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谁还不是个弟弟
如今白水村的日子越来越好,俨然成了整个长乐县下辖最富裕的村子,不说其他村庄,便是镇上、县城里也有许多人想要到白水村来谋生找活儿,甚至是安家落户,白水村和临近几个村子的后生、姑娘们也几乎不用为自己的婚事担心。
但再富裕的地方也总有那么几个困难的,有些是身体或家庭原因导致的贫穷,有些则仅仅是因为懒惰落不下面子。
比如郑丰年和郑文杰。
父子俩皆身负功名,本不该日子艰难,就算干不了体力活,开个学堂收学生教书也能谋生,比如李继祖,他每年能收的束脩可不少,加上逢年过节时学生的节礼,赚的比他爹当里正还多。
虽然几年前,郑丰年被镇上学堂辞退坏了名声,之后也曾在村里开过学堂,却因为不够用心导致学生寥寥,但时间过去那么久,许多人都早已经淡忘了那些事。父子俩或是在村里与李继祖一块儿,或是去其他地方开堂授课,用心经营,怎么不能过活?
再不济,去找个账房先生之类的活计,也比其他人要容易简单得多。毕竟那么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的,秀才也不是白考的。
但他们不,他们就守着当初分家时得到的那十几亩田地,不肯外出谋其他的出路,还自怨自艾,时不时的拽几句酸文,说啥“时不待我”啊啥啥的。
再再不济,他们有十几亩良田,如果肯好好耕种的话,养活一家人也绰绰有余,但两个被一大家子供养惯了的娇贵读书人又哪里是下地干活的料?尤其是当郑大福年纪大了,干不动田里的活儿之后,那田里的庄稼种得真是乱七八糟,能收获别人家的六七成已是老天给面儿。
郑文杰的媳妇屠六娘当年嫁妆丰厚,但这几年来,日日闹腾,跟郑文杰早已离了心,又看不到郑文杰的前途,嫁妆就在手中抓得紧紧的,轻易不肯拿出来贴补家用。她膝下又没有个一儿半女,更将郑文杰小妾生的那两个孩子视为眼中钉,据说作风还不大好,当着郑文杰的面也不加收敛,跟村里几个男人勾勾搭搭。
本来早已经分了家,郑丰谷也不爱管大房的事,除了每个月给老两口的孝敬之外,平时没事都不往老屋那边去,更不搭理大哥那一家。
但他不搭理,郑丰年倒是自己凑上来了,得空了就到村口来打转,在食肆里一坐就是半天,还话里话外都是郑丰谷他们与其花钱请个外人来帮工,倒不如叫他们大嫂过来搭把手,本就是一家人,定能把活儿干得妥妥帖帖。
这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郑丰谷和刘氏都不理他,王二根的媳妇起初有些不自在,久了也就不当回事了,该干啥干啥,要她因为这么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就主动放弃每天几十文的工钱,她是绝不愿意的。
拿这些钱去给孩子们买点东西,是肉不够香,还是糖不够甜,又或者是新衣裳不够好看?
郑丰年仿佛感觉不到二弟一家对他的冷眼,还以为是话说得太婉转,郑丰谷他们听不懂,毕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嘛,听不懂话他也理解的。
于是在端午三家人都聚在老屋过节的那天,他忽然提出让郑丰谷辞了王二根媳妇,食肆里若是忙不过来,就让李氏过去帮忙。
那理所当然的口气,郑丰谷当时就惊呆了。
然而,更不要脸的还在后面,郑丰年又说,老二家反正在肥皂作坊里占了一份,家里还有好几个田庄,就是天天坐着啥都不干也有花不完的钱,何必还要起早贪黑的经营一个小小食肆?从天不亮忙到天黑也赚不了几个钱,还给当官的文彬脸上抹黑,不如定个价盘给大房算了,也省得李氏和两个儿媳妇天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只会吵架。
当着三家人还有老爹老娘的面,郑丰谷给他留面子,只低头扒饭没有说话,郑丰收却没有顾忌,当时就笑出了声来,阴阳怪气的说道:“呦,这话说的咋那么没滋味呢?大哥惦记上兄弟的家产就直说,还定个价,定个咋样的价你能买得起?”
郑丰年沉了脸,“老三,这事跟你无关,你插什么嘴?”
“怎么就没关系了?”郑丰收翻了个大白眼,又夹了一大块肥肉就着米饭扒一大口,说道,“二哥要是有心转让食肆,小弟我也想要呢。云梅就要出嫁了,两个儿子过不了几年也得说媳妇,样样都要银子,可不得想法子多挣一些?”
“你如今在茶园管事,工钱、贴补样样不少,还看得上那几文几文的?”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我可不像大哥,嫁个女儿还赚了一笔,我是要给闺女陪嫁的,多一文钱的陪嫁,她在夫家就多一文钱的底气!”
这话真是直戳大房的心,兄弟俩很快就吵了起来,反倒原先事件中心的郑丰谷被排斥在外,想要劝他们别吵了都找不到插嘴的空隙。
争吵愈演愈烈,逐渐演变到了拍桌子、摔碗筷的地步,老屋门口很快就聚集了左邻右舍的乡亲,有劝架的,也有指指点点,还有起哄的。
郑大福怒喝了好几声都没有制止两个儿子的争吵,争吵的内容也从村口的食肆到当年未分家时大房占的好处,从分家的不公到大房接连害了郑丰收的三个孩子……
云梅和双生儿子就是郑丰收此生最大的痛点,戳一下便钻心的疼,他终于一把掀翻了桌子,撸着袖子朝郑丰年打了过去。
屋里瞬间乱成一团,郑丰收按着郑丰年打,吴氏也和大嫂李氏撕到了一起,郑文杰和郑文浩想要上前帮忙,却被郑丰谷拦了下来,怒斥他们不许跟长辈动手。
吵吵闹闹中,郑大福忽然就那么原地瘫软了下去,怒气攻心,已然是中风了。
郑二福听到动静跑过来,逮着兄弟三个狠骂了一顿,但郑大福的身体却迅速的衰败,虽说还喘着一口气,但也只有一口气了。
“出了这样的事,孩子的爹肯定是不能离开的,我当日动身前也听了不少闲话呢。”刘氏歇了一晚之后,第二天就来瑞王府拜访老太妃,此时便坐在老太妃的慈安堂内,把家里的一些事挑着能说的大概说了一遍,又说道,“但我觉得,成王府看得起文彬,愿意把县主许配给他,我们当爹娘的无论如何都应该过来一趟,亲自跟成王府把事说清楚。此后不管是定亲,还是亲事作罢,我们都没怨言。”
老太妃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们真是太客气了,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其实派个人来说一声,叫安宁去跟成王府那边解释也是一样的,他们不会挑这个理。”
不过亲自来了,肯定更好,这也可见郑家虽是乡下人家,却并非不通礼数,更显示出了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和诚意。
刘氏抵达京城的第三天,云萝陪着她拜访成王府,受到了成王府的热情接待,而当他们得知郑家老爷子病重,也并没有要将亲事作罢的意思,依然把福慧县主叫出来拜见了刘氏。
终于见到这位盼望已久的未来儿媳妇,刘氏欢喜极了,看到小姑娘白白嫩嫩、娇软温柔的模样,刘氏握着她的手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把儿媳妇给捏碎了。
之后的事就很顺利,交换庚帖、定了婚约之后,刘氏就开始在长公主的指点下准备聘礼,文彬也在休沐日被景玥带出城去猎雁。
就剩下一个无所事事的郑嘟嘟,每天来瑞王府报道,带着景壮壮玩耍,短短两天时间就成功的在景小祖宗跟前占据了一席之地,还主动留他在府中住宿。但是当他意图让景壮壮喊他舅舅的时候,每次迎接他的都是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今天,太子爷终于出宫来见他的小伙伴了,郑嘟嘟激动之下,一见面就抱起小伙伴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被太子爷万分嫌弃的一把推开。
他一点都不生气,还叉着腰朝太子爷笑得像个傻小子,大概被他的笑容影响,太子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勾着他的脖子问他这两年在乡下过得如何。
景壮壮歪着头看那两个勾肩搭背说悄悄话的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迈着小短腿颠颠的跑了过去,扯扯太子的衣角,指着郑嘟嘟说道:“哥哥,他,舅舅!”
太子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的眯起眼,在他跟前蹲下问道:“他让你叫他舅舅?”
景壮壮“嗯嗯”的点头。
“那你叫了吗?”
景壮壮摇摇头,看看郑嘟嘟,又看看他,然后指着他说:“你大!”
舅舅比哥哥大,这个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怎么能叫比哥哥还小的人舅舅呢?当然也应该叫哥哥了!
郑嘟嘟却不服气的说道:“我是你娘亲的弟弟,你当然应该叫我舅舅。”
景壮壮指着太子,理直气壮的说:“哥哥也是。”
二皇子蹲在旁边点头,没错,他也是阿姐的弟弟!
“但他还是你爹的外甥,他叫你爹舅舅,我却叫你爹姐夫。”
小祖宗这下歪着脑袋想不明白了。
但想不明白他也不听他们的,扭头就去找他娘亲了。
第481章 郑大福过世
小祖宗找娘亲寻求答案,云萝便跟他仔细解释了一下为何叫太子哥哥,为何叫嘟嘟舅舅,他虽然没有听太懂,但似乎也明白了舅舅和哥哥是辈分的关系,跟年龄大小没关系。
文彬和嘟嘟是娘亲的弟弟,所以他都应该叫舅舅,那太子哥哥和小哥哥不也是娘亲的弟弟吗?
面对这个问题,云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他,“你如果想,叫舅舅也可以。”
景壮壮没想到还能这么随便,眨巴眨巴眼,也不知道小脑袋里面想了些什么,转身就又蹬蹬蹬的跑了出去,朝郑嘟嘟喊了声“舅舅”,又在太子不善的看过来的时候,也叫了一声“舅舅”。
正巧景玥此时回家,听到这两声舅舅,脚步一顿,然后幽幽的看向了太子。
太子都来不及高兴,就觉得后背一凉,然后被他舅舅一只手给拖走了。
转头还看见大外甥正被郑嘟嘟托着举高高,笑声清脆极了,看到被拖走的太子哥哥也是没有一点要上前帮忙的意思,还一脸无辜的朝他嘻嘻嘻。
太子……总觉得这个臭小子是故意的,但他没证据。
紧锣密鼓的,刘氏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把聘礼都准备好了,大部分都是在京城现购置的,也有部分珍贵稀罕的物件是长公主和云萝添置的,她都一一仔细的记录在账上,不管是换算成银子还是别的,以后都要慢慢还。
她这段日子的动作,也落在京城有些人的眼里,但是当纳征那天,到成王府恭喜的宾客们看到那并不简薄的聘礼时,依然引起了一阵骚动和议论。
“如今这乡下人都这么富了吗?”
“听说这些天把几条街都转遍了,花出去的银子没有万两也有八千。”
“这可不止吧?我听说这位郑太太把全副家产都带来了京城,足足二万多两银子,再加上长公主和安宁郡主添置的东西,便是勋贵世家的庶子都拿不出这么多聘礼吧?”
“莫说庶子了,便是寻常嫡子,又有几个有这么多聘礼的?”
有人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安宁郡主才刚刚及笄的时候,郑家就给她在京城买了近万两银子的铺子,说是提前给她准备的嫁妆。
听说安宁郡主大婚的时候,又另外准备了一份,具体有多少,外人倒不很清楚。
有人咋舌,“这真是不遗余力了,还没听说过哪户人家会为了儿女聘嫁就掏空家底的。”
却也有夫人说:“寻常百姓人家,多的是为儿女省吃俭用、掏空家底的,甚至为了娶个媳妇举家背债,多少年都还不清债务。”
“即便如此,郑家积累财富的速度也很不慢。”在场的人家倒是不至于嫉妒,但想想一个乡下人家,却每年都有几千两银子的积累,也是很惊人了。
因为云萝,郑家在京城也不算是默默无闻,许多人家都了解他们的情况,自然也想到了这些钱财恐怕大部分都是靠那肥皂赚取的。
如今,肥皂在大彧已经是遍地开花,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使用,这其中赚取的利润恐怕是外人想都不敢想的丰厚。
虽然大部分利润都在卫家,但金家也占了周围好几个县的生意,郑家在白水村作坊的分成原本只有一成,后来,金家却又主动让了二成。
而且郑家如今可不仅仅只有肥皂作坊的分红,还有好几个田庄呢。
这么一想,竟越发觉得这位郑探花是个乘龙快婿的好人选了。
出身虽贫贱了些,但家底可不贫寒,又朝中有人,背靠大山,只要自身立得住,不愁以后没前途。
原本带着几分看热闹心思的客人们也不由得转变了态度,成王府没有因此失了脸面,对文彬也就越发的亲近了。
他们之前虽看重文彬,但也做好了聘礼简薄,会被人说道的准备,而今,这聘礼虽说跟他们为姑娘准备的嫁妆相比仍相去甚远,但也不至于叫人看了笑话。
纳征之后,这婚事也就成了一半,若无重大变故,轻易不能反悔。
至于成婚……福慧县主今年才刚刚及笄,成王府显然不愿意她早早出嫁,想要再等上两年。
刘氏自己就有两个到了十八岁才成亲的女儿,因此也并不觉得成王府想要晚些嫁女儿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况且,老家有急信送来,老爷子病重,恐怕挨不过两个月了,催刘氏和文彬、郑嘟嘟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
京城的事情已了,刘氏便也不多逗留,与长公主、成王府,还有老太妃和云萝他们告辞,等文彬请了假期就带着两个儿子急匆匆的离开了。
这天,云萝、景玥、太子爷皆出城相送,成王府也派了两位公子前来送别,又另外派人要一路护送刘氏他们回江南。
“这才几天,你就又要回去了?”太子感觉刚跟小伙伴重新亲热起来就又面临分别,心情很不美丽。
郑嘟嘟倒是没有离别的愁绪,叉着腰眉飞色舞的说道:“等我考中举人,我就又会到京城来了,很快的!”
太子斜睨他,不屑说道:“就凭你之前院试考了倒数第二?”
郑嘟嘟顿时就不高兴了,“怎么都说是倒数第二?明明是第四十九名!后面那么多落榜的莫非都不是人?我现在可是有进士亲自教导的,等我爷爷……嗯哼,就是那个啥,我哥也得丁忧,到时候就是一个进士加一个探花教我读书,下一届我还会考不过别人?”
对于亲爷爷可能将要过世,郑嘟嘟并没觉得有多伤心难过,或许是在来京城之前就已经有了准备,也或许是因为跟祖父并不很亲近。
但不管如何,他此时这样说出来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话刚一出口就被文彬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
“啪”的一声脆响,他“嘶”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太子则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同时也提醒道:“你以后还要科举当官呢,别什么话都往外说,过过脑子。”
“这不是没外人嘛。”但他也知道自己那话确实不大妥当,嘟囔了一句后就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去我家?我跟你说,白水村现在跟我们小时候可不大一样了。”
太子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小村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下河摸鱼捡螺蛳,上树捉鸟掏鸟蛋,还有一只被他们偷来吃了的大鹅。
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去偷那只鹅呢?他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鹅肉难吃得很,一股子腥臊味儿,以至于他如今看到宫中御厨做的鹅肉都下意识的不想伸筷子。
为了这只难以下咽的鹅,他还被罚洗碗,结果因为摔碎碗,累积的债务越来越多。
想到债务,他就略心虚的瞄了眼身旁的云萝,阿姐在跟郑太太说话,倒是她怀里的景壮壮,一双眼睛正骨碌碌往他这边张望。
太子爷想到几天前,为了他那声舅舅付出的代价,不由朝他龇了下牙。景壮壮却以为他在逗他玩儿,不由“咯咯”的笑出了声来,还张开小手要他抱。
太子爷一动不动,倒是郑嘟嘟伸手把他抱了过来,举了两下高高,然后抱着他说道:“你要不跟我一起走吧!”
刘氏转头瞪了他一眼,“别胡闹,壮壮还小,咋能离开娘的身边?”
