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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烧鹅

    高行周骑马立在山岗上,远望着远处的邺都魏州城。雨幕遮挡了他的视线,往日里界限分明的城池也变得模糊不清。蓑衣已被秋雨浸湿,高行周却任凭斜风将细雨拍在他的脸上,而仍不作回营的打算。

    自他到魏州以来,常常连着数日都难以安眠。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虽然再过两年他就要迎来七十的高寿了,但他的身体向来都很硬朗,否则也不会在这个年纪仍披挂上阵——可他也确实是一员老将了。

    秋雨连日不停,高行周的心也随着天气一日更比一日阴郁。

    视线内的邺都城坚池深,怎样看也不似是可以轻取之地。那慕容彦超不懂军事,可他高行周南征北战数十载,从唐武皇时就开始带兵打仗,又岂会不知攻城之艰?说到底慕容彦超不过是凭借着新皇的族亲之故才得以上位罢了,否则还不配与自己聒噪这些时日。

    高行周瞧不上慕容彦超,但慕容彦超却已经让他陷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虽然他坚信只需困城日久,城内的杜重威迟早难以维持出城投降。但他也无法否认,慕容彦超的聒噪并没有全错……他确实惦记着城内的女儿。

    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许多事情早已不再在意,权势、女人、地位,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所拥有的也已经足够。但是,亲人,尤其是自己膝下的那一子一女,却如何也让他无法轻易割舍。

    在高行周看来,困城等杜重威自己出降,既能免除将士们无谓的伤亡,又能让杜重威保持体面的结果,不至于让自己女儿守活寡,完全是几方都得利的事,但偏偏被慕容彦超看出他的心思,执意对他苦苦相逼……

    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很多事都已经不能由他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就如数日前的那场攻城,他自然知道徒劳耗费将士性命的一次无功之举,但为了向刘知远作态,却不得不如此。

    好在他的作态已经起到了效果,刘知远此时站在自己这边。但高行周也不知道,刘知远的耐心还能坚持多久。

    高行周望着远方的魏州,身边的副将们以为他在思虑战事,却不知他只是思念着自己的幼女。

    ……

    雨过天晴,上面果然并未下令诸军继续攻城。

    郭信在军中用过午食,郭朴突然禀报,自己的姑兄李重进来见。李重进与郭家走得很近,如今郭威升任枢密副使,李重进就更常来往于自家。不过郭威一家在河东时,李重进一直在开封府做前朝禁军,因而郭信与他并不算熟,到开封之后也只是在其拜会郭威时见过两面。

    郭信刚想叫郭朴去请李重进,转念一想李重进虽然与自己同辈,却是自己这辈里年岁最大的,比郭荣还要年长一岁。既是姑兄,在军中又是小底军都指挥使,比自己高一级,理应还要出去相迎。

    于是郭信蹬上靴子,迈出帐去。

    雨后的长空万里无云,空气仍十分湿冷,四处的军汉们正忙着将营内积水排尽,李重进带着几骑随从绕进了营门。

    “二郎,别来无恙。”李重进下马微微抱拳。

    见李重进没以军中职位相称,郭信也客气地回礼:“姑兄怎有空来我这?”

    李重进拍拍身上的酒壶:“军内无事,来找二郎叨扰两句。”说着李重进又从身后亲兵的手中拿过一只被荷叶包着的物什,微微剥开一角,一股浓郁的香气便顿时冲进郭信鼻中。

    见郭信鼻翼耸动,李重进大笑:“这几日湿冷,官家给都指挥以上赐了烧鹅,我料想二郎这几天没甚吃食,特来与二郎同食。二郎还没用食罢?”

    郭信刚吃了一顿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还不知要在这城下吃多久,哪有和烧鹅过不去的道理,于是连笑着请李重进入帐:“还没进食,咱先进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毡帐,郭信和李重进坐在榻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案,李重进便将烧鹅放在案上,将荷叶慢慢展开,氤氲的香雾便瞬间腾了起来,一只表皮金黄,香艳欲滴的烧鹅就展现在了二人面前。

    “老人言,烧鹅配老酒,能活九十九。”李重进又吆喝亲兵拿来酒杯,将壶中酒斟了两杯,推给郭信。

    郭信食指大动,看着李重进客气道:“时下钱粮艰难,姑兄这鹅恐怕也是来之不易。”

    “朝中用度紧,官家和王计相他们还能烹羊宰牛,我这都指挥也就给只鹅吃,再下面的军汉能喝上口肉汤就算是承了皇恩。”

    李重进说了一句,便毫不客气地上手掰着腿撕下半个鹅屁股,见郭信毫无动作,又问道:“二郎怎不吃?”

    郭信见那鹅屁股已经进了李重进嘴里,油水正顺着他的胡子滴下来,正好落在他那本《续齐谐记》上,于是也嘿嘿一笑,撕下了烧鹅另一半屁股……

    两个胃口正好的汉子,不消半刻案上就只剩下一堆骨架。

    李重进长出一个饱嗝,抹了嘴上的油,仍啧啧不满道:“在此地真不是好差事,害我与二郎连酒肉也不能尽兴。”

    李重进的指头在案上敲了敲,拿出一副凶狠的口吻道:“吃食也就罢了,过些日子入冬就更是难捱。要我说,早日攻进城里杀了杜重威,将士各拿封赏回家睡暖榻去,何必困城在此白白遭罪。”

    郭信吃人嘴短,何况也没必要反驳,便随口逢迎道:“姑兄说的是,那杜重威坐以待毙,早晚死路一条。”

    李重进又问:“二郎以为官家还要按兵多久?”

    郭信微微一想:“正如姑兄所言,朝中用度紧缺,若杜重威迟迟不愿出降,恐怕大军不会在城下僵持太久。”

    李重进露出狡黠的笑:“荣哥儿先前与我说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二郎果然是好见识。”

    郭信笑笑并不多言,李重进又凑近道:“我常出入中军,已经有所耳闻,官家虽令慕容彦超向高太傅谢罪,但慕容彦超仍日常出入官家帐里,极力劝官家攻城……还听闻内殿直的韩训意欲新造抛车,内殿直乃官家亲卫,岂能无官家授意?”

    李重进口中滔滔不绝,郭信却被李重进话里的抛车引起了浓烈的兴趣。抛车他也早有所耳闻,大抵就是抛石的器械,不过因为技术比楼车一类稍稍复杂,此时又是各军建制混乱,并不常能造出来……另一方面,那东西似乎在以往的效果也很有限。

    但郭信还是决定去找那韩训观摩一番,兴许能凭借有限的后世知识改进一二,免些将士死伤,也对攻城大有裨益。

    两人在帐中又说了一阵话,李重进与史德珫的憨直不同,而是一种带有机敏的直爽,与郭信二人说话投机,但无奈李重进身肩都指挥使,还有许多军务操持,于是不多时便准备辞别回营。

    郭信送李重进出帐,李重进在马前抱拳道:“我与二郎是兄弟,只是以前与二郎相隔两地,彼此生疏许多,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但且来小底军找我就是。”

    郭信也客套地回了几句,李重进便笑着拍马而去。看着消失在营门外的李重进,郭信心中若有所思。

第六十章 砲车

    “起嘞!”

    伴随着一声吆喝,在一群军汉的围观下,一根细长的圆木,一头由数人扶着,令一头被套上绳索被另外十数人拽着,缓缓地从平地上立了起来。

    圆木的旁边是一座数丈高的木架,有人上前用步子丈量了圆木到木架的距离后,向旁观人群中一个矮壮的武夫道:“禀班头,刚好十二步。”

    被称作班头的武夫正是内殿直都指挥使韩训,这已是他在此造砲的第三日了,眼下已经搭好了脚柱,就剩下往脚柱上固定梢杆便大功告成。这是造砲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需谨慎细心的一步,韩训已经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了那根高耸的梢木上。

    得了禀报,韩训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放倒罢。”

    于是又传来一声吆喝:“放倒!”

    圆木上的绳套被转了个方向,与木架相对,军汉们手中的绳索慢慢放开,圆木也渐渐向木架上倾倒。木架上早已蹲了两个人,抵木与夹轴都已在架梁上装好,只等着圆木入轴。

    然而不知是因圆木实在沉重还是军汉们松快了手,缓缓向木架倾倒的圆木突然歪了方向,朝木架的边上倒了下去,最终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扬起好大一片尘土。

    “一帮蠢汉!”韩训气得大声咒骂,军汉们手忙脚乱的抬开圆木,场面一片狼狈。

    这时旁边的副将低声道:“梢杆圆滑无法着力,是否该改成方木?”

    韩训是木匠出身,微微一想觉得副将所言有几分道理,便颔首:“去造两根方木再试,仍旧两丈五尺不变。”

    副将领命而去,就在这时,亲兵又过来向他禀报:“外面来了个人,自言奉国军指挥使,求见班头。”

    韩训心情正处于烦闷,不耐烦地挥手:“奉国军的指挥使找我作甚?莫不是来攀亲附会之徒,赶紧打发了去。”

    亲兵抱拳而去,没一会却又回来了:“那人坚持要见班头……说是对砲车有所涉猎,愿为班头帮手。”

    韩训已被造砲一事搞得焦头烂额,可身边又都是些蠢汉,闻言顿时大喜过望:“那还不快快请来!”

    不一会亲兵就引进来一个年轻的武夫。韩训望见马上武夫的面孔有些意外,亲兵说求见者涉猎砲车,他自然以为来人是与自己一样的匠人出身,但没想到那武夫这么年轻……显然不会是贫寒出身,否则若没门路能在这年纪干上指挥使?

    武夫走近,乍一看与普通的军汉似乎并无两样,但身上精良的鳞甲和胯下骏马,才隐隐透露出马背上的主人并不平凡。

    韩训正在脑海中盘算来者会是谁家子弟时,年轻武夫已经下马朝他见礼:“末将奉国军指挥使郭信,见过韩殿直。”

    韩训微微吃了一惊:“郭枢密家的郭二郎?”

    郭信对韩训的反应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应答:“是末将,韩殿直也知道末将?”

    韩训的目光中已经带有几分敬意,前阵子射虎郎郭信之名刚传遍全军,又是当朝枢密使之子,皇长子亲点的“我家栋梁”!这样的来头谁敢小觑?

    韩训当即拿出亲热的口吻道:“郭郎之勇早已传遍,我又岂能不知?”

    郭信:“听闻韩殿直正为大军新制砲机,因而特来一睹此利器风采。”

    韩训颇为自得地指向不远处的木架:“此类器械我有些心得,不过制出还需些时日。”

    郭信朝韩训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四座木架矗立在那里,四周军汉们正拖着一根木梁,试图将其立起来。郭信看着军汉们施工的场景,想象了一下砲机造好后的样子,感觉和自己印象里那些抛石车不太一样。

    韩训见郭信不语,便向他介绍:“此物名为双梢砲,每根脚柱两丈,可发两十五斤重石,放八十步……”说着他又想起郭信此来的目的,疑惑的发问道:“郭郎也会造砲机?”

    郭信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曾在一部古书上见过砲车,不过和韩殿直所造之物颇有些不同。”

    韩训追问:“不知是何书?”

    郭信自然不能说是后世所见,只好摇头道:“末将观书时已经过去了许久,也不知遗失在了何处……不过还记得大致的样子。”

    韩训闻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就在这时,副将过来道:“班头,梢杆搭上了!”

    两人一同望向砲机,果然见刚才那根木梁搭在了木架上。

    “成了!”韩训这下也没空搭理郭信,奔过去指挥军汉们将一堆绳索往梢杆上捆绑。

    郭信默默看着韩训等人摆弄,过了半晌,砲机似乎已经做好,但样子在郭信看来却有些诡异——因为那梢杆短的一段套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根粗绳,让他不禁想起了马尾。

    又过了一阵,韩训便迫不及待地叫军汉们往砲机上装石准备试射,接着郭信就惊讶地看到身边军汉们都乌泱泱地跑过去,人人拉住一根拽绳。

    郭信找到刚才副将,不解地问道:“这砲机需这么多人来拉?”

