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宴请全村
暴击,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郑丰年又羞又气直想抓了云萝来狠揍一顿,可当着郑丰谷的面他就想揍云萝?别开玩笑了,就算郑丰谷向来敬重这位大哥,最近虽有所冷淡却也始终记挂着那份血缘亲情,但他绝不可能眼看着闺女被郑丰年打。
况且,就算郑丰谷不冲出来拦,他也打不着云萝呀。
连孙氏都碰不着她一片衣角,你个隔房的大伯敢动一下试试?真被打着了,她大概就又要去捡板砖了。
正好自家和三叔家都在造房子,板砖有的是!
“大哥,我晓得你心里不舒坦,可你逮着小萝发作干啥?她也就说话直溜了些,你咋跟个孩子斤斤计较、纠缠个没完?”
云萝很不服气,她怎么就说话直溜了?要不是郑丰年先来招惹她还纠缠个没完,她吃饱了撑的去故意刺他!
她凉凉的看了眼被郑丰谷拦着,只能嘴上巴巴的郑丰年,转身就拎着跑出来看热闹的郑小弟,还不忘教育他:“学着点,这读书人首先要利索的就是嘴巴,你瞧大伯就很厉害。”
云萱本来还有些心慌的看着爹和大伯,听到这话后一个没忍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不好意思,便轻轻的瞪了云萝一眼,“又哪里学来的胡话?”
怎么就是胡话了?分明是至理名言。
云萝不理人,只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到桌上,又将篓子里的纸拿出来分类摆放好,指着那两刀只稍微有些发黄的纸对文彬说道:“一直蘸着水在桌上写字都看不出进步,这两刀纸给你练字。还给你买了笔墨和砚台。”
文彬轻轻的在纸上摸了摸,又看着其他的东西说道:“姑婆不是也送了我一条墨和一支笔吗?咋还买了?”
“那个等你上学了再用。”那笔墨虽没有多好,但现在就给文彬用确实有些浪费了。
文彬也明白那大概是有些贵重的,就说:“栓子哥哥送我的两支笔也是很好的,我听说铺子里卖的笔,随便一支都要好几十文钱呢。”
云萝摇头,“没那么贵,最贵的是墨和砚台,这支笔只要十八文钱。”
云萱在一边咋舌,十八文也很贵了,毕竟一个读书人不可能就只有一支笔,而且笔的消耗比墨条快多了。
她又摸了摸那些姜黄色的纸,“你咋买了这许多?得写到啥时候去?”
云萝把它们搂到怀里,“这些不是用来写字的。”
“那你买来干啥?”
眼神略略的飘了一下,然后还是凑到了她耳边轻轻的说了几个字。
云萱的表情在一刹那间从呆愣到震惊再到满脸的一言难尽,“你咋能这么……这么胡闹?纸是多珍贵的东西,咋能用它……用它……”
云萝不乐意了,“它再珍贵,不也是拿来用的?用来写字还是用来干别的有什么区别?难道那几个字还比我的身体更金贵要紧?”
云萱还是不能接受,但面对妹妹,她纠结了半天之后还是压低了声音跟她说:“你可千万别让人瞧见了!”
这是当然的,她总不至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方便。
文彬懵懵的看着两个姐姐说悄悄话,有啥事是不能给他知道的?
对上弟弟的目光,云萱的脸又忍不住红了红,手指点着他的脑袋将他推开些,没话找话道:“也不晓得大哥他们要啥时候才能回来,都等了快一天了。”
正这么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同村的小孩高喊着跑过,“回来了!回来了!秀才相公回村了!”
然后“哒哒哒”的往郑二福家去了。
透过敞开的房门,云萝清楚的看到上房门前的郑大福“噌”的站了起来,又因为那孩子的跑远而僵滞了表情。
不过无论如何,人终于是回来了。
云萱拉着弟弟快步出了屋,云萝则先将她的纸放好,然后才慢悠悠的出去,又跟着家人往村口去接人。
并没有走到村口,远远的就看到袁家的马车被蜂拥而至的村民拦了下来,袁承和李继祖下了马车被热情的村民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几乎让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话,而郑文杰则落在两人的身后,满身的失魂落魄。
郑大福脚步微滞,然后快步迎了上去。
“文杰,承哥儿!”
村民下意识的让开了一条道,也似乎终于看到了被他们冷落的郑文杰,不由得面面相觑,有些人觉得不好意思,有些人则犯起了嘀咕。
袁承朝郑大福等人作揖招呼道:“大舅公,各位表叔表婶,表弟表妹。”
云萝几人喊了声:“表哥。”
郑大福也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好好,承哥儿有出息了,今儿一早衙门的人就来报信,可把你祖母给高兴坏了。”
袁承的嘴角也不自觉的咧开了些,神色中露出几分得意,“我祖母就是瞎操心,真该对她孙儿多几分信心才好。”
郑大福笑了两声,看到后面的自家大孙子,那笑容终究还是少了几分欢欣,但他还是对郑文杰说道:“莫要灰心,你年纪还小,还有大把的机会,秀才又岂是那么好考的?”
郑文杰下意识的看了袁承和李继祖一眼,如果没有这两人的话,他也不会因为今年的落榜而这般大失颜面。
看到郑文杰,袁承的表情略略收敛了些,李继祖也说道:“我也是考了许多年,今次差那么一点点就又要落榜了,科考之中,运气也是极重要的。”
他的名次吊在榜单的到处第二位,真真是差点就又没考中。不过好歹算是考中了,名次什么的,他现在反倒是并不很在意。
闻讯而来的村民越聚越多,里正家的和郑七巧也迎了出来,与村民们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簇拥着自家孩子回家里去了。
这个时候,众人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后面的另两辆马车上面,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布衣老者站在马车前面,身形微胖,精神烁烁,恍惚还有几分眼熟。
他走上前来,朝郑大福和郑二福拱手道:“大哥,二弟,真是许多年没见了!”
“妹夫!”“姐夫!”
此人正是袁家那位因水土不服而被落在了后面,此时终于到了白水村的姑丈。
所有的人再次聚集到郑大福的堂屋之中,袁老爷子和郑七巧指挥着几个小厮将两辆马车上的东西全都搬了下来,然后先朝赵老太太赔罪道:“小婿姗姗来迟,还请岳母恕罪。”
赵老太太哪里会怪罪?看到女婿真是高兴都来不及,连忙说道:“说啥恕不恕罪的?你能平平安安的才是最要紧的,七巧就那么把你丢在了后头,真是老了还不晓得事!”
袁老爷子晒然一笑,笑出了一脸的褶子,“也是我不争气,回家乡竟会水土不服,说出来都怕惹人笑话。”
郑七巧横了他一眼,然后对赵老太太说道:“先前急着赶路,原先准备好的许多东西就都落在了后头,现在可算是都到了。”
说着将一个锦盒递到了老太太的面前,说:“这是我专门给您准备的人参。”
然后是又一轮的送礼,这才是郑七巧一开始准备好的各色礼物,一时间笑闹声不绝,倒是将袁承刚刚考中秀才的事给撇到了一边。
可即便如此,郑文杰的脸色却仍不好看,似乎只要看到袁承他就忍不住的想起此次的落榜,只觉得满心膈应和嫉妒。
当晚,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后在院子里乘风赏月说闲话的时候,云萝还大方的献出了她的大五仁,虎头见状,转身也回去把分他的那个大月饼拿了来,热热闹闹近三十个人一起分着吃,分量足足的。
几家人除了二奶奶胡氏没有踏足这边,其他人则都在院子里一直说话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因为郑丰年一家都回来了,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原先住在这边的袁承也跟着他祖父祖母去了二舅公家。
终于安静下来,刘氏坐在油灯下对着今日新得的礼有些发愁——上次已经得了两匹上好的细棉布了,今日竟又得了一对沉甸甸的绞丝银镯,还说这才是姑母一早准备着要给侄儿媳妇的见面礼。
“这也太贵重了。”
云萝他们,年龄大的如云萱、云兰和云蔓都得了一根珠钗,剩下那些年纪小的则每人一个银锁,连刚出生的郑小一和郑小二都没有落下,不过款式有些许不同罢了。
云萝看看二姐的珠钗,又看看自己和郑小弟的银锁,淡定的把自己的银锁收了起来,转移话题说道:“里正阿公家要办酒席请全村人吃酒,姑婆好像也想一起办。”
刘氏和郑丰谷闻言对视了一眼,刚才在上房听他们的谈话,是有这么个意思,不过大概是顾忌着家里文杰是同去三人中唯一落了榜的,只是提了一嘴之后就没有再多说。
其实袁承本不是白水村人,中了秀才并无必要在村里办酒席,郑七巧有这个意思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久别家乡,想趁此机会宴请乡邻。
第二天,郑七巧和袁姑丈果然拜访了里正,然后整个村子的人都热热闹闹的奔走了起来。
亲近的邻里帮着一起挨门挨户的借桌子凳子,然后全都运送到里正家以及周围的几家邻居家中摆起来,里正和郑大福、郑二福几家人的菜园子遭了殃,一眼看去只剩光溜溜的一片。
里正和郑二福各赶了一头白猪出来宰了吃肉,还另外到镇上赶集淘换了许多的鸡鸭鱼蛋。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郑大福是想要把家里的一头猪出栏宰杀了的,可惜孙氏死活不同意,甚至当郑丰收说宰杀分给他和二哥的那头猪的时候,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郑二福也不同意让两个刚分家的侄儿来出这一头猪。
李、袁两家一起,要宴请全村人两天,白水村的所有人都喜洋洋的,唯有郑大福和郑丰年他们有点强颜欢笑。
郑文杰自从回来之后就躲在屋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出门,只捧着书本一心读书,至于究竟读进了多少,那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孙氏也已经嘀嘀咕咕的骂了两天,那话里话外的无不尖酸,说李继祖不过是考了个最后几名,瞧把他家人给张狂的;说郑七巧一回来就没好事,瞧把家里给折腾成了啥样;说袁承也不过是运气好,不然凭啥一样的年纪,他就能考中秀才?说不定就是抢了她大孙子的好运道!
看着郑大福,看着郑丰谷兄弟们为袁家宴请村民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她就觉得有一肚子的气发作不出来。
她不敢当着郑大福的面骂郑七巧,最多也就是嘀咕上几句,一见老伴的脸色不对就立马住嘴。而儿子们分家之后也越来越不听她的话,她只能逮着最软和的几个,对着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们骂。
可惜他们也都忙得很,谁都没那空闲跟孙氏去折腾。
八月十六是郑丰谷家的新房子上梁的日子,紧接着就是钉椽、铺簟、盖瓦,忙活了两天才终于忙完,而之后的事情则全都暂且停歇了下来,开始忙着给姑母跑腿摆酒席。
男人们干力气活,女人也没得歇,洗碗、择菜、擦桌、扫地……忙得腰都直不开。
摆酒的日子定在二十和二十一两天,里正家是八月二十,袁家则八月二十一。
二十正逢书院休沐,云萝和虎头、袁承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书院的先生和学子们联袂而来,里正带着李继祖赶紧上前迎接,笑容灿烂,分外热情。
“申先生,张先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快屋里面请。”
李继祖朝两位先生行了礼,又与后面的同窗相互问候,之后将他们与祖父一一介绍,那些学子也朝里正行了礼,“今日打扰李老爷子了。”
“不打扰不打扰,就盼着你们能来呢!”
里正真真是红光满面,热情的将他们请进了屋里,并不与村里的人一起。
云萝转头看了眼身旁的表兄,“你有和你一起回乡科考的同学吗?”
记得姑婆说过,去年他是跟同乡同学一起回来考试的。
袁承混不在意的摇摇头,“那为师兄去年就已经中了秀才,至少得等到明年才能回来乡试呢。”
相比起这个,他显然对别的事更有兴趣。
晃了下手上的野鸡,他兴致勃勃的说道:“整天设陷阱有什么意思?得了猎物也跟捡来似的,改天咱带着弓箭往山里去狩猎怎么样?”
云萝还没说,虎头的眼睛就先亮了,“这个好!”
随着姑丈一起到达的还有袁承学骑射用的一把弓箭,虎头见了之后简直垂涎欲滴,已经眼馋好几天了。
可惜还没等他们说出更多,身后忽有训斥响起:“不好好念书,尽想着这些不正经的事儿!”
不知何时,袁姑丈已站在了他们的身后,此时正微微皱着眉头看他的大孙子。
袁承转过身,不服气的说道:“我不是刚中了秀才吗?怎么就没有好好念书了?”
虎头连连点头,也是不大服气的说道:“姑丈,读书不也是要学骑射的吗?咋就不正经了?”
别看他是个学渣,晓得的事情可不少呢。
袁家姑丈被噎了下,看着眼前特别理直气壮的两人,眼角一抽,心情真是一言难尽。不过看到他们身上背的、手上拎的那么些猎物,他其实还是有些诧异的。
这几天他倒是不止一次的听说丰谷家的二丫头甚是厉害,几岁就拜了村里的猎户为师,跟着上山打猎还能养活自己,他初初听了却只以为是那猎户心疼小丫头,时常分她一些肉,可今日见她带着两个拖后腿的竟也能有这么多猎物,不禁犹豫,或许是他先前自以为是了。
他转头看向云萝,神情略微柔和了些,“这些都是你们今日猎回来的?”
云萝点点头,说道:“我在山上布置了许多陷阱,这次已经三天没上山了,所以猎物也多了些。”
袁承略微带着点显摆的说道:“我们今天还熏了几窝兔子,正好能给明日的酒席加一碗肉菜,这可是秀才相公亲手抓回来的兔子!”
看着这装不了几天斯文就开始放飞自我的糟心孙子,袁老爷子终于也懒得跟他多说,挥挥手让他们回去。
罢了,虽性子跳脱了些,好歹不曾荒废了学业。
目送着三个孩子离开,他转身去了里正家,而云萝他们则一路飞奔到了虎头家。
他家里此时也十分热闹,郑家族亲许多都在院子里忙着为明日的酒席做准备,眼见着呼啦啦的跑进来三个人,然后院子里就堆起了一堆灰兔子。
“阿弥陀佛,你们这是抓了多少兔子呀?”五太婆念了声佛,被这堆积如山的兔子给惊着了。
虎头笑嘻嘻的说道:“就抓了几窝,也不晓得够不够给每一桌端上一大碗。”
白水村里老老少少可是有三百多口人呢,一桌八人就得四十多桌,一只兔子盛两碗,那就得近二十只兔子!
哎呀,好像有点不大够。
一院子的人都被虎头这阔绰的算法给逗笑了,笑笑闹闹着把兔子去毛、开膛、清洗干净。
其实直接剥皮会更简单一些,只是她们舍不得那一层皮。
这皮多肥呀,可不能浪费了。
云萝将东西送到之后就溜达着回家了,反正让她凑到大婶大娘阿婆奶奶之间去干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家里没什么人,连李氏都领着两个女儿去了二爷爷家打下手干活,文彬和云桃他们更是跑得不见踪影,也就孙氏坐在门口敞亮的地方“唰唰”的纳鞋底,透过敞开的窗户,能看到西次间里,郑玉莲侧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睡到现在都没起,还是起来吃完早饭之后又睡回去了。
对此,云萝早已经见怪不怪,把背篓随手靠在墙边就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云萱正盘腿坐在窗边的床上,就着从窗纸透进来的亮光低头缝衣服,忽然听到开门声还似乎被吓了一跳,一下子抬起了头来。
“小萝,你回来了?”见云萝看着她手里的针线,不禁有点心虚的解释了一句,“也不大要用到这只手,不过是扶着些,我做得慢一点倒是没啥妨碍呢。”
她的手在几天前就放了下来不再继续吊在脖子上,其实单只是看表面的话,伤口早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一道疤痕了,只是筋骨的愈合十分缓慢,至今仍隐隐作痛。
现在做点小动作倒是没什么妨碍,所以云萝见她拿着衣裳在缝补也没觉得不好,听到她后面的那一句解释还愣了下,然后说:“只要没觉得疼痛就没关系,稍微活动一下手指也是好的,只是你干嘛不开了窗户亮堂一些?”
云萱抿嘴轻笑了一下,视线绕过云萝往外看了眼,然后托着左手欣喜的说道:“刚伤着的时候真是动一下手指都不能,现在瞧着倒是没啥大碍呢,虽仍有些使不上力,但做些轻便的活计总是可以的。”
那时真是把她给吓坏了,还以为这只手从此就只能摆着好看,再做不了活了。
云萝点头,“以后还会更好的,六爷爷不是都说了吗,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至少得养上一百天,别觉得现在能动弹了就使劲的干活。”
云萱腼腆一笑,“我晓得呢。”
说着,她又往外面看了眼。
云萝好奇的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了眼,却除了坐在上房门口的孙氏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不由回过头问道:“二姐,你在看什么?”
云萱轻咳了一声,似乎有点赧然,身子往外倾斜,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姑今早出去,不知咋的好像又跟云蔓姐姐吵起来了,是姑婆亲自拖了她回来的。”
云萝微微睁眼,“拖回来?”
“嗯!”她用力的点了点头,眼睛微亮似乎还有点激动,招手让云萝走近些,然后才继续说道,“正要吃早饭呢,姑婆抓着小姑的手腕把人硬拖了回来,让奶奶把小姑看好些,莫要放出去丢人现眼,如果不是爷爷拦着,奶奶差点就要跟姑婆打起来了。”
丢人现眼什么的,小姑这是又跑出去干了什么?
云萱在说完这话之后却又忍不住的有点脸红,背后说人,说的还是自家小姑这种事情,让她觉得十分羞人。
不过此事那般精彩,她再是温软的性子也终究还是个对某些事情天然会激动的十二岁小姑娘,想了想就又加了一句,“听文彬说,李三哥今儿一早就来了呢。”
云萝转头看向门外,心里却有些疑惑。
小姑她不是看上景玥,不稀罕李三郎了吗?怎么还因为李三郎而跑去跟云蔓闹腾?
第107章 夜半马蹄声
对于郑玉莲的心思,云萝在一瞬的疑惑好奇之后就没兴趣去猜了。
和那点怀春少女的小心思相比,她倒是对今日来里正家的那两位书院的先生更加感兴趣。
村里谁家办酒席,正常的情况是除非很亲近的关系,不然一户人家只会有一人赴宴,最多再带个不占座的小孩。
但里正家出了个秀才,那是真正的宴请全村,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是座上宾,加上前来道贺的亲戚,足足四十多张大方桌,借遍了全村都不够,还从隔壁的桥头村再借了十多张桌子凳子。
到中午将要开饭的时辰,所有人都自动的汇聚到了里正家周围,云萝拉着云萱站在堂屋门边的屋檐下,正好能听见坐在西次间的两位先生和学子们的说话声。
李继祖亲自作陪,热烈的谈论着今年的试题,从他们的言谈中可知,里头的几位学子竟大都参加了今年的院试,而除了李继祖之外,还有另一个叫“青鸿”的人也中了秀才,似乎今年的院试整个庆安镇就只有这两个人考中。
云萝踮起脚趴着窗户往里头看,见那青鸿一身七成新的青衫布巾,看模样已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嘴唇上方留着两撇八字小胡子,正随着眉头一起得意的飞扬。
在这些人中,云萝还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李三郎。
在她看李三郎的时候,李三郎也看到了从窗户下面探出来的那颗脑袋,不由得咧嘴一笑,走过来问道:“小萝,你在这里干啥?”
他一句话把屋里的其他人都吸引了过来,也都看到了趴在窗外的小丫头。
云萱“唰”的一下就脸红了,想把妹妹拉走,云萝却半点不胆怯,紧紧趴在窗户上,说:“听说这里都是书院的先生和学生,我来看看。”
屋里的人大都被这一句话老实话给逗笑了,也有两位神情不虞暗暗皱眉的,大概是觉得乡下丫头太没规矩了吧。
李继祖看了眼两位先生,解释道:“先生,这位是同村的郑家姑娘,与郑文杰乃是堂兄妹,她家中还有一个五岁的弟弟,十分聪慧,短短两个月就学完了《千字文》,听说想参加今年书院的入学考试,进书院读书。”
没想到这个事情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继祖都知道了,肯定是狗蛋跟他说的。
云萝眼睛微亮,也连忙接过话来问两位先生,“二位先生,今年入学考的日子定了吗?具体都会考些什么内容?我弟弟已经学完《千字文》和大半的《蒙求》,接下来该学哪本书?考试的时候还需另外再准备些什么东西?”
这些虽然都可以问栓子,问李三郎,问李继祖,甚至问袁承也行,但眼前就有书院的先生,问他们岂不是更好?
两位先生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小丫头,对她的弟弟也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好奇。
年纪稍长的申先生率先说道:“书院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仅仅熟读蒙学还远远不够,你弟弟才五岁,倒不如先送他去私塾学两年。”
可本姑娘真不放心把郑小弟交给郑丰年来教导!
她抿了下嘴角,目光清澄而认真,说:“不只是熟读而已,我弟弟现在能把《千字文》完整的默写出来,《蒙求》也能默写大半。”
申先生顿时“嘶”了一声,“默写?”
这默写和熟读可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能默写《千字文》就说明至少完全学会了一千个文字,加上大半部《蒙求》,若不参加科举,只日常使用的话,竟是足够了。
云萝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蒙学那几本书不就是用来识字的吗?若连默写都不会,哪里能说是学会了?
那位张先生也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弟弟现在何处?可否唤他过来?”
天知道他跟着狗蛋跑到哪里玩耍去了!
云萝转头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说了句“先生稍等,我去找他”,然后大半个脑袋就缩回了窗户下面,只露出头顶的那个鬏鬏在窗台一晃而过。
并没有等多久,郑小弟就被云萝拉了过来,身着粗布短褂,挽起的两只裤腿因为跑了一路而一只高一只低,衣摆还打湿了一大片,满头大汗,整个人都在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云萝这次没有趴窗口,而是进入堂屋走到了西次间的门口,问道:“二位先生,我们能进来吗?”
屋里正在谈论的话题再次停顿了下来,里面的几人齐刷刷的转头看向门口的小姐弟两。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文彬的身上。
文彬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不由得往云萝身边贴近了一些,然后瞪大眼睛看了回去。
还是申先生先开口,朝两人招手道:“进来吧。”
然后他看着站到了他面前的文彬,语态和善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郑小弟先看了云萝一眼,然后才回答道:“先生,我叫郑文彬。”
“郑文彬?这名字好。”没想到乡下的小子还取了个甚是文雅的名,不过想到李继祖刚才说的郑文杰是他们的堂兄,也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道,“听说你已经学完了《千字文》?”
“是的先生!”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外面的村民,渐渐的围过来瞧热闹,越聚越多。
文彬还在跟先生问答,一开始是申先生,后来张先生也加入了进来,甚至是极为活跃的学子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考较郑小弟。
从开始的背诵《千字文》到后来的随意抽取一句来答出上下句,再从单字单句的默写到释义,郑小弟都几乎对答如流,不过在考较到《蒙求》中的内容时,他尚且有些生疏,难免思考许久还回答错了。
可即便如此,看着眼前这玩得跟个泥猴子似的五岁小童,仍止不住的惊叹。
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衫少年扼腕叹息,“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千字文》中的些许知识我都有些模糊了,竟快要比不上刚开蒙的孩童!”
他身旁年长些的学子当即笑道:“幸好先生没有答应你去参加童生试,不然岂不是丢了整个书院的脸?”
屋里热闹,屋外的村民也是议论纷纷,掐着时辰过来的郑文杰刚一进门就听了满耳朵,不由得变了脸色,垂着身侧的双手紧紧的握起拳头,好不容易才忍下了掉头离开的冲动。
不过是个五岁的小童,会念几句《千字文》罢了,怎么竟还成了神童、文曲星下凡?真是可笑至极!
栓子这时候从他的身后进门,见他站在门口挡住了路,便问道:“郑师兄,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屋里的那位扼腕少年耳朵一动听到了动静,转头也看到了外面的两人,忙挥手喊道:“郑师兄,杜衡,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亏的这里还是你们的家乡,竟反倒让远道而来的我们等了许久。”
两人一起进了屋,先一起朝两位先生行礼,然后栓子才对那少年说道:“李师兄也是我族兄,今日宴客我自该尽些许力气,倒是让嘉荣久等了。”
那嘉荣一手搭上栓子的肩膀将他拉了过去,又指着文彬说道:“这小孩甚是聪慧,小小年纪竟已将《千字文》学了个透彻,想当年,我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晓得拉弓射鸟呢,我祖父天天追着我要我念书,真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栓子看了眼文彬,又看一眼云萝,然后笑着说道:“文彬确实聪明伶俐,现在正为腊月的入学考试专心读书,说不定明年就成了我们的小师弟呢。”
文彬听到这话,忍不住咧开嘴嘻嘻笑了起来。
郑文杰站在边上,冷眼看着这位堂弟和一屋子的欢声笑语,脸色略显阴鸷。
在他完全不曾留意的时候,这个往日只配仰望他的堂弟突然间成长为了另一个样子,竟得到了两位先生的称赞,这是连他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归根结底,全是因为分了家,才让他有了这样大的心思竟妄图以五岁之龄考入书院读书!
文彬在里正家被书院的先生考较功课,还得了两位先生的指点,此事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白水村的每一个角落,村民们都在说郑家好风水,尽出读书人,而小胡氏看着自家的学渣儿子,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晚上,里正家吃完第二顿酒席之后所有人都再次忙活了起来,把桌凳碗筷盆全都收拾起来运送到郑大福和郑二福、以及附近的邻居家中,为明日的第二家酒席做准备。
忙忙碌碌一直到深夜,云萝他们才与姑婆、姑丈告别回到了家中,刘氏扶着腰神情还有些亢奋,等到洗漱完毕,关门睡觉了,她终于忍不住的问起了白天的事情。
郑丰谷坐在桌边,听着刘氏和文彬母子两的一问一答,脸上也不自觉的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对于送儿子去读书的这个事情越发的上心了。
嘀嘀咕咕的直到孙氏在上房打开了窗对着这边骂了起来,才逐渐平息,云萝躺在窗户边上,还听到隔壁三叔嗤笑了两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了句,“瞧把他们给酸的,寻常人家若是孙儿、子侄有出息了,那真是高兴都来不及。”
是啊,寻常人家高兴都来不及的事情放在这里,却是刺了不止一个人的心。
夜万籁俱寂,二十的月亮缺了一块,高高的挂在天上也给大地洒下了淡淡的光辉,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沉入睡梦之中,为明日的劳作养精蓄锐。
云萝翻了个身,忽然惊醒过来。
屋里安安静静的,连郑丰谷的呼噜声都轻浅,间或听见文彬的几声梦呓,刘氏和云萱的呼吸轻缓平静,没有丝毫异常。
云萝灵巧的爬了起来,悄悄将窗户推开一点。
月亮已西沉,斜斜的照在对面东厢的门窗墙壁上,将靠着墙壁摆放的那根扁担投射出一片暗影,正在轻轻的颤动。
隐约有马蹄声从村外进来。
云萝从窗户滑了出来,趴在地上侧耳倾听,一、二、三……六匹马,还有一辆马车。
他们从村外进来,一路往村后去了。
云萝脸色微变,也顾不得回屋把鞋子穿上,直接赤着脚悄无声息的跑到了围墙下,翻墙而出,然后顺着马蹄声追了上去。
夜半马蹄声,还是在这个小村子里,实在是让她不安得很。
她抄着小路跑得飞快,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隐约的火把光芒。那里已经出了村,再往前就是刘阿婆的院子了。
顿时心中咯噔,越发的不安。
这个时候,忽然从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手来,将她一把扯了过去。
她心里头一惊,同时将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朝着对方刺了过去,却被对方格挡了一下,反手抓上她的手腕。
那是一只极其粗糙的大手,刮得她肉疼,而她的手腕一落进他手中就灵活的扭转,瞬间脱困并再次捅了过去,
然后,她听见了“嘶”的一声,手上的动作顿时一停,“师父?”
“嘘~小丫头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外面来干啥?”
云萝默默的收回了将要捅进傅彰腰侧的小刀,若无其事的说道:“我听到马蹄声,好奇就出来看看。师父你在这里干嘛?”
傅彰心有余悸,唯有用力的揉了把小徒儿的脑壳,将她本就因为睡觉而有些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若换一身衣裳,真是活脱脱的小叫花子。
“小小年纪,好奇心不可这么重!”他嘴上教训了一句,下一秒却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藏身在黑暗的阴影之中朝那边摸了过去。
他也晓得他的小徒儿跟村尾山脚下的那个刘婆子关系甚好,若是不带着她过去瞧瞧情况,小丫头是绝对不会乖乖回家去睡觉的。
“你这丫头,出来也不晓得要把鞋穿上,路上脏兮兮的,你就算不怕被石头割伤了脚,难道也不怕踩到了狗屎吗?”
黑暗中,云萝的脸色微僵,下一秒抬起两只脚在他的衣服上面蹭了两下。
傅彰嘴角一抽,真想把这不尊师长的孽徒扔出去!
一边嫌弃着,一边两人迅速的靠近村尾小院。
他们可说是紧随而至的,但当他们来到小院附近的时候却发现刘阿婆正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引领下出了大门。
这中年男子风尘仆仆,但身上那藏青的锦袍即便蒙了灰仍可见价值不菲,尤其是一身气质,文雅中带着多年身居高位的威严,显然身份不低。
但他此时却伴在刘阿婆的身侧,甚至还落后了半步,神色中也十分的恭敬。
大门外,五匹高头大马围着中间的一辆青蓬马车,四名侍卫各举着一个火把站在大门两侧,一起簇拥着刘阿婆往马车走过去。
这情形实在古怪得很,云萝一直知道刘阿婆的过往不简单,但眼前这些半夜过来的人对她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在刘阿婆将要登上马车的时候,云萝终于忍不住的出声喊了句,“阿婆!”
那四名侍卫霎时将视线转了过来,手已经握上了刀柄,一瞬间有淡淡的冷意从那边迸射而来。
刘阿婆和那名中年男子也转头看来,看到了被傅彰抱着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云萝。
看到云萝,刘阿婆愣了下,那张向来冷肃得有些可怕的脸上此时却有惊颤夹杂着恍惚,看着云萝好几瞬才反应过来,想到她大概是听到动静才匆匆跟上来的,不由得脸色也微微的缓和了些。
云萝坐在师父的手臂上面朝他们靠近,目光从中年男子转到四名举着火把的侍卫,最后落到了刘阿婆的身上,“阿婆,他们是什么人?你要去哪里?”
刘阿婆脸上的些许和缓不过是浮动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冷肃的模样,也没有要回答云萝的问题,只说:“我要出趟远门,归期不定,这院里的东西你要用的话自个儿取便是。”
然后低头钻进了马车里面。
云萝轻蹙了下眉头,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五个人,四名侍卫在知道没有威胁之后对她视而不见,倒是那中年男子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弯腰朝马车里询问道:“母亲,可以走了吗?”
“快走吧。”
云萝微微睁大了眼睛,母亲?
火把的光亮随着马蹄声飞快的远去,在云萝惊讶的时候,傅彰也不由得皱眉沉思:刘婆子竟然有儿子!而且她的这个儿子怎么瞧着这样面善?好像他曾在哪里见过。
傅彰的疑惑并没有告诉云萝,他见这里没事了,就把不乖乖睡觉,半夜跑出来凑热闹的徒儿送回了家,亲眼看着她翻墙进去之后才转身回到了他自己的小破院。
次日,云萝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去了村尾的小院,推开只是随手关闭的大门,一进去就看到院子一角在咕咕乱叫的几只半大鸡。
刚捉来的时候她亲自数过,有八只鸡崽子,现在辛辛苦苦养到半大,有个一斤多毛两斤重了,却只剩下了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皆都蔫蔫的。
她从廊下的缸里抓了几把米糠放在鸡食盆里,又从外面割了一把鲜嫩的草撒进鸡圈,围观了一会儿三只鸡吃食,迟疑半晌还是进堂屋里去转了一圈,果然在桌子上找到了一串钥匙。
大门的,堂屋的,甚至是她卧房里几只箱子的钥匙,都放在桌子上了。
云萝把带锁的箱子和门全都锁好,又找了个妥当的地方仔细的把钥匙藏起来,然后才只带了一把大门的钥匙退出院子,关门,上锁,贴身藏好钥匙,最后转身回家。
家里正热闹,虽然灶上的事都放在虎头家,但这边院子里也摆了几张桌子,此时已近中午,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聚了许多人,连姑婆和袁家姑丈都坐在堂屋里陪着村里极为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叙话聊家常。
几个同村的小姑娘围着云萱在西边屋檐下叽叽喳喳的说话,“萱姐姐,你的手臂好了吗?”
云萱抬了下手,笑盈盈的说道:“还没能,六爷爷说至少还得再养上两个月。不过伤口已经结痂,做些轻便的动作倒是无碍了。”
另一个年长些许的姑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道:“这就好,当初留了那么多血呢,可是把人给吓坏了,都说你这手臂好不了啥的,六爷爷既然叫你养着,你就安心歇着,可别着急干活。”
“是呢是呢,我奶奶都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小萱你至少得养上一百天才行,不然以后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云萝远远的站了会儿,跟这些村里的姑娘,她其实向来都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平时也极少一块儿玩耍,现在见她们跟二姐聊得热乎,她也没想挤进去凑热闹。
在院子了看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人,想了想就转身出了门。
门外有马车踢踢踏踏的停了下来,坐在车辕上的大麻子脸跳到地上先将马车栓在路边,然后转身掀了帘子朝马车里唤道:“到了,都下车吧。”
首先见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穿一身翠绿的裙裳低头钻出了马车,头上一根金钗闪闪发亮,腕上的两个玉手镯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扶着大麻子的手慢悠悠的落到了地上,颇有几分袅袅婷婷的意味。
此二人,正是云萝那位许久不回娘家的大姑郑玉荷和大姑父陈大。
在郑玉荷的身后,又陆陆续续的跳下了三个孩子,陈家旺和陈家福、陈家满这一对龙凤胎,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他们下了马车之后先转头四顾着打量了一番,脸色各异,但都带着相似的倨傲,似乎很是看不上这个乡下地方和那些吵吵闹闹的乡下人。然后他们在郑玉荷的带领下目不斜视、浩浩荡荡的进了大门。
云萝站在门边,面无表情的目送着他们进了院子,眼中的神色却略有点古怪。
她的这位大姑母竟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是没看见站在门边的她,还是看见了却压根没认出这是她的亲侄女,又或者是不稀罕搭理这个穷酸侄女?
