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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回家

    郭信带着郭朴,以及数个亲兵牵马驮着为家人买来的礼物,离开军营前往地处内城西南的郭府。

    离开东京一年有余,郭信走在路上对这座城市已有了陌生之感,路上的行人对他们偶有侧目,但更多的人都不以为怪——禁军大胜归来,许多死里逃生的人把用命换的赏钱像流水一样花掉,连秋天萧瑟的东京街市上都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走到坊间,郭信终于找回一点熟悉之感,到府门前才发现郭府已经大门洞开,一个孩子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睁大眼睛对着郭信等人瞧了一会儿,很快就飞跑进去,接着听见喊声:“二从兄回来了!二从兄得胜归来了!”

    很快郭寿就带着几个仆人从侧面的门房迎了出来,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是意哥儿么?”

    郭信翻身下马,抱拳过去:“寿叔,好久不见。”

    “不敢,”郭寿连忙回礼,心情仍未平复,眼中比以前多了两分敬畏之色:“咱们在东京都知道意哥儿在关中的威风,好不容易郎君得胜归来,却又说意哥儿在凤翔另有差事,不知道是何时回来,可把府上大伙的眼睛都望穿了。”

    郭信笑道:“我出征在外,也是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家里。”

    这时跟在身后的郭朴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郭寿脸上的敬畏和迟疑瞬间消散,只剩下藏不住的笑意和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罢郭寿便恭敬地招呼郭信从正门入内:“郎君今日已入朝面圣,夫人他们都在府上等着意哥儿呢。”

    “好,我先去拜见母亲。”

    郭信留下他们父子叙旧,因在军营就已换上了常服,于是直接入内去见张氏他们。

    郭信步行走进郭府大门,没一会儿在连廊处遇到了小跑着前来迎接他的三个堂弟,其中正有刚才那个在门前“通风报信”的从弟郭逊,只是刚才跑得太快一时都没认出来。

    三人领头的大哥郭守筠礼数周全,拉着两个弟弟行礼:“见过二从兄,伯母刚知道从兄回府了,特地让我们三人前来迎接。”

    一年多不见,三个从弟的个子比印象里又高了些,尤其是二从弟郭奉超,才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快和郭信胸前一般高了,想来以后肯定也是从军的好料子。

    郭信挨个摸过他们的脑袋:“走,带我去见你们的伯母。”

    平整砖石铺就的道路,府内的草木已经枯了,墙边的几棵梨树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叶子,落叶铺满了道路。

    郭守筠安分地在前带路,只有郭奉超和郭逊两人一左一右拉着郭信的袖子,吵着要听郭信打退蜀军、打进河中府的故事。

    马上要见到张氏他们,郭信心情激动之余还有些紧张,哪有心思回忆那些,随口打发他们:“回头再给你们细讲。”

    接着两个人又不知怎么争论起蜀军和河中军哪个更厉害的话题,于是都拉着郭信做主:“既然二从兄都打败过他们,一定知道哪个更厉害吧!”

    短短一程路就让郭信觉得自己实在不擅长应付孩子,略作一想就回答了:“最能打的人就是咱们的禁军,放眼天下,没有比从兄所在的朝廷禁军更厉害的了。”

    郭奉超‘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骄傲:“我想也是,以后我也要到禁军里当差,像二从兄一样打胜仗。”

    郭信进入内宅,不用刻意酝酿感情,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就已经难以控制地涌上来。很快郭信就被侍女请进张氏在的屋里,进门掀开厚重细密的帷幕帘幔,便看见张氏端坐正中,两位嫂子王氏与刘氏都在一旁作陪,而最重要的玉娘也在里面!

    郭信的目光一扫到玉娘,心情就更加不同了,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意识到此举的失礼。

    而如玉般的小娘见郭信竟然当着张氏的面盯着自己,脸上很快就抹上一朵红晕,只是在红晕映衬下,略施淡妆后的面庞就更显得富有姿色,即使是那双兀然间不知安放在何处的玉手,都是那么地吸引郭信!

    这是自己的女人!

    郭信深吸一口气:“见过阿母,见过两位嫂嫂,孩儿得胜回来了。”

    张氏开口仍是那慈爱而又总在佯作怪罪的语气:“什么胜不胜的,回来就好。快坐过来,好叫阿母仔细看看。”

    一旁的侍女搬来一个矮凳放在张氏侧边,待郭信坐下,张氏就拉过郭信的手,目光不断地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端详:“意哥儿一去这么久,黑了些,也瘦了些。”

    离得近了,郭信也注意到张氏才是消瘦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画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而不等郭信开口,张氏又好似生气似的一拍郭信的手掌:“要说意哥儿在外这么久,怎么也和你阿父一样,不多给家里来信。可叫我们担心得紧!”

    郭信赶紧解释:“不敢叫母亲和嫂嫂们担心,只是路途遥远,时下各地又多有盗贼,传递军情都很辛苦,实在不便给东京送信。对了,没见到青哥儿和荣哥儿,二位哥哥还好么?”

    “意哥儿还不知道吧?青哥儿前阵子已被授作太仆寺少卿,眼下和荣哥儿都在宫城上值哩。”

    郭信点点头,心里暗自比较:不知道这太仆寺少卿是几品官,比自己遥领的虔州刺史大还是小。

    郭荣之妻,大嫂刘氏这时也开口了,口吻在亲切中还保持着几分矜持:“你荣哥儿此番没有随同郎君出征,早就少去了一魂二魄,意哥儿惦记他,他又哪一天不在惦记着你?连睡梦里都在说些调兵遣将的胡话,就好像身子在这里,魂儿早就飘到关中去了,这下意哥儿回来,你荣哥儿也该安分一些了。”

    郭侗之妻王氏似乎又胖了些,对郭信没有张氏和刘氏那么亲热,只是捏着镯子在旁淡淡提起:“说起来,意哥儿和郎君在关中大出风头,如今又年纪轻轻升任都指挥使,竟然还未娶正妻。真不知东京城里有多少娘子都在盯着咱家,光是我身边的女友们就有不少被托来朝我打听意哥儿的,早就烦不胜烦了。”

    张氏跟着就说:“说的就是,瞧你们父子兄弟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

    刘氏也说:“不过这事急不得,东京城的姑娘不知多少,但能配得上意哥儿的,既要门第不凡,也要出落大方,还要姿色过人。咱们多看,多瞧,不急在这一时。”

    见妇人们又在提议这事,郭信的眼睛暗自朝玉娘瞟去,果然见玉娘在那里低垂着目光。这场合玉娘的身份十分尴尬,估计也是因为自己刚进家门,玉娘又向来和张氏关系不错,因此才想着把玉娘找来,不然以玉娘的身份,甚至没有和王氏等人同坐的资格。

    又待了许久,张氏还要留郭信在内宅吃饭。

    郭信忙道:“孩儿改天再来,今日回来实在有些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张氏也不强留:“也好,从关中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最近多歇歇身子。”

    回到自己的院里坐下不久,不多时玉娘也被放了回来。

    玉娘进了院门,脚步却明显带着一丝慌乱,前脚刚进来,就转身把院门轻轻合上。

    郭信好奇道:“还是大白天,玉娘何必着急?”

    “郭郎在说什么!”玉娘嗔了一声,白了郭信一眼,随即脸上又泛出笑容,轻柔的声音质问郭信:“郭郎不先问问我那个东西么?”

    郭信知道玉娘所指是他命王世良偷偷带回来的那块传国玉玺,此时不禁玩味道:“玉娘玉娘,难道玉就要在女前么?在我眼里,玉娘比玉更吸引我。”

    这话并不是完全信口胡说,那玉玺以后也许会有大用,但绝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第一百三十五章 睡得安稳

    八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未时时分,刚回到东京枢密院开始理事的郭威就受召入宫面圣。

    午后的阳光已斜斜落在西边,正是秋日里温度最好的时辰。郭威沿跸道入宫,在宫门前就受到了例外的优待。他刚下马,正在宫门值勤的军官就认出他来,吩咐值守宫门的禁卫立即为郭威放行,自己则趋步赶来向郭威抱拳施礼。

    郭威认出军官是殿前直韩训麾下的人,

    便挥挥手示意他免礼,等他抬头郭威才发现此人面相年轻,大抵和二郎差不多的年纪,却还是个值守宫门的队将。他忍不住将二人作一对比,心里又想:这时二郎应该也到家了。

    进了宫门,早有内侍在此等候,

    言官家正在广政殿陛见太常寺卿张昭。

    广政殿在禁中西边,内侍引郭威前去面圣,半路上正巧迎面遇见张昭出宫。

    张昭数朝为官,

    精通文史,今已六十余岁。因自家大郎郭侗是太常寺少卿,郭威便主动上前招呼:“张寺卿别来无恙?许久未见,张寺卿依然步履生风,叫人羡慕。”

    张昭眼睛略有昏花,走近才看清是郭威,连忙还礼。

    “郭公言笑了,朽朽老身,怎比郭公为国征伐?”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毫无顾忌地提起,“官家宠信近臣,近来圣口多有粗鄙之辞,郭公位尊,

    还请郭公进言官家亲近儒臣,

    讲习训诂。”

    郭威听后只点头道:“一定。”

    少许,郭威受召上广政殿。一股香气从殿角的暖炉里弥漫而出,

    不大的广政殿里,

    郭威看见除了御案后的小官家本人外,

    一旁陪侍的还有武德使李业、内客省使闫晋卿、枢密承旨聂文进等人,郭威心想:张昭口中的“近臣”想必就是这些人了。

    行礼罢,刘承祐进入正题:“郭相前阵子回来,当朝只论了军中赏赐,一时也没想好该赏郭相什么,怕赏的不好,又让杨相公他们来说教朕。不过现在朕想好了,

    特地请郭相前来领赏。”

    刘承祐继续道:“先前诸位相公都说,没有郭相出马,

    关中不知何日才会平定。因此金帛、衣服、玉带、鞍马,

    都叫武德使从宫里给郭相挑了最好的,准保郭相满意。”

    话音落罢,一旁的武德使李业拍拍手,

    就有一队宫人从殿后搬出一箱箱金帛,

    并抬出玉带、锦服等物。

    郭威望着那些,

    推辞道:“陛下厚爱,臣深感有愧。臣受朝中所托,一年只克一城,诸公不论罪于臣也就罢了,

    岂有大功!何况陛下赏赐,

    不可以常价推之,还望陛下收回。”

    “哦……”刘承祐似乎有些意外,“那郭相想要何物,只要宫里有的,朕绝对赏给郭相。”

    “回陛下,臣率兵马在外,镇安京城,供应军需,皆是朝中诸位大臣之力,臣不敢独自接受赏赐,但要赏赐,不如分赏众臣。”

    刘承祐一时沉默,身边的李业竟开口道:“郭相枢密使之尊,怎么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依臣之见,不如为郭相加授藩镇,显示恩宠。”

    郭威深深地看了李业一眼,心中略有不满:授镇如此大事,一介武德使,也敢出言干议?自己离京一年,看来宫中朝中都已有不少变化。

    而李业说罢,刘承祐并未当场接话,迟疑和犹豫之色在刘承祐脸上丝毫没有得到掩饰,郭威看见,不禁在心中暗想:官家虚岁不过十九,还是太稚嫩了。

    御案后的刘承祐向后靠着身子,用试探的口气道:“那郭相可要加授藩镇?史相已兼领了归德军,郭相不如也领一镇罢?”

    郭威自然不想领镇,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要知道史弘肇当朝每次与苏逢吉一派相攻,苏逢吉等人必会上言要求史弘肇赴镇,史弘肇却则只能赖在东京不走——有些位置只要上去了,即使用火架着烤也再难有下来的余地。

    更何况他的一切地位与都来源于对枢密院和禁军的掌握,离了东京,离了朝廷,就是将这两把朝廷最锋利的剑拱手相让,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早已深陷于杨邠、史弘肇与苏逢吉、李涛两拨宰相之间的斗争之中,想要置身事外已不可能,因此绝不能离开东京。不然,日后剑落在谁的头上谁能知晓?

    好在供郭威拒绝的理由十分充足。

    郭威郑重道:“枢密使杨邠位在臣之上,如今尚未加授藩镇,况且朝中近臣,无人可与苏逢吉相比。先帝托臣辅佐,臣日夜竭虑以报,又怎敢轻易卸下大任?”

    刘承祐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又要求郭威接受金帛赏赐,郭威再三推辞,直到刘承祐许诺当朝宰相、三司使、宣徽使等重臣的赏赐与郭威等同后,郭威才再没有理由推辞恩赏,只得拜谢而过。

    内监礼送郭威出宫,广政殿里刘承祐轻轻吁了口气,对左右几人说道:“要说几位相公里面,还是和郭相公在一处最轻松,从不求赏也从不管我,更不曾像杨邠他们一般说教我。”

    枢密承旨聂文进言道:“依我看,杨相公他们虽对陛下多有无礼之处,但其性直如此,反倒是郭相公最为狡猾。”

    “哦?怎么说?”

    “陛下细细想想,刚才陛下答应郭相公要同赏朝中诸公,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在用宫里的财货,为郭相公收买人心?”

    “好像是这么回事!”刘承祐皱眉,“可金口玉言,话已经放出去,还能怎么做?”

    这回轮到内客省使闫晋卿抢答:“既然如此,陛下不如把要赏的人再搞多些!不仅要给朝中几位相公加官,也要给各地藩镇加官,天雄、泰宁、河东、天平等镇一个不落,皆加太师、太傅、侍中等衔,让天下人都知道,朝中不仅有诸公,还有官家在。”

    “好!就这样办!”刘承祐说话间又有了底气,轻松和玩笑的表情重新浮现在脸上,不忘夸道:“还好有你们几位爱卿在,不然朕又要被郭相公他们哄过去。不过只要外面有郭相公他们挡着,宫里有你们为朕谋事、伴朕作乐,朕也就真睡得安稳了。”

    这时刘承祐才发现李业一言不发,杵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便好奇地开口问他:“小舅在想什么?”

    李业抬起头,阴沉沉地提起:“陛下应还记得周王在时,郭相公的二郎郭信曾与咱一同出猎罢?”

    刘承祐略作思量:“记得,那日郭二郎射下一只猛虎,很受兄长宠爱。”

    李业继续道“那时咱们发现一只受伤的獐鹿,凑巧被咱拿下,后来根据箭簇才知那也是郭信所射,后来便有人传言是咱们抢了他的猎获,不得不射杀猛虎来跟咱炫耀武力……如今听闻郭二郎在关中立功,已升任都指挥使。连一只鹿都不肯相让,可见其心如何!朝中尽让这些人掌军,陛下真的睡得安稳么?”

