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四章 艾地(2)(2)
眼见着冬天就要到了。
桑乔又一次来艾地,在看到疲弱的秦大奶奶正在用一根细竹竿去企图支撑一张破席子,而竹竿撑不住弯曲下来之后,他回到了办公室,对来了解况的地方干部说:“算了吧,缓缓再说吧。”
第二天,桑乔去找人,在西北角上,给秦大奶奶搭了个可以过冬的临时窝棚。
那天,当桑乔又站在油麻地小学的最南端往艾地这边看时,在心里说了一句:“这老太婆,实在可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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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这段日子,相安无事。
春天到了,脱去冬装的孩子们,在春天的阳光下到处奔跑着。沉重的冬季,曾像硬壳箍住他们,使他们总觉得不能自由自在。他们龟缩在棉袄里,龟缩在屋子里,身体无法舒展,也无舒展的欲求。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在冬季里看得最多的景就是:在凛冽的寒风中,那些无法抵御苦寒的孩子们,缩头缩脚地上学来,又缩头缩脚地回家去。平原的冬季永远让人处在刻骨铭心的寒冷之中。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说:“冬天,学生最容易管束。”因为,寒冷使他们失去了动的念头。今年的春天一下就来了,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望着天空那轮忽然有了力量的太阳,被冬季冻结住了的种种**,一下苏醒了。他们再也不愿回到教室去。他们喜欢田野,喜欢村巷,喜欢河边,喜欢室外的所有地方。上课铃声响过之后,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走进教室。而在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里,他们就直惦记着下课,好到教室外面撒野去。被罚站,被叫到办公室去训话的孩子,骤然增多了。平静了一个冬季的校园,忽然变得像雨后池塘,处处一片蛙鸣。
二年级的小女孩乔乔,居然在竹林里玩得忘记了上课。
她拿了根细树枝,在竹林里敲着她周围的竹竿。听着竹竿出的高低不一、但都同样好听的清音,她高兴得居然唱起来。自我欣赏了一通之后,她走向了河边。冰封的大河,早已溶化成一河欢乐的流水,在阳光下飘着淡淡的雾气。河水流淌稍稍有点急,将岸边的芦苇轻轻压倒了,几只黄雀就像音符一样,在芦杆上颤悠。
这时,乔乔看到了水面上有一支花,正从西向东漂流而来。它在水波中闪烁着,迷惑着乔乔,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花过来了,一支鲜红的月季花。
乔乔一边看着它,一边走下河堤。当她眼看着那支月季花被水流裹着,沿着离岸不远的地方,马上就要漂流到她跟前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水边,一手抓住岸边的杂草,一手伸出树枝去。她决心要拦住那支花。
冰雪溶解之后的河坡,是潮湿而松软的,乔乔手中的杂草突然被连根拔起。还未等乔乔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跌入水中。
那支花在乔乔眼中一闪,就飘走了。
她呛了几口水,在水中挣扎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河堤上立着秦大奶奶的背影。她大叫了一声:“奶奶——!”随即,就被漩流往下拖去。就在她即将永远地沉没于水中时,这个孩子看到,有一个人影,像一件黑色的布褂被大风吹起,从高处向她飘落下来……
那时,秦大奶奶正在看着她的鸡在草丛里觅食。她听到喊声,转过身来时,隐隐约约地见到了一张孩子的面孔,正在水中忽闪,一双手在向天空拼命地抓着。她在震撼人心的“奶奶”的余音里,都未来得及爬下河堤,就扑倒了下去。……
乔乔在昏糊中,觉得有一双手将她的裤腰抓住了。
这显然是一双无力的手。因为乔乔觉得,她是在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才被这双手十分勉强地推出水面的。在她的身体仅仅只有上半身被推送到浅滩上之后,那双手,就在她的裤腰上无力地松开了。
河水在乔乔的耳畔响着。阳光照着她一侧的面颊。她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来了。她哇哇大吐了一阵水,坐起来,望着空空的河水,哭起来。
河那边有人出现了,问:“你在哭什么?”
乔乔目光呆呆地指着河水:“奶奶……奶奶……”
3.第四章 艾地(2)(3)
“哪个奶奶?”
“秦大奶奶。”
“她怎么啦?”
“她在水里……”
那人一惊,向身后大喊了几声:“救人啊——!”朝大河扑来。
秦大奶奶被人从水中捞起时,似乎已经没有气了。在她湿漉漉地躺在一个大汉的臂弯里,被无数的人簇拥着往河堤上爬去时,她的双腿垂挂着,两只小脚像钟摆一样地摆动,银灰色的头也垂挂着,不停地滴着水珠;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她在向水中扑倒时,被河坡上的树枝划破的;她的双目闭得死死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睁开了。河边上一时人声鼎沸:“喊医生去!”“已有人去啦!”“牵牛去!”“阿四家的牛马上就能牵到!”“牛来了!”“牛来了!”“大家让开一条道,让开一条道!”……
阿四骑在牛背上,用树枝拼命鞭打那条牛,牛一路旋风样跑过来了。
“快点把她放上去!”
“让牛走动起来,走动起来……”
“大家闪开,闪开!”
人群往后退去,留出一大块空地来。
秦大奶奶软手软脚地,横趴在牛背上。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
牛被阿四牵着,在地上不住地走着圆圈。
秦大奶奶仿佛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老人叫着:“让牛走得快一点,快一点!”
牛慢慢地加速,吃通吃通地跑动起来。
那个叫乔乔的小女孩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里,抽抽泣泣地向人们诉说着:“……我从水里冒了出来……我看到了奶奶……我就叫:奶奶——!……”
秦大奶奶依然还是没有动静。人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了失望的神。
桑桑没有哭,也没有叫,一直就木呆呆地看着。
乔乔跺着脚,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这孩子的喊叫声撕裂着春天的空气。
一直在指挥抢救的桑乔,此时正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下河打捞而被河水湿透了的衣服,仍未换下。他在带着寒意的风中不住地打着寒噤。
乔乔的父亲抹着眼泪,把乔乔往前推了一下,对她说:“大声叫奶奶呀,大声叫呀!”
乔乔就用了更大的声音去叫。
桑乔招了招手,把蒋一轮和温幼菊叫了过来,对他们说:“让孩子们一起叫她,也许能够叫醒她。”
于是,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奶奶——!……”
声音犹如排山倒海。
牵牛的阿四忽然看到牛肚上有一缕黄水在向下流淌,仔细一看,只见秦大奶奶的嘴角正不住地向外流水。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听了听,脸上露出欣喜之。他抹了一把汗,把牛赶得更快了。秦大奶奶的身体在牛背上有节奏地颠动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人们从牛背上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人们连忙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抱回她的窝棚。
“男人们都出去!”