郑嘟嘟皱了皱鼻子,又抛了两下外甥,“那三姐也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呗,正好,壮壮还没去过江南呢,也让他见见乡下是啥样的。”
“他现在还这么小,就算见了又能记住多少?”
“那……”他不知想到什么,话刚出口就又收了回去,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抱着景壮壮逗他玩儿。
九月上旬,又是一年收获的时节,京城内外都在讨论今年播种新种子的庄稼地又比去年的种子多收了二三十斤,虽然看起来不多,但每亩地加起来就不得了了,听说安宁郡主的庄子里还出了亩产超过千斤的玉米,谷子也有五百多斤呢,不知啥时候才开始卖种子。
云萝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的江南来信。
刘氏他们出了京城后,便登船顺流而下,至越州靠岸,回到白水村的时候正好是中秋那天。
郑大福当时便已意识糊涂,抓着文彬喊文杰,喊丰年,显然在那个时候,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依然是他的长子和长孙。
文彬他们都习惯了,也不至于跟个将死之人计较,就算要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在刘氏他们回村后,郑大福又熬了十来天,在八月二十四那天突然能从床上坐起来了,还就着软糯的红烧肉吃了一大碗稠粥,也能认清儿孙们了。
不过两个时辰,他又陷入了迷糊,没熬过晚上,在天将明的时候断了气。
在郑大福断气之后,听到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哭声之后,在床上瘫痪多年的孙氏跟着大闹了一场,身体也越发的不好了。
云萝收起信,对于郑大福的过世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另一封文彬上表丁忧的奏章,起身出门,亲自送往翰林院。
第482章 老太妃病重
一个乡下老汉的过世,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的丁忧,并没有在京城引起多大的关注,如果不是文彬刚与成王府的福慧县主定亲,又与云萝相关,更是连一点浪花都不会泛起。
云萝也并没有多伤感,既是因为与郑大福感情不深,也是因为他年过古稀,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非常长寿了,此时便是过世,也是喜丧,并没什么值得过度伤心。
倒是景壮壮,会带着他到处撒欢的小舅舅回家了,对他的所有要求都只会“好好好”的舅舅也回老家了,不由得很是失落了几天,玩啥都蔫头耷脑的,吃肉都不觉得香了。
但郑大福的过世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奇怪的匣子,之后接连传来老人身体不好的消息,孙氏、姑婆、姑丈,甚至老太妃也在某天晚上因为在院子里多吹了会儿凉风而病倒起不来了。
一个又一个的御医被请来王府,云萝更是日夜照料,但老太妃的病情却时好时坏,并没有丝毫要痊愈的意思。
尤其是天气一日更比一日寒凉,才十月,老太妃的屋里就点起了炉子熏笼,如景壮壮这样火气旺的小孩每回进入都要被热出一身汗,但老太妃却仍觉得不够暖和,脚上还得捂一个暖炉。
景玥放下了所有能放下的事务,待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皇后也几次出宫,其他人家听说老太妃病了,也纷纷上门探望,所有人都在忧心她老人家的身子,她自己倒反而十分坦然。
“真是瞎折腾,守着我这个老婆子就能有饭吃了?”今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的,老太太的精神也不错,便把躺椅放在檐下阳光照射的地方,她躺在厚厚的褥子上,身上还盖了一条轻薄暖和的毯子,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孩子们,神情颇为嫌弃。
景玥转头说道:“您私库里藏着那么多宝贝,价值不知凡几,我们可都指着您吃饭呢。”
老太妃笑骂了一句,“这么大个人了,还惦记着老人家的那一点私产,有什么出息?”
“没出息便没出息吧,其实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个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的二世祖。”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随手托了一下身后差点摔下树的小祖宗,然后才转头嫌弃的说道,“你若是爬不上去,就下来吧。”
老太妃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树,已经有好几十岁了,比景玥的爹还大,景小祖宗此时就双手勾着一根树枝,两只小短腿用力蹬在树干上,吭哧吭哧的往上爬。
听见爹爹对他的嫌弃和轻视,他气呼呼的鼓起了脸,本想不理会,但是越想越生气,于是忍不住翘起了一只脚往后踹。
人没有踹到,他在树上本就不稳当的身子却在瞬间失去平衡,两只小手用力搂着树枝挣扎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重力对他的拖拽,“啪”一声,他手上抓着一块树皮从石榴树上掉了下来。
景玥不急不忙的伸手,在他的屁股将要接触地面的前一秒拎住了他,又在停顿的瞬间松手,无情的任由小祖宗摔在地上。
景壮壮落到地上,骨碌碌打了两个滚。
他头上顶着树皮屑懵了下,然后手脚并用的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景玥怒斥道:“坏!”
他脸上的小肥肉都跟着抖了几下,似乎只在嘴上说说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了。
他自以为他这样就已经很凶了,坏爹却一点都没有被吓到,更没有丝毫愧疚之心,还笑眯眯的弯下腰来挠他的下巴。
景壮壮可喜欢被挠下巴了,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还仰起脑袋把下巴往景玥的手上送。
被挠了几下之后,他忽然回过神来,顿时挥手用力的拍开景玥的手,沉着肉乎白嫩的小脸,眼睛瞪得溜圆,然后从鼻腔深处用力的喷出了一口气。
气死小祖宗了!
景玥还故作疑惑的问他,“这是怎么的?自己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还要把脾气发到别人身上?”
景壮壮觉得不对,但他现在确实很生气,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于是转身跑到老太妃跟前,一手拉着她的一角袖子,一手往后指着景玥,告状道:“太太,欺负我!”
老太妃摸着他汗津津的脑门,说道:“你爹又欺负你了是不是?别怕,太太帮你打他。”
景壮壮点点头,一只手在空中用力的拍打了两下,表示要这样打,得用力。
老太妃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好好好,太太一定很用力的打他,把你爹打哭好不好?”
景壮壮忽然又有些迟疑了,咬着手指想了会儿,凑过去跟她说悄悄话:“轻点也没关系。”
“那可不行,他欺负我们家壮壮,就得给他点颜色瞧瞧,若是打不疼他,下次还欺负你怎么办?”
小小的脸上满是为难,突然眼睛一亮,大声说道:“那我就,跟娘亲睡!”
老太妃都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大笑出声,许是笑得太厉害,紧跟着又猛的咳嗽了起来。
她一手掩嘴,一手下意识的把景壮壮推开。景玥脸色微变,迅速上前给她拍背抚胸口,又端来温热的开水喂她。
景壮壮被吓了一跳,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抓着景玥的衣角不肯离开。
咳嗽被压了下去,老太妃的脸色却比刚才灰白了许多,她半躺在躺椅上对景玥说道:“把孩子带走吧,别过了病气给他。”
景玥低头看了眼儿子,跟老太妃说道;“您放心,我们家小祖宗身体健壮,没那么容易就会过了病气。况且,阿萝不是也说了嘛,您就是着凉受了风寒,不会传染给他人。”
“你们就会哄我,其实不过是老了。”
“祖母……”
“我都不慌,你们倒是一个个的当成是啥了不得的大事,这么大了还没学会要稳重。”老太妃缓缓的呼吸,轻轻的训话,“以前我多担心还没把你养大就先走了,如今你也是当爹的人了,景家后继有人,我现在去地下见到你祖父、你爹,也能昂首挺胸的横着走。”
景玥垂眸,轻声说道:“您先歇会儿。”
“歇什么?整天躺着也没什么要我劳累的,我现在精神得很。”老太妃拍开景玥想要给她拉被子的手,“啪”一声力道还挺大,惹得景壮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爹手背上那微微泛红的一块。
老太妃又瞪了景玥一眼,责怪道:“瞧你,都吓到我曾孙子了。”
景玥默默的藏起自己的手,行,您说啥就是啥。
老太妃嘴上说着精神得很,其实刚才那一通咳便耗费了她不少精力,没说上几句话就觉得昏沉沉的。
于是就开始驱赶景玥,“你别老是在我这儿躲懒,安宁怀着身子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婆子,你也不晓得搭把手,没见过你这么不心疼媳妇的男人!”
“您教训得是,我待会儿就去陪她。”
是的,云萝又怀孕了,如今孕期尚浅,还不足两月,但跟怀景壮壮时的能吃能喝能睡几乎全无反应不同,这一次,她刚满月就有了反应,且吃啥吐啥。
对这一胎,景玥的内心是拒绝的,他明明已经小心又小心,结果意外还是再次降临了。
但都怀上了,当然不可能再说不要他,只能小心伺候着,等十……不,八个月后再行算账。
景壮壮就表现得很稀奇,听说娘亲的肚子里藏了一个弟弟妹妹之后,他就会每天固定半个时辰对着云萝的肚子说话,咿咿呀呀的,有些话能听懂,有些话大概就只有他自己能明白意思了。
二皇子说他已经有弟弟了,接下去想要一个妹妹,但是景壮壮还没有弟弟呢,他想要一个弟弟,一个能陪他玩耍,和他一起对抗爹爹的弟弟。
兄弟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在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已经滚到一起打了好几场架。
二皇子年长两岁,景壮壮力气大,打成一团往往是两人都没有完好的时候,总有几个地方青紫红肿,甚至磕得头破血流。
云萝和景玥在确保他们安全的情况下从不阻拦他们打架,就连老太妃,看到他们打成一团也从不着急,时常看得津津有味,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哪个小郎不是一路伴随着打架成长起来的?想当年,景玥小的时候也是隔三差五的跟人打架,从无败绩,为了这个事情,老太妃都记不清到底跟多少人家赔过小心。
日子进入腊月,外面冰天雪地越发的寒冷,云萝的肚子满了三个月,之前折磨了她近两个月的孕吐就神奇的消失了,变得胃口大开。
但瑞王府内的气氛却并没有丝毫放松,因为老太妃在腊月的第一场雪之后就彻底的起不来了,帝后派了御医长期驻守在瑞王府内,和云萝一起精心调养,每日各种珍贵的汤药不断,她老人家的脉息却依然一天天的弱了下去。
这是老病,药石无医,再多珍贵的药材也只是在尽可能的延长她的日子,吊着一口气而已。
第483章 临终
老太妃的身体每况愈下,再多的汤药都无法阻止她生命的流逝,景玥逐渐沉默,就连景壮壮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近来格外的乖巧听话,不敢调皮。
“太太,你醒醒,爹又欺负我,明明是弟弟,爹不许我叫,说是妹妹,还凶我!”
皇后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大侄子趴在老太太的耳边气呼呼的告状,想让他太太醒来给他做主。
她走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景壮壮迅速的回头张望,见是皇后,脸上的小表情就瞬间放松下来,还主动伸手搂住皇后的脖子,亲亲热热的喊一声:“姑姑。”
皇后轻松的抱着小胖墩儿,眉间带着哀伤,看他的眼神却十分温和,“爹爹又欺负你了?待会儿姑母帮你教训他好不好?”
“好!”景壮壮用力的点头,脸颊上的小肥肉也一颤一颤的,柔软又娇嫩。
皇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在床沿坐下,把大侄子搂在怀里、放在腿上。
沉睡中的老太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嘴唇嗫嚅,轻唤了一声,“玉娘。”
皇后眼眶一红,抓着老太太的手说道:“祖母,我是景瑶。”
“大丫头?”老太妃愣了下,然后呐呐说道,“哦,你娘已经不在了。”
话音未落,她就仿佛已经忘记了她说的这句话,目光被皇后怀里的景壮壮吸引,似困惑的皱了皱眉头,说道:“阿玥怎么长得不一样了?胖墩墩的像卫家人。他前天才刚跟逸之打架,两个臭小子都打得鼻青脸肿,你得闲了多管管他,卫家可就剩那一根独苗了,衡阳拼了命生下的孩子还被人换走。”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说的几件事甚至不是在同一年发生的。
皇后飞快的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笑着说道:“长公主的孩子找回来了,是个十分好看的姑娘,您小孙子喜欢得很,还未成年就把小姑娘盯得紧紧的,不给其他人丝毫献殷勤的机会。后来把人娶回了家,还给您生了个曾孙子,小名也是您取的呢。”
老太妃突然想起来了,“壮壮。”
皇后把景壮壮放到她面前让她看,“您看,是不是跟阿玥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景壮壮叫了声“太太”,然后又转头对皇后说:“不要像爹,像娘亲!”
皇后看着他那双与景玥如出一辙的眼睛,并不心虚的说道:“好,壮壮以后一定要努力的越长越像娘亲。”
景壮壮不觉得这话有问题,美滋滋的点了点头,然后安心的和皇后姑母一起坐在老太妃跟前叽里咕噜的说话。
老太妃已经糊涂了,记忆也开始错乱,而朝中人看到景玥放下了许多事务长时间留在家里,而皇后也时常出入皇宫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老太妃恐怕是不好了。
一拨又一拨的人开始上门探望,老太妃不认人,云萝又有着身孕,景玥接待了男宾的同时总不能也一块儿接待女客,于是几天之后,瑞王府直接闭门谢客。
腊月已过半,京城里的年味愈发的浓了,瑞王府内也张灯结彩的,在天气好的时候就把老太妃抬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挂在树梢、屋檐的红灯笼和彩绸。
老太妃显然很喜欢这些,偶尔意识清醒的时候总看得津津有味,糊涂了还不忘要给孩子们发红包和压岁钱。
还没到过年有什么关系?反正老太太想要发红包!
离过年还有六七天,景壮壮就已经收了十多个压岁红包,从小金锁到璎珞圈,从憨态可掬的金银锞子到珍珠宝石玉翡翠,品种可谓是十分丰富。
不仅景壮壮有,景玥和云萝也都没有落下,虽然比不上景壮壮的数量,但也不少。
知道老太太时日无多,虽心里难过,但表面上,所有人都在配合着她,想要哄她开心,不在她最后的时间里给她添烦捣乱。
腊月廿六那天,远在岭南的叶蓁蓁突然回京了。
她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登了瑞王府的门,见面便说道:“夫君有职务在身,无法远行亲自回来探望老太妃,还请王爷和妹妹见谅。”
云萝一把拉住了她,“嫂嫂客气,只你一人回京吗?”
“我舍不得孩子,也不放心你哥哥独自照料,就把孩子一起带回来了,正好也来给京城的长辈们讨个见面礼。只是他路上有些不适,暂且落在了后面,大约要迟两日才能到京城。”
叶蓁蓁与卫漓成婚不到两个月就去了岭南,在途中查出有孕,次年便生下了镇南侯府的世子,小名长乐,大名卫烜,只比景壮壮小不到三个月。
两天后,云萝见到了他的大侄子,虎头虎脑的像极了卫漓。
景壮壮被告知多了个弟弟,他本来是很高兴的,但是当他看到小长乐,又转头看了看云萝之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可伤心了。
叶蓁蓁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卫长乐也瞬间瞪大了眼睛,神情满是困惑。
景壮壮被安抚半晌,小小的转过头来瞄了他一眼,又迅速埋进云萝的怀里,依然很伤心。
这个弟弟跟娘亲长得好像,比他还要像娘亲!
终于得知这个原因之后,叶蓁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萝倒是认真的跟他解释,“因为娘亲和舅舅长得很像,长乐是舅舅的孩子,长得像他爹,而你也长得更像你爹。”
景壮壮抽抽噎噎,十分委屈的说道:“不要像爹,我要像娘亲!”
竟然连舅舅的孩子都比他更像娘亲!
