只搭在肩头的大手,手却拂空,心觉诧异?
奶奶急忙擦了一把眼泪,睁眼一看——此处,除了还爬在坟堆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兄弟三个,并无他人?
她却发现,原本是天气晴朗的好天气,怎么一霎变得天昏地暗,非常怪异?
奶奶急忙起身,手搭凉棚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的田埂下,不远处的河滩柳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乱人坟,影影绰绰的看见那里坟堆多得一个连一个,到处都是被野狗刨出的白骨遍野都是。
此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白骨拔地而起,冲向半空,向这边急速扑来,吓得年轻的奶奶惊慌失措的不知所措,只觉得毛骨悚然,汗毛竖起,惊恐万状的惊叫道:“哎呦!不好了!贤义,你们别哭啦!咱们快跑吧!”
惊慌失措的奶奶,顾不得竹篮铁锨,急忙拉起早已哭得分不清眉毛眼睛小哥儿三个,拉起大伯,夹起父亲,拉着二伯拔腿就跑。
当他们母子几人跌跌撞撞的逃到大路上时,却发现外界仍然是太阳高照的大晴天。
唯有河湾下的那片坟茔地里,一股拔离地面的数丈高的龙卷风,在那片坟茔地里久久地徘徊不愿散去——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蛰伏在那里,等待亲人的祭奠,闻见哭声,便蠢蠢欲动,他们满腔怒火凝成一股拔离地面数丈高的龙卷风,在河湾地里肆无忌惮的宣泄着,回家无望的愤懑与怨恨!久久的徘徊在坟茔地的上空,不愿散开……
奶奶见四处无人,不敢在此久留,便招呼兄弟几个赶紧回家。
却说中间窑里,大家僵持了一会儿,白志杰见大婆的情绪稍有好转,扭头看着他的父亲,暗示让父亲开口说话。
白福老汉在凳子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抬头看见哭得两眼红肿的二伯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便叫道:“连义,去把你三娘叫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一会儿,奶奶出现在门口,看见屋里坐着的是二哥和白氏父子,心中纳闷?便冲着坐在门口炕沿上的二爷,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你回来了?”
二爷点点头答应道:“嗯,你也坐下吧!”
奶奶扭头对白氏父子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一进门,就觉得屋里的气氛不对劲,只见大婆盘腿坐在炕里头吧嗒、吧嗒的掉眼泪,看见她走进来,抬手示意奶奶坐在她身边的炕沿上。
等奶奶落座坐好,白福老汉便咳嗽了一声道:“两位婶子,我说了你们也不要难过,这句话实在是有点棒槌挖牙夯口;但我不能不说,当初是诚志受伤在家养伤,诚喜听说了跑下山来看望弟弟,见兄弟躺在炕上,浑身血迹斑斑,问明了情况,才得知是因外甥女之故,被小人诬陷,招来了一场无名官司,无缘无故的被打得遍体鳞伤,一个小伙子一翻身疼得哇哇直叫,万般无奈之下,他给诚喜给了一块大洋让给他请医生。那时候有钱也没有地方请大夫,大夫也出去逃荒要饭去了。诚喜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万般无奈,才想起了用鸦片烟止痛的办法,不知他到哪里弄来几个烟炮拿去一试,效果还可以。可没过几天,诚喜的媳妇一看自己家也快揭不开锅了,为了三个饿得嗷嗷叫孩子,说什么也不让诚喜给诚志送饭了。你们想想看,诚志又疼又饿,疼痛和饥饿都很难忍,他应该怎么办?所以他就提出来想用他的北窑换点吃的,先救命要紧,就打发诚喜来找我协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二爷坐在炕边,听着白福老汉冠冕荒唐的替他遮掩,不停地点着头,附和着说道:“是啊!大嫂,翠萍,是这样的,别说是卖窑,卖老婆娃娃的人也多得是,只是卖的不是时候,没人要啊!你们又是没看见,路边饿死的饥民有多少啊?”
奶奶听了半响,才听出来是爷爷把自己住的北窑给卖了,心里好像刀割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人情就这么淡薄,丈夫刚刚去世,他们就上门逼债,真是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啊!