桑桑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留在了窝棚里,给秦大奶奶换去了湿衣。
一直到天黑,小窝棚内外,还到处是人……
6
半个月以后,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亲给她做的。油麻地小学的女教师以及村里的一些妇女,都轮流来照料她。
这天,她想出门走走。
桑桑的母亲说:“也好。”就扶着她走出了窝棚。
阳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点晃眼,就用颤颤巍巍的手遮在眼睛上。她觉得,她还从未看到过这样高阔这样湛蓝的天空。天虽然已经比较暖和了,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凉,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桑桑的母亲劝她回窝棚里,她摇摇头:“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长起来。艾味虽然还没有像夏季那么浓烈,但她还是闻到了那种苦香。
桑桑的母亲在扶着她往前走时,直觉得她的衣服有点空空荡荡的。
她走到校园里。
孩子们把脑袋从门里窗里伸出来,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奶奶”。
4.第四章 艾地(2)(4)
路过办公室门口时,老师们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
她说:“走走。”
桑乔把藤椅端过来:“坐下歇歇。”
她摇摇头:“我走走。”
又过了半个月,在她能独自走动的时候,油麻地的人一连好几天,都看到了这个形象:一早上,秦大奶奶抱了一只鸡,或抱了一只鸭,拄着拐棍,晃着小脚,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时分,她空手走了回来。
没过多久,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了。
老师们还几次现,不知谁家的鸭子钻进了油麻地小学的菜园,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轰赶着。赶走了之后,她怕它们会再回来,还久久地守在菜园边上。
去艾地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钻到她的小窝棚里,仿佛那儿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欢给她们扎小辫,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到了秋天,她们就让她做红指甲。秦大奶奶采了凤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矾,将它们拌在一起,仔细地捣烂,然后敷在她们的指甲上,包上麻叶,再用草扎上。过四五天,去了麻叶,她们就有了红指甲,透明的、鲜亮鲜亮的红指甲。有了红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给那些还没有做红指甲的女孩,说:“奶奶做的。”如果那堂课上,老师现有一个女孩没上课,就对一个同学说:“去秦大奶奶的小窝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校园里走。夏天以来,她的听觉突然一下子减退了许多,别人声音小了点,她一般都听不到,非得大声向她说话。她在校园里走,看见孩子们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笑什么,也跟着笑。孩子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时,她就拄着拐棍,坐在土台上,从头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戏。她并不太清楚,这些孩子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一场篮球赛,她见球滚过来了,就会用拐棍将球拦住——她老了,动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拦不住。球从拐棍下滚走了。孩子们就笑,她也笑。球有时会滚到池塘里。这时,就会有一个孩子走到她跟前,大声向她说:“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许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那个孩子想干什么,就把拐棍给了他。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们上课,能从一开始,直趴到结束。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她也听不明白。有时,孩子们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师还没有走上讲台之前,把她搀到讲台上。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又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站在讲台上时,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讲课的老师正巧来了,见她站在讲台上,也憋不住笑了。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就挥起拐棍,作一个要打他们的样子,晃着小脚走出了教室。
老师们还几次现,当他们在半夜里听到了刮风下雨的声音,想起教室的门窗还没关好,起来去关时,只见秦大奶奶正在风雨中,用拐棍在那儿关着她够不着的窗子。
她在校园里到处走着,替桑乔好好地看着这个油麻地小学。见着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学的豆荚,她会对那个人说:“这是学校的豆荚!”
记着从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觉得她很好笑。几个岁数大的老婆婆,在见到她守着学校的荷塘怕人把莲子采了去时,就说:“这个老痴婆子!”
不知不觉之中,油麻地小学从桑乔到老师,从老师到孩子,都将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学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学由于它的教学质量连年上乘,加之校园建设的花园化、风景化,引起了县教育局的注意。这一天,将有县教育局组织的庞大参观团来这里开现场会。这些日子,桑乔一直在一种充满荣耀感的感觉中,平时走路,本来头就朝天上仰,现在仰得更厉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园里的树林、荷塘边或小桥上走一走,就会禁不住朝天空大声吼唱。在现场会召开的头一天,他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方方面面,都得仔细,定要把事做得滴水不漏、无一点瑕疵。他在校园到处走,绝不肯放过一个角落。见到油麻地小学像用大水冲刷了数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样子,桑乔终于满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办公室的走廊下,然后舒坦地坐在上面,翘起双腿,半眯起眼睛。朦胧中,他听到了一群孩子的嘻笑声。睁开眼睛时,就见那些嘻笑的孩子正在走过来。他叫住几个孩子问:“你们笑什么?”
5.第四章 艾地(2)(5)
几个孩子告诉他,他们正上着课呢,站在门口的秦大奶奶听着听着,就拄着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后边,一直站到他们下课。***
桑乔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这之后,桑乔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在校园里走动的样子。他就有了许多担忧:万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门口甚至会走进教室,这可怎么办呢?这一年来,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点像老小孩的样子了。
晚上,桑乔找到了温幼菊,对她说:“明天,你带秦大奶奶去镇上,看场戏吧。”
温幼菊明白桑乔的意思。她也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说:“好的。”
第二天,在参观团还未到达油麻地小学时,在温幼菊的一番热劝说之下,秦大奶奶跟她走了。她是很喜欢看戏的。到了镇上剧场,温幼菊不喜欢看这些哭哭啼啼、土头土脑的戏,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这里,戏开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戏,加上心里又忽然记起要给乔乔梳小辫——与乔乔说好了的,就走出了剧场,一点没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学时,参观团还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园里东一簇西一簇地谈话。她虽然老了,但她心里还很明白。她没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条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窝棚,并且在参观团的人未走尽时,一直就没有露面。
傍晚,桑桑在给秦大奶奶送他母亲刚为她缝制好的一件衣服时,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着她的东西。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地往一个大柳篮里装着东西:“奶奶该搬家啦。”“谁让你搬家啦?我听我爸说,过些日子,还要把这个小窝棚扒了,给你重盖小屋哩,草和砖头都准备好了。”她用手在桑桑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谁也没有让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觉得该搬家啦。”
桑桑赶紧回去,把这事告诉父亲。
桑乔就立即带了几个老师来到小窝棚阻止她,劝说她。
然而,她却无一丝怨意,只是说:“我该搬家啦。”
就像当年谁也无法让她离开这里一样,现在谁也无法再让她留下来。
过去为她在校外盖的那个屋子,仍然还空着。
桑乔对老师们说:“谁也不要去帮她搬东西。”但在看到秦大奶奶从早到晚,像蚂蚁一样将东西一件一件往那个屋子搬去时,只好让师生们将她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当秦大奶奶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小学时,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都觉得油麻地小学好像缺少了什么。孩子们上课时,总是朝窗外张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过不几天,其他孩子,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到秦大奶奶的那个新家去了。
离开了油麻地小学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种孤单。她常常长时间地站在屋后,朝油麻地小学眺望。其实,她并不能看到什么——她的眼睛已经很昏花了。但她能想像出来孩子们都在干什么。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到了。
这天下着雨,桑桑站在校园门口的大树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张望,现小屋的烟囱里没有冒烟,就转身跑回家,把这一现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说:“莫不是她病了?”于是一家三口,就赶紧冒着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轮流守了她一个星期,她也未能起来。
桑乔说:“趁机把她接回校园里来住吧。”于是赶紧找地方上的人来盖房子。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又被人背回了油麻地小学,住进了新为她盖的小屋。
7
桑桑读完五年级的那个暑假,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但在黄昏时分,桑桑的号啕大哭,告诉这里的所有人:秦大奶奶与油麻地的人们永远地分别了。
她既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而是又掉到了水中被淹死的。上回,她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落入水中,而这一次落水,仅仅是为油麻地小学的一只南瓜。几天前,她就现,在一根爬向水边去的瓜藤上,有一只南瓜已经碰到水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再看那只南瓜时,已几乎沉入水中了。水流不住地冲着那只南瓜。眼见着瓜要落蒂了,她想将那只南瓜拉出水面,让它躺到坡上。她顺坡滑了下去。然而却滑到了水中。也许是因为她太老了,她几乎没有一点挣扎,就沉入水中。当时,对岸有一个妇女正在水边洗衣服,看到她要用拐棍去捞那只南瓜,就阻止她,但她的耳朵已聋得很深了,没有听见。还未等这个妇女反应过来,她就滑入了水中……这一回,她再没有活过来。
6.第四章 艾地(2)(6)
晚上,油麻地小学的全体老师,都来为她守夜。***
她穿上了桑桑的母亲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衣服,躺在用门板为她搭的床上。脚前与头前,各点了一支高高的蜡烛。
桑桑一直坐在她的身边。他看到,在烛光里的秦大奶奶,神显得十分慈和。有时,大人们偶尔离去,只剩他一人坐在那儿时,他也一点不感到害怕。
在把秦大奶奶装入棺材之前,桑乔亲自用镰刀割了一捆艾,将它们铺在了棺材里。
来观看的人很多。
按当地风俗,给这样的老人封棺时,应取一绺儿孙的头,放在老人的身旁。然而,秦大奶奶并无儿孙。有人想到了桑桑,就同桑桑的母亲商量:“能不能从桑桑的头上取一绺头?”