虽然觉得这个弟弟的长相很刺眼,但景小祖宗哭过之后还是尽责的当起了他的小主人,带着弟弟玩耍,还把自己喜欢的点心分给他吃。
卫长乐倒是很喜欢这个只比他大了两个多月的小表哥,尤其是当他发现这个哥哥和他一样能一口气吃下一大盘点心,也不会对他大惊小怪之后,他就更喜欢了。
但是在称呼如今几乎常驻瑞王府的二皇子的时候,两人却产生了一点分歧,一个叫小哥哥,一个叫小叔叔,谁也说服不了谁,当场就争吵了起来,如果不是二皇子及时阻拦,下一秒就该打起来了。
不过,二皇子的阻拦也只是暂缓了打架而已,他自己都被小叔叔还是小哥哥挠懵圈了。当他迷迷糊糊的被景壮壮不慎推倒之后,三个小孩就迅速的打成了一团,像三只在地上抱团翻滚的小奶狗,还“嗷嗷”叫的。
叶蓁蓁从慌张忐忑到视而不见,再到麻木不仁也不过是半天的时间,当她傍晚要带着卫长乐告辞时,三个小孩那依依不舍的样子,仿佛她是拆散他们的大恶人。
第二天就是除夕,瑞王府推拒了入宫赴宴,只一家人在福安堂内守着老太妃过年。
熬过一年,老太妃的身体并没有好转,而是越发的孱弱,清醒的时间越发短暂,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所有的好东西都用上了,她在正月初十的中午突然喝下了大半碗粥,然后气息逐渐微弱,至夜幕降临之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时,景玥就守在床前,看着安详得仿佛睡着的祖母,他沉默了很久,表情是空白的,耳边下人们的哭声似乎都听不见。
他特别平静的吩咐早就安排好的人员给老太妃清洁、收殓。
瑞王府内所有过年时的喜庆颜色全都被收了起来,处处飘白。
夜越发的深了,灵堂还未布置好,景玥和云萝就守在福安堂内老太太的身边,景壮壮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些懵懂,已经超过了他平时睡觉的时间却依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一丝睡意,仰起脑袋问云萝:“娘,太太怎么了?”
云萝摸着他的头,轻声说道:“太太去世了。”
“去世是什么?”
“就是去找太爷爷、爷爷他们了,以后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你,哄你开心,陪你玩耍了。”
他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太妃,一脸疑惑,太太不是在这里吗?怎么就去找别人,不陪他玩了呢?
灵堂被连夜布置起来,当次日天光微亮,老太妃也随灵柩移到了灵堂,瑞王府中门大开,景玥亲自摘下过年的大红灯笼,挂上了“奠”字白灯。
然后,他笔直的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半晌,他突然转头对一直安静跟着他的云萝说道:“其实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些年都是赚的。”
云萝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的皱起了眉头。
什么意思?
景玥牵着她的手往回走,轻声说道:“阿萝,等把祖母安葬之后,我跟你说个秘密。”
云萝不知他为何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更担心他的过度平静,就应道:“好。”
随着瑞王府门前挂起的白,随着报信之人从王府散向四方,瑞王府老太妃过世的消息就迅速的在京城传扬了开来,并朝城外更远的地方持续蔓延。
至辰时,第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就出现在了瑞王府的门前。
第484章 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
瑞王府一夜飘白,仿佛之前的鲜活气都在瞬间消失了,景玥守在灵前,答谢上门吊唁宾客。
白天的时候,景壮壮也会陪着一起跪在灵前,懵懵懂懂的,还不能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却下意识的乖巧懂事,轻易不敢招惹他爹。
景玥在旁边放了一把椅子,只让云萝坐着,不许跪,前来吊唁的宾客这才知道,安宁郡主又有身孕了。
之前隐瞒得好,只有很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
吊唁哀泣,超度亡魂,如此整整七天,云萝尚且有休息时间,景玥却是生熬了七天。
七日后出殡,从瑞王府正门出,穿街走巷,至京城西门,出城,入景氏祖陵,送殡队伍绵延二十里,哀声响彻一路,沿途人家和朝中各方官员也设了无数路祭。
旁支的一名族叔在最前面领路,一路抛撒买路钱,被健壮仆人抱着的景壮壮扛着引魂幡紧随其后,往后是漫天飘扬的灵帆和纸钱,景玥和云萝扶棺相随,走过一路的哀声和悲泣。
天上又下起了雪,很快就在众人的头顶和肩上积了一层,至祖陵时,灵柩上的积雪已有一掌厚。
他们需要在城外过一夜,雪也下了一夜,至天明方停。次日落棺下葬,当景玥最后一个从墓里退出来的时候,云层的缝隙中忽然透出了一点阳光。
墓道封闭,送灵人原路返回,等到送别最后一个宾客,瑞王府的大门轰然关闭,开始了他们漫长的守孝。
但守孝并不是全然的不理世事,该过的日子依然要过,该做的事也得继续,而皇家兄弟俩依然是王府的常客,丝毫不觉得避讳。
太子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少了空闲时间,二皇子却每天上完课后还有大把时间,于是出宫出的十分勤快。
但是他再勤快也比不上卫小世子,毕竟出宫再简便也比不上出侯府更加快捷。
卫长乐有一个当侯爷的爹,当长公主的祖母,还有一个当岭南总督的外祖父,在岭南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独一份,固然有许多人捧着他,但别看他小,真能让他放开心来玩耍的小伙伴却几乎没有,如今遇见一个身份相近、情况相似、性情相投,还有着十分亲近的血缘关系的小哥哥,不管是镇南侯府还是长公主府,都关不住他了!
毕竟小哥哥现在不能随意出府,那就只能是他主动过来了!
所以虽然是在守孝,但瑞王府内却并不很清净,内院中常有孩子的欢声笑语或童言稚语的争吵打闹声。
比如此时,三个孩子和一只黑白团子又凑在了花园里,卫长乐警惕的往四周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顿时一股肉香味从纸包的缝隙里丝丝缕缕的冒了出来。
景壮壮“咕咚”咽了下口水,眼睛已经忍不住跟着油纸包转动,但是当卫长乐把纸包打开,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又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小步。
油纸包着一只红光发亮的酱肘子,无论是色泽还是散发出来的香味,都在无时无刻的诱惑着吃货景壮壮,但是他除了又咽了两下口水之外,却并没有伸手接过。
当然他也没有那个勇气推开。
卫长乐伸长了手,几乎要把酱肘子塞进他嘴里,热情地邀请道:“快吃,我已经吃过了,特~别好吃!”
那颤巍巍的小奶音更是馋得景壮壮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用吃,光只是闻这个味儿,他就已经知道了一定很好吃!
就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二皇子忽然伸手把酱肘子给推了回去,义正言辞的说道:“壮壮在守孝,不能吃肉!”
景壮壮的小脸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仿佛被推走的不是酱肘子,而是他的魂儿。
卫长乐愣了一下,双手抓着油纸包,也同样义正言辞的说:“祖母说,我们还是小孩子,不用跟大人一样,偷偷的,想吃什么都可以!”
“不行!”二皇子严词拒绝,“不能这样,这是……这是孝心!”
“才不是呢,小叔叔骗人!祖母说……”他结巴了几下,费力地组织了下语言,才又说道,“祖母说,吃好、喝好、长得胖胖的,就是最大的孝心!我们……”
大概是说的太急了,他又口舌打架结巴了几声,然后继续争辩道:“我们跟小叔叔不一样,不吃肉会长不大的!”
二皇子瞪大了眼睛,气呼呼的看着他,不是因为卫长乐不听他的话,而是因为卫长乐的话把他从小圈子里划了出去。
他也是很喜欢吃肉的好吗?
话题成功的变了内容,两人还无知无绝,吵到后来更是变成了景壮壮到底和谁最好,两人一左一右的拉着景壮壮,要他必须做出个选择。
景壮壮茫然的看着他们,又看看还抓在卫长乐手里的酱肘子,突然一脸忧伤的叹了口气。
宝宝心情不好,谁都不想选!
食铁兽现在已经是一只成熟的大食铁兽了,跟小朋友们蹲在一起,就是一只胖墩墩的巨兽,却一点都没有哪里不和谐。
两个小朋友的争吵并没有影响到它,因为它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那个香喷喷的油纸包上。此时,它终于忍不住的伸出爪子拨了拨卫长乐的小手,一下子就把他手里的油纸包扒到了地上。
酱肘子随着打开的油纸一起落地,骨碌碌的从油纸上滚了出来,沾上了泥。
三个小朋友顿时就呆住了,呆呆的看着它抓起肘子塞进他的大嘴里,吃得嘎嘣脆,都没有人反应过来要阻止它一下。
直到它“噗”的吐出了一截特别硌牙的大骨头,卫长乐和景壮壮齐刷刷的眼冒泪光,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食铁兽被吓了一跳,茫然的看着眼前两个哇哇大哭的小伙伴,下意识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嘴,把沾在嘴边的最后一点酱汁都舔了进去。
巴巴嘴,似乎在回味那个好滋味儿,然后它小心的伸出一只爪子戳了一下景壮壮。
景壮壮哭得太伤心了,没有蹲稳,一下子就被它戳得“咕噜”滚到了地上。
云萝听到动静过来的时候,三个孩子正围着黑白团子大声训斥,其中两个小的眼睛还湿漉漉的,旁边站着饲养的下人,小心防备团子有可能出现的反击。
但团子两只短短的爪子抱着大大的脑袋,成功把自己缩成了毛茸茸的一团,遭受着三个小主人的训斥,可把它给委屈坏了。
看到云萝,它朝她“嘤嘤”了两声,似乎撒娇,又似乎是在告状。
你家崽崽又来欺负我了!
三个孩子却在云萝出现后瞬间安静下来,站在那儿抬头看着她,小模样不知有多乖巧。
“怎么回事?”
景壮壮转头看了看自己左右的哥哥和弟弟,然后义正言辞的告状:“团子吃了弟弟的肘子!”
卫长乐疑惑的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emmm……好像是这样没错!
云萝摸了摸景壮壮的脑袋,又顺手摸了摸另外两颗,“厨房做了肉羹,去吃吧。”
景壮壮这一下反倒不好意思了,扭着手指忐忑又期待的问道:“可以吃吗?”
“可以,去吧。”
家里有孩子,怎么可能长时间茹素?便是她,怀着身孕也不能不沾荤腥。
礼教严苛,但事在人为,云萝对这个时代的规矩礼教没有根深蒂固的认知,也绝不可能为了缅怀先人而亏待了活着的人。
景玥对此也没有意见,出殡回来之后,他大睡了三天,然后该吃吃,该喝喝,过了七七就不禁荤腥了。
甚至在七七内,他自己克制着,背地里却一直在给云萝准备吃食,有荤有素有汤水。
就是景壮壮被不小心忽略,而云萝也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不说,让他吃了半个月的素食,小肚子都饿瘦了。
之后的一个多月,景玥每天陪媳妇,陪孩子,抽空还在书房里抄经文。
他并不信这些,但是别人家的老太太都有,所以他觉得他家的老太太也不能少,于是亲自抄写,至七七那天,已抄了厚厚的一叠,全都拿到老太妃的坟前烧给她。
“祖母若是真的地下有灵,怕是要骂我了,毕竟她生前就最不耐烦佛道经文,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忽悠人的,结果过世后,我却给她一次烧了这么多。”铜盆里燃烧的火光映入眼底,景玥轻笑了一声,然后又抬头看着墓碑说道,“不过烧都烧了,您就勉为其难的且收下吧,您孙媳妇还给您准备了许多冥币纸钱,也不知阎王殿里是否通用。”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景玥已经彻底的平静下来,平静的接受了把他拉扯长大的祖母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今生是再不能见了。
把所有的祭品都烧了,待火光熄灭,一家三口带着替皇后而来的太子、二皇子一起返回京城。
回城后,先把两个外甥送回皇宫,再回王府。
又一次撇开儿子,景玥牵着云萝登上了瑞王府最高的地方,临窗将几乎整个王府尽收眼底。
他搂着云萝,双手轻轻护着她已经显怀的肚子,沉默着似乎在酝酿什么,然后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问道:“阿萝,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
第485章 景玥的前世今生
阿萝,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
这句话就好像是炸响在云萝耳边,让她连心跳都漏了一拍,眼中似有光点激颤。
沉默半晌,她说:“我信。”
景玥轻笑一声,还侧首在她耳边亲了一下,亲完后也没有离开,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也相信。前世,祖母在八年前就过世了,重来一回,我费尽心机地改变了不少事情,有些是好的,也有些可能是坏的,但于我而言,确实填补了许多遗憾。”
耳边的酥麻已经被全然忽视,云萝眼中光点闪烁明灭,再也藏不住惊讶的表情,转头看向他,“你……重生?”
景玥把“重生”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说:“这两个字倒是比前世今生更贴切。”
他小心扶着云萝的腰,低头又亲了亲她,表情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点满足的微笑,“所以你不必担心,祖母过世,我固然伤心,却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我为她老人家多挣了八年平静日子,让她不留遗憾的走,我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为了哄他开心,之前阿萝还把小祖宗放到了后面,关于这一点,他觉得……以后还可以继续!
云萝转过身来看他,问道:“上次,祖母是怎么走的?”
“积劳成疾,为我、为整个王府熬干了心血,身体早早的就出了问题,最后几年一直被病痛折磨,却最终药石无医。”景玥眼中浮现一丝晦暗不明的幽芒,又很快散去,叹息道,“我无法改变父亲和兄长们的结局,因为我重生回来的时间点,正好是父亲和兄长们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
他低头看着云萝,“我也无能改变你一出生就被人换走的事,当时景家乱成了一团,我甚至无法走出王府大门,而且……或许在乡下长大,比陷在京城这个漩涡里更自在轻松。”
云萝忽然问了一句:“你前世娶我了吗?”
景玥的表情微滞,然后斩钉截铁的说:“娶了!”
“撒谎。”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
所以,在他重生前,她嫁给了谁?
景玥看着她,酸溜溜的说道:“别想了,那个人在十一年前就被我亲手灭了王庭,六年前,更是你亲手把他从战场抓回来,青梅竹马的表妹另嫁他人,而他现在应该正在某个矿场做苦力。”
“……乌桢?”
竟然一下子就猜中了,瑞王爷不由得更酸了,掐着她的“小蛮腰”哼哼唧唧的说道:“你前世更凶,和亲出塞,成亲当晚就砍死了乌桢的同母兄长——西夷的大王子,之后杀漠王,灭西夷,统一了大彧西北关外的那一大片雪域草原。后来又往东西蔓延,把大半个大彧都给包圆了。”
那神态表情,像极了景壮壮受委屈时候的模样。
他说完后,发现云萝一脸的若有所思,顿时心里一咯噔,紧接着就连表情都更多了点小心谨慎,问道:“你在想什么?”
云萝幽幽看着他,“所以我原本是可以成为一个威风八面的战神,却因为耽于情爱,变成了一个深闺……妇人?”
……讲实话,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深闺怨妇?
景玥磨了磨牙,“你是不是觉得十分失望,后悔嫁给我了?”
“那倒没有。”云萝坦然道,“我又不是战争狂人,平生最不喜欢的大概就是战争。”
然而,在他的前世,她却至死都在四处征战。
景玥目光晦涩,然后搂着她的腰,轻轻靠在她的肩上,“你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其他的都交给我来就好。”
云萝侧头看他,又问道:“那你前世又娶了谁?”
景玥的嘴角突然就飞了起来,手指在她的腰间摩挲,哼笑道;“你猜。”
云萝把年龄合适、身份合适的姑娘和年轻太太们都划拉了一遍,越想心情越糟,目光迅速的暗沉下来。
景玥忽然握住她蠢蠢欲动的手,拿到嘴边亲了亲,讨好的说道:“逗你呢,你都嫁给别人了,我还能娶谁?”
云萝觉得不对,“不是大婚之夜就砍死了西夷的大王子吗?我与乌桢的婚事还能成?婚事既然不成,你为何不娶我?”
“我倒是想娶,可你不愿嫁,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追寻你的脚步,守好大彧的边疆,盼着你哪一天突然打累了,说不定就想成个自己的家。”
“你等到了吗?”话刚问出口,云萝就知道了答案,她伸手摸着他的眼睛,问道,“我是不是死了?”
景玥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低头埋在她的手心,许久,才缓缓说道:“但我终于还是把你找回来了。”
明明没有带出过多的情绪,云萝的心却忽然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
手掌从他眼前移开,下一秒,她整个人都用力的钻进了他的怀里。
景玥睁开眼怔愣的看着她,然后默默的将她抱紧,眼角却不由得红了。
“我们身边还有谁,现在还活着,但原本应该已经不在了?”