    刘承祐所有的轻松惬意都瞬间凝在脸上,低头不语。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义子

    禁军班师之后,官家大赏百官。

    除郭威加兼侍中外,侍卫使史弘肇、枢密使杨邠、宰相苏逢吉、窦贞固、苏禹珪几位重臣皆加封司徒、司空等官。几日之后,又加封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太师、泰宁节度使符彦卿为太保,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其余各地节度使皆各有封赏,就连八千里外的吴越国王钱弘俶、楚国王马希广都凑了个热闹,

    分别被加封为尚书令和太尉。

    不过这些事与郭信的关系不大,他要把更多的精力都集中在为自家寻找退路,或是说生路的事上。郭信不知道刘承祐具体何时会发疯杀了自己全家,但料敌从宽,凡事准备总是宜早不宜晚,更遑论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

    只是这条退路完全要靠郭信自己来暗中组织,并要能保证它能在需要的关头绝对稳妥可靠,找到这样一条,甚至几条退路可以说十分艰难。毕竟不论是东京城的旧友史德珫、郑谆,还是自己信任的部下王世良、章承化,郭信都很难向他们任何人透露“官家不仅要杀自己全家,还要杀几位大臣全家”这一看上去如此荒谬且绝对会引人注目的事实。

    此外最难的还是开头。东京城是一座如此让人眼花缭乱的大染缸,里面的人熙来攘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和软肋。要在他们之中找到可用的人和可靠的对象,就需要大量的功夫去琢磨,去经营。

    郭信一想到此事便觉得面临着千头万绪,又感觉眼前的哪一条线都不够可靠。

    但很快,郭信就收到一份请柬,一份由鲁国公侯益亲笔写就的烫金大红请柬,就在他下值回家的路上不知被谁悄悄塞进他马鞍的夹层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敬邀他在下次休沐时私下前去鲁国公府上相见。

    ……郭信随意穿了一身淡色圆领袍,外套一件保暖的羊裘披袄。没有甲胄在身的时候,乍看上去郭信和寻常的贵胄子弟之间并没有十分明显的差别——而这类子弟在东京繁忙的街市上从来都不少见。

    郭信像是随意地闲逛到一间开在街角的茶座,郭朴付了茶钱,

    二人找了处靠里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刚一坐下,郭信就听到临近处两个喝茶的脚夫正在议论,他侧耳倾听:

    一个脚夫语气认真:“哎,你听说没有,小官家欲加封郭相公节度一镇,竟被郭相公当面辞绝。”

    听的人不以为然:“天下哪有比东京城还好的地方?要是我我也不去。”

    “嘁!你没见识,蜀国的锦官城,南唐的金陵城,天下富地,

    不比东京好么!”

    另一人争辩道:“你也说是蜀国唐国了,要是做金陵节度使,

    郭相公不定也就答应了呢!”

    “你…”

    郭信没继续听下去,

    因为他要等的人到了。

    一辆街道上寻常可见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茶座边上,赶车的车夫下车却并不买茶,

    进了茶座环顾一圈,

    视线定在郭信身上,走上前来像是随口一问:“郭二郎也在这儿?”

    郭信点头,

    车夫又把目光看向旁边的郭朴,只低声说了一句:“车上坐不下两个人。”

    郭朴要说什么,郭信抬手止住,

    吩咐他:“到地方附近等我,那边主人不会害我。”

    车夫目光中对郭信表达出感激之色,

    语气也更加恭敬:“郎君请吧。”

    马车载着郭信,一路晃悠悠沿着临汴的长街西行,不多时就到了鲁国公府。鲁国公府临靠汴河北岸,是一座新近翻修的宅院,它虽算不上大,但其中玉阶石墩、白墙朱雕看似平常,细微之处却又无不显露出其建造的精丽和讲究。

    马车在府前不做停留,而是直接从后门进府。

    郭信刚跳下马车,就有像是家中管事的人上前迎接请罪:“让郭将军这样屈尊光临,侯公也十分无奈。只是朝中时情复杂,郭将军是郭枢密之子,为免有人见郭将军入府生出非议,咱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请郭将军一定海涵。”

    郭信点头,侯益能从本来的罪臣混到东京的显贵,政治眼光自然有独到之处,而眼下文官宰相和枢密院侍卫司在朝堂争斗的局势还不明了,侯益不可能在这时轻易站队。也正因如此,他判断侯益这时愿意冒风险请他府上见面,其中至少也有两分真情实意。

    于是郭信装作不以为意道:“鲁国公历仕数朝,明暗里的道行比我懂得多,我自然都听鲁国公安排。”

    “素闻郭将军私下里平和近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管事赔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郭将军随小人来,侯公在内宅等候多时了。”

    郭信这时听罢还是有些意外,一个管事的还知道自己性子如何?侯益为了解自己想必在事先就下过了功夫。

    郭信被管事引到内堂,就见到须发全白的侯益正在座上等他。郭信曾在宫宴之上见过侯益,但这番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此时不禁好奇地打量起这位经历颇为传奇的人物。

    侯益虽然就坐在那里,但身子就像一座小山,他的肚子很大,胳膊腿也摊开在四边,可见他宽厚的身材是被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所喂出来的,叫人很难想象这也是一位曾在战阵之上纵横披靡的猛将。

    而与他相比,现任凤翔节度使赵晖虽然同样年纪较大,且赵晖还要更矮更瘦一些,但赵晖不论是在马上还是在座上,身姿气态都好像是将要紧绷欲出的利剑,他的身体是真正在刀剑和风霜中浸润和捶打出来的,让观者绝对生不出瘦小之感。

    好在侯益虽胖,但动作却还不至于迟缓,瞧见郭信被领进来,当即站起来抱拳招呼:“久闻郭二郎有勇有谋,今日当面见得,果然不像寻常武夫!请坐!”

    郭信还了礼,客套两句也坐了下来。二人寒暄一阵,侯益进入正题:“我年岁比郭公还长,托大叫一声贤侄,二郎不会介意罢?”

    “自无不可,只是鲁国公如此看重末将,末将反倒有些受之有愧了。”

    “哪里!若不是贤侄在,我侯氏一门连根独苗都保不下来,我还有何脸面去见先人?可惜王景崇死在凤翔,太轻巧了!若是捕回东京,我必在殿前泣血恳求官家,让我亲手使刀,剥他的皮,剜他的心,把此贼的骨头一寸一寸剜出来锤碎,再将此贼妻女当着此贼的面叫军士们凌辱……”

    侯益越说越激动,口沫飞溅,眼睛充血,几乎是在拍案大骂。他的样子一时让郭信有些恍然,历史上刘承祐杀了自己一家,郭威在得知消息后是否也会像眼前的侯益一样癫狂?

    侯益喘了口气,回头看向郭信:“城破之时贤侄可在场?可曾见到贼人尸首?一定叫老夫知道清楚,这狗种的泼皮畜牲最后如何毙命。”

    于是郭信又为侯益细细讲述了凤翔城破的景象,尤其是王氏一家如何自焚而死的惨状。虽然赵晖实际上并未允许士兵们侮辱王氏一家,而是下令将王景崇及其家眷妥善下葬,但这样的结局显然不会招侯益喜欢。

    于是郭信少不了在故事里添油加醋,虚构一些汉军将士朝王景崇烧焦的尸体上撒尿,又将其尸首悬挂在城头曝干的虚事,好让面前这位唯一的听众听得更痛快些。

    “哈哈哈!好!”侯益果然抚掌大笑,随后突然掩面嚎啕大哭,俄而又仰面捶胸呜咽:“我家孩儿妻女们在天之灵,朝廷已为你们诛杀狗贼,从此就安息罢!来生勿要再投将相家!”

    郭信看得惊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哈哈哈,”侯益抹了眼泪,又大步走过来拉住郭信的手,“贤侄既为我保存了独苗,又为我报了灭族之仇,日后贤侄但有所托,老夫一定报答!”

    “鲁国公言重了,灭亲族泄愤,不是正人君子所为,鲁国公幸有余存,我岂有不帮之理?为国出贼更是分内之事。”

    郭信嘴上谦虚,实际上今日来见侯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掌管东京刑狱缉捕之事的开封府尹,即使只是暗中拉一把,关键时刻也能救命!

    “贤侄莫要客气!”侯益说着带郭信走到一旁的几案边,见那几案上盖着一面红绫,侯益抓住红绫的一角,忽的就将那红绫扯开,下面竟整齐摆放着一盘寸长的金笋,少说也有二三十枚。

    郭信当场愕然,不怪他失神,要知道他这辈子见过的金子加起来,恐怕都没有眼前这一盘的多!一枚枚明晃晃、金灿灿的金笋,也就只有权力能与之媲美了。真难怪侯益入朝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皆因有金银二将为他开路罢!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家人少,我又年老,死前都用不到这许多,不如送给贤侄,权当做救命之礼了!”

    “鲁国公如此厚礼,小侄万不敢接下。”

    老家伙真是有钱!郭信甚至暗想:以郭威的作风,把自家府上所有金银细软都加起来恐怕也没有面前这盘金笋这么丰厚!

    见郭信推辞,侯益只是了然地笑笑,伸出两个手指朝后勾了勾,一直陪侍在身后的管事很快消失在屋后,不多时就带上来一个怀抱幼童的妇人。

    郭信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妇人正是在扶风县救下的刘氏。只是刘氏今日穿着一件大红对花绫袄,略施淡妆,举止间端庄而得体。果然人看衣装,眼前的刘氏再与郭信记忆里那个落难妇人的狼狈模样映照起来,很难想象竟是同一个人。

    刘氏微微施了一礼,看向郭信的眼神十分复杂:“一别期年,又与恩人重逢了。”

    “若贤侄还觉得心有不安,老夫于贤侄还有一事相求。”

    果然,什么钱都不会拿得这么轻松。郭信顺着侯益的话:“鲁国公请说。”

    侯益直指刘氏怀中幼童:“此子名唤侯延广,若无郭郎,此子必亡于荒野,我家也几要绝后了。可以说郭郎对此子有再造之恩,我意思是,郭郎收此子为义子,日后对郭郎必有所报。”

    郭信简直大吃一惊:“怎敢!”

    “这样一来,这些薄礼就不单是对贤侄的谢礼,也是算作此子人贤侄为义父的敬礼。如何?如此这般,贤侄再要推辞,就真拿我当外人了。当然,这些事仅此间几人知晓,外间人暂时不会知晓。”

    刘氏也在旁开口帮腔:“恩人勿要再推辞了,有恩人作为义父庇佑,是这孩子的福气。何况恩人与这孩子本就有缘,不是么?”

    自己突然就多了个儿子?郭信心里无法坦然接受,但略作思量之下想不到此事会有什么坏处——大不了日后不相认就是了,何况还有那一份厚礼,让他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郭信思考再三,答应认下年仅三岁的侯延广为自己的义子,于是一时宾主尽欢,又一番攀谈言语之后,侯益面上渐渐显出倦意。郭信察觉出来,便告辞要走。

    管事便去扶侯益入内休息,刘氏则道:“妾身送送恩人。”

    出了内堂,刘氏走在前面带路。

    二人一路无话,郭信低头瞧着刘氏走路的背影,仔细想要回想起来当时那夜的风情,奈何隔得太久,中间又发生了太多事情,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了想,回头确定没有旁人跟着,决定还是说些什么:“在扶风时真不知道夫人是侯公子媳,不然绝不会对夫人……无礼。”

    前面的刘氏闻言步子顿了一下,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嗔道:“郭将军对我做的仅仅是无礼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虑

    郭信回到东京以来,官越升越高,事却越来越少。

    升为都指挥使以后,已勉强算是步入了禁军中级武将的行列。军中日常事务主将大多很少过问,主要是由都虞侯主持,因此主将平素都是比较闲的。郭信平日前去厢中上值、点卯,就去找熟人王进、祁廷训等聊天,互相了解下最近的大事小事。

    除此之外,郭信的时间就大多花费在与东京大大小小官员和衙内们的结交上,为此他还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物——宋偓,将其作为把自己引入那个圈子当中的“引荐人”。

    本朝唯一的驸马宋偓是东京上层交际圈中一个非常活跃的人物,且不知为什么,宋偓对郭信的好感向来不错。而郭信也因为宋偓在出猎和马球两次事件中曾为自己仗义执言,而对宋偓一直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印象——虽然和刘家关系很近,但却是个单纯喜好享乐交友的好人。

    这天郭信离开宋偓在汴河边酒楼组织的酒宴,城中的酉鼓早已敲响,回到家门前正好碰见兄弟郭侗从太仆寺衙署下值回来,就等着和他一起入府。

    郭侗一身绯色的细绫官服,他本来就长得不矮,由于常年居家的缘故,脸色又比郭信要白得多,加上宽大的袍服掩盖了干瘦的身材,乍看上去还挺有一番仪表堂堂的意思。

    郭侗被仆人扶下马,见门口的郭信身穿便装,便问道:“意哥儿今天不在军中?又上哪儿去了?”

    “弟去见了一些故人。”郭信信口回答,又想起自己兄弟之间感情一直比较疏淡,此时有机会也想多说些好话:“回来之前就知道兄长现是太仆寺少卿,今天见到兄长官服在身,真是颇有官仪,日后登殿拜相,肯定不在话下。”

    郭侗听了果然十分领情:“哈哈,哪比意哥儿荣膺懋赏,战功卓著!我听同僚们议论关中战事,常有人提起阿父和意哥儿的名字,都是一家人,为兄也是与有荣焉。”

    两兄弟又寒暄了几句,携手进府。

    等郭信转到自家院里,见到玉娘闲着,就随口向她问起:“回东京以来见到青哥儿几回了,好像都没有再听他咳过,面色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和以前很不一样。是治好了病根?”

    “是呢,这多亏了王氏嫂子……去年王家拿了不少钱给青哥儿看病,不仅是东京城的名医,连洛阳、大名的名医都请了不少呢。”

    “到底是自家媳妇,王章有钱又没儿子,也该花在青哥儿身上。”

    “也不全是这样,”玉娘像是被怕被人听到,声音变小了些:“郭郎还记得出征不久,王氏嫂子有过一回身孕么?”

    “是了!隔得太久我都忘了这回事,回来怎么没见到……这事还有隐情?”

    玉娘点头:“王氏嫂子看出身孕不久,就有大夫诊言是死胎,请那些名医来本是为了保胎,结果胎没保住,却顺便把青哥儿的病治好了。不仅如此,王氏嫂子用药太猛,伤了身子,听说这两年想要再有都不太容易了。”

    郭信恍然,难怪最近在府上不怎么见到王氏,张氏刘氏她们又三天两头在自己耳边说着娶妻的事……这年头对任何人家而言,添丁进口都是很重要的事!

    ……枢密院是整个东京城最忙碌的几处衙署之一,比起郭侗所在的太仆寺这种闲散衙门,郭威回府的时间也要更晚一些。

    只是今天又有些不同,郭威回府不久,就命人来请郭信前去书房相见。

    郭信来到书房,在门口往里瞧了一阵,见郭威正在伏案写字,准备在门外等一会儿,就听见里面头也没抬的郭威在叫他:“二郎进来坐坐。”

    郭威是怎么看见自己的?郭信心下奇怪,还是走进书房。

    郭威的书房不大,里面书架上摆放的也不是书卷,而多是枢密院的公册,是郭威在家中处理公事的地方,偶尔也会在此接见一些像昝居润、魏仁浦等关系较为亲密的属下,就连郭信也是第一次进来。

    在郭威案边摆好的座墩上坐下,郭威不停,继续慢悠悠地问起:“听说二郎将赏赐财物都分给部下?”

