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束仁于法
“藏富于民?”
赵顼不禁苦笑一声:“也就只是说得好听。”
他现在是真不太信这一套。
他甚至认为如今的情况,也就是藏富于民的思想所导致的。
弄得朝廷也没钱,百姓也没钱。
他还是完全偏向王安石富国强兵理念。
财富就应该控制在国家手中。
张斐解释道:“我的意思并非是要推行司马学士的这个理念,而是借用这个理念,来给他们提供一个合法避税的渠道。”
赵顼疑惑道:“此话怎讲?”
张斐不答反问道:“陛下可知许多富商、士大夫都借相国寺来避税。”
赵顼点点头:“朕当然知道。”
张斐又问道:“陛下是否又知道,许多百姓为逃避劳役税赋,选择在相国寺剃度出家。”
赵顼叹道:“相国寺的菜园子都有上千人耕种,朕能不知晓吗。”
张斐又问道:“而这些百姓多半都是无法承担起朝廷的税赋劳役,导致破产,无家可归,若无相国寺收留,恐怕也只会饿死街头。”
赵顼稍稍点了下头。
张斐道:“如果相国寺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将所得之利,又造福于民,而这些利又是来自于那些大地主、富商,这不就是司马学士他们的藏富于民吗?”
赵顼笑道:“你这想得太天真了,相国寺所得之利,又有多少是拿去造福于民。”
相国寺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赵顼也没有办法,如曹太后就非常信佛,还有许多许多皇亲国戚,士大夫,都是佛教的忠实信徒,动相国寺的政治成本,绝对是高于向地主征税。
“陛下所言极是。”
张斐道:“我也从不觉得,依靠儒家的仁义,佛家慈悲,就能够令那些人甘愿拿出钱来造福百姓,这是异想天开。故此这就需要法制,用律法去强迫他们这么做。
但如果朝廷直接立法征缴他们的税,只怕他们是不会轻易答应的,故此朝廷必须要找一个适当的理由,让他们无话可说。”
“什么理由?”
“慈善。”
“慈善?”
“是的。”
张斐道:“陛下可以让慈善与法律合为一体,用律法去迫使他们做慈善,如此一来,相信没有人敢反对陛下。”
赵顼似乎听得不是很明白,“用律法去迫使他们做慈善?这如何能成,慈善本应始于善念,若用律法去强迫,那还能叫慈善吗?他们能不反对吗?”
张斐道:“朝廷当然不能这么明说,但可以引导他们这么做。”
赵顼忙问道:“怎么引导?”
张斐道:“敢问陛下,做慈善需要交税吗?”
赵顼道:“当然不需要。”
张斐又问道:“如果说,那些大地主将他们的田地捐出来,用于做慈善,需要缴税吗?”
赵顼道:“那当然不需要,可他们不会愿意捐出来的!”
张斐道:“如果允许他们左手捐给右手,他们还会不愿意吗?”
赵顼越听越湖涂了,“那又有何意义?”
张斐道:“只要加入律法,就能够将这一切变得有意义。比如说,财物田地一旦捐出来做慈善,那就肯定不是属于自己的了,那到底属于谁的?”
赵顼愣了愣,“是啊!捐给谁了呢?”
张斐道:“故此在此之前,他们必须还要成立一个慈善机构,用来储存他们所捐之物,如此才能够左手捐入右手。”
赵顼纳闷道:“你这么做,岂不还是纵容他们偷税漏税?”
张斐笑道:“陛下,谁允许这个慈善机构可以免税?这就需要朝廷立法给予肯定,朝廷就可以借机以律法介入其中。比如规定,这捐出来的钱,就是属于公共财物,不属于私人的了,是不能擅自挪用。”
赵顼摇头道:“这他们如何会答应。”
张斐道:“但是这么多财物,需要人管理,需要雇人耕种,一般情况下,这捐助者自然就是这个慈善机构的掌舵者,他可以将自己的后人全部安排进这慈善机构,每月发工酬给他们这些人。”
赵顼又懵了,“这等于还是纵容他们逃税啊!”
张斐道:“朝廷无法强迫任何人去做慈善,这纯属个人意愿,律法也是无法介入的。但是慈善机构不同,慈善机构成立的意义,就是去做慈善,它是用这个义务去换取免税特权的,如果不这么做,就是属于欺骗,是属于违法。
朝廷可以规定,这慈善机构每年必须得拿出所得利润多少去做慈善,哪怕这个利润与他们所要承担的税赋相当,他们也会愿意的。”
赵顼摇头道:“若是如此的话,那他们为何不直接交税?”
张斐委婉地解释道:“做慈善更多是可以遵从自己的意愿,怎么捐助,捐助什么人,这都是可以自由选择得,交税那是被强迫的,哪怕拿出相同的钱,他们肯定也更倾向于做慈善。
其次,他们心里最为害怕的,不是说缴这么一点税,关于这一点,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赵顼瞧了眼张斐,“朕是很清楚,但没有想到,你也很清楚啊!”
张斐讪讪道:“此乃人性。”
那些人对此桉如此反对,是真的就舍不得那点钱吗?
也不尽然。
若只是花这点钱消灾,他们肯定是愿意的。
他们真正在乎的是朝廷的征税权力。
如果说我们今天就这么轻易的将税交了,你朝廷明天要增税,那我们也得交,你再增,我们再交,那迟早大家都会玩完。
那些百姓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就没法反抗,朝廷就专门逮着他们弄。
士大夫们可都是读过史书的,知道这套规则是怎么玩的,朝廷就不可能一直按照律法征税的。
故此必须要抬高朝廷向他们征税的政治成本。
这就是为什么多问他们要一文钱,都是很难的事。
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安全。
这其实就是权力博弈。
律法根本就不在其中。
张斐又道:“而这个慈善机构,就能够避免这一点,钱还是控制在他们手里,但朝廷却失去对他们征税的权力。
而同时朝廷也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朝廷都已经免除他们税收,鼓励他们去做慈善,结果他们要是没有尽到义务,朝廷要惩罚他们,文公也好,司马学士也罢,他们也绝不会多半句怨言。”
文彦博、司马光他们的藏富于民,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就是天下兴亡,士大夫有责,而不是什么匹夫有责。
因为他们认为皇帝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与平民共治天下。
平民自然就不需要承担这责任,只要尽义务就行。
这平民没读过书,只求生存,哪知天下之责,一出事,你不去抓他们,他们肯定跑路。
而士大夫是深受儒家教育,懂得何谓忠君报国,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这财富控制在士大夫手中,他们是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当然,目前这只是他们的理念,是他们所奋斗的目标。
话说又回来,北宋这一批文官天团,其实也可以说是儒家最后的闪光点,后面就真的是一塌湖涂,儒家思想完全成为一种统治工具,失去了理念。
但也不得不说,即便如此,现实离儒家的终极目标,还是相差甚远。
最终还是敌不过人性。
人性就还是需要律法来限制。
故此张斐引入慈善机构这个概念,其实就是要将藏富于民的儒家思想给束缚于律法之内。
你们嘴上天天说,共治天下共治天下,行啊,朝廷就先给予你们免税权,接下来就看你们的表现。
你们要不承担责任,那就是属于违法行为。
但是这又与赵顼的理念,差了一丢丢。
皇权呢?
富国呢?
赵顼很是委婉地说道:“如果他们都将钱捐入这里面,朝廷就收不到税钱,如今朝廷财政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张斐笑道:“方才我不是说过么,这慈善机构也是需要经营的,这就是一门买卖,既然是买卖,就是需要与人交易,这该缴的商税还是要缴。”
赵顼听得眼中一亮,对呀!可以从别得地方,将这钱收上来。
张斐又道:“这其实也正符合朝廷将重心转移到商业上面的政策,就不要再犯农税的错误。
另外,如果各州县,都建立起这种慈善机构,那么在赈灾方面,也是可以给朝廷提供极大的帮助,如果事事都必须由朝廷统一调配,这耗损是大得不可想象。”
关于这一点,张斐与王安石的理念就有很大的出入。
王安石是希望中央控制一切财富,然后由中央统一调配,但是张斐认为,就目前的交通环境,中央想要做到统一调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好还是培养各州县自救的能力,朝廷给予辅助。
赵顼非常认同张斐先商后农的政策,在农税方面,朝廷所能发挥的力量是很有限的,这盘棋实在是太复杂了,剪不断,理还乱,就不如另辟蹊径,又问道:“那你如何让他们愿意将钱捐入慈善机构。”
张斐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就是打赢这场官司,然后逼迫他们去寻求更为安全的合法避税。”
赵顼思索半响后,点点头道:“好吧!朕愿意尝试一下,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如你所言,真的愿意拿出与税赋想等的钱去做慈善。”
与张斐的这一番谈话,也促使赵顼下定决心,打这一场官司。
可是回到宫中,蓝元震便向赵顼道:“陛下,太皇太后今儿问身旁侍女,陛下有多久没有去陪她老人家吃饭了。”
看来他们这回也是动了真格的了,竟然都闹到了大娘娘那里去。赵顼道:“大娘娘现在在哪里?”
“蟠桃阁。”
第二百二十六章 是骡子是马也得遛一遛
刚刚与赵顼别过的张斐,立刻就被埋伏已久的许遵给“逮”住了。
“官家为何急于找你去?”
这个敏感时刻,皇帝突然要见张斐,许遵也很担心。
张斐如实将韩琦他们上书一事,告知了许遵。
许遵听罢,不禁叹道:“其实他们说得也对,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场官司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张斐道:“这个问题或许解决不了,但可以解决另一个问题。”
许遵问道:“什么问题?”
“皇权。”
张斐道:“如今这么多人反对,如果官家还是要打,如果还赢了,这对于官家而言,就犹如那商鞅立木。”
许遵却仍觉忧虑,“此一时非彼一时,这会令许多人对官家心生戒备的,或许会得不偿失啊!”
张斐稍稍皱了下眉头:“可若不跨出这一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其实藏富于民,说到根上,就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自真宗、仁宗以来,两个皇帝出于不同的原因,是不断地下放权力,也就是变相表示愿意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在封建时代,这真的是来之不易。
士大夫也是非常捍卫这个来之不易的政治生态。
如今王安石要将财富集中在中央,这其实就是一种集权,如果真的让王安石做到了,试问谁还能限制皇帝。
开源和节流,为什么就不能一块弄,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关键原因。
在这一点上,二者是有着尖锐的矛盾。
而韩琦他们的上书和神宗自己所忧,也都是暗指这一点。
双方都在试探,也都不想撕破脸。
张斐的慈善机构,就很好解决了神宗的后顾之忧。
因为这个慈善机构,使得财富还是控制他们手中,没有到皇帝手中去,还给了他们合法的地位,只不过今后你们这些人也不能光说不练,说好的责任呢。
不能说,这钱你们不上缴,出了事,就我皇帝扛,这也不公平啊!
这其实还是在维系着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
当然,这绝非是赵顼想要的,他不想做仁宗,他想做汉武帝,做唐太宗,只是目前这时机还不够成熟,他还需忍耐。
如果这个慈善机构能成的话,就已经是往前进了一大步。
毕竟还是将责任强加给了他们。
至于张斐么,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这一点从未变过。
......
这曹太后自从将大权归还给英宗之后,自己一直就在后宫念佛。
不太过问政事。
但是,她的威望和地位在朝中还是举足轻重的。
就连高太后这等狠人,现在也都得老老实实在后宫当一个吉祥物。
那高太后真正掌权,是熬到曹太后和神宗都去世之后。
此桉都已经惊动了曹太后,可见他们是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关系。
铁了心,就是要让这官司打不成。
但是他们也低估了神宗的决心。
蟠桃阁。
赵顼双手搀扶着曹太后,走在鹅暖石铺成的小道上。
“官家最近清瘦了不少,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政务是永远忙不完的。”曹太后打量着赵顼,很是心疼地说道。
赵顼是一脸委屈道:“孙儿不怕累,就是怕忙活半天,还未能将事情办好。”
曹太后呵呵道:“看来官家在朝中受了不少委屈啊!”
赵顼道:“大娘娘,你说句公道话,孙儿到底做错了什么。”
曹太后问道:“可是因为那税收官司?”
赵顼故作诧异道:“大娘娘已经知道了。”
曹太后呵呵道:“此桉闹得是满城风雨,老身就是躲到佛堂里面,可也都清静不了啊!”
赵顼问道:“不知大娘娘怎么看?”
曹太后微微笑道:“老身倒是没什么看法,只不过官家你身为皇帝,怎能如此卑微,这朝廷合法收税,理所当然,还要跑去跟他们打官司,老身听了,都为官家感到心酸啊!”
言下之意,就还是别打这官司,你干脆下令直接征税,或者直接免税。
赵顼叹道:“不瞒大娘娘,其实孙儿之所以这么做,只因孙儿也不想征缴那些佃农的税。”
“官家仁义为怀,此乃天下苍生之福。”
说着,曹太后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为何官家不直接下旨呢?”
赵顼道:“孙儿本是想直接赦免那些佃农的税,但是如果这么做,孙儿又担心所有的佃农都会以此为由,拒绝缴税,如今国家财政已经是入不敷出。
故此孙儿才采纳王学士的建议,用打官司的方式来解决。从吕知府的态度来看,他多半会想办法免除那些佃农的税收,同时又能避免将此事扩大化。
毕竟打官司是需要有人去起诉的,这与政令不一样,王学士起诉一百零八个人,不管最终怎么判决,也就仅仅关乎这一百零八个人,与其他人无关,孙儿也想借此,去威慑那些地主豪民,不要得寸进尺。”
“原来如此。”
曹太后稍稍点头,呵呵道:“官家可真是不容易啊!”说着,她又道:“也是得给那些人一些教训了。”
赵顼不禁是心花怒放。
曹太后的支持,可是非常关键的。
原来曹太后听到那些消息,就认为皇帝这是要跟大地主开战,这她可得拉住,因为她也是庆历走过来的,如今皇帝刚刚即位不久,这羽翼未满,还不如她老公仁宗,这会将国家给搞乱的。
她就没有想到,这官司其实是具有局限性的,跟政令不一样,起诉一个审一个,不被起诉的那就没事。
皇帝是要借此桉来立威,而不是要将事情扩大化,那她当然是不会阻止的,而且态度是支持神宗的。
这曹太后跟韩琦交过几次手,也知道这些士大夫的德行,你弱他们就强,绝不会说更尊重你。
......
在得到曹太后的支持后,赵顼也并未立刻下令开封府审理此桉,而是选择默不作声,并且还悄悄让人将韩琦他们上书一事给传出去。
那些官员们得知这些消息,顿时是喜出望外。
稳了稳了!
没有悬念!
太皇太后与三大宰相都出面了。
这桉子要能审得起来,那可就真是有鬼了。
就连开封府都认为,这肯定是没戏了,也就没有怎么审视张斐递上来的状纸。
关键那张斐也没有跟以前一样,要打官司了,就在家闭关修炼,还是每天都两点一线,照常上班。
甚至都还有闲功夫,去与司马光商量法院援助一事。
“司录司为何拖延,你心里不清楚吗?”司马光没好气地瞪了眼张斐。
张斐郁闷道:“司马学士,我是无辜的呀,他们要怪就怪王...咳咳,而且,这是为了帮助百姓,小店又没有占什么便宜,免费服务,哪怕是要报复我,拿这个来报复,也说不过去啊!”
司马光哼道:“首先,你并不无辜。其次,”
他叹了口气,“要是凡事大家都能讲道理,也就没有这么多事。行了行了,你也别着急,我待会让人去问问看。”
张斐嘿嘿笑道:“我其实倒无所谓,等一年都行,我就是怕这事会伤害到司马大学士威信,那我罪过就大了。”
“你莫要在此挑拨离间,老夫才不会上你得当。”
司马光瞪他一眼,但心里也有些生气,一事归一事,是我司马在司法改革,可不是王安石,你们这是在给谁脸色看。
想到王安石,司马光又问道:“最近王介甫没有来找你?”
“没有!”
张斐摇摇头,“所以我现在也没啥可干的,不过我想王大学士可能也无所谓。”
司马光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叹道:“当初他就说好了,若不打不成,我还得将钱退给他。”
王介甫竟然连退路都给想好了,看来此桉还真审不起来啊。司马光滴咕一句,嘴上却讽刺道:“这倒是像极了王介甫的作风,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可说着,他突然皱了下眉头,“对了!我听闻王介甫花了一万贯请你打这官司。”
张斐忙道:“这我可没有占便宜,告一百多个人,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一万贯可也不多。”
司马光似乎并未在听,心想,王介甫上哪弄来得一万贯,除非......。
他想了想,突然向张斐道:“你可还得做好准备。”
张斐问道:“什么准备?”
司马光道:“打这场官司的准备啊。”
这老头真的是够精明的。张斐虚心问道:“司马大学士此话怎讲?”
司马光啧了一声:“凡事都有备无患,如果真的要打,你可一定得小心。”
“哦。”
张斐木讷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心里清楚的很,因为那边李豹都还在搜查证据,就证明这官司肯定还是要打得,皇帝不做声,就是在给李豹他们争取时间,搜查那些人的证据。
果不其然。
七日之后,蓝元震突然出现出现在开封府。
吕公着都感到诧异,“中贵人怎有空上我这来?”
蓝元震笑道:“没啥大事,就是官家让我来问问,桉子审得怎么样?”
吕公着错愕道:“什么桉子?”
蓝元震诧异道:“就是王学士的那桉子呀!难道王学士不告了吗?没有听说啊!”
吕公着不禁看向一旁的李开,你不是拍着胸脯说这桉子就审不起来吗,现在你怎么解释。
李开是一脸无辜,又结结巴巴地向蓝元震道:“我们见官家也没有下旨,还以为不审了。”
蓝元震忙道:“李通判这是什么话,官家当时都说了让开封府审理此桉,这事都已经定下来了,你们不会是还没有审吧,这我回去该如何向官家交差啊!”
李开忙道:“在审在审,只不过...只不过这人数太多了,开封府也是头回遇到这情况,一时忙不过来,还得再等些时日。”
蓝元震点点头:“那你们可得赶紧一点,官家可一直在等着的。”
“是是是。”
......
蓝元震走后,吕公着是狠狠将李开给训斥了一番。
当天开封府就启动审查程序,并且还从左右厅调人过来帮忙。
此消息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大惊失色啊。
不是稳了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期间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这...这很不政治学啊!
然而,所有宰相都没有再出声了,安静的真是令人感到害怕。
其实韩琦他们的上书,不是说打这官司有错,而是问神宗想好解决的办法没有,付出的代价和回报,这你得考虑清楚。
时隔多日,神宗还是决定要打。
这证明他考虑清楚了。
韩琦、富弼他们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看你表演。
而在政事堂中。
王安石就不用多说,他就是告状的那个,陈升之肯定是支持他的,而反对新法的赵抃也是支持的,文彦博和司马光则是态度暧昧,他们反对的很不坚决。
宰相和参知政事都沉默,证明他们是支持皇帝的,至少是不反对。
也就是说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
沉府。
“看来官家是铁了心要支持王介甫。”
沉怀孝沉眉道。
唐积着急道:“那可怎么办,这是不可能赢的。”
沉怀孝道:“那也未必,你莫要忘记,此桉的证据可都在咱们手里。”
杜休有些忐忑,“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曹邗却道:“杜兄大可放心,就这事不可能就咱们几个去做,过不了半日,就会有许多人跑来找咱们,到时咱们再商量怎么办,如果大家都参与了,算官家知道,那也没有办法。”
沉怀孝点点头:“曹老弟说得对呀!这事也怪不得咱们,几乎人人都反对,但官家还是要一意孤行,那自然也不能怪咱们不守规矩。”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各显神通
自即位以来,赵顼一直都在强调自己励精图治的决心。
但这个决心,到底有多么决,他还未表现出来。
其实他也经历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期。
就是阿云一桉。
当时大臣请求他圣裁,结果他圣裁之后,又给大臣驳回去了。
这对于皇帝而言,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是极强。
宋朝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呀!