“岳母大人,你师父,顾安庭,温如初,叶诀,还有太子。”
长公主死于病弱,傅彰死于伏杀,顾安庭被未婚妻和弟弟算计,身败名裂,最后死在战场上。温如初替她表妹叶蓁蓁挡了一杯毒酒,叶诀葬身海底,而太子,前世没有那么早的遇见云萝,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身上真正的问题,性情极其暴躁残忍,但不等他们意图把他的性子扭转过来,就在落水夭折了。
第二年,帝后又生了个儿子,却并非如今的二皇子,那个孩子比二皇子还要更大几岁,因为养得过于小心金贵,性子有些软弱,几乎担不起江山的重量。
那时的朝中势力更加复杂,尤其是当泰康帝积劳成疾,又徒然受了云萝葬身大漠的刺激,刚过不惑就驾崩了之后,刚稳定下来的朝政又在瞬间崩溃。年少的太子登基,无能弹压朝中大臣,又对景玥这个舅舅十分畏惧和忌惮,再被人挑唆几句,就越发的离了心。
景玥当时正陷于无尽的痛苦之中,如果不是看在唯一还在世的亲姐姐的份上,他压根懒得理会那个不敢正眼看他,却敢在背后不断做小动作的少年帝王。
但姐姐的哀求他无法置之不理,更不能放任这个唯一的亲人独自面对豺狼虎豹,而卫家当时也摇摇欲坠,那是阿萝的家族。于是强压下痛苦,助卫漓接手了云萝留下的势力,与西北军联合,瞬间包围了大半个大彧江山。
大军压境、挥兵南下,当时他和卫漓乱臣贼子的名声不知有多响亮。
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掌控了大彧的朝堂,无数或奸佞或无辜的官员死在他们的刀下,冤不冤枉的,他也无法去一一计较了。
软弱的皇帝在龙椅上瑟瑟发抖,对他这个舅舅既畏惧又怨恨,但景玥已管不了那么多。
把持朝政,架空帝王,后来他又抱走了中宫嫡子亲自教养。当那个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孩子能独当一面时,他逼着皇帝外甥退位让贤,并把手上所有的势力都交给了新帝。
“那你自己干嘛去了?”
景玥抱着云萝,侧脸在她的头顶蹭了蹭,幽幽说道:“掐指一算,我那时已是个糟老头子,若再不去找你,你更该嫌弃我了。”
云萝忽然直起了身,上下打量他,嫌弃已经从眼角眉梢一丝一缕的泄露出来,“你内里已经是个糟老头?”
景玥下意识的伸手去抱她,却被她嫌弃的一把推开,耷拉着眼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特别冷酷无情。
心口一堵,景玥恨不得缝了自己的嘴,什么话不好说偏要说这个?
看吧,阿萝果然嫌弃了!
小心的伸手捏住了她的指尖,这一回她倒是没有抗拒,于是得寸进尺的又握住了半个手掌,然后不等她反应就几乎指天发誓的说道:“就算五十岁,我也是风采依旧,好看得很!”
“五十岁?”云萝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也是十分稀奇了。
景玥瞬间辩解道:“不到五十,还差两岁呢,你知道的,陛下比我年长十几岁。”
云萝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
景玥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不怕死的问了一句,“阿萝,你几岁了?”
云萝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在瞬间落下,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他,冷冰冰的说道:“反正不到五十,不过,我看你是不想过了。”
说完,转身就走,什么前世今生的故事都不想再听。
男人就是容易恃宠而骄,呵!
她挺着圆溜溜鼓起的大肚子,健步如飞,吓得景玥心肝激颤,忙飞快的追上来一路扶着护着,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祖宗,我错了,不该问这种显然易见的傻话,你不是刚过十八吗?正是桃夭灼灼,又鲜嫩可爱,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迷我的心。”
云萝嘴角一抽,突然发现自己何时变得这样矫情?
但是听着耳边一串又一串的恭维话,她又有些舍不得让他闭嘴。
怪好听的。
第486章 我要先生个孩子
瑞王府按部就班的守孝,虽不至于不理世事,但大门紧闭,也是十分清净。
景玥当日那一通坦白解开了云萝心中的许多疑惑,为何当年初见,他就对她青睐有加?为何他有时候会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为何他能以稚龄傲顶起整个瑞王府和半个朝中?不仅仅是天赋异禀,更因为这是他历经千帆后的重来一世。
一家人日日待在王府,以前因为各种原因而被耽搁的事情也能有条不紊的着手去做了,不紧不慢的时间却过得飞快,转眼淌过三月进入了四月,又跨入五月迎来又一年的端午,至六月,云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虽说离预产期还有大半个月,但也是随时都有临盆的可能。
景玥徒然紧张了起来,稳婆、奶娘、大夫都早早的准备好,衣物器具更是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受他爹的影响,景壮壮最近也有些紧张不安,时刻缠绕在云萝的前后左右打转,偶尔伸手摸摸云萝圆滚滚的肚子,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多用一点力,生怕一不留神就把娘亲肚子里的弟弟给碰坏了。
“这么久了,弟弟怎么还不出来?”他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数,盼着尽快见到弟弟,但这个弟弟就是赖在娘亲的肚子里面不出来,真让人着急!
云萝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新罗却又朝大彧派来了第二波使者,带来比上次更多的供奉,请求大彧皇帝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再打下去,他们新罗就真的要彻底灭国了!
供奉,泰康帝收下了,使者,他也见了,甚至看着他们惶恐又焦灼的模样,泰康帝还十分贴心亲切的安慰了他们几句。
但是想让大彧退兵,放弃已经攻占下来的土地和更多唾手可得的地盘,莫说朝中的文武百官,泰康帝就首先不能同意。
他们花费那么大代价,耗费数不清的物资粮草,远渡重洋把将士们送过去,难道只是为了吓唬人而已吗?
这第二拨的新罗使者也被安排在驿馆,成功的与他们前辈汇合,两拨人面对着面,心情十分复杂。
大彧倒也并不限制他们出门,想要在街上走走逛逛领略大彧京城的风采、或光顾店家生意什么的也尽可随意,更甚至,带来的盘缠用完了想要赚点生活伙食费,也无人干涉。
驿馆倒是一日三餐都有免费提供的伙食,但免费的东西,就别指望有多好了。
不过,新罗人仍感觉到了被束缚和失去自由,前一批的李进忠他们困在这里一年半,早已经被磨没了脾气,新来的那一拨却还想再挣扎一下。
挣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驿馆提供的伙食都更差了一等,爱吃不吃,不想吃就自己花银子去外面买啊,没钱?没钱不会去挣?
新罗的这第二拨使者都没有在京城激起多大的浪花,京城百姓在最初特别随意的议论了两天,之后就很快被别的新鲜八卦给吸引了。
久没有动静的岭南突然爆出了一个大动静——历经两年有余的远洋船队终于回来了,带回了无数黄金宝石和香料,还有在大彧从没有见过的新作物。
虽然大部分植物在经历了远航,又离开它们千百年生存的土地而死亡,甚至腐烂,但尚存活性的也依然不少。
与此同时,还有随船前来大彧朝拜的他国使者,或肤色黝黑、眼若铜铃,或金发碧眼、轮廓深刻,模样各不相同,言语也大相径庭。
大彧其实一直以来都有异族人,所以并不十分稀奇,泰康帝和朝中百官更关心的是这些海外小国都有什么特产,能为大彧带来多少好处?
黄金宝石固然贵重,但泰康帝更看重的却是那些大彧没有的植株和作物。
孝期未过又身怀六甲,泰康帝唯恐外甥女受累,若是真累着了有个好歹,他担心景玥跟他造反,于是直接叫人拉着那些满殿大臣都认不出来的植物,拍开了瑞王府的角门。
云萝今天起来的时候就感觉肚子隐隐有些不适,估摸着可能离临盆不远,正在暗暗积蓄体力,突然就看见一大群人拖着好几车乱七八糟的东西涌进了王府,甚至皇上还亲自驾临。
他免了他们的礼,然后直接无视景玥的冷眼,笑得特别和蔼可亲的对云萝说:“浅儿啊,你快来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可有对大彧有用的?”
云萝:“……”
景壮壮已经趴在从车上卸下的箱子边沿好奇张望,只看了一眼就嫌弃的皱起了小脸,转身蹬蹬蹬的跑回到云萝身边,自以为小声的跟她说道:“好脏!”
大部分植株都连根带回,不管活的还是死的,皆都根系包裹着泥土,还有腐烂的枝干和种子,不仅脏,还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泰康帝伸手把捣乱的景壮壮拎了过去,训道:“臭小子,你懂什么?这里面说不定就有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呢!”
景壮壮歪着脑袋眨眨眼,一脸不相信。
云萝又觉得肚子抽了一下,与正常的胎动不太一样。
伸手抚着,轻轻揉了揉抽痛的那一块,然后走过去辨认那都有些什么东西。
她虽不懂农事,却识药材,而万物皆可入药。
越靠近,那各种植株腐烂的复杂气味就越刺鼻,她不由得捂了下鼻子,一眼看去,还真看到了好几个眼熟的。
她伸手想要去掰那丛细长如竹的甘蔗,不管是因为尚未驯化还是未经优化,它们有青色的外皮,枝干短小又纤细,就是不知道甜不甜。
手才伸出到中途,就忽然一顿,然后缓缓的收了回来,捂着肚子缓缓说道:“我要先生个孩子。”
那语气,仿佛在说她要先吃个饭,特别的平静不当回事。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有些发愣,还是景玥最先反应过来,顿时脸色一变,弯腰把她打横抱起后,转身就飞快的奔进了产房。
“快去叫稳婆和大夫!”
王妃要生了!
瑞王府在瞬间炸开了锅,泰康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忍不住庆幸。
幸亏把东西送过来了,而不是把浅儿宣进宫里,不然岂不是要在路上发动?那……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其实也挺怕阿姐会打死他的。
云萝进了产房就再没有动静传出,在稳婆们急匆匆过来之后又把景玥赶了出来,景壮壮当即迈着小短腿从泰康帝身边跑到了景玥跟前,拉着他的衣角,双眼亮晶晶的问道:“爹、爹,是弟弟要出来和我玩了吗?”
景玥把胖儿子抱起来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很认真的跟他说:“是妹妹!”
景壮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气咻咻的说道:“弟弟,我要弟弟!”
景玥一脸嫌弃,臭小子有什么好?还是香香软软的小闺女更可爱,如果还能再多像一点阿萝,那就更可爱了。
泰康帝在旁边看得无语,指着景玥斥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那儿争论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怎么,浅儿若是再生个儿子,你就要把他给弃了?”
父子俩齐刷刷的转头看向他,然后景玥诧异的问道:“您怎么还在这里?这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陛下不如先回宫吧,若有消息,臣一定第一时间告知。”
弃是绝不可能弃的,就算阿萝生出一个球,那也是这世上最俊的球!
泰康帝听他这么说,气得胸口一堵。
如果他原本还有回宫打算的话,那么现在就更加不想走了,于是转身在花厅挑了最好的位置坐下,冷笑道:“朕就在这里等浅儿生完孩子!”
“这不合规矩。”
“你何时是这样讲规矩的人了?”
景玥冷漠脸,规矩不规矩的不重要,主要是不想看到您。
云萝在产房内,痛过一阵,此时又不痛了,就坐在床头接过丫鬟手中的一大碗红红糖鸡补充能量,两口便能吞下一个。
刚吃了两口,肚子又猛的抽了一下,然后是一阵疼痛,肚子沉甸甸的往下坠。
时间并不长久,几个呼吸后疼痛就再次消失,然后再次抽痛,间隔越来越短,肚子越来越沉。
云萝就在疼痛的间隔里吃下了一大碗鸡蛋,把精神养得足足的,为接下来的生产积蓄体力。
她的表现十足冷静,似乎并没有把生孩子当一回事,产房内的稳婆等人也都被她影响,显得冷静而游刃有余。
产房外却反倒焦躁了许多,尤其是景壮壮等了这么会儿,却还没有把娘亲和弟弟等出来,已经开始急躁,在景玥怀里扭来扭去的,探着上半身想要扑进产房里去探个究竟。
景玥被怀里的小祖宗多少分了点神,又觉得他扭来扭去影响他倾听产房内的动静,十分嫌弃,便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安分点,你若等不及,我让人带你回自己屋里去睡一觉。”
景壮壮一下子就安分了,只眼睛湿漉漉的,又撅起了嘴,一副委屈的想要哭的可怜模样。
他抬头看看景玥,又看向产房,可怜兮兮的喊了一声,“娘。”
第487章 弟弟还是妹妹
从上午过了午后,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出宫询问了好几趟,长公主更是带着儿媳妇亲自过来镇守着,至傍晚时分,下课的太子和二皇子一齐登门,产房门外俨然聚集了大彧最尊贵的那几个人。
但云萝肚里的那个孩子却似乎是慢性子,就连阵痛也是不紧不慢的,云萝吃完一大碗鸡蛋之后,又吃了午饭和早晚饭,还上了两趟茅厕,明明不激烈,却生生把人折腾得心力交瘁。
六月末的天气十分炎热,不管是屋内伺候的还是屋外等候的,都被闷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沾湿帕子无数。
当疼痛终于连绵不绝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已经昏暗了。
而一旦真正开始发动,却又十分迅速,似乎之前的不紧不慢只是在积蓄力量,就等着这一刻一举冲破阻碍,降临到这个新鲜的世界。
云萝几乎是刚感觉到疼痛难忍,忍不住痛哼了一声,然后就觉得下方一空,有什么一下子从体内滑出,不等人清理拍拍他的小屁股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十分嘹亮,中气十足,把产房外刚听到云萝痛哼,竖起耳朵的景玥都吓了一跳,心提起一半,不知是该继续往上提,还是缓缓放回去。
景壮壮迷迷糊糊的差点就要睡着了,眼睫毛还湿漉漉的刚刚才委屈的哭过,突然听到婴儿啼哭,他一下子就睁开眼睛,小表情十分懵懂。
等反应过来,他飞快的在景玥怀里扭过身,朝着产房大喊了一声:“弟弟!”
景玥习惯性的驳了他一句:“是妹妹!”然后低头瞪了怀里的臭小子,人已站在产房门口,紧盯房门。
二皇子也站在他身边,抬头看着他怀里的景壮壮,一脸认真的说道:“是妹妹!”
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景玥才会觉得小外甥格外顺眼。
景壮壮却一点不肯松口,鼓着小脸再次强调,“弟弟!”
“妹妹!”
眼看着两人又要为这个问题吵起来,产房们忽然打开,瞬间把外面几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
叶蓁蓁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笑盈盈的对景壮壮说道:“恭喜,壮壮的愿望实现了。”
景壮壮且懵懂,没有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舅母对他说恭喜,那肯定是有好事,于是他朝叶蓁蓁咧嘴一笑,然后去看她怀里的襁褓,眼睛亮晶晶的喊:“弟弟!”
叶蓁蓁把襁褓凑近给他看,“对,是个弟弟。”
景壮壮高兴极了,景玥却如晴天霹雳,他娇娇软软的小闺女没有出现,又是个臭小子?
心里失望至极,景玥随手把景壮壮塞到身旁太子怀里,然后直接越过叶蓁蓁进了产房去看望云萝。
云萝刚清理完,大热天的却被塞进被窝里,无奈极了。
她此时尚有余力,并不觉得困倦乏累,便意图跟公主娘讲道理,“娘,我也是大夫,女子生完孩子不仅怕冷,也怕热。如今是六月酷暑,您把我包得严严实实还要塞我进被窝,密闭闷热的环境易于病邪生长,病邪入体易引发溃疡炎症,甚至引起产褥热,那是会死人的。”
“呸呸呸!”如果不是她刚生完孩子,长公主真想拍她两巴掌,“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嘴上没个把门,什么好话歹话都往外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月子里受风落下病根,以后有你受的!”
“那娘可知捂着了比受风受凉更难以医治?”
长公主横她一眼,“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就你显得与众不同!”
“千百年一直如此,就一定是对的吗?”