    副将疑惑地道:“不然如何?这还只是双梢砲,若是能造出五梢、七梢,就算一二百人去拉也是有的。”

    说话间,不远处的砲机已经装好了石弹,军汉清出砲机前面百步的空当。

    “一、二,起!”伴随着吆喝,几十个军汉一同拽起绳索,接着就见梢尾翘了起来,皮袋中的石弹也被抛了出去,重重砸落在前方的地上。

    这下郭信看了个明白,此时的抛石机还在单纯利用人力抛发,依靠众人一齐牵拉梢头而将石弹抛出。郭信心想,一个砲机就需这么多人,还只能发八十步,怎么想来攻城的效果也十分有限,难怪军中不怎么重视此物。

    郭信觉得那砲机还处于一种比较粗陋的阶段,没有经过技术上的改良,而改良的关键应该就在于用什么来代替人力。

    郭信虽然不懂关于机械的原理,但起码还记得杠杆原理,望着不远外正围着砲机为石弹发射成功而高兴的军汉们,心中隐约已经有点想法。

第六十一章 利器

    郭信找到韩训,韩训正处于砲机试射成功的喜悦之中,笑着对郭信道:“郭指挥觉得如何?”

    郭信抱拳,先是夸赞道:“韩殿直所造这砲机果然不同凡响,待大军攻城之时,有此砲在后压阵,想必大有助力。”

    武夫们心肠直,大多都吃这一套,韩训果然也面带得意的摆手:“过了,过了。此砲虽好,但也少不得将士实心用命,才能破城。”

    郭信接着装出犹豫地道:“不过……”

    韩训听到不过二字,果然好奇地问道:“不过如何?”

    “不过此砲需众多军汉拉拽,我曾见到的古书中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却也同样可以抛发重石,令人马披靡。”

    韩训皱着眉头,对郭信的话难以理解:“若不需这许多人,自然是极好。可不靠军汉牵绳拉拽,那重石受何力抛发?”

    郭信沉吟一番,抱拳道:“此处可有纸笔?待末将一画,韩殿直看后自然知晓。”

    韩训将信将疑,领着郭信进入一处帐内,郭信拿起笔毫,伏案在纸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几位副将听闻郭信有不需牵拽的砲机造法,也都凑进来看热闹。郭信便将勉强可以称作图纸的手稿张示在案上,请众人来看,韩训几人却只见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

    一个副将道:“郭指挥使莫不是拿咱打趣?”

    其他人也投来不解的目光,郭信指着图纸解释道:“此砲与所造之砲并无本质区别……关键在于如何借力。梢杆两端,长臂仍装设石弹,短臂则不再套绳,而是改为重物作为配重。”

    韩训等人这才勉强看懂,但仍摸不着头脑:“这配重与石弹有何区别?”

    郭信耐心地为几人解释:“此砲机发射前,先令配重升高,待装弹后,令配重落下,石弹便可顺势抛出,而不用人力,且装射更快。”

    又有人问道:“那如何控制配重升落?”

    郭信点着图纸:“这简单,待配重升高时以绳索或活钩固定梢木,将射时便斩断绳索或取下活钩,配重自然垂落从而抛发石弹。”

    郭信又对几人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韩训仔细盯着图纸,仿佛是想要找出纰漏来,许久才移开目光,认真地看着郭信道:“郭指挥说的如此简单,当真可行?”

    郭信:“可不可行,韩殿直一试便知。”

    韩训当即拿出武夫的果断,拍案道:“既然如此,咱便按郭指挥的法子试上一试。”

    于是众人回到砲机前,取下梢头上密密麻麻的绳索,取而代之以一个装有重石的大木篮作为梢头短臂的配重,又按郭信所说装好石弹后升起配重,并以绳索固定。

    众多军汉们这回不用再拉索牵引,都围在砲机周围看着稀奇。待一切准备就绪后,韩训一声令下,定放的军汉挥刀斩断绳索,众人便见梢头的配重在重力的作用下迅速垂落,而梢尾的石弹也伴随着一声巨响飞了出去!

    石弹抛射的速度飞快,轨迹却很平稳,直到出了百步势头才稍稍减弱,重重砸在远处的木栅上,木栅瞬间崩开,碎裂的到处都是,石弹也终于落在地上。

    围观的军汉们先是一片静默,接着便无不惊呼出声,就连郭信也对自己的改进松了口气之余大感意外:只是稍作改进,用了配重的砲机不仅节省人力,射程也能增加?

    身旁的韩训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面孔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而是沉声对郭信道:“郭指挥的法子十分有用,依我观之,这砲机估计五十斤也可射得。”

    郭信仍保持着谦逊:“若能对攻城有益,末将便不胜荣幸。”

    韩训接着道:“明日我再令工匠多造几台,若皆有此威风,郭指挥便与我一同将此利器进献官家。”

    郭信婉拒道:“末将只是前来相帮,偶然改进砲机也是实属侥幸,怎敢居功面见官家。”

    韩训笑道:“若无郭指挥,此砲如何造出?还是郭指挥以为我韩某是那等贪功之人?”

    韩训这样说自然叫人没法拒绝,再者他也有些想要见上刘知远一面……于是点头应允:“既然如此,末将从命。”

    日头西斜,郭信辞别了韩训准备回奉国军营,路上却奇怪的看见四周军汉们一片忙碌之状。不解地回到营中,王元茂就急着找了过来。

    郭信在帐前还未下马,王元茂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四处寻郭指挥不见,中军传来消息,官家今午遣给事中陈观往城下宣布旨意,被城内拒而不受,十分震怒。慕容彦超坚请攻城,官家已经应允,决议后日亲督诸军攻城!”

    郭信闻言眉头深皱,不论是粮草的日渐紧缺还是刘知远的耐心耗尽,攻城的日子果然再次来临了。

    郭信已经习惯了在部下面前以冷静的姿态示人,此时也依旧镇定地对王元茂道:“此事我已知晓,叫大伙各自安生,后日奉命行事便是。”

    王元茂领命而去,郭信在帐中盘算着后日的攻城,刘知远再度命大军攻城是意料中事,好在自己改良砲机已经算是有了成果,就等在实战中检验能否堪用了。

    ……

    魏州城西面,汉军的营盘仿佛一座巨大的棋盘,无数毡帐伫立在棋盘规线之中,铠杖鲜明的骑兵亦在其间往来巡视。而被无数毡帐重重包围的棋盘中央,则是皇帝刘知远的中军所在。

    此时的中军大帐内,刘知远正在听着三司使王章向他秉奏近日大军用度。

    “陛下容臣禀奏,七万余大军兵临城下,每日耗粮无算,此外护圣军马料所需更大,更是难以供应……”

    王章在帐中吹着胡子慷慨陈词,刘知远却早已听惯了王章对军中粮草不济的哭穷,想到明日自己将要亲督大军攻城,心思慢慢有些飘荡。

    近日从魏州城内多有将士趁夜奔来出降,为刘知远带来了城内更多的消息——魏州城内粮食尽竭,守军已开始杀马取肉,百姓饿毙者更是不在少数。刘知远念及此处心中更是升起愠怒,城内的杜重威显然已快山穷水尽,却仍拒绝出城归降,空耗自己数万大军于城下,实在是个令人厌恶至极的蠢人。

    下面的王章仍在说着:“如今滑、卫等州已民力枯竭,臣乞调天平、归德等地粮草供给大军所需,可解大军一时之急……”

    听到归德军,刘知远的目光随之落在了下手的归德军节度使,亦是前番行营统帅高行周身上。

    刘知远当即打断王章的话,向高行周垂问:“高太傅以为,计相所说如何?”

    高行周闻言连忙出列,执礼道:“宋州、亳州等地未遭契丹侵犯,境内尚有余粮,臣以为可调粮供大军之用。”

    “所谓公忠体国,便是如高太傅这般了。”刘知远对高行周的态度十分满意,胸中的怒火也平息了许多,接着便对王章吩咐:“便依从计相之言,调宋、亳等地粮秣至此以供军用。”

    王章刚领命罢,帐外的亲卫突然进来,在刘知远身边耳语道:“内殿直韩训,言有新造砲机进献陛下。”

第六十二章 进献

    在大军攻城之日前,韩训带人匆匆赶制了数台砲机后,便邀郭信一同前去面见刘知远,进献砲机器具。

    郭信先在内殿直找了韩训,再一同去中军大营面圣。

    随着雨季远去,魏州城外的汉军各部兵马也重新改换了驻地,慕容彦超与高行周两人不和,分别率军在魏州南北,而刘知远从开封府带来的数万禁军则大都驻扎在魏州城西的高地上。

    临近战斗,军营中四处人头攒动、旌旗招展,刘知远所在的中军大营更是被护圣、兴捷等兵马雄壮的精锐禁军紧密拱卫,离郭信所在的奉国军还有点距离。

    郭信跟着韩训穿过层层重重的营寨,到竖着汉朝大旗的大帐外,郭信学着韩训解下腰刀放在帐外的刀架上,见那架上已经搁着了许多兵器,心道大帐里应该有不少人。不过转念一想,明日就该大军攻城了,中军确实也不会太清闲。

    韩训在帐外报了名号,亲卫便进去通报,不一会里面就有人喊道:“内殿直都指挥使韩训见驾!”

    韩训闻言便向大帐走去,郭信见状也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进入大帐,光线为之微微一暗,郭信躬身跟在韩训身后,一眼看去,帐内果然已经站了十来个人,正分作两列,露出帐内深处端坐在虎皮木榻上的身影。

    郭信似乎在侍立的武将中看到了解晖的身影,但双眼还未适应帐内的光线,因而无法确定是否就是解晖,此外也没有时间给他乱瞅,身前的韩训很快就单膝跪下,执军礼大声道:“内殿直韩训参见陛下。”

    郭信紧随其后,也跟着跪下,却并不介绍自己名字——他的指挥使在这样的场合里实在太小了,刚才通报时也只报了韩训的名字。

    不过郭信倒希望众人都把他当做韩训的副将跟班,这样他才能毫无压力地近距离观察刘知远及中军的一众高级将领。

    然而让郭信万万没想到的是,刘知远开口就提到自己:“韩殿直身后是何人,为何如此面熟?”

    刘知远问的是韩训,韩训当即抱拳道:“此人乃是奉国军左厢一军指挥使郭信,与末将同来向陛下进献攻城器具。”

    郭信埋头看着地面,朗声道:“末将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郭信说罢,帐内的文武便有人窃声轻笑起来,隐约听到有人说他献谄官家。郭信见状便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估计不太规矩……不过这也怪不到他头上,毕竟没人教过他面见皇帝该怎样怎样。

    好在他说的不是什么怪话,刘知远好像也并不在意,只是在上位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起来罢。”

    郭信起身,也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的观察刘知远了。

    刘知远端在木塌上面南而坐,身上并未穿戴甲胄,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类似官服的圆袍,装扮礼节似乎都比较随意,不过因为身材高大的缘故,看上去十分威严。

    刘知远的相貌和郭信先前见过的刘承训、刘承祐二人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为何面孔有些发紫,却又不像是病态的模样。不过他很早就听闻刘知远面有特象,估计指的就是这了。

    此外刘知远虽已年过五十,胡须已经掺杂了许多白丝,但大多都还黑着,头上则戴着纱帽不知鬓发是否已经全白。但郭信听刘知远说话时语气和缓,仍旧十分中气,丝毫不显虚弱苍老的状态,怎么看也觉得刘知远身体还很健康……但为何自己印象里刘知远立国不久便驾崩了?

    “郭信……”刘知远微微沉吟,好似忽然想起什么,追问道:“可是郭雀儿家的儿子?”

    郭信正要回答,一个瘦小的老头却抢在他前面出列道:“禀官家,正是郭枢密二子郭信。”

    刘知远只是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接着才道:“你二人为何而来?”

    这话该韩训作答,韩训恭敬地躬身道:“禀告陛下,末将前番听闻陛下有意攻城,又念及去月高太傅努力攻城,将士涂地之惨景,故而造砲机数架进献陛下,以为破城擒贼略尽微力。”

    韩训话刚说了一半,郭信便听到右手边传来两声不自然的咳嗽,他抬头望去,是一胡须花白的老将,心中不由得暗想:莫非那人就是高行周?

    “荒谬!”