“听说姑母回来了,早就想来拜见您,却铺子里实在忙碌一直都抽不出身来,侄女儿先给姑母和姑父赔罪了。你们三个,还不快来拜见姑婆和姑丈?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堂屋里传出郑玉荷掐着嗓子故作娇脆的声音,细细尖尖的有点刺耳朵,云萝站在大门口忍不住抬手揉了下耳廓,然后出门找人去了。
她也没兴趣转头回去拜见这位大姑母,那就当是啥都没看见吧。
第108章 被排挤的学渣
云萝在河边的浅滩上找到了正挽着裤管低头摸蟹的文彬、虎头,还有袁秀才。
除这三人以外,周围还散落着好几个同村的孩子,从四五六岁到十三四五岁,年龄的跨度还真有点大,吵吵闹闹、叫叫嚷嚷的。
“哎呦喂,好大一只!”袁秀才突然大喊了一声,右手上还抓着刚翻开的石头,左手就迅速的往水里按了下去,下一秒捏起一只张牙舞爪的溪蟹,黑褐色的背壳足有婴儿的手心大,在溪蟹之中也算是少见的大块头了。
文彬和虎头迅速的围拢了过去,看着这只大螃蟹,又是欢喜又是羡慕。
里正家的狗蛋也淌着没到脚踝的水走了过来,看看元秀才手上的大螃蟹,又低头看看挂在他自己腰上的竹篓子,唉声叹气的说道:“我怎么就找不到这么大只的呢?”
袁秀才得意的一笑,捏着大溪蟹在周围小伙伴的眼前晃了一圈,然后分外利索的扔进了他拖在腿上的竹篓子里。
李狗蛋扒着他的竹篓子看了几眼,“袁表哥,你咋捉了这么多?”
袁承更得意了,嘴上却谦虚的说着:“运气好,运气好。”
这位新晋的秀才公显然是在乡下玩耍得颇有些乐不思蜀了,上山打猎,下水摸蟹,前天他还在田沟里拦了半篓子的泥鳅和手指头大的小鱼,太婆亲自动手将小鱼和泥鳅清理干净后裹了面粉下油锅炸出好大一盆,吃得袁秀才更来劲了。
反正吧,自他从府城考试回来,就再没见他把书本捧在手心里过,跟躲在屋里埋头苦读的郑文杰简直是两个极端。
“三姐!”文彬看见了站在岸上的云萝,当即兴奋的把腰上的小竹篓捧了起来说道,“我摸了好多螺蛳。”
云萝看着他那个滴滴答答落水的竹篓,轻挑了下眉头,“有螃蟹吗?”
他低头看了眼竹篓子,又笑嘻嘻的说道:“有三只。”
他这两天跟着虎头和袁承都快要玩疯了,对这个初见面的袁表哥从生疏到熟悉再到亲昵也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尤其当得知这位表兄不仅玩得好,读书更好的时候,那崇拜更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云萝并没有要把他拦在家里专心读书的打算,更不阻拦他的玩耍,毕竟高三生还有周末呢。
她脱了鞋,也踩进了浅水滩里。
玩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玩到云萱找了过来,说是要开席了让他们赶紧回家去,河边的孩子们才三三两两的窜上岸,甚至有的连鞋子都不穿,拎着篓子赤脚的飞奔回了村里。
“三姐,你的脚咋受伤了?”
文彬忽然指着她的左脚喊了一句,顿时把旁边虎头和袁承的目光的吸引了过来,也一眼就看到了她左脚外侧靠近脚后跟的地方开了道口子,皮肉外翻已经被水泡得发白,在她肉呼呼白生生分外秀气精致的小脚上面分外刺眼。
云萱紧走两步在她身边蹲下,皱着眉头说道:“咋这样不小心?定是在水里被石头割伤了。”
云萝看了一眼,将脚丫子往裤腿上蹭了两下后直接套进鞋子里面,并不在意的说道:“没事,都不疼了,过两天就连伤口都不见了。”
这却并不是刚才在河里被石头割伤的,而是昨晚赤脚出门的时候伤的,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割伤,她倒是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乡下人,手上脚上的多几个伤口并不是多大惊小怪的事情,云萝说没事,云萱瞪了她一眼之后也就撇开不再提了,只领着他们回家去吃午饭。
酒席自然是极丰盛的,每一桌都摆出方方正正的九大碗,炖到酥烂的猪肉,黄澄油亮的兔肉炖芋头,鲜香扑鼻的老母鸡炖干菇,酱褐色的炖鸭,一条足有三四斤重的大鱼被酱油沁透成黑褐色,黄橙橙的鸡蛋,肥嘟嘟的扣肉,连绿油油的青菜上面都浮着一层晶亮的油,看得来客还没坐下就忍不住的大咽口水。
每桌九大碗,竟是七荤二素,一整年都难得吃上点荤腥的村民们盯着那飘在两碗素菜上面的大片油光,都不好意思说这是素菜。
孙氏神色僵硬的与赵老太太和郑七巧坐在同一桌,看着眼前这极为丰盛的一桌菜,简直是挖心挠肝般的疼痛,就好像被别人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这得花多少银子呐?有这银子摆酒席给外人吃,还不如给了她也能给她家玉莲多置办一些嫁妆!
郑七巧不着痕迹的瞥了她一眼,尽管什么都没有说,但只看大嫂的脸色就不难猜出她此时的心思,不由得神色略淡,转头就跟身旁的五太婆搭话说道:“五婶,我这么多年也没能回娘家,这次回来,却是许多人都不认识了。”
五太婆眯着眼笑,说道:“可不,这一晃就快三十年过去了,在你回来前,你娘还常念叨着不晓得今生还能不能再见着你这个闺女,可好真就回来了,我瞧着你娘这些日子的精神头都足了许多。”
这五太婆是郑家仅剩的跟赵老太太同辈的老太太了,也正是郑满仓的亲祖母。
不过她虽辈分大,年纪却并没有比郑大福他们大上多少。
隔着两个位置的里正媳妇也凑趣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多住上些日子,定要住到让大娘嫌弃了才够本!”
一句话将隔壁几桌的人也都逗笑了,又有个与郑七巧同辈的阿婆笑道:“这可不妙,他姑回来了,大娘不晓得有多稀罕,要真等到她老人家嫌弃了,袁姑爷怕是要着急了。”
顿时一阵哄笑,唯有孙氏暗暗的撇了下嘴角,低头一门心思的挑着肉往自己碗里夹,也不跟人搭话。
旁边桌上,袁姑丈侧过身来笑着拱了拱手,说道;“恐怕还真得打扰岳母和二位舅爷,还有诸位乡邻不短的日子,若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诸位看在好歹也是同村的姑爷的份上,多多恕罪。”
周围又是笑成一片,郑大福亦是眼睛一亮,忙问道:“妹夫这是打算回乡落根了?”
郑二福也将目光转了过来,不禁有些期待。
他父亲去得早,母亲一人要拉扯他们三个长大,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日日夜夜的刺绣,几乎把腰都给坐坏了,他其实从小是被姐姐照顾着长大的,虽是同父异母,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却是比亲姐弟也不差什么。
袁姑丈摸了把胡子,笑呵呵的说道:“家里暂且交给你那两个外甥打理,我们老两口也能稍稍放下些心来,加上承哥儿这次考得不错,就想暂留在这边,看能不能想法子送他进江南书院里去求学读书。”
同桌的里正轻轻抽了口气,惊叹道:“江南书院可是咱江南顶顶好的书院,就是放到整个大彧去,也是排在最前头的,每年都不晓得有多少书生学子不远千里的前去求学。”
袁姑丈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我前些日子趁着承哥儿在府城考试的时候也到处走走打听了一下,倒也探听了些许消息。每三年的乡试之后的三月左右,江南书院将会有一场入学考试,只接受有举人功名的学生报名,而另外的两年的冬月底还有一场小考,专门为江南各府的院试前三名而设。不过,据说那考试极难,即便是各府的秀才案首也未必能一次就考过。”
毕竟江南书院主要还是招收举人之上的学生,为每三年的会试春闱做准备。
大彧的书院也是等级分明的,从小镇到县城在到府城,开蒙进私塾,开蒙后镇学,童生或秀才后进县学,中了举人后进府学,而江南书院其实就是越州府的府学,只是他名气太大,江南的其他府甚至是江南外的许多学子都闻讯而来,以能进入江南学院为荣。
这里不仅有名满天下的大儒为师,还有各方英才汇聚一堂。
据说,一旦进入江南学院,也就相当于是大半只脚踏在了春闱的红榜之上。
当然了,这里说的书院在某种意义上都算是官办的,而除此之外,各地还散落着许多别的大小书院学堂,其中也不乏有学富五车的名师和声名鹊起的书院。
比如越州府就有一家万鸿书院,乃是几十年前由致仕的翰林学士万裕一手创办,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其声名和成就直逼江南学院,也是许多落选江南书院的学生的首选之处。
而听了袁姑丈的话,郑二福也是若有所思,斟酌着说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李三郎在上一年也去考了,可惜未能考中。”
袁姑丈顿时笑道:“是了,竟是忘了李家三郎也是去年的案首,定是有些经验的,正好让承哥儿去问他讨教一番。”
隔了几桌的另一张桌上,袁承正巧和李三郎凑在一起嘀咕,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听见袁承轻呼了一声:“哎呦喂,这岂不是比考秀才难多了?!”
李三郎露出一个略有些憨实的笑容,不过想起去年的那场江南书院的入学考,却仍有些心有余悸,微蹙着眉头说道:“何止,我听几位学长师兄们说,那难度也就比秋闱稍微低了一点点。”
袁承不由得咋舌,“这岂不是说只要能考入江南学院,考个举人都不在话下了?”
李三郎心有戚戚的点头,“但凡是能以秀才之身考入江南学院的,就没一人过不了秋闱。”
袁承仰头畅想了一下这美好未来,当即双眼亮晶晶的对李三郎说道:“三哥,你今年还要去考吗?同去同去!”
李三郎也被他这兴致给感染了,咧嘴一笑,说:“自然是要去的!”
同桌的李继祖有些羡慕,但也仅仅是羡慕而已,听到两人的谈话,也不由得说道:“如此就先在这里预祝二位能顺利考入江南书院了。”
袁承笑嘻嘻的挥挥手,“好说好说,承李兄吉言,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李三郎则谦虚一些,只挠着脸颊有些羞赧的说道:“也不过是去涨一些见识罢了,可不敢奢望真能考过。”
袁承顿时“唉”了一声,“三哥你咋能这样灭自己威风?把气势拿出来,相信自己一定能考过的!”
短短几天,袁秀才倒是连本地的口音都带上了。
李三郎微微红了脸,他还真没这自信,想想去年各府新晋的加上历年的院试前三名,浩浩荡荡上百名学子却仅有五人被录取进了书院,简直可怕。
虎头陪坐一边听得晕乎乎的。
左边,袁表兄和李三哥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对面,继祖大哥也一心探讨学问,堂兄郑文杰阴沉着脸好似谁谁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转头想去找他的好伙伴栓子说话吧,却见栓子和他旁边那位昨日才与袁表兄相识,今日就特意请假逃课过来吃酒席的嘉荣一起,正双眼发亮的看着袁承和李三郎,连个眼风都不往他这边扫一下。
虎头不由得扼腕,他一个学渣为啥要想不通的凑过来跟这些读书人坐一桌?
郑·学渣·虎头唯有找跟他同坐一条长凳的小堂弟寻求安慰,“文彬啊,你想吃啥?我给夹!”
“谢谢虎头哥,我自己夹就行了。”
听到虎头的声音,那位叫嘉荣的少年略略把注意力偏移了过来,拿起筷子就将离文彬最远的那碗扣肉夹了好大的一片塞进文彬面前的碗里,“小孩子就要多吃肉,这样才能长得快!”
文彬当即道了声谢,又不由得好奇的问道:“嘉荣哥哥,你也是书院的学生吗?”
嘉荣挺了挺身板,“那当然,我跟杜衡是同年同窗的同学!我两关系可好了,就连开蒙读书我们都是一起的。”
文彬懵懂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和栓子哥哥也是一起考进书院的吗?书院的考试难不难?都考些啥?”
虽然昨天就问过两位书院的先生了,可遇上书院的学生,他还是忍不住的又问了一遍,似乎多问几遍就能让考试变得更简单轻松一些。
嘉荣往这边斜过身子,一点都不嫌弃这是个五岁的小娃娃,叨叨叨的就跟他细细说起了书院里的各种事情,并不只限于入学考试这一件事情,文彬也听得格外认真,不时发出“哇”“哦”的几声惊叹,连肉都顾不上吃了。
学渣虎头:(╯‵□′)╯︵┻━┻
云萝坐在隔了几桌的另一桌上,跟云萱和云桃、云蔓一起,同桌的还有郑云兰姐妹,小姑郑玉莲和大姑家的表妹陈家满,云梅被夹在云桃和云蔓之间,小小的个子几乎整个人都藏在了桌子底下。
这里的气氛也泾渭分明,尤其郑玉莲自觉她自己是长辈,却跟一群侄女坐在一桌,要不是担心小兰和家满性子软和会被云萝她们给欺负了,她才不会凑到一桌来呢!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的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李三郎在的那边,虽然她觉得当日来她家的那位公子更俊俏更贵气,只是站在那儿就是在一道美景,实在是让她怦然心动,似乎李三郎也算不得啥了。
可真见面了,她就忍不住的关注李三郎,又觉得那位公子大概不是她能高攀得上的,而且自那日之后就再没能见面,估计想了也是白想,那凑合一下李三郎也极好。
云蔓自然是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落到了那边,不由得轻蹙眉头,心里甚是不得劲。于是往长凳的一端挪了挪,正好挡住了郑玉莲的视线。
“你干啥呢?大姑娘家家的都不晓得好好坐着!”郑玉莲视线被挡,话顿时就不过脑子的嚷了出来。
云蔓心里头憋了一口气,霍然抬头冷冷的瞪上了她。
郑玉莲被她这一眼瞪得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羞恼,竟直接伸着筷子朝对面的云蔓戳了过去。
这下,把周围几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还有轻呼着朝云蔓喊“小心”的。
“咔”一声,郑玉莲戳到半途的筷子忽然被另一双筷子给夹住了,她挣了两下竟挣不脱,更是恼羞成怒,转头就朝着云萝吼道:“没规矩的东西,还敢对长辈动手,放手!”
云萝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也不知道在场的到底是谁更没规矩。
云蔓已趁着这个时候站了起来,眉头紧蹙,气得小脸通红,“小姑,我哪里得罪你了要被你几次三番的欺辱?我念着你是长辈从不曾对你不恭敬,可你也莫要得寸进尺!”
旁边桌的一个大娘将云蔓拉到了长凳外面,看着郑玉莲说道:“玉莲啊,这好好的吃着菜呢,你干啥突然跟蔓儿动起了手来?筷子细细尖尖的可不能这样戳人,若是戳伤了脸甚至是眼睛,可咋好?”
郑玉莲被说得越发面上无光,张嘴就呛了回去,“谁要你来多管闲事的!”
那大娘顿时也被气了个倒仰,旁边的大婶大娘大姑大姐们亦是对着郑玉莲指指点点,早就晓得玉莲在家里十分娇宠,性子也有些率直骄傲,可听说总是没有亲眼所见甚至是亲身经历来得体会深刻。
虎头眼见着亲姐又被郑玉莲欺负了,顿时跟个牛犊子似的冲了过来,手上抓着的筷子都没有来得及放下,正好当了武器学着郑玉莲的样子将筷子直戳到了她的手背上。
“虎头!”“玉莲!”
同时响起几声惊呼,郑二福、郑丰庆、小胡氏和郑大福、孙氏以及郑玉荷都快步围了过来。
别看筷子只小小的两根,轻轻一折就能折断了,虎头用了大力气一下子戳到手背上,却是戳得郑玉莲尖叫了一声,一把撒开筷子将手缩了回去,左手捧着右手低头一看,就见手背上血红的两个细圆印子,中间已破了皮正渗出淡淡的血丝,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周围一圈就泛起了青紫色,焦灼般的疼。
郑玉莲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孙氏冲了过来,捧着小闺女的手也是心疼得眼泪汪汪,抬头便朝虎头责难道:“小小年纪倒是好狠的心肠!”
虎头还反手抓着筷子,丝毫不惧的怼了回去,“她刚才还想拿筷子戳我姐姐的脸呢,怎么,她的手比我姐姐的脸还金贵!?”
孙氏目光一虚,下一瞬仍理直气壮的说道:“不是没戳到嘛!”
虎头撇嘴不屑道:“那是因为被人拦了下来,可不是她自觉不对停了手。”
于是孙氏瞪了云萝一眼,似乎觉得她竟然拦下小姑,简直是里外不分、不识好歹。
云萝也看了她一眼,却并没心情跟她纠缠吵嘴。
不管最后吵输还是吵赢,她一个当孙女的竟然跟亲奶奶吵架,这总是不对的。
郑大福此时也到了跟前,瞪了眼孙氏,瞪得她不由心虚的撇开目光,然后才朝郑玉莲训斥道:“既然不能好好吃饭,那就别吃了,现在就回屋去!”
郑玉荷站在他身边劝慰道:“爹先别生气,事情究竟咋回事还不晓得呢。”
小胡氏本来还想训自己儿子两句,可一听到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大姑这话是啥意思?小姑拿筷子来戳我家蔓儿,敢情还是我们的不对?”
郑玉荷拿帕子抿了下嘴角,正好掩饰嘴角那轻蔑的一撇,随后笑道:“嫂子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才离得远,又没时刻注意着这边,都不晓得究竟是咋发生的这事儿,玉莲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就动起手来吧?”
原本坐在云桃和云蔓中间的云梅仰着脑袋,神情有些懵懵懂懂的,不过大姑母的话她倒是有点听懂了,就说道:“刚才蔓姐姐往边上坐了些,小姑就说蔓姐姐不晓得好好坐,拿筷子戳了过来。”
小女娃的声音稚嫩软糯,主要意思却都说清楚了,郑玉荷的脸色顿时一僵,围观的村民不由得脸色各异。
他们低头瞧着这三个小姐妹并排坐的长凳,都觉得云蔓往边上坐一些,多让些空地给中间的小堂妹,这不是再正常也没有的事吗?又不是坐姿不端啥的,咋就没好好坐了?
再说了,就凭云蔓的教养,你让她坐姿不端说不得都是为难了她呢。
但有那站郑玉莲身边身后的人却渐渐的发现了问题,似乎从他们这里往斜对面看正好能看到几个读书人的那一桌呢,可若是对面的云蔓往凳子外头坐一些,却正好挡住了视线。
最是心思灵活的几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郑玉莲中意李三郎的事早在她第一次跟云蔓在外头吵架的时候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这段时间因为郑玉莲被禁在家里,又有了说亲的风声,才逐渐的平息一些,可经此一事,怕是又要掀起新一轮的八卦热潮了。
第109章 郑云兰的幸福生活
郑玉莲又被郑大福责骂禁在了家里,可村里的风言风语却依然迅速的洋洒了开来,刚刚被村里出了两个秀才这事儿给压下去的那些八卦也被再次的挖了出来。
接下来的许多天,郑大福的脸色都是黑的,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脸都被他最宠爱的小闺女给丢尽了。
酒席上出现这般不和谐的一幕,还惹来了全村人看笑话,作为此次酒席的主人家,袁姑丈倒是并无丝毫怨言,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大舅兄,可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终归是给袁承得中案首的大喜事沾上了一点阴影。
时间迅速的进入了九月,离云蔓出嫁只剩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虎头家里所有人都忙了起来,连姑婆和姑丈都跟着一起搭手帮忙。云萝家的新房子也终于全部完工,在完工的那天整了顿丰盛的饭菜邀请匠人师傅和帮工的几个村民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等新房子晾一晾,再选个黄道吉日入住了。
郑丰谷还得照顾田里的庄稼,刘氏就带着儿女们天天往新房子那边跑,挺着个五月有余的大肚子忙上忙下的将新房子的每一个边角缝隙都清扫干净了,还丝毫感觉不到疲累,只有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这建在村口的新房子,因为宅基地的面积小,所以除开西边的一排屋之外,正房三间一明两暗都不大,堂屋稍稍宽敞些,两间卧房都不足十尺见方,堂屋待客,左右两间靠东的是郑丰谷和刘氏的卧房,靠西的那间对着院子开了两扇窗,预备着留给文彬,将来读书写字都能亮堂些。而为了让院子尽可能的大一些,东边的一排两间屋真的是极为狭小了,放下一张床,就只剩一个走道了。
为了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云萝是死活不同意两间打通成一间,并一再表示她对房间的大小一点都不在意,能放下一张床就够了。
西边的那一排三间是预留着要开小铺子用的,所以除了进门第一间做灶房的窄一点外,另两间还打通成了长长的一间,除开炉灶还能挤挤挨挨的摆上几张桌子,地上也整整齐齐的铺了青砖。
不止那三间,其实每一个屋里都用青砖铺了地,这让郑丰谷和刘氏一度十分咋舌和心疼,都觉得花这银子还不如存着给文彬将来读书用呢。
可真铺上了之后又禁不住的十分欢喜,毕竟这可是连老房子里都没有的排场呢,用青砖铺了地,日后哪怕是下雨天也不会把屋里弄得泥泥泞泞的了。
也就多花几两银子的事,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卖葡萄酒挣了百多两银子,稍稍多花一些,还能少些人琢磨惦记。
云萝对他们的这个想法非常满意,之后还撺掇着郑丰谷拿出剩下的银子来置办田地。
这个时代,田地永远都是不会嫌少的。
郑丰谷自是心动不已,可想到还要送儿子去读书,就又有些犹豫了。文彬若真能进入书院,一年光是束脩就得十两银子呢,若考不过,那去学堂读书也同样的花费不少。
“爹,造房子花了多少银子?”
“三十……三十六七两吧。”说出这个花费,郑丰谷自己的不由得咋舌,他真是做梦也没有想过他还能造出这么……这么贵的房子,大块的条石垒地基,青砖砌墙,黑瓦盖顶,还把几间屋子都铺上了青砖地面,这这这简直跟地主老爷家的房子似的。
其实他一开始的时候,只想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够了,自己垒起泥墙,盖上茅草也是极好的。黄泥、茅草都不用花钱,自己垒还能省下工钱,算来算去只需几两银子就够了。
郑丰谷想着想着就想多了,转头打量着干净整洁的新房子,既欢喜又感慨不已。
这都是多亏了他的小闺女啊!
云萝却不知道他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想到了那么多东西,只扳着手指头说道:“咱本来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减去造房子和这些天的花费之后,应该还有一百多两。我听说上等的良田是一亩十八两银子,花九十两添上五亩还剩下二十来两银子呢。而多了五亩良田之后我们家一共就有十二亩田了,省吃俭用的一年也能攒下不少钱吧?”
郑丰谷越听越心动,最后却仍摇头说道:“哪里就正巧有上等的良田可买呢?还得在附近不能太远的,不然照顾都不方便。”
“没上等的,中等的也行啊。”
郑丰谷砸吧了下嘴,转身扛着锄头出门,并将这个事情自个儿默默的考虑了起来。
其实,只要是田,下等田他也想要,毕竟下等田只要十两银子,精心的伺候上几年,说不定下等田就会变成中等田,总好过自己开荒出来的劣地。
云萝很快也被刘氏拉着出了门,在把新房子里里外外的都打扫干净之后,她最近又有了个新活计——从河滩里捡来大小相似的小石头,在院子里纵横的铺出几条窄窄的石子小路。
干了两天,云萝就不禁为她当日的一时嘴快而懊恼不已,可看着刘氏忙忙碌碌的不见疲累反而越发精神奕奕,她拒绝干活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无奈,她最后领了个和文彬去河滩里挑小石头的任务。
“三姐你看,这块石头又圆又滑。”文彬忽然握着一块他掌心大小的石头给她看,之间它的其中一面呈现着玉色,比寻常石头要更滑润。
这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在河滩里寻找,总能找到几块这样夹杂着类似玉石的小石头,也不是真的什么玉石,就是看着好看些。
云萝看了一眼,然后手指向一边的篓子,郑小弟就笑嘻嘻的将这石头扔了进去,又说道:“三姐三姐,又快满了!”
捡满之后,云萝就拎着篓子回家,她力气大,这沉甸甸的满篓子石头拎着毫不费力,若非人矮腿短,她都想用挑担的大箩筐来运送石头,也省得她一趟一趟的白费了许多时间在走路上。
院子里,刘氏坐在一个草团子上低头先在地上挖一个浅浅的小坑,然后将一块一块的圆润小石头嵌入进去,用木锤子敲打结实,她的肚子凸出了很大一块,但并不影响她坐着干活。云萱的左手虽仍使不了力气,但只用右手也能把石头嵌进土里,速度只稍稍慢了些。
云萝将篓子里的石头顺着划好的线隔了跟上一堆差不多的距离倒在地上,转身就出门。
运送了这么多石头,这个本就半旧的篓子已经越发的破败,眼看着是快要散架了。
她一出门,就看到金家的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村,那车夫看了她一眼后转头朝车厢里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见车帘被掀开,金公子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笑容灿烂的朝她招手,“胖丫头!”
云萝真想甩手离开。
这商贾人家里出来的小公子怎么能这么没眼力见的乱喊人呢?
马车缓缓的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云萝看了眼驾车的车夫,随口问了句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金公子,“你的小厮换人了?”
金公子初次到来的时候,那排场是很大的,骏马香车,身后还跟着一群的小厮护卫,不过来回的次数多了,他带的人也渐渐的变少,一直到只带了一个小厮来驾车。
其实云萝也已经很久没见金公子了,自从上次他偷了她的小野猪之后,大概是觉得心虚或者别的什么,每每来村都是避着她走,而现在,他大概是觉得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她肯定也不会再计较了吧?
金来的眼神略略飘忽了一下,然后说道:“金子有别的事,这是银子!”
银子天生一张笑脸,闻得公子介绍自己,当即朝云萝笑嘻嘻的拱手行礼,“郑姑娘好!”
跟金子倒是两个不同的性格,但瞧着却都有些不是很正经的模样,但他目光清亮,应该也不是什么心思阴暗之辈,倒是跟金子又有些不大相同。
云萝也就是随口一问,不过听说这位小厮名叫“银子”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了一眼,然后更好奇的看了眼目光游离闪烁似有点儿心虚的金公子,不明白他在心虚些什么。
金来咳了一声,低头看着她手上的破烂篓子,问道:“你这是在干啥呢?别人都是把日子越过越好,你却连个齐整些的篓子都用不起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云萝轻瞥他一眼,“自从上次被人偷了小野猪,我就连打猎的心思都没有了,又哪里来的收入置办新篓子?”
“胡说!咋就是偷了?我分明让金子给你放了银子,五两银子你想买啥……咳咳咳!”对上胖丫头幽幽的冷眼,金公子突然反应过来,话收得太猛忍不住就咳得停不下来,心里还有点委屈:他白出了一回手,到最后不仅没能吃上一口惦念已久的烤乳猪,还把金子给吓跑了。
可这事儿他真没法跟胖丫头抱怨,只能咧着嘴打哈哈意图将此事揭过去,“作坊都弄好了,小爷我今儿个过来就是想找二爷爷和里正商量一下在村里招工的事儿!”
作坊其实早就建好了,只是建好房子后还有其他的许多东西要准备,才迟迟没有开工,但村民们却全都时刻关注着那边的动静,数着日子的盼作坊开门招工。
听他说起这个事情,云萝也多了些兴致,问道:“你打算在村里招多少人做工?”
“你觉得呢?”作为合伙人,总还是能提提意见的。
无奈云萝拒绝的话说得半点不含糊,“我又没开过作坊,不懂这些事情!”
“……”谈价的时候你倒是挺凶的,一问正事就说不晓得了?
金公子被她这全然放手只等着年终收钱的模样给气得心堵,往常见祖父和父亲常因为合伙人插手过多而受气,他却觉得合伙人万事不管其实也挺让人生气的。
生气归生气,金公子也不会真想让云萝来过多的干涉作坊中的事情,又跟她扯了几句闲话之后就忙不迭的上马车进村了,一副生怕她再跟他提小野猪这事儿的模样。而云萝也拎着她的破篓子又去了河滩,继续做她的搬运工。
等黄昏时郑丰谷从田里回来,带着刘氏和儿女们回村的时候就见村子里十分热闹,村民们成群结队的凑在一起热烈的讨论着什么,见到郑丰谷他们还都纷纷热情的打着招呼,更有干脆凑了过来带着些讨好的让郑丰谷说个好话什么的。
郑丰谷起初有点懵,但很快也从旁边人的说话中明白了事情的究竟,却原来是荒地那边的肥皂作坊终于要开始招工开门了。
云萝站在后面,看着郑丰谷一脸为难的被人群包围,并没有要上前帮忙解围的意思。
先前,最难拒绝的郑丰收她都帮他拒绝了,这些乡邻总该他自己来吧?不然她就更要担心得了作坊的分红究竟是好是坏了。
所幸郑丰谷虽然一开始磕磕巴巴的,话也不那么圆滑动听,但好歹把他不能插手作坊之事的意思表达了清楚,也从人群的围困中脱身而出,闹了一身的汗。
看着快走到家门了还在不住擦汗的郑丰谷,云萝说了一句:“爹,你要慢慢的习惯这些事情,等作坊开门,生意越发红火之后,村里的人对我们会更热情的。”
一句话让郑丰谷刚擦干的汗又冒了出来,不过他虽老实,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倒没问出“为啥”来,只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面上带出了几分无措和忧愁。
文彬抓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带着些懵懂的说道:“不是也有二爷爷家的一份吗?咋都来找爹呢?”
这话倒是让郑丰谷没那么紧张了,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咋晓得他们没去找你二爷爷?都盼着作坊早日开门招工。”
因为上半年的天灾导致粮食减产,至今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存粮见了底,都勒紧了腰带数着米过日子,一边盼着秋收赶紧到来,一边盼着作坊招工能给家里添些进项。
有那去镇上甚至是县城打短工的人,回来都说今年想要找个活计都困难了许多,工钱还少,粮食却在一天天的涨价。
一家五口人还没踏进大门,就先听到了孙氏的骂声,“贱胚子,真当是多金贵的大小姐呢?还得让我个当奶奶的来伺候你!干啥啥不行的,你咋还有脸吃饭呢?”
这一听就知道是在骂郑云兰。
自从分家后被强留在了家里帮忙干活,郑云兰的地位以及一应的待遇就直线下降,她再也不是那个三言两语就能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直道乖顺懂事有大家风范的大孙女了,跟郑玉莲的关系也因为各种小矛盾而不再如先前的那样亲密融洽。
郑丰谷在大门外略停了下脚步,然后领着妻儿低头走了进去,一进去就看到云兰蹲在灶房门口剁猪草,身旁就小小的一篓子猪草,显然是不够喂两头猪吃一顿的。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的低下头去,用袖子偷偷的抹了下眼泪。
原本那个白白净净的郑云兰似乎已经不见了,现在的郑大姑娘跟家里的其他堂妹们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灰蒙。
郑丰谷和刘氏看着她这样,面上不禁有些不忍之色,但看到站在堂屋门口指着这边让骂人的孙氏,夫妻两又极有默契的看了自家的大闺女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匆匆将手上的工具摆放好,刘氏则一头钻进了灶房里去准备晚饭。
刘氏进去,云桃就从灶房蹦了出来,自觉的凑到云萱和云萝的面前,拿眼角一瞥一瞥的往郑云兰那边看,手挡在嘴边嘀嘀咕咕的轻声说道:“今日一天,大姐就割了两篓子的猪草,剁碎煮一煮也就只剩下半锅了,哪里够两头猪吃一天的?奶奶从半下午就开始骂,骂到现在就没咋停过,大姐也被骂哭了好几回。”
“说啥一天一天的轮着喂猪,这么点猪草够干啥?一天饱一天饿的,我瞧着后面那两头猪都瘦了!”对这一点,她是十分不满的,就觉得不仅吃亏,还被占了大便宜。大概是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她轻轻的哼唧了几声,有些怨念不满,还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以前她多娇贵呀!吃得好穿得好还啥活都不用她干,每次回来都只跟小姑凑一块儿嘀咕,撺掇着小姑骂人,她却站在一边当好人。现在瞧着也没啥用嘛,一天就割了两篓子猪草,连小梅都比不过。”
以前是有下面的这么几个妹妹替她把家里的活都干完了,她自然能端着个秀才小姐的娇贵架子,啥都不做还天然的能讨孙氏的欢心,现在她们都各自分家,孙氏眼前没了可使唤的儿媳妇和孙女,自然会盯上李氏和云兰。
不然的话,家里这些活可就全得她自己和她的宝贝小闺女来做了!
李氏尚且能以照顾丈夫和长子为由躲在镇上,郑云兰却怎么都逃不过了的。或者,她去镇上,留李氏在家伺候公婆和小姑?
云萝看了眼那边低头剁猪草的郑云兰,心里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不爽快不怨愤也不心疼同情,仿佛那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转头问还在嘀咕着幸灾乐祸的云桃,“你家的新房子都弄好了吗?”
云桃的声音一顿,然后脸上也多了些雀跃,说道:“都好了!我娘说把房子晾上十天半月的,不那么潮了就能入住,到时候还要摆酒请村里人都来吃一顿呢!”
说到这个,她又不禁心疼的皱起了眉头,“这得花多少钱呐?”
云萱笑着说:“也不是真请全村人都来吃酒的,除了亲近的来帮忙的几家,其他都只是一户人家来一人,不会像先前里正阿公和姑婆他们那样大的排场。”
那才是真是宴请全村人,而寻常的村里摆酒席,除非是很亲近的人家,不然一家只会去一个当家人。
云桃掰着手指算了半天都没有算清楚,不过也晓得这么一来的话,肯定少了许多人,她也就放心了。转而又跟两个姐姐说道:“我爹还想请宝根阿伯来打一些柜子啊箱子啊啥的,再给家里每个屋都支上一张新床,不过被我娘拒了。我也觉得没啥用,新房子里那么多间屋,我们哪里住得过来啊?”
新房的面积虽没祖屋大,但屋子的数量却是一样的。
她又问:“二姐、三姐,你们啥时候搬新房子?”