桑桑的母亲说:“老人在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就是桑桑。他就该送她一绺头。”
有人拿来剪子,叫:“桑桑,过来。”
桑桑过来了,把头低下。
一绺头就被剪落在纸上。以后,它们就将永远地去伴随老人。
给秦大奶奶送葬的队伍之壮观,是油麻地有史以来所没有的,大概也是油麻地以后的历史里不可能有的。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与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田野上迤逦了一里多地。
墓地是桑乔选的,是一块好地。他说:“老人生前喜欢地。”
墓前,是一大片艾,都是从原先的艾地移来的,由于孩子们天天来浇水,竟然没有一棵死去。它们笔直地挺着,在从田野上吹来的风中摇响着叶子,终日散着特有的香气。
1.第五章 红门(1)(1)
1
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就是杜小康家。
杜小康家有油麻地最高大也最结实的房子。小青砖
小青瓦,一看就是用钱堆成的好房子。后三间,左两间,右两间,前面立起一道高墙,连成一个大院。院门两扇,为红色。虽然已多年未上新漆,但那门在擦拭过之后,依然很亮,照得见人影。
虽然众人心里都清楚杜小康家是油麻地的富,但杜小康家的成份却并不太糟糕,因为杜小康家没有一寸土地,杜小康家只开了一月杂货铺。那年定成份,不少人推测,说杜小康家开了几代人的杂货铺,一定敛下不少金钱。但杜小康的父亲杜雍和主动将工作组邀进家中:“你们可以挖地三尺,看我杜家是不是藏金埋银了。我们家也就是有这么几间房子,实在是个空壳。”弄来弄去,杜小康家的成份也难以往高里定。
后来,杜小康家照样还开杂货铺,过着油麻地人家望尘莫及的日子。
杜家就杜小康一个儿子。
油麻地的人见了杜小康在玩泥丸或者爬草垛,常用一种戏谑的口气问:“杜家大少爷,你在干什么?”杜小康不理会,依然玩他的。
杜小康个头长得高,比他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多,但并不胖,脸色红润,很健康,是一个女孩子的脸色。杜小康生在长在油麻地,但杜小康是油麻地的一个例外。杜小康往油麻地孩子群里一站,就能很清楚地与油麻地的孩子们区别开来,象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泽的白芝麻。
油麻地的孩子,念书都念到六年级了,都还没有一个有一条皮带的。他们只能用一条线绳来作裤带。而这种裤带很容易打死结。小孩贪玩,又往往非玩得屎到肛门了,尿到门口了,才想起来找厕所。找到了厕所,就想立即解放自己。可是,一着急,把本来的活疙瘩拉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就楼着肚子在厕所里跺脚乱跳。最后,弯下腰去用牙咬断它,或干脆用削笔的小刀割断了事。也有咬不断的时候,手边又没有刀,免不了将屎尿弄在了裤子里。
杜小康才读一年级,就有了一条皮裤带。棕色的,油汪汪的样子,很有韧性,抓住一头,往空中一甩一收,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下了课,孩子们你推我操地抢占尿池,力小的,不时地被力大的从台阶上挤落下来。力小的很生气,就顺手给力大的屁股上一拳,力大的就回身来看,差点把尿尿到力小的身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每逢这时,杜小康远远地在厕所门口站着,等哗哗声渐渐稀落下来,才走进厕所。他往台阶上一站,挺直了身子,左手抓住靠皮带扣的地方,肚皮稍微一收缩,用手拉住皮带头,这么潇洒地一拉,铁栓便从皮带眼里脱落下来,左手再一松,裤子就象一道幕布漂亮地落了下来。杜小康撒尿,绝不看下面,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鸟或云,或者干脆就那么空空地看。杜小康撒尿时,总有那么几个小孩站在那儿很羡慕地看,把他撒尿时的那副派头吃进脑子,仿佛要努力一辈子记住。
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小孩,一年四季,实际上只勉强有两季的衣服:一套单衣,一套棉衣。中间没有过渡的衣服,脱了棉衣,就穿单衣,脱了单衣就穿棉衣。因此,到了春天,即使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但又因为未能暖得可穿单衣,只好将冬天的棉袄硬穿在身上,稍微一折腾,就大汗淋漓,满头满脑门子的汗珠。等坐下来,静下身子与心,身上就冰凉冰凉的。再折腾,又出汗,循环往复,等天气又稍暖了一些,教室里就有一股不好闻的汗酸味。而到了秋天,即使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又因为未凉得可穿棉衣,只好将单衣硬穿在身上,缩着身子去抵抗凉意。那时节,老师在课堂上讲课,就见一屋子孩子缩着脖子,露着一张张乌的小脸。
杜小康却有一年四季的衣服。冬季过去,棉袄一脱,就在衬衫外面,加一件不薄不厚的绒衣或毛衣,再穿一件外衣。若天气又暖和一些了,就脱掉了外衣。天气再暖和下去,就脱掉绒衣或毛衣,再重新穿上外衣,直至只穿一件单衣进入夏季。……一年四季,完全可以根据天气的冷暖来增减衣服,来加以很好地调节。因此,一年四季的杜小康,身体都是很舒服的。杜小康不会缩头缩脑地被凉意拴住全部的心思。杜小康身上也没有酸溜溜的汗臭一一杜小康身上,只有一股很清洁的气味。
2.第五章 红门(1)(2)
到了严冬,杜小康的形象就最容易让人记住:他上学时,嘴上总戴一个白口罩。那白口罩很大,只露出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远看,他整个的脸,就是一个大白口罩。在油麻地小学,除了温幼菊也戴口罩,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杜小康的白口罩总是很白。因为杜小康不只是有一个白口罩。戴着白口罩,穿过寒风肆虐的田野,来到学校时,杜小康看到其它孩子用手捂住随时要呛进寒风的嘴,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他往教室走来了,热气透过口罩,来到寒冷的空气里,就变成清淡的蓝雾,在他眼前飘忽。而当蓝雾飘到他的睫毛与眉毛上,凝起一颗颗清凉的细小的小水珠时,他觉得格外的舒服。进了教室,他在许多目光注视之下,摘下了口罩。说是摘下,还挂在脖子里,只是将它塞到了胸前的衣服里。这时,他的胸前,就会有两道交叉的白线。这在一屋子穿着黑棉袄的孩子中间,就显得十分健康,并非常富有光彩。