    郭信点头:“是有这回事。”

    “二郎是如何想的?”

    在郭威面前,郭信向来不去隐瞒,此时也如实交代:“自从出征之后,孩儿部下多有死伤,其家眷痛失父兄,难免受苦。部众与我在战阵上出生入死,以命相搏换取富贵,且孩儿的性命依靠着他们,厚待他们正是厚待自己。平日里多有这些恩情在,日后不论发生什么,自身也就多了一层保险。”

    郭威停笔想了想,捻须颔首道:“保险?意哥儿说的词很新鲜。这样一说,阿父平定李守贞后做了一些事,也是在为咱们增加保险。二郎回京路上,应该已经听闻我仅以枢密院堂贴罢免王守恩,改任白文珂为西京留守一事罢?”

    “孩儿略有耳闻。”

    “围困河中府期间,外间人都说我有意推迟平叛,借以拥兵自重。后来连杨邠、史弘肇二人都怀疑我存有私心,我不得不在平定河中后立即班师回朝,途中又假借王守恩与我无礼一事,仅以枢密院堂贴罢免王守恩,刻意得罪藩镇,才免于朝中猜忌。结果随后又有群臣上书弹劾我居功自大,坏乱纲纪,我还怎敢居功?于是又不得不请官家分赏群臣,以免论罪于我。”

    郭威说完,随即又哂笑道:“饶是阿父谨慎如此,外朝的人闭嘴了,又有官家面前的小人,说我是假借官家之手,想要施加圣恩于群臣,并以此收买人心。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郭威提及官家身边有小人,郭信的眼睛当即就亮了,但眼下还是要装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官家身边竟有这种人?”

    郭威的表情里含着笑:“二郎觉得,阿父身为顾命之臣,在宫里还没有自己的人么?宫中之事,为父尽知矣。”

    郭威的话不仅透露出这个郭信向来怀疑,却从不敢确定的秘密,也透露出对自己这亲儿子的绝对信任。自己不在这时提醒,更待何时!

    郭信当即言道:“孩儿以为,官家近侧小人不除,迟早对朝廷诸公和咱家不利!父亲宫中既然有安排,一定要对宫中多加提防!”

    “官家尚且年幼,未曾历事,杨相公他们为政又过于直横苛求……咱们慢慢走,慢慢看,上至官家下至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都坐在火坑上,而宫里宫外的人,且不论位置坐得稳坐不稳,也都要继续坐下去。若真能功成身退,阿父又何尝不愿建节去做个节度使?”

    慢不得了!郭信在心中大喊,再慢下去,别家怎么样不知道,自家一定全被推进火坑里!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孩儿以为,官家迟早要主政,倒时父亲和朝廷诸公……”

    “二郎休要再言!”郭威像是知道郭信要说什么,抬手止住郭信继续说下去,眉毛已经微微皱起,考量的目光紧盯着他,“这些并非二郎要考虑的事,时下又到秋令,正是用兵之时,二郎何不关心眼下哪里还会有战事?”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郭信暗自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答:“阿父可是说南唐今年还要渡过淮河北上进犯?”

    郭威眉毛皱得更紧,摇头道:“江南主昏臣弱,不足为虑,让符彦卿他们去应付就是。本朝真正大敌,从来都是北面的契丹人,二郎以后一定切记。”

第一百三十八章 铁匠铺

    没多久,才十月底的光景,郭威在书房中说的话就一语成谶,地处河北的成德节度使武行德、横海节度使王景等人果真遣使入朝,声言契丹铁骑近日已经进犯各地州县,所过之处杀人劫掠,甚至已有游骑临近邺都。

    于是刚刚卸下征甲还未满月的郭威,很快又要奉命节制部分东京禁军,由宣徽使王峻督军,出兵渡河北上以御契丹。至于郭信所属的奉国右厢因在修整之中,并不在此番的出征序列。

    北方的天气已经渐寒,郭信带着郭朴、王世良一起,三人步行沿着南门大街直出城南的朱雀门,走龙津桥行过横穿外城的蔡河,就是城南一片平民的手工业区。

    这里临街是各式各样的铺面,都朝着街面半敞着,一幅幅写着店家生意的门幡则在街道两侧随意地飘着。大街小巷间人头攒动,贩夫走卒们为着生计奔走,也偶有可见远道而来的外地行商和卖弄杂耍的江湖人士。

    这里市井的气息远比内城要更繁荣、更活跃。盖因史弘肇的侍卫司在内城专横跋扈,把严刑酷法用到了极致,却不太管外城的事。

    挨着龙津桥的街头,牌坊下就有这样一座半敞着的铁匠铺子,临街的摊位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铁器,里面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头正非常用力地在铁砧上捶打着什么。

    走过牌坊,王世良指着铁匠铺:“就是此处了,主公觉得位置如何?”

    郭信顺着看去,那铁匠铺的位置确实不错,铺面就斜对着长街,且处在街头,拿来做生意应该十分合适。只是他来这里不是要做生意,而是借这样一间寻常的铺子来做为他在城中搜集情报的“据点”。

    郭信回头问道:“和店里的人都说好了罢?”

    王世良:“说好了的,里面的铁匠姓黄,家里只有一女相依为命,没人继承家业,本就年纪大了打算卖掉铺子,因此属下没费周折就定了下来。不过明面上我做主家,还让他在此打铁,好掩人耳目……只是在此事上花了不少钱。”

    “咱们不差钱,”郭信点头,“王指挥考虑的很周到。”

    郭信心里暗想:王世良真会找地方,一个禁军武夫拿着朝廷赏钱开一家铁匠铺,看上去真是十分合理,偶然有些军汉出入其间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人走到铁匠铺前,里面的老铁匠就迎了出来:“不知几位郎君要买甚么、打甚么?”转眼瞧见王世良,铁匠连忙把手搓了搓,笑得有些局促:“原是主家回来了,不知有什么事吩咐老儿?”

    王世良笑着看向郭信:“我家上峰听说我买下这间铺子,路过来瞧瞧。”

    说话间郭信已经走上摊前,颇有兴趣地观察起那些摆着售卖的铁器——磨刀、犁壁、凿头等,都是一些寻常的农具。自从后唐年间开放铁禁以来,百姓就可以自造铁制农具,但民间生铁的来源往往都是官府匠作监打造兵甲后剩下的次品,因而往往粗制滥造者不少。

    而眼前铁匠铺所作的铁器,质地虽远比不得郭信常用的横刀短刃,但能看出成色却还算不错,想来既然能在东京城里开店扎下脚,大概也是比较厉害的“高端货”了,毕竟如今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铁制农具的时候。

    他把各种农具拿起又放下,把玩一阵,随口夸了一句:“黄铁匠的手艺不错。”

    一旁的铁匠听后,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许得意:“瞒不过军爷,四十年的老铁匠,这糊口的营生再做不好,也不敢说是个铁匠了。”

    郭信又追问他:“不知道黄铁匠打造铁剑的手艺如何?”

    老铁匠疑惑地瞧了瞧郭信,赔着笑:“军爷说笑了,小人只会打些寻常铁器,至于刀剑甲胄,小人既不会打,也不敢违逆律条。”

    王世良指着铺面后面:“外面吵闹,咱们不如进去说话。”

    于是黄铁匠将郭信三人引到后院后,又回到前面继续忙活打铁。临街的商铺,往往铺面后面就是店家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只是不免有些逼仄窄小。

    王世良将郭信二人请到院子正北的主屋,里面堆着不少杂物,还看得出有之前黄铁匠在此生活的痕迹。

    “眼下还没有打理妥当,叫主公见笑了。”

    郭信随手拿过一张竹椅坐下:“没事,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

    “王指挥办事向来妥当。”郭信顿了顿,突然抬头指了一下郭朴,道:“只是今后事务繁忙,你不要再做指挥使了,交给他去做。”

    王世良脸色微变,郭信把他的表情收入眼中,继续说道:“我准备将部下亲兵指挥分作左右两旗,左旗由指挥使郭朴率领,仍担原本的护卫、警戒之责。右旗则要交给你,右旗无需身强力壮者,最重要是选你信得过的人,最好是从太原时起就一直随着咱们的兄弟。战阵之上我依赖左旗,战阵之外就要依赖你为我效力了。

    王指挥为我做了许多私事,我从来都不会忘记。射虎军中,诸将里面我最信得过你,也只有把右旗交给你才放心。”

    王世良当即单膝跪地,效忠表态道:“主公提拔之恩,末将敢不用命?只是不知主公想要右旗具体做什么,怎么做?”

    先前郭威在留有宫中眼线一事已经提醒了郭信,想要破除危局,必须先预而后防,除了在最后关头有所退路,还要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危机四伏的东京城里睁开眼睛。

    郭信沉吟一番,将近日一直以来在心中思索的事情托出:“我交给王指挥右旗,眼下最主要的即是情报。当朝的大员们,禁军的大将们,还有那位武德使李业——这些人常去何处,常与谁交往,都需要右旗帮我逐渐摸清楚。至于我给王指挥的那些财物,就算是行事的经费,但凡用得到的地方不要吝惜,回头和我对账就是。”

    “末将明白,一定安排妥当,不叫主公失望。”

    郭信起身拍拍王世良的肩膀,勉励的目光紧紧望着他:“这些事做好了,日后起到大用,王指挥居功必不在小。”

    留下王世良,离开龙津桥,郭信漫步在街头,人群熙来攘往,周围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让他隐约有一种在逛街的错觉。他的脑中突地升起一个念头:倘若自己拿着那盘金笋从此隐没在市井乡野之间,大概还能做个安然的富家翁罢?

    历史的车轮也许会如记忆里的那般向前,赵匡胤现在就已经是指挥使,应该会更早一些发迹,不过这些事也就与自己再无关系了。

    “瞧着点路!”

    这时身后一个大声的吆喝把郭信从思索中拉了出来。他回头看去,原来自己出神期间,已经不知何时走进了道中,挡住了身后车马前行的道路。

    他笑了笑为马车让出路来,也随即将那个荒诞的念头甩了出去,自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仅是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也是想要改变更多事情的结局。

    郭信深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散作一团白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狡诈之人

    夕阳西下,宫城中的酉鼓敲响,是皇城衙廊官吏下值的时辰。一天的公事结束,百官们结伴或坐轿、或骑马回家。

    右阙皇城司的衙署里,武德使李业此时也下值了。只是他并不如其他百官一样出宫回家,反而是穿过宫禁,朝着广政殿的方向走去。

    李业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更是年轻皇帝亲近的“小舅”,还勾当着掌管外朝臣子出入皇城名籍的差事,整个皇城里几乎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今天下值后,李业径直去广政殿,仍旧是去找皇帝刘承祐。

    到了殿前,熟悉的内监却告知他官家不在殿上,而是早早去了后宫与最近新选入宫的宫女玩乐。

    官家日渐侵淫男女之事,李业对此自然心知肚明,甚至还在此事是颇有“功劳”,连小官家最宠爱的妃子耿夫人都是由他引荐入宫的。在他的眼中,人们称王称帝,升官发财,不就是为了多玩女人,多产子嗣?

    李业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匣,递给内监,指着木匣道:“这是贵物,里面是前些日子我从东市的西域胡商手中买得的木丸灵宝,据说是若木的树皮熬炼所制,泡水泡酒均有广阳之效,服下之后腰挺腿直,气力不竭……”

    李业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眼前是个没卵的,瞬间没了继续的兴致,只打发他道:“我已试过了,此物真有神效,你速速拿去后宫,请官家泡水后直饮,不可服多!”

    内监答应下来,匆匆而去。李业微微一想,决定顺路去看望姐姐李太后。

    李太后身居内宫,与李业等人不同,李太后伴随刘知远多年,与朝中宰相们大多是从刘知远坐镇太原府,任河东节度使起就已相识。故而在刘知远驾崩之后仍对苏、史、杨、郭等人信任不减,向来不太过问外朝政事。

    也正因为此,李业对自己这位姐姐的行事颇有微词,许久未曾入宫拜见了。

    李业到了太后所在的景福宫,在门外几乎没怎么等待就得到了接见。

    殿内只陪侍着两个宫女,出于礼数,姐弟俩在隔着一道珠帘见面。李业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也只是不甚恭敬地草草执礼。

    他在李太后面前从不见外多礼,李太后对自己的幼弟也从不怪罪,只是问他:“稀奇,这么久不见你来,怎么今朝突地想着到我这里来了?”

    “许久不见太后,臣弟很是想念。加之臣弟前阵子偶然得了宝物,想来只有太后的身份才配得上,于是特地前来献给太后。”

    说罢李业又从刚才的袖袋里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珠,走上前轻轻打起珠帘,将玉珠平稳地托在手上,躬身拿给李太后看:“姐,你瞧!”

    李太后用两个手指轻轻捏起玉珠,拿起对着光定睛看了看,笑道:“这样的玉珠宫里不知有多少,不过你有这份心意,阿姊就没白疼你。”

    “姐姐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说着李业已在宫女搬来的矮墩上坐下。

    李太后伸手把玉珠拿在一边,等陪侍的宫女小心翼翼收走后,转头又看向李业:“不过我要问你,前阵子太常寺卿张昭来找我,说陛下身边的人不务正业,只知谄媚玩乐,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些人?”

    李业不以为意:“张寺卿是个老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听他的作什么?我看说这厮只是因为咱们用不上他那些经文,就想着法子沽名钓誉罢了。”

    “哼,你不好读书,学几个词倒用起来了。真当阿姊不知道?照我看,承祐如今不务正业,也有一半是和你学的。”

    李业心里不忿,离开坐墩,离李太后更近了些,压低着声音说:“要说陛下不务正业,可姐姐自己说说,如今朝廷的正业在谁手中操持?还不是朝中相公们!有时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姓刘还是跟他们姓了。”

    “哎!莫要胡言乱语!”李太后峨眉皱起,斥责道:“朝中相公们的为人,我岂不知?或是有时对承祐苛责了些,也是出自公心罢了。”

    李业把头偏向一边:“若真是那样就好。”

    姐弟二人聊了没几句,李业又说起另一件事:“对了,臣弟听说,最近朝中宣徽使之位空缺,姐姐不如使臣弟补缺?在此些要职上历练,我也更好为陛下和姐姐效力。”

    李太后抚着手腕,细细叹了口气:“好,你既有心思,这事我回头会与杨相公他们商议。”

    又是杨相公!明明是自家的事,却总要过问他们意见!

    想到此处,李业蓦然起身,咬着牙强忍着在脸上堆出笑来:“那就多谢姐姐。臣弟还有事,先告退了。”

    离开皇城,李业只觉得今天不仅白来一遭,反倒憋了一股气在心里,不爽到了极点!正待回家,却在半路遇上闫晋卿和聂文进结伴,见到李业,二人当下便邀他:“我等要去城中狎妓取乐,武德使不如同往?”