云萱迟疑道:“还得挑个好日子吧?屋子倒是弄得差不多了,不过我爹请宝根叔打了两张新床和新的箱柜,还得等些日子。”
爹娘说了,那都是特意给她和小萝的屋里准备的,一张床,一个木柜和两口樟木箱子。
她们的房间小,放下这些东西就已经满当当的了。
云桃又有点羡慕,不过随之就把这一点小心思甩出了脑外,说起了别的事,“今儿金公子来了,说明天就要开始招工,三天后是黄道吉日正好作坊开门动工,凡被选中进作坊里做工的,每天最少也有三十文工钱呢!也不晓得要进作坊都有些啥要求。”
现在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里正和郑二福家的大门口是络绎不绝的人,郑丰谷这边也有不少人登门说话,引得孙氏心里头莫名的烦躁和不痛快,躲在上房指桑骂槐,骂得登门的村民都不禁讪讪的,说不上几句就匆匆告辞,倒意外的为郑丰谷减了负担。
匆匆吃过晚饭,早早的就关了大门和屋门,一家人就坐在油灯下,刘氏缝补着草鞋和衣裳,郑丰谷搬了个小凳编篓子,一边听着文彬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背诵,那读书声脆嫩而朗朗,听在耳中只觉得连夜色都明媚敞亮了起来。
云萱也拿着块布,一针一针的慢慢锁着边,一边还默默的跟着弟弟的声音念书。就是这么跟在后头学习,她也已经识得很多字了,能完整的背诵《千字文》,也就书写和识字上面还略有点不足。
刘氏不经意的抬头,看到这一屋子的温馨,眼中也越发有了神采。
自分家后,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第110章 你打发叫花子呢
盼了几个月,建在原本东边荒地上的肥皂作坊终于是要开门招工了。
此事在短短的半天时间内就从白水村传到了桥头村,并迅速的朝更远的村里传了出去,有外村的人半夜就出门往白水村来探听消息了。
外村的人都惊动了,白水村本村的人就更不必多说,天未亮,作坊门外的一大片空地和不远处的道路上就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话或绕着圈圈的追逃玩耍,将这一片地闹得比集市还要热腾。
这里大多是白水村人和隔壁的桥头村人。
不过这里的热闹跟云萝家并没有关系,甚至为了避免被热情的乡邻给围上,郑丰谷天不亮就出门去了距离此处最远的那口田里干活。文彬则自己在家里读了半个时辰的书之后就拎着书本去了二爷爷家找姑丈了。
自从姑丈到来,云萝就慢慢的放下了教导督促郑小弟读书之事,而郑小弟也算是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先生。
袁家虽沉寂多年,但毕竟也曾家世显赫,一朝崛起就是个年仅十六岁的院案首,云萝毫不怀疑,就她这半吊子的水平是绝对比不上姑丈的。
没看见郑小弟现在每天只用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她原先安排的一天的任务吗?还张嘴就是“姑丈说了”。
她现在对于郑小弟三个多月后参加庆安书院的入学考试这件事更有信心了。
要考镇上书院的蒙童小子天天专心读书,两个多月后要参加江南书院考核的袁秀才却天天惦记着上山下水的玩耍。
九月的河水多了些冷意,乡下小子赤着脚天天淌在河水里已是习以为常,袁承却有些受不住了,就弄了根钓竿坐在岸边垂钓,但往往坐不了多久就会沿着岸边放鱼篓子,摸些小贝小螺蛳。
又或者,跟着云萝和虎头隔三差五的上山,自从前几天在山上偶遇从深山出来的张猎户,看到了他扛在肩上的大野猪和缠绕其上的手臂粗大蛇之后,他就对山林的深处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
云萝实在怕他当真无知无畏的跑进深山里去,只能勉强答应他等他府城考试回来之后,就请师父带他们一块儿进深山去狩猎。
如此,袁承才稍稍安分下来。
此时在山上的老地方,靠着一条涓涓小溪流的石头上面,两只被剥了皮的兔子正架在火堆上,被炙烤成了油亮的金黄色,抹上盐巴和麻椒粉,馋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头钻。
“秋天的兔子果然是肥得很!”袁承探着身子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冲鼻的香味让他满嘴的口水几乎要流淌出来,明明是个从不缺食的小公子,却意外的馋嘴所有好吃的、或新鲜的食物。
瞧他这不学无术的样儿,虎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不由得说道:“表哥,还有两月你就又要去府城考试了,听说那江南书院的考核极难,你咋还不抓紧时间读书呢?”
袁承给两只兔子翻了个面,若无其事的说道:“这不是还有两个多月嘛,我好不容易能松快几天,若不趁此好好的歇一歇,又哪里还有读书的兴致?”
虎头撇嘴,“你这还没文彬好学呢,瞧他天天往姑丈跟前凑,就差磕头拜个师了!”
袁承“啪”的拍了下大腿,说道:“那没眼色的臭小子,逮着了机会我定要好好揍他一顿!小小年纪不晓得好好玩耍,整天捧着书本往我祖父跟前凑,真是太不像话了!”
云萝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
袁秀才顿时转了话头,笑嘻嘻的说道:“表妹尽管放心把文彬交给我祖父,他老人家虽从不曾正经的上过书院,但学识本事却是连寻常先生都不能与他相比,本秀才进学院之前可全赖他老人家的教导!”
烤肉的香味越发浓郁,终于从火上取了下来,也顾不上烫手的把它们撕扯开来,吃相甚是不拘小节。
完了熄灭火堆,云萝又从火堆底下刨出了两只滚烫的山鸡,各分给他们一只鸡腿之后就全都她自己笑纳了,带着饱腹的愉悦感下山回村。
路过山脚下的小院时,她还开了大门进去往鸡圈里撒了一些糠皮和嫩草,也不知怎么回事,每天这么随意的撒些吃食,这一公二母的三只鸡反而还一点点精神了起来,可见的长大了一圈。
虎头在一开始的时候还十分惊讶,到现在却也有些习惯了,尽管还是有些惊奇小萝竟然跟这个古怪的阿婆交情这般好,这阿婆出远门竟还会给她大门的钥匙!
“那阿婆啥时候才回来?你这每天都来给她喂鸡也太麻烦了!”
云萝也想知道她老人家啥时候回来呢。
袁承盯着鸡圈里的三只鸡,默默的咽了下口水,说:“这个时节,板栗炖鸡可是一道大菜呢!”
虎头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山上的坳子里就有几棵毛栗子树,就是太小了剥着费劲。”
野生的毛栗子颗粒很小,吃的时候大都是直接用牙齿咬开了嚼着吃,真要剥去壳来炖鸡,这种还没手指头大的毛栗子可不行,不仅是不好剥,还因为个头太小,一炖就全黏糊糊的化在汤汁里了。
说到板栗炖鸡,云萝就觉得刚吃了一只半山鸡加一只兔子的肚子,又有些饿了,“蟹脚岭上有一株栗子树长的板栗个头很大,明天就去摘。”
虎头仰着头想了下蟹脚岭所在的位置,蓦的瞪大了眼睛。
那地方都是陡峭的山壁,根本就爬不上去吧?
云萝却觉得,为了摘那株板栗,悬崖峭壁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次日的临近中午,郑虎头和袁秀才手抓着身旁的树枝,颤巍巍的半蹲在蟹脚岭半坡上,四肢用力抓挠着地面,以免一个不小心就整个人都往下滑溜回去,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已是累成了狗。
袁秀才努力仰头,看着前方几乎与天垂直的陡峭,早已经看不见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了。
“小萝!”虎头在他身边朝上方呼喊,除了风声瑟瑟,连个多余的回音都没有传回来。
袁承脚踩着下方的一根树干,小心翼翼的在地上坐了下来,用力喘两口气,有点想哭,“她该不会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了吧?”
这里其实离白水村不远,透过枝叶的缝隙还能影影绰绰的看到村子里的些许风景,但因为这里过于陡峭极其难行,除了鸟雀,连小动物都很少出没,也向来没什么人会往这边来,以至于安静下来之后就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虎头也跟他一样,脚踩着下方的树桩坐在地上,这样才能不让自己顺着陡坡滑溜下去。
对于袁承的担心,他倒是不以为意,“小萝回来的时候肯定也要经过这儿的,我们在这里等她就行了。”
这两位兄长于是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停留在了原地,身旁有个伴,连静谧的山林都没那么可怕了,还从栗子聊到了打猎,又从身旁的一草一木说到了下水摸鱼抓虾,两个从出身到教养都截然不同的少年却意外的聊得热火朝天,恍惚把另一个去忙着摘栗子的妹妹都给忘记了。
一直到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两人才猛的停住了话头,转头向身后看去。
“小萝,你回来了……哎呦!”
“娘唉!”
两个少年齐齐惊呼了一声,看着忽然从上方林子里滚出来的巨大刺球,吓得脚下一软,差点打滑跟着刺球一起滚下山去,忙整个人都扑到了地上。
这个刺球足有两人合抱那么大,沾着零落的树叶从山上滚落下来,带起一阵刺人的风正正的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呼啸而过,一路往下越滚越快。
袁承在地上扑了半晌才小心的坐了起来,“呸呸”吐出飞进嘴里的泥土树叶,双手紧紧抱着身旁的一棵大树,瑟瑟发抖,“那是什么?”
虎头比他好一些,已经一骨碌的站了起来,背靠着下方的一棵树,龇牙咧嘴的拔出了不甚戳进手臂里的几根小刺,然后冲山上大声喊道:“小萝,这里还有俩活人呢!”
上方的林间又是一阵窸窣,袁承受惊般的转头看去,以为又有啥东西滚落下来,却见枝叶分开,刚才还不见踪影的云萝背着篓子从山上冲了下来,并一下子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耷着眼从左看向右,又从右看向左,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却仿佛有“废物”这两个字在他们的眼前不停的飘啊飘。
不过两人都不是脸皮薄的,一见是她,袁承首先就松了口气,而虎头则探着脑袋往她背上的篓子里瞧,见不过大半篓子的刺球儿,下意识说了句:“才这么点啊!”
去了外面的刺壳,这大半篓子也不过能剥出半碗板栗。
云萝瞥他一眼,又伸手指指山下,说:“那么大一团还不够你吃的?”
虎头呆了呆,霎时一副被雷劈了的震惊模样。
袁承也反应了过来,不由失声道:“那一大团都是毛栗子?你是怎么把它们团成一团的?”
刚才那圆滚滚一团滚动得太快,他只感觉刮起的风格外刺人,并没有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云萝对他们的反应非常满意,一个人干活的些许郁气也就消散了,手在背篓竹编的肩带上划过,然后二话不说就继续冲了下去,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小萝,你等等我啊!”
臭丫头,这是打算把他们落在半岭上了啊!
等两人终于冲下蟹脚岭的时候,云萝已经在那儿踩出了好大一捧红褐色的板栗。
虎头还好一些,毕竟是乡下小子野惯了,袁承的模样却有些惨,额头在树干上磕了好几下,磕得红通通一大块,读书人娇嫩的手掌也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血丝,双腿的肌肉颤巍巍的让他几乎走不动路。
云萝从一大堆毛刺中抬起了头来看他一眼,“就你这样的,还想跟着我师父往深山里跑?”
袁承瘫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捶了两下地面,捶碎一地的酥脆落叶。
这不可能!他的骑射和武艺明明是学里最优的!
云萝轻撇了下嘴角,往日是照顾他们,走的都是那平顺的山路,真以为山里那么好玩又轻巧呢?多的是连路都找不到的密林陡坡。
她又一脚踩下去碾了碾,踩开了长满毛刺的硬壳,将里头红褐色的板栗一个个的全都挑拣出来,脑海中已浮现一道又一道的佳肴美味——板栗炖鸡、板栗烧肉、板栗排骨汤、板栗焖羊肉、糖炒板栗、板栗糕……
三人花半天时间踩出了足足两个篓子的板栗,全被云萝背在肩上、拎在手上,而另两人则相互搀扶着一路挪下山来。
认真算起来,今日走的路还没以前多,但袁秀才却觉得两腿酸软无力,尤其是走下坡的时候更是颤巍巍的抖个不停,连肩背、手臂都是一阵阵的酸软,简直不能更丢人。
云萝一路走在前面,照顾着后头两人的脚步,还需在必要的时候伸手给他们搭把力,简直废物!
到山脚的时候,日头距西边山顶只有尺余的距离了,袁承大大的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的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石头上,耷拉着肩膀直喘气。
虎头也累得不轻,捏一捏绷了许久的手臂,顺手将沾在衣服上的草籽一粒粒摘下来,头也不抬的说道:“小萝你先回去吧,我陪表哥先在这里歇会儿。”
此时已在山脚,前方就是村子,云萝又抬头看看天色,没有拒绝虎头的好意,点头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虎头捏着草籽点头,袁承也半瘫在石头上无力的挥挥手,云萝就留下一篓板栗,将他们扔在山脚径直回家了。
临近家门,却不巧正好遇见了从二爷爷家出来的金公子,在小厮的招呼声后,金公子一掀帘子就从马车内探出了半个身子来,伸手指着云萝没好气的说道:“你还真当起了甩手掌柜啊?这作坊好歹也有你的一份,开业招工这样大的事情你咋就真能不闻不问的?”
这两天整个村子都在围绕着作坊招工的事情打转,云萝虽不曾过去亲眼看看,但只耳边不时听到的声音就可知这事儿引发了多大的热闹,勾了多少人的心。
面对着金公子愤愤的指责,云萝却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因为这事儿本就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啊。
她仰头看着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的金公子,说:“本就说好了一应事物皆有你家负责,你还要我做什么?”
金公子被气得胸口一堵,越发义愤填膺的指着她说道:“好歹也算小半个主人,这又是你长大的村子邻里,哪怕给我家管事说一说此地村民的性子本事,给推荐几个你以为不差的乡邻也是好的呢!”
这倒是并不过分,云萝听了也稍稍有了那么一丁点不好意思,可真让她去插手这些事情却真有些难为她了,便微微侧过身子将背上的篓子送到他面前,问:“吃栗子吗?”
金公子:“……吃!”
他劈手就要将整个篓子抓过去,却不想手还未触碰到篓子边缘,眼前的满篓栗子就又迅速的远去,抬头便见胖丫头斜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过是让你抓一把,你还想整一篓子全拿走?”
一把?!
“你当打发叫花子呢?”死丫头还是这么小气!他气过之后却也不跟她计较,直接转身从马车里拿了个竹笸箩,递到云萝的面前抖了抖,“装满装满!”
这竹笸箩不大也不小,像个漏水的盘子,最外一圈还编出了精致的花纹,甚是玲珑可爱,平常都是用来盛装一些干果点心,装满也得有寻常饭碗的一大碗分量。
这里的饭碗可不是那小巧玲珑能捧在手心里的小碗,而是脸那么大的黑陶碗。
见云萝盯着他的笸箩没有动静,金公子又抖着笸箩催促道:“你那么一篓子的板栗,还舍不得分我这一点?你为啥特特对我这样小气?”
死丫头能眼都不眨的拿肉出来分给村里的小孩吃,却总是对他格外的抠搜与斤斤计较,真让人生气!
云萝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因为金公子是她在这个世上第一个正经做生意的伙伴,以至于连在平常的相处中都不知不觉的多了些计较。
不过为了金公子的心情着想,云萝并没有说出这个原因来,只默默的将背上的篓子转到前面,亲手给他抓了冒尖的满满一笸箩板栗。
罢了,以后就稍微对他好一点吧。
这么想着,嘴上也难得关心的多问了一句:“这两天招了多少人了?作坊什么时候开工?”
金来掀了帘子,盘腿坐在马车厢和车辕之间,抓起一颗板栗随手擦了擦,然后用牙齿用力一咬,随着“啪”一声轻响,红褐色的硬壳应声而开,露出了最里头嫩白色的仁,一股淡淡的清香悠悠飘进了鼻子里。
他将半边板栗仁咬进嘴里嚼得咯吱响,口感脆嫩带着一点点甜味,另有一番风味。
咽下一半板栗,他一边剥着另半边,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陆陆续续的已经招了有四十多人,明日再招工一天,后日就能开工做肥皂了!”
“四十多人还不够?”
金公子撩起眼角瞅她一眼,将那半边栗子剥了出来塞进嘴里,嚼着说道:“好歹建了那么大个作坊,区区四十多人如何能够?这还是刚开业不敢一下子招太多人,但怎么也得有六七十个打杂干粗活的伙计,另外还得再派遣管事和师傅过来呢。”
云萝对这个时代的作坊作业并不了解,金公子这么说了,她也就这么听着,并不能给他提出多新鲜有用的建议和意见。
因为金来还得趁着天色未暗赶回镇上去,所以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就要告辞分别。临走前,金公子忽然伸手欲要抢夺她手上装板栗的篓子,可惜未能得手。
一招不中,他就没有半点停留,当即催促着他那叫银子的小厮赶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过了墙角再看不见,云萝才收回了目光,转身往拐进回家的小路,一如既往的远远就听到了孙氏的骂声,今日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与她毫不避让的硬抗着。
“缺了大德的,你吴家就是这么教养闺女的,竟敢跟婆母顶嘴争吵!”
“一天天的跟盯着个贼似的盯着儿子媳妇,可不就是缺了大德嘛!别人没分家的婆母都不会整天想着搜检儿媳妇的屋子,你可莫要忘了我们早已经分家,现在不过是暂住在这儿罢了!”
“呸!我就晓得定是你个不安分的天天撺掇着我儿子跟我离心,见不得我儿和我亲,咋地,没脸没皮的攀了高枝造了新房就翅膀硬了,连公婆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可不只骂了吴氏,把云萝也给一块儿骂进去了。
全家人都知道郑丰收那银子就是从云萝这儿得的,可她毕竟是个小辈,又是亲侄女,孙氏却偏要说吴氏他们攀着高枝,可不就把云萝给一块儿骂进去了吗?
本来还只是站在旁边的刘氏顿时就变了脸色,吴氏也是脸色微变,紧接着却又张嘴怼了回去,“亏得小萝有点啥好东西都从不忘给你们送一份,东西还没落肚呢你就站在这儿败坏亲孙女的名声!这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奶奶的没有?啥攀高枝?小萝那是与我们亲又有孝心,见我们家困难,在得了好东西之后才孝敬了她叔一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咋就这样难听?你这是埋汰谁呢?”
云萝正好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大门,孙氏当即将目光转了过来,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吃里扒外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
还没弄清楚情况,一进门就先迎来了两句骂,云萝的脚步一顿。不过没等她做出其他反应,就听见吴氏紧跟着嗤笑了一声,“哎呦喂,这话说出来我都替你臊得慌!这么些年来,你是给我们吃了多少好东西?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咋还一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孙氏骂的是云萝,吴氏却说的“我们”,一下子就把矛头从云萝的身上硬扯开了。
云萝的目光微缓,径直穿过院子到了西厢屋檐下,不理会吵架的婆媳,只轻声问云萱,“又怎么了?”
云萱摇摇头,蹲在旁边一起择野菜的云桃倒头也不抬的张嘴说道:“大姐说她要送给小姑的一朵珠花不见了,翻遍了屋子都找不着,小姑就闹了起来,还说肯定是我们偷拿的,奶奶就要搜我们的屋子。多稀罕的东西还值得我们下手去偷的?真把我们都当贼呢。”
第111章 还缺一只鸡
因为郑云兰的一朵珠钗不见了,据说这珠钗她原本是要送给小姑的,小姑听说此事之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就在家里闹了起来,后来更是直指云萱和云桃她们眼红眼馋、手脚不干净偷了她的珠钗。
郑玉莲一闹,孙氏也就跟着闹了起来,见云萱和云桃死不承认偷了珠钗,当即气势汹汹的跑到西厢要搜屋子。
当时文彬在屋里练字,隔壁屋吴氏正趁着郑小一和郑小二睡觉的空隙拿出针线做着,听到动静出来,自然是不肯让孙氏进屋里去搜的,一句两句的就吵了起来。
刘氏是后来文彬见情况不妙跑去新房子那边喊回来的,但她回来之后,除了站在边上护着几个小的不让郑玉莲对他们动手之外并做不了什么,己方的主要输出还是靠吴氏。
后来,云萝也回来了。
但吵架的主角依然是孙氏和吴氏,加上郑玉莲时不时的插上几句嘴,其他人包括引起这一场吵架的主角郑云兰都只是站在边上看着,还能一边干活儿给等会儿的晚饭做准备。
吴氏一对二却丝毫不落下风,那牙尖嘴利、口沫横飞的厉害劲儿将孙氏气得直拍大腿。
她本就是个泼辣厉害的媳妇,只是原先没有分家,自然是处处都要看孙氏的脸色,才不得不压着性子,可即便如此,她也是三妯娌中嘴巴最厉害的。
现在分了家,新房子眼看着就能入住,手上还握着大把银子,吴氏自觉腰杆挺直了再不用看谁的脸色过日子,那被压制多年的脾气一下子就猛烈反弹了起来。又因为双胞胎的早产导致身体孱弱,她心里头对公婆和老大一家始终是憋了一口气的,这段日子以来,她与孙氏和郑玉莲吵架对骂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婆媳吵架在乡下太常见了,加上孙氏的名声在村里一直都不大好,虽也有说吴氏这个儿媳妇太厉害的,但总体对吴氏没有多大影响。
姑嫂吵架也不稀罕,可郑玉莲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刚先前又出了那么几回事,村里人但凡听说吴氏和郑玉莲又吵架了,竟是一边倒的都说玉莲这丫头有些不灵清。
而今日的这一架吵到太阳落山,郑大福扛着锄头簸箕从田里回来了,才在他的呵斥下终于停歇了下来,至于郑云兰那朵失踪的珠钗到底去了哪里——这种小姑娘家家的小事情,郑大福可没工夫去关心。
这事情算是到此为止了,云萝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当天晚上的凌晨时分,她忽然听见东面靠着大门的那间小屋里有些异常动静,心中警惕就悄然起床摸了过去,摸到门口将紧闭的门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很快看到最里面右边的墙角正蹲着个人影,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似乎在挖地。
天色昏暗,月色也朦胧,这密不透风的的小屋子里就更加黑漆漆的,凭她过人的眼力也只勉强看到一个影子而已,究竟是什么人却看不分明。
看了两眼,她就将门关好,退到了这个小屋和院墙的夹角缝隙里。
没过多久,她听见小屋的门被缓缓打开,发出了很轻微的“吱呀”一声,开门的动作一顿之后又更缓慢的开启,然后一个人影从门里闪了出来,四处张望几眼后脚步轻轻的进了上房,进了西侧间。
这回,云萝虽依然没看清那人的脸,但却从身形和姿态认出了这是郑云兰。
云萝有些诧异的看着上房西侧间,又转头看身旁的这间杂物小屋,迟疑半晌,还是没忍住心里怪异的预感悄悄推门走了进去。
搬开箩筐,又挪开堆放在箩筐下的几根木材,她伸手摸到了一片略松软的泥。
小半刻钟后,她从那里挖出了一个两个巴掌大的木盒子,凑到门口就着朦胧的月光,只见盒子里面堆叠着一朵蝶形珠花,一串银流苏,一对玲珑的珍珠耳环,一对银丁香,一个绞丝银手镯,还有一个镶嵌着朱红宝石的金戒指。
这些东西挤挤挨挨的堆叠在小盒子里面,在月光下散发着各自的光芒,云萝沉默的看了半晌,然后默默的缩回到屋子里将盒子和其他的东西原封不动的回归原位。
回屋时,二姐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声:“小萝,干啥去了?”
“上茅房。”
她“唔”了一声之后就又沉睡了过去,云萝却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不论闭眼还是睁眼,眼前似乎都是那金银珠宝在月光下反射的光芒。
那点东西对她本身来说并不觉得多稀罕,还不值得她过多的放在眼里,可放在乡下,有多少姑娘出嫁时能得一件就已经是极有面子了?
郑家的家境宽裕,郑云兰又是秀才的闺女,她拥有着这样丰厚的金银首饰或许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在她的身后,是满满一屋子被饿得面黄肌瘦的祖父母、叔婶和堂妹堂弟。
云萝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目光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冷芒。
分家前,郑云兰就常在休沐回来时带些小东西送给郑玉莲,常把郑玉莲哄得眉开眼笑,对她也越发的亲近了。
分家后,她被迫离开爹娘,和弟弟郑文浩一起留在乡下,在孙氏的脸色下过日子,情况逐渐变得不妙,郑玉莲对她也没以前那样亲近了,她手上的一些小东西小首饰逐渐出现在了郑玉莲的身上。
倒是没想到竟还偷偷的藏下了最值钱的那几件,说什么珠钗不见了,还引得小姑和祖母闹事,和三婶又大吵了一架,却原来那贼竟是她自己。
云萝又翻了个身,想到爹娘和姐弟受的苦难,又想到郑云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就藏下了那么些金银首饰,还为了从小姑的手下保住一朵珠钗而谎称消失被盗,实在是心气儿难顺。
也就比她二姐大了一岁的年纪,怎么就多了那么多的心眼呢?
很久没这样心情起伏了,当初的分家都没有这样让她心绪不平。
她忽然坐了起来,这次连躺在身边的二姐都没有惊动,悄悄出门越过院子又进了那间小屋。
她也不稀罕盒子里的那几件首饰,不过是挖出来给它换一个埋藏的地方,至于会不会被别人发现找到,那就要看各自的运气了!
干完坏事回屋睡觉,这次果然心情愉悦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郑云兰不放心她的珍藏,逮了机会溜进小屋里去想看看埋藏之地是否有异,却一进门就看到右上的墙角边箩筐翻在地上,木材被挪动得七零八落,她埋着首饰的地方张牙舞爪的开着一个深深的坑洞。
顿时脑袋“嗡”的一声,郑云兰呆呆的看着那个翻卷着泥土的坑洞,一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连呼吸都似乎忘记了。
直到胸口憋闷疼痛,她猛的喘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小兰,你咋了?咋跑这里来?”郑玉莲听到声音探头进来,里面黑漆漆乱糟糟的让她很是嫌弃,皱着眉对郑云兰说道,“都是些破烂东西,没啥好玩的,小兰你也快出来吧,我瞧着云萝那死丫头昨天摘了好些毛栗子回来,我们今儿也上山摘毛栗子去吧。”
她昨天可是看到云萝背了满满一篓子的板栗回来,一个个都又大又圆,瞧着就好吃。只是那死丫头竟问也不问一声的全藏自己屋里去了,也不怕一个人吃独食撑死了她!
郑云兰现在哪里有心情去摘什么毛栗子?看着墙角的那个坑洞,只觉得整个天地都阴暗了,听到郑玉莲的声音就厌恶透顶,若不是小姑贪得无厌总惦记她的东西,她如何会把那些连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好东西收拢了起来挖坑埋藏?
却万万没想到她昨晚凌晨才藏起来,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再来看,东西竟然不见了!就好像,就好像她昨晚埋藏的时候就有个人躲在暗中看着一样。
她豁然转身,死死的盯住了郑玉莲。
她们两人住在一起,她昨晚起来也应该只会惊动她,难道……亏得这该死的贱人装作一副熟睡的模样装得那么像!
郑玉莲并没有看到她的神情,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见她站在小屋里不出来就也走进了屋,然后也看到了墙角的那个坑洞,顿时眉头一皱。
翻倒的箩筐和凌乱的木材并没有引起郑玉莲的注意,毕竟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原先是放在什么地方,又是如何摆放的,只是墙角的那个坑洞实在太显眼。
她皱皱眉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珠子溜溜的转着扫视四周,嘴里也嘀咕着:“该死的老鼠,也不晓得都躲去了啥地方,小兰我们快走吧。”
说着一把拉住郑云兰就出了小屋。
她以为那就是个老鼠洞,乡下地方,谁家的墙角地面上没几个被老鼠钻出来的孔洞?
郑云兰憋着一肚子的心疼、阴郁、暴躁和厌烦,想尖叫,想怒吼,想叱骂发泄,可是她都不敢。不敢冲小姑发脾气,不敢让人知道她藏了好东西在这里,自然也就不敢说她藏的东西被人挖走偷走了,只能带着满脑袋的浆糊,人让顺着郑玉莲的力道跟着往前走。
到底是谁挖走了她的东西?真的是小姑吗?是谁看到了她藏东西?肯定是这家里的人,肯定就在这家里!
云萝捧着一大碗米粥坐在西屋门边,看着郑云兰失魂落魄的被郑玉莲拉出了门,不禁眉头一挑,然后若无其事的低头喝粥。
她旁边的门槛上面,文彬和云桃也都捧着个碗排排坐,另一边的板凳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碗,板凳的两侧放着两个小凳,分坐着云萱和云梅,这两人一个是因为小,一个是因为左手使不上力,都只能拿着调羹舀粥吃。
“大姐是咋了?”刚才那短短的一声尖叫怪吓人的,吓得郑小弟差点把粥都给撒了。
云桃撇撇嘴,张大嘴喝进满嘴的米粥,鼓鼓囊囊的说道:“谁晓得呢,可能是见着老鼠了吧。”
郑小弟不解,“老鼠有啥好怕的?”
云桃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可是秀才小姐,咋能跟我们似的?人家害怕的东西可多着呢,蚂蟥、蚱蜢、老鼠,连菜叶上的小虫子都害怕。”
乡下的丫头和小子可不会怕这些,有那馋嘴的还逮了老鼠来吃呢。蚱蜢用油炸一炸亦是人间美味,可惜油炸实在太奢侈了,更多的还是放在火上烤一烤,咬着酥脆也香得很。
从后院传来了几声“咯咯哒”的鸡鸣声,孙氏飞快的从上房走出来奔向后院,等她再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两个黄橙橙的鸡蛋,嘴上嘀嘀咕咕的念叨着“光吃不生的瘟鸡!”
分家之后,后院只剩下四只母鸡,被孙氏当成宝贝似的盯着,只是最近,这四只母鸡的下蛋状态有点松懈,让孙氏很是不满,甚至一度怀疑是家里的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了她的鸡蛋。
走到上房门口,她侧过头来狠狠的瞪了眼这边的云萝几人,握着鸡蛋的右手下意识的往左边袖筒里藏了进去,一副谁会去抢她鸡蛋的警惕模样。
云桃翻了个白眼,嘀咕一声:“稀罕!”
云萝看到这两个鸡蛋,倒是想起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情——板栗炖鸡,板栗有了,还缺一只鸡。
她不禁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的转到了后院的方向,又迅速的收了回来。
所幸,她还没考虑多久,虎头就来了,站在大门外喊她:“小萝,太婆让你去帮她剥毛栗子!”
于是二奶奶辛苦养大的一只老母鸡惨遭了毒手。
吃饱喝足,一群人凑在一起谈论作坊的事情,郑七巧忽然问云萝:“小萝啊,你家预备啥时候搬新房子?”
云萝正在剥栗子,闻言头也不抬的说道:“我爹想在秋收之前搬进去,到时候大家都能宽敞些。”
九月初,走出村子放眼看向田间,已是一片金黄。
今年上半年经历了两场天灾,粮食减产严重,有许多人家早已经断顿;下半年却是风调雨顺,谷穗饱满,沉甸甸的眼看着就能丰收了。
郑二福估摸一算,就说道:“在秋收前搬进去的话,日子可是很紧了。”
“我爹的意思是搬家那天只我们自家人拜神祭祖就可以了,酒席则等秋收后,大家都空闲下来了再办。”从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目标明确的抓向她手上新剥出来的嫩黄栗子仁。
她手腕轻轻一转,轻松的避开了伸来的爪子,将栗子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才侧头斜睨一脸痛心疾首的袁秀才。
郑七巧在她大孙子的脑壳上轻轻拍打了一下,接着和云萝说:“这样也好,早些搬出来你们也能松快些,省得一天天的没个清净。”
这话云萝就不好接了,只能神色不动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郑七巧又问:“搬家的日子可择好了?”
“我不知道,没听爹娘说起。”
坐在旁边,一直在跟栗子的硬壳搏斗的文彬忽然插嘴说道:“已经定了,爷爷翻看了历书,说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云萝侧目看他:我怎么不知道?
郑小弟也一脸震惊呢,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三姐你咋会不晓得呢?不是一直都在说搬新家的事吗?你还帮着娘和二姐一起把箱子都整理好了。”
“……没人跟我说过日子定在九月初八。”
“唉?”