大约是在杜小康上四年级时,他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了。因为,他有了一辆自行车。虽然这只不过是一辆旧自行车,但它毕竟是一辆自行车,并且是一辆很完整的自行车。当时的油麻地,几乎没有一辆自行车,即使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也没有一个有自行车的。蒋一轮离家十多里地,星期六下午也只能是步行回家。杜小康其实没有必要骑自行车上学。因为他的家离学校并不远。但杜小康还是愿意骑自行车来上学。最初,他的腿还不够长,只能把腿伸到车杠下,将身体挎在车的一侧,一蹬一蹬地驱动着,样子很滑稽。不久,杜雍和给他将车座放到最矮处,他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骑上去之后,就可以用脚尖很正常地蹬动它了。他骑着它,在田野间的大路上飞驰,见前面有其他孩子,就将车铃按得叮铃铃一路响。孩子们回头一看,就闪到一边。胆小怕轧的,就赶紧跳到地里。他骑着车,呼啦一声过去了,那几个孩子就会瞰瞰叫着,一路在后面追赶。追赶了一阵,终于没有力气了,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越来越远的杜小康和他的自行车看,都在心里想:让我骑一会,多好!杜小康把车骑进校园时,不管有人没人,照例要按一串铃声。这时,就会有无数的脑袋一律转过来望他骑车风一般荡过花园。他下了车,将它歪靠在离教室不远的一棵大树上,然后咔嗒一声将车锁上了。孩子们都想骑一骑它,但他一个也不答应。唯一能借用一下这辆自行车的,也只有蒋一轮一人。因为他是老师。
杜小康的成绩还特别好,除了纸月可以跟他比,谁也比不过他。因此,杜小康一直当班长。
不少孩子怕杜小康。这原因倒不在于他是班长。而是因为他家开着杂货铺。这里的人家,买油盐酱醋,或买萝卜干、咸鱼、火柴、小瓦罐什么的,一般都得到杜雍和的杂货铺来买。而谁家买些日常用的东西,如打半斤酱油、称几两煮鱼用的豆瓣酱什么的,一般都让孩子去。这些孩子当中,有不少就是杜小康的同学。他们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是自己出了钱的,但看到杜小康,却有一种来白要他家酱油或豆瓣酱的感觉。如果是家里一时没有钱,让他们来赊帐打酱油或买豆瓣酱的孩子,进了红门,想着马上就要看见杜小康了,感觉就很不好,脚步总是脚橱不前。至于说,一些孩子一不留神,在与杜小康玩耍时,得罪了他,这时就不肯来他家打酱油或买豆瓣酱。可是,家里正急等着用酱油或豆瓣酱,在父母的不可商量的目光逼视之下,只好很无奈地往红门走。那时,一路上就闪现杜小康的样子,想像着他在看到他父亲准备往酱油瓶里灌酱油时,会说:“他们家上回打酱油的钱还没给哩!”油麻地的小孩一般都不去恼杜小康。
桑桑跟随父亲来油麻地小学上学时,是学校开学的第三天。那天,蒋一轮将他带到班上,对班上的同学介绍说:“他叫桑桑,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
孩子们都鼓掌,但杜小康没有鼓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3.第五章 红门(1)(3)
阿恕已经认识了桑桑,说:“他爸爸是校长!”
这时鼓掌的孩子们几乎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
桑桑看到,只有杜小康没有站起来。他用手托着下巴,只是很淡漠地看了一眼桑桑。
桑桑心里还不清楚,他从此就有了一个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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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康总能做成许多其他孩子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天学校通知大家下午从家里带一把镰刀来割河边上的柳枝做柳筐,无论是哪一个班,也未能做到都带镰刀。因为那时正在收割季节,大人们都用镰刀,若没有闲置着的另一把镰刀,那个人家的孩子就无镰刀好带。即使有镰刀能带的,也有一些家长不让带,他们怕小孩用起镰刀来瞎胡砍,把刀锋砍豁了。桑桑他们班的况也一样,蒋一轮数了数堆在地上的镰刀,皱起眉头,问:“没有带镰刀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一大片人来。蒋一轮就一个个问过去:“为什么没带镰刀?”这时,杜小康举起手站起来:“报告,我出去一趟。”蒋一轮正在追问一个吭味了半天还没有讲明原因的孩子,就说:“去吧。”这里,蒋一轮刚把那些没有带镰刀的孩子一个个地追问完,杜小康抱了十几把镰刀来了。这个季节,他家的杂货铺里有的是镰刀。他跑回家,对杜雍和说:“我要拿十几把镰刀到学校,用用还拿回来。”一向对杜小康有求必应的杜雍和想,用一用,照样卖,就说:“拿吧,当心别被刀口碰着了。”那些依然站着的孩子,一见这十几把镰刀,犹如罪犯被人保释了,吐出一口气,一个个都很感激地看着杜小康。而杜小康对这些目光无所谓。
桑桑看着杜小康走回座位上,心里老大不自在。
但一般来说,桑桑和杜小康没有太多的摩擦。桑桑跟杜小康的关系很稀松。两人似乎都很小心。相对于油麻地其他孩子,桑桑似乎也没有太多有求于杜小康的事。桑桑不缺橡皮,不缺砚台,桑桑也有钱买糖块和小芝麻饼吃,桑桑的成绩虽然不如杜小康,但成绩也不错,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蒋一轮的夸奖。
但是,有时候,无缘无故地,杜小康就会盘旋在他的心头,像秋天高远的天空下一只悠然盘旋于他的鸽群之上的黑色的鹰。
五月,是收获麦子的季节。像往年一样,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都得抽出一些时间来帮油麻地地方上割麦子或帮着拣麦穗。这一季节,是孩子们所喜欢的季节,他们可以到田野上去,借着拣麦穗的机会,在地里说话、争论一个问题,或者干脆趁老师不注意时在地上抱住一团打一架,直滚到地头的深墒里,然后再神秘地探出头来看动静。女孩们就会一边拣麦穗,一边将地边、田埂上一株蓝色的矢车菊或其它什么颜色的小花摘下来,插到小辫上。