    帐中突然一声怒呵,接着便看到一员面目黝黑,且满脸麻子的壮汉排众而出,对刘知远微微抱了一拳,便转身狠狠盯着韩训和郭信:“城内所恃者,乃在众心耳,如今城内众心背离,安需用得此物!”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郭信吃了一惊,低头偷偷用余光向侧前的韩训看去,见韩训也是脸色黑沉,显然也没料到会有此一出。

    “吾弟不得无礼。”上首的刘知远语调依旧平缓,慕容彦超这才冷哼一声又回到列中。

    刘知远说完,郭信也知道这黑面麻脸的将军就是慕容彦超了。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慕容彦超为何突然发作:韩训刚说高行周努力攻城,正好撞在了慕容彦超枪口上。他又朝刚才那员老将看去,果然见其也阴沉着脸,心下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帐内短暂的陷入沉默,又是刚才那个小老头开口打破了僵局:“韩殿直与郭指挥一片用心也是为陛下分忧,陛下不如令郭指挥跟咱说说,他二人所造那砲机有多大用处,若是利器,岂有不用之理?”

    见刘知远颔首,郭信便抱拳开口道:“陛下及诸位上峰明鉴,现军中所造砲机八架,均可装石弹三十斤,射百二十步,且只需数人装石击发即可,虽精度不足,即便不能摧裂砖墙,但掩我军将士登城夺旗应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帐内将领们都互相私语起来,就连刘知远也终于改变了平淡的语调,好奇地道:“当真如此?”

    韩训适时地回答道:“郭指挥所言非虚,此砲车先由末将亲力而为,后承郭指挥依古书改进,方有此利器。”

    刘知远抚着胡子,很快便颔首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先在西城一试。解晖何在?”

    郭信闻言抬头,果然见到解晖从旁众间出列:“末将在。”

    “郭家子既在你麾下,便着你军明日与龙栖军对调,率先攻西城,叫韩训和这郭家子在后用那砲机为你压阵。”

    解晖并不回头看郭信,当即抱拳道:“末将得令!”

    韩训和郭信也跟着领命,很快便从帐内告退。

    在帐外领过兵器,出了中军大营后,郭信与韩训不顺路,正要告辞,韩训在马上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王计相很看重郭指挥。”

    说罢韩训便拍马而去,留下郭信不明所以,良久才一拍脑门回过神来:那个刚在帐中为自己说话的瘦小老头,原来就是王章!

六十三章 裂口

    郭信出帐时,便发现视线内的营帐间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层雾,雾中尽是人马走动的模糊影子,稍远一些是隐隐约约的旌旗和辕门。

    郭朴为郭信牵来马,郭信便直接去找章承化等人交代今日的攻城事宜。因他的缘故,今日主攻西城的是左右两厢奉国军……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起码他不用再去干攻城的差事,只需摆弄砲机就好。

    章承化已和几个都将侯在帐中,见他过来,纷纷抱拳行礼:“郭指挥使。”

    王元茂看上去很是轻松:“多亏了郭指挥,咱大伙不用登城。”

    郭信摆摆手,随意地说了几句:“今日攻城,西城是咱奉国的兄弟们主攻,后面则是官家亲自督军,望诸位实心用命,勿要辜负上恩。”

    众将一片应承之声。

    出帐后,章承化似乎是看出郭信的担忧:“这雾稀得很,待日头出来就散了。”

    郭信点点头,吩咐章承化整顿后便带人向昨晚已经布好的砲机位置而去。

    攻城的时间定在辰时,汉军寅时就已造饭用食。章承化说的不错,头渐渐升起,晨雾开始被阳光驱散,渐渐显露出魏州城外一片人的海洋。

    汉军大阵人喊马嘶,远比郭信刚来时所见的那场攻城声势更大。

    郭信已经带人在阵前的砲机准备就绪,砲机在开战前勉强只赶制了八架,完全不需要一个指挥的人来操作,不过还要考虑到军中造砲的技术已经熟练,魏州附近又有许多茂林,因而有足够的木料供韩训那边源源不断地造砲。

    对于自己指挥怎么从步军变成了专门摆弄砲机的‘砲兵’,郭信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起码不用往城头上送死,若砲机效果不错,说不定还能有所升赏。

    没过多时,韩训也带着亲兵骑马赶来。两人寒暄了一阵,韩训便默然抬头,看向不远外的魏州城,郭信心想:心里没底的不只自己一人。

    过了一阵,雾气彻底被驱散殆尽,阳光温煦而不刺眼,不会影响到西城外面东的汉军人马。

    身后的大阵已经躁动起来,不时传来各级将头往来训话的喊声。

    一旁的郭朴打了个喷嚏:“啥时辰了,怎么还不开始?”

    郭朴的话刚说罢,身后的中军终于敲响了第一声战鼓。

    鼓声平缓而坚定,震动着郭信的耳膜,他向左右顾了一眼,见众人都已屏息凝神,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

    郭信下令:“装弹!”

    砲机身边的军汉们一同将梢头的配重翘起,再把准备好的石弹搬上梢尾的皮兜中。

    做完这一切,军汉们便都抬头望向郭信,郭信安坐在马上,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只等身后中军的攻城号令。

    不知过了多久,三声悠长的号角声终于从中军传来——攻城开始了。

    号令一起,人海一般的大阵也开始运动,步卒们排成稀疏的阵列,夹带着各式攻城器具,先是慢慢涌向城墙,随着中军鼓声渐渐加快,士卒的步伐们也渐开始变得急促,直到进入城头弓弩的射程之内,前进便成了奔跑。

    砲机阵地已经由阵前便为了阵后,城头的守军与汉军后阵的弓阵开始互相还射,等到攻城的步卒离城墙只剩下一箭之地,郭信也终于深吸一口气,高喊:“斩索!”

    如臂粗的勾绳被利刃斩断,数台砲机的梢木同时摩擦,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而随后便是石弹被一同抛射而出,直向远处的魏州城而去。

    第一轮只能作为试射,没有一个石弹砸中城墙或射入城中。不过从郭信观察来看,改为配重后的砲机轨迹都还算平稳,只要掌握熟练之后,准头应该不会偏离太差。

    几座砲机很快调整了位置,重新装弹系索,待郭信一声令下,数块重头又如流星一般向发去,这下终于有数枚飞跃了城墙射入城内,更有一块直接击中了瓮城城墙,只是隔着太远并不能看清效果如何。

    不过这依旧不妨碍大伙欢欣鼓舞,旁边的韩训也舒展了面孔。

    这时前方攻城的步卒也已逼近城墙,正试图用濠桥、沙车等物填补城外的护城河。

    城池内外喊声震天,先前攻城的惨状仿佛又将再次重演。郭信仍在不断下令抛射,石弹已经发挥了作用,摧毁了瓮城的一座角楼和数段围楼,但对砖石堆砌而成的魏州城似乎仍是无可奈何。

    战前准备的石弹开始渐渐少去,操作砲机的军汉更是已经换了几拨,待到午时,中军无可奈何地鸣金,前方攻城的步卒也退散回本阵,只在城外留下广阔一片烽火狼藉的战场。

    巳时前是大军短暂修整用食的时间,郭信默默地用过午时,虽然砲机不算没完全没用,但还是比不上他预想中的效果。在他的预想中,连续不断的石弹重击,不说摧枯拉朽,起码也够掩护己方登上城头……但经过一上午的混战,汉军就连城头也没登上一处。

    身旁的韩训似乎也有些泄气,一边吃食一边咒骂道:“砲机效果有限,关键还是造的太少,今日之后我禀报官家,造他数十百架,日夜抛射不停,不信还拿不下这破城。”

    郭信闻言若有所思,上午看来石弹对城墙的损伤有限,但数十斤的重石,总能起到一定效果,以数量来累计质量倒未必不可……只是这样如若可行,倒也未必需要多造砲车来实现。

    他试着对韩训阐明自己所想:“不知若数台砲机同时击城墙于一点,是否有望破城?”

    韩训手中的碗一顿,粥水顺着胡子滴下去,却毫不在意地抓了一把胡子:“郭指挥说的法子兴许有用。”

    午时光景转瞬即逝,中军很快就传令准备下午的攻势。上午负责攻城的是郭信所在的奉国左厢,人马嘈杂场面太乱,郭信也没看见解晖和王进的身影,不过看上午的样子,恐怕左厢折损的士卒不在少数。

    这回轮到了奉国右厢负责主攻,郭信对右厢都指挥使王殷有所听闻,不过却并非因其勇猛善战,而是其素来以孝闻名。

    很快,中军的鼓点再次大作,砲机的石弹已经不多,郭信也指挥着军汉不断校正砲机角度,对准瓮城右面中段的位置一同齐射。

    城下激烈的场面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刻,砲机备用的石弹已经不多,正当郭信已经对砲机能够发挥更大作用已经不抱希望时,军汉们突然喊道:“崩了!”

    他连忙抬眼望去,果然看见被砲机连射不停的墙段,在城头位置已经崩裂了一小块缺口!

    身边的军汉们爆发出欢呼,郭信也充满期待地等着。缺口在石弹的接连重击之下,已经逐渐崩裂为明显的豁口,且出现一条从上至下的裂口。

    不知过了多久,令人激动的时刻终于来临,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裂口骤然张开,城墙轰然倒塌,滚滚烟尘腾跃而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一处,等到烟尘落地,显示出城墙的缺口,郭信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排整齐的牙齿突然缺了一颗。整个战场似乎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接着整个战场上的汉军都欢呼起来。

    很快,无数汉军都向那处缺口涌动,郭信甚至看到奉国右厢的大旗也从身边的大阵中直奔缺口而去。

    一旁的韩训激动得不能自已,含糊地念叨着:“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郭信转头,不远处那原本堆成小山的石弹,现在已经只剩下了数块。

第六十四章 英雄

    汉军从西城缺口攻入了城内,又在城内与守军展开了巷战。战斗持续了整个白天还未停止,直到夜幕降临,魏州城内已经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火光映亮了魏州,但在远方更广阔的天地间,仍是深邃的黑暗。

    韩训见大局已定,城破之后就带人回了内殿直等待后续之命。城外一片混乱,郭信差亲兵没找到自己的上峰解晖和王进二人,只好带着本部暂且回营。

    他当然也可以带人杀进城去清理叛军,只不过砲机在攻城中已经起到了关键作用,没必要再去跟别部兵马争功,何况谁也不能保证巷战有没有别的什么变故发生。郭信虽然不是谨小慎微的人,但在没必要的时候,他也不常会像代州时那样凭一腔热血往上冲。

    第二日,城内的火光在破晓前就已经熄灭,郭信也终于接到了来自解晖的传令,命他率部入城。

    郭信带着部下从西正门入城时,正看到一队汉军押着一支长长的队伍从城内出来。

    郭信在门外等候押送队伍通行,一边观察着这支队伍。只见被押者皆是披头散发,面目仓皇,甲胄上满是血污,在其中还混杂着为数不少的髡发契丹人,显然都是城内投降的叛军。

    郭信正在想刘知远会如何处置这些叛军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好马!”

    郭信转头看去,只见一员武将带着数骑亲兵勒马在路边,用马鞭指着自己胯下的宝马,又重复了一遍:“好一匹八宝麒麟!”

    郭信见这武将年纪已经不小,又有骑马的亲兵跟从,估计资历级别比自己高,便抱拳道:“将军好见识。”

    武将带人向郭信走来,目光不离郭信胯下,嘴巴仍在啧啧称奇,良久才抬起头来,质问道:“你们是哪部兵马,属何人麾下?”

    郭信答道:“奉国指挥使郭信,隶属左厢都虞侯王进麾下。”

    武将闻言眼睛顿时一亮:“你就是郭信?”

    “正是末将。”郭信从容应答,心中暗自奇怪,怎么感觉谁都知道自己,难道不知何时起自己已成为了军中名人?

    “原来是郭指挥,哈哈!”武将大笑一声,“昨日大军破得此城,可多亏了郭指挥。对了,本将是奉国右厢都虞侯刘词。”

    郭信也拱手向刘词一拜:“久闻刘都侯大名。”

    话虽如此,实际郭信却是昨天晚上才头次听说刘词的名字。奉国左右两厢虽然军号相同,但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统属关系,因而郭信和奉国右厢的将领们不太熟悉,除了厢都指挥使王殷外一个也不认识。

    至于昨晚听说刘词,完全是因昨日摧墙之后,奉国右厢都指挥使王殷和都虞侯刘词二人身先士卒,亲冒箭矢占下了入城的头功。据说王殷甚至在战阵中被流矢射中面颊,竟然折断口中箭簇继续奋战……俨然成为了此役中表现最耀眼的人物。

    传言十分耸人听闻,郭信也是半信半疑,但嘴上仍道:“昨日王厢使与刘都侯力战入城,真乃英雄也。”

    刘词听后果然十分受用,嘴角的胡子翘了起来:“要说英雄,王厢使确实当得……”

    这时刘词转头见押送的队伍已经悉数出城,便道:“和郭指挥相谈甚欢,无奈有正事在身,要押送这些直娘贼的玩意去西水门斩首,只好改日再与郭指挥畅谈。”

    以刘词的身份还无法处置决断叛军,因而将降军问斩就只能是出自于刘知远的旨意。郭信据此摸清楚了刘知远对魏州叛军的态度,心道那杜重威扰乱中原如此之久,这回总算迎来了其早就该有的结局。

    刘词带人远去后,郭信突然对郭朴问道:“你觉得王殷刘词算得上英雄?”