看着这小姐弟两,从太婆到虎头都不禁笑了起来,老太太还试图安慰云萝,“你天天往外跑,也就晚上那一会儿时辰在家里,许是说定日子的时候你正好不在吧。”
云萝并没有被安慰到,尤其是当回家后,爹娘和二姐得知她竟一直不知道搬家的日子,三人全都是满脸的惊讶。
云萝:……我是真的不知道。
虽出了这一点小小的意外,但云萝除了一开始有点郁闷之外很快就开始忙着搬家了,时间在忙碌中走得飞快,一晃就到了九月初八。
新打的两张床和箱柜提前几天就在新房子摆放好了,放在云萱和云萝的卧房里。
最普通的木料打造出最简单寻常的架子床,席下铺着清理干净的稻草,四面罩着青灰色的蚊帐,床顶上铺一张床簟,既压住了轻盈的蚊帐,又能遮挡从屋顶落下的尘埃。
紧靠着床的一头,贴墙摆放着樟木打造的箱柜,箱柜都还没来得及上漆,露出最本质的木色和纹路,幽幽散发着独特的清香。
卧房很小,放了一床一柜,两口箱子叠放在柜顶上,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但云萝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小虽小,却是她想了多年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卧室。
姐妹两的卧室并排在院子的东边,一模一样的格式和摆设,而正房的东次间里,三叔和丰庆大伯正在忙着摆放从老房子里搬出来的那张床。
白水村这边的规矩,别的都可以提前安置,但当家人睡的这张床却必须在搬家当天,特意挑选的吉时抬进来,由兄弟安装摆放,妯娌铺设被褥。
住新屋的流程——进大门之前拜门神,进门铺好了床之后,就要先到灶房开锅烧火请灶神,拜了灶神之后才能往烧开的滚水里放下条肉和公鸡,这肉不必熟透了,只需煮到七八成熟就可以捞起摆放在托盘上,没有托盘的话直接放在砧板上也可以。
正屋堂前,四方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公鸡和条肉,以及米面点心若干,桌子的最上方还得摆上三盏茶、六杯酒,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就能点燃香烛请天地大神,祈求天神保佑家宅平安。
送神之后,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撤下,重新摆上一桌好酒好菜,点燃香烛请祖先。
送别祖先时,还得将燃烧的香烛拿到大门外,插在门边的地上,到此,今日进新屋的流程才算是结束了,而此时也不过才辰正时分,太阳高升,投下融融的光芒,迅速的驱散了秋日清晨的些微冷意。
小小的、崭新的院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虽然办酒要等秋收之后,但自家人的数量也真不少,太婆膝下的儿孙们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此时的这个小院子里大大小小的足有二十六口人,这还不包括在镇上没回来的郑丰年一家四口人。
其实原本应该还不止这些人,怎么也得再添上一桌。
白水村这边的风俗,新房子进门,请神的一桌贡品理该由娘家人来出,也就是刘氏的娘家。
可前两天郑丰谷亲戚去横山村请岳父岳母,回来却只跟云萝他们说外公他们正忙着,恐怕进屋那天没空闲过来,至于究竟是忙些什么,并没有说。直到晚上的时候,郑丰谷以为孩子们都睡着了,才躲在被窝里跟刘氏悄悄的说,因为中秋前两日的事情,刘老汉至今仍十分生气,话里话外的都是云萝没有规矩、不尊长辈,要她过去赔礼道歉,不然进屋那天娘家人是不会来的。
刘氏当时就被气哭了,可等第二日天亮,却丝毫没有在云萝他们的面前表现出来,也半点没有要带着云萝回娘家去赔礼道歉的意思。
若是没有娘家人,那么请神的这一桌贡品该由郑丰谷出嫁的姐妹来出,也就是郑玉荷。
但当郑丰谷去镇上邀请大妹一家的时候,郑玉荷得知刘家人可能不来,当时就一口回绝了邀请,只说铺子里正忙乱,实在抽不出时间回村子,只能等下次办酒的时候再过来了。
郑丰谷其实没想让郑玉荷来出这个钱,他去的时候把钱带得足足的,贡品什么的他原就打算了要自己买,只需让大妹经个手就成了。却没想到他还没开口说明,大妹就已经把话给说死了。
最后,这桌贡品还是姑婆出的,说她是出嫁的姑奶奶,虽长了一辈,但也有资格出这一桌贡品。还说,能备上一桌请神的贡品,该是多好的事情呀,寻常人真是求也求不来的。
虽然少了那么些人,但屋里重新摆上热腾腾的饭菜,依然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为了庆祝一下今天这个好日子,云萝还把她埋在墙角的仅剩的三小瓶葡萄酒全拿了出来。
当然,全都在长辈的桌上,小孩子是没得喝的。
太婆带着她的儿女媳妇和女婿,共七个人坐了堂前的一桌;郑丰谷兄弟妯娌加上郑玉莲,也是七个人在西边预备着开铺子的那间大屋里坐了一桌;紧挨着的一桌是剩下的最小一辈足足十个人。
但小辈们可不会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早就捧着碗、扬着筷子,不顾父母的训斥,站起来夹,甚至是绕着桌子一边夹菜一边还要跟旁边的人笑闹个不停,然后捧着碗筷就往外面院子里窜,袁承还蹲在门边屋檐下,看着躺摇篮里晒太阳的郑小一和郑小二,抖着筷子蠢蠢欲动。
在乡下住了一个来月,袁秀才越发的没有规矩了。
他以前可从没有过捧着碗筷蹲在地上吃饭的有趣经历。
正在他试探着将一小根肉丝往郑小一嘴边送的时候,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软糯糯的声音,“不能吃的,弟弟们还小,不能吃肉!”
伸出的筷子顿时一僵,紧接着迅速的调转方向送到了身旁小丫头的碗里,袁秀才半点没有干坏事被抓包的羞愧,犹自笑眯眯的说道:“那就给你吃!”
云梅懵懵的看着他,然后傻乎乎的舀起了那根肉丝吃进嘴里。
这还是郑小一和郑小二自出生到现在的第一次被带出家门,经过几个月的精心养育,他们虽依然小小的,身体也不是很壮实,但脸上身上都多了不少的肉,红通通皱巴巴的皮肤也舒展开来,白了不少,四仰八叉的躺在摇篮里轻轻挥舞着小胳膊腿,相似的模样瞧着就讨喜得很。
很快,不止是袁承和云梅,其他人也都捧着个碗凑了过来,这一片小小的空间里顿时充斥满了浓郁的饭菜香味,馋得双胞胎张着嘴口水直流,小胳膊腿也扑腾得更欢实了。
云蔓拿筷子蘸了点汤汁往两人的小嘴上抹了一下,双胞胎尝到滋味,当即伸出舌头、吧嗒着小嘴嘬得津津有味,未了还讨好般的冲他们发出“啊啊”的几声招呼,惹得围观的兄长和姐姐们好一阵稀罕,一个个都捏着筷子蠢蠢欲动。
吴氏听到动静忙走了过来,挥手驱赶他们,“哎呦我的小祖宗唉,他们现在可吃不得这些,可别把他们给齁着了。”
这两个儿子,吴氏和郑丰收都养得十分细心,才让他们从刚出生的孱弱到几乎养不活,养到了现在虽不能跟正常孩子相比,但好歹跟别人家满月的孩子差不多了。
这在穷困的乡下可是真不容易。
吴氏拍了拍摇篮里哼唧着讨食的双胞胎,直起身来指着云蔓笑骂道:“蔓儿你过来,让三婶仔细的教教你该咋伺候小毛头,来年你就得伺候自个的胖小子了!”
云蔓顿时羞红了脸,听着从两间屋里传出的长辈们的玩笑和身旁弟弟妹妹们的哄笑,捧着碗筷扭头就躲进了灶房里。
郑云兰和郑文浩并排坐在桌边,透过敞开的屋门看着院子里的热闹,却觉得她姐弟二人被所有人都排挤在了外面。
不管是她还是弟弟郑文浩,似乎都跟家里的姐妹兄弟们玩不到一块儿。
她以前是只跟小姑凑做堆的,从不屑于跟泥腿子、粗鄙的乡下丫头玩耍。而郑文浩倒是想跟虎头玩呢,可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郑虎头都不乐意搭理他,更小的文彬亦是玩不到一起。
看了眼安静的陪坐在另一侧的云萱,她有心想找个好聊的话题,却实在想不出能跟这个整天都围绕着割猪草和家务活打转的堂妹说些什么话,那是她曾经发自内心去嫌弃的事情,也是她曾十分看不上眼的人。
瞧那干巴巴的样儿,真是注定了吃苦受累的命,一辈子都与肮脏的泥土和做不完的针线家务为伍,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能看到她这一生的结局。
郑文浩还在埋头大吃,郑云兰却放下了碗筷,将手收到桌子下面,拧着粗糙的衣角,却不敢用力,生怕稍一用力就将这粗劣的布料给扯坏了。
半晌,她扯着嘴角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看着云萱说道:“今后就能住新房子了呢,不过我瞧着你的那间屋未免也太狭小了些,进去两个人就连身都转不开了。怎么不把屋子弄得宽敞些呢?反正你家里就这么几口人,少几间屋就能宽敞许多了。”
云萱看着她脸上那扭曲的表情,顿时把小心肝给提了起来。
大姐这是……在嘲笑她吗?她她她该怎么反驳?
在心里斟酌了半天,她才小心的开口说道:“还……还好,不过是歇息的地方,有个一席之地就够了,我一个人能独占一间屋,这在咱村里也不多见呢。”
这“一席之地”还是听小萝说的,她听了就记住了,此刻拿出来说莫名有种自己很有文化的感觉呢。
郑云兰的嘴角一抽,看着云萱那目光闪闪发亮的模样,心中冷笑:你这是在嘲笑我连个自己的屋子都没有吗?粗鄙的乡下地方,谁还稀罕个破屋子?在镇上有房子才是本事呢!
第112章 你怎么又来了
热热闹闹的搬了新家,这一天,连孙氏都没有出幺蛾子,只不知是因为有太婆压着,还是因为在二儿子家竟然遇上了多年不进她家门的妯娌胡氏。
胡氏自嫁到白水村就一次都没有登过大房的门,连郑丰年兄弟几个娶媳妇这样的大事,她都当做不知道,只让郑二福和郑丰庆他们过来帮忙道贺。
却没想到,今日郑丰谷迁新居,她竟然来了。
所以,除了孙氏一整天都感觉怪怪的之外,其他人都十分高兴。
邻近的几户人家看到动静,也过来道了声贺,刘氏还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果子点心分给他们,并提前邀请他们秋收后来家里吃酒,邻居们都高高兴兴的应下了,坐在屋里或者站在门外笑谈得十分热闹。
郑丰收将里里外外的都转了一遍,尤其几间屋里铺着的青砖地面,让他看得甚是眼热,忍不住用力跺了跺脚。
他的新房子并没有铺上青砖,有这钱来铺地上,还不如买点吃喝的呢!
而且他虽然更早开始建新房,但因为房子的面积更大,所以反而比这边完工得更迟,不过他决定了,回头也要赶紧定个日子搬进去!
待得夜幕降临,大家都各自回去,这边就只剩下了云萝一家五口人。
郑丰谷送人回来,关上了院子的大门,回身进屋就见家里其他人还聚在堂屋里,一个个都目光晶亮,神采奕奕,半点没有要困觉的疲累。
刘氏拿着快抹布将柱子、门框、窗台、桌子等擦了又擦,挺着个大肚子转来转去的停不下来。这些天,她已经把这里的内外每一个角落都转遍擦遍了,一直到现在还沉浸在有了自己的新房子的欢喜之中。
文彬趴在桌上啃着早上请神时供奉过的米糕,啃得满脸都是雪花般的碎屑,边啃边和云萝说话,“三姐,我晚上跟你睡吧。”
“不要!”云萝拒绝得不带半点犹豫,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的小卧室,如何还能容得下一个郑小弟?
文彬顿时就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他三姐竟然会拒绝他这个小弟的亲近,米糕放在嘴边都忘记了咬,只呆呆的看了会儿云萝,忽然有些委屈。
将头转向云萱,却见二姐也偏开了目光,连视线的接触都不愿意。
这下,他更伤心了,含着米糕委屈巴巴的说道:“那我晚上睡哪里呀?”
刘氏转过头来,说道:“你才多大点,自然是跟爹娘一起睡。”
郑小弟坐在长板凳上偏转过半边身子,默默的生起了闷气。
但他并没有生气多久,很快就抬头对刚从外面进来的郑丰谷说:“爹,我也要自己睡!不是还有一张床空着吗?”
那是云萱和云萝在老房子那边睡过的,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块板子拼成的一个铺位,躺在上面稍微动一动身子就会发出一阵“咯吱”的声响。
可惜,郑小弟这个简单的要求都没有被满足,郑丰谷听着只是笑了笑,然后带着他出去洗漱之后就直接赶他进了东间,转头又催促云萝她们赶紧回屋去睡觉。
这是云萝来到这个世界后,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呼噜、没有夜半梦呓,身边也没有躺着个二姐。
她是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的,起来后开门出去,就看到刘氏正站在院子里跟两个妇人说话,听到动静,三人都转头看了过来,其中一个身材瘦长的妇人笑着跟云萝说道:“咋起得这样早?是我们在外头说话,吵醒小萝了吧?”
此时天色还早,天边正翻卷着灰白色的云雾,太阳尚未升起,不过勤劳的人们却早已经出门干了半趟活计,两个妇人的脚边放着个菜篮子,里头分别放着蒲瓜、茄子、韭菜等,还有一捧水灵灵的萝卜缨子。
云萝摇摇头,冲着两人打招呼道:“宝生大娘,二根婶子。”
这两人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以前没什么走动,但往后大概会有不少的交集。
刘氏也跟云萝说:“你大娘和婶子一早就送来了好些菜蔬,都鲜嫩得很呢。”
瘦长妇人就笑着说道:“昨儿听说你家现在也没个菜地,正好我家地里的菜吃不完,眼瞅着就要老了,就摘了些给你们送过来,都不是啥稀罕东西。”
这位就是宝生大娘,她不仅身材瘦长,脸也格外的瘦长,下巴尖尖,形似被拉长的马脸,乍一看去总给人奇怪的感觉。且她两颊的颧骨高耸,眉眼细长,不笑时,两边的嘴角自然的往下垂落,瞧着就是一副刻薄的相貌。
她的相公就是李宝生,算起来还是栓子的同族伯父,就住在隔壁的那个院子里。家中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大驴子已经娶妻,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眼下大儿媳妇又怀了身子,真真是三年抱两。次子二驴子年十五,正在忙着给他相看姑娘。小儿子三驴子,十二岁,半大的小子了,整天就晓得淘皮捣蛋,典型的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听说在三驴子的下面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却在几年前掉进河里没了。
二根婶子则是跟宝生大娘完全不同的模样,她身材矮小,穿着一身补丁累补丁的粗布褐衣,浑身上下都是饱受生活磨难的刻痕,身上瘦得没有几两肉,却长了一张圆圆的笑脸,天然的讨人喜欢。
王二根家是外来户,就住在李宝生家的另一边,一家三代十几口人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连想要说句悄悄话都找不着地儿,生活困顿。
当然,乡下人家就没有不困顿的,也大多数都是这么过的日子,王家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关注的地方。
云萝听着她们和刘氏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肥皂作坊上头。
作坊建在村外,沿河往东的那片曾经的荒地上面,从村里到作坊势必要从她家屋旁经过,每日的早晚上下工时间,这里就特别热闹,也成了村子里新的八卦汇聚地。
李宝生家的正喜滋滋的说着:“我家大小子老实厚道不多话,一眼就被作坊的大管事给看中了,招了他进作坊,现在每天都有三十文工钱,还能白吃一顿午饭,管事的说了,若是勤奋会吃苦,干得好了这工钱还能涨!”
一天三十文,一月就是九百,那一年就是整整十两银子!
哎呦喂,乡下人家,吃的都是自家田地里出的,十两银子都够两年的花用了!
刘氏恭喜她,“那是嫂子你有福气,家里多了进项,日子也越过越好了。”
李宝生家的拍着手笑道:“真说起来还得多亏了你家小萝呢,不然咱村里也建不出作坊,我们更得不了这样的好差事。”
“小孩子家家的不过是有点好运气,可禁不起嫂子你这样夸赞。”刘氏嘴上谦虚着,脸上的笑容却是止也止不住。
李宝生家的将身旁的王二根家的往跟前一扯,说道:“二根也进了作坊,每天都和我家大小子一道来回。还有村西头的癞子那一家,四个兄弟被选中了两个,那可是咱村子里顶顶穷困的人家,往后的日子眼看着就要红火起来了。桥头那边也有好些人,邱苗生家的大小子因为识得几个字,还当了个小头目,每天能多拿五文工钱。听我家大小子说,过几天,作坊里还得再招一批女工,只不知要干些啥,有啥条件的。”
“女子也能进作坊里做工?”
“可不!我要是能进作坊就好了,也不要三十文工钱,给我二十文就跟做梦似的了。妹子啊,照理来说那作坊还有你家的一份,这些事你咋好像都不晓得?”
刘氏腼腆一笑,“一开始就说好了,虽有我家一份,但作坊里的事情我们却不能插手。其实就算让我们插手,我们也不晓得该咋弄啊,还是交给金家去管事就好。”
三个妇人越说越热乎,云萝听了一会儿就走出大门,站在门外看着旁边通往作坊的那条路上的行人来往,默默计算着。
她家新房子的地段确实好,西边紧挨着出村的大路,往南走不了几十步就是通往东边作坊的路口,不论是本村去作坊做工的人,还是别村过来的,站在这里都能清楚看见。
此时天色还早,不过刚过了卯正没多久,也就是清晨六点多的样子,也正是从几个方向通往作坊的道路上最热闹的时候。
听金来说过,作坊里夏日的开工时间是卯时三刻,也就是早上六点半,而冬日的开工时间则是辰时,也就比夏日推迟了那么半个小时。而下工的时间为夏日酉正,冬日酉初。
现在早已过了中秋,开工时间为辰时,一直到来年的清明后才会提前一刻钟开工。
云萝算了算,如果自家要开个食肆的话,早上就得凌晨起来开始准备了。
当然,辛苦虽辛苦,但她并不觉得早起是一个多大的问题,谁家赚钱不辛苦?
她在门口这一站,就站到了辰时,路上再没有去作坊上工的人走动之后她才转身进了家门,然后对烧火的刘氏和炒着昨晚的剩饭当早餐的云萱说,自家开食肆的事情可以准备起来了,不过也不着急,现在就算马上开了估计也没多少生意上门,怎么也得等到下个月的十一之后。
作坊将会在每个月的十一那天发工钱,发了工钱之后才有钱来她家的小食肆里来吃东西啊,乡里乡亲的,她知道现在大家都手上没钱穷得很,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
云萱低头那么一算,就说:“正好能先把秋收忙活过去。”
是啊,秋收了,锅里没米的人家也又将有了存粮,过去大半年的灾祸的阴影到此也似乎终将过去了。
江南富庶,白水村也算不上是多偏僻的穷乡僻壤,即便经历了一场小小的灾难,对穷困的老百姓来说也只是日子艰难些,熬一熬好歹是过去了。但在一些更远的地方,他们经历了上半年的干旱和夏收时的暴雨,而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更是雨水连绵,似乎要将上半年未下的雨水一次性落个完全。
正值秋收时节,白水村在喜气洋洋的丰收田里的粮食,连作坊的管事都给做工的人分批次的放了几天,让他们回家收庄稼,连带着周围的几个村子都有一种蒸蒸日上的盼头。而在别的地方,有农夫站在细雨朦胧中看着田里稀稀拉拉的谷穗,神情麻木,连眼泪都留不出来。
“老夫人,利州、莒州和梧州这三府之地半年干旱半年涝,收成仅有十之一二,百姓困苦,上半年靠着往年的积蓄勉强支应过去了,眼下秋收的那一点粮怕是都顶不了两个月。”
越州城卫府正院的花厅内,卫老夫人一身素衣襦衫,外罩着暗青色的缂丝比甲,正坐在上方听着大管家跟她汇报事务,听到此,不禁目光微沉,转了下手中的檀木串珠,沉声问道:“三府的知府有何应对?道使大人又是如何说的?”
大管家弯下了身,说道:“上半年干旱减产,三府都减免了大部分的粮税,下半年又遇上了水涝,上好的良田几近颗粒无收,三府的粮仓今年都不曾收进一粒粮食,过段日子即便是想要开仓赈济百姓,恐怕也没有那许多的存粮。”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道使大人收到三府的求助之后就派了人来府中询问,说是江南今年夏收时大部分地区都减产严重,勉强收起的粮食已在两个月前就北上运送到了京城。老奴还听说,冀中今年也是干旱严重,至今不落一滴雨,还隐约有传闻,说……说西北可能又要起战事。”
话说到这里,他猛的住了嘴,深深的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屋里一时间落针可闻,老夫人阴沉了脸死死的捏着手中串珠,几乎将坚硬的檀木珠捏碎。
坐在她身旁的卫漓也是脸色微变,又关切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大管家说道:“现在正是秋收,三府之地的粮食虽受灾减产,但百姓的日子暂且还不十分着急。所幸其他的州府即便不是丰收,好歹也没有受到太大的灾害,各州府互相帮忙总能度过难关。你亲自去道使府走一趟,告知大人卫府尚有几仓的存粮,危急时刻可尽数赈济给百姓,不过我更担心冀中的受灾百姓会南下,还请道使大人做好应对准备。”
大管家顿时脸色微变,忙应声道:“是。”
大管家退下,其他的下人也被挥退,花厅里只剩下了祖孙二人。
卫漓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看着身旁面沉似水的老夫人,轻声呢喃了一句:“还真让景玥给说着了,也不知冀中的灾民是不是真的会大量涌入到江南来。”
江南富庶,又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各地若有大面积受灾逃难的百姓,首选京城,然后就是江南了,殊不知鱼米之乡也是会遭遇天灾的。
其实之前就已经有灾民出现了,只是零星的几个并不足以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
但更要紧的却是西北有可能又要起的战事。
想到这个,卫漓也不由得气血翻涌,神色沉冷,“刘相才刚一倒下,那些人就忍不住要跳出来了。”
老夫人的眉头狠狠的抽了几下,忽然挥袖将案上的杯盏全都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碰撞碎裂声犹不能让她泄气,又猛的站了起来伸手将身旁的桌案一掀。
沉重的红木桌案凌空翻一个滚,再狠狠的砸在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沉闷碰撞,同时响起的还有老夫人的咬牙叱骂:“混账!”
卫漓迅速的退出到一个安全距离,想了想,又默默的将身旁的椅子朝祖母推了过去。
老夫人看着被送到眼前的椅子,不禁默了一瞬,这是让她继续摔打发泄?
屋里气氛正古怪,却有丫鬟在外面禀报:“老夫人,老爷着人来请公子……”
“让他去死!”老夫人连话都没有听完整,就霍然转头朝外怒叱了一句,吓得外头的丫头慌忙后退,再不敢来禀报这个事情了。
不过,让老爷去死什么的,她可不敢说。
花厅里再次陷入寂静,不过怒火被接连打断两回,老夫人发现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看着长身玉立在自己面前,俊秀不俗,一派端方正经的乖孙,她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
卫漓看着重开了笑颜的祖母,也嘴角弯起,露出了笑容。
老夫人忽然抓着他的手说道:“逸之,你该回京城了。你母亲接连送信过来,我真担心你若再不回去亲口跟她说一说你妹妹的事,她会忍不住也跑出来。你回去吧,这里有祖母在,绝对不会让江南出乱子的!”
卫漓怔愣,“祖母……”
老夫人抬手阻了他的话,压下嗓子轻声说道:“有些事书信上不好说,你替我回去稳住你母亲,告诉她你妹妹在乡下,日子虽清苦了些,但那家的夫妻都是厚道人,将她视若己出,至今没让人察觉她不是亲生的。认回来的事再等等,等再安定一些,现在就且让她在乡下再过一段清闲日子吧。”
眼眶忍不住的泛红,她紧紧抓着卫漓的手摇了摇,说:“你也要保重自己,京城不比江南安然,你要记住,任何事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是任何事!”
卫漓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点头道:“您放心,孙儿万万不敢让自己出事。”
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终于夺眶而出,老夫人紧紧抓着孙儿的手,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哽咽着说道:“你们都要好好的,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这世间,我也就剩你们了。”
“好,您放心。”卫漓皆都点头应承下来,犹豫了下,终是没忍住的说道,“祖母,您和祖父……”
老夫人霎时掉下脸来,眼泪都不带擦一下的就冷声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些个闲事!回屋去收拾行囊,择日就回京吧!”
既然定了要回京,卫漓便迅速的收拾好了行李,又择一个出行的日子,却在临走之时突然发现,暂时的他恐怕是走不成了。
这天日近黄昏,他冷眼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好友,脸都是黑的,“你怎么又来了?”
一路从京城到江南,景玥连头发丝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劲装疾服,全身的肌肉骨骼在齐齐叫嚣着疲倦,桃花眼都光泽暗淡了。
他看着卫漓身后排列整齐的箱笼,眉头一挑,“你这是要回京?”
看到他,卫漓就感觉自己的风度要保不住了,忍不住的眉头紧皱,眼中是可见的嫌弃,语气加重,再次问道:“所以,你怎么又来了?”
景玥“啧”了一声,暗道卫逸之越发的没了良心,亏得他一有重要的事就马上来找他,都放弃了先去见阿萝的愿望!
离上次见阿萝,已经足足一个月有余了!
他也不乐意在这里看卫逸之的脸色,伸手将他一扯,就直接扯进了屋里,挥手打发屋里的下人们都离开,然后才说道:“刘相下江南了。”
卫漓顿时一呆,“什么?”
这位老大人不是已经死了吗?讣告送到江南都还没两天呢,你现在跟我说他来了?
景玥摇头,轻抿着嘴角,脸色有点古怪,低声说道:“刘喜大人以老爷子临终前有遗言,‘死后不许大办’为由,只停灵七天就匆匆将老大人安葬了。此后刘府闭门丁忧,却在次日凌晨,刘喜带着妻儿从后门悄悄出走,带着一副棺木出京往江南来了。”
卫漓一时间连对好友的嫌弃都顾不上了,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这是为何?刘相并非江南人士。”
若是江南人士,还可说是魂归故里,可刘相分明就是京城本地人,刘家的祖坟也在京郊附近。
总不能刘喜大人带着妻儿相送的是其他人的棺木吧?
景玥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眉头轻蹙,目光却飘忽散乱,只是下意识的出声说道:“我得知消息就先一步过来了,刘家带着棺木和随行的妇孺,走不快,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到江南。”
他从没想到事情竟然还能这么办,该说不亏是屹立三朝不倒,一肩扛起了先帝时期的腐烂朝纲,又一力扶持当今登基,用十年时间就收拢了半数朝中势力的妖相吗?
第113章 新晋成员黄小牛
“前日晚间,村里来了几个外乡人,悄摸摸的去了里正家,也不晓得是来干啥。”
“今儿一大早,里正就带着几个人往山上去了,好像是要选一块坟地。”
“坟地?这是啥人要葬到咱山上去?”
“不晓得呢!神神秘秘的,里正还不让我们说。”
日头将要落下,晒场上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老老少少都出动来收拾曝晒了一天的谷子。
今儿丰收,晒场上就欢声笑语的比夏收时多了许多的鲜活气,云萝也正在自家的竹簟上收拾谷子,听到旁边几个大娘和阿婆的对话,不由得一愣。
这个时候上山选坟地?还是外乡人?
她这段日子忙着秋收,忙着清理、晒谷子,还要一点点为开食肆做准备,忙得脚不沾地,山上都好些天没有去了,也是第一次听说村里有外乡人来选坟地这件事。
不过她本也不是爱管闲事和八卦的人,此事听过就放到了一边,没有想要去探个究竟的心思。
她的注意力收回,弯腰将收拢成一堆的谷子扒拉进大畚斗里,然后抱着畚斗将谷子倒进了箩筐。云萱和文彬则一人握扫把,一人拿畚斗的跟在后面,将云萝扒拉过后零落在竹簟上的谷粒全扫进畚斗里,务必要保证不落下一粒谷子。
收完谷子,云萝还得将竹簟卷起来堆成一堆,盖上稻草以免晚上落雨打湿了它们,又或者扛到旁边人家的屋檐下借地儿摆放。
别人家都是大人扛着竹簟放去能躲雨的地方,唯有她家是矮墩墩的小丫头气都不带喘的扛起了两卷竹簟,从旁边看去,只看到成卷的竹簟下面飞快的捣腾着两条小短腿。
如果不是刘氏张着手臂,一脸忐忑和无措的跟在她身边,她还能走得更快。
“娘,你往边上让让,蹭到你就不好了。”自己挺着多大个肚子,难道就没点数?
刘氏看着几乎要被两卷竹簟淹没了的小闺女,无论内心还是面上都是十分的无奈,忍不住的要伸出手去扶那颤巍巍的篾卷儿,皱着眉头只觉得心肝都在颤抖,“放着让娘来,你才多大点的人儿,当心把身子骨给压坏了!”
你还一扛就扛了俩,是不是若肩膀上放得下,你能一口气把所有篾簟都扛起来?
旁边还有人在吆喝着:“小萝咋这样厉害?都扛得起两卷簟!”
“小萝自小就比别人的力气大,干活又利索,这么小就顶得上一个壮劳力了。”
“还是二哥二嫂有福气,家里的孩子一个个都勤快又懂事,小萱的胳膊这是也好了吧?瞧着没啥毛病的样子。”
云萱单手拎着扫帚,抿着嘴腼腆一笑,说:“嗯,已经好了。”
其实还没好,多用点力就会觉得伤口那里隐隐作痛,现在也就能拿个帕子、扶个扫把的,更多的她就是想使力气也使不出来。
不过跟刚受伤时比,真是好得太多了,也没有那时候以为的这只胳膊都没用了。
在刘氏的一路围堵之下,云萝已将自家的几块竹簟迅速的堆叠成三角形,然后一起把稻草盖到上面。
即便晚上不下雨,也能遮挡露水和清晨的薄霜。
一切收拾妥当,等郑丰谷扛着扁担过来挑起最后一担谷子,云萝他们也各自拎着畚斗、扫帚一起回家去。
家里也挤挤挨挨的摆放着盛满谷子的箩筐,她家分家时分得的七亩田全都丰收,满满当当十个箩筐都盛不下,还有更多堆放在西次间的地上,粗略算算,怕是能有两千多斤呢!
相对于后世的亩产两千斤,此时一亩田能收三百斤粮食就已经是丰收了,可惜云萝对曾经简直是司空见惯的高产粮食并不曾特意研究,所知的也多是在课本上学到过的些许理论知识。
“还是得再多置办些箩筐竹簟,都不够晒放粮食的。”刘氏笑盈盈的抱怨着,真是没想到还会有抱怨家里的器具不够盛放粮食的一天。
郑丰谷点点头,说:“还得找宝根打一个谷仓,不然这么些粮食晒干了都没地儿藏。”
分家的时候,这些细碎的东西分的也不多,总共才给了四张竹簟,三双箩筐和一根扁担,因为考虑到秋收时要用,郑丰谷赶紧请邻村的篾匠帮忙添置了好几张竹簟和箩筐,但仍是不大够用。
最重要的谷仓也是万万不能缺的,这就得去请木匠帮忙了。
这些事情,在分家前多是郑大福和孙氏在操心,分家后事事都要自己摆弄,就发现家里真是啥啥都缺,只造了新房子还远远不能过安生日子。
当然,房子是一个家里最重要的家伙什。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盘算了盘算,说说家里还要置办些啥东西,文彬还很是有模有样的拿出了纸笔将东西都一一列了下来,这写下来一看,顿时把爹娘给惊了一跳。
这满满当当的写了一张纸,都是家里缺了需要置办的?
刘氏不识字,就听着文彬在那儿捧着纸一个个的往下念,小的有碗筷,大的有锅灶,中间还有锄头钉耙等农具,连扁担都仅有一根得再添两根。
不过像是削根扁担支杆,打些篓子簸箕草垫这种简单的活计,郑丰谷都能自己上手。可像是编席子、筛子、笸箩、大篮子这种精细的活儿,就得去请篾匠师傅了。
又比如,郑丰谷能自己敲个小板凳出来,但大的谷仓、桌凳、水桶木盆就得去请木匠师傅,不然自己做出来的不像样儿。
刘氏听得头晕,“咋连灶头都得买啊?”
云萝就跟她说:“镇上的那些小食贩每天来来回回的都拉着一口小炉灶,咱就买那种。”
“可咱也不需要每天来来回回的拉锅灶,那墙角不是已经打了两口灶了吗??”
云萝想了想,说道:“我们既然要开个食肆,只一口两口锅灶怕是不够呢,那屋子小,再打灶头就挤不下了,还是买一两个小巧的炉子,专门用来温着热汤热粥,靠着墙摆放比灶头省地方。”
郑丰谷点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眼看着天就凉了,总不能开着铺子却让客人吃冷的,确实得多备上几个炉子,天冷了还能给屋里添些热气。”
说到天要冷了,云萝转头往郑小弟面前的纸上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漏了很重要的几样东西,就说:“天冷了,家里的被子都不够呢。”
分家出来,他们就只有自己屋里的两床厚被子和两张褥子,还是使用了多年,许多地方的棉花都板结成一块一块的,一点都不暖和了。
“还有每个人的棉衣棉裤都不能缺。”
刘氏嗔了她一眼,“你先前拿回家那么多料子,还不够给你们做上几身新衣裳的呀?”
“那买些新棉花,反正也要做几床新被褥,买棉胎的时候再多称几斤棉花就够了。”家里每人的袄子里塞的棉花也都很陈旧了,穿着硬邦邦的还不暖和,新衣服里面塞旧棉花什么的,想想就觉得对不起新衣服。
拉拉杂杂到后头,发现缺的东西真是越说越多,刘氏禁不住的有些头晕,忙挥挥手让大家都散了,还是赶紧各自回屋睡觉去吧!
次日早晨,将谷子挑到晒场去摊晒好,然后郑丰谷就去老屋那里借了牛车,带着云萝一起往镇上去了。
云萝看看牛车,又看看郑丰谷的脸色,有点好奇的问道:“爹,奶奶就这么把牛车借给你了?”
郑丰谷晒然一笑,“不然还能咋地?”
“没骂你几句?”
郑丰谷顿时咳了一声,没什么底气的跟她说道:“你奶奶就那么个性子,当小辈的让她说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听着就是了。”
老娘骂亲儿子,云萝也不能说啥呀。
她跳过这个话题不再说,看着前面慢悠悠拉着车的老牛,说:“爹,我们也买一头牛吧。”
郑丰谷无奈的看着她,他有些纳闷,他这小闺女花钱咋这样大手大脚的呢?虽说家里现在不缺几两银子吧,可也不是这么个花钱法,“你娘昨晚还说了,让我们俭省些,莫要以为家里有多少银子就可着劲的花。”
云萝想了想又摇头说道:“要不还是买驴子吧,驴跑得快,我们以后开了铺子可能要经常往镇上跑,买一架驴车更方便。”
她倒是想买马呢,可马这种战略物资轻易是不会流落到庆安镇这种小地方来的,就算有,也多是些被筛选过一轮又一轮的劣等马,价格又贵,少说得好几十两银子,真不如驴子来得实惠。
郑丰谷听着小闺女这么一说两说的,也忍不住有些心动了。
其实家里现在也不缺这几两银子,买一个也无妨吧?不过还是牛好,既能拉车又能耕田。
郑丰谷于是就这么一路晕乎乎的被云萝拉着买了锅碗瓢盆小炉子,锄头犁子铁钉耙,细棉料子新棉花,以及其他的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直将牛车都堆得满满当当的,最后还往镇东头的牛马市场去挑了头小牛犊子。
他好歹也养了这么些年的牛,还是有些经验和眼力的,挑的小牛犊子眼神明亮,体格健壮,活力十足。
一直到付了银子,他才猛的回过神来,盯着挨蹭在他身边的小牛有些傻眼,半晌小心翼翼的问了声小闺女:“今儿这都花了多少钱呐?”
云萝指着小牛和旁边的一车东西,说:“就这头牛贵了些,花了八两银子,其他的都是小东西,全部加起来也不到十二两。”
郑丰谷爱惜的摸了摸新晋成员黄小牛的鼻子,心里有些发愁。
竟然花了这么多银子,回去怕是要被媳妇挠哦!
愁虽愁,但他还是高高兴兴的牵着小牛,赶着牛车回家去了,半途还遇上了一队运载着大青石的外乡人,他将牛赶到路边让对方先行通过,等到看不见人了才压着嗓子轻声跟云萝说:“这就是要在咱后面山上建坟的那些人,也不晓得是啥来头,里正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咋还要埋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而且还是这样急匆匆的选址修坟,像是等不及了似的。
郑丰谷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云萝也诧异的望了眼那已经不见人影的方向,想到刚才擦肩而过时听到的话语声,一嘴官话,那口音跟景玥的有些仿佛,难道也是京城过来的?