白志杰见大婆只是低头流泪不说话,也帮腔劝道:“我二爷说的是,人吃人的现象也多得是,为了活命,官路边上曾经有人看见路上有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走着,实在是饿得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想躺在路旁边歇息一会儿再走。谁知,后边走的几个人见状,还以为那个死人,便一下子扑上去,拉胳膊扯腿的用刀子在那人身上乱割,疼得那人在地上直打滚,喊道:‘别割!别割!千万别割了,我还没死了哩!’嘿嘿、嘿嘿,这是真的!不信你们问我二爷,他也知道这事儿!”白志杰竟然嘿嘿的笑着把这件事情当做笑话讲。
此事,对二爷来说,他也觉得非常纠结,当时自己一时糊涂,只贪图吸食鸦片烟时的那种飘飘欲仙的快感,趁着爷爷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戳弄爷爷把北窑卖了,自己也跟着云里雾里快活了一番,如今却被白家父子推到了这个尴尬的处境,使他左右为难。
他看不惯白志杰那种有钱人说话的轻狂样子,狠狠地斜了白志杰一眼,转身看了看大嫂和弟妹泪眼婆娑的样子十分可怜,自己却妄为男人,不能保护她们,却坐在这里助纣为虐的帮助别人逼债!他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暗骂自己不是人!
白福老汉见大婆仍然不开口,便说:“虽说两升高粱不算多,可那是救命的粮食啊!要是诚志的伤势轻些,这两升高粱足以让他能回到你们身边,再说我那五个大烟炮,也是黄金白银换来的!虽然说诚志已死,可是诚喜当场作证,这白纸黑字的契约上面也有他的指印,如今虽说诚志死无对证,可诚喜你还没死呀?你怎么也在这里装熊不说话呀?你们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吧?”
二爷难为情地扭头望着奶奶和大婆,希望她们开口说话。
大婆见白福老汉说话口气咄咄逼人,从不顾及昔日邻居的情份,气的大哭起来骂道:“天啦——好一个为富不仁的白福,你做生意竟然做到了我们这些寡妇娃娃的身上了?你们这样做不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是什么?天啦——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啊?”
大婆这么一哭闹,白福的儿子白志杰在一旁不依了,瞪大一对牛眼逼问大婆道:“你这是啥意思?白纸黑字的契约在此,你们想耍赖呀?”
此时,奶奶已经从悲痛中冷静下来,她知道北窑已经保不住了,看白氏父子今天的态度,那是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她怕大婆吃亏,急忙擦了一把眼泪,扭头问二爷道:“二哥,你说实话,我不识字,这契约是真的吗?”
二爷点点头道:“千真万确,是真的!”
白福老汉接过话茬说:“你若信不过,可以拿去找街道药铺看病的先生帮你看看呀?”
“不用了!旁人我谁也不信,我只信二哥你说的话!诚志既然已经把窑卖给人家了,那必然也是迫不得己的事情,大嫂你也别生气了!咱们的金山也倒了,还要这银山有啥用?我看你们等这一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今天下午就给你们把窑腾出来,我明天就带周儿回娘家去住!”
白福父子听了,满意的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咱们都是隔壁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大家为这事情都把脸皮撕破,远亲还不如近邻哩,有话好好说,我就算再是个奸商,对你们的北窑和这个大院子垂涎三尺,那也是你们祖先留下的,要是没有诚志打发诚喜来求我们帮忙救救他,这件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既然你已经答应腾窑了,也不急这一两天,你们先歇着,慢慢地收拾吧!志杰,咱们走吧!”
大婆见奶奶已经答应给白家腾窑,她就是再生气也没话说了,气哼哼的对着白家父子的背影骂道:“好一个贪得无厌的死白福,得了便宜还卖乖!”
二爷不好意思的劝道:“大嫂!你别生气了,事已至此,你在生气也没用!”
“只要有你掺和,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大婆生气的骂二爷道。
二爷尴尬的笑了笑转身对奶奶说:“翠萍,你也不要急着回娘家,北窑没有了,还有我的那只南窑,你们娘儿俩还可住啊?”
“谢谢二哥的好意,我已经好久没回娘家了,想回家去看看我娘他们!
这次回家,奶奶做梦也没有想到,不光是证实了爷爷的死信是真实的。而且,爷爷把自己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北窑,也卖给了白家人,这让奶奶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