长公主不理她,还想往她头上戴抹额保暖。
云萝简直避如蛇蝎,此时正好看见景玥进来,她一手挡住公主娘的手,一手掀开了被子就想从床上跳下去。
景玥顿时吓得紧走两步一下子就到了她面前,搂着她说道:“想要干什么说一声便是,没见过刚生完孩子还像你这么精神的。”
云萝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幽幽瞥了他一眼,“你见过许多女人生孩子?”
景玥瞬间缄默,自觉这个话题越说越错,索性闭嘴,只埋头把她用小被子一裹,然后打横抱起就往门外走。
产房内虽清理了一遍,但气味仍不好闻,不等云萝提及,景玥就直接给她挪了个地方,从产房挪到他们的卧房之中。
看到云萝,景壮壮瞬间就觉得弟弟也没那么香了,颠颠的跟着进了屋,在云萝被放到床上之后,他也勾着小短腿意图往床上爬。
“娘,娘……”
二皇子也跟了进来,此时还在景壮壮伸手使力,帮他往上推托。太子年纪大了,倒不好再随意进来,只站在屏风外逗新生的小表弟。
他已经是见过世面的太子了,所以虽依然觉得小表弟长得丑,但好歹没有嫌弃出声,想着等过几个月,就又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
泰康帝一直等到现在,见云萝母子平安,他逗了会儿小婴儿,又跟长公主说了几句话,然后带着两个不是很乐意的儿子一起回宫,并第一时间就前往长春宫亲自向皇后道喜。
景家又添一丁,皇后必定高兴。
皇后高兴,他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了。
因为还要照顾被扔在家里的卫长乐,叶蓁蓁在瑞王府用了晚膳之后就回去了,长公主却留了下来,要亲自照看云萝和两个外孙。
但没两天,她就被不听话的云萝给气走了,又是擦身又要洗头还不肯好好在床上躺着坐月子的云萝惹恼了长公主殿下,临走前扬言再也不管她了。
上一回生壮壮时也没见她这样作啊,怎么当第二回娘反倒开始叛逆了?
云萝也烦恼得很,生壮壮是在初春,天气寒凉,她自然也愿意配合长辈乖乖坐月子,有些事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如今是六月酷暑,每天一动不动都要流一身汗,粘哒哒的她如何能忍得了一整个月不见水?
长公主觉得她乱来,云萝说不通公主娘,就我行我素,于是母女俩第一次闹翻,长公主收拾收拾行囊,气冲冲的离开了瑞王府。
但刚回到长公主府,她就派人给云萝送来了一车补品,还有给两个外孙的小衣服和玩具。
云萝沉默半晌,不由疑惑道:“她这算是服软?”
景玥觉得好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特别熟练的给小儿子换上尿布,又往他小脚丫上套了一只长公主新送来的金镯,说道:“岳母好面儿,大约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又不愿意承认,这才故意生气离开。”
他虽嘴上嫌弃又是个臭小子,但许多事情却也不假手于人,亲自伺候,把这个小祖宗也伺候得舒舒服服。
跟他的哥哥相比,景小公子更像是个正常的小孩,力气小小的,也不挑嘴,吃饱喝足每天都要睡十来个时辰。
刚才因为尿了不舒服便哼唧几声,换上干爽的尿布之后就继续呼呼大睡,偶尔皱一下眉头或嘬嘬小嘴,十分安然。
景壮壮对这个弟弟稀罕得很,反正也没别的要紧事,他几乎一整天都守着弟弟,叽里咕噜的跟他说话、陪他玩耍,还好几次被云萝抓到他偷偷喂弟弟吃零食点心。
小儿子比大儿子省心,醒着的时候更喜欢爹娘哥哥陪他玩耍,但睡着后却一点都不粘人。
景玥不愿云萝费心费力,就让奶娘带着小公子睡,景壮壮见此还自告奋勇的也要从爹娘的房里搬出去,去陪弟弟,免得弟弟第一个睡觉会害怕,而且,若是万一他们不在的时候,奶娘下人们欺负弟弟怎么办?
为这个弟弟,景小世子真是操碎了心,然而搬出去的第一晚,他就大半夜的抱着他的小枕头哭唧唧敲开了爹娘的房门。
弟弟睡得像只小猪一样,他还是回来陪爹娘吧。
景玥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但是景壮壮不听不听,飞快的绕过他钻进屋,并爬上床钻进了娘亲的怀里,还主动给自己盖上了小被。
瑞王爷盯着那个又霸占他媳妇,还拿屁股对他的臭小子,气到内伤。
虽然原本就什么都不能做,但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乐意和阿萝之间多一个碍眼的小祖宗!
小祖宗才不管他,娘亲的怀抱让他瞬间就安心的沉睡入梦,一睡到天亮。
因为守孝,小儿子的洗三、满月、百日都过都十分简单,唯一不简单的大概是皇后娘娘亲自给他娶了个小名——福绵。
景壮壮觉得这个小名太拗口了,于是只管“阿福阿福”的叫。
十月,白水村那边,文彬的孝期已经结束了,但是不等他收拾行囊准备上京候缺,瘫痪多年,又在郑大福过世后身体每况愈下的孙氏终于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文彬……文彬默默的把行礼放归原处,协助长辈操办祖母葬礼,然后开始新一轮的守孝。
云萝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十一月,昨晚京城下了一夜雪,极目远眺,所有东西都被覆上了一层白。
景壮壮从外面跑进屋,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蹬蹬的跑到小福绵的摇篮旁,然后飞快的往他手里塞了一团雪。
“阿福,给你玩!”
第488章 没眼看
屋里暖烘烘的,就算穿得没那么厚实,小福绵的小手也热乎乎的,却突然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雪团,他下意识的抓紧,几瞬之后才似乎感觉到冰冷,小嘴一扁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在旁边看书的云萝都吓了一跳。
放下书,凑过去就从小儿子的手心里抠出了一个雪团,湿哒哒的把袖口都打湿了,本来热乎乎的小手被雪团吸走了热量,被冻得冰冰凉。
云萝连忙给他擦干,又把他的小手捂在掌心,然后转头看向景壮壮。
景壮壮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一边朝她咧嘴笑嘻嘻,一边背着手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往后挪动小脚步。
他辛辛苦苦往后挪了两尺,却被云萝一下子就捉了回来,看着他说道:“你最近越发调皮了。”
语气平静,神态淡然,没有一丝火气,但景壮壮还是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然后朝她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摇着她的袖子撒娇道:“娘,陪我玩,雪人,要这么大的雪人。”
他双手凌空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亮晶晶的双眼之中满是期待。
小手又暖了起来,小福绵不觉得冰冷疼痛也就渐渐的不哭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眼珠骨碌碌的往这边转过来,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却在看到景壮壮的时候立刻绽开了笑颜,粉粉嫩的小嘴轻轻蠕动,发出一个格外稚嫩软绵的声音。
景壮壮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瞪大眼睛看摇篮里的弟弟,看着他小嘴蠕动,听着他“哦啊”的声音,一脸惊喜的说道:“弟弟会说话了,他在跟我说话!”
他自己十分认同这一点,说完后还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小福绵的小手,说道:“阿福,我们去玩雪,堆雪人!”
“啪”的一声,他脑壳被打了一下,转身就看到爹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的表情十分嫌弃,“别闹你弟弟,每次把他逗哭都要你娘给你收尾。”
景壮壮不服气的说道:“明明是他自己太笨了,我又没欺负他,他自己就突然哭了。”
景玥看着他若有所思,突然把他从云萝手上接了过去,转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我陪你堆雪人,堆完雪人打雪仗。”
景壮壮拒绝,“我要娘陪我!”
“你娘没空。”
云萝从不明确的掺和到他们父子的争斗之中,所以她看着两人出门,很快就从院子里传来了景壮壮的尖叫,她也只是透过窗户缝隙看了一眼,然后又捡起了她刚才放下的书继续翻看。
小福绵安安静静的躺在旁边摇篮里,并不闹人,自己玩自己的小手也能玩得很开心,偶尔朝云萝发出几声“咿呀”的婴儿语,如果这个时候云萝能转头看他,再伸手挠挠他的下巴,他就会开心的直扑腾双手和两只小脚丫,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
但他今天似乎有些不专心,两只眼睛不停的往屋外转,虽然视线被遮挡,什么都看不见,景壮壮在外面的各种声音却在无时无刻的吸引着他。
景壮壮是浑身湿漉漉的被拎回来的,从外面的冰天雪地进入到暖烘烘的里屋,他不由打了个激灵,却连头顶都在冒着腾腾的热气。
景玥把他扔在榻上,双手贴着熏笼暖了暖,然后抓住乱爬的小祖宗一把拖过来,迅速的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
浑身光溜溜的,景壮壮顿时觉得自在极了,当景玥用干帕子给他擦干身上的汗湿,想把干爽的衣服往他身上套的时候,他就扭着身子万般抗拒。
那一身软乎乎的肥肉啊,滑不留手的,景玥一只手还抓着小衣裳呢,另一只手也不敢太用力,以免把小祖宗弄伤,一不留神还真被他从手心里溜出去了。
溜出去后,他迅速的从榻上跳下来,然后围着摇篮屏风桌子凳子满屋子跑圈圈,躲避身后景玥的抓捕,白花花的小屁股,小雀儿乱晃,真是一点都不知羞。
云萝简直没眼看,于是把书本举过脸,挡住了视线。
满屋子都是景壮壮的尖叫惊呼和笑声,小福绵也莫名的跟着兴奋了起来,挥着小手“啊啊”乱叫。
云萝手中的书籍不由得一点点往下移,露出书后一双眼睛,看光溜溜乱窜的景壮壮,看瞎激动的小福绵,再看神情不耐,笑容愈发危险,动作却在配合着儿子玩耍的景玥,眼中漾起了一点笑意,如平静的湖面突然跃起一尾锦鲤,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景玥不经意间正好看见,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也舒展了眉目,动作却倏然凶猛,瞬间就把景壮壮抓了起来,不顾他的挣扎,只把他摁在腿上就给他套上一层又一层的小衫、薄袄、罩衫……
动作十分熟练,钳制景壮壮的手法也分外顺畅,显然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完事后,景壮壮就又是个仪容得体的世子爷,他坐在榻上,伸手扯了扯略紧的衣襟,瞪着仿佛没事人一样竟然已经喝上茶的爹,然后一如往常般的向云萝告状道:“娘亲,爹爹又欺负我!”
云萝显得十分平静,又或者说是习以为常?随口就说道:“乖,再玩下去你就要着凉了,你想喝药吃粥没肉吃?”
景壮壮顿时用力的摇了摇头,然后凑过来趴在云萝的腿上,怎么看怎么乖巧,仿佛刚才那个满屋子乱窜,不肯穿衣服的人并不是他。
又过一年,冬去春来不过是一晃眼的事情,当万物复苏的时候,云萝带着夫君和两个孩子低调出行,前往城外的庄子。
去年,岭南的远洋船队带回了许多大彧没有的作物植株,到了京城后,有些已经死亡甚至腐烂,只有少数仍有活力,至于更易保存的各类种子,说实话,云萝几乎一个都不认识,只能等它们发芽长成株的时候才好判断。
有些她认识且不适宜北方生长的已在最快速度送回了岭南,也有一部分送往江南,所有的种子也被分成好几份,分别送往大彧的不同地域,随行的还有户部和工部的官吏,要把那些新作物的每一个变化全部详细记录。
云萝这一次出城就是为了这些新作物,虽然庄子里的各类人员早已形成规模,她过去其实也做不了许多事,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放风吧。
老太妃过世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以前每时每刻都想着出门的景壮壮竟也被在王府里关了一年,这一次出行,他就忍不住一路都趴在窗口,连看到路边的一株野草都觉得新鲜。
小福绵如今已有八个多月,一身的软肉,看上去实在是招人爱,他的相貌更像云萝多一点,体格却是正常人的体格,顶多比普通孩子稍微强健一些,过了五个月才终于能够把脑袋支稳当,如今八个多月也只是会爬而已。
会爬了他也不是特别好动,只要吃饱喝足、身上干爽,他就能在小床上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
当然,如果爹娘和哥哥能陪他玩的话,他会更开心。
此时,他和哥哥一起趴在马车的窗户上,两只满是肉窝窝的小手紧紧抓着窗棂,一双眼睛这里转转那里望望,真是忙不过来。
景壮壮虽然有点嫌弃弟弟碍事还挡视线,却也任由他钻进怀里,还两只手撑在他的两边,护着他不随马车颠簸而摔倒或磕着碰着。
两颗圆溜溜的脑袋一上一下的趴在窗口,抓着窗棂的两双小手也都是肉呼呼的满是肉窝,从对面行来的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车内有人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可爱的小郎,不知谁家这般有福气?”
小福绵没听懂,所以自顾自看风景,景壮壮听懂了,这是在夸他和弟弟呢,于是不由得转头望了一眼。
马车摇晃,带着风一阵一阵的撩动窗帘,透过窗帘缝隙,景壮壮看到了半个下巴,嘴角一点红痣。
两家的马车交错而过,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走,很快就看不见那个从窗帘缝隙中露出半个下巴的人,景壮壮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疑惑,但他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景色给吸引了。
云萝和景玥也都没有在意,一路过来遇见的别家马车何止一二,也不乏有被两个孩子吸引多看几眼,或赞两句的,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到了庄子上后,景玥陪着云萝四处视察,景壮壮就撒开了玩,小福绵还不会走路,更跟不上哥哥的脚步,但没关系,他可以让下人抱着他和哥哥一起玩呀!
一直到春耕结束,一家四口才又回到京城,却听到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卫浈失踪了。
在云萝来京城之前,卫浈就被长公主送到庄子上看管了起来,不缺衣不缺食,但缺锦衣玉食和自由,云萝也从未见过这位顶替了她十二年的……兄弟?
转眼就十一年过去了,这位据说曾经被长公主纵得无法无天,被送到庄子上后却又安安分分没有闹出一点动静的卫二公子,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了。
第489章 学富五车
卫浈失踪,云萝的第一反应却是去问景玥,卫浈究竟是谁?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他究竟是谁的孩子?当年把她调换的背后推手是哪一方势力?
因为他之前一直默默无闻,云萝差点就要把他给忘记了,不,其实早就已经忘记了,平时压根就没想起过这个人,如果不是他突然失踪的话。
从无法无天的京城小霸王一朝跌落尘埃,他似乎适应良好,不吵不闹、默默无闻了整整十一年。他表现的这样好,长公主也不至于真的要逼他到无路可走,好歹养了十二年,就算没有养出母子亲情,别的感情总还是有一点的。
听说,长公主原本都打算给他娶一个媳妇了,或许再过上几年,哪怕一直没有查出他背后的人,待朝廷再稳固一些,长公主也会放了他。
但是他的突然失踪就仿佛在一锅逐渐冷却的热油里猛地投入了一把火,瞬间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卫浈失踪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瑞王府孝期未过,一家人又出城去了庄子上,长公主便没有拿这件事去烦恼他们,但云萝回城后,却自己听说了。
云萝不好登门,就一边派人去长公主那儿打听,一边去问景玥,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之前不过是因为她忘记了问,而他也大概和她一样忘了这一号人,但是当她问出口的时候,却见景玥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跟她说:“我不知,前世直到我离开,他还安安分分的待在庄子上,娶妻纳妾,生了一窝孩子。外界有许多猜测,但没有一个能确认他究竟是哪一方后人。”
猜测最多的就是他是当年叛乱被镇压斩首的三王后人。
当年三王被斩首后,三王妃带着腹中孩子一起失踪,孕期与长公主十分相近。
但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无法证实,这就只能是一个猜测。
云萝不由得愣了下,然后神情越发凝重,“刑部尚书……”
那位三王妃的老父亲,还养了个外孙女在府中。
景玥摇头,“这位老大人一辈子兢兢业业,上辈子直到他告老还乡,都没有与卫浈扯上丝毫联系,也没有任何危害大彧之行为,过世后,皇上还亲自给他加封了谥号。”
不管是真的没有做过还是隐藏太深,除了流言蜚语的猜测,没有其他的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两人有亲缘关系,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曾祸害过大彧。
关于卫浈,景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却不知为何竟有了这样的变故。
上一世那样混乱的局面他都安安分分的被幽禁在庄子上,几十年都没有动静,如今,朝廷已几乎被泰康帝完全掌控,大彧各地虽每年都有免不去的灾难,却因为国库丰盈,朝廷赈济及时而并没有产生过大的动乱,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怎么反倒不安分了?