不会吧?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跑到江南来修坟?
可这种事情跟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最多也就是茶余饭后的多了点谈资,郑丰谷和云萝都不是爱热闹说是非的性子,短暂的惊讶过后就再次撇开不提了。
父女两赶着牛回家,临近村子的时候又遇上了几个相熟的村民,见他们竟买了头小牛犊子,都纷纷开口问询,那满满的羡慕让郑丰谷越发的笑容满面,跟村民们说着他的新伙计,一个没忍住就在外头逗留了小半个时辰。
到自家门口,刘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到小牛也是满脸惊讶,“这是……”
郑丰谷有点心虚的觑了眼刘氏,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有啥要心虚的,置办家业,这是多好的事呀!
他没从刘氏脸上看到哀愁不悦之色,就莫名先松了口气,然后摸着小牛的背笑呵呵的说道:“咱家人口少,活却不少,我就想买头牛回来养着,农时耕田,闲时也能拉车。”
刘氏看着喜滋滋的男人,真不忍心泼他冷水,可该说的还是得说,“牛买回来了,关哪里呀?咱家就这么点地儿,除了院子就没别处可下脚了,总不能让牛住屋子里吧?”
郑丰谷顿时就傻眼了,他当时看到牛就满心满眼的都是它们了,想到家里有了牛能干啥干啥,可真没想过还得先找个给它住的地方。
他在院子里转了转,指着南边的一堵墙说道:“要不,先在这里搭个草棚子?”
刘氏默默的把“我还预备着把这里拦起来养几只小鸡呢”给咽了回去,只说:“这地儿狭小,也关不多久,等它长大一些,总得另外给它搭个宽敞些的棚子。”
郑丰谷点点头,心里依然愁得很,家里就院子还有点空地儿,哪里还能再搭出个大牛棚?
文彬从二爷爷家回来了,老远就听见他在喊:“爹、娘,我们家也有牛了吗?”
话音落,人也跑到了门口,一眼就看到挨着爷爷家的老牛站在一起的小牛犊子,顿时眼睛都亮了,小心翼翼的伸手轻摸了一把,转头跟院里的人说:“这是我家的牛?”
郑丰谷笑呵呵的直点头,这一刻,好像新来的牛没地儿住也不是啥大问题了。
把黄小牛先在门外栓着,另一架牛车上的东西也一件件的都搬进了屋子里,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好不开心。
郑丰收溜溜达达的过来了,在门口围着黄小牛转了几圈,进来就说道:“二哥,你家买了头牛犊子这事儿可都在村子里传遍了,你这咋把牛栓在门外呢?”
郑丰谷正和云萝抬着把一个炉子搬进西屋,走出来笑着挠挠头,说道:“买的时候也没多想,回来了才发现家里没地儿搭牛棚,这不,只能先在门口拴着。”
郑丰收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当即说道:“这有啥?我家后院都空着,尽管关到我家里去。”
他家也在前些日子急急忙忙的搬进了新屋,也是一样的只自家人围着吃了一顿,另外的酒席要等忙完这一阵秋收之后再办。
郑丰谷犹豫了下,还是摇头说道:“不了,那半头猪也还在你家拦着呢,咋能啥都往你家塞?”
分家时,兄弟两共分了一头猪,先前和另一头猪一起拦在老屋的后院,郑丰收他们也搬了新家之后就把那头猪给赶了出来,关进了新家的后院猪圈里,当时还惹得孙氏谩骂了半天,一副她的大白猪被抢了的心疼模样。
郑丰收就说:“二哥你这就见外了,咱可是亲兄弟,借个地儿关两天牲畜有啥要紧的?”
说着又溜达到大门口围着黄小牛转,一副眼馋的模样,“二哥,你说我也去买头驴子咋样?闲时套个车往镇上来回搭客,也能挣些钱吧?”
郑丰谷正将另一个炉子往牛车下挪,这时的炉子可不是后世那种小巧玲珑、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煤炉子,高高大大的一个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寻常一个人还搬不动,使用的也是柴火木炭。
听到兄弟的话,他愣了下,也没说好不好的,只说:“桥头的邱大虎不是在赶车吗?”
郑丰收不以为意,“他那是去镇上拉活,只早上傍晚的顺路搭两个人,我是想正经的赶车拉客。一趟就是两文钱呢,我每天只要能来来回回的拉上十几二十个人,挣的比去作坊里辛苦干一天活都要多。”
他把云萝挤到一边,难得勤劳的主动伸手帮忙把炉子从牛车上抬了下来,又抬进屋里去,嘴上继续说着:“也不是只有咱村里的人,这一路过去镇上还得经过好几个村,也都有想要搭车的。我一天多赶几趟,那钱就都挣回来了!”
郑丰谷也不晓得这样好不好,就是觉得有点不靠谱,“也不是每天都有那么些人去镇上的,便是去,也不是啥人都舍得花两文钱来搭车,你还不如好好的种田。”
郑丰收撇嘴不以为然,“种田有啥花头?从年头忙到年尾,也不过能出来那么百十斤谷子,抛去赋税就更剩不下多少了。”
“咋会呢?你家人口少,现在大房子住着,银子也不缺,把七亩田伺候好,尽够吃用的了。”
郑丰收苦了脸,“二哥你也说我家人口少,可不就少嘛,还都是些毛头崽子,能干活的也就我和吴氏两个。可你也晓得,我那两个小子身体弱,至少眼下这几年是脱不开手的,我一个人也伺候不了那么些庄稼呀。”
郑丰谷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不过七亩田,你咋就伺候不过来了?”
郑丰收目光游离了片刻,又嘿笑着说道:“二哥也晓得的,我可没你那么能耐,就我这手脚,两个都顶不上你一个呀。”
“你既然连家里的田都伺候不过来,咋还有空闲来赶车?”郑丰谷不大赞同,他始终觉得种田种地才是庄稼人的本分,万万不能丢了。
可郑丰收也不会听他的,不过是看到了他家新买的牛有感而发,随口说了几句,又哪里会因为郑丰谷的不赞同而改变主意呢?
要不是有个云萝在这儿,他都未必会跟二哥这般亲近。
等到郑丰收回家去,郑丰谷不禁有些忧心忡忡的,午饭时不免就跟家人念叨了几句。
“如果三叔能专心赶车,也没什么不好的。”云萝却觉得这个营生真的挺好,当然前提是郑丰收能认真的干下去,不然说什么都是白费。
一个白水村几百口人,每天总有那么几个要去镇上或者别的村子,未必就没人愿意花上一两文钱来搭个驴车,而这一路往镇上过去,要途径好几个村子呢。
就像郑丰收他自己说的那样,每天拉上十几二十个人,挣的不比去作坊里干一天少。
不然的话,就凭着他以前有郑大福压着还要偷奸耍滑的性子,现在自己当家做主了,还真未必能伺候好分给他的那七亩良田。
这个人干活懒散,脑子却是兄弟三人中最灵活的。
可他如果不干正事,脑子再灵活也是白费。
郑丰谷依然觉得不踏实,午饭后去老屋还牛车的时候就跟老爷子说了说,当即引来孙氏的一声叱骂:“天天把眼珠子落在这些个不着边际的东西上,我看你们能折腾个什么花头出来!”
郑大福紧皱着眉头继续编着他的簸箕,说道:“随他去吧,若是能定下心来,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营生。”
怕就怕他定不下心,想一出是一出,白白糟蹋了银子和一头好驴子。
郑丰谷呐呐的点头,作为兄弟,这种事情他也只能提上几句,管太多就显得没分寸了。
放下此事,他转而问候起了其他事,“家里的谷子都晒得咋样了?”
郑大福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老天还是给人活路的,下半年风调雨顺,粮食收回来又天天都有好日头,所有谷子都至少过了一个日头,再晒几天就好归仓了。”
第114章 我要走了
白水村后面的山上新修建了一座墓穴,就在离村不远的一个山坳里,风水好不好的云萝也看不懂,但那个地方倒是很敞亮,视野开阔,树木成荫风景也不错,旁边还有一条潺潺细流淌过。
这墓穴并不大,除了用料好一些之外跟这山上随处可见的坟堆没多大区别,一坑双穴,一穴的入口用青石填充,一穴却正敞开着。
若按这边的风俗来说,这是一人还活着,一人正待安葬?
坟前,有人在刻墓碑,有人在敲青石,更多的人则在将坟前一块小小的地方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围出个圈圈,方便后人来扫墓。
短短不过才三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把这一处墓穴从无到有,修成了可以使用的模样。
“小丫头,你跑这里来作甚?”一个正指挥着匠人干活的裋衣中年人看到了站在林间的云萝,放下手中的事就走了过来,说着一口别扭的本地方言,“你是哪家的孩子?这里可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云萝将目光从墓碑上收了回来,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碑上的字显然也还没有刻完,她只模模糊糊好像看到了一个“刘”字。
莫名的心里头一突。
她的手指在身旁树皮上抠了一下,状似好奇的问这位像管事的中年人,“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到我们村里来了?”
虽面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但白白净净、肉嘟嘟的漂亮小姑娘本就天然的讨人喜欢,那管事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看到了她背篓里躺着一直羽毛鲜亮的雉鸡,神情恍然,“你是下面村子里郑家的小丫头吧?这里人来人往的,有猎物也都跑了,你去别处看看吧。”
却对她的问题绝口不说。
这管事的脾气好,对她这个小丫头都客客气气的,云萝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又不自觉的看了眼那正被凿刻的墓碑,然后就转身钻进了林子里面。
算算日子,刘阿婆离开也有一个多月了,她养剩下的三只鸡已经从半大到会生蛋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云萝一时间也没了在山上逗留的心情,草草将附近的几处陷阱巡视一遍后,就匆匆下山了。
今晚月黑风高,山坳里空洞洞的墓穴前不知何时蹲了一个圆乎乎的影子,漆黑不见光亮的幽暗夜色中,四周的枝丫影影绰绰的宛若鬼影,远处的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不知名动物的吼啸,越显得此地诡谲阴森。
“啪!”火石碰撞擦出点点花火,在黑暗中有些刺眼,也将周围的那一小片空间照亮了一瞬。
一瞬之后,天地再次陷入黑暗,黑暗中,有呢喃幽幽的响起,让人听不真切:“刘公……煦?”
火石碰撞,再次擦出几点火花,然后,那呢喃的声音也稍微清晰了一点,“郑氏瑟瑟。”
空洞洞的墓穴前,胖嘟嘟的小姑娘趴在冰冷的墓碑上,就着那一丁点的火光辨认上面尚未凿刻完全的字迹,周围各种奇怪的影子和声响皆都不能影响到她丝毫,终于缓缓的站起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钻进了林子里。
不是阿婆就好,可吓死她了!
而在她离开后不久,又一个壮硕的身影从另一边钻了出来,静静的站在凌乱的墓穴前,嘴里嘟囔着:“大晚上的,小丫头又不好好在家睡觉,在外头乱跑。”
他蹲下身,低头看着墓碑的方向,也不由好奇的伸手在上面慢慢的摸索,忽然失声惊呼:“刘煦?!”
那老狐狸死了?这郑瑟瑟又是谁?没听说那奸相有夫人啊,倒是有个母不详的儿子。
傅彰:“……刘、喜!”
那天晚上在刘阿婆门外见到的那位,难怪瞧着眼熟,可不正是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喜大人嘛!
他忽然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黑暗掩藏了他的脸色,却掩不住他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师父?”
这在背后幽幽响起的呼唤让傅彰也不禁有一瞬的寒毛直竖,转头望去,林间幽暗,但他还是一下子就锁定了几乎隐没在枝丫怪影中的那团小小身影,忍不住骂了一声:“臭丫头,你这是要吓死你师父啊!”
可不正是去而复返的云萝嘛。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反正也没人能看得见,“这话该是我跟你说吧,从村子到这里,你可是跟了我一路了。”要不是发现你没跟上来,我现在都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傅彰不禁嘴角一抽,这里哪里来的小怪物?
但他嘴上是绝对不会认输的,当即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没良心的小丫头,要不是担心你,我放着家里软乎乎的被窝不睡,跑到这山野荒地里来吹风?你不乖乖的在家里睡觉,趁夜偷跑到这里来做啥?”
“我白天时远远的好像看到那墓碑上有个‘刘’字,有点担心阿婆,就来看看。”
傅彰起身的动作微顿,然后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在黑暗的林间也是如履平地,很快走到了云萝的面前,随手一拎就将胖丫头拎到了手臂上坐着,迅速朝山下村子回去。
“以后别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虽说现在还只是座空墓,但也不是啥好地方。”
“哦。”
云萝暂且放下了心,也没兴趣再过多的关注山坳里的这一处墓穴,至于这墓的主人会是什么人,这个郑氏又是不是跟她自己的这个“郑”有点关系,她都不关心。
大概、或许、可能真有点亲缘吧,不然无缘无故的也不能葬到白水村来。
可那又怎样呢?与其去关心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她还不如在家里多折腾折腾。
因为一开始就预备着要开小铺子的,所以新房子西边那打通成一间的两间屋除了从院子里有一道小门能进出之外,靠外的西边那面墙有大半都是可活动拆卸的门板,就是镇上那些铺子的模样。
屋子里,东南角垒了两个小灶,镶嵌着两口尺八的小铁锅,灶膛朝东,大大的案板靠着南墙边,又挨次摆放了两个火炉子,与炉子大小相配的是两个大瓦罐,还有一口两尺有余的大铁锅以作备用。
铺子狭窄,除了这些东西之外,也就能挤挤挨挨的摆上四张小方桌,各配四条长板凳。
不过桌子凳子都还没有能够摆上,郑丰谷在几天前去拜访了村里唯一的木匠李宝根,将家里需要用到的这些器具都拜托给了他,现在还没有完工。
在这里,有很多东西你就算是想买也未必能买得到,虽有木匠打造这些器具,但却还得自备木材,家里没有现成的就得到各家各户去借,毕竟新鲜砍伐的木材水分太足,并不能够马上使用。
为了还上借用的木材,郑丰谷和帮忙的郑丰庆这些日子天天在山上转悠,所幸有云萝给他们指路,总是能轻松的找到一些合适的木材,节省了许多时间和力气。
云萝倒是想帮忙一起扛木头呢,可看着爹死死按住木头一脸崩溃的表情,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跟着跑来凑热闹的袁秀才在旁边垂着树干笑得眼泪花花都飞出来了,指着云萝说:“你还真想扛木头呢?瞧瞧你那小身板,可千万莫要被压扁了才好!”
云萝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表哥你怎么又跟着跑山上来了?姑丈不是让你在家专心读书吗?还有一个多月就又要去府城考试,你这是确保万无一失,肯定能进入江南书院了?”
袁承顿时笑声一噎,臭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成功的扳回一局,云萝的心情很好,转身就钻进了林子里。
虎头左右看看两人,然后毫不留情的抛弃了袁家表哥,也跟着钻进林子里去了。
袁承能怎么办?自然是跟上了。
郑丰谷忙着伐树,家里的其他人也没得清闲。
天就要凉了,刘氏和云萱在早上傍晚的收晒谷子之余,也要为即将到来的冷天做准备,缝衣缝被做鞋子,每天还要舂米做饭、洒扫屋子,连郑小弟都在读书之余,多了个放牛的任务。
黄小牛现在还是住在靠大门边的狭小草棚子里,不过郑丰谷已经去找里正又批了一块地基,就在新房子旁边不远,小小的不到一分地却花了近一两银子才拿到了红契,过两天在上头搭个棚子,倒也能凑合着让黄小牛住过一个冬天了,还有点空闲地方,刘氏已经开始计划着明年要养两头猪。
这一天,云萝下山的时候意外的在山脚下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景玥,彼时,他正站在山脚的路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那座青砖小院。
听到动静,他转身抬头,看着小姑娘顺着山坡一路蹦跳着下来,目光潋滟,似深藏着无数的情意。
云萝也在山坡上时就看到了他,下山后就站在上方的一块石头上面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emmm……这个高度的视野还是有点不大够呀!
景玥看着她,总觉得阔别一月有余,她好像有点瘦了。
忍不住伸手在她头顶的鬏鬏上摸了一把,入手软乎乎毛茸茸的,如果把他怀里的粉珠手串戴在上面好像也很配呢!
手串躺在他的怀里哭唧唧:那你啥时候能把我送出去?
云萝低头挥手,将他这不规矩的手拍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有点不大高兴,“别动手动脚的。”已经长不高了!
手被拍得有点疼,他却觉得空落了许久的心正被涨得满满的,忍不住弯起眉眼笑了起来,说:“距上次见面已是一月有余,你也没去镇上找过我,还真不担心我拿了你的方子就此消失无踪啊?”
云萝被他笑得有些晃眼,不由眨了两下眼睛,不在意的说道:“那明年我就继续自己酿。你来不会就只为了跟我说这个吧?”
景玥在心里叹气,却不能告诉她,其实真的什么事,就是想在离开前来看她一看。
本来只是想要站在远处看看她,来了却又忍不住想跟她说说话,哪怕只是稍稍靠近一点也是他心之所求的。
而此刻,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伸手就能触碰,即便下一瞬就会被她打,他忽然又真的有事跟她说了。
“我要走了。”
云萝一愣,有点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站在这里一副专门等她的样子,却刚说了一句话就说要走了?
多日不见,突然出现在这儿,就为了特意说一声“要走了”?
景玥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轻颤了两下,终于忍不住的又伸出手来往她的头上摸了摸,轻声说道:“我这次可能要走很久,下次见面,你说不定都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可是我一定不会忘了你。”还有镇上的升平巷中专为她留了人,可想想她的性子,话到了嘴边他也没有说出口。
云萝本来要拍开他不规矩的手,闻言也不由得动作一顿,仰头透过他放在她头顶的手看向他,“你要回京城了?”
他摇头,有些事情原本是不打算告诉她的,可又担心这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会真的忘了他,而且他也舍不得不告而别。万一她误会了呢?万一她以为她在他这里也不那么重要呢?
他的阿萝是个不同于别人的小姑娘,所以都跟她说清楚吧,他也能走得稍微安心一些。
“我要去西北打仗了。”
这下,云萝是真的震惊了,一下就扒拉下他的爪子,抬头直直的看着他,“你要去打仗?”
“是。”顺道还要把某个见色起意、见异思迁的渣男给先宰了。
云萝可不知道他的这点心思,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将他上下的扫视了一遍,“你不是说,你才十二岁?”
景玥笑弯了眼,浑身的气息却在顷刻间变了,似有森森锋芒透体而出,恍惚又是当日初见时的那个杀气凛冽的少年郎。
云萝心神震颤,睁大眼睛紧紧的盯着他,抛去那过于冷冽的气息,没有了直冲着她而来的威胁,眼前的凛然少年却正是她喜欢的模样。
然后,她听见他说:“那又如何?我定会得胜归来!”
云萝的瞳孔都禁不住的震颤了起来,她也好想去!
手指在衣角抠了抠,面上却依然是无甚表情的模样,说:“军中不收你这么小的兵吧?”
景玥的气势收敛了些,弯腰说:“可我不是去当小兵的。”
云萝与他对视,“你到底是谁?”
“我是景玥,京城人士。”他忽然凑近,一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尽管早有猜测他的身份定然不低,但真的听见时,她还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虽脸上依然没多少表情,举止却下意识的想要离得远一些。
景玥哪里会让她后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与你说明我的身世也不是为了让你与我疏远的。”
语气中不自觉的有些委屈。
云萝的眼角一抽,“我没有。”
“你有!”他更用力的抓紧了她的手,生怕她挣脱出去,与她面对着面挨得很近,说,“我与你说明,只是因为我不愿你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些事情,进而对我生了误会。”
挣了挣自己的手,“这有什么好误会的?”
“因为这一次,我得带上你的师父一起走。”
云萝所有的动作都忽然僵滞,直勾勾的盯着他,抿紧了嘴。
这一刻,景玥莫名的有点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便敛下眼睑,依然是轻声的说道:“你师父的事本该由他亲自跟你说才合适,但我估计他是不会告诉你的,未免你多想,我才和你说。你师父原名傅彰,世代都是我景氏的家将,而他本是我父亲身边的亲卫,八年前出了些变故才会流落到此地。现在,我得带他回去,不仅仅只是拿回他自己的身份,还有他父亲和我父亲,以及八年前枉死的几万将士都需要他去替他们讨一个公道。我说的这些,你能听明白吗?”
虽说得语焉不详,但云萝大概还是听明白了,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一时间也分不明是心疼师父多一些,还是担心更多一些。
会有危险吗?
这种显而易见的话她问不出口。
她其实并没有多意外,从那年师父一身血的把她从河边抱起来,到之后的被一路追杀,以及这几年的总是毫无征兆的失踪,她就知道师父的身份不一般,他所要面对的危险也定不一般。
她只是,有点舍不得师父而已。
他这一走,应该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景玥抬眼看着她这失落的小模样,心疼的摸摸她的头。
这一次被摸头,云萝毫不反抗,顿时壮大了景小王爷的狗胆,心头一热,张开双手就胖乎乎的小姑娘抱进了怀里。
云萝在一瞬间炸毛,什么担忧失落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伸出拳头就往狗胆包天的景少年小腹上招呼了过去。
“唔!”
这一拳的威力还是很大的,景玥当即就松开了怀抱,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嘴。
他有点想吐。
云萝站在石头上,耷着眼面无表情的俯视他,似乎觉得一拳并不足以解气,伸腿就又朝他踹了过去。
景玥一动不动的让她踹了个正着,却在她跳下石头,绕过他就要走的时候慌忙伸手拉住了她,有些可怜兮兮,眼中还飘着几点被激出泪花,说:“我不过是见你难受,想安慰你罢了。”
可惜云萝并不相信,这古代的少年男女之间还能有事没事的来个安慰的抱抱?就算有吧,可我们又不是很熟。
景玥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她此刻的心思,心里不禁难受得发疼,手上却半点不敢放松,委屈的说道:“我都要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不过是想在临走前再来看看你,谁知道下次见面你是不是真的已经把我给忘记了。”
风华靡丽的少年,蹲在地上眼泪汪汪,委屈巴巴的拉着她的手倾述不安,任是铁石心肠也熬不住啊。
云萝的神色可见的缓和了些,挣了挣被他死死拉着的手,皱眉道:“你起来。”
景玥摇了摇她的手,“我站不起来了,你拉我一把。”
云萝……她能怎么办呢?只能是拉他一把了。
身后又有了动静,虎头扛着两根胳膊粗的木头“噔噔”的下山来,扛得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到了山脚的时候就把它们斜斜的支在地上撑着歇一歇,目光从云萝转到了景玥的身上,惊讶道:“这不是景公子吗?你咋到这里来了?”
景玥多看了他两眼,这个在未来会始终守护在阿萝身边的神勇大将军,此时也还只是个壮实的乡下少年,扛两根胳膊粗的木头就扛得他大汗淋漓,都要喘不上气了。
两人之间虽只是兄妹情,但他仍然是羡慕和嫉妒的,毕竟这个人能一直守护在阿萝身边。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说:“我是来与阿萝告别的,我不在时,还要拜托你多护着她。”
虎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是自然!”
景玥就又看向云萝,说道:“我要走了。”
云萝点点头,可能觉得这样不够热情,还抬起手来挥了挥,“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景玥弯腰伸手,又摸了下她头顶的鬏鬏。
云萝只觉得头发一紧,好像鬏鬏上束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伸手去摸,却被景玥抓住了手,说:“别动,就先戴着吧,好看得很。”
虎头支着木头也站在边上连连点头,“好看好看,比那些个头绳可好看多了!”
好不好看的,她自己也看不见呀,甚至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她眼珠子往上翻了翻,倒也没有一定要把东西摘下来的心思,便对景玥道了一声,“谢谢。”
景玥顿时笑弯了眼,松手后退一步,特别正经的朝她拱手作了个揖,道一声“告辞”,然后转身就走。
那边,早有人牵着马等候多时,还是云萝认识的,见了几次面的侍卫无痕。
目送着那边两人骑马离去,虎头双手抱着木头摇晃着脑袋,羡慕的咂咂嘴,“我啥时候也能骑上一回高头大马就好了,瞧着多威风呀!”
云萝瞥他一眼,“你还是先把木头扛回去吧。”
虎头又双眼亮晶晶的畅想了一下骑着高头大马的威风场面,然后吭哧吭哧的扛起木头送去了云萝家里。
第115章 轮番送别
尽管自以为跟景玥没那么亲近,但想到他如此年少竟然就要跑到战场上去搏命厮杀了,云萝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那是与她曾经历的,截然不同的战场,也是她只从书上看到过的战争。
当日傍晚,一家人吃过晚饭后正在西屋里忙碌,云萝听到了动静走出大门,然后就看到了等在她家墙外的师父。
傅彰的肩上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袱,左手拎着个用黑布包裹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大概是他的武器,可究竟是什么,仅从形状来看,实在判断不准确。
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个小包裹,见到云萝出门就直接将其塞到了她的手里,说:“乖丫头,师父要出一趟远门,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这里头是师父这些年来攒下的几两银子,师父不在的时候你可莫要亏待了自个儿,该吃吃,该买买,更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包袱小小的一个,分量却真不小,云萝捧在手里不禁缩了下指尖,“师父,你要去哪里?”
以前出门,可从没有这样正经的来跟她告过别,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傅彰的目光悄悄的往左边飘了过去,然后清了下嗓子说道:“师父当年逃荒来到这里,与家人们都走散了,我这不是刚探听到些许消息,想要去找一找亲人嘛。因为有些远,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要多久才能回来。”
云萝将手上的包袱往他递了回去,“你既然要出远门,更该多带些盘缠在身上,给我做什么?我现在又不缺钱花。”
傅彰却又把包袱推了回来,瞪着眼说道:“这种事,我还要你个小丫头来提醒?给你的,你就乖乖留着给自个儿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没事买几朵花戴戴,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东西你都收好了,不许让人瞧见,更不许花到别人身上去,记住了吗?”
里头的银子隔着包袱皮都直烫她的手心,云萝垂下眼睑以遮挡眸中激颤的瞳色,轻抿了下嘴角,手上的东西却没有再还回去,只说:“我花完了,你可别心疼。”
傅彰顿时咧出两排大白牙,用力的揉了把乖徒儿的头顶,意外于徒儿今日的乖巧,竟任他摸头没有半点反抗,忍不住就又多摸了两把,“给了你的就是给你花用的,你不用我才要不高兴呢,没的外道了!”
此时天色已暗,他低头却仍能清楚的看到乖徒儿抬起的那一双清亮眸子,水泠泠亮锃锃的,看得他又是一阵莫名的、说不出的心虚,不敢与她对视。
他本也不是多会殷殷嘱托的人,将东西交给她之后就自觉完成了嘱咐,摸够了乖徒儿的狗头之后便转身离开,心里甚是满足,却不知他的乖徒儿站在身后目送着他没入黑暗,悄悄的红了眼。
“小萝,你咋一个人站在外面?”云萱从门内走出来,看着站在黑暗里的妹妹,诧异的问道。
云萝闭了下眼睛,转身后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语调也是平平的说道:“是师父来找我,说要出趟远门,让我暂替他保管一些东西。”
云萱已经看到了她手里的小包袱,听到这话就没了疑问,只探头往黑暗里张望了几眼,没见到张师傅的身影就伸手将云萝拉进了门,“咋不叫张师傅进屋里坐会儿?出一趟远门怕是要很久才能回来呢。”
“嗯。”
一连好几天,云萝的心情都十分低落,做什么事都有些蔫蔫的没了往常的利索。家里人都知道张猎户出远门去了,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也就只以为她是舍不得她师父,连袁秀才都下意识的对她贴心温柔了许多。
只有她自己明白,舍不得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就此永别,再不能相见。
可她除了乖乖的接受他临行的嘱咐,什么都帮不了他。
不过她虽接了包袱,却并没有打算真要花用里面的银子,而是将它们压在了箱子底下,一起的还有一个锦盒和一串粉珠手串。
手串是那日景玥临行前戴到她鬏鬏上的,每一粒都是一般大小的粉色珍珠,圆润而富有光泽。锦盒里头藏了一个巴掌大的紫玉赤金锁,上面还写着“长寿安康”的字样,正是八月时卫老夫人送她的那一份见面礼。
“三姐三姐,外面来了好多人!”文彬颠着两条腿飞快的跑了进来,入秋天凉,人都已经穿上了夹衣,他却跑得额头冒汗,两边的袖子也是高高的挽着,露出两条被晒得黝黑的手臂,奔到云萝的面前说道,“来了好多从没见过的人,骑着大马,驾着车,还有好多人披着白衣服。”
云萝顿时就想到了后山上那座新建的坟,反正闲着没事,就顺着郑小弟的拉扯出了大门。
外面路边已经稀稀拉拉的站了些瞧热闹的村民,都对着正往这边缓缓过来的送葬队指指点点的。
没错,正是一队送葬的人。
两个二十多岁的孝衣青年肩扛着白帆,骑马当先开路,紧随身后的是一辆蒙着白布的马车,马车后又是四骑,最外面两侧是腰束白布的侍卫,护卫着中间马背上的两个十来岁小少年。又有两辆蒙着白布的马车紧随其后,静静的为最后面的棺木领路。
云萝的目光落在棺木旁边,那个披麻戴孝的天命老者身上,瞳孔蓦然紧缩。
“三姐,你咋了?”文彬小心的动了动被捏疼的手,转头疑惑的看着身旁的姐姐。
云萝眨一下眼,迅速松开了郑小弟的手,目光却一直跟随着这一队除了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之外,静寂无声的送葬队,看着他们进村,一路直往村后面走去。
耳边有附近村民的小声议论——
“这就是后面山上那处新墓的主人家吧?哪里来的大户人家?光马车就有四辆呢!”
“我瞧着咋觉得有点不对?哪个大户人家死了人只有这么几个人来送?也没个吹号的,冷冷清清比我们乡下还不如。”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静悄悄的连个哭声都没有,幸好是大白天,不然真能吓死个人。”
“就这么往后面去了,是直接送上山了吗?”
“不然难道还要借谁家的屋子来搁上几天?”
“哎呦,呸呸呸!”
不知不觉的,云萝也跟在了瞧热闹的村民后面,一路穿过村子到了山脚下,看到前面的车马停了下来,最前面两个扛白帆的青年翻身下马,从第一辆马车里扶出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嘶~这不是那刘阿婆吗?”
云萝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紧紧的盯着被两个青年扶在中间的阿婆,明明一个多月前送别的时候她还只是有些许灰发而已,怎么一转眼就比她身上的衣裳都白了?
文彬也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道:“三姐,是刘阿婆!她咋会在哪里的?”
云萝的目光从刘阿婆转到了最后面扶着棺的那位大概、可能是阿婆儿子的老者身上,最后看向了正被侍卫小厮抬起来的棺木。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刘阿婆的目光从周围聚拢过来人看热闹的村民扫过,在看到云萝的时候微微一顿,然后从两个青年的手上换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健壮仆妇手中。两个青年扛着白帆,手上扬起了纸钱,一路往山上走去,刘阿婆就被搀扶着紧跟在后面。
另外的两辆马车上下来几个妇人和年幼的孩童,都是一身孝服,娇娇弱弱,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模样,也是在身旁仆妇丫鬟的搀扶下跟在了刘阿婆的身后。
棺木依然在最后,由八个壮硕的力士抬着,左右各护着那可能是刘阿婆儿子的老者和另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青年,缓缓的往山上走去。
瞧热闹的村民止步在了山脚,毕竟再跟着就不好了。
却在此时,有人从远处策马而来,飞快的穿过村子也到了山脚下,竟是卫漓带着两个侍从到了此处。
主仆三人翻身下马,然后快步追上了前面送葬的队伍。
离得太远听不见那边的说话声,云萝只看到卫漓快速的追上去,作揖与棺木边的两人行了礼,然后也跟在了旁边。
又有人说:“那不是金公子家的亲戚吗?先前来过我们村子好几次呢!”
里正得到消息,终于是急匆匆的赶到了这里,看到聚在这儿说闲话的一群人,不由得脸色一黑,挥手就驱赶道:“围在这儿干啥呢?家里都没活了?赶紧散了、散了!”
人群当即就散了些,却还有人朝里正凑了过去,想要探听点八卦,“里正叔,那都是些啥人啊?山脚的刘阿婆竟然也跟他们在一块儿,瞧着地位还挺高的样子。”
“我就说那阿婆瞧着不像个寻常人,果然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吵吵闹闹,之后的话云萝就没有再继续听了,拉着文彬直接回家里去。
文彬敏锐的察觉三姐的心情好像有点不好,自是乖乖的跟着,只忍不住好奇的几次转头看向山上,满脑子疑问。
村里人又多了许多谈资,几乎是时刻关注着山上那一座新坟的动静,有关于村尾刘阿婆的各种猜测和流言也是沸沸扬扬,有那热衷于热闹八卦的村妇,真是恨不能直接探问到刘阿婆的面前去。
不过终究是不能够的。
别说现在老太太身边有丫鬟仆妇和侍卫们环绕,让村民们靠近不得,就是以前,那么个面容冷肃狰狞、性子又古怪的老婆子,也多是被村里人敬而远之、不敢登门攀扯闲话的。
因为事关刘阿婆,云萝虽回了家,但对村里的八卦也难得的多了几分留意,听着周围人对阿婆和那棺木中人的各种猜测;看着山上那座坟墓方向缓缓升起了淡淡的白烟,很快就消散在空气里;暗自琢磨着什么时候寻个空去看看阿婆,身世故事倒是没有必要多问,但老人家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大好。
刚才被挤在人群的后面,离得太远,她只看到了阿婆满头的白发,具体脸色形容却没能看清楚。
那些人一直在山上,从早上的约辰正时分到午后日头西斜,他们才相互搀扶着下山,然后径直进了山脚的小院子,“嘭”一声关上大门,隔绝了外面人探头探脑的好奇张望。
“瞧着就跟那大户人家的老太太似的,也不晓得刘阿婆是啥人,咋会一直住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云萱坐在院子里筛选着豆子,并仔细的将过不去筛子,仍掺在豆子里的枝叶、碎石子等杂物挑拣出来,心里也对今日的新鲜事好奇得很。
刘氏正将晒得酥脆,剥了豆的豆秸和豆荚收拢到一起,堆积在院子的一角,闻言就说道:“我听说,有那规矩多的大户人家,女子若毁了容貌,即使不被休回家中,也会寻个偏僻的小地方远远的把人打发了。”
云萱眨了下眼,神色有些惊讶和不可置信,随之喃喃说道:“怪不得呢,刘阿婆的脸上不就有好大的一块疤嘛,也不晓得是咋弄的。”
云萝坐在边上低头挑豆子,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她内心里却觉得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真是毁了容貌之后被打发出来的,怎么还会在男人临死前来接她回去?现在又将棺木都一块儿葬到了这里来。
那墓碑上的郑氏瑟瑟应该就是阿婆吧?她的“刘”是随的夫家姓?其实她真实的姓氏是“郑”?