    郭朴不明所以:“意哥儿刚不还说了……”

    郭信却摇头道:“王殷刘词之类只能算是武夫的英勇,未必能算英雄。”

    “那意哥儿觉得谁是英雄?”

    郭信神情严肃:“我听闻城内有一个叫王敏的判官,因那杜贼执迷不悟,致使城内饿殍遍道,王敏便极力苦谏,恳请其归顺陛下,以救城内万民于饥馁。你不觉得,敢冒上位者之威压而为民请命者,远比冒战阵之险而为自身求功名富贵者,更当得起英雄二字?”

    郭朴若有所思,突然叫嚷道:“那若是能一边扶救黎民,一边建功立业,岂不就两全其美!”

    郭信微微叹息:“很多事做起来并没有那么轻巧。”

    郭信率部刚进城内,便有一股难言的恶臭扑鼻而来。郭信对这股恶臭并不陌生——这是腐肉混合着血腥所发出的气味。

    他掩着鼻子,城内道路的两边已经铺满了尸骸,其中既有披甲的武夫,更多的尸骸却是平民装扮……一具具尸骸就那样暴露在日光之下,连遮盖尸身草席都没有,而相同的景象在各条街道上都并无二样。

    不一会有一骑拍马寻了过来,郭信认出是王进身边的亲兵。亲兵很快就传达了郭信等人进城的任务——协助清理城中不计其数的军民尸首。

    于是郭信等人便开始忙活清理城内的这副惨象,说是清理,实际上也不过是将尸首随意地堆在板车上,拉出城外等待挖坑掩埋或集体焚烧罢了。

    ……

    当整个魏州城的局面彻底平定,时间也到了天福十二年的最后一个月份。

    战事结束之后,除去安抚百姓重建城市外,更重要的是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和对叛军贼众的处置。

    刘知远采纳建言,将魏州牙将百余人皆处死于西水门,又杀契丹幽州将校千余人,导致魏州城外的护城河水数日腥红不退。

    而杜重威一家也得到了应有的结局,刘知远亲自下诏言杜重威“负罪难逃,触犯天威”而将其车裂于市,其子弘璋、弘琏、弘璨亦被一律处斩,并将杜家赀财悉数分赏全军。整个杜家一门,只有杜重威之妻、先朝长公主石氏与高行周的幼女高氏得以幸免。

    不过比起杜家一门,郭信更关心的是战后封赏。按理说自己与韩训进献砲机,且砲机首日出战便奠定了破城之机,对自己有所封赏怎么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刘知远拟定的封赏名册一出,却让郭信与身边的人吃惊之余大失所望。魏州之战表现抢眼的几人中,王殷升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刘词被加检校太保,就连韩训也升了东西班承旨——唯独郭信既无升官也无加衔,只是象征性地得到了些锦袍金笋之类的赏赐。

    郭信意料之外,仔细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自己已是指挥使,再往上升就是都指挥使,而父亲郭威身为枢密院副主事,郭家族人郭荣和李重进又都已迈进了禁军中级武将行列,若再加上自己一个都指挥使,郭家在军中的势力就未免显得过于强大了。

    郭信暗自猜测着刘知远权力心术的同时,汉军也限于日益紧缺的粮秣,留下高行周为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后,开始陆续班师回朝。

第六十五章 闭上的门

    郭侗起了很早,穿上一件直缝宽衫,再往腰上系起一条皂色丝绦,又缓缓从塌边拿起那件锦袄。锦袄青色的缎面十分柔顺,郭侗那双略显干瘦的手在上面摩挲了许久,才将锦袄缓缓套在身上。

    锦袄对郭侗来说稍有些宽大,不过也能够稍许遮掩他病瘦的身材。郭侗仔细抹平身上的褶皱,将前襟多余的部分拽紧,直到整件锦袄都平整地服帖在身上。

    郭侗手上的动作十分轻缓,像是对待某样珍贵的事物。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件锦袍对他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他还记得那天是个阴晦的日子,自己在左卫大将军府上饮宴时咳嗽不止,刘承训竟亲自将身上的锦袄脱下赐予自己。

    ‘郭郎是国家良材,万要多加体谅’。郭侗甚至还记得刘承训说话时爽朗的语气和看向自己劝勉欣赏的目光。而在阴雨天向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在那一天竟真的再也未曾出现。

    郭侗痛恨自己病弱的身子。因为体弱的缘故,即使自己是家中长子,也得不到父亲郭威看重,在与郭家交往的武夫圈子中更是不受待见。他无数次听过仆人私下恶毒的低语,也无数次遭过同龄衙内的白眼,但他对此却偏偏无可辩驳,这世道不就是拳头大的才有理?

    郭侗不喜欢兄弟郭信也这个缘故。在他看来,郭信已经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健壮的身体、父亲的喜爱、军中的看重,且从郭信目前在军中的表现来看,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事!

    想到此,郭侗微微叹了口气,二弟身上寄托着全家人无数的希望,自己在家中不过有一个长子的名头罢了……

    因而对于刘承训的恩遇,郭侗既感到意外,又十分感激。只是正当他准备全心投靠将军府,侍奉殿下大有作为时,更意外的事却发生了——就在官家御驾出征不久,刚被任为东京留守的刘承训就突然病倒在了府中。

    郭侗今日也正是为此而出门的。他走出厢院,正要转过后庭的檐廊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两个窃窃私语的女声。

    郭侗悄悄靠过去,发现私语声来自两个正在洒扫庭院的女婢。他放慢脚步,试图离两个女婢再近些。不过他大也不必如此,他的脚步很轻,让人很难相信一个并不矮小的人竟会有这么轻的步子。不过这说不上是什么优点,也只有干偷听这种龌龊事上能有点作用。

    想到龌龊,郭侗的脸不经意有些微红,他时常自诩读遍圣人教化,若被人发现自己偷听,恐怕会大失颜面。但很快他就没空考虑这些,耳边两个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的声音,让他不得不竖耳细听。

    两个女婢一老一小,凑在一起说话:“听说了么?当今在朝廷管着钱粮的三司使王太傅,托人来与老郎君夫人商量,听说要把自家独女嫁到咱郭府来。”

    年轻的女婢连忙回问:“王太傅?你说那个王算子?我在外头听人说过,那王算子雁过拔***得农户卖儿卖女,很不得人心哩。”

    老婢继续拿出教导的口吻:“你懂什么!王算子在太原府时就是孔目,这回来了开封府还是官家计相,这么多年下来不知家中收聚了多少银钱!虚头名声能换几斤粟米?”

    年轻一个手下的扫把停了停:“那倒也是,这么说来大郎也不吃亏。”

    “嗐!甚么大郎,咱家大郎哪家娘子看得上!二郎那般勇武,又正在军中得势,王家女不选二郎会选大郎?”

    年轻的女婢干脆放下扫把,犟嘴道:“谁说大郎没人看上!我就看得上!”

    “就你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老婢促狭地笑起来,“你年纪小不懂,看那大郎的身子骨,以后可有你的空房日子要守。那滋味,啧啧……”

    廊柱后的郭侗已经听得满面赤红,羞愤交加。

    这帮下人口中真是什么都吐得出来!他真想要冲出去教训一番那两个卑贱的奴婢,但低头看看新换的锦袍,想到一会还要去将军府拜见殿下,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暗自安慰:这些贱人根本不配自己多置口舌。

    郭侗愤懑地离开郭府,两个婢女的谈话却在他脑海里缠绕不停。

    王计相!那是朝中何等权势的重臣,即便和父亲郭威的地位相比也不逞多让。若是能与王家联姻,不仅对郭家大有好处,更是能让本就愈发声名彰显的二弟郭信如虎添翼!

    但对郭侗来说,这并说不上是件好事。和王家的婚事要是能成,偌大的郭府里就岂不就剩下自己跟郭奉超那三个从弟还独身一人?到时二弟在府中的身份自然无与伦比,而自己这所谓的长子也只会更加受所有人的轻视……

    心里想着乱麻般的心事,郭侗转眼已经到了左卫上将军府。

    官家的三个儿子包括养子刘承赟都还未封王,却都已经开府,分别作左右大、上将军。不过刘知远出征,留任皇长子刘承训权知东京留守监国,无疑已经显明皇长子刘承训是官家心目中倾向的继承人。

    自己与殿下虽然都是家中大郎,却是完全不同的待遇。郭侗很快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发笑,刘家乃是天潢贵胄,岂是自己能比?

    郭侗深吸一口气,上前敲开将军府侧门,还未等他向门房递上名帖,门房抢先开口道:“殿下贵体有恙,谁也不见,郎君请回罢。”

    说罢侧门便紧紧合上了。

    郭侗皱眉,他上次来听到的便是这句话,于是又不甘心地敲起门来。

    好不容易朱门才再度轻启,郭侗忙拱手道:“我是西上阁门使郭侗,殿下认识我的。”

    门房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是说了?莫说甚门使,就算是当朝枢密使来了,也见不到殿下。”

    门房正要关门,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抬头一看,才发现门板正被一只干瘦的手死死掰住。

    郭侗不动声色地掏出钱袋塞在门房手中:“那起码告知,殿下贵体可有好转?”

    门房微微一愣,颠了颠钱袋,很快收进袖中,又伸出头左右顾了一番,才对郭侗悄悄耳语道:“后府把守严密,根本传不出话来……不过最近几夜医者方士之类频繁在此出入,不过不论宫中御医还是游方僧道,出府时都板着脸。”

    郭侗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黑:“阁下意思是说?”

    门房瞪大眼睛:“我什么也没说!”

    说罢,朱红的侧门便砰的一声,在郭侗面前闭上了。

第六十六章 锦袍

    郭侗郁闷地离开将军府,正要返身回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可是郭家大郎?”

    郭侗转身,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汉子。

    郭侗对汉子狐疑地点点头:“敢问阁下是?”

    汉子连忙摆手:“不敢当,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跑腿,既是郭阁门使,我家主人在将军府有请。”

    郭侗闻言更加疑惑,自己刚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去,怎么这又有请自己?

    汉子看出郭侗的疑惑,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是左卫大将军。”

    郭侗大感意外:“二皇子殿下?”

    汉子点头,往街对面一指,只见那边已停了一架马车。汉子又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阁门使请随小人来。”

    郭侗并未抬脚,而是谨慎地问了一句:“不知二皇子殿下找我何事?”

    汉子手上请的动作不变:“小人只是奴仆,具体甚事阁门使与殿下见过自会知晓。”

    见汉子语气中暗含不由分说的意味,请自己的又是刘承祐,郭侗也不好推辞,只好跟着汉子上了那驾停在街边的马车。

    马车并不宽敞,抬帘进车后,郭侗才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见他进来,便坐着向他拱手:“郭家大郎,幸会!”

    郭侗这时才看清车内坐着的竟不是别人,正是李皇后家的幼弟,前阵刚叙迁了掌管宫城锁钥的武德使李业。

    郭侗自然听说过兄弟郭信和李业的过节,但此时见李业脸上并无敌意,反而亲切地拍拍旁边座次示意他坐下,郭侗便也不再多想,挨坐在李业身侧。

    李业抬手拍了拍车壁,马车很快便开动起来。

    郭侗正想询问刘承祐找自己有何事,不想李业却先主动搭话道:“最近禁军在魏州破了杜贼,听闻尊府家二郎破城有功,被官家亲赐了锦袍,阁门使可有知晓?”