    李业正愁火气无从发泄,当下欣然听从,吩咐随从取马换下官服,就与二人一同前往。

    一行人策马出朱雀门,已是戌时时分。如今早无宵禁之制,入夜之后,城中最繁华之处,也是娼家最兴之处。朱雀门正数第二条巷子名作杀猪巷,其内就是这样一处妓馆成群的烟柳之地。

    闫晋卿和聂文进两人对此地了如指掌,带着李业直奔巷中一家妓馆。

    三人下了马,很快就被一群热情的妇人簇拥着往里走。

    李业借着灯笼,抬头瞧了一眼,看见门首悬挂的馆名,随口问道:“这馆名听起来竟有些耳熟?”

    “武德使好记性!前年李守贞长子李崇训,就被符家的人刺杀于此地。”

    “哦!”李业恍然,不免感觉有些晦气。

    入得馆内,闫晋卿二人轻车熟路,为李业介绍过馆内的良妓,便各自找了熟悉的相好上了二楼。

    馆内的姐儿们则看出李业穿着贵气,仪态阔绰,纷纷上来搭话,言语间轻撩衣物,掩嘴放笑,都想吸引他的注意。

    李业却因刚才的一番话有些扫兴,李崇训的事曾久久萦绕在他心间,因为那时他曾坚信李崇训之死不是符家所作,而是郭信泄愤所为,如今步入此地,这个念头不免再度在他心中升起。

    何况他阅女无数,只看一眼就知道,眼前妇人们只是依靠夜色和浓妆艳抹才有了那两分姿色,单论长相身姿,远不及他在府中的私奴,也不知那两人怎会喜欢这等妇人。

    于是李业干脆挑了面前女子中妆容最淡,也同样是神情最冷淡的一个。

    被杂役请入房内,李业还在沉思,却是被他选来的女子见李业既不说话,又不动手,语气间有些畏惧:“郎君在想什么?若是那些粗暴的玩法,还得请去找外面的那些姐儿。”

    李业正在出神,没听清女子所言,追问她:“哦?什么粗暴的玩法?”

    “郎君是头一回来罢?咱家能在前年那事之后,依然能立于此地不倒,就是凭借姐儿们多能满足贵人们少见的玩法……郎君此前也许有所听闻,或是拿绳子缚住,或是以鞭子、拍子打之、笞之,或是……”

    李业听着暗想:本以为似闫晋卿这些读书人最有雅兴,没想到内里也与俗人无异,甚至酒色之事比起俗人更要放荡。

    他很快就打断她,饶有兴趣地向她打听起那回事:“前年李崇训来这儿也是为了玩这些?你当时可在此地?”

    女子低头:“妾身是在此地,李……那人死的时候正是在房中享乐。”

    “你可曾见到凶手?其样貌、身材如何?”李业继续追问。

    他兴致越浓,见女子犹豫不敢多言,干脆摸出钱袋丢在一边,坐在榻上:“今日不做别的,只要你把实情说出,该赏的不会少了你的。”

    女子诺诺称是,缓缓开口道:“那日凶手妾身不仅见得,且正是他以兵器相逼,逼迫妾身诈开了门,才入房杀了李崇训。只是其样貌身材……时隔日久,妾身已记不太清了。”

    还有这等事!李业大感意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并非闫晋卿和聂文进,而是自有一种冥冥间的天意将他引入此地,叫他发现这些秘密!

    他迫不及待继续追问:“你那夜究竟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女子那当夜情景一一细说了遍,和李业印象中坊间流传的故事差别不大,仿佛就是符家反悔婚约,遣使家客刺杀李崇训,只是仓促间留下证据被发现罢了。

    李业顿时大感失望,他本以为此事并不会如此简单,早在前年李崇训刚死时,他就怀疑过李崇训被杀应是郭信所为——那厮是个阴险狡诈之人,当着官家和百官的面,在马球场上风头输给李崇训,完全有报复杀害的可能。

    女子观察到李业面上失望的神色,又看看搁在一旁的钱袋,咽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妾身突然想起来,那人在逼迫妾身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禁军将领,你敢欺我?”

    李业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目光刺向女子:“此事当真?我乃朝廷官员,要是胡说,一定把你杖毙!”

    女子内心大感后悔,当下却只得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妈的,禁军将领,哪个禁军将领会是符家的私奴?李崇训之死果然不是符家所为!李业想及此处,登地从榻上跳下来,抓住女子的肩膀,眼睛狠狠盯着她:“当初侍卫司追查此事,就没问过你这些事?说!”

    女子听罢脸色一变,言语间已因惧怕有了哭腔:“没有……官差们只是将馆内上下一起盘问,那句李家不配娶符家娘子的话外,这话不仅是我,许多人都听到了的,官差并无人来问过妾身。妾身所言句句皆是实话,郎君去问就是。”

    李业在心中破口大骂,这点疏漏都查不出来,侍卫司的史弘肇一群人简直就是蠢猪,要不就干脆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他既痛苦又懊恼地感觉到,李守贞一家造反,如今已被郭威父子屠戮在河中,而此事竟到今日才被他无意发现,已无方法在此事上作文章,简直是错失了太多机会!郭信那厮也实在是狡诈,若非今日被自己凑巧撞破,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

    李业心怀愤怒,胸口像是埋了一团火,回头看向女子:“你先前说的那些玩法,都有哪些?”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雪

    东京今年的冬季比往年更冷,郭信站在卧房前的屋檐下,他的卧房向南,北风吹不到他的脸上,只有凤声在耳边呼啸不停,冷意包裹了他的周身,他抬眼看去,漫天的雪片席卷着飞落而下,视线完全被淹没于风雪之中。

    不过除了外城南面、东面的一些佛塔外,在深宅中本来也就看不到太多的东西,四面都是房和墙。

    郭信这时想起,这已是他在东京第二年过冬了。

    好在自己的战事已经结束,倘若还在关中,那边的风雪只会更加寒冷,且行军作战时,大军往往会扎营在开阔高地处,无法躲避寒风。而在北方的冬天,冻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郭信思绪不定,作着漫无边际的空想,直到感觉肩上微微一沉。

    回头看,是玉娘正把一件裘皮的披风搭在他的肩上。

    “天可真冷!这么大的雪,郎君要爱惜身子。”

    “是要比暖榻冷些呵。”郭信笑着把披风束紧了些,又想起什么,“阿父带兵驻在邺城,虽然多半会在城中,我回信时或许还应该提醒他注意御寒。”

    玉娘只是问道:“郎君今天早起,就是为了赏雪么?”

    “我是武夫,不该有这些风雅的兴致,不过听人说城中一些宫观里梅花开的很好,应该是好看的,玉娘有机会可以提议与母亲一同去赏雪赏梅。”

    玉娘点头应下,神态看上去却并不活跃:“妾身并不喜欢下雪的日子,太寒了,也不方便出门走动。”

    郭信颔首,此时人们保暖的方式还很有限,衣服也多是丝毛麻来纺织,至于等到棉纺织技术成熟,按照正常的历史来说还要两三百年的时间,远超过一个朝代的寿命,因此最好的御寒方式就是缩在屋里不出去,所谓“猫冬”。

    不过在此时多数人的眼中,降雪其实还是一件好事,积雪可以让来年的作物生长的更好,要是有些年头一直不下雪,皇帝为首的朝廷还要举行正式的祈雪祭祀。

    转而郭信又立马想明白玉娘为何不喜欢下雪了,她的父亲就是在冬天携她逃难时因冻馁而死的。

    想到此处,郭信在心里微微一叹,玉娘的面庞白净,在屋外雪天的映衬下也显得雪白雪白的,或是刚睡醒的缘故,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来,但郭信还是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玉娘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郭信顿时感到惭愧,玉娘的人身依附于自己,而自己又常在外征战,虽然府中还有母亲张氏、嫂子王氏等女眷,大哥郭荣的妻刘氏也常来拜访,但以玉娘既非奴仆又非正妻的身份,多半是有些孤独的。

    郭信微微沉吟,似作随口提起:“不知道玉娘在河北还有亲近的亲戚吗?”

    玉娘不解的看了郭信一眼,摇头又点头:“本家的亲戚应已无处寻踪了,但族中应还有族亲在,只是这几年未曾再联系,父亲又已不在人寰,妾也没有理由去寻亲呢。”

    照玉娘的说法,她的出身是着名世家,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下某一房的旁支。只是世家辉煌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自从朱温在白马驿之变中杀了一大批世家朝臣,中原政权又短期内更迭了几次,掌权者变成了底层出身的武人和从幕府中成长的文人,虽然朝廷的科举制度还在勉强运行,但和曾经政治资源大量集中于世家大族中的情形已截然不同了。

    郭信颔首,开口道:“朝廷如今也是用人之际,很多官位都在待缺,需要广纳贤才入京……等之后朝局稳定,玉娘寻机就可以与河北的族人通信,以我之名邀请其中优良子弟来东京城入仕,有父亲举荐,这事就不难办到,玉娘也好在东京城里有可以互相照应、走动的亲族。”

    玉娘的眼睛顿时亮了,正要拜谢,却被郭信捉住双手,盯住她认真的说:“何必要谢,我为玉娘做事,就如同玉娘为我做那些事一样,并非利益目的,而是出自真情实意。”

    玉娘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些事是什么,白净的脸上染了一些红晕,抽离了郭信的手:“郎君今日要去拜见母亲吧?我去为郎君挑件袍子,雪天里穿素些的颜色更好,也让主母觉得有心呢。”

    郭信任玉娘去收拾挑选,感觉到小娘的心情瞬间就不一样了,手脚也灵快很多,郭信自己同样觉得心情不错,能够满足亲人的需求,本就是一件很令人满意的事。

    收拾一番之后,雪已小了些,郭信便去后院问候母亲张氏。今日除了问候外,还要与兄弟郭侗碰面,一同商议下如何在东京帮郭威争取到朝中对用兵河北一事的支持。

    郭信撑伞到了张氏的后院,正碰见三个小从弟从后堂前后跑出来,看见郭信才停下一一行礼。

    “见过二从兄。”

    “母亲和青哥儿都在内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郭信用手抹去了三人头顶的雪屑,察觉到三个从弟的个子比起去年离京时又长了不少,十二三的年纪,正是男孩窜个子的时候,再过两年恐怕再摸脑壳就不太合适了。

    后堂里,郭信见到了母亲张氏和兄长郭侗,以及嫂子王氏。

    寒暄见礼后,张氏便向郭信问及最关心的父亲郭威在河北带兵有无凶险等事。

    见一旁的郭侗和王氏也好奇的看向自己,郭信立即想到自己出征几次立下不小功劳,家里人显然已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在军事上有所见识。

    郭信思量片刻,便用轻松的口气开口道:“阿父本次北上,麾下带的是禁军几部主力步骑,刚从去年关中的战阵上下来,不需再训练,直接就有战力,且河北是中原故地,地方守土官员都愿意尊奉阿父枢密使的号令。反观契丹人正逢内乱,前番南下多半是草原的日子过不下去,趁秋冬来河北抢掠,听闻阿父领兵渡河就往北跑了。明摆着的事情,咱们就像是在自家里吃饱喝足了,备好棍子和饿着肚子闯进来的流贼打架,早就是不败之地,母亲不必担心。”

    他努力把事情说的简单明白,好让张氏也能听懂,知道自己不是随便糊弄的说辞,免得过于担心挂念。只有他和郭侗知道,郭威的心思远不止于守土,而是要更进一步,从契丹人手里收复更多的故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兄弟

    一家人说了一阵话,郭信便瞧出张氏的精神已渐渐乏了,多是微微笑着听兄弟二人说话。

    其实张氏年纪比郭威还小些,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且随着郭威身居高位而受封吴国夫人,算是东京城里很尊贵的妇人了,此时却已略显年老之态了。

    不多时,兄弟二人便一同拜别张氏,出门另寻地方谈论正事。

    身材丰腴的嫂子王氏也跟着二人出来,王氏嫁入郭家的时间不短了,甚至差点就要为郭威诞下第一个孙辈,但对于郭信而言,两人却还算不上熟人,且他对王氏的印象感觉并不好。

    王氏与郭信寒暄一阵,瞧出兄弟二人还有话要说,便很快领着随从的婢女告辞走了。

    郭侗盯着王氏的身影,脸上似藏有心事,直到王氏消失在游廊尽头的拐弯处,才对郭信说道:“意哥儿和我来,我们去边上说话。”

    郭侗并没有走远,出了后院后就在一道廊下停脚了。

    雪天院里连仆人也见不到,兄弟二人默默立于廊下,而雪还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只是风小了,显得四周静悄悄的。

    还是郭信想起刚才张氏的样子,先开口道:“阿母从入冬后,早晚就总待在屋里,我觉得这样并不好,至少应让女婢们多带阿母在府中散散步,人还是要动起来才有精神。”

    郭侗意外的看了郭信一眼,也点头道:“阿母畏寒,不太愿意出门,我也担心让阿母染上风寒……去岁时还好些,阿父和意哥儿在关中河中执兵事,听说战事沮塞,阿母会常令我等随行,前往城中几处佛寺去焚香祈求平安。”

    郭信点头:“阿母很信佛家……关中因战乱,屋舍毁坏很多,同样有不少弃庙,弟每逢遇见,就会想起阿母的爱护之情,那时便不再觉得独自在外有多么寂寞了。”

    这话不假,即使张氏甚至都不是兄弟二人的生母,但过去长久相伴的记忆与情感不会磨灭,正是这些记忆与情感让郭信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根的,否则一切功名利禄雄心抱负都会变得过于虚无。

    “只是弟常有王命征伐,阿母只能依赖兄长多加照顾了,阿母精力一年比一年弱了,年岁日长,想来不多的盼头就是家族兴盛,子女亲人能陪伴在侧了。”

    “人老了是这样呵,时间过得太快了。”郭侗点头赞同,他的语气非常和缓:“意哥儿的年岁也不小了,这两年发生的事太多,与意哥儿详见的日子竟也变的稀少……这两年我常感觉对意哥儿越来越陌生了。”

    郭信听后顿时觉得有些诧异,记得以前郭侗可并不怎么待见自己,要说兄弟之情,自己和郭荣都更像是亲兄弟。难道出征一年半载,还让眼前的兄弟起到了距离产生美的效果?

    郭侗仍在继续感慨:“去年我在衙署,常会听同僚们讨论关中战况,偶尔就会谈及意哥儿,皆称赞意哥儿勇武,顺势便会问我家二郎是怎样的人,还真叫人无法回答。有时我自己也想,战报中的意哥儿,与我记忆中那个太原府家中弹鸟爬树的意哥儿,真是同一个人?”