郑?
莫非真是个本家姑奶奶?可从没有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起啊。
想不通,云萝也就不再多想,低头专心的挑拣着豆子,一直到大门外有了动静,抬头就看到卫漓带着他的两个侍从牵马站在门口,对她笑得温柔而矜持,问道:“日头晒人,可否讨碗水喝?”
秋日凉爽,但日头底下,有时候却是比夏日还要晒人,俗称秋老虎。
云萝看着他默然,你不是应该刚从山脚的院子里出来吗?还没出村呢,就要问人讨水喝了?
但她还是站起身,走进灶房里拿了三个碗,又将盛着凉开水的瓦罐一起捧了出来。
卫家的主仆三人已经被刘氏邀请进了院子,云萱端了两条长凳出来放在西屋前,不会被太阳晒到的阴凉地,正好就是灶房的门边。
看见云萝捧了碗和瓦罐出来,两名侍从连忙伸出双手接了过去,恭敬的道一声谢。
卫漓扶膝坐在长凳上,今日一身素色的劲装,让他少了些文雅,多几分少年英气,月余不见,他似乎还长高了不少,连两边脸颊上的肉都可见的少了许多,使得五官越发深刻精致,却并不似景玥的那样迫人,而是温润端方,如兰似玉。
他看着云萝的目光也是温润端和的,隐约似乎还藏着些欢喜,说:“出来得匆忙,忘了要随身带些水,又不好再回过头去,正好经过你家门前,就停马来问你们讨一些。”
站在旁边的刘氏闻言连忙摆手说道:“不过是些白水,公子尽管都拿了去,不必这样客气。”
卫漓又朝她道了声谢,谢得刘氏眉目舒展,脸都红了,只觉得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公子就是跟乡下的粗野小子不一样,一言一行都跟画上似的,长得又这么俊。
她小心的看了几眼卫漓的脸,忽然眉头微蹙,心里也莫名的咯噔了一下,有点慌,一时间却又理不清这慌乱从何而来。
他们喝了半碗水,又将随身的水囊给灌满了,然后没有多留的告辞离开。
送别到门口,卫漓上马之后又低头看云萝,眼中闪过些异样的光芒,张了张嘴,最终却也只是说了一句:“多谢你家的水,今日就此告辞了。”
其实有许多话想要嘱咐,可此时此地,却又什么话都不适合多说,唯有说一声告辞。
罢了,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相处和说话的时间,这里有祖母坐镇,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而他,也该回京了,总不能落下景玥太远。
保重,妹妹!
他调转马头,策马远去。云萝站在门口目送了他又一程,然后转身进了家门。
这几天,她好像总是在送别一个又一个的人,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亲近的又或者不亲近的。
直到晚饭的时候,她看到团团围在坡了一只脚的小木桌前的爹娘姐弟,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沉甸甸在心头压了多日的失落也忽然奇迹般的消散了。
郑小弟喜滋滋的凑了过来,带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欢喜,悄声说道:“三姐,今天姑丈又夸我了呢!说我专心读书,可比袁表哥厉害多了!”
云萱在另一侧听了一耳朵,就笑看着他说道:“这哪里是在夸你?分明是借着夸你的由头来提醒袁表哥。”
袁秀才天天在外面玩耍,从白水村玩到隔壁的桥头村,上山下水、摸鸟抓鱼,玩得都停不下来了,倒是与这两个村的同龄人都混了个脸熟。然而眼看着冬月就要去府城考试,他竟是半点不着急的模样,真是急坏了他们这些旁观的闲散人士。
如此贪玩,究竟是咋被他考中案首的?
因为这个事情,孙氏是越发的看这个袁家的外甥孙不顺眼,总觉得他是科考作了弊,不然凭什么她每天都在刻苦读书的大孙子落了榜,这天天就想着玩的小子却考中了秀才?还是那啥头名案首!
所幸郑七巧他们并不住在大哥家里,姑嫂两个偶尔互怼上几句也无伤大雅,不然怕是真要成了孙氏口中搅和兄嫂家宅不宁的搅家精。
只可怜了郑文杰,院试之后就恍若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即便是休沐回家来也是躲在屋里手不释卷,一副专心苦读的模样,唯有在见到袁承和李继祖的时候,眼中会有克制不住的嫉妒。时日久了,连童生试都不曾上过场的栓子都下意识的避着他走,总觉得郑文杰的眼神很是瘆人。
次日,云萝和虎头上山去,而浪到飞起的袁秀才终于被他祖父抓住关在了屋里,不得不捧着书本,眼泪汪汪的目送着两人出去玩耍。
云萝带着虎头在山上转了一圈,期间还跟在山上伐木的郑丰谷和郑丰庆堂兄弟两打了个招呼,又亲手烤了只山鸡给中午干啃饭团子的两位长辈加一个菜。
虽然味道不咋地吧,可两位长辈都不是挑剔的人,吃的又是金贵的肉食,自是连连称赞,差点让云萝以为她的厨艺终于见长,烤出了一只人间美味的山鸡。
直到她看见郑虎头绷着脸将半只鸡翅膀囫囵的吞了下去。
……呵!
兄妹两之后就收拾收拾东西下山了,在林子里七拐八弯的,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山坳里的那一座新墓附近。
站在山坡上往下看,那墓已经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堆土高耸、封石紧密,青石墓碑也端正的立在墓前,谁能想到这个连寻常土豪乡绅都比不过的墓堆里头竟安葬着屹立三朝的一代名相?
云萝现在也不知道,她甚至只将目光从碑上一扫而过,然后直视着立于碑前的白发老妇人。
虎头在身旁扯着她的袖子,“小萝,你咋跑这里来了?这有啥好看的?快走快走!”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那边人的注意,远远站在十几步之外的两个中年媳妇皆都转头看来,其中一人更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驱赶来瞧稀奇的这两个孩子。
不过她才刚走出两步就被刘阿婆挥手阻止了,云萝也终于在她转身过来的时候看清楚了她的面容,不禁诧异睁圆了眼。
先前看到阿婆满头白发,以为她该是面色憔悴、形容枯蒿的,却没想到转过来的这张脸,脸还是那一张脸,但以往的冷肃刻薄似乎全都从上面消失了,变得一片平和,连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开来。
云萝又看了看她那不见一丝灰黑的白发,再看着她恍若返老还童、重焕青春的脸,心中徒然一阵紧缩。
虎头也是“咦”了一声,看着好像变了模样的刘阿婆,困惑的眨了眨眼。
刘阿婆朝着山坡上的两人招了招手,虎头莫名就觉得心里凉瘆瘆的,有些不敢挪动脚步。但他见云萝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当即也连忙跟在了身后。
走得近了,看得也就更清楚了。
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全然不像个深受打击,几日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看得云萝心头直跳。
她又将目光转到了墓碑上,第一次那么清楚的看清了凿刻在上面的字,“这是阿公吗?”
阿婆愣了下,然后缓缓的笑了起立,“是啊。”
这一笑,她的皱纹越发舒展,神情也越发平和,连本来还有些雾蒙蒙晦暗的双眼都恍若烟雾般的散开了,亮得惊人。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又招手让云萝走得更近些,然后对着墓碑轻声说道:“你一辈子都在盼着能有个闺女,可惜,儿子生了孙子,孙子又生了曾孙子,满满堂堂一屋子,愣是一个姑娘都没有。”
这是云萝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阿婆,就在这新墓前,她静静的陪着阿婆,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以前那样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老太太,却用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态将故事娓娓道来。
说完了故事,云萝和虎头一起送她下山回家。
三天后的深夜,云萝忽然从沉睡中惊醒,她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静静的盯了床顶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坐起身来,穿上衣裳鞋袜,悄无声息的翻出了自家墙头。
村子里也很安静,只偶有几声狗吠远远的传来,她从村口走到村尾,站在山脚阿婆的院墙外面,看到了里面的灯火通明,悲戚的呜咽哭泣声也随风飘进了耳中。
第116章 三年
晨风带着秋日夜晚的凉意徐徐掠过,东边山头上与天相连处被划开了一线白光,随着太阳的升起,那一线白光越来越亮,在风的涌动下,逐渐将天边的云海也翻卷、渲染上了一层层的绚丽色彩,光耀大地。
白水村村口的食肆早早的就开了门,热汤热粥在瓦罐里“咕噜噜”的翻滚着水泡,门口的大炉子上层层累叠着竹笼蒸屉,随着水汽袅绕,诱人的食物香味也朝着远处飘散开来,吸引着过往的行人和邻居。
一个十五六岁的蓝衣布裙少女抱了一捆柴火从小门走出来,整整齐齐的靠着墙堆放在灶膛前,回头看见旁边桌上趴着的人,不由抿嘴一笑,转身绕到灶前揭开了锅盖,将里头正热腾腾冒着白雾的羊奶舀了起来,正好满满的一大碗。
她轻移脚步走到桌边把大碗轻轻的放下,又伸手在懒洋洋趴那儿的小姑娘肩上推一下,柔声说道:“小萝,时辰还早,今日也不会有许多客人,你若是困乏就回屋去再睡一会儿吧。”
云萝撑着手臂从桌上支起了脑袋,眼睛半合着,神色困顿而蔫巴。她捂嘴打了个哈欠,又用力的伸展了下身体,摇摇头然后将这大碗羊奶捧了起来。
虽是刚出锅的,但煮沸已经有一会儿了,此时稍微还有些烫嘴,却是喝着最舒服的温度。
她一边吹气,一边迅速的把比她脑袋还要大的这么一大碗全喝进了肚子里,然后站起来扭了下肩膀和脖子。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整整三年,从泰康十三年深秋到十六年的中秋,云萝也已经十一岁了。十一岁的她再不是那矮墩墩、胖乎乎的模样。
一直缓慢生长的她,从去年开始迅速的抽条,这带给了她梦寐以求的长高和瘦身之外,还产生了些许的后遗症,比如衣服总是短了一截,再比如,双腿的关节时常酸痛。
为了缓解这种快速生长带来的疼痛,她给自己寻了一只正在哺乳期的羊妈妈,每天补充一大碗羊奶。而云萱更是在她的指导下,已经能几近完美的将羊奶里的腥膻味给去除了。
她扯一下又短了一点的袖子,走到门口往大路上张望。
比之三年前,就连门外的大路都敞亮了许多,从白水村一直通往庆安镇的道路更是从原来的窄小崎岖变得平坦而宽敞,每天都有满载着各种材料和货物的马车、驴车、牛车来回往返,十分热闹。
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门口路边,手脚纤长,唯有两边的脸颊还略微有些肉嘟嘟的,清亮的狐狸眸中一片平静淡漠,鼻梁挺直,轻抿的嘴唇粉润,肤白如脂,木然着脸面无表情的,却真真是个十分精致的人儿。
她没有如云萱那样把一头青丝绾成少女的发髻,或是扎成麻花用布包头,她依然是把全部的头发都拢到头顶,盘成一个鬏,加上身上的衣裳也是简短的裋衣,乍一看,像个格外秀气又精致的小郎君。
在食肆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此时天色尚未大亮,但路上早有人行走,可惜皆都没有如往常那样在食肆门口停留,最多跟她打一声招呼,之后就径直出了村子。
是呢,今日中秋,现在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是往镇上去赶集的。
郑丰收赶着驴车停在了村口,将驴往路边的石墩子上一拴,然后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云萝时,他的眼珠子无意识的往边上滑了过去,然后笑嘻嘻的凑到了白色水雾缭绕的蒸屉前,“里头的包子都熟了没?”
云萱快步走了过去,“熟了的,三叔,你今儿要些啥?”
砸吧一下嘴,他说:“就先来两个肉包子垫一下肚子吧,回头空了再坐下来好好吃一顿。”
云萱就打开了蒸笼,用竹夹子夹出两个肉包子,一边还说着:“今儿中秋,大家都往镇上赶集去了,三叔可有的忙呢。”
郑丰收三年前就置办了驴车,做起了从村子到镇上来回的拉客营生,刚开始的时候很是勤奋了一段日子,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把驴车赶到村口,每上一个人收两文钱,若是中途的村子就要下车的话,看路程长短还能便宜一文钱。
起早贪黑的,发不了财,但收入也真不少,每天都能挣上几十个大钱,吴氏对他都温柔体贴了许多。
可惜一如郑丰谷开始时担心的那样,他勤奋不了多久便懈怠了下来,不说每天来回三四趟,有时候连一趟都保证不了,这么懒懒散散的竟也过了三年。
分家得的七亩良田,他本来还想要佃出去收租,郑大福得了消息之后,当即挥着锄头将他从村头追打到村尾,又从村尾追打到村头。吴氏也举着棒槌追在头面,扬言郑丰收若是敢把家里的田佃了出去,她就带着儿女跟他和离单过!
村里人很是看了几场热闹,而郑丰收也终于是不敢佃田出去了,只能苦巴巴的自己耕作,一样的良田,却总是比不上别人家的收成。
接过云萱递来的肉包子,郑丰收迅速的在两只手上翻腾了几下,然后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的说:“小萱的手艺越发好了,尤其是这肉馅,汁水鲜香,比镇上的铺子都要好吃!”
云萱抿着嘴腼腆一笑,目光落到了站在门口乘风的妹妹身上。
其实食肆里的许多菜谱都是小萝想出来的,她虽然做菜的手艺一言难尽,但脑子里却总有些新鲜的想法。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村口也多了几个搭车的人,郑丰收三两口将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嘴里,然后快步走过去,驾起驴车赶往镇上。
白水村几乎每一户都有人在肥皂作坊里做工,日积月累的,村里的日子比起三年前是真的好过了许多。手上有了零钱,村民也就舍得拿出两文来搭个驴车,能省下不少的力气。
天渐明,食肆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去镇上赶集的人想去镇上觅食,留在村里的人却也不少,有那懒得做早饭的、或者从没进过厨房的老爷们自然就往村口的食肆来了。
今儿是中秋团圆日,连作坊都给大家放了假,却仍留了几个负责看顾的小管事,他们早起在作坊里巡查了一圈之后,也来了食肆。
食物的香气在热气中翻腾,滚烫的米粥,香浓的豆浆,鲜香四溢的肉包豆腐包,瓷实的大面馒头,松软的米糕,配上一碟小菜卤豆干就是好滋味。除此之外,还有现煮的汤面炒粉小馄饨可供选择。
云萱和云萝都忙碌了起来,在院子里磨豆子的郑丰谷和刘氏也从小门出来了,烧火、煮面,给客人送上他们的早餐。
云萝已经做了三年的服务员,专职端盘子,不时还要兼职一下收银员。
不过今天不用她分饰两角了,因为有郑小弟捧了钱匣子放在门口板凳上,迅速的计算出每一个客人消费的数额。
多是三五文钱就吃饱了肚子,偶尔也能遇上吃了十几二十几文钱的大客户。
“郑老弟,你这儿子聪明,小小年纪的算起数来连个磕巴都不打。”
“那可是未来的秀才相公,算一算这三五十来文钱的还不是手……手到擒来!那啥,文彬,是这么说的吧?”
文彬抬头咧嘴一笑,点点头,“对。”
铺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哄笑,“宝生,你啥时候也会读书了?瞧这话说得文绉绉的。”
刚才说话的正是邻居李宝生,听到周围的阵阵哄笑,他不仅没觉得难为情,反而更挺直了脊背,高声说道:“读书才能有大出息呢,连作坊招工都稀罕那些识字读过书的人,我好歹住在读书人的隔壁,天天一大早就听着文彬在院子里的读书声,可不得多少的记住几个?等我大孙子再长几岁,我也要送他去学堂!”
一席话说得食肆里一片叫好声,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跟着作坊把日子过好了起来,家里有了余钱就自然的会想一些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送娃儿去学堂。
哪怕考不来科举功名,只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的,没瞧见作坊里的伙计们,那识字的比不识字的人总是能拿到更多的工钱吗?
三年的时间,那么小小的一块肥皂早已经风靡了整个江南,甚至据说连京城都有贵人追捧。
而肥皂也不再只有刚开始的浑浊黄褐色那一种类,这种最粗劣的常被用来洗衣服,附近的村子仗着在作坊里做工的便利,平常总是能分到一些缺了角的或碎裂不完整的瑕疵品,都不稀罕了。
不过放到铺子里去卖,还是得花上十几二十几文钱才能买到小小一块,外面的人可舍不得像他们这样大手大脚的搓使。
而除了这一种,还多了其他的许多花样。有带了各种花香、果香、奶香,形状颜色也各不相同的许多类型,统称为香皂,美容养颜又护肤。还有加了药材的药皂,据根据药材的不同而能治疗各种皮肤上的小毛病。
前段时日,听说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脸上冒出了许多痘子而羞于出门见人,用了铺子里女伙计推荐的药皂之后,不仅治好了痘子,脸上的皮肤都变得光滑白皙了许多呢,惹得许多听闻此事的姑娘家都忍不住涌入了肥皂铺子里,有钱的自是当即下手买上几块,没钱的也来凑凑热闹,过一过眼瘾。
还听说,现在的小郎君若是要送心仪的姑娘礼物,都流行送各种包装精美的香皂了。
村里的人听说外面这些事情,自是与有荣焉,尤其是作坊在这三年里一次又一次的扩建,招工的人数自然也就一次又一次的增多,还有许多家在几十里外的人前来求职,作坊最后面建了长长的一排两层楼,就是专门供这些不能每日往家里来回的人住宿的。
作坊每日只供应一顿免费的午饭,这些人的早饭晚饭都得自己想法子解决,导致每日的清早和傍晚,作坊外头的路边就会多出一些卖粥饭面饼等小食的摊贩,给那些人家添了不少的家用。
为了规整每日清晨傍晚就乱糟糟,有时候还会堵塞道路的这些小摊,里正和作坊的大管事商量了商量,索性在路边宽余的地方划了位置,规定了他们必须在划好的位置里摆摊,还得每次交一文钱的费用,拿出其中十文钱来给每日早晚收摊后去那里清扫的孤寡阿婆,剩下的钱则攒起来,等着以后村子里修桥铺路都可以花用。
村民们初时还有些怨言,但渐渐的也就习惯并接受了这个规定。
有别地过来的货郎小贩,花两三文钱租一个小小的摊位,带来的新鲜小东西不止供给作坊里的伙计们,还吸引了周围村子里的大娘大嫂大姑娘。临近的村子有村民会把家里富余的粮食菜蔬往这边送,作坊里负责伙食的几个管事媳妇基本不用每日往镇上跑,村民送来的这些东西既新鲜,又比镇上集市里的便宜,买卖的双方都对此十分满意。
渐渐的,那一片地方也有了点集市的模样。
不过今日中秋,作坊也放了假,那些家在几十里外的伙计们昨日傍晚就拎着作坊分发给他们的月饼结伴着各自回家。大管事还说了,大家只需在明日的中午前回来上工就成,都好好的在家过个团圆节。
所以今日作坊那边很冷清,村子里倒是很热闹,但云萝家的食肆却明显的生意冷清了许多。
生意虽淡,人却真不少。
作坊放假了,秋收还没到时候,又逢中秋佳节,赶集的去赶集了,留在村里的人却都闲得很,在食肆里吃完了早饭也没有走,就聚在这儿谈天说地的。从村子里面又溜溜达达的走出来不少人,毫不见外的踏进食肆来凑热闹,但更多的是站在外面,毕竟铺子里就这么点地儿,挤不下许多人。
屋里没地儿坐了,赵旺就捧着一大碗肉丝米线蹲在门外的一层石阶上,埋头把线面吸得“哧溜”连声,抬头看到同样蹲在他旁边,抓着个豆腐包慢悠悠啃着的云萝,两只脚在地上蹭了蹭,朝她蹭过去一点儿,问道:“萝姑娘,你今儿咋没啥精神?昨晚没睡好?”
这赵旺就是今日留下看守作坊的那个小管事,他本名赵狗子,金来嫌弃难听,就给他改成了赵旺,从他的本名演化而来,叫着又喜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作坊里的大小管事乃至伙计对郑丰谷都是老弟老哥大叔的喊着,叫云萱文彬他们也多是丫头小子,或者直呼其名,却从上到下一致的称呼云萝叫“萝姑娘”。
云萝也没有喜不喜欢,他们这么叫,她就这么听着,此时听得赵旺询问,两口将剩下的大半个包子啃进肚子里,摇头说道:“没什么,昨日陪我娘走了一趟外婆家去送节礼,很迟才回来。”
赵旺顿时就一脸恍然,“萝姑娘的外婆家是在横山村吧?那可老远了,路也不好走,真是山里山,湾里湾,我上次跟人走了一趟,走得我脚底板都磨起了泡。”
“你还去过横山村?”
他又“哧溜”的吸一口米线,说:“我以前是跟着另一个管事跑路收货的,横山村多毛笋,他们那儿晒出来的笋干就是比别地儿的要鲜嫩一些。”
云萝点点头,关于这一点,她也是认同的。不过想到昨日陪着娘去外婆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不由用力的啃了口另一只手上的大肉包,心里有一句MMP,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可这种事情她又不可能跟赵旺一个外人说,见他蹲在她旁边,就没话找话的问了句:“你中秋也守着作坊不回家吗?”
他已将米线吃完,正捧着大碗仰着脖子喝汤,闻言喝汤的动作一顿,然后放下了碗,脸色一时间有些异样,最后只摇头说:“我家里没啥人了。”
云萝看他一眼,没有再多问。
李狗蛋带着一本书,唉声叹气的跟在他祖父身后过来了,凑到文彬身边不满的嘀咕着:“学堂都放假了,我爷爷也不让我歇一天。”
自从大孙子考中了秀才,从祖上开始就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的里正老爷子就对培养读书人有了十足的信心。
尽管李继祖去了县学读书,需要的花费更多了,但里正家的日子本就不差,他担着里正之职,两个儿子则一个在家种田,一个在镇上也有一份账房的营生。
而现在,她的大儿媳在作坊的灶上做工,每日都有二十个大钱,还不咋耽误家里的事;村里人的日子都好过了,自也有他这个里正的一份功劳,除了官府给他的薪俸之外,逢年过节的作坊大管事还会给他送上一份礼。
家里大人们都俭省些,再送两个孩子上学堂,似乎也不是多大的压力。
于是他跟两个儿子合计了合计,把小儿子的长子和大儿子的小儿都送去了学堂,也就是李狗蛋和他的堂兄二哥。
他二哥住在镇上他二叔二婶的身边,并不常回村,他则多是跟着文彬每日搭车往镇上来回,尽管他们一个在书院读书,今年都尝试着下场科考了,一个却还在学堂里尚处于开蒙的阶段。
是的,文彬今年二月被先生带着去考县试了,尽管没有考中,但好歹过了前面的两场,家里人也并不失望,毕竟一开始先生就明说了,除非出现意外,不然恐怕是考不中的,此次也不过是去感受一下考试的氛围,累积些许经验。
李狗蛋跟文彬嘀嘀咕咕的,他觉得他自己真不是个读书的料,至今连《千字文》都背得磕磕巴巴,但却架不住他祖父那一颗想要让孙子们都当个读书人的火热的心,真真是苦不堪言。
文彬先把今日早上收回来的铜钱都清点完毕,每一百枚串成一串放在匣子里,又翻开账本往上添了一笔,将东西都规整收好之后才拿过了李狗蛋手上捧着的书,笑嘻嘻的说:“别灰心,你有哪里读不明白的?我教你呀。”
里正高兴的赞了文彬好几句,回头又瞪了小孙子一眼,让他务必要好好的跟着文彬读书。
李狗蛋想哭,和读书比起来,他其实更想去河里摸虾。
八月中秋,正是虾肥蟹美的时候,村边河里的虾蟹虽然都小了点,但味道实在鲜美,云萝姐姐都喜欢吃得很。
八岁的李狗蛋圆头圆脑的,刚经过一个大夏天,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手背和面颊脖颈全都被晒得黑亮黑亮的,跟文彬站在一块儿,顿时衬得也被晒了一个夏天的郑文彬格外白净斯文。
文彬长大了许多,已从三年前的懵懂孩童长成了小小少年郎的模样,虽然因为太阳的曝晒,他的面容不够白,但长期在书院里熏陶,身上自有一股别的小少年没有的书生文气。
况且,郑家人都有个好相貌,他自然也不会例外,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因为常在不自觉间学着他三姐的一些行为举止,他的脊背总是板得直直的,昂首挺胸,精气十足,又有点不像个文弱书生了。
文彬找了个角落,教狗蛋读书,他也顺道算是又温习一遍,却见食肆东墙的小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两三岁的胖娃娃在门槛的那边,趴在门槛上正抬起小短腿试图翻过来。
摇摇晃晃的,他翻过门槛一屁墩坐在地上,却没先爬起来,而是转头在铺子里看了一圈,直到看见云萝,他眼睛一亮,两只胖爪子往前一趴,扭着小屁股费劲的站起来,然后跌跌撞撞的冲着云萝过来了。
这是他们家最小的成员,到明年的正月十六就满三周岁了,小名嘟嘟,大名郑文安,大名、小名全都是小书生郑文彬取的。
可他最喜欢的却依然是三姐,尽管在他会走路之前,三姐一直对他敬而远之,可自从他会走路,他就迅速的学会了主动去抱三姐的大腿!
山不来救我,我去就山嘛!
云萝低头看着又抱住了她大腿的小胖墩,默了默,然后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子就把他给拎了起来,郑嘟嘟顿时“哇”的一声,两只眼睛贼亮,在空中欢快的扑腾着四肢,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举高高”三个大字。
这是家里最有福气的一位,出生的时候已经分家单过了,家里不缺钱自然就不会亏待了他,可说是被爹娘兄姐捧在手心里长到现在的,好吃好喝的就养出了一身的软肉。
云萝将他随手一搂,轻轻松松就夹得他动弹不得,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闹,还咧开嘴露出了满口牙,奶声奶气的喊一声:“三姐。”
如此讨喜,村里人都说这个弟弟像极了云萝。
每当听见这般言论,云萝的心情都十分复杂——哪里像了?你们是不是只看得见胖?
刘氏和云萱正在清洗灶具,郑丰谷也忙着把炉子里的柴火扑灭,将沉重有分量的锅炉往边上挪,摆放整齐,见到郑嘟嘟缠着云萝的这一幕,皆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远远的传来了一阵稚嫩的、好似扯着嗓子的笑声,正在努力逗着三姐笑的郑嘟嘟小耳朵一动,连忙转头望了过去,就看到十四五岁的壮实少年在脖子上架着个小娃娃,一阵风似的跑来,那一声声几乎要冲破天际的笑声正是出自那个小娃娃之口。
见到熟悉的小伙伴,郑嘟嘟扭了两下身子,盯着少年两边肩膀上晃荡的小短腿,他的小胖腿也不自觉的跟着晃了两下,目光锃亮。
刘氏抬头看向来人,慌忙说道:“虎头,快把你弟弟放下!他还小呢,嗓子也嫩,你不好这样逗他的。”
十四岁的少年郎,身板儿壮实,还足足比云萝高了一个脑袋。
不过云萝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一定会追上去的!
听到二婶的话,虎头双手托着肩膀上的小娃娃,将他一下抬高然后放了下来,直起身就将兴奋地怪叫着要往他肩膀上爬的郑嘟嘟抱了过去,轻松架到脖子上。
郑嘟嘟的两只爪子用力抓着他的头发,兴奋得直叫唤。
云萝在低头看地上的小娃娃,比郑嘟嘟还要小一些,不过也有两岁了,白白胖胖的,头顶上留着一簇软乎乎的胎发,大眼睛溜溜圆,正费力的仰着脑袋看她,然后身子往前一趔趄,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云萝:……
小娃儿半点不怕,胖手抱着她的大腿,两只小短腿也慢慢的勾了起来,形如一只圆滚滚的小考拉,整个人都想要往她身上爬,哼哼唧唧的口齿还不很清晰,“三姐。”
这是郑虎头的亲弟弟,三年前,小胡氏发现她时隔了十多年后竟然又有了身孕,顿时把她自己也给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巨大的惊喜,一下子被家里长辈、相公和儿女们当成了珍宝般的小心伺候着,弄得她都难为情了。
又想到说不得过个一两年她就要当外婆了,更是臊得慌,在外头一直遮遮掩掩的,到六七个月的时候,肚子实在遮不住了才被外人知晓,一瞬间郑丰庆老来得子、小胡氏老蚌怀珠的八卦传遍了整个村子。
其实在云萝看来,他们的年纪真算不上老,三十多岁不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后世有多少男女在这个年纪还是个连伴都没有的单身汪?
这个小名小虎,大名叫郑文静的小孩儿比郑嘟嘟小了半年,小名是太婆首先叫出来的,大名是郑二福和郑丰庆父子两借了文彬的几本书,凑在一起翻了两个月才终于确定下来。
他们本没啥文化,识得几个字,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选了个瞧着最顺眼的。
可惜,郑文静小朋友一点都不文静,大哭大叫、撒泼打滚、调皮捣蛋简直是样样俱全,也就云萝能治得住他。
云萝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小朋友听话卖乖的气质,以前是文彬和云梅,现在则是郑嘟嘟、郑小虎,还有三叔家的小一小二。
看郑小虎抱着她的腿爬得辛苦,云萝就伸手将他拎到了怀里来,刚一抱上,骑在虎头脖子上兴奋大叫的郑嘟嘟眼角一瞥,顿时不乐意了,扭着身子张开手就朝她扑了过来。
郑小虎这个大坏蛋,总想跟他抢三姐!
云萝空出一只手将扑来的郑嘟嘟也往怀里一搂,本是个娇娇小小的小姑娘,怀里却一边一个的搂着两个胖娃娃,本应该是让人心惊肉跳、很不和谐的一幕,但偏偏她举重若轻,搂着两个沉甸甸的胖娃几乎感觉不到分量,甚至还得小心的收着些力气,免得把两个弟弟给弄伤了。
所以说,她真的很不愿意亲近这种柔弱软乎的小娃儿。
虎头叉腰站在他们面前,看着这两个被随手夹在怀里,还乐颠颠半点没有要发小脾气的小子,嫉妒坏了。
不过算了,只要三姐不在,虎头哥哥就是他们的最爱。
太阳越升越高,村口这里也越来越热闹,今日难得空闲,许多人都是习惯性的往这边走。三年来,这里已经成了白水村最大的一处聚集地了。
过不多久,郑大福也背着手溜达了出来,郑丰谷见了忙将他迎进铺子里头,搬了个凳子让他坐着,刘氏也舀了一碗豆浆,和两个包子一起端到他面前,恭顺的说道:“这是今早卖剩下的,爹你别嫌弃。”
庄户人家哪里会有人嫌弃粮食的?
郑大福喝了一口豆浆,看着面前的两个包子说道:“我也是刚吃了早饭就出来,吃不了这么多。”
郑丰谷抓了下脑袋,憨笑一声,“那你慢慢吃。”
多的也不说,只是看着明显老了许多的父亲,郑丰谷心里并不怎么好受。
若说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都在蒸蒸日上,那么老房子那边则是日渐衰落了。
当日分家,郑丰年自以为甩开了两个拖后腿的兄弟,一家人的生活依然如旧。他把家里的十多亩田地都交给了老父亲来耕种,留了郑云兰和郑文浩在家里,美其名曰替他孝顺二老,可他却自己收着每月的那几两束脩,还要时常回家来拿菜拿粮拿各种家里有的东西,他的秋闱和郑文杰的两次院试,也都要老两口拿银子出来贴补费用。
尽管在农忙时节有郑丰谷和郑丰收过去帮着干一点,但郑大福因为劳累和压在心里的沉闷,可见的老了。
郑丰谷心疼爹娘,曾小心的提出由他来奉养二老,二老手里现有的那些东西他也半点不要,却被郑大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还被孙氏认为是去看亲爹娘笑话的,抓着他就骂了半天。
没法子,他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常留老爷子吃点东西,好歹把肚子给填饱了,没得辛苦到老还要扣扣搜搜的舍不得多吃一口粮。
郑嘟嘟被放到了地上,颠着小胖身子走过来,仰着头喊一声:“爷爷。”
郑大福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轻轻摸着郑嘟嘟软滚滚的脑袋,说:“乖孩子。”又跟郑丰谷说,“这孩子养得好,最像他三姐。”
郑嘟嘟一听这话,顿时整张小脸都发亮了,用力的点着头。
对,没错,嘟嘟最像三姐了!
郑小虎紧随其后的也凑了过来,眼巴巴的看着大爷爷。
他觉得,他才是最像三姐的!
两个小孩挤挤挨挨的站在一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什么话都没有的忽然就扭作一团打起来了,刘氏忙跑过去想要把他们拉开,却怎么也扯不开这小兄弟两个,又不敢真用力的拉扯,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乡亲们看得也十分有趣,还有那站在一边鼓掌起哄的,并不觉得两孩子打架是多了不得的大事。
毕竟,他们都看习惯了。
有人凑过来跟郑大福搭话,“郑大伯,你是来这儿等喜信的吧?您放心,文杰他今年肯定能考中了!”
郑大福笑着点了点头,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秀才哪里是那么好考的呢?我也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另外的人皆都附和,“这不是容易的事,文彬的年纪也还小,不必着急。多少人考到白发苍苍还过不了童生试呢?”
郑大福也感叹,想当年,郑丰年就是考到了三十岁才终于中了秀才。
三年了,郑文杰还在努力的读书考秀才。
算算时间,今天又是衙门来报喜的日子,如果村里有人考中了秀才的话。
刘阿婆番外
刘阿婆本姓郑,是江南道越州府长乐县庆安镇白水村人氏,认真算起来,她还是郑大福的本家姑母,云萝也得喊她一声太姑婆。
只是这事竟少有人知晓。
很多很多年前,久到她自己也不是很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她还小,天降大灾,整整三年,田地里颗粒不收,仅有的存粮也早已耗尽,就连后头山上的树木,都被剥了皮,挖了根,眼看着是活不了了。
村里村外的都有人在挖观音土吃,吃得人肚腹肿胀如石头一般的坚硬。
走投无路,求救无门,村子里的人都纷纷收拾起仅有的那一点儿家当逃难去了,她也跟着爷奶、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们出了门。
她才四岁的弟弟最先死了,后来是她的祖母,再后来,祖父、母亲、兄长、父亲,还有叔叔伯伯、伯娘婶婶、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先先后后的死了,独独只剩下了她一个,尽管饿得心发慌,恍恍然好像死了一样,但她却依然好好的活着。
她那时才多大呢?七岁,还是八岁?或者,有九岁了?