    还不等郭侗回答,李业就紧跟着道:“前番出猎时,大殿下亦赞其有射虎之勇,只可惜我与二皇子归来已晚,未能一睹那郭二郎的风采。”

    “我家二郎确实勇武。”郭侗虽不喜欢郭信,但不论怎么说郭信都是自己兄弟,在外人李业面前仍要对其话表示赞同。

    李业继续道:“久闻郭家二子一文一武,既然二郎都如此,想必阁门使身为其兄,更该有过人的本事。”

    郭侗很少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夸奖,更不必说将自己与二弟郭信相比,因而对李业的话十分受用,但嘴上仍谦虚道:“不敢当,武德使谬赞了。”

    “怎是谬赞?”李业的语气十分夸张,“实不相瞒,二殿下对阁门使倾心已久,早就有意请阁门使前去相叙。”

    郭侗笑着拱了拱手:“二殿下高看我了。”

    李业见郭侗面上露出喜色,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撇,转而深深叹了口气:“不过文武有别,郭二郎风头甚紧,想必却是在府中埋没了阁门使的文才。”

    郭侗一愣,险些就要抱着李业的手大喊一声知己,但他还是强压下激动的心情:“谈不上埋没,朝廷用人之际,我与二郎都不过奋力报君罢了。”

    “虽是这样一说……”李业眼睛转了转,“阁门使可知我为何有此一言?”

    郭侗微微摇头,李业便凑着低声耳语道:“我久伴二殿下身侧,自然知晓许多内情。大殿下看重武夫,二殿下亲近文人,两位殿下明面修好,私底下可未必如此。阁门使与那郭信难道不是如此?”

    “武德使慎言!”郭侗连忙皱眉打断李业的话,心中已经十分不快,刚才对李业升起的好感也顿时烟消云散。“皇室内情如何,岂是你我可以言说?至于自家内事,不劳武德使费心。”

    李业闻言一愣,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故作一笑了事。

    马车很快就到了刘承祐的左卫大将军府,李业直接引着郭侗入内拜见刘承祐。

    不知是否因为李业的缘故,郭侗很快就在偏殿得到了刘承祐的接见。不过他已经失去了起初的惊讶与激动。一方面他自认还是大皇子刘承训的人,一方面刚才马车上李业的话也让他打起了戒心。

    偏殿之内,李业刚向刘承祐引荐之后,刘承祐便也如马车上的李业一般笑着与郭侗谈论衙署事务,言语中透露出十足的亲近意味。

    郭侗反应再慢,此时也意识到了刘承祐与李业二人对自己的有意拉拢。

    许久,刘承祐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郭侗的身上开口道:“阁门使身上穿的锦袍为何如此眼熟?”

    “回过殿下,此锦袍正是大殿下赐臣之物。”

    郭侗的语气中不失骄傲,一直亲热有加的刘承祐脸上笑意却是一凝。

    郭侗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心中十分莫名:李业所说两位殿下暗自不和,难道确有其事?

    刘承祐仿佛对郭侗突然失去了兴趣,草草说了两句便找了由头带着李业返身离去,只叫仆人送郭侗出府。

    出府之后,郭侗越想越觉得今日这事说不上的奇怪:李业怎知自己今日会去拜见刘承训?若是有意为之,在刘承训病危之际,先前从未交往过的刘承祐对自己‘倾心已久’也未免太过突然。

    ……

    郭信随大军回到开封府时,时间才不过十二月中旬。

    大军班师的速度比出征时还要快,盖因大军到达韦城时,从开封府突然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刚做了两个月东京留守,甚至还未来得及封王的皇长子刘承训,在开封府突然病逝了!

    刘知远一边追封刘承训为魏王,一边敕令全军急行,这才让禁军赶在年关前回到了开封府。

    刘承训的死如何也是一件叫人瞩目的大事。而相比为刘承训早夭惋惜的军中众将,郭信意外之余,感受更多的却是来自未来的焦虑与压力。

    中原的局面随着杜重威的败亡似乎已经得以安稳,自己眼下却还只是禁军一介指挥使,若没有战事得以升迁,仅靠手下五百个军汉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郭威郭荣等家人甚至还一心想着报答君恩——郭信可不觉得直接告诉家人们自家之后要被未来的大汉皇帝杀掉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那个与李业之流厮混在一起的刘承祐,似乎很快就要上台了……

    郭信在营中安顿过后,第二日才回到家中。大军出征两月有余,郭信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散发一股酸臭,眼下只想快点回房好好地洗沐一番。

    玉娘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忙为他更衣准备沐浴。

    “这回出征是空跑一遭,什么也没得来。”

    “战阵那般凶险,只要能安全回来就好。”玉娘微嗔,“郭郎现已过上无数人羡慕的日子,再多的功名富贵,真有那么重要?”

    郭信欲言又止,将想要出口的话又咽进了肚子。即便是最亲近的人,许多事说出来也只会徒增困扰而于事无益,自己憋着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呀!”玉娘突然娇呼一声,捧着郭信刚带回来的木匣:“郭郎真是,这般珍贵的缎子也随意放置。”

    “官家赏的,”郭信随口应答,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一件锦袍。”

第六十七章 锦袍(二)

    郭信久违地从软榻上清醒,望着头顶的房梁,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东京的家中。

    臂弯内还沉睡着小娘软玉般的娇躯,郭信抽出手坐起身来,感觉脚趾勾上了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件锦袍,不知昨晚何时被他踢在了脚底。

    郭信看着那已经敞开几个口子的锦袍,心中暗自好笑:要是被旁人得知官家的赏赐被他当做夜间交欢的玩物,不知该怎么想。

    郭信起榻独自找了件常服穿上,软榻上的小娘也幽幽醒了过来,举目环顾一圈,在榻上找见了那件已经破掉的锦袍,于是只好用锦袍勉强遮掩住春光,下塌帮郭信收拾。

    锦袍对玉娘的身材来说太过宽大,稍不注意便会从肩上滑落,只好不断用手去提。

    郭信看着玉娘的样子觉得好笑,打趣道:“那锦袍可是官家所赐,玉娘穿上太失礼了。”

    玉娘闻言顿时白来一眼:“郭郎还记得这是官家所赐?竟用来做那般羞人的事。”说着玉娘上前为郭信整理好衣襟:“郭郎的心可真大,这锦袍不知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郭信伸开双臂,任由玉娘为自己整理:“他们看重的不是锦袍,而是这锦袍上所代表的恩眷。”

    “那郭郎就不看重官家的恩眷?”

    “说到底也不过一件衣服罢了。既然有人愿意把这锦袍供起来,便也有我这样只把他当做寻常的物什,关键只在于自己怎么看。”郭信微微沉吟,“别人的施舍并不可靠,我更看重自己的东西。”

    郭信出门时,玉娘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郭信稍稍一想便知道玉娘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最近传言王章要把独女嫁给自己罢了。不过这确实不是传言,毕竟王进已经找自己透露过了王家的意向。

    此时皇权衰落,藩镇节帅、朝中权臣为了自家的权势富贵能够长久,彼此间依靠联姻交好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不过郭信对与王家联姻一事没什么兴趣,一方面,他还没法接受与一个连面都未见过的女子莫名其妙地结成夫妻。

    而另一方面,王章虽然贵为三司使,但手下没有一人半马,又与苏逢吉等文臣相厌,未必能为郭家带来太大的好处,反而会将本在文武两派之间都比较投缘的郭威逼向王章杨邠的一派。

    只是郭信也知道这事主要还取决于父亲郭威的意思,自己现在没法对玉娘做出什么保证,只好装作没看出小娘脸上的纠结,转身出门而去。

    ……

    十二月的三九天,东京城内数条运河的冰层已经逐渐变厚,依托河道而繁荣的商贸也不复热火朝天的景象。

    但在城内大大小小的市集与街道上,熙攘如织的行人与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的声音,却比往日更加喧嚣而热闹。不论是深居于朱门内的贵家富户,还是拥挤在街巷间的寻常百姓,都在准备迎来新朝建立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横行已久的契丹铁骑北去,中原各镇重新归于安定,但就在这样一个本该上下同庆的光景上,皇长子刘承训的骤然病逝,却为刘家王朝的未来隐约蒙上了一层阴霾。

    郭府上下此时同样笼罩在一片暧昧不明的气氛中,禁军那边已经放了差假,郭信除过每逢十日要去点卯外,便很少有多余的事需要他操心。

    在此时当一个武夫确实是很吸引人的活计,除去偶尔需要披挂上阵、随军出征的日子比较艰苦外,平常的大多日子里都十分轻松,即便有仗打,打完也会有一笔非常优厚的赏赐——前提是能活着回来。

    郭信从军营点完卯回家,却在门房遇到了郑谆。不过他对郑谆出现在此处丝毫不觉得奇怪,郑谆他爹郑仁诲已经来了东京,郭威似乎有意举荐郑仁诲在枢密院任职,两家的关系也一如既往的亲近。

    “意哥儿。”郑谆见到郭信就连忙招呼,似乎一直在门房等着自己。

    郭信抱拳迎了上去:“许久不见,郑郎怎么有空来我这?”他知道郑谆现在是吏部员外郎,这段日子确实应该事务繁忙。

    郑谆笑了笑:“知道意哥儿眼下正是春风得意,顾不上我等旧友,故而只好亲自登门拜访。”

    郭信一边请郑谆入内,一边摆手道:“得意算不上,这回出征就是空手而归。”

    郑谆闻言苦笑道:“意哥儿这升迁之速已经不慢,若每逢战事都能立功受封,不出几年不得去侍卫司抢了史德珫他爹饭碗?”

    郭信大笑,郑谆说的他自然明白,只是他并非贪心,实在是想要抓住兵权以安身立命罢了,只不过心中的话却无法向郑谆言明。

    郭信引郑谆步入一处偏堂,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好在眼下中原初定,想要战功也没处去寻了。”

    郑谆却摇摇头:“这两月意哥儿随军在外有所不知,关中那边的消息,蜀主正在调兵遣将,似有北上进犯之意。而眼下晋昌军节度使赵匡赞、凤祥节度使侯益,亦是听说准备向蜀主献表,准备归降蜀地。”

    “有这回事?”郭信十分惊讶,他对关中那边的情况了解不多,只知道眼下朝廷还未完全掌握关中的势力,赖于刘知远即位后怀柔藩镇的政策,关中许多藩镇节度使都是先朝,甚至是契丹主时任命的,凤翔和晋昌两镇似乎都是如此。

    至于蜀国那边,郭信知道此时蜀国的国主正是有名的奢侈皇帝孟昶……前番契丹北去,何重建等人挟秦州等地归降蜀国,蜀主也曾派兵出散关北上经略关中,但还未拿下几州,出兵更慢的刘知远却已经进入东京,正式统领了中原故地。

    故而郭信推测,蜀国那边估计不太能打,不然趁着数月前的混乱,怎么也该有番作为才是。

第六十八章 亲事与战事

    送走郑谆,约定好改日与史德珫三人再聚后,郭信在偏堂里又坐了半晌,思虑着与蜀国可能爆发的战事,以及自家与王家的亲事。

    四下里寂静无人,堂外也没有半点声响。郭信静坐着,视线落在堂外院中那株孤零零的树上。孤树枝头的繁叶早已落尽,因而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郭信觉得有些像杨树,又觉得孤树没有那么高大。

    堂外连一丝风也没有,包括孤树在内的一切都仿佛处于静止,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难以捉摸。郭信突然感到十分的孤独。每当这种时候,郭信就会觉得自家的几口人对于偌大的郭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毫无缘由地,郭信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舍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悄悄地离开东京。

    天地如此广阔,而世道又这般混乱,他若真想抛弃所有一走了之,实在是太过简单。他可以带上自己积攒下来的饷钱,去南唐,或者去更遥远的蜀国,这些地方都要比中原太平得多,且按历史大抵也不会遭遇过于惨烈的兵祸。

    而且他相信,不论是凭借自己的力气开垦几亩薄田,还是做些别的勾当营生,饿死恐怕不太容易。兴许还能讨一个勤快能干的农户婆娘,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平淡地渡过余生,而不用担心来自命运的压力,更不用在战阵上出生入死……

    从徜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郭信迅速甩去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或许还有很多退路,但郭府上的其他人,张氏、刘氏,还有那三个小从弟可没有任何退路与出处可言。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单属于自己,而是早已和许多人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但最重要的,他还不甘于就这样放弃心中未竟的理想:尽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个混乱的世道。

    ……

    郭威回到郭府时已经接近亥时。不过他并非是从枢密院上值回来,而是刚在大内答过了官家的奏对,与杨邠等人一同参与机宜后直接出宫归家。

    回到郭府,郭威便直接走入后府,他在入宫前就预料到此番奏对不会太早出来,因而早早先差人回家预备了额外的晚食。

    郭威的面孔与往日相比异常冷峻,奴婢们上过热好的饭菜后便默默退在一旁,郭威也不以为意,独自闷声用食。

    即便是在用食时,郭威的眉头也未有半刻放松,而是仍在思虑着不久前面圣时刘知远对蜀主的愤怒。

    包括郭威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朝廷此番平定杜重威,足以震慑地方藩镇的宵小之辈不敢生事。

    但没想到麻烦的事却接踵而来,首先是朝廷已经确定凤翔、晋昌两镇已经归降蜀国,准备和蜀兵联合侵犯关中。这事其实在先前已经有所征兆,郭威也向刘知远与杨邠等人言及过此事,但谁也没想到蜀国这次决议出兵如此迅速,十月时凤翔节度使侯益还在与蜀国眉来眼去,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两月,蜀军竟然已经开出散关了!