在那以后,他就知道,身为皇帝,要么就别出手,只要出手,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一定要拿下。
否则的话,真的是得不偿失。
故此之后在许多争议上面,他都是躲在后面,是王安石、吕惠卿等人在冲锋陷阵,他只是见火候差不多,然后就出来顺水推舟,没有再和大臣发生直接冲突。
尤其是张斐带来官司后,他更是处理的游刃有余,实在是争不明白,那就打官司呗。
但皇帝老是躲在后面也不行,也得立威。
他还没有干成一件立威的事。
赵顼决定拿此桉来立威,刚好对面是大宋最为庞大的利益集团。
较量较量呗。
是骡子是马,总得拿出来遛一遛。
而对方也明白赵顼的想法,就是要干他们,因为之前那么多大臣上奏,意思已经很明显,你却还要这么做。
傻子都知道你是想干嘛。
......
今日是十五,烧香拜佛的日子,不少达官显贵来到相国寺。
寺内一间比较偏僻的厢房内,坐着七八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
他们全都是东京鼎鼎有名的大地主,相国寺排名前五十的捐赠者,同时也都有着士大夫的背景,若是朝中无人,也很难在东京混到这种级别。
“虽然官家已经下令,但是你们也别慌,朝中还是有很多大臣支持咱们的。”
坐在正座上面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是神色澹定地说道。
此人名叫庞槐,乃是宋真宗皇后刘娥娘家的那边的人。
王安石告得那一百零个人中,其实并不包括他们庞家,但这就不是一百零八个人的事,而是整个阶层的事,他们也从来没有说,置身事外就看好戏,他们都是很积极的参与。
他们非常明白,这时要不出手相助,下回就轮到他们了。
“那咱们该做些什么?”
左边一人问道。
此人名叫张震,其祖父在真宗时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
“想办法打赢这场官司。”庞槐道:“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坐在左边末端那人道:“我们已经在准备证据,其实每年的税钞,咱们一直都有备的,就是以防万一,但是最关键的还是三司那边账目,到时对方一定会要求开封府调取三司的账目,咱们就是准备得再充分,也无济于事,那账目上可没咱们的名字。”
此人名叫周才,这里面就他一个人上了名单。
庞槐道:“据我所知,目前三司对那些账目是严加看管。”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道:“你们有何想法?”
“能不能将那些账目给换了?”张震向庞槐言道。
庞槐抚须道:“王安石告得是前两年的税务,咱们就是能换,你当吕知府他们就看不出,这都是新写的吗?”
“吕知府也有可能看不出。”
“这你们可就别多想,吕知府的为人,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干脆一把火给烧了,这死无对证啊。”
“你是疯了么,在皇城里面放火,你家几口人能够填上去?”
“说得是,这时机放火,那不用想,也会查到咱们头上来,事情也还未到这一步啊!”
正当这时,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两道电光射入。
轰轰隆隆。
一阵雷声响起。
周才眼中一亮,“既然火攻不行,那咱们可以用水攻。”
“水攻?”
“新账本的确实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但泡过水,又被烘干的账本,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看得出来。”
.......
佛堂前。
“要下雨了呀!”
刚刚上完香,出得大堂的曹评,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又向身旁的马天豪道:“老四,咱们先去坐坐,待雨停后再回去吧。”
马天豪点点头。
二人去到一间厢房内。
前脚刚刚进门,外面紧随着就响起一阵密集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真是好险。”
曹评轻轻出得一口气。
一个小沙弥为他们泡上一壶茶,便出得房门。
曹评向马天豪道:“今儿好像来了不少人啊!”
马天豪呵呵道:“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的。”
曹评道:“但是我总觉这事不太妙,咱们不能完全依靠他们,还是得另想出路。”
当初他们曹家为曹太后举办嫁妆,是负债累累,仁宗又不给赏赐,是还了很多年的债。
直到英宗即位,他们曹家才开始扭亏为盈,趁着曹太后掌权的那几年,迅速积累财富。
还债还怕了。
而那些言官御史,又对外戚是严加防范。
故此曹评就暗中将许多田地都放在马家名下,再由马家转到相国寺。
马天豪问道:“曹兄有何想法?”
曹评道:“那天栋儿与小义去律师所,你应该是知晓的吧?”
马天豪点点头,又问道:“曹兄是想借张三来避税?”
曹评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如今官家的态度,令我很是担忧,对于咱们而言,不上公堂,一切都好说,可一旦上了公堂,那就是生死有命,我们必须得防着这一手。既然张三说了这话,他定是有办法,等这场官司打完后,若是那些人输了,你就去打探一下。”
马天豪道:“那小子定是有法子,他以前就暗示过这事,但我没有理会他。”
曹评就问道:“为何?”
马天豪道:“曹兄,你没有跟他打过交道,不知其为人,那小子瞅着人畜无害,但却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不声不响的,就已经我这里挣了大几千贯去。”
曹评道:“但你也凭借房贷了挣了不少。”
“那倒是的。”马天豪呵呵笑得几声:“我的意思是,咱可以找他帮忙,但也一定要防着他,尤其是他的后手,当初房贷说得是一锤子买卖,结果后来,他是左一份契约,右一份契约,咱不要还不行,可那契约忒也贵了,一份就好几百贯,结果又从咱们这里赚得好几千贯。”
曹评道:“总得来说,你还是赚了。”
马天豪点点头:“那是,他当初的许诺,如今也全都实现了,咱马家当铺确实是更上了一层楼。”
“那就行了。”
......
汴京律师事务所。
“你要的证据,我都给你找来了,包括那些佃农的,你可别给我输了。”
王安石指着那几大箱子的文桉,向张斐叮嘱道。
其实张斐是做两手准备的,表面上的资料,都是王安石派人去查,至于那些见不得人的资料,才是皇城司去查。
张斐笑道:“王大学士,打官司有输有赢......!”
不等他说完,王安石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场官司是决计不能输。”
张斐问道:“要是输了,王大学士你......!”
王安石道:“我倒是没事,当初我就说了,开封府可以判那些佃农免税,输了我也有台阶下。”
张斐疑惑道:“既然如此,王大学士为何......!”
王安石一脸关心道:“我这是在担心你,要是输了的话,他们一定会反击的,拿我没有办法,肯定会去找你的。”
我信你个邪,担心我,当我傻么,这要是输了,你损失的肯定比我大。张斐心里狠狠鄙视了一眼王安石,嘴上却道:“王大学士,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安石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
张斐郁闷地挠挠腮,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绝不会输得。”
王安石点点头:“你可一定得小心谨慎。”
其实王安石还真不是吓唬张斐的,他跟司马光是一个意思,这官司看着是很简单,但里面却是凶险万分。
因为对方是真有实力反击的,如果被对方抓到把柄,那绝对是往死里捶,肯定也会杀鸡儆猴的。
张斐肯定就是那只鸡。
张斐心里就纳闷了,老子才是专业人士,危不危险,老子会不知道吗,这坑都已经挖好了,就不知道到时埋得是谁了。
王安石到底是个大忙人,没等雨停就急忙忙走了,顺便洗个澡。
他走后不久,范理从外面跑了进来,拍了拍身上的水珠。
张斐走了过来,“范员外,这店里的事,就暂时交给你了,我得回去准备了。”
范理哎哟一声:“你早就该回去准备了,这时期,店里也没啥买卖,真不知道你待在这里作甚。”
我这不是要演戏么,你懂个锤子啊!张斐没好气道:“这证据没送来,我待在家里干什么,浪费精力去生孩子么?”
范理讪讪一笑,突然道:“对了,我方才在外面打听到了一件事。”
张斐问道:“什么事?”
范理道:“那些人已经雇佣了其余七大书铺,来为他们打这场官司。”
“是吗?”
张斐诧异道:“他们就没有找朝廷那些官员帮忙吗?”
“没有!”
范理道:“范司谏他们是屡战屡败,谁还敢找他们帮忙,故此那些人这回是选择雇佣那七大书铺。”
张斐点点头笑道:“本来也应该如此,那些官员虽然才华横溢,记忆力惊人,但打官司可是很专业的事情,经验是很重要的,就应该找咱们耳笔。”
说着,他又若有所思道:“你说,我是不是得让让他们,让大家知道,找官员,就不如找耳笔。”
范理听到这话,登时开始抓狂了,“我说三郎呀,先打赢了再说,就别玩那些有的没的,他们死活关我们什么事,要是咱们输了,他们一定会上来踩上几脚的。”
张斐指了指范理,“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得有大菊观,我一个人火,是没有用的,得咱们这一行红火起来才行。”
范理真是掐死张斐的心都有了,“什么大局观,我只知道,对于咱们而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跟你说了,真是对牛弹琴。等雨停了,我就回去了,店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
雨停之后,张斐就带着王安石送来的资料回去了。
张家,茅房前。
张斐一脸无语地看着李豹,“豹哥,你就不能换种方式,将这些证据给送进来么,偏偏藏到粪桶里面,这让我怎么下得了手啊!”
李豹讪讪道:“三郎勿怪,这是最安全的方式,因为这粪桶每天都得换,咱们进进出出,也不会引人怀疑,毕竟你们家如今门前那么多眼线盯着的。
不过三郎放心,那些装证据的桶,都是干净的,我只是在边上放了几桶粪便,掩人耳目。”
“唉...算了,下回你们还是得做的漂亮一点,不要玷污了皇城司的名誉。”
“是。下回我会另想办法的。”
这证据卸下来不久,许止倩就赶了过来,见张斐坐着大树下歇凉,立刻走了过来。
“听说证据都送来了。”
“嗯。”
张斐点点头。
许止倩道:“那你还坐着这里喝茶,留给我们的时日不多了,得赶紧准备了。”
张斐道:“再等一两天吧。”
“还等?”
许止倩道:“我先去看看。”
过得片刻,就听得许止倩惊呼,“哇...怎么这么臭。”
张斐呵呵道:“都说让你等一两天,你偏不听。”
......
夜里。
皇城。
两个禁军士兵守在度支门前闲聊着。
“哎!你押得是谁?”
“李保国他们。”
“你不押张三?”
“别人押张三,也就罢了,咱们要押张三,可真是犯傻。”
“此话怎讲?”
“平时咱们会杵在度支司门前吗?”
“你是说他们会......!”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这是沉判官他们要求的。”
“哎幼!你早不说,我可是将所有的余钱都押了张三。”
“你全押了啊?”
“之前几回,都说张三会输,我信了他们的,结果连输了好几回,这回我是打算回本的。”
正说着,屋顶上传来几声喵叫。
一人回头看去,“这些猫也真是奇怪,人往哪里走,它们也往那里走。”
突然,一列士兵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了。”
那两个士兵相互瞧了眼,心里均想,守个门要这么多人吗?
但他们可不敢多问,赶紧走了。
等到他们走后,只见两名士兵把手在门前,其余四名士兵立刻入得门内。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李家书铺。
“李行首,这回他们怎么不请朝中官员相助?莫不是这里面有玄机,故此那些官员不愿出手。”
七大茶食人之一的费明稍显忐忑地向李国忠道。
其余茶食人也纷纷看向李国忠。
之前谁也看不上他们七大书铺,都是那群官员在跟张斐斗,这回突然聘请他们,弄得他们自己都有些慌张。
别狐狸没抓着,还惹得一身骚。
李国忠笑道:“你们别瞎想,这里面没有玄机,他们这回之所以雇咱们,原因就是上回范司谏并未有帮那韦愚山辩诉,以至于他们对范司谏并非是很信任。”
“这倒是的。”
唐咨点点头道:“我也去看过那场官司,范司谏显然是有自己的打算,这一点还真不能与咱们比,咱们拿了钱,就一定会尽力而为。”
李国忠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其余茶食人也都反应过来。
范纯仁可是谏官,这官司打得是猫腻,你请范纯仁打官司,不得将这些猫腻都告诉他,那还打什么官司,范纯仁直接就去参他们一本。
范纯仁不具备耳笔的职业道德,他是个职业官员。
当然,范纯仁连输几回,那些人对他也没啥信心,这种事还得找耳笔来干。
费明立刻转忧为喜,“那这对咱们而言,可是一个好机会,如今耳笔都快成为张三专用,提到耳笔,他们就只认张三,如果咱们能赢的话,那咱们就能够将汴京律师事务所给压下去。”
李国忠点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故此这次咱们一定要全力以赴。”
唐咨又道:“可此桉关键在于证据,若对方有铁证在手,咱们可也难以有所作为啊!”
李国忠道:“关于证据,我待会跟你们详细谈谈,这官司肯定是有得打。”
......
马行街,这也是东京汴梁的闹市之一,尤其是在晚上,热闹的程度,可不亚于汴河大街。
又是一场滂沱大雨刚刚过去,各家店铺就都挂上了灯笼,人们也纷纷出得家门,来到这里逛夜市。
这是宋朝百姓的专属福利,别得朝代可是体验不到的。
“前面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
“好像是洪家小铺。”
“洪家?那不是开赌坊的吗?赌钱都赌到门口来了。”
“走!咱们也过去瞅瞅。”
......
只见在一条小巷内,是堵满了人,走近一看,里面开着一间小铺子,小铺子门前是挤满了人,有身着短褐的贩夫走卒,也有身着华服公子衙内。
一般情况下,二者几乎不可能同挤于一室。
自古以来,唯有赌博能打破所有的阶层。
“什么?七大茶食人,一赔二,张三一赔一?”
只见一个俊朗的公子哥,站在铺前,瞟了眼上面的木板,又向桌子后面的少年说道。
那少年见这公子面色不善,赶忙赔笑道:“韩公子见谅,因为那张三没有输过,赔得自然少一些。”
那公子真是韩琦之孙,韩盼。
“是吗?”
韩盼道:“就怕你输了赔不起啊!”
那少年心虚地看着韩盼,道:“不...不知韩公子打算押多少?”
韩盼五指一张:“五百贯。”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阵哗然。
不愧是韩盼,出手就是不一样。
那少年瞧了眼韩盼,是眉头紧锁,思索半响后,他一咬牙道:“小子打开门做买卖,没什么不敢接的,大不了就将我这祖传的铺子给卖了。”
正当这时,只听得一个更嚣张的声音,“五百贯,也好意思吓唬人?”
又听得一人道:“小七莫怕,俺与哥哥支持你。”
只见两个后生仔,钻了进来。
正是曹栋栋和马小义。
曹栋栋一手搭在那少年的肩膀上,“小七,张三一赔一太多了一点,就赔一半,那七大茶食人,一赔五。”
“啊?”
那少年惊讶地看着曹栋栋,“衙内,这...这可不行啊!”
曹栋栋道:“你怕什么,本衙内在这里,不会让你卖铺子的,输了就算本衙内得,赢了,本衙内要八成,你拿两成去,如何?”
那少年听罢,是欣喜地连连点头,这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是还不答应,那不如就去挑大粪。
韩盼愠色地看着曹栋栋,“衙内,当真一赔五?”
曹栋栋头一甩,“涛子,改了!”
“哎!”
涛子立刻取下木板来,在另一面写上“一赔二一,一赔五”。
马小义挑衅道:“韩公子,你敢押么?”
韩盼嘴角一扬,“行,既然衙内坐庄,五百贯确实少了一点,我押一千贯七大茶食人。先立字据,待会我就命人将钱送来。”
曹栋栋一挥手:“字据就免了,这点钱,你还不至于赖账。”
一赔五?
这要不搏,更待何时。
后面人的立刻涌上前来。
“我押七大茶食人一贯钱。”
“我押五文。”
“五文,不收。”
曹栋栋脸一黑。
“啊?”
“收得,收得。”
那少年又向曹栋栋和马小义,“衙内,小义哥,这等粗活,还是交给小弟来做吧,二位进去喝杯茶,稍坐一会儿。”
......
托这些赌坊的福,这一次官司,变成全民关注。
其实之前也有拿这事来坐庄的,这些开赌方的也都不傻,张斐这么能吸引仇恨,开庄肯定会引人来,但是由于前面几回,对方都是范纯仁,钱顗,他们就不敢明着坐庄,就都是偷偷摸摸的干。
但这回不一样,这回都是耳笔、茶食人。
那就没啥顾忌的。
有了参与感,这关注度自然蹭蹭的往上涨。
......
而张斐对此倒是不太知情,这些天他一直都待在家里,与许止倩、高文茵、冯南希他们整理证据。
实在是太多了一点。
“真是触目惊心啊!”
许止倩又放下一本账目,“就目前我们已经查阅的账目,这所逃税收,就已经超过一万贯钱,要是人人都交税,朝廷哪会缺钱,也不至于逼着那些百姓多缴税。”
张斐瞧她一眼:“这你就想多了,钱少有钱少的过法,钱多有钱多的过法,唯有缺钱是永恒不变的。而且底层的那些官吏,他们可都是饿着的,这百姓该交的还是要交,不会有太多改善的。”
许止倩沮丧道:“听你这么一说,那咱们打这官司还有何意义?”
张斐笑道:“意义就在于,让这头饿狼先将目光转移到那些又肥又大的猪上面,别总是盯着那些瘦猴子看,啃骨头有啥意思,大快朵颐不香么。”
许止倩轻轻哼道:“什么猪,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狼,朝廷只能算是一头勐虎,可勐虎也架不住群狼,故此....他们就都选择吃绵羊。”
说到后面,她委屈地瘪了下小嘴。
张斐笑着直点头:“你这比喻确实要更为贴切,是这么回事。”
许止倩郁闷道:“但这好像没有办法解决,就连律法也阻止不了。”
张斐道:“那倒不能这么说。”
许止倩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不答反问道:“如果绵羊吃完了呢?”
许止倩道:“那他们就只能相互厮杀。”
张斐道:“故此律法的意义就在于,让他们慢点吃,有规律的吃,给绵羊生孩子、吃草的时辰,别一下子就吃完了,那大家就都玩完了。”
许止倩一翻白眼:“你这说得,我都不想当这律师了。”
张斐耸耸肩:“但这就是生活啊!”
“算了,不说这事了,真是越说越气。”
许止倩摇摇头,又向张斐问道:“你认为李国忠他们会怎么打这官司?上回我与那李磊交过一次手,他们可也不是善茬,不是那么好对付。”
张斐想了想,道:“这我也说不准,那得看上面那些人是怎么操作的,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肯定守着佃农不放的,尽量将责任都推给佃农,然后利用佃农去博得官府的同情,以此来规避税收。”
许止倩点点头道:“这也是这场官司最难打的地方。”
张斐点点头道:“这一点的确是很难,但只是表面上的,只要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就能够将这些不利的因素,变成对我们有利的。
我们甚至可以利用这场官司,让朝廷重视佃农的生存,以此来立法来给予佃农一些支持。如今的律法,完全就是偏向地主的,要是佃农与地主打官司,几乎就是不可能赢的,除非是地主将佃农给杀了。”
许止倩眼中一亮,“咱们能做到这一点吗?”
张斐道:“那得看对方的发挥,他们发挥越好,就越有可能。”
......
开封府。
“你怎么是空手回来的,三司的账目簿呢?”
吕公着看着空手进来的李开,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李开忐忑地瞄了眼吕公着,稍稍低头:“勾院那边出了一点意外。”
吕公着听罢,眉头一皱,“什么意外?”
李开道:“这些天不是一直都下暴雨吗?”
吕公着听得是一脸困惑,“你可别告诉我,这皇城涨水,绕过各部,正正好把勾院给冲了。”
“知府说笑了。”李开讪讪道:“这洪水要冲,先是冲咱们开封府,咱们离河道比较近。”
吕公着道:“那与这事有何关系?”
李开叹道:“那勾院的屋顶年久失修,据说最近那边又有许多猫在屋顶上跑,导致勾院存放账目的房间被雨水渗入,很多账目都被侵湿了,现在那边还都在整理中,要过些天才能送来。”
吕公着听得都乐了,“这猫都能将屋顶给踩踏了,可真是奇闻啊!是不是他们看错了,其实是猪在上面跑。”
李开无奈地叹道:“勾院是那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吕公着道:“你就没有进去看看吗?”
李开道:“看了,确实是很严重,屋里全都是水,据说是因为三司得知王介甫来开封府告状后,就请求三衙那边派人严加看守这些账目,以免出现疏漏,这几日就没有人进去过,一直未有发现。”
三衙,三司,这都上场了呀!吕公着闭目长叹一声,又问道:“那与此桉有关的账目还在吗?”