派去长公主那儿探问情况的人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长公主身边最得她信任的蔡嬷嬷,恭敬的向云萝转达长公主的意思。
“郡主宽心,此事殿下心中自有计较,不是什么大事。那位公子虽失去了踪迹,但他们动了,我们才能顺着痕迹找到源头呀,不然就是一潭死水,无处寻根由。”
听到这么说,云萝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又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蔡嬷嬷摇摇头,说道:“殿下说了,您和王爷只管安心守孝,外头的事能不管就别理会,省得御史那边逮着了就叨叨个没完,虽说不痛不痒的损失不了什么,但也影响心情不是?”
景玥听着这话便问道:“我们刚回京,还没来得及了解京中近况,是不是又有人弹劾本王了?”
蔡嬷嬷屈身行了一礼,神态放松的说道:“不过是个没眼力见的,刚升任御史,大概是着急想要做出点成绩,之前您和郡主带着两位公子出城时似乎被他瞧见了,就上折子参了些乱七八糟的,皇上压根就没当回事,连其他御史都向着咱这边,后来听说在街上被人套了麻袋,伤得不轻,也不知是谁干的。”
她家郡主出城又不是去游山玩水,那是为大彧培育粮食作物,事关全天下百姓能不能吃饱饭,能吃几成饱,孝期出行又有何不可?况且,那些东西还是皇上亲自送到瑞王府的。
似乎想到了有意思的事情,蔡嬷嬷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那位范大人被套麻袋之后,在小巷子里躺了一夜,天亮后被路过的行人发现叫醒,不知是哪个认出了他是弹劾郡主和王爷孝期出行的御史,都没人愿意替他跑去范府报个信儿,还被人砸了烂菜叶子。那身上腌臜的,好多人都看吐了。”
景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云萝脸上也多了点笑意,说道:“有劳嬷嬷专程走一趟,如果有什么需要或者事情有进展,都请派个人过来说一声。”
蔡嬷嬷恭敬的应下,又对云萝说了一件喜事,“侯爷的任期已满,之前送信回来,说是最迟到五月底就该回来了。”
这还真是一件喜事,从上次卫漓娶妻后赴任,至今已将近四年。
原本三年任期满,去年末就该回京述职,却因为返航的远洋船队一直被耽搁在那儿,一耽搁就是半年。
“我又有一个舅舅要见到了吗?”送蔡嬷嬷离开之后,景壮壮得知卫漓要回京,不由好奇的问道。
这个舅舅还有点不一样,因为他竟然是娘亲的哥哥!
云萝摸摸他头上的小簸箕,说道:“对,就是长乐的爹爹。”
景壮壮歪了歪头,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道:“娘亲说长乐弟弟长得像他爹爹,那是不是舅舅和娘亲长得很像?”
“对。”
景壮壮就点点头,一副“我知道了”的模样,也不知到底知道了什么。
如今离五月已经不远了,云萝一边盼着哥哥回京相见,一边也在关注着卫浈失踪这件事。
虽然公主娘叫她不必理会,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叫几个人出去盯着进展,顺便一起查找卫浈的下落也耽误不了什么。
但四月过去了,端午也过了,五月都过了一半,失踪的人就仿佛真的消失了一般,翻遍了整个京城和周围城镇都没有找到他们。
在这期间,卫长乐依然隔三差五的来瑞王府找景壮壮玩,两个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开蒙,是云萝亲自给他们开的蒙,也不教他们什么,就是背一下《千字文》,排排坐着听云萝给他们讲几个小故事。
云萝话不多,声音也平平的没什么波澜起伏,但小故事却讲得不错,把二皇子都勾得想要搬到瑞王府来,不要教他读书的大儒。
景玥嫌弃得不要不要的,云萝却没忘记她编写了一半的数学基础、物理入门……小故事渐渐的变成了各种小实验,景壮壮和卫长乐还在掰着手指一二三四五,二皇子已经能做百以内的加减了。
数字0到9,能列成无数组合,比文字书写更加简捷,景玥在第一时间就把它们用到了武学堂,云萝福至心灵,转头就教了他一套密码。
但景壮壮他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依然是玩耍,三个孩子凑在一起,最近说得最多的就是将要回京的卫漓。
“我都忘记我爹长什么样了。”回京已有一年多的卫长乐托着下巴,整张小脸都软绵绵的挤成了一团,满是忧愁。
二皇子和景壮壮顿时转头稀罕的看着他。
“你连自己爹长什么样都忘了?”这是一脸惊奇的二皇子。
“你怎么这么蠢?”这是嫌弃的景壮壮。
卫长乐不高兴的哼了一声,“祖母说我还小,记不住人是正常的!”
“那你也不能忘了你爹啊!”二皇子不赞同的说道。
景壮壮“嗯嗯”点头,还斜睨着大表弟,一副鄙夷的模样,“你还能记得谁?”
二皇子又说:“连爹都忘了,这是不孝,不孝的人是要被抓紧大牢打板子的。”
卫长乐被他们说得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景壮壮顿时就转头跟二皇子说:“小哥哥你别吓长乐,衙门才不敢来抓我们呢,他们见了我们都要行礼的。”
二皇子一脸纠结的说道:“可是先生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景壮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然后气呼呼的说道:“才不是呢!小哥哥,你那个先生是不是没读过《大彧律》?”
二皇子拧了拧眉头,“怎么会呢?父皇都说他学富五车,读过许多书。”
小表情却已经忍不住开始怀疑了。
景壮壮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五车书很多吗?”
二皇子迟疑道:“应该很多吧,不然怎么大家都这么说呢?”
卫长乐被新的话题吸引,也就忘记了刚才的事,举着小手说道:“我家有好多好多书,一个房子都装不完。”
景壮壮当即也大声说道:“我家也有很多书,抬头都看不到顶!”
所以,五车书怎么会多呢?
小兄弟两个一脸同情的看着二皇子,把二皇子都看得委屈了,他决定回去就要跟父皇说,当他的先生,只读过五车书是不够的。
第490章 卫浈
当二皇子向泰康帝提议换一个学识更加渊博的先生,只读过五车书真的太少了,要不然,他还是出宫让阿姐教吧的时候,景壮壮正在爹娘面前嘲笑他的长乐弟弟。
“他竟然连他爹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好笨!”
这句话出口,他就觉得他爹娘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不由眨巴眨巴眼,又歪了歪头。
哪里有问题吗?
景玥轻笑了一声,摸着他的头说道:“那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小笨蛋一月不见就连爹都忘记了,还把爹当贼似的警惕防备。”
景壮壮下意识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好,但他显然早已经忘记当初他自己做过的傻事,还歪着脑袋问了一句:“是谁?”
“除了你,我也见不到别家小孩跟父亲久别重逢的情形啊。”
景壮壮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然后不高兴的、义正言辞的反驳道:“我才没有!”
景玥甚是淡定,还喝了口汤,“你看,你连你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又凭什么去嘲笑长乐?你当初不过一月未见我,再见就当我是陌生人了,长乐却已经有一年多未见他父亲,不记得样貌了不是很正常吗?”
这是正常的吗?
景壮壮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不由吸了下鼻子,说道:“这么快就会忘记吗?”
“嗯,你还记得你舅舅和小舅舅的模样吗?”
这里说的舅舅便是文彬,毕竟从景壮壮出生到分别,陪伴他最多的舅舅就是文彬,当时也是景壮壮十分亲近的亲人。
但他此时却一脸茫然,因为爹娘时常在他面前提起,所以记忆中倒是一直都有这么两个人,但要说他们长什么模样,他发现他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莫名觉得心里好委屈,眼中波光粼粼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云萝都不忍心去看大儿子的傻样,于是转头往小福绵的小碗里夹了一块鸡蛋糕,任由他一会儿用勺子戳一会儿上手抓,吃得一塌糊涂。
这糟糕的吃相分外惹眼,把正在苦思冥想外加委屈的景壮壮都吸引了过来,并看着他嫌弃的皱起了眉头,自己先利利索索的吃了一大口饭,咀嚼咽下,然后说道:“阿福也太笨了,饭都吃不好。”
景玥斜睨他,“福绵现在的模样,就是你像他这么大时的样子,你在嫌弃谁?”
景壮壮鼓起了脸颊,幽幽的看着他爹,总觉得今天晚上说什么都不顺,碗里的饭都不香了。
小福绵听到自己的小名,百忙之中抬头张望,然后朝爹爹和哥哥弯起了两只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随着他的张嘴,还有一滴口水从他嘴角滴落,晶莹剔透。
云萝把一块帕子递给他,他看了看她,然后抓了过去随便的蹭了两下,紧接着就把另一只手上抓着的鸡蛋糕塞进嘴里用上下总共四颗半小米牙咬着吃,嚼得津津有味。
见哥哥盯着他看,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随之特别大方的把手朝他递了过去,“啊!”
景壮壮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在他肉呼呼的手背上,把他的手连带着鸡蛋糕一起推了回去,拒绝分享这一块沾满了口水的鸡蛋糕。
弟弟这么邋遢,真是愁也愁死了!
时光如梭,转眼五月已过去大半,长公主在调查失踪的养子同时,也在日日翘首以盼,这天终于盼到了提前报信之人,说侯爷乘船北上,已在昨日傍晚于泗州码头靠岸,约明日中午抵达京城。
长公主大喜过望,当即放下其他所有事务,把早已经收拾干净的屋子又重新收拾了一遍,然后翻箱倒柜,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带着叶蓁蓁和卫长乐出城相迎。
云萝也得知了消息,但她和景玥都不适宜出门,便派了两个人随长公主一起出城,有什么消息都能随时回禀。
从早晨等到午后,外面没有任何消息,也一直未见出城迎接的长公主回城。
云萝担心出事,又派了几个人出城去打探。
天子脚下,应当是整个大彧治安最好的地方,土匪山贼都绝无可能存在,但谁知道会不会有那胆大包天之徒,况且,卫浈失踪这件事至今没有进展。
瑞王府的人出城,而在城外十里亭,迎来送往十分热闹,长公主他们也在此,已经等了大半天,说好的中午就能抵达京城的卫漓却至今未出现在十里亭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内。
等待的人不由焦心,但长公主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虽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实则内心十分强大,哪怕心里着急,面上却依然十分镇定,还能安慰坐立不安的儿媳妇,“在外长途奔波的,时辰哪里能算得这样精细?车马有损,或路途遇上个熟人,寒暄几句都是耽误。”
是这个理儿,但这么久不见,翘首以盼的自希望能尽早相见。
卫漓还真的是遇到了一个熟人,还是在刚离开码头不远的官道上相遇的。
当时,他朝京城前行,迎面遇上了一辆驴车,老驴蹒跚,拖着一车的瓮慢悠悠前行,从瓮中散发出浓郁略刺鼻的醋味。
这本没什么,但那个赶车的青年却引起了卫漓的注意。
灰衣裋褐破草鞋,身上打满了或黑或灰或白的补丁,一个累一个层层叠叠,头上的草帽不仅起了毛边,还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胡子拉渣脏兮兮,甩着鞭子懒洋洋的赶车,像极了真正赶车拉活的穷苦汉。
遇上卫漓这一队高头大马,他很明显吓了一跳,连忙驱使着驴车靠边停下,恭敬的弯腰低头想要等他们先通过。
卫漓本不在意,从驴车旁经过时也不过随意一瞥,却忽然勒马停下,转头盯着那个一身破旧脏污的汉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直接喊道:“卫浈。”
那人肩膀猛的瑟缩了一下,似乎惊吓,却仍然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悄悄抬起,一下子就对上了卫漓意味不明的目光。
“你为何在此?”
那人……卫浈转头往左右看看,发现卫漓的随行人员全都对他虎视眈眈,以他的身手,想要逃跑无异于难如登天。
他似乎也没想过多挣扎,只略犹豫了一下就摘下头上戴着的破草帽,露出草帽下那张虽脏兮兮却难掩俊俏的脸,看着卫漓的眼神十分复杂,然后缓缓垂下眼睑,轻声说道:“大哥,我没有为祸之心,你放过我吧。”
卫漓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表情很淡,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在此?”
“如果我说是母亲……是长公主殿下放我出来的,您信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抬起头小心翼翼的观察卫漓的脸色,那模样看起来很有些可怜。
卫漓却不为所动,更不相信他的话,直接招手让身旁随从去抓他,同时对他说道:“是不是,先带你回去见过母亲,自然知晓。”
随从侍卫们皆是好手,莫说卫浈从小娇生惯养根本没吃过练武的苦,就算真的身负武功,他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况且还有一个卫漓。
所以,卫浈根本就没有反抗挣扎意图逃跑,任由他们把他制住,垂头丧气的说道:“我只是不想再虚耗一生,哪怕只是四处走走,好歹我也是自由的。我有几分本事,大哥再清楚也没有,就算想要做什么,又能做成什么?”
娇生惯养、骄横跋扈,却没有学得一点有用的本事,除了吃喝玩乐,他别的什么都不会。
卫漓示意随从把他押进马车看管起来,不为所动道:“你能从庄子离开,还一路走到这里,就很有本事。”
卫浈嗫嚅了下,似乎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沉默下去,直到马车开始走动,他小心的掀起帘子一角,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如受惊的麋鹿,忐忑而紧张。
“大哥,我错了,我不该擅自逃出来。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四处走走,没有坏心,也不敢有坏心,你相信我好不好?”他抽了下鼻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我在庄子上待了好多年,连个下人都敢刻薄我,吃不饱也穿不暖,真是苦死我了。又不是我要顶替母……长公主的女儿,在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就是母亲的儿子,大哥的亲弟弟,也从未害过你们。”
卫漓用马鞭顶着他的脑袋把他摁进了马车里,“如何处理,母亲自有定夺,你跟我说再多也无用。”
厚重的车帘落下,遮挡了大部分光线,马车内顿时暗沉沉的,所有东西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
卫浈往角落里缩了缩,藏进更昏暗的地方,阴影笼罩了他大半个身子,看不清他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只见他嘴角轻扯,带动嘴边的那颗红痣也跟着动了一下,不知是哭还是笑。
卫漓因此而耽搁了一会儿,之后一路上,又因为卫浈突然吃坏肚子而耽搁许久,当长公主他们终于接到他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比原定的时间足足迟了半日。
第491章 那就让景玥查吧
“卫浈找到了?”还那么巧的正好撞到了卫漓的手上?
景玥听闻此事后不过挑了下眉,其他的便不多关心了,只要岳母大人和大舅子没事,阿萝不必担忧,他才不管他们会如何处理卫浈呢。
倒是云萝对他更多几分好奇,“我还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卫二公子呢。”
景玥不由得轻笑一声,“你这话若是被岳母听见,怕是要打你一顿。”
什么卫二公子?卫家从来就没有二公子。
不过,好歹养了十二年,哪怕是故意照着要把他养废的方式去娇惯,若说长公主对这个养子当真没有一点心软,不管他还是云萝都是不信的,不然也不会在掀开真相之后只是把他送到庄子上看管起来。
然而,此乃人之常情,不管最后长公主究竟会如何处置,云萝都没有意见,她都没意见了,景玥自然更不会置喙。
但有件事他仍想弄清楚,是什么造成了卫浈前后不一的行迹?他是如何逃离庄子,出来后又想要做什么?