    郭信望着廊外飘落的雪花,沉吟道:“人多是会变的,只是不会毫无缘由的变化,多是身处环境、所拥有的东西变了,其诸如心态的许多方面便会随之而变。阿父如今已身居高位,各类无形、有形之物也随之而来,这对于咱家未必全是好事,就如楼阁平地而起,则一旦失火,建的越高则火势越大。弟想要做的,就是守住咱们的一切,不想到头来是一片灰烬。”

    郭侗抬起头看着郭信的脸,接着挪开目光平视廊前的雪地:“二郎知道此宅是前朝后戚、枢密使冯玉的故宅么?当初此公同样身居相位,直至国破随石氏为契丹人掳去燕北。倘若其尚且活着,如此大雪的日子,恐怕多半不能如你我居于此宅这般轻松。我深信阿父能护佑全家,只是未来的事没人能够料定。”

    郭侗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过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二郎说的还是颇有道理。”

    其实郭信并不想过早让家人们知晓郭家会面临什么灾祸,除去能否让大家觉得自己是说疯话之外,也是因为任何计划只要参与的人一多,就很容易生出变故耽误事情。好在郭侗的反应相当镇定,甚至似乎对此类问题也早有过顾虑,不禁让郭信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家兄长不是那种毫无头脑的人。

    很快郭侗便重新开口道:“此番阿父信中所言之事,身为子婿,我知王公为朝廷耗度所计,不愿再兴兵戈,但我会请夫人想法再去劝服,泰山还是很听夫人的话的……杨相公与王公乃是同郡,又与阿父同知枢密院事,其多半会赞同,至少不会在朝上反对阿父用兵。至于史相公,二郎与其有旧,我想由二郎与史相公先行通气,确定态度,待事毕之后我们再向阿父复信,如何?”

    郭侗所说与郭信的想法基本相合,当即便同意道:“弟听从兄长吩咐。”随口笑道:“兄长娶到好妻了,嫂嫂在大事上颇能照应,又听闻王家花费重金为兄长医治了旧疾,弟只等着兄长早生子嗣,见见侄儿。”

    郭侗闻言的表情却不太自然:“嗯嗯,不过日后意哥儿娶妻时,最好娶外镇节帅之女为妻为好。”

    “何出此言?”

    郭侗微微摇头:“不论任何事,自己做得了主的才最好。”

    ……班师之后,除军职封赏之外,郭信还照例遥领了虔州刺史的官身,虽然虔州现在实际上还是南唐的地盘,但伞盖锣鼓一应仪仗却是有的,眼下临近新春,军中事情闲了下来,他便可以随时去侍卫司领要。

    侍卫司主事的仍是史弘肇,郭信便决定正好以领取虔州刺史印信等物为由,先去见史弘肇。

    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人在朝中勉强算得上是“同党”,大事上总会互相通气,对与郭威想要北上用兵,史弘肇多半也是知道的。郭威叫郭信亲自去见史弘肇阐明缘由,以郭信看来,更多为了显示对此事非常重视。

    郭信去了侍卫司,禀报后衙中司吏却告知郭信,称史弘肇最近极少来侍卫司理事,常去的是中书省。

    史弘肇如今不仅是侍卫使,且由于三镇平定后因郭威将朝廷的恩赏推及众官,史弘肇也趁便加兼了中书令,因此侍卫司和中书省都算得上史弘肇的办公衙门。

    只是中书省日常工作是承宣草拟皇帝诏令,如今即是几位相公们协商出来的朝廷诏令。

    郭信细想:侍卫司名义上执掌全部禁军的征发调遣,应该重要才是,史弘肇大字不识许多,去中书省除了和看不顺眼的几位文官宰相吵架,还能做什么?

    还好郭信想要见史弘肇并不难,他很快就找到好友史德珫,约定了私下上门拜见的日子。

    这天上午,郭信便如期到了史弘肇的检校太尉府上,门口的仆役问下郭信名姓官职就进去通报。郭信刚栓了马,史德珫的声音就跟着他高壮的身子一起从府门里奔了出来。

    “二郎真早!快请!”

    二人一同入府,史德珫径直领郭信直进内宅去见史弘肇。

    史弘肇的府宅也是从前朝被掳去契丹的某位相公处“继承”下来的,府内屋舍、楼台一应皆有,比自家入东京后分到的府邸规模更大,只是一路上未曾见到几个走动的人,稍显冷清了些,史家的亲族也不多的。

    这时旁边史德珫随口打听道:“说来你爹在邺都如何?真要和契丹人大战么?”

    郭信便也作闲聊式地提起:“河北汉军兵力有限,父亲不会主动接敌,要想有所动作,至少还需获得朝中诸公支持,再调拨兵马钱粮去河北。”

    “听我爹说髡奴那边也不太平,要我说也是,早晚都会打,不如早早打了了事。”

    郭信点头应和:“父亲和我也都是这个意思。”

    郭信深以为然,如今局面,河北战事开启,最有利的一方绝对是郭家!要是真能趁机收复了幽燕数州之地,不论对汉人还是对中原王朝都是绝对的好事,除此之外,郭威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也将会无人可比!至于什么功高震主,郭信既然早已知道刘承佑将要对自家动手,何不干脆把功捧得再高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堕落

    史弘肇在内宅一间小厅内接受郭信的拜见。史弘肇安坐在上位,待见礼过后,郭信递上郭威亲笔书信,史弘肇收下书信,却不立马拆开来看,只是抬手让郭信与史德珫一同分席坐下。

    比起郭信前两年记忆里的印象,史弘肇已明显胖了很多,本来强壮的躯干再胖起来,套上宽松的袍服看上去就像一座难以撼动的圆塔。

    看向郭信时,史弘肇的眼睑微微垂着,嘴巴随着呼吸微微张合,胡子不再像以前那般乌黑浓密,不能完全遮住脸颊两侧和下巴上的赘肉,加上脸上的皱纹很深,更显得面色多少有些虚浮。

    人变得可真快!

    郭信曾经对史弘肇的武人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想起自己以前见史弘肇脸上的伤疤还觉得可怖,现在完全不再有那种威压之下的感觉。

    此外,不仅是外表,自从郭信在关中与大小诸多将帅打过交道之后,在用兵之术上也不觉得史弘肇的本事有多出众高明了。

    不过毕竟是晚辈,郭信只浅浅打量了两眼,便出于礼节不再细看,但史弘肇下巴叠起的赘肉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让他忍不住推测:史弘肇现在要是再想带兵出征,束紧兜鍪时应该脖子会很难受。

    郭信很快又想起关中的赵晖,若是把赵晖放人群里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头,带兵却非常凶猛。

    好在史弘肇的声音还很敞亮:“许久不见,郭二郎越发有武人雄姿了,好!好!”

    郭信跟着寒暄片刻,先是提了自己虔州刺史的一应东西,史弘肇当即答应回头便遣人亲自送到府上。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谈论了关中战事的细节,主要是史弘肇在问,郭信作答。

    回到东京以来,在关中作战经历和射杀猛虎两件事是郭信在参加宴会时常被问及的两个话题,但此刻他还是耐着性子谈论,只是有意无意中把话题引向眼下河北的军事动向。

    史弘肇很快便也谈起自己的看法:“咱们一伙人还在河东时,那时也没少和契丹人打,只是大战不多,又是以守为主。不过我和郭公对契丹人都比较熟悉,用郭公前去河北也是我和杨邠的主意。有郭公带兵镇守,咱们在东京都比较安心。”

    郭信点头称是,同时稍作停顿,接着说:“只是契丹人近年在河北横行惯了,各处州县都受其扰,父亲如今河北有兵在手,很想在保境安民之上有所作为……”

    史弘肇倒很直接,毫不避讳道:“郭公想要主动北上,朝中苏逢吉、苏禹珪几人必然反对,那伙人最近和小官家走得近,不会乐意再发禁军去给郭公节制。尤其是苏逢吉,要官家学甚么尧舜之道,前几日还在朝堂奏请官家遣人去关中收敛死尸,官家也答应了……用兵就是杀人,他们只会耍弄毛锥,靠着先帝宠着赖上了相位罢了,如今除了带坏官家,还懂什么?”

    郭信马上顺着他的意见点头称是:“朝廷用兵的决断,就应取决于侍卫司和枢密使两处,只是二苏相公若硬要阻拦,不需多做什么,只需再拖延两月到了夏季,其时河北粮草困乏,父亲不退也得退兵了。”

    一旁的史德珫也愤愤然道:“意哥儿说的对极了,就像是一家人入主旧宅,原先占着宅子的野狗,若不用棒槌教训一番,它怎会知晓如今到底谁是宅主?哪有人都住了进来,还让野狗整日往家里跑,撕咬家人的道理?”

    史弘肇面色有些犯难,抓着胡子一时不语。

    郭信见状继续暗示道:“去年父亲三镇归来领赏,言称作战运筹,多出于公,后来父亲加兼侍中,公加兼中书,皆大欢喜。我辈武人,不就依靠疆场用命,才有机会报效官家,封候拜相,守土一方?父亲信中亦言,本次战机齐备,只欠军令,若有朝中支持,至少能收复数州故土!”

    依郭威平叛之后不吃独食,让大伙一起升官的干法,如果能在河北建功,这种事肯定还能再干一次!有了战功为由,大伙至少明面上都能不断进步,至于会不会产生新的利益矛盾,也都是未来的事情,但眼前的诱惑却是真的!

    郭信的暗示果然很起效,史弘肇脸上的犹豫很快消失不见,转而情绪高涨,脸上都浮上了红色。

    “好罢!若要用兵,时日就不能耽搁,越快越好!不如这样,待我先与杨公商议,随后在府邸中邀请朝中相公们,到时与杨公一同劝说诸公。”

    郭信早先便料定,史弘肇多半对继续进步还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平定三镇之后史弘肇只加兼了中书令,叫他一个武夫在中书省能做什么?

    说白了,中书省到头来还是要靠那几位文官相公主事,但若日后能够再往上加封太尉等衔,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本就领着归德节度使的史弘肇,完全可以随时从东京城请封到藩镇去,像赵晖一样去自己的地盘——只要能够就藩,就算改朝换代也很难影响到身家性命了,符家就是明证。

    少顷,史德珫礼送郭信出府,还未走出内宅,便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

    郭信看向史德珫,史德珫解释道:“应是父亲府中的女妾们赏雪回来了,咱们还是回避,从那边月门出去罢。”

    郭信恍然。

    与史德珫在府外相互拜别后,郭信牵了马,回头望了一眼高墙也挡不住的府内檐台。

    虽然说服了史弘肇为出兵一事出头,但郭信心里对史弘肇多少还是抱有怀疑的,尤其是今天见到史弘肇的样子,已让他觉得,作为东京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史弘肇未免腐败得太快了。

    离开史家府第,郭信并没有直接回家,因是代表郭威与史弘肇私下相见,低调起见他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连郭朴也没有跟随,既然难得有一个人在外独处的时光,郭信便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

    前几日的大雪已经停了,露出冬日并不热烈的艳阳,这个时节积雪还无法完全消融,将化未化的状态和泥土冻在一起,把东京城久未修葺的路面冻得梆硬,马蹄走得太快容易打滑,郭信干脆下来牵着马走。

    不知不觉,郭信走上东行街,顺着街头人潮流动的方向,渐渐走到了车马人流颇多的马道街,再抬头一看,才发现前面就是相国寺所在的信陵坊。

    郭信顿时想起符金缕来,自己最后一次见符金缕的时候就是在这间寺里,那天符金缕离别时的忧虑让他印象深刻。

    虽然郭信回东京后,已让王世良特意来此借助圆仁给符家传信,但此时还未收到回信,他略想片刻,便牵马向山门走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道士和尚

    相国寺是东京城中第一大寺,随着临近数代多以汴州为都,相国寺也就沾上了皇家色彩,成为了朝廷祈报、行香的官方场所。加上此时又逢新春临近,寺内自然是人流如织,香火繁盛。

    郭信跨过重楼山门,绕开了供奉弥勒的大殿前熙攘的人群。

    郭信已来过两次相国寺,但隔得太久,加之相国寺内阁门廊殿众多,建筑复杂,逛了片刻还是未能找到先前的那处竹林禅房,只好在寺内住僧的寮房前叫住一个沙弥,询问圆仁所在何处。

    沙弥听闻圆仁的法号,言语之间似乎颇为尊敬,称圆仁法师正在塔院讲习佛法,怕郭信找不到路,径直带他来到地方。

    塔院即是供奉佛塔的院子,院子四方,正北边是一座正殿,里面隐约有诵经声传出,东西两侧皆是回廊,廊下有石阶,阶上盘坐着三三两两的僧人似在互相辩经,院内正中央立有一座高有数级的木制佛塔,四周围以草圃,只是因季节缘故只剩下光秃秃的雪地和枝杈,佛塔各级攒尖的檐上也积了雪,宛如一柄未张开的白伞。

    沙弥请郭信稍候,便去了北边的殿里,稍时领出一个身穿袈裟,身材壮实的僧人,正是圆仁。

    圆仁双手合十,行过一礼后,指着郭信对沙弥道:“此乃驸马府中仆人,来找我取先前应驸马所请抄录的经书。”

    沙弥点头称是,随后告辞离去。

    郭信笑道:“我何时成了宋偓府上仆人?”

    “施主随我来罢。”圆仁不多说话,伸出一个请的手势,便在前带路。

    不多时,两人来到那间竹林环绕的禅房,冬天里竹林已成为难得一见的绿色,只是少了蝉鸣鸟啼声,让禅房显得更加清净。

    禅房内仍是矮案、蒲团,案上摆着茶盏等简单的茶具,与郭信上次来时几乎毫无变化。

    圆仁请郭信在矮案对面落座,随后端着茶釜出门,不多时又返身回来,将茶釜放在茶炉上,随后打开身侧的木窗,取出火折点燃茶炉,又拈出一根长勺,从案角的铜罐里舀了些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加入到汤瓶中。

    郭信看着圆仁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待茶炉点燃后,渐渐催散了窗外飘进来的冷气,不大的禅房里也暖和起来。

    圆仁终于停下了手头的事情,说道:“相国寺人多耳杂,郭将军若有事只消遣人送信即可,何必自来相见?”

    郭信一时不答,只问道:“先前我遣人来送过一回信,不知可有回信么?”

    圆仁摇头道:“书信传递并没有郭将军想的那么容易,除非有要紧事情,需随定期从兖州来的商队一同回去,费时甚久。且贫僧为郭将军与大娘子传书,也只是顺手为之。”

    圆仁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对了,驸马的经书我已抄录完毕,还请郭将军回去后差人送至驸马府上,称由相国寺所送便是。”

    圆仁从一旁的木架上抽出简册,看了郭信一眼,解释道:“免得之后驸马再遣人来取时,被有心人瞧出端倪。”

    郭信点头,将卷成书轴的经文装入袖中:“法师谨慎心细,很适合做这类差事。但不论如何,这种差当多半还有风险,听闻发誓先前在南国云游,想必也做了不少类似的事罢?”

    圆仁笑了笑,道:“将军今日找我,应不是为了南国景况。且让贫僧起卦推测一二。”

    说罢圆仁捏起茶釜的盖往里瞧了一眼,又望向木窗之外,又突然闭眼开始掐指起卦。

    郭信见状心道:这和尚太爱算卦,还好没有符箓法器,不然更适合去做道士!