    而且距邻近州县上报,蜀军似乎来势不小,起码有数万人之多。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无疑让郭威等人感觉十分头疼。眼下新朝草创,各项用度紧缺,民间凋敝困苦,又还未彻底掌控治下地盘,努力维持本就不易,若再被拖入连连不断的战事,谁也没法保证汉朝还能继续维持多久。

    好在关中那地方离东京十分遥远,加上朝廷刻意封锁,蜀国动兵的消息此时还未传开,但等到出动禁军向西开拔,任谁也能看出西边爆发了新的战事。

    不过关中的战事虽然紧要,实际上却不是郭威最关注的。朝廷本就没有完全掌控关中,基本盘还在河东河南,就算关中再乱,也不会动摇新朝的根本。何况他也不相信向来孱弱的蜀军能一举占据了关中。

    但另一件事——刘承训的早亡,在郭威看来却远比与蜀国的战事更加重要。

    正当郭威陷入沉思时,外间突然仆人进来禀报,言二郎郭信欲进来求见。

    郭威听到二子郭信的名字,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有所舒展,毫不迟疑地叫仆人引进。

    “孩儿见过父亲。”

    官家最优秀出色的儿子已经早亡,但自家二郎的身姿却越发挺拔,并越发与自己年轻时相像了。看着不远外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儿子,郭威沉重的心情不自觉地从血脉亲情中得到了某种慰藉。

    想到这,郭威少有地展现出自己温情的一面:“这么晚了,二郎怎还未睡?”

    “孩儿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父亲。”郭信看向郭威的眼神十分真挚,“不过孩儿也知父亲在朝中事务繁忙,如此日日晚归,实属辛苦,还望父亲保重身体为上。今日已晚,孩儿改日再来请教不迟。”

    郭威闻言心下更怀感喟,嘴上仍道:“有事便说,我家二郎何时做过女儿态。”

    郭信也不多说闲话,直言道:“孩儿听闻,关中几镇受官家施恩怀远,竟不知怀恩报德,反而妄图联兵蜀地与朝廷相对,实在令人气愤至极。”

    郭威在权力场中摸爬数十年,自有一套识人的本领,见到郭信的表情稍显有些踟蹰,也好奇地放下碗筷,静静等着郭信说下去。

    郭信见郭威无言,似乎思虑了片刻才抬起头来,抱拳道:“孩儿意欲跟同出征,以解朝廷之忧,还望父亲成全。”

    郭信的目光中充满了炽烈的渴望,让郭威一瞬间竟有些失神。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大皇子刘承训。或许官家许多时候看那刘承训,便是现在自己看二郎一样的感觉罢……

    郭威陷入了沉思,郭信则站在一旁等待着答复,屋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静。

    “可惜。”许久,郭威还是摇头,“此番用兵官家已有决议,令王景崇、齐藏珍率领禁军三千人赶赴关中。”

    郭信面上十分失望,却不知郭威是有意如此拒绝他。要知道刘知远今晚才向郭威等人垂问解决关中战事的方略,决议由王、齐二人统帅出征禁军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刚刚拟定的事。

    而郭威这么做的理由十分简单:郭信如今在军中已经扎稳了脚跟,只待慢慢熬过资历,就能在自己的助力下不断往上升,何必还要冒出征的风险?何况眼下禁军调拨不了多少人马,蜀军若真决心吃下关中,恐怕又是一场恶仗。他可不愿意让郭信也随着刘承训而去,更不必说他已经见过了官家对失去儿子万分悲恸的心情……

    见郭信似乎这就有意告辞离去,郭威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不舍。他想起了前几日王章偶然对自己提起的话题,于是用征询的语气笑着道:“王太傅家中有一独女,几番与我说过了结亲之意,二郎是什么意思?”

    郭信明显一愣,似乎没想到郭威主动提起这事:“孩儿现在无意……”

    还不等郭信说完,郭威便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话,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家二郎配得上更好的。”

    郭信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郭威已经重新端起了碗筷:“至于那王家女,便许配给你兄长。”

第六十九章 玉镯

    东京城的新年过去不久,北城的禁军军营中便开出一队队匆忙行进的队伍。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关西蜀国的进犯,但朝廷对外仍宣称是回鹘进贡之路被党项所阻,故而援兵应接。

    新年的第一场雪刚刚落定,郭府的大门便敞开着,等待迎接今年到访的第一位贵客。

    郭府的大门很少有这样大开的机会,盖因郭威与朝中重臣很少在私下间交往,而那些比郭威身份地位更低的,则大都只能走两侧的角门。

    此时的郭信就站在郭威与两位兄长郭荣、郭侗身后,身边还有郭守筠三兄弟及妹夫张永德,小舅杨廷璋,几乎是郭家所有的男丁都一同在前院等候那位客人的到来。

    尊贵的客人自然是指当朝三司使,检校太傅王章与他的独女。而王章此来的目的也很简单——与郭威商议两家结亲事宜,顺便也让王家女在郭家人面前提前露面。

    不过郭信毫无压力地站在人群之中,心态已经十分放松。毕竟与王家结亲的不是他,而是兄长郭侗。

    王家的车驾本在巳时初就该到了,但郭信等人在前院等过许久,仍迟迟不见王章的身影。这让郭信想起解晖来,每次奉国左厢点卯或是议事时,解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人。这帮人都喜欢借此显示自己的重要么?

    但郭信想想也就随即释然,毕竟是嫁自家独女,动些小心思让女儿在夫家更受重视也无可厚非。

    王章还未到,敞开的大门像是一张等待哺育的空口。郭信不太是个能静下心等待的人,目光很快就开始在前院四周游离。头顶的天空十分晴朗,院内的积雪也早被奴仆们扫出道来。

    郭信回顾左右,领头的郭威气定神闲地负手站着,抬头不知在沉思什么,郭侗则双手缩在袖中,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他又低头看到身旁定哥儿的脸颊被冻得有些发红,便脱下身上的短袄披在定哥儿的身上。

    “谢过二从兄。”定哥儿也不推辞,抬头悄悄地道了声谢。

    郭信点头当做回应,他穿的也不算多,但北方的冬季空气干燥,像他这样火气正旺的年纪,穿得太多反而容易感到燥热。

    就在郭信等得无趣时,被放在街角望风的郭朴突然从门外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跑得太快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太傅车驾到了!”

    郭威当即大步朝门外走去,郭信也连忙跟着众人紧随其后。

    到了府外,果然看到两辆毡蓬的马车缓缓从街尾驶来。郭信见状觉得好奇,传言王章掌握河东度支十余年,家中赀财万贯,但光看这车驾倒十分朴素,仔细观察甚至还有些陈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郭府的门口,从前面马车中很快就钻出一个人影,果然就是郭信此前在魏州大营见到的那个干瘦老头。

    王章脸上堆着笑,钻出毡帘,还未下车便站在车辕上朝郭威拱手:“王某来迟,还望郭枢密勿怪!”

    郭威回礼罢,便推出身边的郭侗向王章介绍:“此是我家大郎。”

    郭侗十分恭敬地朝王章作了一揖:“王太傅掌握朝廷财计,声名享誉朝野,晚辈钦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

    “好,好。”王章打量着郭侗,笑着点点头,全是应承了郭侗的话。

    郭信见状,心道自己兄长对这门亲事估计很满意,但看样子王章对这未来的女婿可不怎么热情。

    郭威又对王章介绍了郭荣,之后便轮到郭信。

    郭信还记得王章在魏州帮自己说话的事,因而对其存有两分好感,于是拜了一声:“见过王太傅。”

    王章捋着胡子,看向郭信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看来郭指挥还记得我。”

    郭信闻言微微一愣,听出王章的话里似乎蕴含着别的意味,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讪讪一笑。

    好在王章也无意让他尴尬,很快便拍手喊道:“我女欲待到何时?”

    众人一听,顿时都将目光集中在后面的马车上。郭信注意到郭侗眼睛紧紧盯着车帘,一副屏息凝神的紧张样子,既感到好笑,又为郭侗可怜了一把:男女定亲之后才能得以相见,真无异于一场赌博。

    在众人视线的关注下,马车的车帘很快一抖,却先是从中探出一只手来,扶在了车下等候已久的侍女臂上。

    那只手十分匀称,虽不如玉娘的白,却同样算不上普通,看一眼便知是长期养尊处优才能够娇养出来的一只手。而随着车内人手臂继续伸出,手腕上一双洁白不菲的玉镯也显露出来。

    郭信见状便觉得自己推测的应该不错,王家只是藏富罢了。

    王家女吊足了众人胃口,车帘才被另一只手缓缓撩起,终于得见车内的主人。

    那双手给郭信卖尽关子,让郭信本以为车内是如何一个娇羞漂亮的小娘,此时见到出来的王氏难免有些失望。

    王氏的身材似乎有些微胖,说好听点或许算是丰腴,宽大的衣裙也难掩其粗壮的腰膀。郭信扭头看了一眼郭侗,倒没从郭侗脸上看出失望的神色,看样子反而对王氏很满意。

    郭信忍不住往那方面想,就凭自己兄长那孱弱的身子骨,做那事时真不会被王氏压垮?

    好在王氏的面孔还算方正,尤其鼻子宽长,没有遗传王章干瘪的瘦脸。尤其令郭信注意的是王氏的一双眼睛非常有神,却不是那种普通市侩的目光,而更像是带有欲望的精明,让郭信首次见面便对这位大嫂感到印象不佳。

    “此乃我家女子。”王章的话把郭信的思绪拉了回来。

    王氏也走到众人面前,款款行了一礼:“妾身见过郭枢密,见过诸位郎君。”

    “王太傅是有福之人,生养了如此慧秀的女儿。”郭威也免不得客气。

    “此女我自幼常加教导,自然不是那些俗粉可比。”王章倒是全然不客气,大笑道:“何况家中独女,怎能不费心力?”

    一唱一和罢,郭威便引王章二人入内:“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太傅随我来。”

    “郭枢密客气。”

    众人陆续进入郭府,郭信落在后面,悄悄打量着走在前面的王氏。只见王氏漫步跟在王章身后,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过郭侗很快就凑了上去,似乎已经与王氏开始攀谈。

    郭信见状摇头:自家兄长如此心急,恐怕轻易就要被王氏吃定。

第七十章 无礼的妇人

    郭威很快与王章联袂步入正堂,众人也入内作陪。

    当朝枢密使和三司使,两人寒暄几句后便偏离了刚开始谈亲的话题,说起了朝廷向关西用兵的方略。

    “……朝廷禁军既出,赵匡赞、侯益均已奉表归顺入朝,而蜀人素不经战,其将帅亦不闻名,自然不难破除。关键在于朝廷日后如何处置关西之地,若再置藩帅,则难免地远难控,他日再生兵祸。”郭威身为枢密使,对朝廷用兵的情况十分了然。

    王章端起茶盏,捏起盖子吹了吹,缓缓道:“关中那地方早已成为一片废墟,乃是鸡肋之地,何况自唐时起供养关中便是天下重负,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正当整顿输税财计之政,如何得来钱粮供养关中?若不置藩帅,蜀地连年侵攻,单靠禁军入秦川守御,朝廷府库久之也势必难以充盈,不是长久之计。”

    郭威听罢沉吟不已,郭信坐在一旁也听得若有所思。郭威与王章站在自身职位上作考虑,一时很难说二人谁对谁错。

    短暂的沉默中,一声慵懒撒娇的声音突然传来:“郭枢密与阿父说的是家国要事,却教我等小辈无趣哩。”

    如此失礼的话自家儿郎没人敢说,且堂内只有一个妇人,郭信抬头看去,正是自己的准嫂子王氏。似乎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王氏还掩嘴打了个哈欠,看上去似乎真是困倦极了。

    “不得无礼。”王章扭头对王氏训斥了一声,又朝郭威拱手:“家中就这一个独女,打小娇养惯了,郭枢密勿怪。”

    郭威的脸上看不出态度,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作罢。郭信觉得郭威应该不太高兴,又不禁好奇地打量坐在对面的王氏,这妇人头回来自家就如此不敬?