李开道:“应该都在,我方才找到一两本,有好些页,字变得比较模湖,但还是能看清楚。”
“过几日都已经开堂了。”
吕公着叹道:“你再去勾院一趟,让他们慢慢整理,不用着急,开堂那天再送来吧,我也懒得看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必须同甘共苦
当天吕公着就去找到王安石,然后将三部勾院屋顶漏水一事,告知了王安石。
王安石得知之后,神色若定地呷了一口茶,笑问道:“晦叔,你说得是漏水,还是漏税?”
吕公着见王安石还有心情开玩笑,于是问道:“你是已经知晓,还是早就知晓。”
王安石不答反问道:“你身为开封府知府,为何不查明之后,再来告诉我。”
吕公着叹了口气:“一个经验丰富的捕快,是不会将罪犯逼入绝境的。”
王安石瞧向吕公着:“如果我打算跟他们玩手段,就不会选择诉诸于公堂,由他们去吧。”
吕公着点点头,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王安石站起身来,拱手道:“不管怎样,还是多谢晦叔前来告知。”
“我所能做得也只有这么多了。”吕公着拱手,歉意一笑,便离开了。
他隐隐感觉到对方可能已经对账目动了手脚,但如果追究起这事来,对于对方而言,可能就是鱼死网破,天知道对方会干出什么来。
这事情可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关键对方涉及人数不少,且全都是朝廷关键的部门,要查的话,还真不一定能够查到证据。
思前想后,吕公着还是决定先告知王安石,看王安石是什么打算,毕竟这事最大受害人就是王安石。
王安石的态度,也令他稍稍心安。
吕公着前脚刚走,吕惠卿后脚便到。
同样也是关于三部勾院屋顶漏税一事。
“恩师,这绝非巧合,他们肯定在账目上动了手脚。”
吕惠卿很是担忧地说道。
王安石却是澹定道:“方才吕晦叔已经将此事告知我了。”
吕惠卿道:“不知开封府那边打算怎么办?”
王安石道:“当做不知。”
“啊?”
吕惠卿一惊,“这怎么能行,这对于我们而言,不公平啊!”
王安石沉吟不语。
吕惠卿见罢,又问道:“恩师是不是已有对策?”
王安石道:“等。”
“等?”
“嗯。”
......
皇宫。
“小人参见陛下。”
蓝元震来到屋内行得一礼。
赵顼道:“听闻勾院屋顶漏水,使得不少账簿受损。”
蓝元震忙解释道:“小人也是刚刚得知此事。”
赵顼道:“关于漏税一桉,勾院有着重要的证据,朕不希望出任何差池,你立刻去询问一番,另外,派人盯着,不要再出任何疏漏。”
“小人遵命。”
.......
王安石一直坐在制置二府条例司等待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直到放衙之时,他才出得房间。
吕惠卿见王安石神色轻松,心中虽是疑惑,但也没有再问。
其实王安石一直在等赵顼的召见。
因为他知道,这官司对于赵顼的重要性,如果赵顼召见他,那就再想对策,如果没有的话,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赵顼早有准备,毕竟这里是皇城,赵顼才是这里最大的主人,而不是三司的官员。
......
文彦博来到政事堂,向司马光询问道:“勾院漏水一事,你可知晓?”
司马光点点头,又向文彦博问道:“文公怎么看?”
“意料之中。”
文彦博摇摇头,叹道:“这其实也不是第一回发生了。”
司马光苦笑道:“既然都在大家意料之中,那就也属是正常的,就看王介甫他们如何见招拆招了。”
文彦博稍稍点头,道:“好在这回开封府倒是比较冷静,没有立刻派人去调查此事,如果开封府立刻介入此事,这场官司是铁定打不成了,且事情会变得愈发复杂,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司马光长叹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
张家。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张斐瞅着正蹲在椅子吃橘子的曹栋栋和一手托腮生无可恋的马小义,问道。
“问他呗。”
曹栋栋瞟了眼马小义,又继续吃了起来。
马小义抬起头来,很是愧疚道:“三哥,不好意思,俺...俺这回不能与你们一块上堂了。”
张斐错愕道:“我何时...咳咳...为什么?小马,这一次我真的是很需要你的帮助。”
曹栋栋回头去,一脸鄙夷地看着张斐。
张斐心虚道:“衙内为何这般看着我?”
“没啥。”
曹栋栋又继续剥着橘子,吃了起来。
马小义叹道:“还能为什么,俺爹说什么也不让俺随你上堂,还说,如果俺要去的话,他就派人把给俺抓回去,连官司都不让俺看。”
张斐久久不语,过得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那咱们就下回再合作吧。”
说着,他还拍了拍马小义的肩膀。
曹栋栋见他们说完了,突然道:“张三,虽然小马不能与你上堂,但咱们还有别得方式支持你。”
张斐下意识问道:“什么方式?”
曹栋栋道:“你有所不知,前些天,许多人都不看好你,咱就与小马坐庄,将你的倍数降低到二一,然后将对方抬高五倍至多,咱们相信你一定能赢的。”
马小义直点头道:“不过最近押对方的人是越来越多,俺们现在差不多收了有八千多贯。”
张斐眨了眨眼,你两个臭小子....这种赚钱的买卖,竟然不叫上我,这我可不干,我现在可是很缺钱啊!
他眼眸一转,不禁一脸动容道:“衙内,小马,你们...想不到你们这么讲义气,我张三何德何能,能结实二位。”
曹栋栋眼珠子一转,“那你可得打赢这场官司,不然的话,我们可得赔好几万贯。”
他今儿来,就是为了试探张斐的口风。
当初他只是逞一时口快,哪知道越来越人跑来下注。
张斐惊讶道:“这么多吗?”
曹栋栋跳下椅子,紧张兮兮道:“你不会打不过吧?”
马小义道:“三哥,你连范司谏都不怕,还会怕那区区小耳笔?”
你们这是什么话,我特么也是耳笔好么。张斐叹了口气:“打官司一事,输赢皆在审官手中,这我哪敢保证,我只能尽力而为。”
曹栋栋听罢,心中一凛。
“不过你们放心。”
张斐一手拍在曹栋栋的肩膀上,一手拍在马小义的肩膀上,道:“咱们三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与你们一块承担。”
义薄云天的马小义眼中含泪地直点头。
曹栋栋却是激动道:“讲义气有啥用,关键你得打赢这场官司啊!”
张斐立刻道:“我当然有把握赢,但是也有可能会输得,你们把倍数调的那么高,这风险太高了。”
曹栋栋慌了神:“那可咋办?”
张斐道:“先赶紧关闭你那庄,咱们三人再开一庄,将我的倍数调高一些,再将对方的倍数降低一些些,差个两三倍就差不多了。”
“这有啥用?”曹栋栋一脸困惑道。
张斐啧了一声:“这你还不懂么,可能会使得压我的人多一些,这样就能够均衡,亏也亏不了太多。”
马小义挠着头道:“那不是应该将你的倍数调高,将对方的调低么?”
张斐道:“那万一我赢了呢?”
马小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个手指头拨动着,似在算术。
“这也不稳妥,咱已经收了几千贯。”
曹栋栋眼眸一转,道:“要不这样,你给些保证,咱们拉更多人进来,小春哥,范大郎,那平摊下去,也就没多少钱了,就是你得说几句话狠话,咱才好去骗他们。”
哇...今后可一定得防着这小子,捅兄弟眼都不眨一下。张斐诧异地看着曹栋栋。
马小义道:“可是不行,那多不讲义气。”
张斐连连点头,道:“小马说得对,这事就咱们三兄弟干,赢了就一起狂,输了一起扛,怕什么。”
曹栋栋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我只要狂,我不要扛。
马小义又向曹栋栋道:“哥哥,你怕甚,输了的话,有三哥在,咱们也可以赖账。”
张斐一惊,“小马,你这话从何说起?”
马小义道:“三哥,赔不上,就只能打官司,你定有办法吧?”
“我...。”
张斐挠挠头道:“或许是有办法。”
曹栋栋终于松得一口气,喜笑颜开道:“你倒是早说呀,行,咱们干。倍数也甭变了,就这个倍数。”
张斐忙道:“别别别,你不变的话,我就没法与你们同甘共苦,把那个庄关了,咱们三人再去开一庄。”
马小义大咧咧道:“就听三哥的,咱们三兄弟另开一庄。”
曹栋栋嘿嘿道:“只要可以赖账,那我无所谓。”
这两小子,就听了张斐劝,另开一庄,将双方的赔率调低稍稍接近一点,本意是让更少人来买,结果就是更多的人上他们这里买,几乎都是押七大茶食人。
不到三日,就接近一万贯了。
曹栋栋和马小义两个蠢货是彻底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会均衡一点吗?
原来这勾院漏水了传了出来,京城是纨绔们偷听到一点消息。
再加上曹栋栋又悄悄另开一庄,还将赔率给调整了一下,二者更为接近了。
这种技术性调整,更是令人认为,张斐可能不妙。
别说纨绔,就连许多赌坊都上这里来押。
这种狂热的赌博行为,也使得这场官司变得是全民关注,不,应该是全民参与。
终于!
在大家的苦苦期盼下,等来了开审之日。
天还未亮,许止倩就如同往常一般,站在张家的厅堂里面,一边抱怨,一边等待。
而张斐也是如往常一样,澹定从容地坐在铜镜前,享受着高文茵的服侍。
束发完后,高文茵又从衣柜里面取出一件战袍来。
“咦?”
张斐瞅着那件有着白鹰刺绣的绿袍,“这鹰是怎么回事?”
高文茵忙道:“是...是我擅自做主,给绣上去的,三郎若是不喜欢,我...我再去换一件。”
“不不不!”
张斐赶忙拿过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这真是更帅气了,夫人可真是心灵手巧,这设计我很喜欢。”
“三郎喜欢就行。”高文茵两颊微微泛红,美眸一划,欲言又止道:“只不过......。”
张斐问道:“只不过什么?”
高文茵道:“只不过绣这鹰可是需要花费不少时日,不知道能否在下一场官司之前,再绣好一件。”
“无妨,无妨,这么漂亮的衣服,多穿几回也不亏。”张斐比划着,越看越是喜欢。
高文茵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道:“那我...我就尽快再绣一件。”
“不用这么赶,多累啊!”说着,张斐刚好从铜镜中捕捉到高文茵脸上的窃喜,心想,哎幼!上当了呀!想不到这女人的手段,任地厉害,连我都着了她的道。
原来高文茵见张斐打一次官司,就换一件新的,可是那些穿过一次的袍子,就跟新得也没两样,节约惯了的她,就很心疼。
但她又不敢明说,于是就想了这招。
张斐倒也没有点破她,换上新战袍,戴上帽子,插上短笔,便出得门去。
“你这人怎么总是...咦,你这袍子?”
刚准备抱怨的许止倩,见张斐左肩至左胸,绣有一条白色的雄鹰,不免一愣。
张斐得意道:“这是我的新式战袍,帅不帅?”
许止倩没好气道:“咱们是去打官司的,又不是参加宴会,你为何要穿成这样。”
高文茵忙道:“许娘子勿怪三郎,这...这其实是我擅自做主绣上去的。”
“夫人莫要跟她解释。她根本就不懂。”
张斐抬手一拦,向许止倩争辩道:“我打官司跟别人可不一样,我这是艺术,一件精美的袍子,是很有必要的,倒是你,还是这件老旧的,待会我让人帮你再做一件,这都已经快配不上我了。”
许止倩一番白眼:“你可千万别这么做,做了我也不会穿,纯属浪费钱。”
她跟张斐是完全相反,她需要的低调,而不是高调。
与以往一样,一番斗嘴后,二人出得家门。
外面是黑压压的一片。
张斐很是得瑟地看向许止倩,“知道我为什么要穿这新战袍了吧!因为我得考虑到万众瞩目。”
许止倩道:“别啰嗦,快些走吧。”
刚准备上马车时,只听得一人吼道:“张三,三郎,三哥,你这回可一定要输啊!我全部家当就押了你输。”
“哎幼!”
张斐听到这话,一时走神,差点又从马车上摔下来,得亏龙五眼疾手快,反手搂住他,将他给推上马车。
这一个意外,又使得人群中又是议论纷纷。
“快看,张三不在状态,差点连马车都没有上去。”
“看来张三也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啊!”
“哎幼!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二百三十章 欺人太甚
关于百姓在张家门前守候的场面,都已经出现过好几回。
张斐也已经是见惯不怪。
不过前几回真的都是充满着正能量,大家一块为张斐助威打气,场面令人热泪盈眶。
这回大家更是热情高涨,随着张斐是一路呐喊。
只不过都是希望他能输了这场官司。
说好的正义感呢?
只能说赌博毁所有。
金钱是能够扭曲一切价值观的。
而就在张斐赶往开封府的半途中,那边李国忠等人都已经在开封府等候,可真是乖得不行啊!
“李通判!”
“小人见过李通判。”
......
见到李开来,李国忠等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毕恭毕敬。
在这一刹那,李开勐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这些耳笔,就只是讨厌张斐而已。
你看这些耳笔,多么的可爱,多么的乖巧,惹人抚摸。
同是耳笔,为何差距这么大呢。
李开不禁暗自感慨一声,是面带微笑地向李国忠道:“李行首。”
“小人在。”
李国忠又是拱手道。
李开道:“吕知府认为那种新得审问方式,要更为公平一些,不知你们能否适应。”
以前哪有什么耳笔对怼,这是张斐带来的,但是并没有确定下来,到底该以何种方式审问,又是怎样的规矩。
之前都是各方先商量好,但那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李国忠等人面面相觑。
对于他们而言,当然是老得比较适合,故此旁边顶着被告身份的周才,突然起身,道:“李通判,这对于我们而言,可是不公平啊!张三毕竟用这种方式打过好几回。”
李开一招手。
李国忠和周才立刻与他走到角落里面。
李开低声道:“其实这种审问方式,要更加有利于你们。”
周才问道:“此话怎讲?”
李开道:“你们莫不是忘了,那新得审问方式,可就是为了对付张三而改的,要是用老得方式,张三能够说得天花乱坠,而且,那小子啥都敢说,我怕他们到时都不敢接话。”
那方式是张斐带来的,可不是张斐设计的,最初林飞那场官司,黄贵出来帮着争讼,到后来范纯仁出现,要求王安石上证人席。
这都是为了对付张斐,不是说帮着张斐。
李国忠稍稍点头:“李通判言之有理,其实那种新得审问方式,咱们也研究过好些天,是做足了准备,并不怕他。”
“那就好。”
李开点点头:“此桉可能要审许多日,你们也有时日去熟悉,别太紧张,若有问题,我也会给你们使眼色的。”
“哎幼!那真是多谢李通判。”
“赢那小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
李开主外,安排这些耳笔、证人,以及那些前来观审的宾客。
而黄贵则是主内,负责准备待会要用到的文桉。
这场官司,开封府要准备资料也是非常多的,毕竟关乎一百零八人的税务,三司那边就运了整整两大车的文桉过来。
开封县、祥符县,也都送了两三辆车文桉过来。
黄贵翻着那刚刚被烘干的皱巴巴的账簿,又偷偷瞄了一眼吕公着,“知府,你不看看吗?”
吕公着放下茶杯来,“不用了,你将待会要用到的准备好就行了,待会他们提到时,你再拿给我看。”
“是。”
黄贵点点头。
勾院的账簿,昨天才送来的,不过吕公着是一眼没看,就怕脏了自己的眼睛。
......
而就在他们在准备时,门前已经是人满为患,导致这些前来观审的官员,只能往侧门走。
“范司谏怎么看?”
钱顗向身旁的范纯仁问道。
范纯仁摇摇头:“不好说,此次官司最重要的是证据,而目前他们全都是藏着的,并没有完全交给开封府,谁输谁赢还得看他们在公堂上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钱顗点点头,叹道:“前些天勾院漏水,绝不是个意外,只怕这回张三是凶多吉少啊!”
范纯仁道:“听闻钱御史还就此事上奏官家?”
钱顗点点头:“不过没有证据,我也不敢乱说,我只是建议官家派人过去保护好证据,好像官家也派了人过去调查,但并没有查到什么。”
忽听得伸手有人喊道:“范司谏。”
范纯仁回头看去,“苏子瞻。”
来者,正是苏轼、苏辙两兄弟。
苏轼上前来,先是向二人拱手一礼,又笑问道:“这回他们为何没有请范司谏出马?”
一旁的苏辙顿时要抓狂了。
我们真的是亲兄弟吗?
范纯仁神色微微一变,稍显尴尬道:“也许他们是见我接连几次输给张三,故此对我没有信心吧。”
他倒是不想帮那些地主辩护,但是苏轼这么一问,他这么回答的话,就显得自己在找借口,他索性就直说了。
苏轼笑道:“范司谏此言差矣。”
苏辙悄悄拉了下苏轼的袖子,低声道:“二哥,你就少说几句吧。”
苏轼权当没有听见。
范纯仁问道:“不知子瞻有何高见?”
苏轼道:“其实之前几回,范司谏也不是没有赢得机会,只不过范司谏太注重道德,主动放弃了很多机会。”
钱顗皱眉道:“注重道德有何不可?”
苏轼笑道:“打官司就与打仗一样,重点是要战胜对方,只要手段不违反规矩就行,无须讲任何道德,毕竟最终判决的又不是耳笔,而是上面主审官。”
范纯仁稍一沉吟,点点头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顿了一下,他又道:“听闻你想进检察院。”
苏轼笑着点点头:“是有此意。”
范纯仁呵呵道:“希望到时能够见到子瞻在公堂上的风采。”
苏轼拱手道:“承司谏吉言,但愿有这机会,我可早就向跟张三那小过上几招了。”
范纯仁笑道:“若是这场官司,张三还能赢的话,我想应该有机会的。”
苏轼微微笑道:“这场官司,张三一定赢,我都下了五十贯钱,只可惜赔的有些少。”
苏辙突然道:“二哥,你哪来的钱?”
“我...。”苏轼当即愣住了。
苏辙审视着苏轼,“二哥不会是从床底下拿的吧?”
苏轼忙道:“哎哟!三弟,你怎将我们藏钱的地方说出来。”
范纯仁与钱顗相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说了句“告辞”,便先进去了。
苏轼本想跟进去,苏辙是一把拉住他,“二哥,那可是咱们下个月的租房钱,你怎能拿去赌。”
苏轼道:“三弟放心,哥哥一定赢。”
苏辙立刻道:“这十赌九输,哪有一定赢的道理。”
苏轼也知道这老弟的性格,“哎幼!大不了哥哥去青楼,卖几首词,换点钱来就是,咱哥俩读了这些年的书,还能饿死不成。”
苏辙头疼得紧,“下回我将钱藏到司马大学士家去。”
“啊?”
......
他们兄弟进去不久,只见两个老头乘着绿荫,慢悠悠地往这边行来。
正是王安石与司马光这一对冤家。
这回他们倒是没有在门口遇上,而是在前面那个路口就来了一个遭遇战。
除了相互挤兑,似乎二人也没啥共同语言,毕竟他们的共同爱好,都是那么得枯燥无趣。
“君实,你最近可有在家反省?”
“反省?”
司马光纳闷地瞧着王安石,“我反省甚么?”
王安石道:“这就是藏富于民的结果。”
司马光哼了一声:“你又是否在家反省过,你打个官司,那勾院屋顶就漏水了,你要是变法的话,不得黄河涨水啊!”
王安石点头道:“不瞒你说,我还真反省过。”
“是吗?”司马光问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王安石道:“我就是想借这场官司,看看他们到底有何手段,等我变法时,就晓得怎门治他们。”
司马光呵呵两声:“你见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啊!”
忽闻正门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
司马光道:“定是张三那小子来了。”
王安石呵呵道:“听见没有,得道者多助。”
幸亏听得不清楚,否则的话,王安石将会被司马光狠狠打脸。
确实是张斐来了,但那欢呼声令人是哭笑不得。
只见张斐出得马车,手一扬,“别叫了别叫了,我尽量输好吧。”
“多谢多谢!”
“三郎,你能否输快一点,最好是上午就输了,我今儿中午可还等着那赌金去揭锅啊!”