那时,纸月早已经转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了。她常忘了她是来拣麦穗的,总是拿眼睛去望那些开在草丛里的各种颜色的但又开得不怎么热闹的小花。几个女孩就鼓动她掩护她去把那些她喜欢的花摘下来。她战战兢兢地跑到田埂上,用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把一朵或几朵,蓝的或淡紫的花摘下来,又赶紧跳到地里再去拣麦穗。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把麦穗拣起来。不是没有麦穗。只是心里还在惦记着另外两朵淡黄色的小花。等到老师吹响哨子,让大家集合时,她的柳篮子里,在那半篮子金黄的麦穗上,居然有了一小束用青草扎住的五颜六色的花。女孩子们就都过来看,但都不动手,就让那束花躺在麦穗上。
今天拣麦穗的麦田,是油麻地最偏远的一片麦田,离油麻地小学差不多有两里多地。因此,太阳还有一竿多高,蒋一轮就让大家从麦田里撤出,把拣来的麦穗倒在一张预先准备好的芦苇席上,然后对大家说:“回学校了,取了书包,就回家。”
一支队伍,离离拉拉地来到了大河边。
蒋一轮在后头走,不一会,就听到前头的孩子传过话来,说过不去河了。
“怎么过不去河?”蒋一轮一边问,一边就“去去去”地说着,把前面走着的孩子拨到一边,直往河边走。
4.第五章 红门(1)(4)
听说过不去河了,后面的孩子就大声叫起来:“过不去河了!”“过不去河了!”来不及从田埂上走,就打麦田往河边跑。***
蒋一轮站在了大河边上。他看到那座桥中间的一块桥板不在了。刚才来时还在,大概被过路的有高船篷的船撞下了河,被河水不知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孩子们都来到河边上。见自己忽然绝了路,只面对一条流水不息的大河,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在岸边跳跃不止,互相搂抱:“过不去河啦!——过不去河啦!——”
蒋一轮说:“等过路的船吧。
但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有见着一条过路的船。
太阳慢慢地西沉,在地里觅食的乌鸦,正叫着,在夕阳里滑动,向栖身的林子而去。风从河上吹来了傍晚时的凉意。
孩子们累了,坐在河堤上,向大河尽头望,希望能看见有一条大船过来。但河上空无一物,只有涂涂流淌的河水。
纸月一直坐在一棵小楝树下,抓着那束花,呆呆地望着大河。她离家最远,她在想外婆:回去迟了,外婆就会担忧地走到路口上来等她的。想到天黑,她一人走在路上,她心里有点儿害怕了。
那座似乎永远也不能再联结上的桥,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水中。桥柱把寂寞的水声一阵阵地传给孩子们。
男孩们等得无聊了,有几个就走上了河这边剩下的那一段桥,在大家担忧与恐惧的目光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走到尽头。几个女孩就惊叫一声,不敢再看,把眼睛闭上了。其中一个男孩,还故意向后仰着,然后做出一个正向水里跌倒又企图不让自己跌倒的样子,惊得大家都站了起来。其实,他们离尽头还有一大步远呢。
桑桑笑了笑,在没有人再敢去走这段剩桥时,他却走了上去,而且是一直地往前走,就仿佛前面并无那么一个巨大的缺口,他要一口气地走到已在太阳余辉中的大河对岸似的。
桑桑真的走到了尽头。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小松树。
河上的风大起来,撩起桑桑的衣角,吹得他头乱飞。
桑桑突然仰望天空,做了一个双手向前一伸的动作。
纸月一惊,手中的那束花丢在了草丛里。
桑桑将这副样子在桥头好好地停留了一阵。但当他低头再去看滚滚的河水时,他突然有点胆寒了,就转过身来,走回岸上。
鲜红的太阳还只剩下三分之一时,孩子们看见又一个人走上了剩桥:杜小康!
幕色里,杜小康走在高高的剩桥上,身子显得更加的细长。他一副悠闲的样子,仿佛走在一条秋天的田埂上。他走过去,走过去,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然后,似乎双脚有一半站到了桥外,动也不动地立在晚风里、夕阳中。再然后,他坐下了,将两条长腿很轻松地垂挂在桥头上。
一个男孩叫起来:“杜小康!”许多孩子一起叫起来:“杜小康!杜小康!”很有节奏。
杜小康头也不回,仿佛这天地间,就他独自一人坐在犹如万丈深渊的断桥头上。
太阳终于熄灭在了西边的芦苇丛中。霞光将杜小康染成暗红色。他的头在霞光里泛着茸茸的柔光。
终于有一条大船过来了。
摇船的那个人叫毛鸭。
孩子们不再去看杜小康。此刻只有一个心思:上船、过河、上岸,去学校背书包,赶紧回家。他们一起叫起来:“把船靠过来!把船靠过来!……”
毛鸭很生气:“这帮小屁孩子,全没有一点规矩!”不肯将船摇过来,往对岸靠去了,那边有他家刚割下的麦子,他要用船将麦子弄回家。
蒋一轮让孩子们别乱喊,自己亲自对毛鸭喊:“麻烦了,请把船弄过来,把这些孩子渡过河去,天已晚啦。”
毛鸭是油麻地的一个怪人,生了气,一时半会消不掉,只顾将船往岸边靠,并不答理蒋一轮。
孩子们就在这边小声地说:“这个人真坏!”“坏死了!”“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
顺风,毛鸭听觉又好,都听见了。“还敢骂我坏!”就更不肯将船弄过来。
5.第五章 红门(1)(5)
眼见着天就要黑下来了。***远处的村落里,已传来了呼鸡唤狗的声音。晚风渐大,半明半夜的天空,已依稀可见几颗星星了。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断桥头上垂直地落下了,出随的一声水响。
“是谁?”蒋一**吃一惊,问道。
“是杜小康。”
但马上有人回答:“不是杜小康。杜小康已经回来了。”
“杜小康!杜小康在哪儿?”蒋一轮问。
“我在这儿。”杜小康在人群里举起了手。
阿恕举起了手中的衣服:“是桑桑。他说,他游过河去,跟毛鸭好好说一说,让他把船弄过来。”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看着被朦胧的暮色所笼罩的大河:河水被桑桑划开,留下长长一条水痕;不见桑桑的身子,只看见一颗黑色的脑袋正向对岸靠近。
蒋一轮喊着:“桑桑!”
桑桑不作答,一个劲地游,不一会工夫,这边岸上的孩子们就看不清他的脑袋了。
过了一会,桑桑在对岸大声说:“我游过来啦!”
孩子们互相说:“过一会,船就过来了。”同路的孩子,就商量着一起走,谁先送谁回家。
但是过了很久,也不见对岸有动静。
阿恕就把手圈成喇叭,向对岸喊:“他是校长的儿子!”