    然而不知是否巧合,王氏这时刚好偏过头来,和郭信的目光碰到了一处。王氏嘴角微翘,眼神也毫无避让之意,郭信一怔,不动声色地避开王氏的视线。

    这时身为大哥的郭荣提议道:“既然王家娘子觉得无趣,不如让大郎领娘子去后院赏雪。”

    郭威当即道:“这样也好。”

    见王章也微微颔首,郭侗顿时微红着脸,向王氏躬身道:“还请娘子随我来。”

    王氏也不拒绝,起身向郭威作了一礼,便跟在郭侗后脚走出堂外。

    郭威与王章二人又交谈了许久,直到午时临近,郭威便欲要留王章在府上用饭。王章没有推辞,于是众人又移步后面用宴的广厅。只有郭守筠三兄弟年纪太小,上不了厅堂,只好由郭信先送其回后府。

    郭信将三个小弟送回张氏那里时,大嫂刘氏也在。

    张氏自然十分急切地向郭信打听:“王家女来了?意哥儿见了没有?”

    郭信笑道:“见了的,此时估计正和兄长在后院赏雪。”却有意没提王氏在堂上的无礼之举。

    张氏与刘氏对视一眼,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抿嘴笑道:“大郎倒是心急,看样子这事有着落了。”

    “瞧夫人说的,能嫁进郭家,本就是那王家女的福分。”刘氏说着,又转头看向郭信:“意哥儿眼下可也不小,就没有中意的哪家小娘?”

    张氏也跟着语重心长地对郭信道:“你大嫂说的对,意哥儿是该到了成家的年纪,那玉娘虽然不错,但毕竟出身……不太合适。”

    郭信听后干笑道:“哪有母亲说的那般轻巧,且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还需要长久计议。”

    却没想到张氏在这个话题上异常地执着:“婚姻之事但凭父母,若有良配就该早日择取,怎可从长计议?待你兄长的事办妥,我便为意哥儿物色大家娘子,也好早日让咱家人丁兴旺。别的不说,前几日我还听闻官家的兄弟,慕容太保家中就尚有一个幼女未曾出嫁,若是意哥儿有意,我便跟你阿父提提。”

    郭信愕然,慕容彦超那个糙汉的女儿?他忍不住脑补出一个黑面麻脸的妇人。

    于是连忙请辞道:“父亲还在前面等候,孩儿不好在此久留,先向母亲告退。”

    从张氏处脱出身来,郭信穿过一道月门,在通向前府的廊道上迎面碰见了从花园方向走来的郭侗和王氏。

    王氏走在前面,不知何时身上披了件枣红的披风,手中还抱着一个手炉,而郭侗则正兴致盎然地跟在王氏身侧,再后面是两个王氏的贴身婢女。

    “巧了,意哥儿!”郭侗见了郭信,连忙招呼他,向停下步子的王氏介绍道:“这是我家二郎,娘子日后熟悉了,也叫他意哥儿就是。”

    “你就是郭二郎?”王氏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之前阿父时常跟我提到,郭家有个年轻俊朗的二郎,在军中多有战功,还射杀了一只大虫,连先前故去的魏王殿下也对其赞誉有加,今日却是终于得见了……二郎真的射了一只虎?”

    “军中勇猛善战的儿郎不计其数,至于那日射虎也不过侥幸而已,魏王之赞实在令我愧不敢当。”郭信抱了一拳,他对王氏抱着戒心,因而并不打算与她多言。

    一旁的郭侗连忙插话道:“要说魏王殿下,我先前伴在殿下身侧时……”

    不等郭侗说完,王氏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双目仍不离开郭信:“阿父为二郎说了不少好话,谁知道……”

    王氏话说一半,但后面的已不必出口。郭信侧目向郭侗看去,果然见郭侗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诡异。

    郭信更是不太高兴,眼前这妇人嘴上实在无礼,先是当众打断郭威与王章议事,现在又有意无意地挑拨自己兄弟关系……这妇人到底什么心思?

    于是郭信干脆直接冷冷地提醒:“娘子慎言!”

    王氏一愣,笑意也顿在脸上,在郭信眼中显得十分虚假做作。

    郭侗脸色复杂的瞥了一眼郭信,窜前一步走在前面:“二弟自小顽劣,娘子多多涵量。想必父亲与王计相已在等候,咱还是快些回去罢。”

    王氏将双手间的手炉递给婢女,口中低吟道:“太冷的天,这物什也没用了。”

    等郭侗一行人走过一段距离,郭信才抬步跟了上去。

第七十一章 不干净的钱

    正月初九,刘知远改名刘暠,同时不再亲自上朝,要事只令杨邠、苏逢吉等人入宫在御前问询决断,同时立次子左卫大将军刘承祐为周王,大内都点检,加同平章事。

    种种迹象似乎都表明刘知远在为身后之事做提前的准备。郭信最近在军中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传言刘知远自刘承训死后便悲极而病,不过刘知远本就年岁不小,更不必说早年留下的一身隐疾,郭信知道刘知远殒命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还要看会具体拖到何时罢了。

    郭信推测郭威和王章如此急切联姻,也是出于刘知远那边的缘故。刘知远病重不闻外事,此时无心也无力来顾及两家重臣的联姻,郭侗与王氏及早完婚,两家亦可以免去幼主继位初就私下盘结,引起新君猜忌的顾虑。

    但这自然是旁人才会有的构想,只有郭信自己知道,不论自家怎么做,未来的刘承祐都不会对自家放心……

    正月的上元节过后不久,郭府里便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郭信在前院走动着,看见许许多多奴仆侍女进进出出,在那里张贴剪纸桃符、带人从府外一辆辆马车上卸下东西搬进府内。

    这时他瞧见郭朴也站在门边,正指挥着一群汉子将许多箱子抬进门来。

    那些抬箱的汉子们看上去十分吃力,一看便知道箱子不轻,里面装的恐怕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郭信上前问郭朴:“哪来这么多物件?”

    郭朴回道:“都是从王家运来的,这些人也是王家派来的。王太傅说咱府上人少,伺候夫人和王家娘子的人都不够,便送了些奴婢过来。”说着郭朴又随手一指门外:“外头还有许多呢。”

    “哦……”郭信点点头。郭王两家的感情在年后迅速升温,郭侗和王氏已经定下了婚期,估计现在便是正在为月底的婚事做布置。

    郭信看了半天,从王家带来的还有许多器物用具之类的物事,已经堆满了前院的角落,忙进忙出搬运东西的人们却仍陆续不绝。郭信见状暗道:王家果然很有钱,连嫁女儿都是一车一车地往来搬,不过这些钱干不干净就是另一回事了。

    郭信继续在府上走动,感觉周围的人好像都很忙碌,只有他一个人比较闲。

    这阵子郭信感觉烦躁不安,不仅因为朝局将要发生的变化,也因为郭侗临近的婚期提醒他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他早就知道此时婚嫁要听从父母之命,无论谁也无法例外。不过郭信虽然不打算挑战现有的规矩,但还是想要在这事上有些选择的余地。

    郭信估摸着快到午时了,便去马厩牵马准备出门,去赴与郑谆和史德珫约好的饭局。

    他要去的是合乐楼,正是之前请章承化、王元茂二人吃酒时的那家酒楼。合乐楼的菜食还算合他胃口,关键是紧傍汴河,风景较好。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一旦有了比较合适的选择,便懒得再花费心力去探索新的选择。

    到了合乐楼,郑谆已经早早在内等候了。郭信还是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不过这时节的汴河两岸已经没有封冻前那般繁华,窗外的景致比起上回来萧瑟了不少。

    郭信坐下后,见郑谆眉目间似有忧愁,便开口问道:“郑郎最近有何事烦心?”

    郑谆微微叹了口气:“不瞒意哥儿,确有一事让我不吐不快。去年官家开科已罢,新登进士本该由吏部铨选,可如今上面宰相公然交赂受贿,前朝旧臣罢免,新朝进士升迁,皆由那二苏随心所欲,肆意而为。如今新朝初开取士,便叫怀抱才器者郁郁而不得伸,岂不叫世人寒心?”

    郭信微微沉吟,他早就知道如今官场的秩序早已崩坏,从府库于私囊的三司使,再到破坏国家取士的宰相,都让他对上面那帮肉食者的作风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郭信随口道:“土壤若是已经污染,再换多少树苗长出来的也是歪树,修修剪剪于事无补,只有改换土壤,才能培育起健康的根基。”

    郑谆并不愚笨,听出郭信话中的似有所指,连忙提醒道:“我已知晓,郭郎此言勿要再提。”

    郭信笑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从连接楼下的木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蹬蹬声,郭信不用想也知道是史德珫来了。

    史德珫走路随身带过一阵风,风风火火上楼后,便直接在郭信身边坐下:“史某来迟,两位勿怪!”

    说罢端起郭信刚放在案上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史德珫喘匀了气,便开口道:“听说意哥儿的兄弟要娶那王算子的女儿?”

    “家兄与王家娘子的亲事已经定下,就在这月月底。”郭信点点头,这事许多人都已经知晓。

    “如此说来,郭家还不马上要家财万贯?得了,今天这顿意哥儿来请罢。”

    郭信嘴角一抽,不为所动道:“家兄的亲事,与我无干。”

    郑谆在旁笑着插话:“史郎最近是又赌输没钱使了罢?”

    史德珫愤愤道:“东京这帮鸟人开场赌钱出千……等下回被我抓住舞弊,当场把他娘的砸个稀巴烂。”不过转头又对二人笑道:“不过眼下我还真不缺这铜臭。”

    史德珫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砸在桌上发出沉重的一记闷声,显然里面银钱不菲。

    郭信狐疑地打量史德珫,他知道史德珫在太原府时就和自己一样穷的叮当响,故作玩笑道:“史郎好歹也是朝廷武官,何时干起偷鸡摸狗的事了?”

    史德珫当即一把收回钱袋,瞪眼道:“甚么偷鸡摸狗,这是人正经送上门来的。”

    郑谆愕然:“史郎莫要诓骗,这世上哪里有登门发钱的好事?”

    史德珫:“怎么没有?只要你爹也是侍卫司长官,不论银钱还是美妾,自然都有人亲自送上门来。”

    郭信闻言好奇地问道:“那最近是何人给史郎家送钱来了?”

    “说来你二人可能不信,”史德珫一脸神秘,“是前番差点降蜀的凤翔节度使侯益。那侯益准备二月四日圣寿节入朝为官家上寿,故而提前派人来东京打点出路。”

    郭信闻言与郑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刚才自己二人还说到现今官场污浊,结果到头来自己身边就不干净。

第七十二章 侍卫司

    郭信从合乐楼回来,骑马走进郭府的内巷,忽然见到郭朴的身影正在府门前来回踱步,伸长了脖子往街外瞧,瞧见郭信,就连忙迎面奔了过来。

    郭信停马,还未来得及询问,郭朴便道:“军中出了事,王都将刚亲自登门来过,府上到处寻意哥儿不见,又不知意哥儿往何处去了,不敢出去瞎找耽误工夫,所以只好在这儿等候。”

    郭信有些意外:“军中出了何事?王元茂还在?”

    郭朴摇头:“不是什么大事,王都将只说咱指挥里有军汉和人动了拳脚,失手在城里闹出了性命……”

    郭信闻言松了口气,知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自己身为主官,处置部下惹出的麻烦确实也是分内之责。

    …郭信赶到军中时,指挥营房前面已经围了一圈人,见郭信过来纷纷见礼为他让开道路。

    郭信走进人圈,这才看到被人群包围在其中的几人,章承化和王元茂都在其中。

    瞧见郭信,王元茂连忙迎上来,指向一旁道:“这几个蠢汉,在城里吃酒吃疯了,和店家起了争执,一失手打死了店家,躲到这儿来……郭指挥要如何处置?”