此时,长公主府内,卫浈正跪在长公主跟前痛哭流涕,“母亲,您相信我,我真的从未有过害您和兄长的心,这些年在庄子上,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一切?我实在是想不通。但我知道,不管我是不是真对您有坏心思,我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您最大的伤害,让您跟亲生女儿骨肉分离,还要时时警惕有人会利用我加害您和兄长。”
他眼中泪光涟涟,睫毛湿哒哒的垂了下来,又吸了下红通通的鼻子,抽抽噎噎的说道:“庄子上真的太苦了,起初还好,后来庄子里的下人都对我冷言冷语、克扣衣食,欺负我、刻薄我、使唤我,不然就拳脚相加武力威吓,我这才把人打晕后逃出来。我逃出来也没想做什么,只想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说不定能过几天自在日子。”
他说得可怜又情真意切,长公主坐在他前方,看着他的目光颇为复杂。
显然易见,她是绝不喜欢他的,这个被人千方百计,用极其下作的手段送到她身边来替代了她亲生女儿的孩子,不管多么讨巧可爱都让她喜欢不起来,在那十二年里,她只要看见他就会想起不知生死的女儿,然后就是剜心的疼和刻骨的恨。
但人终究不是冷血动物,养了十二年,便是养只阿猫阿狗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曾经也确实对她满眼孺慕的人?
直到此刻,长公主依然喜欢不起来,但看着他在面前委屈诉苦,哭得这样可怜,长公主也并不觉得高兴。
她忽然对他说道:“站起来。”
卫浈顿时惊喜的抬起了头,眼中突然迸射的光芒灼烈,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母亲?”
长公主抬了下眼皮,“我不是你母亲。”
他瞬间又垂下了脑袋,神情低落的说道:“是我僭越了,长公主殿下恕罪。我只是习惯了,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被送到您的身边。”
长公主双手抓着一串白玉手串,手指轻轻的拨弄着一粒粒玉珠子,看着他的表情意味不明,“你当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被送到本宫身边吗?”
卫浈茫然摇头,“我当真不知,母……殿下查了那么久,可曾插到我的亲爹娘究竟是谁?”
长公主的眼里倏然划过一道冷光,莫名觉得他这话简直是在挑衅,又扎得她心也猛的纠了一下。
她冷笑一声,“一晃你在庄子上就待了十一年,这么多年难道都没人与你暗中取得联系?”
卫浈连忙摇头,“没有!”
顿了下,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神情犹疑的说道:“我倒是希望能有人来找,不论好歹总有个结果,不然我怕是要在庄子上无穷无尽的耗费时光了。”
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很真,仿佛全都发自内心、情真意切。
门口传来人声,卫漓洗漱沐浴,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后过来请安,进门后从卫浈身旁走过,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往他身上扫过去一眼。
卫浈从欣喜到失落,最后呢喃的喊了声:“大哥。”
卫漓依然没有看他,只朝长公主行礼,然后说道:“今日时辰已不早,母亲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再审。”
他在城外与家人碰面时就已是傍晚,一路回城又洗去风尘仆仆,此时夜色已深。
长公主看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可见的软化了,听到这话又是脸色一沉,冷冷的说道:“此事如鲠在喉,我吃不下更睡不着。”
卫漓终于看了眼卫浈,然后对长公主说道:“我刚才过来时,恰好遇见瑞王府来人,说是妹妹还未见过卫浈,好奇他长的什么模样,想要把他带过去见见。”
长公主眉头一皱,“胡闹!他们如今孝期未过,就该安安分分的在府中关门守孝,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等出了孝再说吧。”
卫漓默然,试图替妹妹挽救一下在母亲心里的形象,“您多虑了,妹妹只是不方便上门,不然她就亲自过来看看当年顶替她在我们家生活了十二年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长公主睨了他一眼,“我说的是阿玥!你妹妹最是心宽大度,不爱与人计较,这么多年都没有提起此事,现在又怎么会突然跟人过不去?”
但景玥就不同了,这么多年不动声色的,指不定在憋着什么坏呢!
卫漓皱眉,又看了眼卫浈,却见卫浈竟然脸都白了,神色之中一片紧张慌乱。
卫漓有瞬间的疑惑,随之看着他若有所思,然后跟长公主说道:“景玥有他独到的手段,不如把他交给景玥去审问,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竟也不避讳卫浈,却吓得卫浈脸色更白,白中还透着一点青,原本跪坐着的他突然直起身子往前一扑,一把抓住了卫漓的衣角,用力摇头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大哥,你饶了我吧,景……王爷会弄死我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偷跑出去过几天自在日子。我一无是处的又能干得了什么?”
卫漓扯回了自己的衣角,无动于衷的说道:“我记得你以前最崇拜他。”
卫浈惨白着脸,语无伦次道:“但他如今是……郡主的夫君,就连在庄子上都传遍了他如何爱重王妃,我我我……替了郡主那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瑞王爷怎么会放过我呢?”
他崇拜他,不就是因为他厉害吗?如今这厉害要作用到他的身上,如何能不害怕?
简直要怕死了!
他脸上的惊慌似乎并非作伪,长公主和卫漓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奇怪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
长公主盯着他问道:“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的身世,背后之人的谋划吗?”
“我……我不知,母亲……殿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让景玥帮你查吧,找到你的亲生父母,说不定还能带你回去一家团聚呢。”
卫浈的瞳孔急剧收缩,拼命的压制着什么,却仍然不可抑制的泄露了出来,实在不像是一个满腹心机、深沉稳重之人。
又或者,景玥对他做过什么,让他惊惧至此?
但在他被送去庄子上之前,他还是个崇拜景玥的少年,虽然景玥从来都对他不假辞色。而他去了庄子上后,两人应该再没有见面相遇的机会,景玥又能对他做什么?
卫漓深深的看着他,然后再不犹豫的把他交给了瑞王府来人。
夜越发的深了,云萝和景玥带着两个孩子都按时的进入梦乡,卫浈被悄无声息的带进瑞王府,没有惊起一个人,并直接被关进了地牢。
瑞王府的地牢蜿蜒幽深,在最深处有一间暗室,关上牢门之后不透一丝亮光。
卫浈就被关在这里。
四周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外面也一片寂静,连蛇虫鼠蚁爬走的声音都听不见。
卫浈被关进里面,从一开始的拍门喊叫渐渐的安静下来,沿着墙壁摸索,却仿佛前方的空间无穷无尽,四野空旷、暗无天日。
他一点点的把自己蜷缩起来,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点声音,整个世界都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无边的惶恐和孤寂朝他汹涌而来。
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依然一片漆黑死寂,也不知他睡了多久,只有肚子饿得咕咕叫,在黑暗中竟还响起了回声。
瑞王府的一家四口正在吃早食,素卷虾饺肉粥蛋羹,有荤有素、大快朵颐。
虽是孝期,却并不禁荤腥,当然也没有大鱼大肉,只是在保证身体有足够营养供应的前提下尽可能的清淡。
景壮壮先喝了一大碗羊奶垫个肚子,然后才有精力问道:“娘,舅舅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要去拜见?”
其实景壮壮身为老太妃的曾孙,他的孝期早就已经结束了,如果他自己想要出门去拜访亲友也是可以的。
但他还太小。
景玥给他夹了个素包子,看着他一下子皱起的小脸说道:“你舅舅昨日就已经让人通传,今日会来看望你们。”
第492章 我还是要妹妹吧
卫漓带着儿子一起上门的时候,云萝他们刚吃完早饭,丫鬟正在收拾残羹碗筷。
小福绵再过一个月就要满周岁了,虽然还不会走,但坐着却已经很稳当,景壮壮就和他面对面坐在榻上,突然抓住他的手,皱起眉头说道:“你怎么又乱吃东西?正经的吃饭你又不吃!”
早膳桌子还没收拾好呢,就抓着玩具乱咬!
景壮壮觉得弟弟真是越大越不听话,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还屡教不改。
手被抓住了,小福绵就朝景壮壮“啊啊”了两声,随着他的张嘴,一滴口水也从嘴角滑落,颤巍巍的挂在下巴上。
景壮壮更嫌弃了,忍不住指责了一句“你好脏!”然后拿着帕子胡乱的给他擦了擦嘴,动作一点都不温柔,把小福绵的脸都擦变形了。
小福绵觉得不舒服,便扑腾挣扎了几下,瞪着眼睛“啊”了一声,很明显的不高兴。
景壮壮认为弟弟真是不知好歹,不过看在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不跟他计较了吧。
卫长乐就是在这个时候率先从高高的门槛爬了进来,然后蹬蹬蹬的径直跑到景壮壮跟前,双眼亮晶晶的说道:“表哥,我爹爹来了!”
一副显摆的模样。
景壮壮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门口,看到从门外走进的青衫男子,不由得愣了下,然后用力眨了眨眼。
少年时期的卫漓与云萝长得极为相像,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轮廓、棱角逐渐深刻,不似少年时的圆润柔和,但不管怎么变化,他与云萝依然很像。
景壮壮一下子就对这位亲舅舅充满了好感,抬头看着他,甚至当他把他抱起来的时候都没有抗拒和挣扎。
瑞王府的小世子可是很挑的,寻常人连碰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卫漓跟云萝和景玥打过招呼之后就把景壮壮抱在怀里掂了掂,笑道:“你都这么大了,我却是第一次见你,此刻甚是激动。”
咦?舅舅说话也甚是好听!
景壮壮搂着他的脖子,神情有几分亲近,不需人教就直接喊了一声:“舅舅!”
卫漓的表情愈见柔和,看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外甥,越看越喜欢。
嗯,嘴巴像妹妹,鼻子也像妹妹,听说还继承了卫家的天生神力,唯有这双桃花眼略失色了几分。
他嫌弃的看了眼景玥,然后把特意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送给了景壮壮。
那是一把尺余长的小弓,看上去虽小巧玲珑仿佛玩具一般,实际弓力却不小,足有一石半,是一把真正有杀伤力的武器,配上特制的箭,寻常成年人都不能轻易拉满,却再适合景壮壮也没有了。
景壮壮果然喜欢得很,他如今每天跟着娘亲晨起练武,已练得有模有样。
他拿着弓欢喜的摩挲了几下,还试着拉了两下弓弦,然后从卫漓怀中挣扎下来,把他新得的礼物递给表弟长乐看,“长乐你看,弓!”
卫长乐说道:“我也有!”
兄弟俩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了起来,还商量着要什么时候带着弓箭去打猎。
连箭都没练过几回,恐怕连靶子都瞄不准的两个小郎,倒是把打猎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眼前到处都是奔走的猎物,猎杀之事必然手到擒来。
小福绵感觉自己被冷落了,便爬到了榻边,用力伸手去够两个哥哥。
可惜两个哥哥都站在两步外,他小小的身子、短短的手,再如何伸展胳膊都连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好气呀!
他大声的“啊啊”喊了两下,意在提醒把他冷落的两位哥哥这里还有一个小可爱,但是哥哥们正说得热闹,根本就无心关注他,倒是另一个人对他好奇满满,直接把他拎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他短胖的四肢下意识的划拉了两下,然后扭头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从没见过,且又莫名有些眼熟的人。
卫漓抱着他,轻轻的捏了捏他娇嫩嘟嘟的小手,笑着说:“他们怕是不耐烦带你玩,你不如陪我玩耍?”
小福绵乖乖在他怀里,并不抗拒他的亲近,不过小眼神却一个劲的在他脸上打转,表情茫然又好奇。
卫漓不禁莞尔,温柔的给他擦了一下不自觉流出来的口水,直接抱着他落座,把小外甥放在腿上,就这么跟云萝说话。
“妹妹过得可好?景玥此人从小就最是奸猾,你可莫要被他三言两语的哄骗欺负了。”
景玥瞬间收回了给他斟茶的动作,把茶壶略用力的往桌上一顿,侧目斜睨,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一来就是挑拨我跟阿萝的感情,如此无耻,刚才就该把你打出门外。”
卫漓“呵”了一声,你不敢!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入口,只觉得满嘴都是酸酸涩涩的,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
良好的礼仪教养让他没有当即一口喷出来,勉强咽下,又缓了缓神,然后朝景玥无情嘲讽道:“瑞王府已经穷成这样了?连个正经的茶水都没有。”
景玥嘴角一勾,“这是阿萝亲手配置的消暑凉茶。”
卫漓:“……怪不得沁人心脾,只一口就感觉连呼吸都清爽了许多。”
简直是瞬间上头,直冲灵台。
景玥拎起茶壶亲手给他斟满,笑容满面、分外热情,“那就多喝点,你大热天的赶了一路,正该驱驱暑气。”
卫漓面不改色的又喝下半杯,然后把杯子放下,转头跟云萝说:“我从岭南带了些稀奇东西,你待会儿有空闲时就去看看,有喜欢的自己留着玩,若不喜欢,不拘送人还是赏赐,都随你。”
云萝点头说了声“好”,又说“谢谢哥哥”,神色平和,仿佛并没有看见刚才景玥和他之间的争锋相对。
看见又能怎样呢?她是能帮景玥还是该向着兄长?而且她看他们分明玩得很开心,差点把她给排挤出去。
说这个倒不如询问这几年他在岭南的日常。
大人们说着话,坐在卫漓怀里的小福绵就把好奇的目光落到了就放在他眼前的那杯茶上面。
他还先观察了一下三个大人,见他们都没有注意他,便用力伸长胳膊去够茶杯,然后用两只肉窝窝的小手一起捧着,仰着脑袋喝了一大口。
三个大人哪里会真的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呢?不过是有志一同的默许了,故意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然后他们就看到他圆乎乎满是嫩肉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张开嘴伸出舌头,任由茶水哗啦啦的淌了一下巴。
景玥顿时不厚道的笑出了声音,卫漓也闷笑了两声,然后拿出帕子给他擦下巴,擦身上被茶水打湿的衣襟。
小福绵缓过最激烈的那个劲儿,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逐渐湿润,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景玥伸手把他捞了过来,一边笑一边安慰,安慰得一点都不用心,敷衍极了。
在屋子另一边玩弓的景壮壮和卫长乐被小福绵的哭声吸引,颠颠的跑了过来,“阿福怎么了?”
小福绵还在抽抽噎噎的,看到两个把他冷落的哥哥跑到跟前,他就又高兴了起来,张着小手要他们陪他玩。
卫长乐当即张开双手就要去抱,可惜他自己也是小小的一个,哪怕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一些,也不能把胖墩墩的小表弟抱过来。
景壮壮却不是很愿意,他还想和表弟到校场去练射箭呢,带着小阿福肯定会给他们捣乱。
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弟弟并不那么可爱,不禁委屈的跟云萝说道:“娘亲,弟弟不好,我还是要妹妹吧!”
云萝嘴角一抽,景玥也轻咳了一声,伸手乎撸了下他的脑袋,说道:“别说傻话,不想带弟弟就自己去玩吧。”
景壮壮歪了歪头,但是爹爹让他去玩,他就高高兴兴的拉着卫长乐一起跑了出去。
但跑出去没一会儿,他却又跑了回来,看着眼见哥哥们自己去玩不带他而眼泪汪汪即将决堤的小福绵,一脸烦恼的对候在旁边的奶娘说道:“把阿福抱上!”
带吧带吧,只要弟弟不捣乱,还是很可爱的。
孩子们自己去玩了,大人们也能更好的说话,说一说离别这几年各自的状况,两地的变化,还有昨晚连夜被带来瑞王府的卫浈。
卫浈此人,对他们来说尤其特别,他本身或许无辜,时至今日,长公主他们也不担心他能再掀起风浪,但他的存在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有一个别有用心的背后人在对着他们虎视眈眈,让人如鲠在喉。
一提起这个人,刚才轻松愉快的气氛就一下子没有了,卫漓目光晦涩,问景玥:“你审问过他没有?”
景玥倒显得淡定,还轻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审问过他了吗?我再问又能问出什么?倒不如先关他几天。”
卫漓眉心一跳,“你把他关在哪里?”
景玥懒懒的伸展了下身体,笑道:“瑞王府就这么大,有什么能关人的地方,你不是也很清楚吗?想当年……”
“闭嘴!”
第493章 害怕
卫漓突然恼羞成怒,云萝不禁转头看向了他,对他羞恼的原因有些好奇。
但他说了那两个字之后就不再继续,还警告的瞪了景玥一眼。
景玥会怕他吗?