    片刻后圆仁才睁眼直视郭信,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表情非常认真:“郎君本年或遭血光横祸,且恐要殃及全家。”

    郭信愕然,这和尚真有这般神通?

    郭信皱眉装作不悦的样子,声道:“我父乃是朝廷枢密重臣,我亦身为禁军都指挥使,何等祸事能至于那般地步?”

    圆仁不言,看着郭信,只伸出右手,以食指向上指。

    虽然郭信全然不信和尚有本事算出这种密事,不然天下大事不早被预演过了?不过能够通过当前朝中和宫中的动向推测皇室出对郭家不利的可能,也足够厉害了。

    郭信当即很有诚意地提道:“我与符家大郎一见如旧,与符家娘子同样……相互合作过,依佛家的说法,我与符家应该很有机缘了。法师既然能瞧出祸事端倪,可有什么建言?”

    “茶汤已煮好了,郭将军,请。”圆仁不急于作答,取下茶釜,倒入一盏热茶做出请的动作。

    郭信端起茶盏,送至嘴边吹一口气,浅浅抿了一口,不知道圆仁在茶汤里加了什么佐料,竟让茶汤有先苦后甘的效果,只是还如同此时的大多数饮食一样,滋味太淡了。

    圆仁也为自己奉了一盏茶,饮完哈了口气,对郭信说道:“符家在内城青宣市东边,靠近汴水北岸的坊间有一处废宅,本是为明年贫僧北游五台归来后,新建梵宫以教授弟子讲习佛法之用,故周边宅院均为符家所购,地处清寂,且无人居住。本朝人对其存在所知不多,若郭将军遇上祸事,可以潜去那里躲避一时之急。”

    “那宅院门外栽有三株垂柳,本朝属水德,亦暗合水生木的五行之说呵。”

    和聪明人说话还装傻就太耽误事了,郭信直言道:“法师如此行事不用事先禀报符家,不怕祸及符家么?”

    圆仁闻之哂然:“怎会?岐国公节度一方,且在朝中交好重臣,就算贫僧为将军做的事为人所知,多半也不会牵连至岐国公。何况那处隐秘确为贫僧所有,符家已不再用了。”

    郭信点头,突然觉得眼前的圆仁还是非常顺眼的,虽然没有头发,但五官长相颇为端正,隐约有刚毅之感,要是有头发,估计还是挺有英气的一张脸。

    人大抵都是这样,本来未曾在意的人,突然愿意在困难时拉你一把,很难不让人对其好感大增,也难怪英雄救美后,总会有以身相许的结局。

    郭信继续开口细问:“法师何时北游?”

    圆仁道:“我意路经河北,一路传法,至少要等天气回暖,若最近朝中能够支持郭枢密对河北用兵,那便会等得更久一些。”

    那就是在最少一年多的时间里都能用上。

    至于郭威想要主动北上驱赶契丹人的想法,目前还仅限于少数朝臣和将领间小范围的传播,郭信听后便明白圆仁已得知了最近的一些消息,军事信息向来比较重要,想要获知这一消息虽有门槛但还不算困难。

    如此郭信更加确定了圆仁是通过了符家在宫中和朝中的某些渠道,得知了刘承佑不满于大臣专权想要有所动作的消息。

    细想间,窗外突然卷进一股寒风,引起茶炉一阵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将军完全不必担心,我愿助将军,一是出于我佛厌杀之本,二亦是娘子也曾对贫僧亲口说过,若将军有事,可寻机相助。贫僧自认与将军,亦颇有缘分。”

    郭信听闻符金缕说过这样的话,顿感惊讶,他可不相信杀一个李崇训就能让符金缕愿意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何况杀李崇训很大程度是他做主张杀掉,若非李守贞那时很快叛乱,说不定还要给符家惹上麻烦。

    郭信一时想不出其他理由,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那就是符家,至少符金缕个人完全没必要设计陷害自己。因为正如圆仁所说,符家历经数朝屹立不倒,在京城几乎没有任何仇家,靠的就是不站队也不得罪的作风,岐国公符彦卿的官已经当到头了,且作为藩镇,手上的爵位兵权都能世袭!

    朝廷已然不能给符家除钱财名誉外更大的好处,最要紧的就是保住显赫家势,除了皇位,恐怕没有任何利益诱惑能让符家承担政治风险。

    而作为掌握半数禁军,且是正在当权的郭家,出卖郭家为符家换不来任何好处,反而会引起日后其他当权者对藩镇的猜忌。

    只是不论如何,圆仁身后都是符家,在圆仁的帮助下逃过劫难,无疑要让自己对符家欠下巨大的恩情。但眼下还关系不到那么远去,能在东京城为自家多找一条生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案上的茶盏中,一点茶渣在茶水中漂浮着,随着微风带来的波澜散去,又渐渐沉下去。

    “若真有祸事,我会用到那处地方,法师所说的我记下了,日后一定报答。”

    圆仁颔首不言。

    “对了,我家阿母向来喜好佛法,驸马和符家娘子均称法师是当代高僧,可有机会向我母亲讲习经文?”

    “自无不可,只是将军不必提及贫僧,请尊妇人本月望日来寺中听习讲法即可,贫僧到时自会寻机与尊夫人相见。”

    “多谢。”

    圆仁一脸真诚:“佛家讲法本就普度众生,与其他何干?”

第一百四十五章 驯马

    以往还在太原府时,郭信住在太原府那个家里,经常能睡到日头高照才起床,还没少因为这事被郭侗念叨。但来到东京,郭信似乎一直睡得不踏实,常常天色未白就起来了,这时玉娘听到动静,便会起来为他准备早饭,还要服侍他换衣服。

    郭信先去偏院的书房里待了片刻,吃过早饭后,又换上甲胄,再把袍服穿在外面,带上幞头便出门,玉娘把他送出庭院才停步。

    因为昨日就说了今日一早要去军营,郭朴已经在前院牵马等候。

    郭信如今已是都指挥使,麾下名义上有至少五个指挥的步军,按照常例出行时可以有十数骑随行护卫,但他多数时候仍然只有郭朴一个人在旁随行。

    一方面因为这里是东京城,都指挥使这一级的禁军将领在东京还没有冒头的资格,不像一些人口凋敝的州县,境内全部驻军可能都凑不出禁军一个都指挥的编制。另一方面,父亲郭威本身就不是注重仪仗等俗礼的人,当了枢密使后,出行同样轻车简从。儿子的排场,总不能比爹还大罢?

    到了军营,郭信先去拜会了上峰军都指挥使解晖和左厢都虞侯王进。

    自从刘氏入主中原后,曾以河东军为班底重建过一次东京的禁军系统,郭信因在太原府时就隶属奉***中,混到如今,在奉***中资历已经不算浅了,再加上大小数次战事之后,奉***中的大小将士对郭信都比较熟悉,常有郭信感觉面生、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将领热情向他执礼招呼。

    郭信与解晖、王进以及当值的一些将领碰头后,针对当前河北汉军与契丹对峙的态势谈论了片刻,郭信寻机以个人名义发表汉军应挥师北上的想法,王进等部分将领比较支持,但反对者同样人数不少,主将解晖也不太认同当前是用兵的机会。

    见军中意见不一,也谈不出什么结果,郭信很快便告辞回本军营中处理一些具体事务。

    军中多数杂事仍是都虞侯向训在负责,需要郭信决策拍板的事情很少,中级将领主要任务还是听从上峰之命出征作战,在战阵上指挥作战时才需要他事无巨细地进行决策思量。

    好在向训虽然是个武夫,但治军似乎非常细致且有章法,郭信听着向训的禀报,同时目光也在打量他。

    向训长着一张非常端正的国字脸,是单从面相上看就会让人产生信任的那种人。不过郭信当然不会仅凭长相就简单判定一个人的能力和忠诚,郭信信任向训,放心将军中事务交给他打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向训是父亲郭威选派的。

    郭信还是比较相信郭威的眼光,毕竟郭威若是没有驭下之术和识人之明,汉朝各军的内斗直至今日估计都未必能结束,河中之战等到结果就更遥遥无期了。且相处下来的事实也证明了郭威所识不差,向训完全能够胜任战阵指挥和军中日常职责。至于忠诚,郭信没有任何理由防备郭威。

    郭信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向训都逐一回复了,郭信随后便道:“星民随我去营中走走罢。”

    因为临近新春,许多人都已轮休回家,营中值驻的军汉不到半数,几人骑在马上比较显眼,不时有军汉看到他们,在路边口称郭将军,向郭信行礼,郭信则在马上抱拳回应。

    向训见状在旁道:“主公素有射虎之勇,且颇有郭公风范,军中对主公亦皆有敬重之心。”

    郭信闻言不置可否,但觉得向训并没说到点子上。枢密使之子的身份和“射虎”的故事自然让他很容易受到武夫们的尊重,但在军中这些还远远不够。

    郭信认为重要的还是他在大名府和关中的两次作战中有实在的军功!以及在班师回京后,他确实言出必行地把赏赐分给了部下将士,如章承化和王元茂等军汉都相信跟着自己能不断往上走,还能够发财——这样至少不用担心大伙上阵就跑,把自己卖了。

    几人在营中行着,瞧见前面校场的空地上有许多人围在一处,且不时发出叫喊。

    郭信瞧向向训,向训也面露疑惑。

    郭信便对随行的郭朴道:“去看看什么情况。”

    不多时郭朴便回来了,解释道:“中军补充的军马因不习喂养且性子刚烈,军士驯服不了,故有人请赵指挥使来驯马。”

    赵指挥使就是赵匡胤,郭信听了便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军汉们在校场上围成了一个圈,赵匡胤和那匹发了刚烈的马儿就被大伙围在其中。

    赵匡胤没穿甲,把袍子脱下一半扎在腰带间,***出精干的上身,此时一人一马正隔了几十步,驯马似乎刚刚开始。

    郭信几人骑在马上,简直就是位置最好的看台,大伙都在等着赵匡胤如何表演。

    那马儿口中喘着鼻息,一直摇着脑袋,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马背则空荡荡的,上面的马鞍估计早已甩到别处去了。

    赵匡胤伸手止住场边人们的喊叫,等到人们都安静下来,便吹了一声口哨,只吹一下,声音很尖。

    马儿打了个响鼻,这时候它看见赵匡胤了,土黄色的身子在雪地里亮晃晃地闪了一下。

    赵匡胤又吹一声口哨,马儿也动了,向赵匡胤小步跑去,只是腿脚僵僵的,耳朵竖起来在轻轻抖动,两只不太对称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在二十步外突然刹住,侧身站着,扭过头来瞅着赵匡胤,一副顽皮而机敏的模样。

    “畜牲,上这儿来啊。”赵匡胤喊了一声。

    马儿又动了,突然就疾跑起来,简直迅如风雷,以至于身上的毛团聚成一簇一簇,暗黄色的鬃毛像许多个火舌在飞舞。那匹马的鬃毛、尾巴翻腾挥动,眼珠转滚,一次腾跃式的冲刺之后又猛地在赵匡胤几步外停了下来,四条腿并拢,像是在打量着他。

    赵匡胤稳步朝它走去,两只手垂放在两侧。就在他快要碰到它时,那匹马突地用后腿直立起来,扑向他,众人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但大伙很快就发现赵匡胤在马蹄当中和后仰的马胸脯底下像只灵活的豹子,就在马蹄眼看着要踩到赵匡胤双臂的那一瞬间,他让自己平躺着的身体突地腾空而起,身子一甩一扭,抓住马的鼻孔然后又跌回到地上。

    一人一马僵持不动,激烈地对峙着,那匹马用僵直、颤抖的腿脚支撑着,头部低垂,朝后挣脱。

    “畜牲!还不老实点!”赵匡胤用脚跟抵着地,一只手挡住马的鼻息,另一只手急促地一下下地抚拍着马的脖颈,同时用脏话狠狠地咒骂着。

    接着赵匡胤弓身一跃,身子在半空就摆好骑马的姿势,飞上了马背。

    那匹马叉开腿低垂了头暂停片刻,马上又接着扑腾起来,用一连串蹦跳在校场飞驰,围成圈的众人到了近前就避开,好为他们让出路来。

    赵匡胤像水蛭似的紧紧贴在马肩隆上,马匹直到跑到校场门前的栏杆跟前,才急急地刹住脚步。

    “行了!”赵匡胤在马上大骂一声,“闹够了就老实一会儿!”

    周围众军士都在喝彩,郭信见状,低声向一旁郭朴问道:“赵匡胤和我比,哪个厉害?”

    郭朴抓了抓脸:“之前在河中打仗,看出来赵指挥马上杀敌的功夫了得,但没见过他使弓放箭。马跑得再快也没有箭快。战阵上我看还是意哥儿厉害。意哥儿箭术可是天下无敌!”

    “真的?”

    “大伙都这么说。”

    很快赵匡胤叫人重新拿来鞍鞯给马匹戴上,接着有人遥指郭信等人所在的方向,向赵匡胤提醒。

    赵匡胤很快就前来拜见,脸上的汗还不及擦,便在马下抱拳道:“听闻有烈马难驯,末将特来驯马为兄弟们充作消遣,未想到主公在此,真是献丑了!”

    听赵匡胤口称主公,似乎比别人喊让郭信更舒服,郭信大笑称赞道:“哪里是献丑,赵指挥驯马的功夫简直是艺术!让人大开眼界,足见勇武,令人佩服!”

    身边的众人也都交口称赞。

    赵匡胤抱拳道:“皆是家父教习之功。”

    赵匡胤的父亲名叫赵弘殷,郭信听过这个名字,在河中大营也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赵弘殷也在禁军护圣军做马军都指挥使,赵家人确实有武夫血统。

    郭信点点头,见赵匡胤还光着膀子,便笑道:“元朗快把衣服穿好,切勿着凉了。”

    赵匡胤从腰间提出袍子穿好,郭信略作思量,便下马将自己披着的裘皮披风披在了赵匡胤肩上,并亲自为他系紧带子。

    赵匡胤眼睛含光,一张黑脸上浮现出非常动容的表情:“主公抬爱末将了。”

    郭信环顾左右,道:“若诸军都如元朗一般勇武,天下平定岂是难事?”

    众人皆称是。

    郭信几人说笑着,不多时章承化和王元茂等元从部下也赶来见礼,彼此之间神情颇亲近熟悉,言辞也并不多在意礼节,但大伙的姿态都很恭敬。

    日过午间,郭信在军中与诸将一同吃了饭才离开回家。

    返回路上,郭朴有点好奇地提起上午的事:“意哥儿就那么看重赵匡胤?”