不少孩子跟着喊:“他是校长的儿子!”
刚有点动摇了的毛鸭一听,心里很不服气:“校长家的儿子?校长家的儿子就怎么啦?校长家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校长家的儿子就是人物了吗?拿校长来压我!校长也不是干部!我在乎校长?!”他根本不再理会只穿一件小短裤的桑桑。
又过了一会,这边眼睛亮的孩子,就指着大河说:“桑桑又游过来了,桑桑又游过来了……”
岸边一片叹息声。一个路稍微远一些的女孩竟然哭起来:“我不敢一人走……”
蒋一轮很恼火:“哭什么?会有人送你回家的。”
纸月没有哭,只是总仰着脸,望着越来越黑的天空。
这时,杜小康爬到河边一棵大树上,朝对岸大声叫喊着:“毛鸭—!你听着—!我是杜小康—!你立即把船放过来一!你还记得我们家墙上那块黑板吗?一一还记得那上面写着什么吗?……”
一个叫川子的男孩,捧着碗去红门里买酱豆腐时,看见杜雍和记帐的小黑板上都写了些什么,就对周围的孩子说:“毛鸭欠着杜小康家好几笔帐呢!”
杜小康没有再喊第二遍,就那样站在树丫上,注视着对岸。
过不一会,大船的影子就在孩子们的视野里变得大起来,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杜小康从树上跳了下来,说:“准备上船吧。”
当大船载着孩子们向对岸驶去时,桑桑还在水中游着。船上的孩子借着月光看水中的桑桑,就觉得他的样子很像一只被猎人追赶得无处可逃,只好跳进水中的一只灰溜溜的兔子……
3
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饭,桑桑就会跑到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们捉在屋檐下避风的麻雀。村里最热闹的是红门里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听人说古。因为杜小康家房子大,并且只有杜小康家能费得起灯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终于没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好天气,油麻地的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捉迷藏。那时候,大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即使愿意出门的,又差不多都到红门里听说古去了,因此,整个村子就显得异常的寂静。这时,似乎有点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光溜溜的天上,衬得夜空十分空阔。雪白的月光均匀地播洒下来,照着泛着寒波的水面,就见雾气袅袅飘动,让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昼里一样处处可见,可一切又都只能看个轮廓:屋子的轮廓、石磨的轮廓、大树的轮廓、大树上乌鸦的轮廓。巷子显得更深,似乎没有尽头。这是个大村子,有十多条深巷,而巷子与巷子之间还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这样的月色下,整个村子就显得像个大迷宫了。巷前巷尾,还有林子、草垛群、废弃的工棚……。所有这一切,总能使油麻地的孩子们产生冲动:突然地躲进一条小巷,又突然地出现了,让你明明看见了一个人影,但一忽闪又不见了,让你明明听见了喊声,可是当你走近时却什么也没有……
6.第五章 红门(1)(6)
在油麻地的孩子们眼里,冬季实际上是一个捉迷藏的季节。***
捉迷藏有许多种。其中一种叫“贼回家”。这是油麻地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一种。大家先在一起确定一个家。这个家或是一棵树,或是一堵墙,或是两棵树之间的那个空隙,家的形式多种多样。只有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都是贼。说声开始,贼们立即撒丫子就跑,四下里乱窜,然后各自找一个他自认为非常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好人很难做。因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来捉贼,光看家,就捉不了贼,而光捉贼,又看不了家,就得不停地去捉贼,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着家。好人必须捉住一个贼,才能不做好人,而让那个被他促住的贼做好人。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做贼很刺激,一个人猫在草垛洞里或猪圈里,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现,并且就在离他尺把远的地方站着,他屏住呼吸绝不出一点声响,而当那个捉他的人刚刚走开,他就大喊一声跑掉了,再换个地方藏起来
村头上,由桑桑起的这场游戏,马上就要开始。好人是倒霉的阿恕。这是通过“锤子、剪刀、布”淘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游戏刚要开始,杜小康来了。他说:“我也参加。”
阿恕们望着桑桑。
桑桑说:“我们人够了。”
杜小康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后背,故意大声地叫起来:“开始啦一一!”
玩完一轮,当桑桑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石磨上坐着杜小康。桑桑心里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桑桑决心今天绝不带杜小康参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边。桑桑在一种冷落他人的快意里,几乎有点颤抖起来。他故意和那些与他一样气喘吁吁的孩子们,大声地说笑着。而那些孩子,只顾沉浸在这种游戏的乐趣里,谁也没有去在意、但在平素他们却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轮。
杜小康还坐在石磨上。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声在冬天的夜空下,显得有点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说:“叫杜小康也参加吧。”
桑桑说:“‘贼’已经够多了。”
新的一轮,在桑桑的十分夸张的叫喊中又开始了。作为“贼”的桑桑,他在寻找藏身之处时,故意在杜小康所坐的石磨的架子底下藏了一会,并朝那个看“家”的“好人”叫着:“我在这儿哪!”见那个“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钻出来,跑向另一个藏身之处。
这一回,桑桑决心成为一个捉不住的贼。他钻进了一条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住在巷尾上的二饼家,没有人住的后屋里停放着一只空棺,是为现在还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饼的祖母预做的。他到二饼家玩,就曾经和二饼做过小小的游戏:他悄悄爬到空棺里。但那是在白天。现在桑桑决定在夜晚也爬进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兴,他愿意去做一些让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他更想在做过这件出人意料的事之后,让那个独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从其它孩子的惊愕中知道。
桑桑钻进了二饼家的漆黑一团的后屋。他恐怖地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么位置上。他想算了,还是躲到一个草垛洞里或是谁家的厕所里吧,但,他又不肯放弃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念头。桑桑总是喜欢让自己被一些荒诞的、大胆的、出乎常理的念头纠缠着。
在这一轮的“贼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饼。
“二饼可能会想到我藏在这儿的。”桑桑就想像着:我躺在空棺里,过不一会,就听见有沙沙声,有人进屋了,肯定是二饼,二饼走过来了,可是他不敢开棺,好长时间就站在那儿不动,我很着急,你开呀,开呀,二饼还是开了,漆黑漆黑的,二饼在往里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够想到他那时候的眼睛,一对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气,没有一丝响声,二饼想伸手进来摸,可终于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7.第五章 红门(1)(7)
桑桑壮起胆子,爬进了空棺。***他没有敢盖盖儿。
过了一会,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他闻着好闻的木香,觉得这里头很温暖。有一阵,他居然心思旁出,想到了他的鸽子,在地上啄食的鸽子,在天空下飞翔的鸽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阳光抚摸的鸽子……。
似乎有一阵患辜声。
桑桑猛然收紧了身体。但他马上就判断出,这不是二饼,而是一只寻找老鼠的猫。这时,桑桑希望那只猫在这里多停留一会,不要立即走开。但那只猫在屋里寻觅了一番,日乌噜了一声,丢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点遗憾。
巷子里有吃通吃通的跑步声。
桑桑知道:这是一个“贼”,正被“好人”追赶着。他赶紧笔直地躺着。因为他怕“好人”突然放弃了追逐的念头,而改为到后屋里来刺探。桑桑希望“好人”改变主意而立即到后屋里来。
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却渐渐消失在了黑暗里。
桑桑有点后悔:我大叫一声就好了。