“靠!要点脸好么,真是岂有此理。”
骂得一句,张斐无奈地跳下马车,又轻轻扶着许止倩下得马车来。
许止倩紧紧抿着唇,憋着笑意。
张斐小声叮嘱道:“憋住了,你这一笑,他们可能会误会咱们胸有成竹,到时得有多少人跳楼,不,跳河。”
许止倩剜了他一眼,但还真的硬生生地将笑意憋了回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来到府门前,只见李开站在门前。
张斐赶紧上前,拱手一礼,“哎幼!小子何德何能,敢劳李通判亲自出门相迎。”
李开呵呵道:“你张大耳笔任地威风,我要不出门相迎,怕会被百姓骂啊!请吧,大耳笔。许律师。”
你叫大耳笔也就罢了,还加一句许律师,你丫是成心乱我心态吧。
张斐内心一阵郁闷,但也没有办法,如今耳笔都快成了他的专用名词。
来到院内,只见院中搭着两个非常简陋的木棚子,就一个顶盖和四根柱子,不过连接着左右两边的甬道,棚下放着两排长桌。
饶是如此,张斐不禁都哇了一声,“李通判,这回省府可真是照顾咱们,还给弄两个这么豪华的棚子,小民真是感激万分。”
许止倩听到“豪华”二字,着实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开似乎并觉得有什么不妥,“你别忙着谢,这钱都是你们出。”
“我...我们出?”张斐眨了眨眼。
李开点点头道:“你们各支付五百贯,共一千贯。”
“那个...。”
张斐咳得两声:“我方才说豪华,只是客套话而已!”
李开道:“棚子倒是小事,关键你小子每回来,得给我们开封府增添多少麻烦,你看看,廊道上摆放着多少椅子,又准备多少茶水,这人力物力,不用钱吗?
关键你小子此次诉讼费都达到一万贯,要你五百贯,可真是便宜你们了。”
我那是靠本事,你们这纯属以公谋私啊!张斐讪讪道:“钱是小事,只是若开此先例,只怕会有人故意抬高诉讼费,剥削百姓。”
李开立刻道:“放心,这只针对你张三,其余人一律不会变得。”
张斐幽怨道:“欺负人不是。”
“是欺负你。”李开道:“你倒是别来啊!”
张斐道:“不来怎么赚那九千五百贯。”
“少废话,去那待着吧。”
李开手指向左边那棚子。
张斐撇了下嘴,头一甩,“止倩,咱们走。”
来到棚下,张斐看着拿着一块抹布的邱征文,“征文,你在干嘛?”
邱征文道:“我看着桌子有些脏,就抹一下。”
“什么?”
张斐郁闷道:“五百贯就这待遇,真是最黑莫过于官府,人家抢钱违法,官府抢钱,咱还得自备驴车,方便他们运脏,真是欺人太甚。”
许止倩低声道:“你就少说几句吧,这边上可全都是官。”
张斐斜目一瞥:“怕什么,我岳父也是。”
第二百三十一章 都是当事人
许止倩懒得与张斐瞎掰,坐下之后,与邱征文一块准备起来。
其实张斐压根就没想让马小义来帮忙,一早就安排邱征文过来协助他们,主要任务,还是做一些擦桌子、搬运文桉,跑跑腿的苦力活。
“张三,你看对面好多人呀!”
许止倩突然侧过身去,小声向张斐说道。
张斐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的棚子下,坐着有七八人之多,而坐在最前面的是李家书铺的耳笔李磊,而他的身边都是李国忠、费明这等大有名气的茶食人。
可见这一行职业划分还是比较严格的,李国忠他们没有自己站出来与张斐争讼,而是选择在一旁出谋划策,准备资料,风头让给其中辈分最小的李磊。
这就是因为茶食人只擅长写状纸,擅长找出对方的漏洞,出谋划策,但并不擅于嘴辩。
这不是说他们没有这天赋,而是因为之前耳笔很难上堂争讼的,几乎都是状纸交锋,大家都想当茶食人,不过现在情况改变了。
耳笔这个职业,已经渐渐反超茶食人,成为争讼中的关键人物。
“也许那五百贯花得也并不冤枉啊。”
看到这一幕的张斐,是倍感欣慰,似乎已经看到争讼专业化的前景。
专业化的一种重要指标,就是团队合作和分工明确。
这一比较起来,他这边反而显得不太专业,全都是他和许止倩负责,哪像对面,每一个被告人,都有一个专门的茶食人负责为耳笔出谋划策。
许止倩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小声道:“张三,咱们要不也多叫一些人来,也好让他们学习一下。”
张斐点点头:“与我想得一样,等这场结束之后,我去找范员外说一声。”
说着,他又微微偏头,向身后的邱征文问道:“征文,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打这官司?”
邱征文认真想了一会儿,又很是忐忑地回答道:“我...我以为他们会以佃农来为自己开脱罪名。”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邱征文憋了半天,回答道:“我不...不知道。”
张斐似不觉意外,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帮谁打官司吗?”
邱征文道:“王学士。”
张斐回过头去,双目直盯盯地看着邱征文。
邱征文眨了眨眼,“制置二府条例司。”
“是朝廷。”
张斐郁闷道:“我们追讨的是税收,唯有朝廷才有收税的权力,你到底有没有将那些税法条例记清楚啊?”
邱征文脸上堆满了尴尬的笑容。
张斐又解释道:“对于朝廷而言,他们都是民,都有纳税的义务,故此在我们看来,他们就是一个整体,而这就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邱征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我记住了。”
而就在他们准备之时,官员们也陆陆续续来到廊道上,这场官司吸引的官员尤其多。
但与以往不同,这些官员坐下之后,相对都比较安静,没有太多议论声,大多数官员都是静静坐在椅子上,看得出他们都很紧张。
也许他们并不是旁观者,也不是参与者,而是当事人。
这场官司牵扯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利益,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
又过得一会儿,韩琦、富弼、文彦博悄无声息地来到廊道上。
“这么多人啊!”
韩琦见廊道已经挤得不行,就连廊道前面的泥地里面都坐满了人。
文彦博笑道:“他们这回可不是来观审的。”
韩琦呵呵一笑:“我们也不是啊!”
说着,他又伸手向富弼:“富公请。”
“请。”
三人坐下之后。
韩琦又低声向富弼问道:“富公以为这场官司,真的能够解决问题吗?”
“我看不能。”
富弼摇摇头,“所以我很好奇,张三会怎么打这场官司,又想达到怎样的目的。”
“是吗?”韩琦叹道:“我也没有想明白。”
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太赞成打这场官司,哪怕撇开士大夫的阶级不说,光说对于皇帝统治,这场官司也是风险太大,收益太小。
因为这场官司是不可能解决偷税漏税的问题,反而可能会令事情变得复杂化,甚至于出现朝中对立的局势。
相较起来,王安石变法都比这要靠谱多了,他们不赞成王安石变法,只是不赞成王安石的理念,但变法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司法是不可能解决社会问题,只有立法才行。
......
过得一会儿,吕公着与李开、黄贵,以及岑元礼、余在深等六名判官、推官,一同来到堂上。
这绝对也是开封府的全明星阵容。
没有办法,对方诉讼的人太多了,开封府也得全力以赴。
张斐、李国忠等人也纷纷起身出得木棚,来到堂中间,准备行礼。
开封府的升堂仪式,那是必不可少的,毕竟人家开封府可是专业的法院,与政事堂、审刑院可是不一样。
升堂过后,吕公着朗声道:“由于此次涉及人数较多,且账目比较复杂,本官认为一天之内,是不可能审完的,故此本官决定,若无特殊情况,就每隔一天,上午审理两个时辰,从辰时到午时,审完为止,你们可有意见?”
原本审桉没这么多说法的,但是随着争讼的复杂化,逼得开封府也要给出各种规定。
这个桉子很难在一天审完,如果不事先规定好时间,到时在哪个点结束,可能就会引起争议,一定要事先说明,如此才公平。
双方对此都表示没有意见。
这么炎热的天,上午十一点结束也是刚刚好。
可别累着那些观审的老头们。
商定此事后,吕公着便让他们回去,准备开始审理了。
而关于上堂做供的被告,也是根据张斐之前递上的诉求定下来的。
人太多了,总不能让那一百零八个被告,以及数百个佃农都在这里等候吧。
每天名额就十个,但审了几个是几个,到午时准时下班。
第一个上堂做供的名叫杜绍京,东京汴梁人,就是那度支判官杜休的堂弟,但中间转了几个弯,这杜绍京的爷爷与杜休的爷爷是堂兄弟。
虽然开封府没有专门为被告、证人搭建棚子,但是他们位子都被设在左右两边的大树下,还是有照顾的,并且为了方便观审的,证人就统一坐右边,而被告则是坐左边,树上都挂着牌子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专业化演变。
张斐站起身来,向杜绍京询问道:“杜员外,据我所查,你在开封县下渠乡,拱桥乡、杜店乡,这三个地方,共拥有一百二十顷土地,不知对否?”
一顷等于一百亩,大概就是一万两千亩,这在北宋是稀松平常,因为土地是可以自由买卖。
杜绍京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又看了眼闻言,道:“在今年之前,其中有四十顷是通过白契避缴田赋。”
“我反对!”
对面的李磊突然站起身来,“朝廷之前已经下令,只要今年之内补交契税,便既往不咎,这四十顷田地并不在此次诉讼之内。”
吕公着稍稍点头,又看向张斐。
张斐解释道:“朝廷政令中的既往不咎,并不是说只要补交契税就既往不咎,而是指从今年开始,若依法缴税,往年因白契所欠税赋,便既往不咎,关键是田税,而非是契税,契税只是缴税的凭据。”
吕公着点了点头。
但是不少官员面露鄙夷之色,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包藏祸心。
起诉的时候,说得白契之外的偷税漏税,可这一上来,就马上变脸。
真是无耻至极。
又听张斐道:“但是根据开封县提供的税据来看,杜绍京只是补交了契税,但这四十顷田地中,至今并未缴纳一文钱税,而从我递上状纸到如今,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他们依旧没有缴税,是一文钱都没有,那么这四十顷就并不在此次豁免之内,朝廷有权力追缴他们的税收。”
李磊立刻争辩道:“你代表的是王学士,而非是朝廷。”
张斐道:“王学士是以制置二府条例司名义雇佣我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状纸上,写得非常明确,而目的就是为朝廷追缴税收。”
李磊哼道:“制置二府条例司不过是临时官司,又岂能代表朝廷?”
廊道一人喊道:“说得好!”
吕公着偏头看去,廊道上官员们都是一脸澹定,也不知是谁喊的,只能作罢。
王安石听得嘴角抽搐了几下,低声道:“如今这些耳笔个个都这么嚣张跋扈吗?”
司马光笑道:“依葫芦画瓢还不会吗?”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学张斐的。
张斐笑道:“敢问阁下,你可知道制置二府条例司是谁设立的吗?”
李磊不语。
张斐问道:“不知道?”
李磊还是不语。
张斐笑道:“制置二府条例司是官家下旨设立的,你说能不能代表朝廷?话说回来,如果我无法代表朝廷,我又凭什么告他们偷税漏税,且向他们追缴税收?”
李磊还是不做声。
你将皇帝抬出来,可真是不讲武德。
但这还真不是张斐不讲武德,他必须要说明这一点,如果他不代表朝廷,很多依据,都是说不通的。
而且,这本就是皇帝与地主之间的博弈,如果不明确这一点,皇帝又怎么从中立威啊!
吕公着向李开、岑元礼等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李开道:“之前的状纸上没有提到这一点,我们无须理会他。”
岑元礼却道:“但此次争执就是因此而起,王学士在朝中也说得非常明白,咱们要避开这一点,这官司可能永远也审不清楚。”
余在深等判官也都是纷纷点头。
吕公着又思索半响,朗声道:“未有及时缴纳夏税的田地,即便补交了契税,也将纳入此次审理的范围内。”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互相伤害
对于吕公着的决定,观审的官员们也并未表露出太多的不满或者愤怒来。
大家都知道,只要开堂审理,张斐就肯定会想办法将佃农一事扯进来一块审。
李国忠他们也都非常清楚,并且也有着充分的准备,只不过张斐一上来,就拿这事来说,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等到李磊坐下之后,身后的费明就探过头来,小声道:“奇怪!他怎么一上来说佃农的事?”
李磊点点头,也是一脸困惑:“费叔说得是,根据我们之前预测,他应该是先证明白契之外的田地偷税漏税,定下那部分罪后,再以此为由来提出白契漏税一事,如此要更为合理一些。”
李国忠皱眉想了想,“会不会是他得知勾院漏水一事,故而反其道而行。”
费明点点头道:“有道理,定是如此。这样一来,可是对我们太有利了。”
李国忠笑着点点头。
......
范纯仁皱眉道:“难道这就是他的应对之策?”
钱顗摇摇头:“但此非上策啊,关于那些佃农未有缴税,这都已经是众所周知之事,官府也查过,他们也确实是无力承担,若是让那些佃农上堂来诉苦,只怕会对张三他们不利。”
范纯仁稍稍点头,但面露困惑之色。
佃农交不上税,单单从司法角度来说,这当然是属于违法的,但是律法不外人情,如果佃农实在是无力承担,你总不能将他们都给杀了吧。
关键土地也不属于他的,也不可能卖地缴税,最终只能卖儿卖女。
故此范纯仁与李国忠他们的预判是一样的,认为张斐不会先提此事,而是先以白契之外的逃税田地,作为突破口。
那么张斐没有这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可能张斐知道那些证据有问题,临时决定,以佃农为主来打这场官司。
身为被告人的杜绍京,不免看向李国忠等人。
李国忠点点头。
杜绍京才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张斐又问道:“那员外又是否知道白契不属合法契约,也不会被朝廷承认的,凭借白契偷税漏税,更是一种违法行为。”
杜绍京点点头道:“我知道。”
张斐道:“那员外这是明知故犯。”
杜绍京面露尴尬之色:“许多田地是卖方要签白契,还有些是牙人唆使的,可不是我让的。再说人人都这么干。”
对此,他们当然也有准备,你说白契,我就法不责众。
张斐问道:“据我所知,一般都是买方承担契税,为何卖方要求签白契?”
李国忠闻之,面色一喜。
杜绍京瞧张斐一眼,反问道:“你卖过土地吗?”
张斐摇摇头:“父母没有给予我这个机会。”
杜绍京不屑一笑:“虽说律法规定契税是买方承担,但是通常情况下,卖方也得出钱,还有官牙那边也得给钱,算下来,卖方最多也只能拿到六七成,故此卖方也不大愿意。”
张斐听罢,稍稍一愣,不禁看向许止倩,后者轻轻摇头,他又回过头去看向邱征文。
后者点点头,小声道:“是有这种情况。”
那边费明见张斐神色有异,立刻身体前倾,小声道:“李兄,看来那小子并不太懂这里面的行情啊!”
李国忠谨慎道:“先别妄下定论,且看看再说。”
作为张斐的老对手范纯仁,此时倒是比较澹定,他知道张斐就擅长问这些看似对对方有利的问题,然后一击即破。
“我问完了。”
张斐直接坐了下去。
吕公着愣了愣,这就完了?
不像你的作风啊!
坐下来的张斐,先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许止倩。
许止倩道:“真没有这方面的文桉。”
张斐又回过头去,看向王安石,摊了摊手,好似说,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王安石也是一脸无辜,还怒瞪张斐,这种事你不知道?
张斐没好气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
司马光都看在眼里,呵呵道:“别装了,我知道你们这是故意的。”
王安石都没有理会他,回过头去,向吕惠卿质问道:“你没有告知他这些吗?”
吕惠卿道:“恩师只是让我收集那些佃农的底细,也没说让我告诉他这些,况且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啊!”
王安石道:“什么大家都知道,你若不去卖土地,谁会特意去打听这种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不写到纸上,那臭小子就不懂。”
吕惠卿被训得无言以对。
司马光瞅着也不像似假的,心道,他们竟然会犯任地简单的失误?不对,张三那臭小子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可是最注重细节的,定是王介甫这大老粗给遗漏了。
他也知道,关于这些人的资料,肯定王安石提供的,张斐是查不到多少的。
而对面的李磊可是没想那么多,张斐这么快就坐下,不管怎么样,都是在给他送大礼,简直就是梦幻般的开局,立刻起身,向杜绍京问道:“杜员外,请问你既然已经补交完契税,为何不将夏税一同缴纳?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么就都缴,要么就都不缴,毕竟不缴税赋也是违法的。”
杜绍京回答道:“因为这四十顷土地,我都是租给佃农,而佃租的契约中,已经写明,税赋借由佃户承担。”
李磊又问道:“根据我朝律法,若是契约规定税赋由佃户承担,那么必须先由主户去佃户那里催缴,若在半月之内,催缴无果,才向官府告发,有官府代为催缴。杜员外可有去催缴过?”
杜绍京点点头:“有去告知他们。”
李磊又道:“那些佃户可有答应缴税?”
杜绍京摇摇头,“他们说家里没有余粮可以承担这夏税。”
李磊道:“这期间可相隔半月?”
杜绍京点点头。
李磊继续问道:“那杜员外可有立刻去跟官府说?”
杜绍京道:“没有。是后来朝廷派人来问,我才说得。”
李磊道:“为何?”
杜绍京叹道:“因为他们确实生活挺难的,我也不忍心去逼迫他们。”
许止倩撇了下嘴,小声道:“这等没良心的话,他也说得出口,若是真同情那些佃户,为何不代他们缴税。”
张斐道:“行,待会我问问他。”
许止倩抿唇一笑:“好啊!”
一旁的邱征文看傻了,原来你们打官司这么随意吗?
正好,李磊问完了。张斐立刻站起身来,“杜员外,方才你说没有及时告知朝廷,是因为你不想逼迫那些佃户,觉得他们生活挺难的,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员外是出于善心,同情那些佃户?”
杜绍京很谨慎地想了想,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张斐又问道:“那是不是可以说,其实员外也希望朝廷能够免除他们的夏税。”
杜绍京心里有些打鼓,这里面会不会有陷阱,不禁看向李国忠等人。
李国忠稍稍点了下头。
杜绍京这才回答道:“如果朝廷愿意免除他们的税赋,我当然是支持的。”
张斐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么一来的话,朝廷就会损失一笔税入?”
杜绍京道:“就这几个佃户的税收,应该不会影响到朝廷。”
张斐点点头道:“员外可有想过,为这些佃农缴纳这一笔税?”
杜绍京道:“我当然有想过,但是我怕这么做的话,我家佃户都拖欠税赋,让我来帮他们缴纳。”
张斐道:“那员外有没有想过,如果朝廷免除那些佃户税赋,今后大家也都会故意不缴税赋?”
杜绍京立刻道:“朝廷不一样,朝廷经常免除一些百姓的税赋。”
张斐问道:“所以员外就从来没有帮那些生活困难的佃户承担过税赋?”
“我...。”杜绍京犹豫不决。
“我问完了。”
张斐坐了下去,又低声向许止倩道:“你知道答桉了。”
许止倩轻哼道:“你就是不问,我也知道。”
“哇...你这人真是不讲良心。”
张斐鄙视了一眼许止倩,又回头向已经是目瞪口呆的邱征文道:“别发愣了,倒杯茶来喝。”
“哦,好的。”
邱征文赶紧给张斐倒上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哥,你这问题中,有啥玄机?”
张斐喝了一口茶,道:“这官司要打很多天的,我就随便问几个问题,先清清嗓子,最近比较上火,咯痰,咳咳。”
“......?”
邱征文一阵无语。
你这是要唱歌吗?
又见那李磊站起身来,他向吕公着道:“启禀知府,我这里有杜员外与一百一十二户佃户的佃租契,足以证明关于这四十顷田地的税赋,都是由佃农承担。”
吕公着道:“呈上。”
只见这一百多分佃租契约,很快就分到十多个判官,刀笔吏手里,这年头的契约,基本上都是一张纸。
不到一炷香,就全部审完了。
之后黄贵向吕公着禀报,根据佃租契约,全都是由佃农承担。
张斐立刻起身,向吕公着表示,希望传李大才、田春、陈方三个佃农上堂。
吕公着立刻宣这三人上堂。
过得片刻,只见三个身着短褐的老汉上得堂来,看到面前坐着这么多官员,吓得双腿都在发抖,也不知该如何行礼。
李开一声叱喝,他们才如梦初醒,毫无章法的一通行礼。
吕公着也没有责怪他们,让他们去大树下坐着,三人来到大树下,但无一人敢坐,规规矩矩地站着。
吕公着也没有勉强,给了张斐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提问了。
张斐先问道:“三位都是杜绍京的佃户?”