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的死去,她就跟着身边的其他人继续流窜,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更不知流窜到了哪里。
然后,她遇到了她的公子。
那是一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温柔的小公子。
她至今仍记得,他当时伸出的手白如玉,脸上的笑容温暖似三月里的骄阳。
他把她带回了家中,给了她从没吃过的精致食物,从没穿过的漂亮衣裳,还给了颠沛流离的她一处安身之所。
从此,她就在他家,在他的身边安定了下来,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姓刘,单名一个煦字,和煦的煦,就跟他那个人一样。
时光匆匆,她陪着公子从稚嫩小少年到翩翩佳公子,陪着他读书、写字、作画、吟诗,一颗心就不知不觉的全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那天,夫人突然跟她说,要给她开脸,放在公子的房里当一个通房。
她起初有些茫然,待得回过神来,便是巨大的欢喜,再之后,则是深深的忐忑。
公子会喜欢她吗?他可也愿意要她?
那一年,公子十七岁,她也应该有十五岁了。
她记不大清楚自己的年纪,当年逃离故乡的时候是七岁,可在逃荒路上走了多久,她真记不得了。
那一年,就好像是她这一生中所有幸运的积聚之年,因为公子对她说,要她当通房,那是公子自己去夫人那儿求来的。
含羞带怯,浓情蜜意,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似乎并无其他的改变。
她依然每天都陪着公子读书、写字、作画、吟诗,有时候,公子还会偷偷的带着她出门去街上转两圈,他们比以前更亲密了。
那真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然好景不长,她突然有一天发现她的月事迟迟不来,且恶心嗜睡,竟好似怀孕了。
在得知当真怀孕了的那一瞬,她第一反应竟不是高兴,而是惊恐。
她一直都乖乖的喝着夫人叫人送来的避子汤,怎会怀孕?
公子察觉了她的异常,却告诉她,是他叫人偷偷的把避子汤给换了。
那一刻,他笑得特别欢喜和灿烂,似乎还有点得意。
她看着他的笑,也忍不住的缓缓笑了起来。
明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她是那么的想要给公子生一个孩子,然后和公子一起把他养大成人,教他读书识字。
尽管公子说他想要小闺女,软乎乎的喊着他爹爹,想想都觉得心都要软了。
但她还是想生一个儿子,儿子才能在这世道活得更好呀。
纸是包不住火的,夫人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刻意隐瞒的这件事,大发雷霆要打落她肚里的胎儿。
她当时都吓坏了,更深的,是绝望。
是公子跪地磕头,跪了一天一夜,把头都磕坏了才求得夫人松口,答应她将孩子生下来。
她被带离公子的身边,送进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门口守着两个健壮的婆子,每天还有另外的婆子拎着吃食送进来。除此之外,她就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小院子里养胎、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刻。
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能生下一个属于她和公子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一生都不能叫她一声娘。
公子还总是能寻到机会,偷偷的来看她,给她带些好吃的、好玩的。
她一点都不觉得日子难过,时间难熬。
似乎是眨眼间,她已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了。
那是一个阳光特别明媚的早上,她在小院子里散步,默默的等着公子说好的,今天给她带聚芳斋的月饼。
哦,那天正是中秋。
然而还没等到公子,她就感觉到肚子隐隐作痛,然后忽的有一股水“哗”的从下面流了出来。
她生得很顺利,不到傍晚,就顺顺利利的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听产婆说,足有六斤八两!
公子高兴极了,尽管有点遗憾不是个小姑娘,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他喜欢的姑娘给他生的儿子。
他还跑来跟她说,要先给儿子取个小名,可是他不知道是叫六斤好呢,还是叫八两?他还嫌弃儿子,为何不能再努力的长胖一点点,再长个二两,他也就不用为他的小名纠结了!
她趴在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他白瞎了读的那许多书,公子看着她的笑,也忍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两排牙白晃晃的耀眼。
然后他就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七斤,多余的那二两,全是满满的爹娘对他的爱呀!
日子忽然就风平浪静起来,就连夫人都好似对她缓和了态度,尽管依然不屑于见她,但却不再阻拦公子来找她,也时常让人来抱了七斤过去逗趣儿。
她起先还有些担心,担心夫人抱走了她的儿子就不再还回来。
但没有,夫人从没有留七斤在她那儿过夜,每次都是抱去一两个时辰,然后就会让人抱了他送回来,好像真的只是想要看看这个孙子。
渐渐的,她也就放心了,还对夫人生出了些愧疚来。
毕竟,是她先坏了规矩,才会惹得夫人生怒,这些日子来,也不知要怎样的为公子忧心。
时光如梭,眨眼间,七斤就满月了,百日了,又过了一个年。
三月里,公子要参加春闱,临行前,他来找她,跟她说他要考个探花郎,去摘花的时候就藏下最美的一枝带回家来送给她。
公子接连考了两场,听他说,考得好似都不差,夫人那日还破天荒的赏了她一支鎏金的朱钗。
而就在公子第三场考试进场的那天傍晚,夫人又派了人来抱七斤,说夫人挂心公子,想看看小公子。
她没有多想,让人把七斤抱去了夫人那儿。
她也很是挂心公子呐。
可已经很迟了,天色都暗沉了下来,七斤却还没有回来。
她忍不住想出门去看看,然一拉门,门却拉不开!她仔细的从缝隙里往外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竟是被锁链给不声不响的锁死了。
她拍门喊人,却闻到了火油的味道,还有火光从旁边冒了出来,迅速将她所在的整个屋子都包围了起来。
她忽然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但她不甘心乖乖的等在这儿被活活烧死!
她想看着儿子长大成人,想看到公子高中探花跨马游街,更想继续日日的陪伴在公子身侧。
她还等着公子许诺的那一朵最美的花儿!
砸开了一扇窗户,她不顾火势冲出了屋子。
她的脸被灼了一下,嗓子里也呛进了许多烟。
外头有两个婆子守着,正是一直给她守门的那两个婆子,她们见她冲了出来就伸手要来抓她,却被她狠狠的撞开了。
她都不知道她何时竟有了那么大的力气,生生的把两个壮硕的婆子都给撞开了。
小院子在府邸的最后面,她撞开那两个婆子后又撞翻守着后门的婆子,开了后门就跑出去了。
她不敢再回刘家,也不敢走得太远,她知道,再有两天,公子就能回来了!
她艰苦躲藏了两天,果然等来了公子,可夫人竟也紧随而后的出现了。
夫人严厉呵斥公子,不许他再惦记着她这个卑贱的丫鬟,公子却说要娶她为妻。
她当时真是震惊极了,夫人闻言却是大怒,扬言要打死她这个祸害,还要掐死了七斤,威胁公子如果还敢继续惦记着她,就当没了娘。
他们就像是飘荡在疾风骤浪里的一叶扁舟,茫茫然无措,又无能为力。
她不忍公子被夹在她和夫人之间为难痛苦,跟他说,她想回江南,回……白水村。
那是她当时能想到的,她拥有的唯一一条后路,那个在她的记忆中早已经褪了色的故乡。
那天,正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她亲眼看到了公子的名字位列榜首。
会元!
她不知道公子与夫人说了些什么,或是许诺了什么,只知道两日后,他不顾还有一月就要殿试,亲自送她出了京城。
他们一路乘船南下,仅仅八天就到了江南。
他又花了几天时间把她安置妥当,并给她留下了足够她一生无忧的钱财。
临行前,他跟她说,是他无能,说服不了母亲,也保护不好她,是他对不起她。还让她以后都要过得好好的,如果可以,就忘了他。
她想说她一点都不怪他,想跟他说能遇到他是她觉得最幸运的事情,还想告诉他,他在她的心中,永远都是温柔和煦,是极有本事的!
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也只凝聚出一个“好”字。
她送他登船回京,那一日,离殿试还有十三天。
白水村的老里正赶着牛车送他们来,又接她回村,途中问她往后该如何称呼。
她想了想,说:“我姓……刘。”
而刘煦登船离开江南,又快马一日,总算是在殿试的前一日匆匆赶回了家中。
他神色平静,似乎丝毫不受影响,次日在大殿之上被当殿钦点为探花郎。
遍游名园,他藏下了最美的那一朵,却再也没能亲手送出去。
他成了满京城最受欢迎的姑爷人选,刘夫人也忙着给他相亲看媳妇,他却日日回家后就抱着儿子逗趣,连与别家小姐相看时都不忘把小儿带上,看得姑娘们脸都绿了,说亲之事自也再没有后续。
次数多了,就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刘探花有个来历不明但却极为疼爱的儿子,近乎无底线无原则的疼爱着。
如此一来,哪个好人家还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刘夫人气怒攻心,却拿这个唯一的儿子毫无办法。
他对她依然是孝顺的,恭敬的,该他做的,他分毫不差,就连她让他去相亲跟姑娘见面,他也每次都乖乖的去了。
丰神俊朗,进退有度,其中不乏有甘愿来当个便宜娘的姑娘,但到最后总莫名的没了后续。
而除此之外,他在她这个母亲的面前再没有说过贴心话,曾经的撒娇弄痴更是再不曾见。甚至,他再没有在她面前笑过,在外头也越发的清冷凉漠了,再不是那个温柔爱笑的少年郎。
刘夫人拿儿子没办法,又不能真的去把孙子给掐死了。
她倒是想,可他护得那么紧,不仅日日带在身边事事亲力亲为,还明言,如果在他不在家里的时候,七斤出了什么事,他就死给她看!
这不正是她当**迫他离开那贱婢的话吗?此时他完完整整的还了回来。
他不能枉顾孝道规矩,为了一个通房逼死生养自己的母亲,他甚至不敢让他的姑娘继续留在府里和京城,就怕他一个没留神,便被不声不响的给害了。
可他已经退让,已经把人远远的送走了,此生都再不能见面了,还要再害死他的儿子吗?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是那么的喜欢他的姑娘,喜欢极了,可他太过无能,护不住她。
从他送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脸和资格回过头去找她了,但他至少还能护住他们的儿子。
他一路从翰林,到县令,再到知府,然后回京,入六部,升内阁,直至当朝尚书令,世人都唤他一声刘相。
宦海几十年,虽也有起伏,但最终,他也算是位极人臣了。人都说,他狡诈如狐、智多近妖,一张嘴能止敌军的百万兵马,却谁能知晓他在青葱少年时,连最心爱的姑娘都护不住?
几十年来,无数的人想往他身边送女人,但他再没有过别的女人,就乖乖的当一个孝顺儿子,再一心一意的教养七斤长大。
在七斤懂事的时候,他还把往事全部都告诉了他,然后带着儿子偷偷的跑去白水村,躲在暗处看了她好几回。
她脸上那一个被火灼伤的疤,似乎消不去了,但看上去还是那么美,美得他心都痛了。
他觉得他真是个懦夫,被母亲逼着弃了她,现在有了能与母亲抗衡的能力,却仍连看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来看她。
他偷偷的躲在暗处看她,看她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子里过得安宁,没有任何的风浪能惊着她,忽然就又满足了。
母亲临终前,逼着他在她床前发誓,今生绝不让郑氏入刘家门。
他心中没有半点波澜,乖乖的发了誓,今生若让郑氏入刘家的门,他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反正,他也没打算让她进刘家,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儿,没得玷污了他纯净如莲的瑟瑟。
可是现在,他就快要死了,他忽然有了巨大的勇气,想见她,想见她,就是想见她!
儿子七斤抹着眼泪匆匆的赶去了江南,去接他的母亲。
他撑着最后的那口气不肯吐出来,数着日子的等待她的到来,终于,门外有了动静,他用力的扭转着脖子往外看,看到了一个满脸沟壑,长得特别刻薄和冷肃的老太太。
真是美极了!
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姑娘,她有着一双格外明媚和漂亮的大眼睛。
他跟七斤说,他不要葬到祖坟里去,他要去白水村,就在他小姑娘屋后的山上,随便挖个坑埋了就成。
他也不稀罕子孙的香火,你们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跪在坟前多烧一些吧。
他觉得以他的能耐,哪怕是当了鬼,也能混出个鬼样,然后他就安心的在下头等着瑟瑟来跟他团聚,再一起转世去投胎。
下一世,他一定要跟他的小姑娘当一对不分离的恩爱夫妻。
七斤的头发也白了,跪在他床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却没觉得多伤心,反而精神奕奕的出着主意。
他让七斤在他死后弄一副衣冠冢放在刘家的祖坟里,也省得族里那些人来闹腾,烦得很!然后把他的尸身偷偷的送出京城,葬到白水村去。
他觉得,那是个风水宝地!
一个月后,白水村的后山上多了一座坟。
云萝站在这座突然多出来的坟前,看着坟前不过一月不见,原本只是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全白的刘阿婆,问了一句:“这是阿公吗?”
刘阿婆愣了下,忽然缓缓的笑了起来,“是啊。”
她这一笑,脸上的皱纹都似舒展了开来,所有的尖酸刻薄相都在瞬间消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雾霾散去,清亮清亮的,美得惊人。
她看看云萝,又回身去轻轻抚摸着墓碑,轻柔得就像是在抚摸情人。
第117章 嫁妆我都攒好了
日头在向着头顶升起,秋天的太阳晒得人皮肉发烫,但村口依然十分热闹,习惯了日头的乡下人并不畏惧秋老虎,顶多寻个树荫,或者靠在墙边躲一下凉快。
热热闹闹半村子的人,他们聚在这里有许多的话题可聊,庄稼、作坊、今日中秋、家长里短,还有读书考秀才。
日近中天,翘首以盼多时的郑大福终于看到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着矮马的衙役,霎时间,那焦灼的目光都亮了。
“来了来了!”有人也看到了骑马而来的衙役,一群人都“呼啦啦”的往大路上涌了过去。
有人兴奋的说着:“咱村里这是又要出秀才了!放眼周围的十里八乡,哪个村子的读书人能比得上我们白水村?”
好大的一句大实话,引得周围同村人纷纷附和,真真是口若悬河、与有荣焉,一时间村口沸反盈天,几乎把两个衙差在村外下马特意敲响的铜锣声都给遮盖了过去。
寻常的村子,能出一个秀才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喜事了,甚至许多村子里连个正经读书的人都没有,而白水村前前后后已经有两个秀才相公了,一个是郑丰年,一个则是三年前上榜的李继祖。
而眼下,这是又要出一个秀才了呀!或者,是两个?
两位报喜的衙差敲着锣还没进村,就被热情的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七嘴八舌的询问了起来。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脱了出来,那精瘦的衙差“哐”的用力敲了下锣,朝村民说道:“各位乡亲莫要着急,我们兄弟既来了这儿,自然是报喜来的!”
高壮些的衙差也冲着村民抱拳说道:“你们白水村真是好旺的风水,三年前的喜事还在津津乐道呢,没想到我兄弟二人今日又要来这儿讨水喝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开了怀,“莫说是水了,二位差爷能来,好酒好菜也都是尽够的!”
又甚是着急的想要知道今年又是谁中了秀才,人群里挤挤攘攘、吵吵闹闹的几乎都听不出谁都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里正出来把大家都最关心的话给问了出来,“不知二位差爷今儿是要去谁家报喜?”
郑大福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紧张得站在人群外面,都有点不敢往衙差的跟前凑。
与他同样反应的还有栓子一家。
栓子今年连过县试和府试,七月底又与学院里的同窗们一起去了府城,是童生还是秀才,就看接下来差爷们往谁家报喜了。
为了等这个喜信,陈阿婆今儿连家都没心思收拾,把所有的活都扔在一边,一大早就带着喜鹊和柱子到村口来了,栓子的爹李宝根扶着老人家站在边上,踮着脚探头张望。
那精瘦的衙差又是“哐”的一声敲响了铜锣,高声喊道:“白水村郑文杰高中院试四十八名!”
郑大福猛的瞪大了眼睛,下一秒身子蓦然往后一仰,若不是旁边的人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怕是就要激动得这么仰头倒了下去。
如潮水般的恭喜声在安静了一瞬之后就迅速的将郑大福给包围了,连郑丰谷都收到了许多恭喜道贺。
衙差并没有过多停顿,紧接着又敲响铜锣,在陈阿婆他们略有些失落的这个时候,又喊了一声:“白水村李杜蘅高中院试第六名!”
人声静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李宝生激动的喊了一嗓子,“我家栓子也中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李杜蘅可不就是栓子嘛!
今年村里竟考中了两个秀才,真真是双喜临门。
高壮些的衙差跟被村民们簇拥着围过来的郑大福和李宝根说:“二位快快前头带个路,照理,这喜信儿是该一直通报到你们家里头的。”
两家人都已欢喜得手足无措,听到这话自然是连连点头,而早有另外的人跑到了前头去给二位差爷带路。
伴随着“哐哐”的铜锣声,衙差一路高喊着喜信,在村民的簇拥下进了村里,村口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郑丰谷已经在兴冲冲的跟刘氏商量起了该送些啥给大侄儿道喜,云萝却转头看向了蹲在洗碗盆前,心不在焉的二姐。
对上她的眼神,云萱忽然俏脸微红,忙低下头去装模作样的搅着水洗碗,却不想云萝走了过来,蹲在她身边特别认真正经的跟她说:“二姐,你放心吧,嫁妆我都给你攒好了。”
颠颠跟着过来的郑嘟嘟和郑小虎完全听不懂这是啥意思,只是瞎起哄的拍着巴掌嚷嚷,“嫁!嫁!”
慌得云萱连忙伸手去捂他们的嘴,捂得两张小脸上满满的全是洗碗水。
两个小娃儿懵懂的冲她眨眨眼,然后“哇”的一声扑进了三姐姐的怀里。
云萝拎着两个肉团子不让他们把水蹭到身上,又抬头看着云萱,忽然眉眼轻轻弯起,很浅淡的一个弧度,清冷木然的小脸却在刹那明媚。
云萱看得都不禁恍了下神,下一秒见她粉唇轻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又慌忙伸手要去捂她的嘴。
略有些浑浊的洗碗水在这一刻都似乎格外晶莹,云萝的身子往边上一让,轻松的让开了二姐的手,起身、退后,拎着两个弟弟就远离了此地。
虎头正在帮郑丰谷一起把门口的大炉子抬进铺子里去靠墙摆放好,听到两个弟弟的嚷嚷,好奇的回头问了句:“驾驾的,你们是想去骑马?”
马没有,牛倒是可以带他们去骑一骑。
云萱远远的坐在小板凳上瞪了云萝一眼,含羞带怯的半点威力都没有。瞪完云萝,她又小心的看了眼爹娘那边,见他们都把心思放在干活,还有终于考中了秀才的大堂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禁微微松了口气,随即抿唇低下头继续干活,脸上的热度却好久都没有散去。
今天因为作坊放假,客人们都来得有点迟,离开得自然也迟了些,所以等食肆里的扫尾工作都忙乎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郑丰谷和刘氏一起把一块块的门板镶进门框,最后落了闩,从小门进到自家的院子。
不大的院子里,靠着门的两边都往外搭了个窄窄的草棚子,东侧沿墙堆放着整齐的木柴,西侧则是一些农具杂物,院子的一边晾晒着衣服,还有个用竹篱笆围出来的鸡圈,灶房门口,此时正有一个纤细的大姑娘在弓着身子慢慢的推拉石磨,背上的衣衫已被浸成深色,连头发尖都在往下滴着汗水。
听到动静,她转身看向从铺子小门里出来的几人,扎着手有些拘谨的说道:“大姐,姐夫,外面都忙活完了?”
一条大麻花辫子用碎布条束尾,柔顺的垂在身后,她一身青枣色的碎花衣裳还是云萱的,十九岁的小姨母穿着十五岁大外甥女的衣裳,却竟然还有些空荡荡的,过度的消瘦让她面颊凹陷、颧骨都耸了出来,看着比同龄的郑云蔓老了不止七八岁。
当然,郑云蔓是从小就被家人娇养着的,从懂事开始就由太婆亲自教导刺绣,平常多在屋里待着不需要出门被风吹日晒,顶多偶尔出门去地里摘个菜,那白白嫩嫩跟花儿似的看着都不像是个乡下丫头。
可同样的年纪,云蔓已经在去年春天生了个胖小子,刘月琴却依然待字闺中,成了乡亲们口中的老姑娘。
刘氏对这个比她大闺女也大不了几岁,当半个闺女的妹妹甚是怜惜,见她忙得一身汗,连忙将拎着的水桶放在墙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快步走过去拉着她说:“咋不在屋里多歇会儿?这些事情放着让我和你姐夫来就成了,你身上还不利索,不能再累着了。”
刘月琴搓着衣角,低头越发的拘谨了,轻声说:“不过是顺手的事,也没多累。”
她真不觉得这有多辛苦劳累,再说,她贸贸然的住到姐姐家里来,本就是打扰了,也不晓得姐夫会不会对大姐不满,她若是还躲在屋里啥都不做,实在是心里不安得很。
刘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定了定,然后拉着她进了堂屋,温声安抚着:“你就当这里是自个的家,自在些就好,不必拘束了。”
刘月琴呐呐的应了,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不过其实,她在自个的家里也从没自在过。
郑丰谷双手各捧着一个瓦盆进了堂屋,瓦盆里面是早上卖剩下的米粥和豆浆,量都不多,不过各有小半盆而已。
他把两个盆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最上方坐了下来,冲刘月琴招呼道:“小妹好容易过来,都没能睡个囫囵觉就帮着干了半天的活,赶紧坐下吃午饭吧。”
云萱把她捧着的盘子也放到了桌子上,上面高高的堆叠着白胖的包子和软糯的米糕,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味。
这些都是食肆里卖剩下的,也是一家人今日的午饭。
今天剩下的有点多,倒是不必再另外开锅了。
刘月琴看着面前散发着扑鼻香味的食物,这对于常年只能吃些糙米杂粮,还吃不饱的她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但却站在桌边迟迟不敢坐下来,只说:“刚吃了早饭也没多久,还饱着呢。”
话未落,肚子就发出了“咕”的一声。
云萱伸手将她拉过来按在了板凳上,又从盘子里拿了个肉包子塞她手里,说道:“都是早上铺子里卖剩下的,温在锅里虽还热着,但也没刚出锅的时候好了,小姨你莫要嫌弃。”
刘月琴连连摇头,“这是多好的吃食,咋还能嫌弃?”她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吃过几回这样好的东西。
院子里一阵喳喳的吵闹声,郑嘟嘟和郑小虎被文彬一手一个的牵着,颠颠的跟在云萝身后,嘴上还不住嚷着:“三姐,等我!”
下一秒,他们就被门槛挡住了去路。
见此,郑嘟嘟一把甩开哥哥的手,身子往门槛上一趴,翘起短腿就翻了进来。郑小虎见小哥哥这么做,也扭着身子拒绝了文彬哥哥的帮忙,手脚并用,费力的翻过了门槛,却落地不稳,踉跄着晃了两下身子后一屁墩坐到了地上。
刘月琴慌忙站了起来要过去扶,却被云萝在前面拦了一下,“他们能自己站起来,小姨你坐着吃饭。”
说着将手里捧着的一大碗热腾腾馄饨面放在了桌子上。
这也是早上剩下的,在关门前全都一锅下去煮了这么大的一碗。当然,煮肯定不是云萝煮的,她只是负责端过来而已。
刘氏看着两个闺女都和她们小姨相处和谐的样子,脸上也更多了些笑容,伸手想要去照顾两个小的,结果两小都不乐意被她照顾,皆都眼巴巴的瞅着他们三姐。
文彬把高椅子挪了过来贴着桌摆放好,看着三姐把两个弟弟抱上去,不禁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弟弟什么的真不是啥讨喜的东西,一天天尽想着跟他争宠。
郑小虎在这里吃饭早已经习惯了,这里还有专门给他准备的、高高的小木椅子和小木勺子,小胡氏曾笑言,哪天得叫他自个儿背一袋米过来才好,不然老是蹭吃蹭喝的,遭人嫌。
上了桌,郑嘟嘟的目光在桌上巡视了一圈,就手指着那碗热腾腾的馄饨面要吃,郑小虎却看向了正好在他对面的陌生的刘家小姨,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指着她的脸说了句:“痛痛。”
屋里因为这一喊而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落到了刘月琴的脸上,让她近乎慌乱的低下头去想要藏起脸上的红肿,手在桌子底下捏紧了衣角,有种卑怯的难堪。
云萝给郑嘟嘟的小碗里舀了两个馄饨,然后跟郑小虎说:“小姨受伤了,小虎给她吹吹就不痛了。”
郑小虎懵懂的眨眨眼,然后撅起小嘴就朝对面“呼呼”的吹了起来,郑嘟嘟也把视线从馄饨面上拔开,嘟起嘴来“呼呼”了两声。
对上两个娃儿清澈的目光,刘月琴怔了怔,眼里忽然浮现泪光,似乎也没那么难堪了。
云萱悄悄的松了口气,挑着馄饨和面条,汤汤水水的给刘月琴舀了一大碗,又将那小半盆豆浆舀了一大碗给云萝,好奇的问道:“喝豆浆有用吗?近来腿还酸不?”
她也知道妹妹最近一直腿脚酸痛,去问六爷爷却说是长身体的正常情况,究竟为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为这个事情,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偏她自己半点不忧心,还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方子,说喝羊奶最好,还每天把豆浆当水喝。
云萝点点头,“有用,没那么酸了。”
见盆里还剩下大概半碗的豆浆,直接指着文彬说:“剩下的给文彬。”
郑文彬顿时皱起了脸来,可惜两位姐姐都半点不心疼,云萱还忍着笑问他:“文彬是想放糖,还是放盐?”
“……糖!”
刘月琴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一大碗馄饨面,往文彬前面推了过去,说:“这碗馄饨还是给文彬吃吧。”
刘氏侧过身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花,转回身跟刘月琴说:“你不用让着他们,还有这么一大碗呢,够他们吃的。”
郑丰谷也点着头,笑呵呵的说道:“他们现在长身子,就得补些豆浆。”
刘月琴不懂,这不值钱的豆子磨成的浆难道还能比油花花的馄饨更补身子?
郑丰谷其实也不懂,不过是先前听小闺女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儿,他自然而然就相信了。
这一顿午饭吃得很热闹,尤其是两个小娃。两岁多的小孩子,手脚都不稳当,让他们自己拿着勺子吃东西,汤汤水水那真是一片狼藉,若是让村里那些俭省的人看见了,怕是要骂他们糟蹋粮食的。
刘氏一开始也是看不惯的,宁愿亲自喂也看不得这样糟蹋食物的行为,可惜有个云萝在前面挡着,家里的人无论大小还都愿意听她的。
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尤其是看着嘟嘟现在已经几乎不会把吃食撒到碗外面,更觉得她儿子咋能这么棒?
吃过午饭稍稍歇息之后,家里就又忙活了起来。
起火、烧锅,把盛放在瓦罐里的卤汁倒进大锅,加水添料,再分次放入洗净汆过水的肘子、猪头肉、大肠等下水,还有素的豆干、腐皮、鸡蛋和花生,今日中秋,郑丰谷还大胆的卤了三只鸡下去,想着哪怕卖不出去,自家吃也是可以的。
卤汁在柴火的炙烤下“咕噜噜”的翻滚起了水泡,浓郁的香味也随之翻滚而出,溢满了整个灶房和院子。
刘氏把多余的柴火从灶膛里抽出来,只留下两根木柴继续缓缓的燃烧着,然后从灶房里走了出来。
郑丰谷在屋里歇午饷,刘氏看了眼后出来,又悄悄推开房门往云萱的屋里瞧了一眼,见云萱和刘月琴都睡熟了,她又小心的把门关上。
却见旁边屋的房门在这时打开,云萝已穿戴整洁,从屋里走了出来。
刘氏见到她,就压着声音问道:“咋不多睡会儿?”
“睡够了。”歇了半个多时辰,今天已经是例外,她平时都是不午睡的。
抬头看到刘氏眼下的阴影,就说:“娘,你去睡一会儿。”
刘氏摇摇头,轻声说:“娘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没的反而把你爹给吵醒了。”
云萝就静静的看着她。
刘氏被她看得鼻子一酸,差点又要冒出泪花来,忙伸手把她拉到了灶房门口,离正在歇饷的几个人都远远的,然后才说:“你姨的事儿,我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法子来。”
云萝拎了两个小凳子来坐,闻言诧异道:“还要想什么法子?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
刘氏嗔了她一眼,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下,轻声说:“昨日那是在气头上,哪里能真这样办事呢?”
云萝微皱眉,“你想把小姨送回去?”
忙摇头,却说:“我是不愿意的,可你小姨的年纪是真不小了,总得想法子尽快的给她找个人家,而婚姻大事又哪里能绕得过你外公外婆?”
云萝却并不认同,“他们不是昨天就把小姨交给我们了吗?你想给小姨找个人家尽管去找便是,他们如果还想来插手,可以,先把二十两银子还回来!”
刘氏一呆,呐呐的说道:“怎么说,也是亲爹亲娘,便是卖身为奴了,当爹娘的也能……”
“娘,若是卖身为奴,那身心都将是主家的,还能回家探望亲人那是主家给的恩典,若是主子有意,无论是想要婚配还是别的事情,都不可能让你自己甚至是亲人长辈来做主。”
刘氏又是呆了一下,“咋会呢?你太婆就是当丫鬟出身的,不也……”
后面的话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本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乡下媳妇,她对大户人家的那些事情多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但也想起了太婆当年是被主家放了自由身之后,才能回家来嫁人的。
云萝起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张纸出来了,摊开在刘氏的面前说道:“这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明了刘家收了二十两银子,把小姨卖给了我们,上面还有外公的签字画押。只要我把这张纸往官府里一送,小姨就真的一朝变成了奴才,从此生死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刘氏整个人都哆嗦了下,“你不能……”
“我当然不会。我是为了救小姨出苦海,又不是要害她,虽然我觉得小姨过得还真不如一个奴才。”云萝把这张纸仔细的折叠起来,平静的说道,“有了这张纸,娘尽管挑着满意的人家把小姨嫁了出去,不用担心外公会来闹。”
刘氏定了定神,可对于这种悖逆的事情她实在是心里难安,忐忑的说道:“若是……若是你外公他们把银子都还了回来呢?”
云萝眼角一掀,“东西进了当铺都不能原价赎回,更何况是赎身?”
刘氏不由得一阵目瞪口呆。
云萝眉眼微缓,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娘,你与其担心外公他们以后会不会来为难你,还不如多操心操心怎么才能给小姨挑一个好人家。”
看着如此自信镇定的小闺女,想想昨日在娘家的混乱,刘氏忽然也充满了信心,被成功的说服了。
是啊,有小萝在呢,她怕啥呀?
一番谈话之后,云萝看到刘氏眉眼间的郁气都散了许多,也放下心来。
至于刘家的那些人,她还真没放在心上。
第118章 一手钱一手人
昨日八月十四,刘氏终于抽出了时间,踩着最后的时间回了趟娘家,看望爹娘和她最挂心的小妹,顺道也是亲自送上中秋节礼。云萝陪着她一起过去,却没想到正好遇上了刘月琴跳水轻生。
云萝虽然跳下水把人救上来了,但对于小姨的这个轻生行为是有些生气的。
性命是多珍贵的东西,岂能说舍弃就舍弃了?
后来才得知,刘老汉竟然因为要给大孙子刘苗娶个好媳妇,却家里穷困没有钱而要把刘月琴嫁给一个前后打死了两个媳妇的瘸腿老鳏夫,刘月琴多次乞求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还遭到了爹和兄嫂的轮番殴打,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才选择了投湖自尽。
云萝一瞬间对刘家的这几个人厌恶透顶。
刘月琴勤劳能干,娇娇小小的一个姑娘却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比她的两个兄长和嫂子都不知要利索了多少。也因此,刘老汉才舍不得放手让她早早的出嫁,提出的高额彩礼吓退了许多有意提亲的人家,一留就把人留成了十九岁的老姑娘。
他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闺女年纪太大了,再想找个好人家怕是不能,又正逢唯一的孙子刘苗十六岁到了要说媳妇的年纪,可穷苦人家他看不上,好人家的闺女又娶不起,转眼就把主意打到了还留在家里眼看就要嫁不出去的小闺女身上。
距横山村二十里外的陈家村有个四十来岁的瘸子,因为身有残缺而格外的脾气暴躁,先后娶了两房媳妇却全都被他折磨死了。而他虽有诸多的不好,却家有良田十多亩,听说了横山村的刘月琴之后,请了媒人来说愿意出十两银子的彩礼。
刘老汉顿时就心动了,刘老婆子虽心疼亲闺女,但她在家里从来都没有说话的分量,又有长子长媳在旁边撺掇着,渐渐的也就觉得闺女终归是别人家的,那陈瘸子虽年纪大脾气又不好,但家里宽裕不缺吃穿,月琴嫁过去未必不能享福,而能得十两银子的彩礼也算不白养了她这么多年,还能给她的大孙子风风光光的娶一个富裕人家的好媳妇。
刘月琴知道这事之后,跪地磕头,乃至寻死觅活的想要求爹改变主意,可刘老汉早已经铁了心,刘家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也觉得她如此自私的只想着自己,半点不为刘家的独苗着想,心里不满嘴上自然也骂骂咧咧的,后来更是发展到了动手殴打的地步。
她求救无门,只觉得生无可恋,最后终于在中秋的前一日趁着出门锄地拔草的时候,走到离地不远的水塘边,一头栽了下去。
正逢云萝陪着刘氏去娘家送节礼,云萝将她从水里拖上来的时候,她都已经没了气息,做了好一会儿的心脏复苏才终于咳喘了过来,只是眯缝着眼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鲜活。
刘老汉冲出人群,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打,云萝当时不清楚状况,犹豫了一下就后退了两步,对于轻生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确实欠打。
直到得知了刘月琴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事情,刘氏抱着这个小妹哭得脸都纠成了一团,骂她为啥不托个消息给她,为啥想不开做这样的傻事。
刘家大嫂看着抱头痛哭的大小两个姑子,尖着嗓子说起了酸话,话里话外都是家里养了闺女到这么大,合该为家里的兄弟们多想想,总不能白养了两个闺女吧。
“大嫂这说的是啥话?谁家养闺女是为了拿来卖的?”刘氏这三年来家里过得好了,儿女孝顺又有出息,她自然而然的就挺直了腰杆,说话也硬气了许多,这样的话在以前她是绝对不敢说的。
可惜刘大嫂也不是个嘴皮子软的,当即就说:“啥卖不卖的?谁家嫁闺女不收彩礼?当年大姑你的八两彩礼银不也用来给二叔娶了媳妇?”