那必须是不怕的,但是为了防止他三番五次、见缝插针的打扰他和阿萝的独处时光,景玥决定等私下里再跟云萝说这件事。
卫漓其实也知道他拦不住景玥,不过是不想让他当面说出来,若是在背后,他大可以自欺欺人的当做没这回事儿,如此,他身为兄长的颜面也算是保存了几分。
他并没有在瑞王府停留很久,看过了妹妹和大小外甥,又叙话稍许,然后就告辞离开,转身进宫面圣。
没错,他是在进宫的途中顺道拐了个弯,先来与云萝相见。
送别卫漓之后,云萝很快就从景玥口中知晓,当年,他们都还只是个孩子,卫漓曾对瑞王府地牢深处的小黑屋不屑一顾,少年意气,他跟景玥打赌,主动把自己关进了小黑屋,还说要让景玥求着他出来。
事实证明,他太小看绝对的黑暗和安静对人类意识的摧残了!
他不过在里面待了两天就被景玥开门拖出来,那两天在他的印象中却极其漫长,出来之后养了许久都没有养回神,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这称得上是卫漓为数不多的黑历史之一,显示了他曾经也是一个作天作地的熊孩子。
景玥说完之后还不忘向云萝邀功,“此法还是阿萝教我的,在许多时候,比刑讯逼供更有用。”
云萝其实也觉得这手段有点耳熟,但是听他这样说,却又不想承认此法出自于她,于是直接把他扔在屋里,径直出门找孩子们玩去了。
时间对忙碌的人来说转眼即逝,在独自被关进小黑屋里的人身上却分外难熬。
不知外面世界的变化,模糊了时间流逝的速度,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吸、心跳,甚至连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都突然显得格外刺耳。
漆黑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卫浈无声无息的趴在墙角,仿佛死了一般。突然,他动了一下,衣料摩挲发出的窸窣声都格外的响亮清晰。
他撑着地面和墙壁挣扎了会儿,几乎用尽了力气才站起来,然后整个人都贴在墙上,手掌用力的拍打了几下。
手掌与墙面的拍打,声音既脆又闷,从另一边还传来了一阵回音,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脚步声隔着墙壁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卫浈也顺着脚步声沿墙壁往一边移动,直到摸到了墙上的一道裂缝。
他摸了好几下,混沌的脑袋几乎不能运转,好久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一道门。
啊,对,这里有一道门,他很久以前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已经被封闭很久了……吧?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感觉已经很久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吃东西,哪怕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内腑火烧火燎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噬着,却竟然到现在都没有被饿死,那是不是其实并没有很久?
他不是很确定,甚至不确定进了这里之后,究竟有没有吃过东西。
他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是谁把他关在这里的?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总觉得那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迷迷瞪瞪的脑子都转不动了。
隔着墙壁,或者是门?脚步声停在了另一边,然后是一阵“哗啦啦”的锁链拖拉声,沉重的石门突然就被打开了。
地牢最深处的光线十分昏暗,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只有从地道那一头传来的些微光芒,面对面站着也只能勉强看清人影,却无法分辨五官样貌。
卫浈却伸手遮挡了下眼睛,竟被这一点亮光刺痛了眼,干涩的眼睛也本能的分泌出泪水,视线越发模糊。
他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轻笑了一声,还朝他喊道:“卫浈。”
卫浈摸了下耳朵,茫然的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他。
对,他叫卫浈,是……是镇南侯府二公子,是衡阳长公主的次子,是……是个被人恶意调包的冒牌货!
但那又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他也不想被人当棋子肆意摆弄,一辈子被幽禁在庄子里连个最粗鄙的奴才都能不把他放在眼里。
景玥看着他,眯了眯眼,然后满意的又笑了一声,“看来你在里面住得不错,本王是不是打扰你了?”
想得多了,混沌的脑子就逐渐运转起来,也逐渐清醒,在黑暗里待久的眼睛亦逐渐习惯亮光,听到景玥这句话,卫浈顿时打了个冷颤。
他终于认出了站在他眼前的是谁,看着跟他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一样的瑞王爷,他神情恍惚了一下,然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景玥:“……”
不是,这情况有点出人意料啊,跟他想的不大一样。
卫浈却不仅哭,还坐在地上抱住了景玥的大腿,力气大得惊人,差点把景玥扯倒,一点都不像是个不吃不喝被关了三天小黑屋的人。
景玥动了动腿,想要把自己的脚挣出来。然而,他的脚才动了一下,便见卫浈骨碌往后仰倒在地上还滚了一圈,然后就躺在那里不动弹了。
瑞王爷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这混账东西是不是想要讹他?
讹瑞王爷,卫浈是不敢的,他就是被关得太久,又饿了三天,心情大起大落的一下子没抗住,晕过去了。
不管如何,景玥暂时不想要他的性命,于是叫人把他抬了出去,又请来大夫看诊,细心周到,仿佛把卫浈关小黑屋的那个人不是他。
卫浈醒来的时候,看着头顶绣花精致的蚊帐,恍惚以为还在梦里,然后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等他醒的景玥,瞬间汗毛倒竖,一骨碌爬了起来,却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竟一头从床上栽倒下去。
景玥并没有好心的上前扶一把,只是眯着眼看他,“你似乎很怕我?”
卫浈目光闪烁,从喉咙里嘟囔了几声,含含糊糊的,便是景玥耳力极好也没有听清,等他更认真去听的时候,却又不说了。
景玥看他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探究,对上他瑟缩的目光,似笑非笑的问道:“你这是舍不得本王对你的招待?”
卫浈想起了之前暗无天日的日子,生生打一个激灵,连忙摇头,“不,我没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当年也谁都没有提前问过我愿不愿意,如今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轻易就能被你们捏死的蝼蚁,您就放过我吧。”
他是真的很怕景玥,从他看景玥的眼神,说话的神态语气中都能清楚的看出来,却让景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对劲。
当年的卫二公子多横行霸道啊,如今这番瑟缩胆怯、仿佛被什么吓破了胆的模样当真只是因为在庄子上幽禁了十一年?
十一年,卫漓到此为止的人生的一半,一朝从天堂跌落深渊,从此再不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皇帝亲外甥,磋磨十一年,是否当真能让他完全变一个性子?
但前世,直到他死,卫浈都没有离开庄子,却在庄子里也过得十分滋润,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也不是如今这样胆怯瑟缩的模样。
哪里出了问题,造成了今生卫浈的改变和逃离庄子?
景玥暗自思量,神色却不改,反而目光越发幽深,直把卫浈看得瑟瑟发抖,脑门上全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这么看,似乎真的是个软弱无能之辈,十分符合他前半生被长公主纵坏,后半生过着幽禁生活的经历。
可问他什么,他却只会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对长公主和卫家也没有任何坏心。
景玥最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就好好养身体吧,养好了身体才能继续关小黑屋啊。”
卫浈倏然瞪大了眼睛,但是看到景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心有余悸的嘀咕了一声,“笑面阎罗!”
景玥猛的停下脚步,脸上划过一个十分奇异的神情,然后缓缓的扭头看向了卫浈,那眼神淡得惊人,又深得可怕。
卫浈顿时猛的提起一口气,用力瞪大眼睛,眼珠却不受控制的颤抖,根本不敢直视景玥。
景玥转身又朝他走了过来,但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正朝这边飞快靠近的一串脚步声,还有景壮壮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这里,那个害得娘跟外祖母分离,吃了好多苦的坏人就在这里!”
话音还在空中飘荡,人影已经越过门槛冲进了院子,看到站在屋门内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爹爹,当即紧急刹车,站在院子中央,眨巴着眼睛无辜的问道:“爹,你怎么在这里?”
景玥已经收起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所有表情,也不再继续逼近卫浈,而是出门到院子里一手一个的把景壮壮和今日又来玩耍的卫长乐拎了起来,“你们跑这里来,又是想做什么?”
第494章 要什么意中人
景壮壮和卫长乐的出现打断了景玥对卫浈的再次审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卫浈也算是暂时逃过一劫?
在把越长大越调皮、还因为身边有一大群人捧着哄着而越发胆大张扬的长子和大侄子拎走前,景玥转头若有深意的看了卫浈一眼,然后拎着两个孩子,打算还是先管教一下臭小子更重要。
景壮壮内心是很不服气的,嘴上也同样的理直气壮,“我都知道了,那个人他欺负娘亲,害娘亲吃苦!”
他就是去看看,顺便还藏了一条小蛇想要去吓吓他。
景玥早就注意到了他一鼓一鼓的袖子,伸进去就掏出了一条软绵绵的生物,不禁眉心一抽一跳,目光微沉,“从哪里来的?”
景壮壮眨眨眼,装傻,卫长乐却十分诚实的告知,“花园里捡的,表哥说要去吓吓那个人!”
我还说了让你不要告诉别人呢!
景壮壮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理直气壮的看着景玥,再次强调道:“他欺负娘亲!”
景玥掐住了意图往他手臂上纠缠的长虫七寸,抬眸看向了旁边,“今日是哪些人跟随伺候二位世子?你们就由着他们捡这样危险的东西玩耍?”
亏得这是一条无毒的草蛇,若是有毒呢?若是绞伤了两个孩子呢?
虽然景玥面无愠色,但他却是真的生气,旁边当即跪了一地。
两个孩子不禁茫然,景壮壮还有些生气,说:“我让他们不许说的!”
卫长乐也跟着他点头,声音脆脆的,“他们要听我们的!”
其实也是因为此蛇无毒,下人们才没有狠拦他们抓着玩,不然是万万不敢让两个小世子触碰的。
除了宫里的,可再没有比他们更尊贵的小郎了。
景玥把长虫在手上绕了几圈,仿佛手上的是一条没有生命,毫无反抗之力的绳子,任由他缠绕甚至打结。
看着不服气的两个孩子,他冷笑了一声,对景壮壮说道:“看来此事还得跟你娘亲说一声。”
景壮壮的表情顿时就变了,不复刚才的理直气壮不服气,反而多了点心虚。
云萝从不打他骂他,但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孩子们乖乖听话,不管儿子还是侄子,甚至宫里那两位万千宠爱的表弟。
太子多尊贵高傲的少年郎啊,却多年来一直被云萝盘得明明白白。
在两个淘气的小子虚心接受娘亲(姑母)管教的时候,太子也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如今年已十六,朝中大臣们从他十一二三岁就上书催娶太子妃一直催到现在,终于是越来越挡不住了。
不说朝中大臣,就是皇后娘娘也有些着急了,最近正在操心看各家闺秀的画像,斟酌着要给自己挑一个合适的儿媳妇。
毕竟十六岁了,太子娶妻可不是小事,从选秀开始到大婚,少说也要一两年的时间,再过一两年,太子都十八了。
太子现在就为这个事情犯愁,他倒是不抗拒娶太子妃,他早就明白也做好准备,这既是他的终身大事,更是身为储君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只是自从皇后选媳的消息不知从何人口中传出来之后,每逢太子出宫,总有那么几个消息灵通的姑娘恰逢其会的与他偶遇,掉帕子丢香囊的早就不新鲜了,如今开始流行崴脚、落水、遇到危险急需英雄相救。
太子爷……你看本宫像是会去英雄救美的人吗?
多大的脸啊,竟妄图让尊贵如本宫去亲自相救,美不死你们!
眼见着前方迎面而来,却在看到他之后忽然羞红脸颊,一时没留意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后顿时花容失色,惊呼着朝他扑过来的娉婷少女,太子瞬间后退躲到了侍卫身后,再去看因为没人搀扶而扎扎实实砸在地上,除了痛叫声还有好大一声闷响的人,轻轻的抽了口气。
好疼!
那姑娘都摔懵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身体上的疼痛,再看到娇嫩的手心被磨破了皮,正往外渗出血丝,就觉得更疼了。
她眼中迅速涌起泪水,泫然欲泣,缓缓的抬头看向前方,“殿……”
抬起头后,她才发现刚才还站在她面前的人竟已经不见了,用力瞪大眼睛,透过蒙蒙泪水,也只能看到那个被簇拥着扬长而去的背影。
不,就连背影都被侍卫们遮挡住了,只能从缝隙里勉强看见一片衣角。
太子逃也似的跑到了瑞王府,连逛街的兴致都没有了,来的时候却正好撞见景壮壮和卫长乐被训得蔫头耷脑,一人一支笔,在趴在书桌上写大字呢。
看到太子进来,两人也只是抬起眼皮子瞭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一笔一划的在纸上画……写字,字如斗,偌大的一张宣纸上面装不下一首诗。
太子站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啧”一声,“不知人间疾苦的小败家子,上好的宣纸都被你们糟蹋了,你们知道这一张纸值多少钱吗?”
卫长乐抬头看了他一眼,景壮壮却连头都没抬,抿着小嘴一脸严肃,重重的落笔,力透纸背。
云萝坐在另一边,捧着一本书也没有闲着,特别随便的抬眸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再次落回到书上,“小瑜儿呢?”
小瑜儿就是二皇子,太子给他取的小名伴随他到开蒙,开蒙后他就再三要求长辈们喊他大名,不许再叫他的小名儿,而他大名宗瑜。
太子在一旁坐下,自己动手斟了一杯凉茶,表情扭曲的喝下半杯就感觉再也咽不下去。
他放下茶杯,又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团扇,也不嫌弃这是女儿家用的东西,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说道:“我今日出宫办事,没有带他。”
云萝头也不抬,“既是出宫办事,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事情都办完了?不用回宫跟舅舅复命?”
大概是觉得坐着不舒服,太子身体往后倚靠,坐得不那么端正,懒洋洋的说道:“你什么意思?我刚来你就嫌弃要赶我走?”
云萝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再次从书本转移到他的身上,“听说娘娘在给你选太子妃。”
这应该是一句问话,但她的语气是肯定的。
太子郁闷道:“你不是足不出户吗?这都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云萝继续低头看书,淡然道:“王府又不曾与世隔绝,太子选妃之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恐怕整个京城都少有人不知晓。”
太子更郁闷了,“自从此事传出,总有些别有用心的女子来跟我偶遇,烦得很!她们是不是都以为自己长得挺好看,只需在我跟前露个面,我就会立刻被迷得神魂颠倒?”
说完还“嗤”了一声,又朝天翻一个白眼,把他的不耐烦和不屑一顾表现得明明白白。
云萝不由好奇问他,“太子殿下可有意中人?”
太子爷脸不红心不跳,“没有!要什么意中人?怪麻烦的。让娘给我选就行了,肯定不能委屈了我。”
“你不想娶个意中人?”
太子爷奇怪的看着她,耿直的摇头说道:“天下有几个人能在有生之年遇到知情知趣知心的意中人?大家不都是这么凑活的对付过日子吗?况且我是太子,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我娘那样的女子。”
顿了下,他又说道:“能被选为太子妃的姑娘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我会敬重爱重,对她好的。”
真是想得明明白白,云萝沉默了会儿,点头“唔”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又或者什么意思都没有,一如她从不轻易干涉他人的想法和选择。
太子坐了会儿,等身上的暑气稍退,便问道:“我舅舅呢?”
竟然这么久了都没有出现,明明无时无刻都恨不得粘着媳妇。
云萝尚未回答,悄悄的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景壮壮就说道:“爹爹又去找那个卫浈玩了!”
想想都觉得好生气,不许他们去那边玩,还找娘亲告状害得他们被娘亲责罚,他自己却又去找那个坏蛋了!
太子愣了下,“卫浈?”
随之神色微敛,看了眼那边书桌旁的大侄子、大外甥,压低了声音问云萝:“问出什么来没有?出宫前,我爹也让我来问一声。”
“今天才刚从地牢里放出来,什么情况你自己过去看吧。”
太子没有犹豫,跟云萝告辞一声就起身出门,找景玥去了。
景壮壮抬头,眼巴巴看着太子表哥离开的方向,悄悄的跟卫长乐对了个眼神,然后“唉”了一声,继续低头练大字。
娘亲说了,要写三张大字,每一张都必须写得满满的。
笔尖浸饱了墨水,随着他的动作在宣纸上划下一道不怎么直溜的横线,横跨了小半张宣纸,再一笔一划,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景”字,又写下一个扭曲到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卫”字。
卫长乐探过小脑袋看了一眼,然后指着自己写的“卫”字说:“表哥,你看我的!”
兄弟俩半斤对八两,那笔画皆都能飞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