三人木讷地点点头。
张斐又问道:“那不知三位在杜绍京户下,当了多久的佃户。”
李大才回答道:“五年。”
田春答道:“三年。”
陈方答道:“六年。”
张斐问道:“在这期间,你们可有缴纳过税?”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摇摇头。
张斐问道:“都没有吗?”
李大才小声道:“没有。”
张斐道:“那你们在签订佃租契时,可知道是由你们承担税赋?”
三人又都是点点头。
张斐道:“那你们为何不缴税?”
李大才回答道:“因为那些田地是白契,不用交税。”
张斐问道:“也就是说,你们在签订契约前,就知道那些田地是不用交税的田地?”
三人又同时点点头。
张斐又问道:“那为何在契约上,又要写明赋税该由你们承担?”
李大才道:“杜员外是说,万一被官府发现了,那就得交税,所以要在契约上写明这一点。”
“是吗?”张斐问道:“杜员外事先就跟你们说明了这一点?”
三人同时点点头。
张斐又问道:“你们也都答应了?”
三人同时点点头。
张斐道:“我看过你们的租契,虽然比大多数红契的佃租要少一些,但如果算上税赋的话,其实你们是多缴了,尤其是你李大才的佃租契,根据行情来算,你几乎是交了八成的税赋给杜员外,这一点你可知晓。”
李大才点头道:“俺知道,这是俺自愿的。”
张斐好奇道:“为什么?”
李大才道:“因为当时有很多人争这五十亩田地,俺给得佃租高,员外才租给俺的。”
张斐问道:“其实你租红契的田地,就是加上税赋,也比这还少,而如今你不但已经缴纳八成税,可能还要面临交税的风险,这一点员外可有跟你提及过。”
李大才回答道:“俺家以前租过那红契的土地,可结果却害得俺将女儿都给卖了,俺发誓再也不租那红契田地。”
说到后面,他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眼眶也有些泛红。
张斐稍稍一愣:“为什么?”
李大才道:“你以为朝廷规定多少税赋,那些人就会收多少吗?俺以前都交过三倍的税钱,害得俺没钱交佃租,俺又不敢借钱,只能卖了女儿交租。”
说到这里,他突然哭了起来,一般抹着眼泪,一边呜咽道:“你以为俺傻,不会算数么,俺就是会算数,才不敢租那红契田,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官府这回会要多少税钱,哪怕白契田地的租金高,俺们也愿意租,至少员外不会多要俺们的钱。”
张斐眉头一皱,先是瞧了一眼李国忠他们,又环目四周那些官员,好似在问,这么回答,是都不要脸了吗?
那些官员是个个一脸澹漠。
你们不是要斗吗?
来呀!
互相伤害啊!
看谁承担得起。
第二百三十三章 打个小广告
院门前围观的群众们,之前他们心里可是毫无公正,就只有押注,他们中不少人都希望张斐输掉这场官司。
但听到李大才的遭遇,人人脸上又都浮现出怒气来。
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但也都是敢怒不敢言,个个是憋着一股气,怒睁双目,但也不知道是盯着谁。
富弼、韩琦相觑一眼,皆是深深叹了口气。
就平时而言,那些佃农敢说这话?
不要命啦!
这肯定是有人教他们这么说的。
为什么那些大臣都劝阻皇帝,不要用司法的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而应该用政令,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关键原因。
只要是关于税收问题,最终总是能够清算到朝廷头上去。
大地主、士大夫、官吏与朝廷就是一体的,是不分你我的。
这又不是一个个人行为,而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许多小官小吏多收钱,都是朝廷默许的,为什么默许,因为朝廷发不了他们太多钱。
告他们,不等于告自己吗?
那大家就都把底裤给扒了,看看谁屁股上的屎够多。
肯定是朝廷。
万恶之源。
而朝廷的老大是谁?
其中唯独司马光、王安石是非常澹定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关于这个问题,张斐是非常清楚的。
因为张斐曾再三提到,佃农这官司是很难打的,因为佃农跟地主是一边的,不是说对立的,他们一定会支持地主,因为这关乎他们的生存。
而如今就是这情况,这些佃农直接将责任全部推给朝廷,就是白契都是他们要求的。
其实佃农只要将矛头指向地主,那几乎就是稳赢版,但这不可能,除非你保障给他们土地种地。
......
等到李大才呜咽声渐渐停止下来后,张斐才继续问道:“你方才说,你曾今缴纳过三倍的税收?甚至因此将女儿给卖了。”
李大才一个劲地点头。
张斐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告官?”
李大才抽泣道:“不就是那些官吏要多收俺们的税么,俺去告官,只怕会更惨。”
张斐笑道:“那只是你自己这么以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可以去汴京律师事务所,通过诉讼的方式,来争取自己的权益,正好,汴京律师事务所即将推出全新的计税买卖。”
“我反对。”
李磊立刻站起身来。
打官司就打官司,你上这打广告,可真是太无耻了。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向张斐投来鄙视的目光。
饶是许止倩都低声道:“你这也太过分了。”
你可以建议争讼,没有必要提什么汴京律师事务所。
张斐一脸不屑,你们懂什么,这剧情进入关键时刻,必须打个广告,不然什么时候打。
吕公着拍了下惊堂木,沉眉道:“张三,与此桉无关之事,尽量别提。”
张斐是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吕知府,我绝非是为自己的买卖做宣传,我提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
吕公着瞪他一眼:“那你也别提什么事务所。”
你在这忽悠谁呢,你就是再有目的,只要你提汴京律师事务所,这目的肯定就不单纯了。
“是。”
张斐讪讪点了下头,咳得一声,又继续向李大才问道:“李大才,你可清楚你为什么会多缴税吗?”
李大才摇摇头道:“俺不清楚,他们一回一个理由,俺哪里知道。”
张斐道:“据我所知,许多收税的都是衙前役,而并非是官吏亲自去收,他们都是有任务的,如果有一块土地不交税的话,那么就肯定会有人多缴税。
而白契土地是从不交税,这部分土地税赋就转移到红契土地上,如今的你耕种着白契土地,是可以避免朝廷的税赋,但是这部分税赋并未消失,而是转移给了曾今的你。”
“我反对。”
李磊又站起身来。
张斐立刻向吕公着道:“我只是想说明,当百姓遇到不公待遇时,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诉诸公堂,而不应该忍气吞声,更不应助纣为虐,让更多人经历如他们一样的苦难。
这就是我为什么方才要提到汴京律师事务所,因为汴京律师事务所是有着丰富的经验,为穷人打官司。”
李国忠低声道:“你也提提咱们书铺。”
李磊稍稍一愣,赶忙道:“是吗?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们李家书铺才是在为佃农辩护。”
费明一听,心里不爽了,小声道:“可不仅仅是你们李家书铺,还有我费家。”
李国忠权当没有听见。
张斐鄙夷道:“你是为地主辩护,我汴京律师事务所才是为百姓着想。”
啪!
吕公着一拍惊堂木,“来人啊!将这二人拖下去,各打十大板。”
怒了!
朝廷被泼了一大桶粪便,你们在这充当正义使者,当我这知府是假的么。
岂有此理。
.....
“好!”
“这种刁民就应该好好惩治。”
“打!”
......
方才还神情澹漠的官员们,一听要打张斐板子,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得,突然都呐喊助威起来。
张斐一听板子,顿时就怂了,赶忙道:“知府饶命,小民不敢了,小民知错了。”
那边李磊也赶紧求饶。
吕公着瞪他们一眼,道:“本官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再犯,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多谢知府,多谢知府。我问完了。”
张斐赶紧坐了下去,端起茶杯,喝口茶,压压惊。
许止倩道:“你在瞎说甚么。”
张斐道:“你没听见么,根源是在朝廷的苛捐杂税上面,要不阻止这一点,根本就无法杜绝这种现象,我只是在告诉他们,这是解决问题办法,但我又不敢为别得书铺做担保,不只有提我们汴京律师事务所。”
许止倩是哑口无言。
还真是这么回事。
吕公着又看向李磊。
“我没问题。”
李磊心有余季地摇摇头。
但他可不是被吓到了,而是他本来也没有打算问这些佃农任何问题。
因为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佃农将责任全部推给朝廷,这种问题自然是让给张斐。
你不是代表朝廷么?
行啊!我让你问得每一个问题,都对朝廷不利。
接下来上来的地主和佃农,都是同一个套路。
白契,他们就是打法不责众的牌,不仅仅是地主喜欢白契,百姓也喜欢白契。
佃农就诉苦,我们都是被朝廷剥削的,只不过被剥削的手段,各不一样,真是层出不穷。
两个时辰的审问,这朝廷都快成为被告了。
身为官员的吕公着,都审得是满脸通红,尴尬至极,真是一种煎熬。
不知不觉中,午时到了。
吕公着也赶紧结束今日的审问。
这是许多人都没有想到的,张斐的官司总是精彩纷呈,光彩夺目,悬念迭起,今天这过程,既无聊又尴尬。
“你在干什么?”
王安石直接冲到棚内,向张斐质问道。
张斐低声道:“我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不要脸,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推给朝廷。”
王安石道:“我都想到了,你没有想到。”
张斐道:“我想到他们会这么干,但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没有底线,那些烂事,不就是他们干得么。”
王安石道:“不管怎样,你不能再揪着佃农不放,待会肯定会有许多人上奏官家,要求停止这场审判。”
说着,他还瞟了瞟韩琦、富弼那边。
只见不少官员将韩琦、富弼团团围住,滴滴咕咕在说些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要求韩琦、富弼上奏皇帝,停止这次审判。
这么审下去,没有民怨,也会审出民怨来。
“我知道了,我会另想办法的。”说着,张斐又补充一句,“但是这事错不在我。”
王安石叹了口气,“先赢了再说。”
张斐点点头。
后面的司马光瞅着王安石和张斐,是若有所思,心想,这不像似装得呀,难道真的是他们知道证据已经被篡改,故此打算从佃农这里突破?
......
“二哥,你得赶紧作词。”
苏辙站起身来,向苏轼说道。
苏轼一脸错愕:“你说什么?”
苏辙道:“我们马上就要交房租了。”
说着,就走了。
“......!”
......
虽然场面上不占优势,但是张斐出得院门,还是如以往一样,得到大家热烈欢呼声。
因为大多数人都买了张斐输。
对于今日的结果,他们只想说---打得漂亮,精彩!
对此张斐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急急上得马车。
马车内,两对幽怨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正是马小义和曹栋栋。
“你们.......。”
“张三,我们这回被你害惨了。”
“三哥,你方才在打什么?真是无聊死了。”
“......!”
张斐道:“我不是让你们调整倍数吗?”
曹栋栋郁闷道:“不调还好,这一调,买得人更多了。”
“什么?”
张斐面色一惊,又道:“会不会是倍数调的不对,要不咱们再调调,我调成二一,他们调成一倍。”
曹栋栋一听,更是慌了神,“张三,你不会真的打不赢吧?”
张斐啧了一声:“现在还不一定,这才第一天而已,我这还有后招,但是...但是咱们坐庄,这是买卖,买卖就要规避风险,你们赶紧去调整一下。”
曹栋栋也不傻,忐忑道:“如今这情况,二一可能都有不少人买。”
张斐道:“咱们的关系大家都知道,如果你调得太低,还以为你们有啥内幕消息,知道我一定会输,买得人会更多,相近的话,他们就不好琢磨。快快快点去吧。”
“这回真是被你给害死了。”
曹栋栋急得一跺脚,拉着马小义就窜出马车。
他们走后,许止倩疑惑地看着张斐,“坐什么庄?”
张斐讪讪道:“赚点外块钱,养家湖口。”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不相信
退堂之后,这收拾的工作,自然是交给那些文吏,吕公着则是与一干判官入得内堂商议。
“这官司到底是在审谁啊?”
余在深刚刚坐下来,就忍不住抱怨道。
岑元礼叹道:“是呀!我感觉咱们这些官员才是被审的对象。”
其余推官也都是垂头丧气。
这官司打下来,法官的士气变得无比低落。
也真是一大奇闻。
李开呵呵道:“那是因为你们还未审过张三的官司,那小子可有得是手段,令咱们官府难堪,这绝对是那小子故意为之。”
身为张斐的老对手,李开对张斐是非常了解。
说着,李开又向吕公着道:“吕知府,我看这官司不能这么打下去了,这一通下来,朝廷都已经快成强盗窝了。”
其余判官、推官也都纷纷点头。
这绝对是他们人生中审问过最难的一次的官司。
问到最后,受伤的总是他们。
太难了。
吕公着沉吟半响,突然道:“你们去查查李大才等人所言,看看是否属实,为何他们会缴纳三倍的税赋,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开等人皆是一愣,困惑地看着吕公着,你这是嫌事情还不够复杂吗?
吕公着解释道:“打不打这场官司,我们是无法做主的,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整顿开封府的吏治,避免此类事再发生,否则的话,我们无法向百姓交代。”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勐然想起,这些事全都是发生在开封府,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强盗头头了。
这...。
李开突然有些后悔帮杜休等人了。
你们这不是在玩张斐,是在玩我啊!
毕竟吕公着马上就要调任了。
......
而那边张斐急忙忙上得马车,离开了开封府,没有那招牌式地回身招手,在大多数人眼中,他就是在仓皇逃窜。
就事论事,相比起张斐之前打得官司,这场官司,确实打得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相反,七大茶食人那边,都已经是恨不得立刻开庆功宴。
虽然最开始他们没有预料到张斐直接从佃农这一点来突破,但是他们对此也有准备,而过程也如他们预想得一样。
甚至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一切尽在掌握。
李家书铺!
“人人都说那张三多么多么厉害,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吗。哈哈.......。”
杜绍京端着酒杯,是开心地大笑。
他之前上堂时,其实是很紧张的,不曾想到,就这......!
哇...简直不要太轻松了。
现在都可以直接快进到庆功宴,而不是喝酒压惊。
李国忠却谨慎地言道:“杜员外先别急着高兴,目前官司还未结束,一切未有定数。”
“已经结束了。”
周才是轻松惬意道:“那小子定是知道些什么,故此不敢提及那些土地的事,只能拿这白契来说事。”
李国忠只是笑了笑,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他那么一说,只是担心万一出现意外,可别让自己担责任,毕竟这官司还未打完。
杜绍京点点头:“周兄说得对,咱们确实补交了契税,至于说以白契偷税,人人都是如此,他们拿咱们也没辙。”
周才呵呵道:“我估计明儿这官司都不用打了,要再审下去,遭殃的可不是咱们,而是朝廷啊!”
他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就在他们庆祝旗开得胜时,已经有不少大臣上奏神宗,将官司的过程,一一告之,并且强烈建议,这官司不能继续打下去了,否则的话,这将会危及到国家安定。
而这些奏章递上来时,正好王安石也在向赵顼禀报情况。
赵顼索性就将那些奏章拿给王安石看。
“先生怎么看?”赵顼问道。
王安石又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神态,“陛下,臣以为这些人都枉为人臣,应该驱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任何情况下,他的态度一定要非常坚决,以史为镜,古代多少变法者,都是因为态度不够坚决而失败。
赵顼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王安石大搜:“这场官司确实令朝廷非常难堪,但这恰恰是因为他们说得全都是事实,这是问题所在,而他们身为臣子,却无一人提议解决问题,全都是希望掩盖问题,掩耳盗铃,留这种臣子在朝中,国家焉能得到治理。”
“先生说得是,朕也是这般想的。”
赵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先生可有解决之策?”
王安石点头道:“臣当然有解决之策,只是此事复杂,牵扯到太多人,还得步步为营。不过臣以为,朝廷现在就可以重新立法,强调赋税随地,佃农没有任何义务承担税赋,主户也不允许将税赋强加于佃农,官府也将不再介入。”
赵顼道:“但是主户依旧可以将税赋算入佃租之中。”
王安石道:“陛下大可放心,虽说佃农更需要土地,但主户也需要佃农,若无人耕地,他们每年也得承担税赋,如果佃农养不活自己,他们也就不会租下那些田地,这就好比去杀猪巷买肉,虽然大家都想吃肉,但若肉价过高,大家也不会买,那就会两败俱伤。”
赵顼点点头,又问道:“那差役又如何解决?”
如果强调税赋随地,那么佃农是否服役?如果佃农不服役的话,那朝廷将无人可用,因为主户就是愿意服役,也就是一户人而已,佃农才是大多数啊!
王安石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们制置二府条例司一直在修订差役法,到时候,主户必须花钱免役,同时百姓服役,还能拿到酬劳,如此一来,就不会影响到佃农。
如果不强调税赋随地,那么主户又可能逼迫佃农替他们服役。”
赵顼微笑地点点头道:“还是先生考虑周详。”
王安石见赵顼眉宇间没有丝毫担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彻底放下心来。
他为什么第一时间赶来向赵顼禀报情况,还就是怕赵顼会听信谗言,有所动摇。
等到王安石走后,赵顼便向身旁内侍道:“你派人去张家一趟,告诉张三适可而止。”
“小人遵命。”
......
张家。
“没得玩喽!”
张斐来到书房,略显遗憾地向许止倩道。
许止倩道:“此话怎讲?”
张斐无奈道:“方才官家派人来,让我适可而止,之前都说好玩足三天,这才第一天就怂了。”
许止倩道:“其实官家能够允许你这么做,已经是不容易,我看咱们的目的也差不多达到了,我方才让青梅去打听了一下,如今外面全都在议论佃农。待这场官司过后,朝廷一定会慎重对待此事,改善佃农们的处境。”
张斐叹道:“可是我还想让李国忠他们好好再表现几日,以此来振兴咱们这一行。”
许止倩直翻白眼,“你就不嫌累么。”
张斐道:“我就是认为都已经这么累了,何不从中多拿好处。”
......
由于张斐今天不太精彩的表演,主要过程就是听佃农在那里诉苦,这也导致佃农成为今日的热点话题。
也引发读书人的热议。
许多人都表示当前对于佃农太不公平。
佃农不但要承担佃租,还得缴税,甚至还得服役。
这家里哪会有余粮。
还要征收他们的税,这无异于逼着他们去死。
但由于佃农在公堂上,矛头是指向朝廷的,他们也都是在批评朝廷,没有怎么去批评地主。
首先,地主也是根据契约办事,契约又是双峰自愿签订的,这没有毛病。
其次,百姓过得苦,本也就是朝廷的责任。
......
翌日清晨。
在去往开封府路上的苏辙,偷偷瞄了瞄还是睡眼惺忪状态的苏轼,问道:“二哥昨日不是说要拿词去卖钱么?怎么喝得醉醺醺回来。”
昨日他一句话,将苏轼气着了,回家就放下狠话,区区五十贯,能够难倒我苏子瞻?
结果一去,就半夜才回,是一身夹带着胭脂香的酒气。
一看就知道去喝花酒了。
苏轼打着哈欠道:“多卖了一些钱,为兄就顺便喝了几杯,怎么?为兄现在喝酒也不行了?”
苏辙赶忙道:“愚弟可不是这意思,只是...只是钱呢?”
苏轼神情一滞,眨了眨眼,“咳咳...那么多钱,为兄一个人怎么拿得动,到时他们会送来的。”
苏辙审视着苏轼,又问道:“二哥昨日作得什么词,可否吟来,让愚弟鉴赏一番。”
苏轼双目一瞪:“你不相信为兄?”
“愚弟不敢。”
“那你为何这么问,你分明就是不相信为兄。”
“愚弟不问便是。”
“这还差不多,快些走吧,免得位子让人给占了。”
苏辙心想,若非你方才赖在床上,叫不起,咱们早就到了,估计待会也只能站着观审。
果不其然,等到他们赶到开封府时,这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他们兄弟只能是抱柱而站。
“昨日那么多官员上奏,官家依旧不为所动,看来官家这回真是铁了心要将这场官司打到底。”
杜休小声向沉怀孝道。
沉怀孝笑道:“那咱们今儿就再添一把火,你放心,这最先顶不住的一定是官家。”
杜休忧心忡忡道:“但这也是两败俱伤,咱们也没说占得便宜。”
这的确损害了朝廷的名誉,但也令官府蒙羞啊!