    郭信简单地回应道:“赵匡胤是匹烈马,若能驯服他,以后会很有用处。”

    说罢郭信犹自寻思着,赵匡胤看上去确实是个猛将,且很能服众,在武夫当国的时代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出头,日后说不定在禁军中威胁到自己。但他转瞬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还是今天赵匡胤在校场上的表现太引人注目了,让他忍不住乱想。

    说白了,郭信一开始就没把赵匡胤视为敌人对手,不然当初就没必要把赵匡胤放在自己身边,凭借郭威的权势威望,连西京留守都能说换都能换掉,且朝中没人说一个不字,真想拿捏发迹前的赵家的简直不要太简单。

    郭信判断,至少现在担心那层风险在还是多余的,只要自家能够平稳渡过危机,他相信很长时间内都很难再有人能威胁到自家生存。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起眼的事

    新春之际,也是刘家入主东京的第三个年头,年号已是乾佑三年。

    东京城的人们将数年间不曾中断的尘嚣抛于脑后,怀着不同的期待迎接新的年岁。城中气氛祥和,车马人流忙碌奔走,市井勾栏中传来低吟浅唱,贩夫走卒沿街叫卖,偶有贵人的仪仗经过,呼斥沿途的百姓回避。

    太平的光景好像一轮刚刚从乌云中透出光晕的日轮,以一种伪装出来的轻松姿态感染着人们。

    至于东京内城的许多高宅之内,朝野中的肉食者们则在这艰难而得以喘息的空当,借着新年佳期和平定三叛为由头,乐此不疲地彼此宴请。

    身为枢密使之子,且是在讨叛之役中颇引人注目的禁军将领,郭信当然也在各类圈子的受邀之列。

    郭信并不排斥此类应酬,尤其是在他刚回东京时,还曾特意请宋偓带他交际其间。只是这样的宴请多了很快就让人生腻。贵人们之间互相宴请,本就是维护圈子的社交活动,等到郭信对东京大小官员熟悉之后,便对交错的觥筹缺少兴趣了。

    只是很多麻烦的事并不能够随自己的意志而避免,郭朴仍时常从府上的门房为郭信带来各种来历的宴请帖子,史德珫、郑谆、宋偓等好友也常唤他出席东京城中的各色宴会。

    唯一值得郭信关注在意的仍是史弘肇在自家府第设宴当朝权贵的宴请。因为有借机寻求与苏逢吉等人在河北的兵事上统一意见的目的,除了太仆寺少卿郭侗外,郭信也应在受邀之列。

    临到中元,史弘肇的宴请帖子果然就送到了郭家府邸,邀请郭侗、郭信二人前去府上赴宴。

    郭侗先前身子较虚,在太原府时就极少骑马,后来就似乎对骑马慢慢有了抗拒,在东京城出行一般坐马车。郭信便与他一同坐车前去赴宴。

    在外面赶车的是郭朴,马车里空间不大,兄弟二人共乘一车,多少显得拥挤,不过最近兄弟二人关系不错,这样反倒显得亲近很多。

    木制的轱辘叽咕叽咕地前行,郭侗一言不发地挑起车帘看向外面的街景,郭信瞧着他的举动,觉得郭侗确实是个不太活跃、不喜欢说话的人。

    但就在郭信这样想着时,郭侗却突然开口了:“前几天父亲在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官家身边的近臣、意哥儿认识的那位武德使,如今在内朝非常活跃,似在官家面前说了一些关于咱家不好的话。”

    郭信一愣,随即想到郭侗口中的武德使正是李业。

    家里人都知道郭信与李业在太原府时就曾有过节,毕竟玉娘就在那时候进入郭家的。只是彼时大家都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刘家很快就起兵上位,接着又是一系列战争,实在是太忙了,二是按照此时的风俗来看,两个衙内之间吃醋抢夺歌姬,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只是随着郭信这两年名声升高,李业又以外舅身份为成为了官家身边的红人,导致无聊的人们把二人的矛盾作为八卦,通过一场场宴会重新流传了出来。

    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郭信主动打听,很多想来交好的人都会把李业的动向、甚至一些私密的爱好作为示好的表示向他透露,因此他对李业的现状比较了解。

    郭信从人们口中得知,李业现在仍为武德使,掌管皇宫日常性事务,这种官职向来只由皇帝近臣担任,是典型位卑权重的职位,只是如今刘承佑年纪太小,大权又为大臣们所掌握,因此本该能够制衡外朝的武德使等位置暂时无法发挥作用罢了。

    郭信想了片刻,便皱眉对郭侗道:“李业与弟关系很差,却偏偏是官家外舅,他想要说什么,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郭侗好奇道:“我看意哥儿与武德使之间只是意气之争,并不存在什么旧仇,如今大伙同朝为官,意哥儿想过找机会与他化解怨气?抱一现在在供奉班当差,能和武德使说得上话。”

    郭信摇头:“没兄长说得那么容易。李业此人心胸狭隘,不仅是在太原府,后来在东京与弟亦有过几次照面。尤其是周王仍在世时,弟随行出猎,因我受周王夸奖夺了风头,当今官家与李业在当场非常不忿,那眼神,像要把弟吃了似的。”

    郭侗恍然:“周王?就是意哥儿射虎的那回?”

    郭信颔首,郭侗便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是想起与刘承训的过往或是别的什么,也不再说话。

    郭信犹自寻思,不时却想起了先前在某次宋偓家宴上听闻到的关于李业的另一件事。

    郭信在河中城下见过的宣徽使吴虔裕,因平叛回京后升郑州防御使,宣徽使位置便空缺下来,李业曾有心想要补缺,却被杨邠、史弘肇所阻,因此有资格递补宣徽使的有两位客省使,是和官家走得较近的内朝客省使阎晋卿以及与郭信关系不错的王峻,最终因王峻在三镇平叛有功而递补担任。

    与契丹入寇和南唐犯边的大事相比,这件事丝毫不引人注目。但郭信还是从中隐隐察觉到,官家和左右内朝近臣应该对外朝的执政宰相们,尤其是杨邠、史弘肇这一派的人相当不满。

    不过在郭信看来,官家与外朝的矛盾,至少目前还不明显,朝中更激烈的矛盾仍发生在杨邠、史弘肇与苏逢吉、苏禹珪两伙文武宰相之间。但只有郭信自己知道,最后威胁到自己全家的,却正是如今常被人所忽视的刘承训与李业一伙人。

    很快马车的速度就在史家府外慢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也变得嘈杂。前院专门用来停放车马,并接待各家随从仆人,留下郭朴看候马车后,郭信二人便随着府内迎候的仆人入内赴宴。

    因还未到开宴的时候,许多人并未入席,三三两两正站在设宴的堂前闲聊。

    大概因为今日宴会级别较高,前来赴会的宾客均年纪偏大,但其中仍有一些郭信相识的人,如鲁国公侯益、驸马宋偓等人。

    郭侗很快就见到了正与几位大员相谈的丈人三司使王章,便前去拜见。这时眼尖的驸马宋偓也瞧见了郭信,随意行了一礼便对郭信道:“我已任义成军节度使,待三月为官家贺圣善节后便要离京赴镇,与郭二郎在东京同游的时日不多了!”

    “恭喜,恭喜!”郭信嘴上道贺,心里却腹诽道:人的出身好真比什么都管用,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在战阵上拼死拼活,还要依靠家世才爬到都指挥使,人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节度使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痛饮

    仆人请宾客入厅,主宴的厅堂里,除了置于北面的宰相们的座位,厅内左右各设了两排座,此时也坐得满满当当,大伙彼此见礼寒暄,气氛相当热闹。

    郭信的本职已是都指挥使,但还远不及在场的公卿贵人们,于是兀自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便开始等待。

    不多时,史弘肇便与杨邠联袂而来,苏逢吉、窦贞固、苏禹珪等宰相也均陆续入座,随着史弘肇抚掌,府上侍候的仆从便为宾客斟酒摆筵,史弘肇起身举大杯向众宾客劝酒。

    “前朝之时,先帝与我等在太原府以鹰犬追逐野兔为乐,今日是何等不同!安定国家、平定乱贼,皆在我等,我与诸公痛饮此杯!”

    在座皆举杯相庆,同祝贺词,随后府上一群歌姬涌入,在厅堂当中用琴瑟萧埙等乐器演奏。

    玉娘常与郭信闲聊提起唐时礼乐,他也由此知道不少乐曲。眼前的乃是唐乐,据说是根据唐太宗李世民与群臣以及乡里宴饮,仿照汉高祖刘邦作故事所作的诗,被乐人改编乐舞后命名为,用以歌颂太宗功绩。

    此类乐曲一般还有配舞表演,但今天是没有的。听说唐朝未亡时,都城的达官贵人们还每家养着歌伎艺人专供此类场合使用,如今虽然也有,但规模和技艺早已大不如前。

    坐在郭信左右的是飞龙使后匡赞与司天少监杜晟,与他们二人彼此换盏后,郭信便不再喝酒,专心吃食。史弘肇今日设宴似乎颇为铺张,糕饼点心、水陆菜肴不仅香味扑鼻,且造型精致,让郭信再度感慨史弘肇用度过分奢靡了。

    这时郭信听到身侧的飞龙使后匡赞与另一旁的人低声议论:“史相公在府上奏此乐曲,似有僭越之嫌。”

    郭信听后倒觉得,史弘肇多半是不知道这些礼仪,只是觉得好听便拿来在公卿面前显摆罢了,不过就算史弘肇知道,恐怕也会不以为意。

    在郭信看来,当今朝中为相的杨邠等人,许多都是底层士卒文人出身。人总是越缺什么越要显摆什么,多半是这样。在郭信眼中,刘知远草草建立的后汉朝的气质就像这东京城一样,人心浮躁而没有方向。

    郭信更关注着上首的几位宰相们,见他们正在乐曲中彼此说笑敬酒,神情都比较轻松。

    当下北方契丹有郭威防备,这个时节南国也不会进犯,虽然宰相们在郭威是否应扩大战争出击契丹一事上还有争议,但恰恰说明汉军掌握着战事的主动,近年契丹的威胁远不及前年李守贞领三镇叛乱,至少当朝的公卿们已不用担心东京城会再度洗牌。

    郭信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宴会上气氛挺好,或许史弘肇与苏逢吉等文武宰相在今晚就能够把大事商议妥当、达成一致。

    数巡酒后,宴上宾主尽欢,乐师歌伎告退,筵席暂停休息。史弘肇则起身,邀请杨邠等几位相公离席去府上更私密之处继续饮宴。

    这时许多宾客已离席,前往厅堂东西两侧的廊屋休息,或提前告退回家。郭信没找到郭侗的身影,不过他本就想要等到史弘肇商议之后的结果,便去厅堂外的前庭寻郭侗闲谈。

    出了前庭,郭信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鲁国公侯益正与另一名老者在角落闲谈。

    侯益也瞧见了郭信,冲他微笑点头。郭信上前行过礼,侯益年纪大了,但气色不错,指郭信向身边老者引荐道:“此乃郭相公之子。”

    老者忙抬手行礼:“兵部侍郎张允,久闻射虎郎郭信,今日得以一见,幸会。”

    兵部侍郎某种程度上与枢密使是同僚,只是如今的兵部权力极小,干的是给枢密院、侍卫司打杂的差事,朝廷禁军诸事主要裁决于枢密院,郭信便只是礼貌地回了一礼。

    不过张允似乎很想与郭信搭上话,竟谈到:“我对郭公用兵的主张亦颇为认同,当今朝廷,最知兵事者非郭相公莫属。”

    三人便对河北的话题聊了片刻,随后张允告退,侯益便道:“我年纪大了,出了片刻便觉得身寒,还有劳郭将军扶我入内罢。”

    “自无不可。”

    郭信于是搀扶侯益回到宴厅内入座,为他斟了杯酒。一杯浊酒入肚,侯益脸上果然红润不少。

    侯益本人在朝中的风评并不好,且先前王景崇在凤翔叛乱和他也关系重大。但郭信对侯益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因为自己救过侯家儿媳和孙子的命,回来之后侯益立马报答他一盘金笋,且让孙子侯延广认郭信为义父!

    从这件事上能看出来,至少侯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只是侯益年纪还是太大了,亲族又差点被屠了个干净,不然凭借资历和运作人脉的本事,应该还能够谋个节度使的位置,自己还能多一个外镇的盟友。

    郭信又向侯益问候了自己那义子侯延广的近况,厅内宾客大多都去了前庭,四处没什么人,侯益便也重新改口称郭信为贤侄。

    “贤侄今日来此,应该是为郭公之事而来。今日之宴,除过欢庆佳节之外,史弘肇是想与苏相公等促成先前张允所说的那件事罢?”

    郭信默认,侯益便继续道:“朝中争议我未参合其中,但可告知贤侄,郭公在河北恐不能如愿,至少数个月内不行。朝中争斗绝非表面那般消停,郭公久在外领兵,并未详知其中内幕,不然应不会在此时机主动用兵。”

    侯益能够历经数朝不倒,郭信还是很相信他在朝中的嗅觉和见识,当下肃然道:“愿闻其详,还请鲁国公为我解惑。”

    侯益点点头,道:“再过两月,便是当今官家诞辰圣善节,本年外地诸镇节度使将亲自进京入朝、为官家祝寿。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位相公已劝说了官家,届时将趁诸公在京之机,移调诸镇,以防三镇旧事重演。如此大事,且有凶险,禁军怎可一直在外?

    且诸镇与杨、史二公多有贿赂,移镇之事暂且瞒着他二人罢了。二苏、与窦贞固等人绝不会在此事上妥协相让,实难定夺之下,官家也会降谕旨令禁军班师。”

    郭信闻言愕然,若真如侯益所言,郭威班师也就是必然的事了,只是枉费了自己来回折腾!

    这时乐师歌姬又一同回到厅堂,许多宾客也陆续回来,二人不宜继续相谈,郭信便要告辞回去。

    侯益仍不忘低声叮嘱:“移镇之事绝密,贤侄可与郭公知晓,万勿与他人泄露!”

    郭信返回座上,内心仍在寻思,本朝藩镇的弊病确实非常明显,刘家在东京城外的诸镇中,只有刘知远的三个兄弟刘信、刘崇、慕容彦超分别领河东、忠武、天平三地节度使,从北、南、东三面拱卫着汴梁到洛阳之间的京畿核心之地。

    其余各镇许多藩镇的节帅都是前朝就有,如符家甚至已经出过数个节度使了,因此刘知远登得大宝后,就不得不从开国将领、甚至主动归降的前朝将领中拉人填补藩镇位置,赵晖就是其中一例。本朝的内外环境都相当不稳,关键还是先帝刘知远死的太早了!可见年轻的官家刘承佑即位后的底盘其实远不牢靠,还是依靠靠平叛三镇,才堪堪算是在明面上压制住了各地藩镇。

    因此郭信认为,侯益既然能说出口,移镇之言就多半不会有假,且刘承佑和苏逢吉等人对此事有很强的动机!