刘氏忽然一呆,抖着嘴唇看向刘老汉,“爹,当年,您是为了给二哥娶媳妇才把我嫁到郑家的吗?”
刘老汉沉着脸没有说话,刘大嫂倒是笑了两声,说:“谁家闺女还能在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爹娘向来是最疼爱大姑的,瞧瞧给你许了个多好的人家,家里富裕,都能供养读书人呢。妹夫也是个会疼人的,这么些年都没跟你红过脸吧?现在儿女们都有出息,家里也越过越好,大姑咋还不乐意了?不过像郑家那样的好人家也不是随处都有的,陈瘸子虽然年纪大了些,还死了两个媳妇,可他家中宽裕,上头又没有父母长辈,小姑一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算起来比大姑你当年还要松快呢。再说,小姑的岁数也不小了,再留下去,可就真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刘氏想起了云萝曾跟她说的话,其实这三年来,她看着爹娘一点都不着急小妹的婚事,也渐渐的有些回过味来了,但也不如今日给她的打击深重。
她搂着小妹坐在凳上有些回不过神,大嫂还在刻薄着,说她一个出嫁的姑子还是不要插手来管娘家的事了。
云萝在旁边听了这么一场,也不能再看着娘被这么欺负,当即就说:“我家正好缺一个帮忙干活的人,既然小姨值十两银子,不如把她卖给我家吧。”
刘老汉脸色更加黑沉,耷着眼皮从眼角缝里看这个让他很不喜欢的外孙女,“啥卖不卖的?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云萝眼都不抬,平静的又报出了一个价,“十二两。”
她不仅只是说说而已,还真的从怀里掏出了十二两银子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桌子上。
屋里一静,连说着刻薄话的大舅母都不由停下了嘴,看着面前这一排六个二两重的银锭子,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眼神都直了。
刘氏也有些傻眼,看着闺女呐呐的问道:“小萝,你哪来的这些银子?”
云萝一脸淡定,“这是作坊的大管事今早上送来的,说是上一年的分红,正好给我们过个中秋。”
其实只是单纯的给他们过中秋而已,一年的分红可远远不止这么点银子。不过这种事情就没有必要跟外人说起了。
大舅母听到这话之后,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极为困难的把眼神从银光闪闪的银锭上拔下来,面上一改刚才的刻薄嘴脸,笑盈盈的对云萝说道:“你家里缺人帮忙,只管来喊大舅母一声就是了,说啥要买了你小姨去?这事儿说出去可不好听。”
云萝似乎还真的认真想了一下,然后伸手将桌上的银锭子一个一个的又往回掏,“那算了,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有秘方的,可不放心让别人插手帮忙,还是去找牙人买个身世清白的丫头吧。我听说,一般的粗使丫头只要四五两银子就够了。”
眼看着桌上的银子一个个的减少,刘大舅母就好像自己的银子被挖走了一般的心疼,冲口便道:“你不管你小姨了?”
云萝抬眼看着她,好像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小姨姓刘,又不是我郑家人,怎么也轮不到我来管她吧?”
大舅母被噎了下,有些瞪眼,那你刚才做了那么些事,是为啥?难道不是为了阻拦你小姨嫁给陈家村的瘸子吗?
刘氏也不安的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萝……”
云萝将最后一个银锭收进怀里,转头跟刘氏说道:“娘,没事,其实小姨嫁给那陈瘸子也挺好的。”
刘氏和刘月琴都不由得脸色一变。
云萝却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马上又说道:“那人的年纪都老大了,说不定过两年就死了,到时候小姨去立个女户,拿着陈瘸子的家产把田地都赁了出去,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够舒坦的过一辈子了。如果是个命长的也没事,总归是我的亲小姨,我自有办法让那陈瘸子不敢动小姨的一根头发丝,还要当祖宗似的把小姨供着。”
看着小闺女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来,刘氏的脸色真是精彩极了,莫名的竟也生出了这好像还真不错的错觉来。
连忙摇头打住,拉着云萝说:“说啥混话呢?婚姻大事岂能这般计算?你小姨花一般的年纪,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被糟践了?”
云萝却并不为所动,还有些为难的看着她说道:“可是娘你又不能做主小姨的婚姻大事,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放心吧,小姨就算真嫁给了陈瘸子,我也能让他恭恭敬敬的伺候我小姨一辈子,绝对比在娘家过得好!”
刘氏听得眼泪都要落了下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看着花一样的小妹被那么个腌臜东西给糟蹋了。
刘月琴苍白着脸神情木然,呆呆的坐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仿佛死了一般。
云萝眼珠一溜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落回到刘氏的身上,拿出帕子让她擦擦眼泪,说:“这件事我们管不了,中秋的节礼也送到了,娘,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到家恐怕又要天黑。”
说着就转身将母女两背着来的两个篓子拎了过来,将里头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到桌上,对刘老汉和坐在角落里低头默默的哭到现在的刘老婆子说:“家里事多忙碌,眼瞧着明天就中秋了,今天才急匆匆的抽了空来给外公外婆送节礼,实在失礼。这些也都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还请外公和外婆不要嫌弃。”
哪怕昧着良心,这节礼也不能说寒酸,两块衣料子是柔软的细棉布,一刀肉堆在桌上就是好大的一团,怕是有十来斤重,两筒月饼一看就是镇上的老字号,还有一坛五斤装的米酒和几包干果点心,在乡下地方,这么些东西便是新女婿第一次上门都十足的丰厚了。
刘老汉看着这些东西,脸色却没有半点缓和,反而越发的黑沉。
他撩起眼皮目光沉沉的看着云萝,看着这个从始至终都没有变一下脸色的外孙女,眼角激烈的抽了几下。
一直事不关己的坐在边上的刘苗看到一桌子的东西,顿时眼睛一亮,走了过来伸手就去抓那几包点心,嘴上还说着:“都说你家发财了,咋还这样小气?就送这么点东西来,够谁吃的?”
云萝伸手一拦,直接将东西都推到了另一边,“我家发没发财、小不小气,这里都没你的份,这是我爹娘孝敬给外公外婆的,你别把手伸得太快了。”
“臭丫头你找死!”东西从手下溜过,刘苗顿时大怒,抬头就冲云萝嚷嚷了起来,但又忽然消声,只把目光黏黏腻腻的落在她脸上打转。
先前一直没注意,这个大姑家的小表妹倒是白白嫩嫩长得好标致,若是再等个几年……
云萝忽觉得好一阵恶心,顿时眼神一厉,久违的凌然杀气直逼刘苗,让他顿时后背一凉,有些心慌的后退了一步。
一时被她的这张脸迷失了神,竟是忘了这死丫头到底有多可怕,当年被她按在地上揍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这三年她偶尔陪着大姑来走亲戚,也是有过好几次冲突,却无不是他落个灰头土脸的结果。
想到此,他不禁怨恨的看了眼云萝,云萝却不再理会他,将东西都堆在刘老汉的面前之后,就一手拎着两个背篓,另一手去拉刘氏,说:“家里还有事,就不在外公家多坐了,改日得闲了再来看望您二老。”
刘氏都不晓得事情咋一步步走成这样,但她现在挂心着小妹,可不愿意就这么撒手离开。
无奈云萝的力气超大,轻易的就拉着她往门外走去。
眼看着她们竟然真的走了,刘月琴顿时心里一慌,唉唉的喊了一声“大姐”。
刘氏硬生生抵住了云萝的力道,停下脚步,而这个时候,大舅母也快步上前拦在了门口,笑着说道:“这大老远的过来,咋能坐都不坐会儿的就又回去呢?”
云萝捏了捏刘氏的手心,然后看着大舅母说道:“也坐了好一会儿了,再不回去就要摸黑赶路,家里人会担心的。”
大舅母笑着来接她手里拎着的两个篓子,说:“这有啥好担心的?你是来外婆家做客,就是住上几天也是应当的。”
让开她的手,云萝拉着刘氏就要绕过她继续往门外走,“不了,家里事儿多,我和娘不回去的话怕是忙不过来。”
刘氏眨了下眼睛,好歹母女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些琢磨过味来了。
明白过来,她当即也主动往外走,还伸手把大嫂又伸出来的手给挡了回去,“大嫂,家里真的缺不了人,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至于小妹的婚事,啥时候定下日子,你们就送个信过来,到了日子,家里就是有再多的事也必定要放下,都过来送小妹出嫁。剩下的日子,还要劳累大嫂多看着些小妹,莫要让她再做出傻事。”
听着刘氏竟然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是真的不打算再管刘月琴的事,大舅母也不禁有些傻眼。而看着这母女两个出了屋门,真要离开的模样,她更是着急,看了公爹一眼,然后快步追了上去,拉着刘氏的手臂说道:“大姑先别急着走,这不还有个要紧事呢吗。”
“大嫂还有啥事?”
大舅母笑着说:“其实小姑的婚事,如果她真不愿意,家里也不会逼她嫁过去,只是……小苗也到了说媳妇的年纪,前些时候倒是看中了一户人家的闺女,可惜那闺女在家里甚是娇贵,要的彩礼也有些多,当然,那家人都说了,他们给闺女的陪嫁更多。”
见刘氏只是沉着脸不说话,她不禁咬了咬牙,目光又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往云萝身上扫了下,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大姑家现在日子宽裕了,能不能先借个几两银子?”
说得好听是借,可谁知道借了之后还能不能有得还呢?
刘氏以前还有些傻,可过去的三年她开着铺子,每天迎来送往的,只是听着各种谈话就很是长了许多见识,大嫂的这些话已经骗不了她了。
况且,她从来也没有跟大嫂和睦相处过,最是知道她的性子,即便是以前,也不会相信这些话。
这分明是拿着小妹的婚事来要挟她给银子!
她也不跟大嫂交涉,而是转身问屋里的刘老汉,“爹,家里缺银子吗?需要借多少?”
刘老汉从鼻子的深处用力的哼了一声出来,磕着手边的茶碗说:“不缺,等把你妹妹许配出去,就够了。”
刘氏用力的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只觉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别人家是拿姐妹的彩礼来给兄弟娶媳妇,她家却不仅用她的彩礼娶了二嫂,现在还要用她小妹的彩礼来给侄儿娶媳妇。
太荒唐了!
刘大嫂却有些急了,拉着刘氏的手臂说:“咋不缺呢?眼下这不是小姑她不愿意嫁嘛,可一家有女百家求,好闺女可不会等人。”
刘氏被逼得没了法子,终于问了一句:“那大嫂你还缺多少?”
她迅速的瞄了云萝一眼,“十……十二两。”
刘氏顿时冷笑一声,“敢情把小妹许了人家之后还缺二两银子呢?这给小苗说的是哪户人家的闺女啊?竟要二十来两银子的彩礼!”
“哪里就二十来两了?就十二两!”
“这么些年来,家里都没能攒下点钱来?要给小苗说媳妇了,还得先把小妹卖个好价钱才行呢?”
刘大嫂支支吾吾的,“这些年的收成一直都不大好,再说,咱穷乡僻壤的,可不能跟白水村比,真是连想要打个短工给家里贴补点钱都不能。再有,说啥卖不卖的?小姑年岁可不小了,总是要许人家的。”
话里话外,都是拿着小妹的婚事来要挟她!
又用力的掐了掐手掌心,这一刻刘氏的脑子里各种思绪转得飞快,“那除了彩礼之外,给姑娘的新衣料子,女方长辈的拜礼,还有成亲时两边的酒席花销都要咋办?”
刘大嫂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这个我可以回娘家再去借一些,再不济不是还有大姑你吗?小苗可是咱家的独苗苗,又是你的亲侄儿,大姑总不能看着他娶不着媳妇要打光棍吧?”
这话真是越说越不要脸皮了!
刘氏气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只是她本也不是多有主意的人,能对着娘家人说出那么些话已经是很厉害了,对于眼前正面临着的境况却想不出一点办法,几乎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小闺女。
云萝却捂着怀里的银子,毫不犹豫的摇头说道:“这些银子我是要用来买人的,家里的事越来越多,我们都要忙不过来了,还耽误了文彬许多的读书时间。”
刘大嫂眼珠一转,就说:“那要不让你小姨去你家帮些日子?”
云萝眼皮都不掀,义正言辞的拒绝道:“刚才就说过了,我家里的许多吃食都是有秘方的,即便是亲戚也不能随便告诉,我得买两个身契掌握在我手上的清白人。”
刘大嫂急切道:“你刚不还愿意出十二两银子吗?”
“哦?大舅母现在肯卖了?你能做这个主?”
看着云萝如此干脆利索的似要答应下来,大舅母又犹豫了,总觉得还能叫得再高一些。
就在此时,刘老汉在屋里忽然说道:“二十两银子,只要你拿出二十两银子,你尽可把你小妹带走,以后不管你是要给她许个人家,还是留在家里当丫头使唤,我都再不管。”
这话却是对刘氏说的。
刘氏顿时急喘了几口气,云萝对于他这把亲闺女当货物一般的估价也是心头火起,终于微变了脸色,冷笑一声道:“我也是看在好歹是我亲小姨的份上才愿意出这一笔银子来拉她出苦海,外公可莫要得寸进尺的还跟我们讨价还价了起来。说到底,这是你的亲闺女,你自己都不心疼不关心,还盼着我这个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的外甥女能有多在意她?”
刘老汉顿时“嘭”的拍了下桌子,冲着刘氏发火道:“你都是咋教闺女的?没规没矩!”
云萝面无表情的“呵”了一声,“我郑家的规矩跟你家可能不大一样,郑家的闺女也不比儿子轻贱,那都是早早的就开始攒嫁妆,要把她们风风光光嫁出去的。”
刘老汉被气得心肝都疼了,脸上也火辣辣的仿似被打了几十个巴掌。
可他更明白,他再冲着刘氏发脾气也没有用,因为这个女儿根本就管不住她自己的小闺女。
想了想,他也只能硬邦邦的对刘氏说一句:“你若想管你小妹的婚事就拿出银子来,不然,娘家的事没你插手的地儿。”
刘氏用力的闭了闭眼,转身带着些乞求的小声喊了句:“小萝……”
云萝摇摇头,“娘,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文彬要读书,二姐也这么大了,总得给她攒些好东西,哪哪都要银子。家里的小铺子只勉勉强强够日常的花用,好容易等到大管事送来过去一年的红利了,我还想买一个帮忙干活的丫头呢。”
刘氏看了屋里的人一眼,然后拉着云萝躲远了些,远远的看去似乎是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说恳求,可究竟如何,大概是只有母女两自己知道了。
“小萝,你是咋想的?”
“二十两银子能救小姨出苦海自然是值得的,可我们也不能答应得太爽快了,免得临到头了又生出变故。你就做出一副苦苦劝说我拿出银子来帮小姨的样子就行了。”
刘氏愣了愣神,然后想到娘家的这些糟心事,还有苦命被耽搁了年纪又要被如此糟践的小妹,忍不住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云萝看她这样,也只能陪在身旁,说不出更多的安慰话。
可远远看去,还真是一副刘氏哭着劝说,而云萝却冷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
所以到最后,当云萝白纸黑字的写了一张契书让刘老汉签字画押的时候,刘家人也没感觉有多意外,而那契书就是一份卖身契的模样。
就是可惜了金大管事特特给文彬准备的中秋礼,跟二十两银子一起交到她的手上,还没让文彬瞧上一眼呢,就先被她拆开使用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之后云萝和刘氏就带着刘月琴离开了横山村,一刻都不想在刘家多待。
她们离开时已经是黄昏将要日落,因为刘月琴一身的伤,加上今天刚刚落水差点就真的淹死了,实在是走不快,一路走走停停、跌跌撞撞,到了天黑之后,走路就更困难了。
云萝几次想背着她走,都被慌忙拒绝了,只好陪着她们慢慢走。
所幸临近中秋的月亮十分明亮,走到半路还遇上了沿路找过来的郑丰谷,多了个人,自是让刘氏姐妹两更多了分胆气,相互搀扶着回到白水村家里的时候,都已经深夜。
在家里又是吃饭洗漱的好一阵折腾,终于能歇下了,却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要起来,忙忙碌碌的熬粥、揉面、做馒头蒸米糕,在天亮前都要准备好开门迎客。
第119章 跟谁说亲
下午的时候,去镇上赶集的人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有甩开两条腿走路的,也有赶着自家牛车的,更多的是搭了郑丰收的驴车。
郑丰收今儿来回赶了好几趟车,每一回车上都是挨挨蹭蹭的挤满了人,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还堆叠着杂七杂八的许多东西,皆都是今日赶集的收获。
临近傍晚,云萝家的铺子又开了门,在靠近大门口的地方一溜的摆放了两个炉子,炉火缓缓的炖着,炉上的锅里有酱色的卤味在随着沸水轻轻翻腾,浓郁的香味飘散得隔壁村子都能闻见。
村里又来了一辆马车,缓缓的在铺子门口停下。车帘掀开,一个青衫少年首先从里面跳了出来,毫不停留的直冲进铺子里头,着急的嚷嚷着:“好香好香!赶了一路正饥肠辘辘,偏还老远的就闻见这个味儿,口水都快要关不住了!”
铺子里的文彬惊喜的喊了来人一声:“承表哥!”
袁承十分敷衍的冲他招呼了一下,也不用人帮忙,他自个儿抓起长长的筷子就伸进了卤锅里头,毫不见外的一筷子戳出一块黑红油亮的卤豆干,拿个碗来,又捞出一截肘子,鸡蛋腐皮猪头肉,很快把那大碗堆得满满的,他这才换了双筷子,一边吹着气一边大快朵颐了起来。
他吃了满嘴的油香,还不忘冲扶了他祖父母下马车进铺子里来的郑丰谷竖起拇指拍马屁,“表叔家的卤味最香,我在府城都找不到这样好吃的。”
郑丰谷咧着嘴笑,“喜欢你就多吃些,今日还特特多卤了两只鸡,晚上送去你大舅公家里给你添个菜。”
郑七巧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一来这儿就没了规矩,你表叔表婶辛苦做出来,那都是要挣钱做生意的,倒是全进了你的肚子。”
袁承一口咬进大半个鸡蛋,不服气的说道:“我这是不跟表叔见外,不然送给我吃,我还得犹豫挑拣一下呢。”
郑七巧伸手在他头上拍一巴掌,“越说越没正行了。”
低头看到脚边两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正仰着脑袋好奇的看他们,顿时心里更添了欢喜,弯腰摸摸两颗只在头顶有一撮毛的脑袋,用最温柔慈祥的声音问道:“这是咱嘟嘟和小虎吧?眨眼就长高了好多,还记得姑婆不?”
两个娃儿都懵懵的看着她,距离上次正月里的见面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他们还真不记得这个姑婆了。
所以他们好奇的看了看姑婆之后,又转头看向了袁承。
袁秀才低头俯视着他们,嘴上“啧啧啧”的,“他们这分明是闻香而来呀,看上我这碗里的卤味了!”
说着就从肘子上夹了两块肉皮下来,分别喂进两小娃的嘴里。
郑嘟嘟和郑小虎尝到了浓郁的香味,大眼睛锃亮,顿时两只胖胳膊一张,一左一右的抱住了袁家表哥的大腿。
袁承一瞬间有些傻眼,倒是逗得郑七巧“噗”一声笑了出来,也不再管他们,而是转头环视起了铺子,温和的询问刘氏:“生意可还好?”
刘氏稍微有些拘束,闻言忙回答道:“好,一早一晚,村里人和作坊的伙计们总会过来买些吃食,人多的时候都有些忙不过来。”
“忙就好,生意好了日子也能宽裕些,不过家里的田地也不可荒废了,文彬往后科考也能是正经的耕读子弟。”
刘氏连连点头。
郑七巧转头又看到云萱和云萝在灶前灶后的煮起了点心,忙走过去,“可别忙活了,我们也就路过停下来说几句话,过会儿就要去你爷爷和二爷爷家里。”
云萱腼腆一笑,说:“不过是一碗点心,汤汤水水的也没多少分量,姑婆你们赶了一天的路,若是等晚饭,还有得好等呢。”
说着就往翻滚着沸水的锅里放入了干米面。
郑七巧无奈的笑道:“你当是你爷爷和二爷爷家不会准备点心吗?得是多大的肚子才能一口气吃下三碗点心?”
云萱笑着不说话,倒是坐在灶膛前头烧火的云萝说道:“二爷爷他们去镇上还没回来呢,连郑小虎都在我家,他家里就太婆和虎头两个人,姑婆还是先在我家垫垫肚子吧。”
太婆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不大利索,虎头可不是会给客人煮点心的细心人,至于她爷爷家……想让孙氏给姑婆他们煮一碗好的点心吃,还是暂且歇一歇这个心思吧。
另一边,郑丰谷和刘氏也招呼着姑丈和郑文杰、栓子进铺子里坐下,前两人进来了,栓子却朝郑丰谷拱手说道:“家里人应该都在等候,我就不进去了。”
郑丰谷顿了下,道:“也好,今儿得了喜信之后,你家人就一直在盼着你回来,我就不耽搁你回家去了。”
刘氏飞快的挑了一碗卤味送过去,“不是啥好东西,给你家桌上添个小菜。”
栓子连忙推辞,最终却也没有推辞过去,只能捧了那碗冒尖的卤味朝郑丰谷和刘氏道谢,又转头与捎了他一路的袁姑丈和姑婆道谢,然后转身快步回家去了。
坐在灶膛前烧火的云萝清楚的看见他在转身前,飞快的瞄了这边一眼。
姑婆目送着栓子离开,不由感叹了一句:“懂事知礼还踏实,中了秀才也没见他得意浮躁,倒是个好儿郎。”
刘氏走了进来,闻言也笑着说道:“可不,小小年纪的却格外懂事,这么些年来每日都起早贪黑的去上学,常为了省下两文钱的车资从镇上走路回家。休沐日也没个歇息,割草打柴,空闲下来了还在家里教他的两个弟妹识字,听说前些年还跟先生学了那啥制笔,现在镇上的书铺子里都有他做的笔卖呢。”
姑婆越发感叹,“如此还能这般年纪就考了那么个好成绩,更加难得,少年英才,也不晓得定亲了没有。”
刘氏摇头,“这个倒是不曾听说过。”
郑七巧抚掌而笑,“不知将来会便宜了谁家的闺女呢!”
云萱站在锅前将煮软的米面捞了起来,低着头默默的连耳根子都通红了。
姑婆却转头说起了别的事情,“说来文杰的年纪也不小了,你爹娘咋还不忙着给你相亲说个媳妇?”
郑文杰把目光从栓子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被长辈问起自己的亲事,也不由得红了脸,有些呐呐的说道:“这个不……不急,我娘的意思是,等我此次中了秀才之后再……再说亲事,会更好些。”
此时点心出了锅,清汤的米面,配上浓香扑鼻的卤味,吃得从府城赶了一路的几人甚是满足。
陆陆续续的,有村里人过来称卤味,看到刚从府城回来的郑七巧他们,还有郑文杰这个新鲜出炉的秀才相公,自是免不了闲话几句,一时,这村口又热闹了起来。
但郑七巧他们并没有多停留,在门口与村民招呼了几声之后就匆匆告辞进村去了郑大福家。
太阳终于整个的落了下去,食肆里的卤味也卖得差不多了,一家人把东西都收拾了收拾,然后关门歇业,又拎上特意留下的两只卤鸡,也进了村子里面。
月饼等中秋节礼已经提前几天送过去了,这两只鸡是专门给今晚的饭桌添一道菜的。
他们虽已经分家三年多,但今天是中秋团圆节,与亲长兄弟聚一起吃一顿晚饭自是免不了的,况且姑婆姑丈今儿也来了,怕是连太婆和二爷爷他们也都会过来团聚一起。
到老房子的时候,那里头正热闹着,不仅有自家人,还有村里人来串门道贺的。郑大福坐在堂屋正位上,满面红光的应对着一屋子恭贺,郑丰年的脸上也挂着矜持的笑容,与乡亲们客套寒暄,一扫这三年来的郁郁失落。倒是郑文杰,静静的陪坐在侧,看似客气有礼,仔细看却能看到他眼中的不耐和烦闷。
寒窗苦读十多年,他终于考上了秀才,但在最初的得意之后,他却再次陷入到了一种无言的难堪之中。
三年前,袁承得案首,李继祖也踩着最后的名额考上了秀才,村里一块儿去的就只有他落榜,哪怕从没人当着他的面说过难听的话,但他知道,村里有许多人都在说他的闲话,看他的笑话。
这三年苦读,又经历了去年的再次落榜,今年他终于榜上有名,即便名次在倒数的第三位,可终究是考中了秀才,至此才终于算是踏上了功名的第一阶梯。
却偏偏为何还有一个李杜蘅?
家境不如他,用功不如他,年纪也比他小了三岁,却是同科院试第六名。
十六岁的秀才,廪生,每月都能从官府领取钱粮,而他排名末尾,差点又落榜,凭什么?!
他恍惚有一种又被人狠扇了巴掌的错觉,连眼前亲戚乡亲的道贺赞颂声都似隔了好几层,有些听不真切。
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屋里的人转头看去,纷纷招呼了起来,“老二来了?”
“人还没见着呢,老远的就先闻到了卤香味,哎呦,这是拎了两只鸡来呀!”
郑丰谷和屋里的家人和乡亲们招呼着进了堂屋,刘氏则带着儿女进了灶房,将两只卤鸡递给在灶房忙碌的孙氏,说:“娘,我们也带了点吃食过来,添个菜。”
孙氏斜着眼从他们的身上刮过,一把夺过了刘氏手里的两只鸡,先是翻翻转转的检查了一遍,似乎是在查看有没有那个地方缺了一块半块的,然后又凑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嘴里还骂着:“这点东西就把我们两个老不死给应付过去了?不孝的东西!”
刘氏脸上的笑容一僵,安静的没有吭声。
孙氏就又刮了她一眼,“听说你把你娘家的小妹都领家里头了?咋地,我老郑家除了要养儿媳妇,还得连儿媳妇的娘家人都给一块儿养了?”
“娘,不是这样的。”
可惜孙氏并不想听她的解释,直接翻着白眼说道:“没脸没皮的东西,那么大个姑娘住到姐夫家里头,也不嫌害臊!”
这话可就有些恶心人了,刘氏顿时憋红了脸,被气的。
但她不会与婆母顶嘴,云萝却不会惯着这个人,当即抬头撩了下眼皮,说:“小姑不是才刚从镇上回来?在大姑家可住了不少日子。”
孙氏的面颊一抖,狠狠剜了她一眼,却心有忌惮不敢像对刘氏那样的对这个孙女,语气虽依然很不好,“小孩子懂个啥?你大姑那是想给她小妹说个好人家,才特意接了她去家里住上几天。”
云萝恍然,“那可巧了,我娘也想给我小姨说个好人家呢,最好是离得近一些,往后两家走动都方便。”
孙氏不屑的撇嘴,“你那小姨都十九了吧?咋还没嫁出去?”
“小姑不也没出嫁吗?”
孙氏当即原地爆炸,“她咋能跟我家玉莲比?山沟沟里的穷丫头,不早早嫁人生娃还想干啥?你小姑却是要去大户人家当少奶奶的!”
这个论调云萝都已经听腻了,从她来到郑家开始,耳朵里听到的就是类似话语,可惜,郑玉莲长到现在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却依然挑三拣四的连个人家都没有说定。
当年她看上了李三郎,可惜几次折腾,最后李三郎还是顺利的把云蔓给娶了回去,现在大胖儿子都能走会爬了。
眼见着李三郎没了指望,她倒是渐渐的也歇了心思,可惜孙氏和郑大福几次带她相看都被她自己搅黄了,不是嫌弃人家不够俊,就是嫌弃家里穷,甚至有一回还嫌弃人家的嫂子不合她心意,看着就不顺眼。
有一段时间,她不知怎么的又记起了景玥,跑云萝面前来问那位公子咋这么久了都没来村里,是不是回家了,她他家乡在哪里,家里是干啥营生的……被云萝冷着脸顶了回去,却也只能瞪上两眼,可谓敢怒不敢言。
可无论郑玉莲怎么作,在孙氏的眼里,依然是她娇贵的心肝宝贝,容不得任何人说一句不好。
云萱看着妹妹那木然的小脸,真怕她再继续说出惹恼祖母的话来,毕竟她们今天是来吃中秋团圆饭的,可不是来跟奶奶吵架的。于是连忙扯了扯云萝的袖子,不让她开口。
云萝也就真的没再说话,其实她自己是没觉得扎刺的,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人怎么就听不得几句大实话了?
刘氏用力的抿着嘴角,不晓得为啥,她就是有点想笑,连因为婆婆那一句恶心人的话而生出的郁气也消散了。
不过,看着婆婆黑沉的脸色,她也做不出看热闹、说风凉话的事,就说:“我小妹也没想嫁个大户人家,不过是我娘家那边偏了些,不大好找合适的人家,就想着来这里,让我帮着相看相看,寻个本分人家本分人。”
这也算是变相的给了孙氏台阶下,几年来,孙氏倒是聪明了些,眼见此就没有再死抓着不放,只是又瞪了这让她越发看不顺眼的儿媳和孙女,转头把手上拎着的两只卤鸡放到了砧板上,拿起菜刀就剁了起来。
那力度,那声响,仿似在剁着人骨。
灶房里并不只有孙氏在忙活,还有烧火的云兰和灶前做菜的李氏。
这母女两在刚才孙氏和刘氏、云萝冲突的时候皆都一声不响,此时见冲突平息了,李氏才走到了孙氏旁边,轻声细语的说道:“娘,您仔细手,有啥要做的您只管吩咐一声就是。”
孙氏的脸色因为她的讨好而好看了许多,对大儿媳妇也十分的和颜悦色,挥挥手说道:“你去忙你自己的,这么点事我老婆子还能做。”
说着,似乎不解气的,又剜了刘氏一眼。
她其实也已经很久没有对李氏这么好的声气了,今天还是看着考中了秀才的大孙子的面儿上,才对李氏也格外和气了些。
刘氏好脾气的走上前,“娘,我来切吧,您去歇会儿。”
孙氏一个白眼翻了过来,“我可没那被人伺候的好命!”
云萝看不下去了,嘴角轻轻一撇,直接转身离开,还顺手把卷着袖子也想上去帮忙的云萱给一块儿拉出了灶房,留下孙氏的一地白眼。
郑云兰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烧火,看着就这么转身离开的两个堂妹,目光阴郁且暗沉。
三年来,她的日子是真不怎么好过,分家后,她就被孙氏留在了乡下,很快就从当初的鲜嫩小花变成了如今跟村里的那些粗野丫头没什么分别。
白皙的脸被晒黑了,娇嫩的手变得粗糙了,顺滑的头发逐渐枯黄,身上软嫩的肉也消失不见,再不用为此想着法的节食减肥了,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补丁累着补丁,几乎已看不出它本来的式样。
她开始怀念起当初没分家的时候,每当看见曾经面黄肌瘦的堂妹们越长越水灵,心里就止不住的发酸嫉妒。就连亲妹妹云丹都比她过得好,凭什么只有她变成了曾经最嫌弃的模样?
云萝可不关心这位大堂姐的心思,拉着二姐出了灶房,第一眼就看到了正轮流着给两个弟弟举高高、骑大马的虎头,郑小一和郑小二蹒跚着追逐在后面,羡慕得直叫唤,却每每都被他们的姐姐往后阻拦。
院子里充斥着孩童的欢声尖叫,吴氏靠着柱子站在屋檐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院子里吆喝着:“小一、小二,慢慢走,不许跑太快了!小梅,拉着你弟弟们一些,别让他们摔着了!”
云梅拉着两个弟弟也是拉得满头大汗,但她性子憨,叫她看顾着弟弟,她就会认认真真的,半点不打折扣的把弟弟给看顾好了。
三叔家的双胞胎因为早产,身体始终不是十分康健,如今已经四岁了,却连走路都仍然摇摇晃晃的,还没嘟嘟利索。听说他们胃口细,挑食不爱吃饭,小病小痛的几乎不离身,身上也就没多少肉,跟两个胖乎乎的堂弟站在一起更显得瘦弱了。
云萝刚出灶房,云桃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凑到她旁边咕咕叨叨的说:“三姐,你见着云丹了没?那死丫头现在可神气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她中了秀才呢!”
云桃和云丹始终是不能和平相处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因为云丹总是欺负比她小的云梅,云桃护着自己的妹妹就跟云丹针对,从吵架到动手干仗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过云丹再刁钻,她也不敢招惹云萝。
云萝的目光从对面突然“嘭”一声关上的房门收回,刚才云丹从门缝里探出来的那张清秀小脸几乎不能在她的眼里多留下一点影子,转头就看向了身旁的云桃。
十岁的云桃却比十一岁的她还要高了一个额头,这还是一年来她飞速长高的结果。而除了身高之外,云桃的脸也缓缓张开了些,尤其是日子过得好,本来干巴巴的小丫头变得结实了许多,虽因为晒多了太阳而依然肤色较深,但大眼睛明亮,相貌俏丽,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鬏,扎着大红色的头绳,甚是娇俏可人。
她也看到了对面云丹关门的行为,跟着冷哼了一声,“得意个啥?大伯当了这么多年的秀才,也没见他做出啥了不得的大事啊。”
转头又跟云萝说:“我都打听过了,大哥他如果想去县城书院读书的话,你花销可大了!束脩加住宿费,还要吃饭,买笔墨用品,同窗的交际往来,一年至少要二十两银子,也不晓得爷爷和大伯能不能供得起。”
云萝有些无语,“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她就撇撇嘴,眼珠子转上一圈,又哼哼唧唧的笑了起来,“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张狂,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还说要跟承表哥说亲呢,瞧把他们给脸大的。”
云萝忽然眉头一跳,“跟承表哥说亲?谁跟他说亲?”
云桃愣了下,“还能有谁?也就那一个合适的吧?总不可能是二姐。”
“你从哪听来的?”
“嗯~”她抬头想了想,说,“好像是割草的时候,我听见郑文浩在跟人吹嘘,说啥秀才相公、江南书院的高材生、将来的举人老爷承表哥是要当他姐夫的,就等他大哥考中秀才之后去跟姑婆说亲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呆了呆,有些惊疑的呢喃着:“姑婆不会真答应了吧?”
毕竟大伯和大哥都是秀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