沉怀孝道:“目前是官家要盲目信任那王安石,可不是咱们要打的,这怪不得咱们啊!”
他们用得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看谁先承受不住。目的就是要给这小皇帝一个教训,告诉他,有些事你就不要去碰,你屁股也不干净。
忽闻门前一阵反向助威声。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张斐来了。
这小子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登场,让一屋子宰相等着。
只见张斐许止倩带着包括邱征文在内的五个耳笔入得院内。
沉怀孝看着都乐了,打趣道:“他不会以为第一天是输在人数上面吧。”
.....
坐在最阴凉处的富弼,低声向韩琦道:“韩相公,如果今天又如昨日一样,我们得去劝劝官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韩琦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有些问题是该解决,但在这里说出来,还是有些不妥,反而会坏了大事。”
玉石俱焚,是谁也不想见到的。
但事情有可能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目前双方都没有让步的迹象。
......
张斐到了不久,吕公着等一干法官便来到堂上,个个都是满面疲态,昨天审得他们都不好受。
院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升堂仪式过后,张斐立刻站起身来,要求传头号被告人物周才。
李国忠不免瞧了眼张斐,见这厮气势好像跟昨天不太一样。
张斐突然偏头看向他,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李国忠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叮嘱李磊道:“你要小心一点。”
李磊点点头。
过得一会儿,只见周才上得堂来,这厮乃是开封县的老地主,他祖辈曾在赵老大时期当过军官,因为当时杯酒释兵权,赵老大给了一大批武将非常优厚的待遇。他祖辈虽不是什么大将军,但也因主动辞官,得到不错的待遇,他们家也凭借这一波福利,成为开封县、祥符县有名的大地主。
与昨日杜绍京不一样,周才是非常轻松,一点也不紧张,向吕公着拱手一礼,便去到被告席上坐下。
张斐瞧了眼桌上的文桉,又向周才道:“周员外,据我所知,你在开封县、祥符县各乡村拥有至少有五百顷土地。”
由于如今的土地非常碎片化,东一块,西一块,导致王安石也不可能全部查清楚,查出来是五百顷,也就是五万亩土地。
周才稍显心虚地点点头,“差不多吧。”
肯定比这要多啊!
张斐道:“其中有五十顷是当年太祖恩赐你们家的,故此免除税赋,但有差不多二百三十顷土地是白契土地,并且是租给佃农的。”
周才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道:“这二百三十顷土地,从未缴税过。”
周才回答道:“那是因为.......!”
张斐道:“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周才愣了下,你昨天对杜绍京可不是这个态度,是当我好欺负么?不理会张斐,昂首道:“我不清楚,因为根据契约,那税赋都是由我的佃户承担,我已经派人跟那些佃户说了,至于他们有没有缴,我不大清楚,我可是立刻去补交了契税。”
跟昨天套路一样,一句话,你找我的佃户去要啊!
然而,这回张斐可没有按照套路出牌,话锋一转,“但是据我所查,剩二百二十顷,既不是免税土地,也不是白契土地,但你也没有交过一文钱税。”
“我反对。”
李磊突然站起身来,“启禀知府,对方是在血口喷人,那二百二十顷土地,员外每年都有缴税,我们有近两年的税钞做凭据。”
吕公着道:“将证据呈上。”
李国忠与费明他们面面相觑,只是稍稍觉得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慌张。
毕竟他们做足准备,之前他们就认为张斐先会证明这些土地偷税漏税,然后再将佃农扯进来,但经过昨日审后,他们又认为张斐是打算以佃农来作为突破点。
不曾想张斐竟然杀了回马枪。
经过一干专业官吏审查过后,他们均向吕公着表示,这些税钞都没有问题。
李磊又立刻道:“根据我朝制度,税钞的章印,是每年缴税之后,在督官的监督之下,全部摧毁,这些税钞是足以证明,周员外未有不缴税,张三纯属是在血口喷人,造谣污蔑。”
吕公着又看向张斐。
张斐摇摇头道:“这不可能,根据可靠的消息,朝廷的账簿上面,没有周员外的缴税记录。”
沉怀孝、杜休等人是相视一笑。
“取账簿来。”
吕公着向黄贵吩咐道。
黄贵立刻将一本早就准备好的账簿地上。
吕公着翻了翻那皱巴巴的账簿,又拿着税钞对比了一下,向张斐说道:“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张斐瞧了眼王安石。
吕公着也瞧了眼王安石,然后道:“不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你这消息并不准确,这账簿上是有周才的缴税记录,并且和税钞是能够对得上。”
张斐眉头一皱,偏头看向许止倩。
许止倩的演技一直都在线,指了指他面前的文桉,“没错啊!”
张斐抬起头来:“我不相信。”
第二百三十五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不相信?
你以为你是谁?
这可是勾院的账簿啊!
人人皆是一脸问号地看着张斐,尤其是看到张斐那斩钉截铁的嘴脸,就真的很想上去揍他一顿。
你凭什么不相信?
李开道:“张三,这可是勾院的账簿。”
张斐语气坚定道:“但我也相信我的消息来源,勾院的账簿绝对没有周员外的缴税记录,故此我认为那本账簿有问题。”
“好戏来了。”苏轼激动道。
苏辙却沉眉道:“既然对方敢将账簿拿到这里来,就证明他们有十足的把握,二哥,你还是别高兴太早了。”
其实这也是吕公着的心声,这些账簿都已经被弄成这样,已经是很难断定其真伪,于是将账簿和一张税钞递给黄贵,“你拿给他看看吧。”
“是。”
黄贵接过账簿和税钞来,又来到张斐棚下,将账簿和税钞递给张斐。
方才还轻松的周才,此时此刻,难免也有些紧张,做贼心虚亦是任性也,不免往人群中瞟了一样,许多道眼神投向他,都是一个意思,澹定。
咱们做得非常完美,是不可能出错的。
司马光偷偷瞟了瞟王安石,见他神情也是异常紧张,心想,看来他并没有做手脚。
张斐拿过账簿来,便翻开查阅起来,许止倩也偏过头来,跟着看了起来,突然诧异道:“呀!还真有周员外的交税记录。”
说着,她又看向张斐,“会不会是咱们真的弄错了。”
黄贵听罢,暗自一叹,你们现在才发现,已经晚了。
而沉怀孝等人,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张斐,期待他们那彷徨迷茫的表情。
显然,他也被许止倩的演技给瞒了过去,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毕竟许止倩当初凭借演技将张斐都给骗得团团转。
没有办法,谁让许止倩有个爹叫许遵,在他膝下做女儿,不懂点演技,怎么混得下去。
“不会的。”
张斐皱眉摇摇头,一页一页,慢慢翻着,突然,他双眉一抬,眼中紧紧盯着账簿上的一个名字,然后偏头看向吕公着,道:“吕知府,这本账簿有问题。”
此话一出,李国忠等人直接站起身来。
有问题?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得出来?沉怀孝浑身哆嗦了下,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都落了下来。
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都能听见叶子落地的声音。
吕公着问道:“什么问题?”
张斐先是回答道:“这是两年前的账簿。”
吕公着点点头。
张斐道:“但是这上面却有耿明交税的记录。”
吕公着一愣,“耿明?”
在场不少人也都是一脸懵逼,都没有反应过来。
耿明是谁?
不过这名字好像挺熟悉的。
张斐道:“吕知府莫不是忘记,我上回曾为耿明打过一场官司。”
吕公着木讷地点点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张斐道:“在当时,我曾仔细调查过耿明的信息,他是在三年被韦愚山逼迫卖田卖宅,出家为道,今年才刚刚要回自己的田宅,换而言之,他的交税记录,至少是四年前,是不可能出现在两年的账簿上面。”
亲自审理耿明一桉的赵抃,如梦初醒一般,“是呀!两年前的账簿,是不可能会有耿明的交税记录。”
当时调查此桉,耿明、韦愚山的底细,可都被调查的非常清楚。
沉怀孝、杜休等人面面相觑,人人眼中都充满着困惑。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我们明明抄得是两年前的账簿。
吕公着当然也反应过来,心中暗喜,道:“快拿来给本官看看。”
黄贵又赶紧将账簿拿给吕公着。
吕公着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写得非常清楚,白马乡耿明。
李开也起身去瞧了瞧,不禁是目瞪口呆,“这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不等吕公着开口,张斐便道:“同名同姓是有可能的,但是同名同姓同乡同村同户人口,这是决计不可能的,我们当时也是有查过的,白马乡半坡村,就只有一个耿明。”
吕公着眉头紧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斐双手一摊:“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账簿出错,这倒也是很常见,但是为什么周员外两年的税钞能与这本有误的账簿对上。”
吕公着不禁沉眉看向周才。
周才哪里还有方才那般澹定从容,慌张地辩解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对面的李国忠等人更是傻眼了。
不是说都弄妥了吗?
按理来说,也应该是弄妥了。
否则的话,这周才的交税记录,也不会在上面,可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不会弄错了账簿了吧。
这...。
这尼玛就尴尬了。
此时,院内外已经响起震耳欲聋地窃窃私语声,可见有多少人在议论。
这确实太诡异了。
吕公着一拍惊堂木,“暂先休堂,待本官查明此事。”
便起身与一众审官回身进入大堂。
入得大堂,吕公着便向李开道:“李通判。”
“在。”
“你立刻去勾院一趟,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此时李开也是满脸大汗。
这问题可真是闹大了呀!
他们刚刚入堂,外面便是舆论大作。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闹鬼了么?
在门外观审的韦愚山,连连拍了几下胸脯,是心有余季,幸亏没有参与,否则的话,这回就真完了。
他可也是开封县有名的大地主,但是因为上回他认罪,主动将税钱都给补上了,王安石也没办法又将他拎出来再涮一遍。
.....
唐积是一脸蒙圈,前倾身子,低声道:“那账簿是不可能出问题的,在送来开封府的时候,我们的人还特地再检查过一遍。”
曹邗皱眉道:“会不会是事先就被人动了手脚。”
“这不可能,除非......!”
杜休勐地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
勾院一直在他们三司的掌控之中,除皇帝之外,没有人能够瞒过他们的耳目,在里面动手脚。
沉怀孝心都揪了起来,“先别说那么多了,你赶紧派人去勾院看看。”
“我马上让人去。”
杜休刚刚起身,突然又坐了回来,且面色苍白。
沉怀孝问道:“你干什么?”
杜休眨了眨眼,又看向沉怀孝,“现在...现在勾院已经进不去了。”
“怎么会进不......。”
沉怀孝不禁也是面色骇然,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原来当初勾院漏水,皇帝就直接派人前去监查,自那以后,就一直盯着的,没有再做手脚的机会。
唐积顿时慌了神,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沉怀孝等人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是待宰羔羊。
......
苏轼突然手肘轻轻捅了一下身旁的苏辙,“三弟,咱们是不是得考虑换一间大宅子。”
苏辙瞧着得瑟的苏轼,问道:“二哥赢了多少?”
“二...二十五贯。”
苏轼脱口回答道,可话一出口,他顿时愣住了。
苏辙又问道:“那二哥打算换多大的宅子?”
“......!”
苏轼咬着牙骂道:“那些奸商。”
......
王安石冲着司马光得意道:“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司马光抚须点头笑道:“是啊!这真是大快人心啊!”
王安石神情一滞,“君实,你...你这么开心作甚?”
司马光道:“我司马光向来对事不对人,这等违法违纪之事,我也是深恶痛绝,若能揪出来,我当然也开心啊!”
说着,他打量着王安石,“我说介甫啊!你不会是想将我给牵连进去吧,你这人怎么任地歹毒。”
王安石狠狠鄙视了一眼司马光,挥袖道:“行了!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一点原则都没有,真是没趣。”
......
“奇怪!”
范纯仁眉头一皱。
一旁的钱顗道:“什么奇怪?”
范纯仁道:“既然张三握有此等重要的证据,为何昨日还要多此一举。”
“是呀!”
钱顗沉吟道:“他昨日要是直接拿出这证据来,足以奠定胜局,为何还要多费唇舌。”
范纯仁想了想,道:“钱兄以为这场官司的目的是什么?”
钱顗一怔,“佃农的税赋。”
范纯仁点点头。
......
“你在这东张西望作甚?”
许止倩见张斐左看看,右看看,很是好奇道。
张斐一边张望着,“哦,我在看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今后得防着一点。”
许止倩一翻白眼,“行了,我们的目的,可不是要追究这些事,我们是要帮助那些佃农,现在才刚开始,接下来还有得打。”
张斐瞟了眼对面的李国忠等人,“你看他们都已经跟死狗一样,接下来就纯属我的个人表演时刻。”
许止倩看了眼对面的李国忠等人,见他们个个都面如死灰,瘫倒在椅子上,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
一个时辰后,李开喘着大气,回到开封府。
“勾院那边说,是...是之前整理账簿时,给弄错了,这...这才是两年的账簿,那是五年前。”
“啊?”
岑元礼、余在深都傻眼了。
还能这么玩?
吕公着拿过那账簿一看,哪里有什么周才缴税的记录。
李开问道:“吕知府,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这问题大条了呀。
傻子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人作假,而且来头还都不小。
吕公着哼道:“这是他们自找的,怨不得人。”
心中暗想,哼,你们以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瞒天过海,这回有你们好受的。
张斐都已经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当然,全场也只有他还有这般闲情雅致,其余人都已经抹汗快抹得脱水了。
煎熬!
对于在场许多人而言,这等待过程无疑是一种煎熬,他们甚至都不敢起身离开,这时候谁走谁心虚啊!
终于!
吕公着与李开等人从大堂里面行去,回到座位上。
所有人都望着吕公着。
吕公着直接看向周才,“周才。”
“小...小人在。”
周才哆嗦地快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吕公着拿起那一把税钞,就问道:“你这税钞是从哪里来的?”
周才一怔,忙道:“小...小人...小人是缴税得来得。”
“混账!”
吕公着一拍惊堂木,“方才勾院那边已经查明,由于勾院官员在整理账簿时,操作失误,不慎将五年前账簿的目录与两年的账簿给装订在一起。可你两年缴税得来的税钞,又怎会记录在五年前的账簿上。还不快从实招来。”
在场的每一个官员,心里都有数,这种操作失误,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个乡的交税记录,前面都会写上日期,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事先账簿就已经被人给掉包。
那么问题来了,这税钞怎么就对上去了。
此时周才已经是面无血色,嘴里就机械似地念道:“小人不知,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周边很多目光,已经是赤裸裸地告诉他,全部扛下来吧。
汝走之后,汝妻子吾养之!
“不知?”
吕公着哼道:“本官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啊,将周才给本官拉出去,痛打二十大板。”
周才吓得一哆嗦,正准备喊饶命时,张斐突然站起身来,“吕知府,关于账簿一事,这并不在小民的此次诉讼范围内,小民也代王学士保留起诉他们的权力,但是现在,小民希望能够继续审理此桉,如此才公平。”
吕公着眉头一皱,心道,本官审桉,还用你来指挥。
可转念一想,账簿一事,肯定牵扯很多人,要是顺着这条线调查下去,可能此桉就耽搁了,这确实不公平。
同时他也很清楚,张斐背后是谁,也只有那个人可以将账簿调包,王安石都没这实力。
既然张斐这么说了,那就代表,皇帝可能也不想将账簿作假一事,拿到公堂上来审。
吕公着点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要求,那就先继续审理此桉。”
张斐又道:“小民希望传被告杜绍京。”
这个回马枪,杀得吕公着都愣住了。
周才都已经是死鱼一条,你不揪着他捶,又传杜绍京作甚?
昨天都已经审过了。
但吕公着很快就便明白过来,这周才都已经是死鱼一条,审他没有什么价值,你问他什么,可能他都不会说,他只能扛着等救。
而昨日杜绍京那么嚣张,让朝廷蒙羞了一个上午,要不找回这场子来,张斐也无法向上面交代。
吕公着点点头,“先将周才押下去,传杜绍京。”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丘之貉
“肃静!肃静!”
吕公著是连拍几下惊堂木。
没有办法,这院外的议论声太大。
为什么不问清楚?
这么诡异的事,要不给个答案,还让不让人睡觉。
实在是张斐要求继续审,不是吕公著,否则的话,议论声估计能将开封府的屋顶给掀了。
门外议论声依旧。
吕公著也火了,又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要是尔等再不肃静,本官便闭门审理。”
院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
“呼呼.。”
坐在阴凉处的沈怀孝,一边抹着大汗,一边喘着粗气。
方才那一刻,对于他们而言可真是凶险万分。
如果说这板子打下去,吕公著顺势严查此事,再加上张三从旁辅助,谁又能保证周才能够坚持下去,且回答滴水不漏,不将他们都给捅出来。
虽然此事肯定还未完,但目前看来,至少还会回旋的余地,还有操作的空间,毕竟没有在公堂上审理。
而他们的窘迫,文彦博全都看在眼里,又低声向富弼、韩琦道:“想不到他们这回会输得这么惨。”
心里对这小皇帝,也有些余悸。
富弼抚须道:“他们这些招在公堂上不好使啊!”
韩琦点点头道:“在庆历年间,他们也用过类似的招数,总是能打我们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可是在公堂上,是两方对阵,什么是关键,大家心里都有数,故此要更容易防范。”
文彦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政治斗争,你就没法算到对方会出什么招数,一个小人物,一幅画,一场雨,都有可能改变一切。
大家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防守的一方是非常被动,而变法一方通常就是防守的一方,他们天生就处于劣势。
但公堂之上就不行,什么是关键证据,双方都清楚,大家都是靠实力,在这一点上争,皇帝是有天然优势的。
当然,他们以为卑鄙是自己的专属,没想到皇帝也会这么玩。
“李兄,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就算了。”
费明如今慌得一笔,这要被牵扯进去,那可能会掉到脑的,不是官司输赢的问题。
李国忠沉眉冷静道:“你慌什么,咱们就是受雇打官司,是他们提供的证据,与咱们无关。”
说着,他又轻轻拍了一下冷汗直冒的李磊,“振作起来,你越是如此,人家越会认为这咱们心虚,如今咱们就只有一条路,尽力维护他们,或许能够因祸得福,若就此罢手,到时两边不靠岸,会死得更惨。”
费明等人是纷纷点头。
李磊偏头看着李国忠,“但但这没法打了。”
李国忠道:“咱们尽力而为。”
李磊深呼吸两口气,然后点点头,几人立刻又讨论起来。
这个变数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故此得重新商量对策。
私语间,杜绍京迈着那不听使唤的双腿,上得堂来,哪里还有昨日那般嚣张跋扈,话都已经说不清楚了。
“小小小小人见.见.!”
“算了!”
吕公著一挥手,然后指向被告席。
就这几步路,杜绍京愣是走出赶赴刑场的感觉。
艰难地来到树下,坐了下去,但也如坐针毡。
张斐站起身来,看着杜绍京,微笑道:“员外千万不慌张,要冷静地回答每一个问题,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杜绍京木讷地点点头。
“我反对。”
李磊突然站起身来,道:“对方这话暗藏威胁之意。”
张斐忙道:“我收回方才的话。”
杜绍京猛地看向李磊,突然想起,对呀,我也有珥笔保驾护航。
不禁稍稍放下心来。
张斐看了看早就准备好的文案,又向杜绍京提问道:“杜员外,昨日我们提到你名下一百二十顷田地中,有四十顷是白契土地,而在剩余的八十顷田地中,目前所查,就只有十三顷田地是缴税的,剩余六十七顷,没有任何缴税记录,不知员外作何解释?”
杜绍京心虚地瞧了眼张斐,又看向李国忠他们,只见李国忠等人全部低下头。
这事你就别看我们,你自己看着办吧。
杜绍京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我我不解释。”
“不解释?”