    果然,众宾客落座不久,便见到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位相公从厅后而来,却并不重新落座,而是面色不虞地直接向外走去。在场众人顿时一阵窃语,片刻后三司使王章面带急色,也从后面趋步想要追上苏逢吉等人的步伐,见三人走远,才跺脚叹了一声。

    郭信见此情状,便知道了几位相公商议的结果。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忧虑

    朝中几位宰相在史弘肇府宴上闹成了不欢而散的结果,且在几天之后的朝议上,杨邠再度当朝与苏逢吉等人争论,史弘肇甚至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当朝痛斥苏逢吉等人不识长枪大剑,称其为“毛锥相公”,不能安定国家。

    郭信与郭侗则在宴后就迅速写好密信,虽然郭侗对郭信与侯益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奇,但大事上仍选择了相信郭信,在信中向郭威阐明了移镇内情,通过郭家自家的渠道快马发往邺都。

    没想到上元节之后,朝堂上的斗争陡然激烈起来,以至于杨邠、王章、苏逢吉三人先后上书请求出任藩镇,又均被太后和官家挽留。

    连内宅中的母亲张氏也听闻了这些事,在郭信前去问候的时候问及了他的看法。

    “朝廷的文武将相之间已经势如水火,阿父与杨邠、史弘肇走得更近,三司使王章与我家结亲,且阿父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当今官家年幼,未必能看清局势,但一定对阿父有所忌惮,长此以往,兴许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见张氏的脸上充满忧虑:“早就知东京从未太平过,这该如何是好?”

    郭信宽慰道:“阿母不必担心,朝中有阿父和兄长,宫中有荣哥和张永德、军中有孩儿和表兄,这么多的人,不论什么情况总能有办法。”

    张氏叹了一声,郭信便不再细说,而是顺势道:“孩儿前几日见到了驸马都尉宋偓,相谈时对孩儿说起,称相国寺内有得道法师会在每月望日讲授佛法,听后总能感受佛光护庇,颇觉心安。母亲喜佛,不如到时我让郭朴带人护送,并请嫂嫂王氏、刘氏陪伴母亲前去听法。

    张氏略感诧异:“我记得意哥儿对佛道都不怎么感兴趣。”

    郭信点头道:“原先孩儿是不怎么信佛,但去年在关中时,临阵前偶尔便会想起阿母曾为我行香祈祝的场景,那时便会觉得心中安宁,全然不怕战阵上的危险……想来佛道诸家,至少在安定人心上挺有作用。”

    张氏听后称好,心情稍定。

    ……东京城中,因为激烈的朝争而同样感到忧虑的不仅有张氏。

    年轻的皇帝刘承佑在朝会后接见了近臣武德使李业、客省使阎晋卿、飞龙使后匡赞等人。

    刘承佑的心情不佳,今早的万岁殿的朝会上,苏逢吉等人仍在争论该不该出兵、如何调遣禁军之事,期间他也试图发言劝大臣们不要再吵,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话,史弘肇那厮甚至放言称:陛下只管噤声,有臣等在。

    朝会结束之后,刘承佑仍未从那种愤怨的感觉中回复过来。

    只有当他回到这间广政殿,坐在高高的龙榻上,俯看近臣们在自己面前恭敬的样子,且站在自己的一边讨论朝中诸事,才感觉自己还是个皇帝。

    这时刘承佑听到闫晋卿说起刚才朝堂上的事:“史弘肇等人在百官面前专横跋扈,说话肆无忌惮!日后定当犯上作乱。”

    刘承佑深有同感,不禁点头表示认可。

    闫晋卿便继续说:“先前杨邠请求赴镇时,官家不该听太后之言劝留,就应让其赴镇。剩下史弘肇一人轻狂无脑,朝堂之上绝不是苏相公的对手。”

    枢密承旨聂文进问道:“若杨邠赴镇后效仿李守贞作乱,该如何应对?杨邠在枢密使之位日久,郭公素与其交好,禁军中全是他们的人,到时谁去征讨?”

    闫晋卿不言,这时大伙都不再说话。

    刘承佑视线扫过他们的脸,突然察觉平时议事最积极的小舅李业今天还没说话,便问道:“外舅如何看?”

    李业道:“就如聂兄所言,兵权非常重要。依臣看,陛下想拿回朝政,先要先掌握禁军。而如今禁军完全由史、杨、郭三人把持,定不会主动将兵权奉还,只有将此三人一一除尽!”

    李业语出惊人,刘承佑顿时有些紧张,但还是没有打断李业说下去。虽然知道议事前就已令近侍宦官宫人等在殿外等候,但刘承佑还是忍不住向四周张望,目光停留在李业等人身后的大红色殿柱上,冒出一个让他惊恐的想法:那柱子粗大,后面若是藏个人,从自己的位置完全发现不了。

    李业迎着刘承佑的目光继续说道:“臣近日已略有想法,对付狡诈之人,便只能凭借阴险取胜。只是现在机会不到,咱们要做的便是等待机会,待时机出现,便将权臣一举翦除!”

    李业说罢,刘承佑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但内心里又觉得非常兴奋。

    一旁的聂文进道:“仅凭我等想要做些什么恐怕不易,或许应与苏相公从长计议?苏相公不预兵事,与杨邠等人不和已久,且对宫中向来恭敬,在这等大事上应该信得过。”

    “不可!”李业断然反对,“此事陛下做成,则大权归于陛下。若先与苏逢吉知晓,且不知道他是否会支持咱们这么干,就算干成了,大权岂不是又将落入他苏逢吉之手?陛下应思量清楚。”

    刘承佑不语,却觉得小舅说的很有道理,聂文进等人虽然也信得过,但毕竟只有小舅才是真正的自家人。

    于是刘承佑便提议暂且不再议论此事,几人又谈论起河北的军事,但话题总也离不开郭威。

    李业仍有机会便要攻讦郭家:“……咱们的敌人,最关键还是郭威,让他领兵太久了,且臣听闻,其子郭信亦与军中将领交好,臣看日后本朝最大的威胁必是郭家。”

    刘承佑不言,其实刘承佑向来对郭威的印象不错。郭威在自己面前并不像杨邠、史弘肇那么高傲,且单独接见时会认真听自己说话,出言劝谏也并不强硬,多是与他商量着来办。何况郭威领兵确实令人安心,多少藩镇一起上都打得越来越糟的三镇叛乱,郭威一去便立马能稳住局势!

    这时,一旁的后匡赞禀报了另一件事。

    “武德使提及郭家二郎,臣倒是忽然想起,先前在史弘肇府宴上时,臣偶然碰见郭侍中之子郭信似与鲁国公相善。那日席间臣在厅堂前庭休息时,注意到郭二郎与鲁国公避开众人独自回到厅中,应是在厅中在交谈甚么,因臣与宾客回到厅中时,看到郭家二郎立即走开了!故而有此怀疑。”

    闫晋卿立马道:“侯益此人非常反复,开封府尹位置重要,陛下应以老迈为由遣他归家养老,另寻信任之臣替之。”

    刘承佑点头应许,但知道这事至少还需要先告知太后,再与杨邠、苏逢吉商议后才能达成。

    “唉!”刘承佑幽幽叹了口气,端坐的身子突然感觉非常疲倦。

    受臣子尊崇的地位,妃嫔们上迎着争宠的生活,这才应该是当皇帝的感受。但是刘承佑的内心对坐下的位置充满了畏惧,先帝杀了无数的人才坐到这里,而自己恐怕也只有要靠杀人才能坐稳。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玩笑

    除去向郭威回信外,郭信还另写了一封未署名的密信,趁着陪伴张氏在相国寺听法的机会,寻机交给圆仁,并称其中内容与符家关系重大,需速送至符昭序手上。

    郭信做此决定已有过思量,移镇之事对朝中大臣影响不大,但对各地藩镇却是件大事,移去何处,与谁调整都直接关系到藩镇实力的强弱,至少能够早作准备,绝不是坏事。郭信自认和符家兄妹关系都不错,符昭序应该会相信自己所言非虚。

    不久,邺都大名府的郭威得知东京情况,上书称边事已缓,请求率禁军归朝,杨邠等人的彼此攻讦争斗方得以终止,东京的气氛终于再度缓和下来。

    二月望日,郭威领禁军经过陈桥驿,自己则带亲信提前入城。

    家中收到消息,郭信等一众家人早早便在府邸前等候,午时将近,就见郭威穿着灰色的素袍,带着一众随行骑士和亲信纵马而来。

    郭威与门前不作停留,与家人简单问候过,便称自己马上就要入宫陛见,只是先回家沐浴更换官服。

    因为正好到了饭时,张氏便提议郭威先在家中用饭,再行进宫,郭威抚须同意,并让郭信郭侗兄弟在后堂等待。

    不多时沐浴后更换绯色圆领袍的郭威便到了后堂,身后还跟着枢密院的从事魏仁浦。

    郭威的髯发已经收拾得一丝不苟,坐下来便开始用饭。长途行军之后,且心里装着事,人多半没什么胃口,郭威只吃粥饭,看得出来神情间并不放松。

    魏仁浦先向郭威奏禀了枢密院近期收到的各地塘报,除了密州刺史王万敢请求朝廷援兵进攻南唐在淮水北岸设置的据点荻水镇,并无其他值得关注的大事。

    郭威不停颔首表示知道,同时对关注的奏事提出枢密院应草拟处置的法子。

    随后魏仁浦告退,郭威也放下碗筷,转头看向郭侗,问道:“那桩密事尚未说与王家知晓罢?”

    郭侗却脸上一红,有点吞吐地道:“王公近日身体抱恙,王家女前日回家省亲,回来后声称王公是从史家宴上归来后郁郁成疾,便追问孩儿宴间发生何事。孩儿觉得阿父与王公交好,便提起了那事,叫她不必忧心……孩儿这就去叫她先勿要对王公说。”

    郭威的眉毛微微皱起:“何必?不论王章是否已经知晓,如今此举只会让两家徒生疑隙。”

    不过郭威对自家人向来比较宽容,此时也不忘宽慰郭侗道:“无妨,此事干系重大,能瞒住外朝,但对咱们朝中之人本就无法瞒得太久。”

    郭侗低声应是,同时也向郭信投来似有歉意的目光。

    郭信听后也比较不满,将移镇之事告知符家和王章是两回事。符家就算知道内幕,最多是早作准备,不会透露他人,而王章自己就在东京朝廷,且移镇和他关系不大,若是回头又告诉史弘肇、杨邠生出事端,到头来岂不是自己坑了人家?

    这时郭信突然联想起前几日兄弟相谈时,郭侗曾对他提起过娶妻后最好能自己做主的说法,再想到王氏性子蛮横直接,娘家又有权势,郭侗的表现似乎颇为“惧内”。

    有了怀疑之后,郭信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郭信回到自己内宅偏院里看书,不一会玉娘进来为他收整晒过的书简,郭信便随口问了一句:“嫂嫂经常回王家省亲么?”

    玉娘将一卷书放在架上,点头称是:“是这样,王相公膝下无子,嫂嫂便常回家作陪。”

    “那就是兄长与嫂嫂关系不佳?”

    玉娘凝神细想了下,疑惑地问:“应不至于吧?王氏嫂嫂嫁来已有一年多了,还未曾听过与大郎在大小事情上有过争执,府上有仆人说过嫂嫂回娘家太频的闲话,大郎还曾制止过。”

    郭信笑了一声,撇嘴道:“有时候关系好坏,并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就像我和玉娘关系很好,但有时候对玉娘也很粗暴。”

    “嗯。”玉娘不置可否,有些颤声地应了一下,继续整理书册。

    午后的阳光很好,洒入书房里的光线亮度和角度恰到好处,能够隐约透过衣裳看出玉娘腰和腿的轮廓。

    郭信忍不住放下书,打量了一下玉娘,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已经很久没有在大白天仔细欣赏过她。玉娘的身材窈窕,腿长而匀称,在伸手去够书架高层的书时,会伸长手臂,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小臂,后背的衣料也会贴紧一些,身后的两条曲线由宽变窄又变宽,让郭信想起了马的背脊。

    不过某些层面来讲,二者之间确实不能算作无端的联想。

    郭信在书房忙活了许久,刚收拾罢了,就有府上仆人前来找他,称郭威已入宫回来,要郭信前去郭威书房商议。

    书房里的郭威已脱去了官服,又换上了素袍,正跪坐于案前书写,见郭信进来只是把下巴往边上一扬,示意他在旁先坐。

    郭信坐下来,默默观察郭威沉思落笔的样子。

    郭威的眉毛粗而长,从面相来说应该属于为人宽厚、内心深沉的象征,且在沉思时便会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显得表情严肃而庄重。郭信依稀还能感觉得记忆深处,对这张面孔时那种敬爱而又畏惧的感情。

    郭信自己同样觉得郭威是十分特别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历史的缘故,比起郭侗、张氏等其他家人,郭威在他的眼里是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无比真实的人。

    不过郭信仍愿意对郭威保持绝对的信任和爱戴,不仅是出于礼法和血缘上的身份,也因为郭威早年便失去父母,经历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其非常看重家人感情,对郭信而言无疑是此身真正的父亲。

    不久郭威终于搁下笔,转身开口道:“意哥儿如今思虑长远,让我意想不到。”

    郭信猜测郭威是说自己能搭上侯益这条线的事,便笑笑道:“孩儿行军途中,碰上鲁国公子媳携孙子求救,实属是凑巧罢了。孩儿从未指望鲁国公日后会有报答,不成想鲁国公非常看重此事,还执意要其孙认我为义父。”

    “若二郎只是普通将领,鲁国公亦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呵。”

    “嗯……”郭信同意郭威的看法,“想来鲁国公看上的还是孩儿身后的阿父。不过在移镇的事上,他确实提点了咱们。”

    郭威抚须颔首:“朝中如冯道、侯益这等数朝老臣,虽然老迈,但其在东京、外镇结交甚广,根基深厚,咱们还需要多敬着他们,至少不能随意处之。”

    “不过叫二郎来不是为了这事,大郎已娶王家女一年有余,荣哥儿子都已开始识字,我与你阿母亦要开始考虑二郎的大事。”

    郭信顿时头大,这个混乱的关头,郭威一回来却先关心这么一件事?

    郭威继续道:“我已思虑许久,我家既已有王家为亲,朝中不再需依靠二郎婚配结交亲事,所谋者不过藩镇而已。诸镇之中,家世兴盛而有名望者,不过是临清王、先帝外兄弟慕容彦超、与魏国公三家,只是慕容家女子尚小,临清王几个女儿都已婚嫁,只有小女先前嫁杜重威之子,杜家伏法后尚在寡居,最适龄的仍是魏国公家,其长女名金缕……意哥儿似乎见过罢?”

    郭信差点想说,自己不仅见过,还很熟悉。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赵鸾,其实赵家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不过郭威并没有和郭信商量的打算,叫他来更像是通知此事:“我欲先写信与魏国公商议此事,若魏国公有意,便可待圣善节入京时,与其再行当面相谈。”

    真要娶符家女为妻么?郭信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此事,但当郭威真的拿来说时,郭信还是毫无心理准备,不过他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不论是姿色还是背景,符家女简直称得上完美!

    不料这时郭威竟开了一个玩笑:“听闻先汉元帝的皇后王政君,在民间时每当许嫁于人后,其迎娶男家动辄则死,久未能出嫁,后来相士相其面,言其贵为天下母,后果为皇后。

    魏国公长女亦曾有相士称其有大贵之相,且其先许嫁李守贞之子李崇训,那李崇训便死在东京城中,二郎不会害怕罢?”

    然而郭信听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那李崇训就是符金缕和他密谋后杀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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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