桑桑还得躺下去。他忽然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躺着,有点无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的没有被他答理、也没有被阿恕他们答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杜小康耿耿于怀。但杜小康确实常常使他感到憋气。杜小康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不住地飘动着。他居然忘了游戏,躺在那里生起气来,最后竟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棺板。捶击声,吓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来,并立即爬出空棺,跑出了黑屋。
桑桑来到了空巷里。
月亮正当空,巷子里的青砖路,泛着微微蓝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两侧的人家,全都灭灯了。
村头,传来更夫的竹梆声。
桑桑忽然意识到:不可能再有人来抓他了,他只有自己走出来。桑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角色。
桑桑为了不让杜小康看见,从后面绕了一大圈,才来到“家”。而“家”却空无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头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就像这里从未聚集过人一样。他骂了几句,朝大桥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里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们人呢?”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饼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一吃柿饼,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桥。当桑桑在桥中间作一个停顿时,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一个孤单单的影子。来了一阵风,桑桑眼见着眼见着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后来,干脆被揉皱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只走了两三步,突然回头了。他在村头找了一块很大的砖头,然后提在手里,连续穿过房子的、树木的黑影,来到了红门前。他瞪着红门,突然地一仰身体,又向前一扑,用力将砖头对准红门掷了出去。当红门出咚的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时,桑桑已经转身逃进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装着在村巷里闲走,瞥了一眼红门,只见上面有一个坑,并且破裂,露出了里头金黄的木色……
1.第五章 红门(2)(1)
4
桑桑这个人,有时丢掉骨气也很容易。
桑桑像所有孩子一样,对自行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迷恋。桑桑的舅舅有一辆自行车。每次,舅舅骑车来他家时,他总要央求舅舅将自行车给他。起初,他只是推着它,就觉得非常过瘾。他把自行车推来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后来,就学着用一只脚踩住一只脚蹬,用另一只脚去蹬地面,让车往前溜。总有摔倒跌破皮的时候,但桑桑一边流着血咬着牙,一边仍然无休止地蹬下去。当他能连蹬几脚,然后将脚收住,让自行车滑行下去十几米远时,桑桑的快意就难以表了。自行车之所以让那些还未骑它或刚刚骑它的人那样着迷,大概是因为人企望有一种,或者说终于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自行车让孩子眼馋,让孩子爱不释手,甚至能让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别人将他的自行车给他骑上一圈,大概就在于它部分地实现了人的飞翔幻想。
而自行车让人觉得最丢不下的时候,是这个人将会骑又不太会骑的时候。
桑桑就正处在这个时候。但桑桑无法去满足那种**。因为桑桑家没有自行车。桑桑的舅舅也很难得来桑桑家一趟。桑桑只有跑到大路上去,等别人骑自行车过来,然后用一对亮的眼睛看着,咽着唾沫。有个人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冲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车就蹬。那人屎没拉尽,一边刹裤子,一边追过来,夺过自行车后,踢了桑桑一脚,把桑桑踢滚到了路边的稻地里。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来,眼馋地看着那人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朝地上吐了一个唾沫。
现在,桑桑身边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车。
但杜小康的自行车谁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内。桑桑只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辆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车。看一眼,就走。桑桑不愿让杜小康知道他馋自行车。桑桑在杜小康面前必须作出一种对他的自行车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车,桑桑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骑车穿过花园时,遇见了桑桑,双手一捏闸,就把车停下了:“你想骑车吗?”
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后面的打麦场上等你,那里的空地特别大。”杜小康说完,骑车走了。
桑桑的心都快颤抖了。他掉头望着杜小康远去的背景,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间就将以前一切让他不愉快的事统统丢在了九宵云外。
这就是桑桑。
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麦场。他坐在石磙上,望着村子通往打麦场的路。有一阵,桑桑怀疑这是杜小康在拿他开心。但想骑车的**支撑着他坐在了石磙上。
杜小康骑着车出现了。他迎着初升的太阳骑了过来
桑桑觉得杜小康骑车的样子确实十分帅气。
杜小康将车交给了桑桑:“你自己先蹬吧。”他爬到一个大草垛顶上,然后望着下面的桑桑,很耐心地指点着:“身子靠住车杠,靠住车杠,别害怕,这样车子反而不会倒下……”
桑桑忽然觉得杜小康这人挺好的,一边答应着,一边照杜小康的指点,在场地上全神贯注地蹬着。
这真是练车的好地方,到处是草垛,桑桑稳不住车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将他吸引过去,他就会连车斜靠到它松软的身上。桑桑还可以绕着其中一个草垛练转圆圈,也可以在它们中间左拐弯右拐弯地练习灵活多变。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顿地享有这辆自行车。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无数次地将他的自行车摔倒在地。桑桑很感过意不去,几次将车抚在手中,仰望着草垛顶上的杜小康。但杜小康却冲着他说:“练车不能停下来!”
当桑桑骑着车在草垛间很自由地滚动时,他确实有一种马上就要像他的鸽子飞入天空时的感觉。
在离开打麦场时,杜小康骑车,桑桑居然坐在了后座上。奇怪!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
2.第五章 红门(2)(2)
在后来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桑桑和杜小康都似乎是好朋友。其实,桑桑与杜小康有许多相似之处,有许多投意合的地方。比如两人都善于奇思幻想,都胆大妄为。
读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杜小康又一次伤害了桑桑,并且是最严重的一次。但这一次似乎是无意的。
那天,桑桑与杜小康相约,在打麦场上练骑自行车的双手脱把,两人各花了一个多小时,竟然练成了。桑桑可以把双手插在腰间挺直了背骑,而杜小康则可以双臂互抱。昂着头骑。可直骑,可以草垛为中心绕着圆圈骑。两人后来轮番表演,互相喝采,把打麦场当成了一个竞技场,在一片瓦蓝如洗的秋空下,尽施展自己的本领,达到了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的境地。
后来,两人终于累了,就把车靠在草垛上,瘫坐在了草垛底下。
“我饿了。”桑桑说。
“我也饿了。”杜小康说。
而这时他们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了不远处堆着的一堆红薯。
“烤红薯吃吧?”桑桑说。
“我身上正好有火柴。”
“我身上也有火柴。”
两人立即起来,各抱了一抱焦干的豆秸,将它们堆在一起,划了几根火柴,将它们点着了,然后,他们就把五六个红薯扔到了烧得越来越旺的火堆里。
豆秸燃烧起来,火力很大,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火舌,在淡淡的烟里跳动着,像一锅沸腾的水。火苗的跳动,以及火光照在脸上身上所带来的热烘烘的感觉,使桑桑和杜小康感到非常激动。凡孩子都喜欢玩火,因为火使他们体验到一种惊险、险恶和随时都可能爆出来的巨大力量。桑桑和杜小康注定了比其他任何孩子还要更加喜欢玩火。桑桑和杜小康随身带着火柴就是一个小小的证明。
“抱豆秸去!”