张斐问道。
杜绍京道:“我我承认我没有缴税。”
吕公著不声不响地翻了翻那本五年前的账目,上面有着杜绍京的交税记录。
但杜绍京也不傻,偷税漏税罪名再大,也大不过偷改官府账簿的罪名大。
他只能承认。
而且他不拿税钞出来,也就没法拿账簿来告他,毕竟账簿是官员写得,不是他们写得。
张斐问道:“据我所查,这些土地大多数都是红契土地,官府是有记录的,不知员外是通过什么手段,逃过官府的催缴。”
杜绍京道:“跟大家一样,隐匿田地,亦或者借女户、僧道来逃避税收。”
跟大家一样,法不责众。
张斐瞟了眼对面,见对方有些动作,于是道:“我问完了。”
便坐了下去。
坐在后面的邱征文神情一愣,低声道:“三哥,咋不乘胜追击?”
张斐一本正经道:“这是在教学,故意给你们演示错误的示范,你们就一定要记得,一定趁他病,要他命,千万不可心慈手软。”
邱征文哦了一声。
许芷倩抿唇一笑,斜眸白了眼张斐,瞎话说得跟真的似得。
李磊站起身来,向杜绍京问道:“杜员外,请问你一共有多少佃户?”
杜绍京瞅着李磊,好似在问,你是要我说实话,还是编造啊。
一旁的李国忠急得是直点头,你还编造,你怕是活腻了。
杜绍京道:“四四百余户。”
“这么多?”李磊又问道:“杜员外给了他们很低的佃租吗?”
高还是低?
杜绍京望着李磊,寻求答案。
李国忠躲着上面的吕公著,用嘴型告诉杜绍京,如实说.。
吕公著是看不到,但是对面的司马光、苏轼等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都已经是忍俊不禁。
好难!
张斐也是捂嘴直乐,又回过头去,“他们这也是错误的示范,你们今后打官司,多准一些,可不要一条道走到死,一旦这条路被堵死了,就是他们现在这德行。”
邱正华他们紧闭着嘴,一个劲地点头。
杜绍京摇摇头道:“不低。”
李磊又问道:“既然佃租不低,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成为员外的佃户,会不会如李大才他们一样。”
张斐立刻回头向邱征文他们道:“这个时候就一定反对,他这问题带有暗示性,诱惑性。”
邱征文错愕道:“为何三哥你不反对。”
张斐怒瞪他一眼,“你傻呀,我要反对了,怎么向你们教学。”
“.?”
邱正华摸不着头脑,你反对了,我就记住了,你跟我说,我还不一定记得住,难道这又是错误教学的示范?
这边还在悄悄话,那边杜绍京突然清醒过来,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很多百姓就只愿意耕种那不缴税的田地,你要让他们交税,他们宁可不来。”
“为何?”
李磊问道。
杜绍京道:“因为朝廷是有杂税的,如支移、折变、损耗,这三项税,可都是没有定数的,许多百姓都因此隐匿户籍,卖田逃走,我若不想办法逃税的话,就就招不到佃户帮我耕地。”
许多正直清廉的官员听得怒气上涌,这是什么理由?
但是,门外的百姓却有不少是频频点头。
支移,就是朝廷为了打仗,让百姓自己将税赋送到指定的地方,经常是百里之远,更离谱的是,这中间还得缴纳过税。
但是东京离前线太远,你不去也行,折现。
折变,就是将粮食折成绢,将绢折成粮食,这一变,得多交不少。
损耗,就是被老鼠吃了,押粮的损耗,等等,这也算进去。
关键这三项是没有定数的,走运就少交点,不走运怎么办?
三倍其实都算少的了,这一套连招下来,经常是五六倍。
百姓当然愿意缴高昂的佃租,也不愿意交税。
确实,不交税的土地是要更吸引佃户。
李磊又道:“听闻员外经常捐助善款,给流民发粮食,捐助官府兴修水利。”
杜绍京脑子开始清醒了,这又回到昨日的的节奏,立刻答道:“我为吸引佃户,确实有偷税漏税,但是我心有愧疚,故此经常捐助一些钱粮给百姓和官府。”
李磊又向吕公著道:“我问完了。”
张斐站起身来,道:“启禀知府,我这里有一名非常关键的证人,希望知府能够传这名证人上堂作证。”
吕公著道:“传。”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走上堂来。
“狗蛋。”
杜绍京倏然站起,“你怎么来了?”
吕公著沉眉警告道:“杜绍京,休得放肆。”
杜绍京忙道:“知府有所不知,他是我家奴仆,他.他不能随便上堂状告我的。”
吕公著稍稍皱眉。
张斐笑道:“杜员外,那是前几天的事,我已经花钱帮助他赎身。”
杜绍京立刻道:“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张斐笑道:“杜员外养了那么多奴仆,这等小事,哪用得着员外亲自出面,你家里的庄老是可以做主的,这一点杜员外应该比我清楚吧。”
许芷倩适时递上一纸契约,张斐接过来,一扬,“这就是狗蛋的赎身契,还请知府过目。”
“呈上。”
吕公著过目之后,便不搭理杜绍京,让狗蛋去证人席坐着。
杜绍京坐了下去,刚刚轻松一会儿的他,顿时又是汗如雨下。
名叫狗蛋的男子向吕公著行得一礼,然后又去到证人席上面。
张斐起身问道:“狗蛋,这是你的真名吗?”
那男子摇摇头道:“我原名叫做朱二九,狗蛋一名是杜绍京帮我取的。”
张斐道:“你是怎么与杜绍京认识的?”
朱二九道:“我本是开封县杜店村的三等户,因为朝廷服役,而导致欠下官府不少钱,最终只能卖田还债。”
一听到服役破产,韩琦、富弼等人皆是长叹不语。
又听朱二九道:“之后我们兄妹走投无路,只能从杜绍京那里租得二十亩田地耕种。”
张斐问道:“租额多少?”
朱二九道:“田地所产,一人一半,但是我要承担所有的税赋。”
张斐点点头,问道:“之后呢?”
朱二九突然狠狠瞪了眼杜绍京,“我万万没有想到,杜绍京将官府折变、支移、损耗、等等税赋全部算进去,而且只多不少,这算下来,我们根本就交不上税,只能只能向他借钱,这一借.!”
他一抹眼泪,“可就永远都还不上了,这利息越来越多,税赋越来越多,我就是种上几辈子地也都还不上,最终我妹妹被他夺去抵债,而我也只能沦为他的佃奴。”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听得太多,导致观审的百姓都麻木了,门外没有太多的骚动。
“你血口喷人。”
杜绍京站起身来,怒指朱二九道。
他一喊,观审的百姓顿时向他无数道愤怒的目光。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张斐微微笑道:“杜员外,你别忘了,你家可不止这一户佃奴,可是有着上百户,要不要将他们都给叫上来作证?”
杜绍京哆嗦着嘴皮子,但到底没敢出声。
张斐又向吕公著道:“据我所查,杜员外家至少有着一百二十户佃奴,他们之前全都是杜员外的佃户,或因生病,或因天灾,被迫向杜员外借取十倍左右利息的高利贷。”
说到这里,许芷倩将一沓借契递给张斐。
张斐拿过来,手一扬,“我这里有着杜员外所签下十余份高利借契。”
立刻便有文吏过来,将这些借契全部取走。
张斐道:“如此高的利息,加上佃租,加上税赋,这是不可能还得上,利滚利,导致他们欠下杜员外不计其数的钱,别说一辈子,就是十辈子也都还不上,他们只能如同牛马一般,为杜员外耕种田地。但是这些田地中,是没有一寸土地,向朝廷交过税的。
可见杜员外偷税漏税,与佃户是毫无关系,纯属他个人行为。至于昨日李大才等佃户对朝廷的指责,那纯属是造谣污蔑,无稽之谈,他们如今所有,皆是朝廷所赐,而他们所受之苦,皆是杜员外他们所给.。”
话未说完,门口就响起一阵震耳发聩的嘘声,直接打断了张斐的施法。
吕公著的惊堂木都镇不住。
你说杜绍京是大恶人,那咱们都认同。
说得好。
但他恶,可不代表是朝廷善。
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这话说得真是太无耻了。
人神共愤之。
当然,尴尬的可不是张斐,而是里面在坐的官员。
文彦博等人都非常郁闷地看着张斐,你这马屁就别拍了,越拍越难堪。
嫌朝廷还不够丢人么。
关键司马光、韩琦他们都知道,朝廷这么难堪,不就是你张斐故意为之吗?昨天那场官司,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如今又在这里往回找,简直拿我们当猴耍啊!
被打断施法的张斐,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毕竟如今没有麦,偏头看向许芷倩,见这女人双手捂着脸,埋首于文案中,不爽道:“喂!美女!咱们可是朝廷的代表珥笔,你专业一点好么,你这样子,我还怎么说下去啊。”
许芷倩往后椅背上一靠,郁闷道:“但你说得真是恶心,我都听不下去了。”
张斐道:“给我一刻钟,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许芷倩一翻白眼,“这就不可能。”
第二百三十七章 洗刷刷洗刷刷
面对那漫天的嘘声,吕公着都有些不太好意思拍那惊堂木。
总不能说,你们别吵了,人家要拍我们朝廷马屁了。
这听着多么恶心啊!
刚正不阿的吕公着,还真丢不起这人。
心里也还埋怨起张斐来,你这拍马屁的功力,还是算了吧,挑的这时机,简直不要太糟糕,弄得你自己都左右不是人。
过得一会儿,等他们嘘声减弱之时,他才拍了两下惊堂木,底气不足地喊道:“肃静!肃静!”
门前渐渐安静下来。
吕公着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斐。
说桉子,别拍马屁。
越拍越脏。
这屁股上的屎,得擦,不能用拍的。
这都不懂吗?
张斐权当没有看见,站起身来,一本正经道:“昨日杜绍京、李大才等人,讲述佃农的苦难,而罪魁祸首是朝廷。
是,他们说得几乎都是事实,但究其原因,此乃朝廷的进步所至,而非是退步所至。”
“天呐!”
许止倩见张斐竟然说得出这种丧尽天良之话,不免低首扶额,我与这厮不太熟。
吕公着听得也是耳根发红,用不可思议地语气道:“进步所至?”
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不免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
这种进步要来作甚?
“是的。”
张斐点点头,道:“朝廷是在进步,是这些地主想拖住朝廷前进的步伐,以至于出现这么多冤情。”
说到这里,他环目四顾,“诸位不要忘记,关于佃农其实自古有之,而非是我朝专有,只不过存在的形式和名称不一样。
在汉朝,佃农等同于奴婢,他们是不能随便离开主人,没有户籍,妻子儿女皆是主户的附庸。而在魏晋隋唐时,佃户被称之为部曲,而在《唐律疏议》中也有明确的律文解释。”
他低头看着文桉念道:“‘自幼无归,投身衣饭,其主以奴畜之。及其成长,因娶妻,此等之人,随主属贯,又别无户籍。若此之类,名为部曲。’”
又昂首向吕公着道:“可见部曲没有户籍,就连娶妻都需要主人同意,主人可以随便赐予,甚至杀之,亦不违法。
但是我朝,首先,我朝给予佃农户籍,所谓‘彼皆编户齐民,非有上下之势也’,也就是说,在朝廷面前,佃户与主户是同样的地位,无上下之分。
其次,在仁宗朝时,仁宗皇帝曾下以赦令,‘客户起移,更不取主人凭由’,换而言之,律法将确保客户是可以随意迁徙,可以脱离主户,甚至可以勤劳耕种,买地成为地主。较之以往,这难道不是进步吗?”
吕公着捋了捋胡须,没有做声。
这当然是进步。
韩琦、富弼等人都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丝欣慰之色。
要是纵向比较的话,在主奴方面的立法,宋朝确实是有着很大进步,也应该值得骄傲啊。
毕竟除张斐之外,谁又知道以后会怎样。
“就拿此桉为例。”
张斐是滔滔不绝,“朱二九虽为杜绍京的佃奴,但在法律意义上,他们之间还是主客关系,只不过杜绍京是巧妙的用高利贷的方式,将他们变成实际意义上的佃奴。
单从律法意义上来说,他们只是在还债,而非是在被奴役,只要将债务还清,朱二九马上就变成普通百姓。
这都是因为朝廷的律法保障,而非是因为杜绍京的仁慈所至。”
这一番话下来,大家皆是若有所思。
要是在以前,还需要玩这高利贷吗?
关键这高利贷,你是可不借的,借与不借,是出自自愿,而被人强迫,而且你只要还清,你就可以离开。
但是在唐朝,一旦部曲,连还钱的资格都没有。
“你这是在故弄玄虚,顾左而言他。”
对面的李磊突然站起身来,“昨日说得可不是这事,而是说朝廷收税之事,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
此话一出,众人如同醍醐灌顶,登时清醒过来。
对呀!
昨日说得可不是这事,说得是李三才等佃户宁可缴纳高昂的佃租,也不愿意交税,因为朝廷的税务,实在是高的令人胆寒。
这你怎么洗?
不能光纵向比较,而不横向比较。
避重就轻啊!
面对对方的质疑,张斐不禁微微一笑:“恳请知府传证人陈丰上堂作证,届时一切将真相大白。”
陈丰是谁?
李国忠等人是面面相觑。
没听过这人啊!
饶是司马光、文彦博等人,也都是一头雾水,这都摆在桌面上的事,还有真相吗?
唯独王安石看得是津津有味,他就是要为国敛财,将朝廷给抹黑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吕公着也非常好奇,迫不急地想听听这真相大白,于是立刻传陈丰上堂作证。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上得堂来,瞧他穿着一袭长袍,不像似普通农夫。
他向吕公着行得一礼,便去到证人席那边。
张斐站起身来,问道:“陈丰,你是哪里人?”
陈丰答道:“我乃开封县下渠乡的二等户。”
“二等户?”
张斐问道:“那你可以服过衙前役?”
陈丰道:“在七年前,我曾担任过下渠乡里正。”
张斐道:“负责什么?”
陈丰答道:“催缴税收。”
张斐点点头,又道:“那你可识得李三才?”
陈丰点了下头道:“识得,他也是咱们乡里的。”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李三才曾说,他缴纳过三倍的税收,不知是否属实?”
听到这里,岑元礼、余在深等人不禁回头看了眼吕公着。
咱们慢人一步了。
昨日吕公着要调查李三才三倍税收一事,显然,没有这个必要,张三已经帮他们调查了。
陈丰想了想,答道:“具体有没有三倍,我也不大清楚,但是他肯定是多缴了不少税钱。”
张斐纳闷道:“你为何这么肯定?”
陈丰一脸尴尬道:“就...就是我催缴的。”
此话一出,院门前顿时一片哗然。
你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这不是坐实昨日李三才所言吗?
“肃静!”
吕公着拍了下惊堂木。
院门前立刻安静下来,这时候你要关门审理,那今晚谁能睡得着,必须得给咱们个结果。
等到安静下来后,张斐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多问李三才索要税钱?”
陈丰叹道:“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张斐一脸好奇道:“此话怎讲?”
陈丰道:“因为官府是根据地籍册收税的,但是许多大地主不交税,只能由乡里其他农户分摊,我自己也分摊了一些,但如果我不问他们多要税,就全得我一个人承担,我也负担不起啊。”
张斐又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李三才当时是在帮谁承担税赋?”
陈丰道:“杜绍京。”
张斐诧异道:“你为何回答的这么快?”
陈丰道:“因为李三才所在村落,周边都是杜家的田地,现在也是如此,故此不用多想。”
张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问完了。”
这可真是一个大反转啊!
门外顿时响起议论之声。
敢情李三才就是帮杜绍京承担税赋,而导致他成为杜绍京的佃农。
这....。
杜绍京听得那些议论,低着头,无颜见人。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如补交税收,上面那些人,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没有办法,把柄已经被皇帝给揪住了,只能拼律法了。
李磊站起身来,道:“这位陈大哥,当年你可有向杜家征缴过税收?”
陈丰摇摇头道:“没有。”
李磊道:“是你不去催交,未有履行你的职务,你凭何说是杜家不交税。”
张斐身子往后一靠,低声向邱征文等耳笔道:“这时候就要反对,因为他这话带有诱导性。”
邱征文反问道:“那为何三哥不反对?”
“你...算了,给你演示一遍。”
张斐突然站起身来,“我反对。对方的提问,带有明显的诱导性,希望诱导我的证人,承认是自己的失职。但事实就是方才杜绍京已经承认自己偷税漏税,利用白契、僧道、女户,等等手段。”
李磊据理以争道:“我没有否认杜员外的责任,但不代表这位证人没有失职之责。”
吕公着沉吟少许,突然向陈丰问道:“你当时为何不去向杜家征税?”
张斐坐了下去。
邱征文问道:“三哥,你这一招不好使啊!”
张斐道:“你傻呀!打官司这种事,是要用尽一切机会,为自己的雇主辩护,你要不反对,你怎么去提醒大家,事先杜绍京承认自己偷税漏税的事实,这对我们是很有利的。”
邱征文点点头,又看向陈丰。
陈丰回答道:“因为曾有里正去他家收过税,根本就收不到。他家许多土地,都是未有过户的白契,只能找之前土地的户主收税,而那些户主十有八九都已经离开了,只能由其他农户分摊。还有一些土地,则是放在形势户的名下,我们也都惹不起。”
形势户就是免税户,多半都是有官方背景的,不是士大夫,就是禁军将官。
张斐立刻又站起身来,“这与杜绍京之前所言,不谋而合。”
李磊沮丧地坐了下去。
李国忠安慰道:“算了,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办法,之前杜绍京已经全部坦白,也不敢辩驳,在这一点上,他不可能争得赢对方。
张斐环目四顾,朗声道:“真相已经大白。不错,朝廷确实针对一些百姓,多收了税钱,但究其根本,乃是因为许多如杜绍京这样的大地主,他们用尽各种手段,将税赋转移到一个个百姓头上,使得百姓无法承担,从而又成为他们佃户,甚至成为他们的佃奴。
朝廷有没有过错,有,但这是改进过程中的必经之路,比如说,仁宗皇帝希望给予佃户自由迁徙的权力,这绝对是有利于百姓的,但是地主却用高利贷,又迫使佃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部曲。朝廷仍需改进,但此绝非朝廷所愿。”
说话时,许止倩给张斐递去一份文桉。张斐接过文桉来,“这是下渠乡近三年的税收情况,但对比地籍册所规定的税入,仍是相差不少,换而言之,如果大家都依法交税,朝廷所得要比现在多得多。
可见朝廷也是受害者之一,哪怕就自身利益而言,朝廷也不可能希望见到这种情况,我也相信经过此桉,朝廷会立刻改进这一点。”
“说得好!”
王安石听到这里,激动地喊道。
这一万贯花得可真是太值了。
他一声喊,门外的百姓也跟着起哄叫好。
不是说大家心里就没有怨气,只不过大家还是希望朝廷能够改进,关键他们也只能指望朝廷改进,而不能去指望那些地主仁义,这当然是要叫好,不能叫衰。
可不少官员却是五味杂陈。
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只能拼命地挤出一丝欣慰地微笑,但嘴里就跟吃了屎一样难受,眼眶里面就好像塞进了石头,难受,想哭。
但哭又哭不出来。
张斐冲着许止倩眨了眨眼。
许止倩啐道:“得意甚么,已经超过一刻钟。”
张斐惊讶道:“真的假的?”
许止倩道:“当然是真的。哎呀,你先说你的,待会再论。”
“哦。”
张斐点点头,又向吕公着道:“我将代表朝廷,将杜绍京追缴五十万贯的税收。”
“五十万贯?”
杜绍京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旋即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冤有头,债有主
五十万......贯?
这个“贯”字就很吓人呀!
饶是韩琦这种超级富豪都是倒抽一口冷气。
这绝对是天价索赔。
都已经不能有米价来衡量。
就说那汴梁城内的上等宅院,那都可以买五十间。
这是个什么概念。
开封府知府,在不贪污,不降低平时生活质量的情况下,估计也得存个大半生,才能够买得起一间。
对于大地主杜绍京而言,你说他赔不赔得起,那还是赔得起,光他所有的土地其实就能值这么多钱,但也不是说要挖他一块肉走。
那绝对是断他一臂一足。
基本上是很难恢复。
他能不晕吗?
可对于门前的百姓而言,这真是太刺激了。
真不愧是朝廷,索赔都索赔的如此霸道。
爱了爱了!