    郭信微微侧目,只见那四五个军汉这时正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哆嗦不停。每人背部都有几条深红见血的痕迹,转眼又看到身旁章承化手中的马鞭,心中已经了然。

    郭信见众人的目光都关注着自己,微微沉吟,从马上下来,不急不缓地道:“都是战阵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又吩咐左右:“天气寒冷,先穿上衣服再说。”

    郭信言语中透露出保人的态度,众人当下都轻松了不少,身边的人闻言也连忙上前扶着地上的军汉站了起来,为其套上衣服。

    几人互相搀扶着拜谢过郭信,其中还有人顾得上辩解:“那贼店家对咱出言不逊,谁知恁不经打……”

    郭信却不理会,而是转头向王元茂问道:“酒家的人报官了么?”

    王元茂满脸愁苦地点点头:“差人回去看过,那尸首还横在街上,已经有开封府的衙役去查验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麻烦郭指挥回来处置。”

    “这事我来办。”郭信当即翻身上马,又对几个犯事的军汉大声道:“自古杀人偿命,按新朝律法亦免不了重罪。本将念尔等刚从战阵归来,征旅辛苦,再加重刑难免有失军心。不过刑罚可免,但犯下罪行,总要自己弥补。责令尔等回去一同筹备丧葬抚恤之费,可有异议?”

    拿钱买命,按人头分下来根本没几个钱——何况禁军刚得了官家赏赐从魏州回来,眼下并不缺钱。几个犯事的军汉毫不迟疑,纷纷抱拳,感激地应答道:“但凭指挥使吩咐!”

    一旁的章承化又扬起马鞭,怒斥道:“郭指挥使仁义,还不谢过郭指挥使恩德!”

    于是军汉们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才罢。

    郭信又向动手的军汉问清了犯事细节,知道确实是件由普通争执引起的祸事,便觉得不算太棘手的事。武夫们好勇斗狠是常有的事,加之如今官府律法对禁军将士而言毫无约束力,驻扎在东京的禁军在城里闯祸的故事实在屡见不鲜。

    因而郭信觉得这件事说不到太大去,就算牵扯到了人命,但对自己这样有些背景的禁军将领来说,估计还算不上什么大事,顶多是有些小麻烦罢了。

    于是命章承化带军汉们散掉后,郭信便带上郭朴出营。

    出营后郭信却并未去开封府有司,也不去犯事现场,而是直奔内城专断禁军事务的侍卫司属衙而去。

    奉国军属于侍卫亲军序列,而侍卫司最大的主官,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正是史弘肇。眼下侍卫司在史弘肇掌管之下,不仅设立侍卫司狱处置军法,而且也干涉民政,尤其在东京城内有督查警备之权。

    而除此之外,另外一个原因也很重要:眼下权知开封府尹的是刘承祐,二者之间该选谁很明显。

    到侍卫司后,一问却知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和副都指挥使刘信都已入宫面圣,只有这个月刚升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刘词在内。

    郭信和刘词不熟,只在魏州时见过一次面,况且刘词在禁军中所处的山头似乎也不是河东嫡系一边……找刘词办事的把握比史弘肇要小很多。但若不快点经由侍卫司解决此事,拖到开封府那边来处理就变得更加麻烦。郭信微微一想,还是向门房递过指挥使符信,直接通报入内等候传见。

    郭信没等半刻,就在一间公房见到了刘词。刘词在一张大木案旁已经入座等他,郭信进来见过礼后,又请郭信坐下。刘词年纪已经不小,但精神很好,开口便叙旧道:“魏州与郭指挥一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郭信应了一句,刘词便不再吭声,只是仔细盯着郭信,淡定地等他说事。

    琢磨一番该怎么表达后,郭信终于开口道:“末将部下有两个军汉今日在城中与人起了争执,刘都使乃是沙场老将,知道军中那帮莽汉下手向来没有轻重,这便失手打死一个……末将知道这事犯了律条,不过开封府那边向来跟咱军中过不去,末将意思来请侍卫司狱惩处此事。”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刘词不作犹豫,当即拍板道:“我回头便叫人写张签押状子,犯事的人郭指挥自个儿在军中责罚一番就是,无须再走开封府那边的路子。”

    郭信微微一愣,不知这事处理起来真的这么轻巧,还是刘词刻意在卖自己人情。但他知道此时该如何作答:“末将明白了,今日拿这事叨扰刘都使实在过意不去,若无差遣,末将这就告辞。”

    “不急。”刘词有意咳嗽两声,“郭指挥听说关西那边的事了?”

    郭信见自己还真套出了话,刚欲起身的屁股于是又坐了下来,颔首道:“赵匡赞、侯益均已奉表准备入朝,王景崇率军败李廷珪于子午谷,想必朝廷不日即可平定关西。”

    刘词看了郭信一眼,接着道:“关西平定之后,朝廷必然另择良帅出任凤翔等地节度使。最近听闻官家与枢密院有意令王景崇接任凤翔节度使,而我与王景崇那人久在禁军中相处,知其虽有两分将才,但为人不堪重用,若为朝廷边帅恐怕不慎妥当。”

    郭信心道:上面选谁出任节度使妥当不妥当,跟自己二人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刘词自己心动想要外放出镇罢了,加之刘词话里刻意提到枢密院,显然是想打通自己父亲郭威的门路。

    不过这事与郭信来求的事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刘词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了一句道:“不过朝廷最终任命如何,也都是官家圣旨。”

    郭信从刘词那里含混告辞后,正要出衙,却见几个身穿锦衣的武夫从正门急匆匆地往进走。走在最前的正是刀疤脸史弘肇和自家上峰厢使解晖。

    郭信连忙退在一边执礼:“末将见过史太尉。”

    “郭郎咋在这儿?”史弘肇眉毛一挑,还不等郭信回答,就不耐烦般地挥了挥手:“不论如何,快回家去。”

    郭信不明就里,看向解晖,只见解晖的脸上也十分凝重,朝郭信微微摇了摇头便跟着史弘肇向内走去。

    郭信心下咯噔一声:这关头还能出什么事?

第七十三章 暗流涌动

    史弘肇的话让郭信有些在意,让郭朴给章承化带信回营后,便独自回到府邸。

    此时天色已经将黑,不见了白天在府上忙碌的下人们,彩灯红纸倒是贴了满院,临走时前院的几口箱子也不在原地,估计已经被搬到了东厢院郭侗的住处。

    郭信先去门房问了郭寿,得知郭威还未回来,便准备回房歇息。然而没一会就有仆人前来禀报,说是大哥郭荣正在前面等着见他。

    …郭信在前堂见到了郭荣。

    郭荣身上的袄子还未脱下,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待郭信进来,郭荣便道:“意哥儿先坐,等等青哥儿罢。”

    郭信依言坐下,望见郭荣的脸色不太好看,猜测可能有什么事要说。

    没一会儿郭侗也来了,刚进门便道:“王家出手果然大方,此番过后咱家便是锦衣玉食了。”郭侗脸上挂着笑意,显然还沉浸还在不久后的婚事里。

    “父亲托我带信回来,大郎的婚事这阵子办不了了,要咱快些取下府上的红事用物。”郭荣却摇摇头,给郭侗泼了一盆冷水。

    “啊?”郭侗闻言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道:“这是从何说起?”

    郭信坐着没吭声,心想郭威如此急着叫郭荣回来和两位兄弟吩咐事宜,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宫中出了大事。

    果然,郭荣微微一顿开口道:“我在宫城外上值时,父亲派人来了口信,今晚不回府了……宫内出了变故,大郎与王家的婚事不得不拖延一阵。”

    郭侗十分愕然,但仍抱有希望地试探问道:“婚事便在五日之后,不论什么变故,还不至于此罢?”

    郭荣却凝重地摇了摇头,“官家昼夜不醒,御医束手无策,恐怕大行就在这几日,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办婚事了。”郭荣说罢拿起茶杯,抿也不抿便一饮而尽。

    郭侗像是吃了一记闷棍,不声不响地重新坐了下来。郭信心中的猜测却得到了验证,除了刘知远,还有什么变故能叫当朝枢密使和三司使不得不退步?

    见郭荣亦是皱眉不语,郭信也低下头来,细细思索这件事。

    从二月登极算起,到现在刘知远在皇帝位上待了还不满一年,就连年号都没设过一个,而眼下汉朝面临的问题还有许多:北面契丹人的威胁、还未完全平定的关西,甚至各地藩镇军队、朝廷财计等许多方面的麻烦都还远远没有解决,即将继位的又是还不满十八岁的少主刘承祐,这么大一个摊子,靠谁来守?

    郭信的目光飘向堂外的夜幕:刘知远一死必然托孤给父亲郭威等一众朝中权臣,新朝君臣间的暗流涌动也终于到了浮上水面的时刻。

    ……

    东京城内廷中,距离刘知远所卧病的万岁殿不远,左仆射苏逢吉、右仆射苏禹珪、吏部尚书平章事窦贞固、户部尚书平章事李涛,还有枢密副使郭威与三司使王章,几位左右着整个王朝脉动的宰执们正一同坐在一座暖阁里。

    除去暖阁内在座的六人外,身处此地的人本该还有两位——侍卫司主官史弘肇与枢密使杨邠。不过二人都不在此处,盖因官家刚在一个时辰前从整整两日的昏睡中醒来,前者得了旨意此时正在万岁殿单独面圣,后者亦是听从旨意回到侍卫司坐镇禁军。

    郭威还未从枢密院下值时便听闻官家醒来,与其余几位大抵一样,都是从各自衙署匆匆赶来。一众人在暖阁内等候了一个时辰,外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从宫中御膳监送来的食盒也早已摆在了各人身前的案上,但坐案后的诸位相公却无一人动筷子,更无一人说话。

    郭威感受到暖阁内令他十分压抑的沉寂,心想这会儿郭荣应该已经回府开始收拾取消婚事的布置,不禁微微侧目望向对面的王章。

    王章双眼看似闭着,却在郭威的视线投来时微微张开,并微不可查的轻轻摇了摇头。

    郭威没猜到王章摇头的意思,是感叹万岁殿中官家的危病,还是对自己两家不得不推延亲事表示遗憾?

    而就在他猜测王章的意思时,厚厚的门帘突然掀进来一阵寒风,一个应是在外边当差的太监对着暖阁内的众人拱了拱手:“诸位相公容禀,杨枢密回来了。”

    几乎是同时,暖阁内的六人一同站了起来,望向门外的方向。

    没几息的功夫,杨邠已经负手大步走进了暖阁。

    暖阁内的六人都看向杨邠,杨邠的脸上看不出喜哀,李涛忍不住先问道:“杨枢密可曾见到官家?官家圣体如何?”

    杨邠却不答话,仰头十分傲慢地瞥了李涛一眼,负在身后的手突然在身前一抖,竟抖出一份帛书来:“有旨意!”

    几人当即行了一礼,躬身低头看向地面。

    杨邠在门口停下便开始宣旨:“荆南高从诲,明尊朝令,暗行独治,数番进犯北上,野心不小……责令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忠武节度使刘信,速归许州镇所,防备荆南贼众,不得有误。”

    旨意宣读毕了,内阁内的众人一板一眼地行过礼,便各怀心思地看向杨邠。

    暖阁内没人会真的以为官家将刘信调去许州是为了防备高从诲——高从诲确实在去月曾派水师北上进犯,但连半点波浪都没翻起,就在襄州、郢州被汉军杀得大败,连朝中都鲜有人关心此事。

    郭威同样怀揣这复杂的心事看向眼前这位共事的同僚。刘信乃是官家从弟,又是名义上禁军仅次于史弘肇的二号人物,其身份在朝中军中本就代表着许多势力。而眼下这份旨意在这个关头出现,已经足够令人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激变。

    杨邠将旨意递给身后跟来的太监,对众人的目光时而不见:“此外,遵圣上口谕,着杨邠、苏逢吉、史弘肇、郭威四人即刻入内觐见。”

    郭威猛地抬起头来,自己的名字能够出现在此刻,如若不出意外,恐怕就是官家所选的托孤之臣了!他顾不上去看阁内其他诸人的反应,自己的心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但郭威还是沉住气,小心持重地跟着苏逢吉等人一同向着万岁殿的方向叩拜:“臣等谨遵圣谕。”

    再抬头时,杨邠已经阔步迈出了门槛,转过半个身子面对阁内的众人:“诸位相公,请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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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