“抱豆秸去!”
桑桑和杜小康不住地将堆在不远处的豆秸抱过来,扔在火堆上,越扔越高,渐渐地,他们的眼前,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火山。火山的最底部,是黑色,再往上,就是似乎疑固了的鲜红,再往上,就是活火,最顶端,就是红绸一样在风中飞舞的火舌。
“火!”
“火!”
桑桑和杜小康不停地嘴里咬嚼着这个富有刺激性的字眼,仿佛在咬一枚鲜红的辣椒。他们还不停地吐着如火舌一样鲜红的舌头。火光里,两对目光,纯粹是一对小兽物的目光,雪亮雪亮的。他们紧紧地盯住魔幻般的火,仿佛眼珠儿马上就要跳到火里,然后与火舌共舞。
在火堆与豆秸堆之间,由于他们不住地抱豆秸又不住地一路撒落豆秸,此时,这段距离里,已有了一条用豆秸铺成的路。当几根豆秸出爆裂声,然后蹦下一串火苗来,落在了豆秸路上时,豆秸路在桑桑与杜小康只顾望那堆大火时,已悄悄地烧着了。等桑桑和杜小康现,火正顺着豆秸路,漫延过去。
桑桑与杜小康并未去踩灭火苗,而是丢下那堆火,来看新火了。他们觉得眼前的景十分有趣。
火一路烧过去,留下一路劈劈啪啪犹如暴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桑桑和杜小康跟随着火,并为火鼓掌。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了:打麦场有三分之一大的面积上,有一层薄薄的还未来得及收拢起来的稻草,就在麦秸路下,它们很快被染上了火,并迅捷向四下里蔓延。
看一星火,看一堆火与看一大片火,感觉可差多了。
现在,桑桑与杜小康的眼前是一大片火。他们有点心惊肉跳了。
火像玩着一场没有边沿的游戏,在向外扩张。
桑桑和杜小康终于在这场游戏面前害怕了。他们赶紧跑到火的边沿处,用脚用手,将地上的薄草划拉到一边,使地上出现了一条无草的小路。火在这条小路的上边无奈地扑腾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萎缩了下去。
桑桑和杜小康的眼前,是一片草灰。
一阵大风吹过来,打麦场上,马上草灰乱飘,仿佛天空忽然飘起黑色的雪。
桑桑和杜小康半闭着眼睛,赶紧逃离了黑雪飞舞的打麦场。
3.第五章 红门(2)(3)
他们没有想,就在他们都已回到家中时,一团未灭的火被风吹过隔离的小道,落在了那边的薄草上。***这团火仿佛是一团小精灵,竟躲在草下埋伏了一会,才将薄草燃着……后来,火来到了一个草垛,把那个草垛点着了。
接下来,是有人现了火,就大叫:救火啊——!”惊动了全村人,纷纷拿了盆桶之类的用具来打麦场上灭火。声势浩大,惊心动魄。火灭了,但那垛草却已完全烧掉。
接下来就是追查。
一个外地人那时正撑船从打麦场边的河里过,向油麻地的人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两个孩子在打麦场上燃了一堆火。
地方上就让学校查。烧了一个大草垛,事不小。油麻地小学立即笼上一片“事态严重”的气氛。蒋一轮对桑乔说:“恐怕不会有人敢承认的。”桑乔说:“那就一查到底!”
这里正准备实施包括“攻心战术”等诸如此类的方案时,杜小康却在全校大会上,走上了台子:“你们不用再查了,火是我玩的。”杜小康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台下的孩子,顿时觉得杜小康是个英雄,是个好汉,差一点没为他鼓掌。
即使老师,望着面不改色的杜小康,也为之一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杜小康在众人注视之下,走下台去了。
大红门滋长并支撑起了杜小康敢做敢当的傲慢。正是这一十足的傲慢,使桑桑在与他的对比之下,成了一个丑陋的懦夫,一个被人小看的胆小鬼。
散会后,蒋一轮找到杜小康:“那么,还有一个是谁?”
杜小康说:‘我只说我玩了火。”怎么也不说出桑桑来。
但,不用杜小康说,老师们从桑桑在杜小康走上台勇敢承认他是玩火者的那一刻,桑桑所呈现出的一副慌张的样子,就已经猜到了另一个玩火者是谁。桑桑周围的孩子也都看出来了。当即,他们就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桑桑了。
晚上,桑桑在桑乔的严厉追问下,才不得不承认他也是玩火者。
可是,已经迟了。桑桑看到,当孩子们在用钦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去看杜小康之后,都在用蔑视甚至是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那天傍晚,桑桑背着书包回家时,偶尔看到了纸月正站在花园里。他竟无缘无故地从纸月的眼睛里听到了叹息,就把头一直低着往家走。
桑桑绝不肯原谅杜小康。因为杜小康使他感到了让他无法抬头的卑微。
5
冬天,连刮了三天的西北风,渐渐停息下来,大河里立即结了冰,并且越来越厚实。鸭们没有了水面,就到处寻找。它们在冰上走不太稳,常常滑倒,样子很可笑。所有的船都被冻住了,仿佛永生永世,再也不能行驶。岸边,一时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绿色的柳枝,也被突然地冻住,象涂了蜡,绿得油汪汪的。但一根根都被冻得硬如铁丝,仿佛互相一碰击,就能碰碎。
村里的孩子上学,再也不用绕道从大桥上走,都直接从冰上走过来。
这天下午,桑桑借上课前的空隙,正独自一人在冰上玩耍,忽然听到村子里有吵嚷声,就爬上了岸,循声走去。他很快看到了杜小康家的红门。吵嚷声就是从红门里出来的。红门外站了很多人,一边听里面吵架,一边小声地议论。
桑桑从人群中挤过去,在靠近红门的地方站住,悄悄向里张望着。
是后庄的朱一世在与杜雍和吵架。
朱一世一手举着一只酱油瓶,一手指着杜雍和:牡雍和,你听着!你往酱油里掺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杜雍和高朱一世两头,不在乎朱一世:“姓朱的,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扇你的耳光!”
朱一世矮小瘦弱,但朱一世是这地方上的“名人”,是最难缠的一个人。朱一世谁也不怕,怕你杜雍和?他把脸贴过去,冲着杜雍和扬在空中的巴掌:“你扇!你扇!你有种就扇!”
杜雍和当然不能扇,用手推了他一把:“好好好,我认识你朱大爷了!请你出去,总行吧?”
“不行!”朱一世将酱油瓶往身后一放,朝杜雍和半眯着眼睛,“让我出去?想得倒容易!”他转过身,朝门口走来,对门外的人说,“大家来看看这酱油,还有一点酱油色吗?”他把瓶子举起来,放在阳光下,“你们看看,看看!我前天感冒,撒的一泡尿,色都比这酱油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