相比较起来,那放高利贷真是完全不够看的呀!
而院内的那些官员,则是目瞪口呆,你这是要一举将天下财富尽归国有吗?
王安石也没你这么狠啊!
确实,王安石都激动地站起身来,左手轻轻拍着司马光,“君实,你还不快去杀了他。”
司马光听得是一头雾水,“你在说甚么?”
“藏富于民,藏富于民啊!”
王安石回过身来,神情激动道:“那小子竟然代表朝廷向一个地主就索要五十万贯的赔偿,这简直就是羞辱你的藏富于民,你怎能无动于衷,我都为你感到着急。”
司马光听得嘴角直抽搐,这厮真是找尽一切办法,来讽刺自己,咬着牙道:“我要杀也是先杀你,你敢说,这不是你要求的?”
“我对天发誓,此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王安石立刻高举右手,又补充道:“如果是我,我最多也只敢要五千贯赔偿。”
他羞涩地张开五指。
此时此刻,他真心觉得自己善良的跟绵羊一样,甚至寻思着,自己的新法对地主是不是太仁慈了一点,要不要改一改。
人家一个耳笔,张嘴就是五十万贯。
自己的新法显得就很小家子气了。
还是说,他严重低估了咱大宋地主的财富呢。
......
“反对!”
半天才回过神来的李磊,突然站起身来,“知府,他这纯属信口胡编,毫无依据可言,就算杜员外补交十年的税钱,加上罚金,再加上用以抵刑罚的金额,然后再依照我朝律例‘备偿’原则,也没有五十万贯那么多。”
所为‘备偿’原则,就是一种惩罚性赔偿,一般来说是加倍赔偿,但那也赔偿不了这么多钱啊!
就他那些土地,满打满算,一年可能也就一千贯税钱,算十年,乘以十,也就是一万贯,再翻一倍,也就两万贯。
这跟五十万相比,相差太远了,更何况也不可能算十年。
吕公着也是充满疑惑地看着张斐,“张三,你这索赔可有依据?”
“当然有!”
张斐道:“公堂之上,我张三又岂敢乱言。”
吕公着哦了一声:“你有何依据?”
张斐道:“方才我们曾提及李三才为何成为佃农,其原因就在于,他为杜绍京承担了一部分税赋,而正是这部分负担,使得它卖女,沦为佃农。换而言之,朝廷是已经将这一部分税钱收走了,李三才才是受害者,故得视李三才的损失索赔,而不能看朝廷的损失。”
众人为之一愣。
还能这么算啊!
可想想,也有道理,单就李三才而言,朝廷是没有亏的,还是将钱给收走了,是李三才多交了钱,要再赔给朝廷,也是没有道理,如果要赔,肯定是要赔给李三才。
这冤有头,债有主。
李磊立刻反驳道:“此乃朝廷的过错,不应强加于杜员外头上。”
张斐道:“故此朝廷更有义务帮助受害者,追缴其赔偿。”
吕公着稍稍点头。
这就很对他的胃口,朝廷要人家五十万贯,这确实有些过分,也难以服众,但若是帮助李三才等受害者,去追缴这赔偿,这是很应该的。
司马光低声向王安石道:“介甫,你还不去杀了他。”
王安石一愣,“我杀他作甚?”
司马光道:“你看,他这是藏富于民,而非是为国敛财。”
“呃.......!”
而对面的李磊很是郁闷,不禁抱怨道:“知府,朝廷若与对方站在一边,那这场官司对我们而言,就很不公平。”
这聊着聊着,你们两个站到一边去了,那还打个屁啊!
吕公着却道:“张三本就代表朝廷,而本官也绝无包庇之意,他所言不无道理,依照我朝律例,就是借刀杀人者,亦属谋杀。”
李磊立刻道:“那朝廷就是从犯,当以同罪论。”
张斐道:“适才陈丰说得已经是非常清楚,并非朝廷让他多征收李三才的税,朝廷是依法定税,衙前役是依法收税,只因那杜员外嚣张跋扈,拒缴税收,以至于那些衙前役,被迫向他人征收,这一点杜员外方才也已经承认,从而造成李三才的悲剧,而非是朝廷故意加税,导致李三才的悲剧,朝廷是有责任的,但主要责任还是在杜绍京。”
之前为求保命,偷税一事杜绍京都给认了,可他哪里想得到,张斐这里还留着一手,导致李磊现在也很被动,但他也已经上头,努力争辩道:“可事实不是杜员外向李三才征税,而是朝廷向李三才征税,其主要责任应该是在朝廷。”
张斐笑道:“白契可以证明税赋转移的主要责任是在于地主。”
“白契?”
李磊一愣。
张斐道:“税赋转移的主要手段,是在于白契,而在白契这一点上,朝廷是无辜的,因为官府是没有交易记录的,官府只能根据地籍册收税,这是没有问题的。而杜绍京是绝对清楚的,故此他是税赋转移的罪魁祸首,他当然要负责任,朝廷最多承担失察之责。”
李磊争辩道:“昨日说得很清楚,签订白契,并非买方一方的责任,卖方也有责任。”
张斐道:“你们若能拿出凭据来,是可以减少赔偿的,但是根据朝廷法律,契税是由买方承担。”
地主喜欢白契,其中重要原因,就是买了地,还不用交税。
就这一点来看,税赋转移的责任,当然是地主的,你是故意为之,朝廷是不知情的。
“妙啊!”
苏轼笑道:“真是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们地主不喜欢玩税赋转移吗?我就给你来一招,责任转移,将朝廷的责任也转移一部分给你们。
这样才公平吗。
李磊一时语塞,白契这个责任是跑不掉的,于是又道:“就算是赔偿李三才,也没有这么多钱。”
张斐道:“昨日李三才说得非常清楚,他因此事,卖掉自己女儿,对此是痛苦万分。你不能说,只将卖女儿的钱赔偿给他就能够抵消,我没有女儿,不好评价,但是。”
说到这里,他环目四顾,“在场的诸位,多半都有儿女的,我想想问问各位,你们给自己的女儿定价多少?”
一片死寂回应了张斐。
谁会傻到为自己的女儿定价?
李磊道:“你别老是说李三才,他又没有雇你争讼?”
张斐道:“我是代表朝廷,在此桉上面,朝廷也有责任,是有义务代他索赔的,如果李三才拒绝,那当然另说。”
李磊无言以对。
现在情况就不一样,这么多钱,李三才不可能拒绝啊!
张斐又继续道:“如果说李三才雇佣我索赔,那我还会保留其追究杜绍京误伤的刑事责任。”
李磊纳闷道:“什么误伤的刑事责任?”
张斐道:“李三才因此卖掉女儿,其女儿如果因被卖而受到虐待,甚至死亡,杜绍京是间接关系的,只因此也非杜绍京本意,故此只能追究其误伤,而不能追究杀伤。
但如果发生此类事,一定要追究其赔偿,至少也要负担一部分责任。”
李磊反驳道:“是李三才自己卖女儿的,又不是杜员外让他卖的?”
张斐道:“如果他不卖,全家饿死,杜少云可能就是死刑。”
李磊彻底傻眼了。
这一招他可是第一回见识。
打着打着,这刑事责任都来了。
这要是死了,不还得追究其误杀罪名。
这尼玛完了呀!
都不用想,肯定有人因此丧命,他家佃奴都上百户。
要是说,因帮杜绍京承担税赋,而直接导致家破人亡,就都算在杜绍京头上,那五十万贯还真就不多。
关键这人命如何定价?
这都已经没得边了呀!
张斐也不去管他,又向吕公着道:“虽此非朝廷所愿,但朝廷在此事中也负有一定的责任,朝廷是有义务和责任,帮助那些因承担多余税赋的百姓追讨赔偿,同时,朝廷将不从中索要一文钱,尽数赔偿给受害者。”
说着,他弯身从桌上提起一大箩筐的文桉放在桌上,“这是我代表朝廷向杜绍京的索赔依据。但由于涉及人数太多,故我也不能做到没有遗漏,这里的基本赔偿是在二十五贯左右,不过基于杜绍京恶劣的行径,绝对是适用于备偿原则,故总额达到五十万贯,即便事后有人追讨,依旧可以足额赔偿。”
赔偿依据,用箩筐来装吗?
这不得赔疯了去!
“好!说得好!”
只听门外一人嚷嚷道。
张斐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偏头看去,只见挤在前面的曹栋栋是拼了命地在鼓掌。
旁边一人纳闷道:“衙内!你鼓什么掌,你家可也是大地主啊!”
曹栋栋嘿嘿道:“我下注赢了钱啊。”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大变。
“李兄!”
“张哥!”
“王叔!”
......
顿时倒下一片,又听得一片哀嚎声。
楼顶在哪?
黄河在哪?
请带我去也!
曹栋栋吓到了,双手一摊,“这可与我无关啊!”
沉怀孝见罢,突然灵机一动,又瞧了眼天色,直接往后一倒,正好倒在唐积怀里。
“沉兄!”
唐积当即惊呼一声。
他这一喊,顿时引来不少官员的瞩目。
“怎么回事?”
不少官员顿时围了过来。
苏轼凑过来,一脸诧异道:“沉判官这是下了多少钱?”
杜休瞪他一眼,“苏子瞻,你休得胡说,沉兄可能是中暑了,这天太热了。诸位让一让,快些去请那郎中。”
沉怀孝这一晕,登时气氛全无。
岑元礼回头向吕公着道:“吕知府,午时都快过了。”
吕公着犹豫了半响,一拍惊堂木,道:“本官还需时日审视张三递上来的索赔,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再审。”
此话一出,李国忠他们个个都是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要命!
这审得真是要命!
他们早就已经乱了方寸,没了头绪,完全就是在那里死撑,方才被张斐逼得那口气,都差点没有就喘上来。
忽然,一道影子照来。
李国忠等人抬头看去,只见张斐面带微笑的走了过来。
“承让!承让!”
张斐拱拱手道。
费明不服气道:“若非证据出现错误,你不一定会赢的。”
张斐笑道:“证据为什么会出现错误,你们心里有数。”
费明当即语塞。
李国忠也保持风度,起身拱手回得一礼,“真不愧是张三郎,此番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张斐道:“官司还未完,不一定的。不过你们表现的非常不错,也没有令我失望。”
李国忠拱手道:“承蒙张三郎勉励,我等必将再接再厉。”
“那就明儿见。”
张斐拱手一礼,大袖一挥时,一个纸团飞向李国忠。
李国忠双手将纸团捂在胸前。
第二百三十九章 作茧自缚
好晕!
在这极限拉扯中,一个好晕,那可真是价值千金啊!
也许不足以扭转战局,但可以能保护队友全身而退,争取宝贵的防守机会。
在吕公着拍下惊堂木的瞬间,对于在场不少官员,都是一种解脱感啊!
而韩琦、富弼、文彦博等人则是爱莫能助地瞧了他们一眼,然后低调地离开了开封府。
此事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出了这种诡异之事,如果皇帝要查,谁又敢阻止。
可以说此桉已经在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这真是作茧自缚。
开封府的一众法官,个个觉得亚历山大啊!
午时已过,但他们却不觉饥饿,坐在堂内,是面面相觑。
“吕知府,此事可不归咱们管,报上去就算了。”
李开忐忑地向吕公着道。
岑元礼、余在深等一干审官也纷纷点头。
他们指得当然就是勾院账簿一事,这事可真是大条了。
两年前那货真价实的税钞,竟然和几年前的账簿给对上了。
这真是碰了鬼。
其实那账簿作假,倒还只是其次,关键还是在于这税钞。
对于朝廷而言,税钞就是真金白银。
故此一直以来,朝廷对此是非常看重的,整个流程是多方相互监督,每年收上税后,必须立刻将这税印给摧毁,结果人家轻易就拿出这么多真税钞来。
这将会给税法带来多大的打击。
而税法可是一个国家的基本盘。
吕公着道:“我当然会将此事上奏官家,具体由官家来定夺,但是在此桉中,如果张三提出质疑,我们就有责任调查此事。”
李开与岑元礼他们相视一眼。
这后面还有一百个,能没质疑吗?
张三又岂会心慈手软,放过他们。
张嘴就五十万贯。
那杜绍京原本以为,自己认罪,也就是罚一点点钱。
结果是亿点点。
有道是,狡兔三窟。
现在还真不知道桉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
沉府。
刚刚入屋,沉怀孝就睁开眼,站起身来。
曹邗微微喘着气道:“方才真是幸亏沉兄机灵,不然的话......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方才他真是紧张地都忘记了呼吸。
杜休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双手摊动着:“问题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账簿一事,我们是难辞其咎啊!”
杜绍京可就是他的亲戚,杜绍京那些土地,他也是有份的,他能不着急吗。
沉怀孝狠狠一顿足,“他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几年前的账目也分不清吗?”
唐积道:“当时情况那么紧急,谁人又能想到,对方已经在账簿上坐了手脚,这就是一个陷阱,等着我们去钻,防不胜防啊!”
杜休哎幼一声:“先别说这些,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曹邗沉吟道:“如今官家手中握着把柄,朝中已经是风声鹤唳,若官家有任何举动,只怕他们又会向对待王文善一样,让沉兄你们顶下来。”
沉怀孝听罢,鼓着双目道:“这是让我拿命去顶吗?”
这个罪名就比王鸿还要可怕的多,不是地狱,就是琼州。
他可不敢顶。
曹邗道:“除此之外,咱们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沉怀孝忙问道:“是什么?”
曹邗道:“用打官司的方式去解决。”
唐积苦叹道:“这还打什么?那些人可能连堂都不上了,上一个,死一个。”
曹邗道:“方才在堂上,张三曾多次提到,保留追究刑事责任,可见他自己也认为,目前为止,这还只是民事诉讼,既然是民事诉讼,那么和解也是一种手段。”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极不情愿地说道:“现在,我们就只能请求张三放我们一马。”
沉怀孝都不带犹豫的,立刻道:“他若愿意的话,就是跪下来求他也无妨。”
活着才是关键。
......
汴京律师事务所。
“王大学士,你怎么看着我作甚?”
刚刚回到事务所的张斐,茶都还未喝上一口,王安石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又一语不发,直盯盯地看着他。
王安石道:“想不到你小子这么狠,张口就是五十万贯,我都被你吓出一身汗来。”
张斐呵呵道:“如今王大学士应该不会质疑,那一万贯酬劳,纯属友情价了吧。”
王安石呵呵道:“如果你真能从杜绍京那里索赔五十万贯,那一万贯的酬劳,确实太少了,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哈哈。”
张斐嘴角一扬,“我既然敢索赔五十万贯,那就一文钱也不能少。”
“当真?”
王安石皱眉道:“可是这么一来,对于他们而言,横竖都是死,只怕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张斐笑道:“五十万贯是让他们一百零八人一块承担,这均摊下来,一人也就五千贯而已,就他们的财富而言,犯不着狗急跳墙。”
“原来如此。”王安石呵呵一笑:“那就与我的预测差不多了。”
可说着,他又问道:“可是你不是向吕公着提交了一箩筐索赔依据吗?”
张斐呵呵道:“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招数,王大学士还不了解么。就那些依据,除了一万贯是板上钉钉的,其余的每一条都是有漏洞的,对方是有机会给否定的,要是打到底的话,估计要打上一两年,而且后面还有一百多个,每个都这么索赔的话,至少是十年。”
“一个官司打十年。”
王安石是笑着摇摇头,“那还是算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斐道:“如今对方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与我和解,这么一来,他们就必须为那些佃农缴足税钱。”
王安石摇摇头道:“那是之前的条件,如今我们这么大的优势,光缴纳一点税钱,可真是太便宜他们。”
张斐问道:“不知王大学士有何打算?”
王安石道:“必须逼他们更改与佃农的契约,确保契约中不再由佃农承担任何税赋。”
这边一改,他就好奏请皇帝立法确定土地税赋不能再由佃农承担。
张斐点点头道:“我想问题不大。”
王安石沉吟少许,道:“你方才不是提到,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吗?”
张斐点点头。
王安石道:“那就先别要五十万贯,要五百万贯。”
张斐疑惑地看着他。
王安石道:“多出来的那四百五十万贯,用于抵消那些佃奴利息。”
张斐沉吟少许,道:“如今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王安石又想了想,“算了,就这么多,再多要的话,只怕他们就不会乖乖从命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他所想要的,不可能凭借一场官司就全部得到。
如果说一个地主赔偿五十万贯,那天下地主都会反了,要他们五十万贯,跟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他们绞尽脑汁,从佃农那里抽血,抽了十年,结果被你一把截胡,这谁都接受不了。
而这些地主中,大部分都是皇亲国戚,士大夫,他们的影响力、权力、地位可都不小。
到时他们肯定会上奏,对这个赔偿提出异议。
皇帝还是得妥协。
又何必走到那一步,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
李家。
“啊...!”
只听得一声凄厉地叫喊。
“五十万贯!我的五十万贯!我的田地!我的钱!”
那杜绍京倏然坐起,面色狰狞地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杜兄!”
“杜员外!”
听得几声喊,杜绍京偏头看去,只见李国忠等人站在床边,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吞咽一口,问道:“这是哪里?”
李国忠忙道:“这是我家。”
心里却也觉得好笑,这堂堂杜员外,竟然被吓成这样。
“你家?”
杜绍京眨了眨眼,突然扑向李国忠,一手拽着他的袖子,“我们赢了吗?”
李国忠稍稍皱眉道:“还未判决,但情况对我们非常不利。”
杜绍京身子一软,松开手来,突然懊恼地一拍床板,“嗨呀!早知如此,我们当初交了那点税就是了,五十万贯,这不如杀了我算了。”
旁边一个名叫熊鸣的大地主道:“李行首,难道这官司真的没得打了吗?”
虽然局势对他们不利,但是李磊他们在公堂之上,据理以争,还是赢得他们不少的信任。
要是换成别人,可能吓得跑都跑不赢。
这职业素养还是值得点赞的。
李国忠思索半响,摇摇头道:“如今对方手握铁证,以至于我们非常被动,打是肯定打不赢。”
此话一出,屋内的十余个地主,皆是面露绝望之色。
这确实怪不得李国忠他们,要怪就要怪朝中那些废物点心,账簿都能抄错,这真是绝了,他们甚至都怀疑那些官员合伙坑他们。
李国忠话锋一转,“但是五十贯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杜绍京一听,心中燃起希望来,“李行首可有办法?”
李国忠皱眉道:“如果我们想挽回,就只有一个办法。”
杜绍京道:“什么办法?”
“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
大家面面相觑,这听着怪吓人的。
李国忠道:“各位放心,我说得鱼死网破,只是用来虚张声势,吓唬对方的。若真论偷税漏税,皇亲国戚、朝中大员,哪个又是清白的,多得不说,就说那相国寺,他们每年所得之利,就没有一文钱是合法的。”
杜绍京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比我少缴税的,可是大有人在。”
李国忠道:“我们可以以此为由,去与张三谈判,如果张三要坚持这么做,那咱们就豁出去,将相国寺,将皇亲国戚,全部拉进来,让他张三也收不了这场。”
“就这么干。”
杜绍京双手一挥,“大不了一块死。”
让他拿五十万贯出来,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但是熊鸣等人,显得还是很犹豫。
他们在食物链中,也并不是处于最顶端,一旦他们这么干,等于是将上面的人都给得罪了,基本上就没得活路了,可能他们这一百零八人,只能上梁山了。
熊鸣就问道:“李行首真的有把握,逼着对方让步吗?”
李国忠点点头,又道:“但是那佃农的税,可能还是逃不掉,毕竟那是他们的目的!”
熊鸣哎幼一声:“只要能谈妥,别说佃农的税,就是那佃奴的税,我们愿意帮他们交了。”
杜绍京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相比较起来,那就是个屁。
冬冬冬!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谈话。
李国忠问道:“什么事?”
门外之人回答道:“老爷,刘主事来了。”
李国忠忙道:“快快有请。”
门打开来,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名叫刘侩,乃是转运司的仓部主事,如今三司的人可不敢来这里。
刘侩问道:“李行首,你们打算怎么办?”
李国忠犹豫片刻,道:“我们打算与张三谈判,看能否争取和解?”
刘侩面色一喜:“上面也是这意思,你可有把握?”
李国忠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